第71章 巧飾偽(七十一) 瘋狂前兆:“愛我多……
翌日云湄醒轉, 身側空蕩蕩,錦被維持著整潔疊放的姿態,看樣子昨夜許問涯并未在清源居下榻。正疑惑著, 承榴來替她將遮光的幃子掛去床側的銀鉤上, 一面說道:“七爺昨夜受了宮里的急詔, 往京城去了,他叫我們莫要吵醒太太, 是以早邊兒才同太太說。”
云湄點點頭。廟堂正值動蕩之期,許問涯難得寧息, 沒什么稀奇。
她如常起身,卻見明湘疊手站在床榻旁, 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云湄走去銅盆旁取下柳條, 一面灑著牙鹽, 一面轉過臉來盯她,示意她有話直說。
明湘便絞著手道:“昨日湢室里頭有異樣,七爺不讓咱們女婢進去瞧,只讓他手底下幾個健仆進去收拾,我遠遠地看著, 見像是抬了……抬了什么人出來。”
云湄挑眉, 吐出一口水, 含混道:“橫著出來的?”
“許是怕嚇著婢子們,不準靠近了看, 所以我不大清楚。”明湘道,“不過那人怕是在七爺沐浴時進去的,咱們都知曉大人不好為人侍奉湯沐,你說什么人會在這時候進去招嫌呢?”
云湄立即便想到了一個人,柳蕓。彼時她敬茶, 就敏銳發現柳蕓的情緒很是不對勁,怕是柳氏稍微一激,她便能做出什么教人掉眼珠子的事兒來。
這清源居,因著橫豎又不長住,是以云湄從未上心拿捏過,只管著自己帶來的幾個陪房沒甚異樣,其他人她才懶得訓練。許問涯成親之前又歸家甚少,從前不著家的空當,院子里興許被趁虛而入塞了耳報神也是有的,想要謀什么事兒,里應外合起來還不簡單。
昨夜確實是個比較好成事的關頭。她知曉許問涯并未滿足,要不是她的眼淚掉得厲害,令他有所憐惜,恐怕徹夜難眠。
云湄頷首道:“我知道了。”
明湘還是不走,圍著她左看右看,見她如常沐洗,禁不住問:“你不去問問情況么?”話語里帶了忐忑。
云湄知曉明湘的顧
慮,畢竟明湘是宋浸情正經的陪房女使,要依著自家姑娘生存的,外人橫插一腳,損的便是她家小姐的利益,連帶著她也跟著難辦。
但接觸下來,云湄認為沒什么好擔心的,許問涯此人既允諾過一生一世只“她”一人,照他的性子,不說十成,八成能說到做到。說了是健仆抬著出來的,又不是讓嬤嬤姑姑們仔細抱出來的,興許沒被收用,而是死了。
云湄猜出實情,并無什么多余情緒,畢竟她也是個心狠手毒的人,不然那骨灰盒哪能盛得滿滿當當的。只是轉念一想,又升起些惴惴來,許問涯這人瞧著溫潤柔和,實際一有什么不被認可的事情在跟前發生,他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
那她的欺騙呢?比爬床可惡劣得多啊。
云湄愈想愈后怕,那不翼而飛的貝笛在她心里烙下了塊兒印子,指不定哪一刻便膨脹爆發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銅盆里凈著手,垂下的長睫一顫一顫,半晌,倏而問道:“江陵那廂還有多久?眼下入冬了,來年開春能成嗎?”
恰逢姜姑姑自門檻外打簾進來,從臂膀里掏出一封打江陵來的信,云湄當即拆了細瞧,信上羅列了宋浸情的一些病況,說是前些日子一鼓作氣爬了江陵郊外的一座小山,上一趟下一趟,都不用人攙的。這意思便是好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的強固。
云湄淺淺吁了一口氣,可算是有個準確的盼頭了。
末了,她吩咐明湘將近期的手札歸整,預備借機送去江陵。
***
哐當一聲杯盞脫手墜落,黃花梨的茶幾上緊接著滾出連串兒的叮瑯響動,柳蕓耳聞此聲,卻仍手抖不止,這碗茶是點不下去了,心思壓根寧靜不下來。
她派過去的狐媚子非但沒得手,反而被當場處置,還見了血。以許問涯滴水不漏的手段,這事兒不可能會讓她知曉,無疾而終才是他一貫的做派。如果她獲悉了見血的個中細節,那肯定是有意傳達給她,來敲打的。
柳蕓心驚膽顫,要不是姑母前頭被那宋三借力打力,狠狠吃了一場癟,總是催她使些絆子給宋浸情吃,又話里話外地譏諷她那日藏頭露尾、一句話都不敢替自己的親姑母周全,害得許問淵被關進藏書閣整整一個秋天,威脅要將她送回老家,別說嫁給富貴主子,那意思是連個士子都不樂意給她找了,不然柳蕓才不敢明目張膽地在這個褃節兒上這么做。
她其實早便不執著于許問涯了,之前的飛蛾撲火其實也算不得多喜歡。她只是事事都要掐尖、爭個最好,才往許氏下一任家主身上使勁兒,可自打許問涯為了新婚妻子大動干戈后,她便當場歇了心思,又怕火燒到自己身上導致連帶著挨罰,是以,那日她什么也沒說,窩在旁頭當鵪鶉。
可是因著當日她的一聲不吭,把姑母得罪了個大的,事后非拘著她不放,也不讓她與人相看,大有以婚事要挾的意思。柳蕓不曉得該恨誰,她的日子原本一帆風順,可自打那宋府三小姐嫁進來后,便開始脫離了軌跡,變得一團亂,連帶著姑母都不待見她了。
原本許問涯嫁不得,她還能退而求其次地嫁個高輩的叔叔伯伯做做續弦,抑或給許氏新晉的風流郎子們做貴妾,日子總算還是有盼頭的。自從在宋三那兒吃了癟,她原本光明的將來忽地便看不到頭了。
初冬是許問淵與何家小姐成婚的婚期,許問涯不至于到了大婚都不把弟弟放出來,這些日子柳蕓也是這般哄勸姑母柳氏的,可柳氏著了魔,非得拿她當刀,推她出去生事。
柳蕓提心吊膽地捱了幾日,府里開始升燈結彩,預備許何兩家的大婚,許問淵果然得以出了藏書閣,母子團圓,皆大歡喜,惟剩柳蕓立在一旁忐忑不安,終日心神不寧地攪著帕子,生怕許問涯找她算賬。間或跟許問淵對上一眼,兩人眸子里都寫著不甘心。
這日,柳蕓侍奉完柳氏起身,留他們母子敘舊,自己出了門子,往花苑里頭去,散散這些日子太過繃緊的心。
沒走兩步,身后珠簾脆響,許問淵也跟著出來了。
許問淵此人有些神叨,柳蕓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抵觸,光是那雙布滿陰翳的眼睛,便令她感到不適。所以就算知曉將過門的何氏小姐木訥無趣,也獲悉許問淵的不拒美色,柳蕓也從未生過去勾惹許問淵來攀枝兒的心思。
她當下不自在起來,退開兩步,讓他先行。
許問淵見她這般避瘟神一般避讓自己,唇瓣一咧,倒是當即哂笑出聲,奚落道:“我對你可沒興趣。”
柳蕓自認算不得國色天香,但好歹也是個似玉如花的波俏閨女,在本家住著的時候,求娶的人也是踏破了門檻兒的。當下聽了這話,自然臉色難看,好險憋了下去,恭謹垂目福身道:“表兄先行。”
許問淵抱臂道:“我就是來找你說話的。”
柳蕓不知他葫蘆里買的什么藥,攥著帕子,站得離他遠遠的。
許問淵一仰身,斜斜倚著柱子,上下打量她,“你不甘心吧?”
柳蕓五指緊了緊,“我聽不懂表兄在說什么。”
許問淵抬手往下指:“手都絞成麻花了,還說不是?”
看來是那日二人對上的那一眼教他看出端倪了。柳蕓福至心靈,猜測他許是有什么個中把柄要給她,便道:“表兄有話還請直說。”
“看來你還算不得蠢,就是自戀了點兒。”許問淵涼笑,先刺了她一句,這才道,“我在藏書閣的那陣子,常見七嫂的幾個陪房往門房去,特別一個姓姜的,每每歸來,都走一步看一步,時不時整理袖籠,像是藏了什么東西似的。”
柳蕓聽罷,只覺他是被關出毛病來了,一放出來便沒事找事,她才不想又被當槍使,于是道:“各房的小廝婢女們時常往門房走,不是尋常事兒嗎?娘家有個什么寄送往來的,實在見怪不怪。許宅御下寬宥,就連得臉些的嬤嬤都能拿門房來回寄信呢。”
許問淵只是笑道:“我這種時常干壞事兒的人,自然能看出不同凡響的端倪了。我派些人手給你,你盡管去查,肯定不簡單。”說罷,便自行回柳氏身旁去了。
柳蕓站在原地,默了半晌,一會兒抵觸被他們母子作筏子,一會兒又感受心里那股子奔騰翻涌著的不甘之意。就這么吹了半晌的冷風,再抬眼時,眸中已是疑竇滿結,對于許問淵送來的人,自然是收下了。
***
這日難得放了晴,云湄喚人在庭院里擺上一張紅木小榻,攏著一件水紅色的鶴氅往上歪。許問涯連日不著家,倒是記得要賠她披肩一事,一水兒的好皮子往清源居送,云湄有時很是感慨,喟嘆道別人家的郎子就是好。
喬子惟照舊時不時給她寄信,信上事無巨細地提及近來的遷貶,他性情耿直,一上任便得罪了不少人,看得云湄心驚肉跳,再三勸他韜光養晦,畢竟喬家沒什么倚勢,喬子惟卻頭一回與她冷著聲氣兒說話,字里行間都是對官場腐敗的控訴,并嚴詞說若他不出面,一地生民注定暗無天日,他既為官,如何能置元元黎民于不顧?
云湄隔著信紙,都能料想到他吐字的鏗鏘。
她很是頭疼,這樣不會變通的人,往后若是與他夫妻同體,估計用不得多久便要大難臨頭各自飛了。倘或當真出事,依云湄的性子,她是不會與誰人一塊兒共患難的,自小的經歷使然,云湄萬事盡皆以保全自己為先,元貍就是個例子,親緣更淡些的喬子惟便更不在她的不離不棄范圍之內了。
她捏著信件左右斟酌,最后提筆透露了句:自己這廂快要事畢了。若喬子惟不能領悟,便隨了他去罷,大不了她解決了便宜爹,在洞庭自立門戶便是,橫豎算起來,她六親都不在了,自起門楣窩居起來,誰人
又會管她。
云湄蜷在躺椅上,腦子里過著紛亂的念頭,又想起江陵那邊頻頻傳來好信兒,她很快便能功成身退了。每每思及此,腦海里便會不應景地劃過許問涯的臉,心里有什么牽扯著,像弦絲一般細密的一線將她吊著,可云湄不樂意去深想。她的未來,是早便擘畫妥善了的,她不愿半途為著什么不實際的妄念,而去整個兒地偏離掉。
想太多有何用?至時候時機成熟,到了該走的地步,照舊得痛快地走。
所以啊,索性就不去自尋煩惱。
冬陽曬得渾身暖融融的,云湄昏昏欲睡,承榴卻從來不消停,也不知打哪里交道來的姐妹,三兩個湊在一塊兒踢毽子,姜姑姑叫她們仔細腳下沒掃凈的雪,俱都不聽,云湄料想要出事,這不,她還沒閉上眼呢,承榴便砰地一聲摔得結結實實,她那些狐朋狗友頓時指著她捧腹大笑,云湄以宋浸情的面目示人,是個極好的主子,她們便也不怕冒犯,湊過來嘰嘰喳喳說著承榴的窘態。都是還沒及笄的小婢女,天生天長的靈泛勁兒,繪聲繪色起來,云湄聽了都要笑,又加上適才沒能褪凈的困勁兒,笑容的弧度忘了把控得當,待得反應過來,幾個小婢倏而噤了聲,恭謹朝廊下施禮:“七爺回來了!”
云湄潛意識是極其心虛的,聽了這話,一骨碌便從小榻上爬起來,睡意潮水般褪了個干凈,念頭后知后覺地浮上來,這才恍然,方才自己是在為與宋浸情笑起來迥異的梨渦而心虛。
她借著系鶴氅的動作背身過去,悄悄抬手摸了摸頰畔,后怕之感不住翻涌,也不知剛剛究竟有沒有笑出那對兒梨渦來。
扭過頭,許問涯高挺的身影正從對門的游廊上繞下來,待得近了,可見他眼下青影淺生,顯見地沒睡好。弈王從封地被召回禁庭,他這些日子自然忙壞了。
云湄欲要關心兩句,他倒是先行握住了她的手,“這么涼?”
云湄感受他指腹摩挲過她的指骨,道:“不冷,看小丫鬟們嬉鬧,那靈動勁兒,瞧著身上便跟著活絡了。”
許問涯頷首,“我看你們是挺開心的。”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云湄眉尖一跳,思考如何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找個合理的由頭去試探他……譬如求他畫幅畫,將他看到的瞬間記錄下來呢?
正斟酌詞句,姜姑姑倏而腳步匆匆地打院門里進來,她鮮少有這般火急火燎的時候,照面先瞧見許問涯,眼里心虛之色一閃而過,這下預備要匯報的卻不大好說出口了,一時站在原地,憋得臉頰都泛了紅。
云湄直覺不妙,一面吩咐人給許問涯除衣洗塵,想把他給打發走,轉身時一面壓聲問姜姑姑:“出了什么事兒?”
許問涯卻不由她牽拉著進內室,站在廊廡下停住步子,扭頭問:“娘子有什么為難么?”
姜姑姑這下如同被架在了火上,只能先含糊其辭地說了句:“后宅里的事兒,不敢麻煩七爺……”一邊使眼色要云湄跟她出院子。
云湄便當即沖許問涯說:“不礙的,我去去就來。”言罷匆匆提裙出了院門。姜姑姑來回巡脧,看看許問涯,又看看云湄的背影,咬牙跟上去了。
許問涯立在風口,面上那層溫潤褪盡,盯著云湄離去的方向,也不知是為冬風所擾,抑或如何,那雙極黑的眸子些微瞇起來,莫名顯出幾分思忖斟酌之意。
半晌,他沒有選擇提步跟上去,而是依云湄所安排、希望的,在仆從的簇擁下轉身回了房。
***
云湄跟隨姜姑姑在通往前院的雙面廊上走著,一邊側耳諦聽,只聞姜姑姑難掩擔憂地道:“明湘依言把近期的手札規整起來,待要送去門房時,那柳姓表小姐身旁的一個婢女非說明湘撿到了她的家伙什不愿歸還,要搜她的身。”
一聽柳蕓的名字,云湄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將將走至花苑,便見兩道女婢的身影拉拉扯扯,伴隨著爭執聲互相推搡。她還是到得太晚了,云湄提裙下踏跺時,遠處花圃之內傳來啪嗒一聲,明湘極力護在衣袖中的手札跌在了滿叢芳菲里,恰逢冬風一刮,里頭書寫的秘辛嘩啦啦地翻動起來。
那婢子當即指著手札,飏聲道:“你說是去門房送信,可送信需得這般鬼鬼祟祟的么?就是你撿了咱們小姐院里的賬本,還藏著掖著,指不定心里頭琢磨著什么勾當呢!”
這手段放在云湄跟前還是低劣了些,不過涉及手札,她頓住步子,靜立旁觀,一時沒有妄動——誰知道對方只是尋常的找茬,還是獲悉了她的什么把柄,才有意發難。
那婢子不大像是知曉內情的樣子,但也有意探究,對罡風揭曉的書頁內容十分關注,可惜風拂的那一瞬間著實太快,令她沒能捕捉得到。她橫豎只一口咬定那就是自家賬本,教云湄聽得暗暗凝眉,旋即擺出一副關懷模樣,上前道:“淺兒,你這是怎么了?”
淺兒今日登臺要唱的重頭戲,便是將這些日子清源居的鬼祟行為給捅出來,將來龍去脈一說,最后探手去搶明湘撿起來的手札,見奪不過,一時委屈極了,“我家小姐的賬本就是由我貼身保管的,我識得的,不可能會錯!”
云湄耐心點頭,側首問:“你可瞧清楚了?”
明湘見她不亂陣腳,一時也鎮定許多。緊緊護著手札的十指些微打開,讓那淺兒看清。
淺兒裝模作樣瞄了幾眼,便當場抹淚道:“回七太太的話,奴婢瞧得可清楚了,就是它!”
云湄聽罷,笑容轉淡,聲線溫柔里蘊了一絲嫌煩,道:“這書封的裝潢用的乃是江陵特有的錯镠金的工藝,書脊用以結合紙張的串繩又是我娘家江陵宋府獨制,我怎地沒聽說過,你家表小姐竟是我娘家人?”
待得云湄言訖,淺兒明顯有須臾的心虛,但她今日的任務便是不管不顧地大鬧天宮,非得揭曉那手札里頭的玄妙,一時也無理取鬧起來:“還請七太太舍奴婢一個機會吧,好歹讓奴婢瞧一瞧內頁——這賬本乃是我家姑娘的貼身私物,她爺娘給她留下的嫁奩等物什盡皆羅列在上頭,丟了這般久,奴婢是急也急死了,現而今有些端倪,還請七太太給奴婢一個保命的機會……”
姜姑姑冷聲道:“你這話當真有些意思,是咬定明湘偷竊了?也忒教人笑掉大牙,明湘是我家太太身邊的一等女使,犯得著去偷去搶?”
事到如今,云湄卻知情狀已經不可轉圜。無論讓不讓淺兒查看手札內頁,在淺兒最初纏上明湘起始,柳蕓那廂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她們只用讓所有人將注意力投在那本承載著彌天隱秘的手札上。許問涯雖則沒有跟來,但自家花苑里鬧了這一場,他轉頭便能獲悉。
云湄立在廊下,沉吟靜思。
——近來的種種,都劍指她費心掩藏的替嫁秘密。
情況委實不大好。
但云湄這人有個特質,那便是愈是死到臨頭,愈是臨危不亂。她有一套自洽的邏輯,一直以來奉行的圭臬,便是不見棺材不會掉眼淚。
不消多久,一計浮上心頭。云湄臉上爬起些許為難的神色,赧然有之,羞愧有之,當下只搖搖腦袋,聲音轉細,蚊蚋似的,“不可。”
那淺兒撲通一跪,竟是磕起了頭來,”
七太太,奴婢求求您了,那賬本對我家小姐而言不可或缺,奴婢尋了半晌不得所蹤,眼下好不容易有些跡象,求您舍奴婢看一眼,就看一眼,不然我也沒甚可活的了……”
云湄壓根不管她在扯什么,只顧演自己的,伴隨著淺兒的逼迫,她皙白的嬌靨上紅暈愈盛,半晌才湊過去壓聲道:“閨房之樂,怎可為外人道?”
淺兒顯然沒承料想得到,畢竟柳蕓與許問淵知曉的極其有限,只知道一宗“鬼鬼祟祟”而已,當下聽了這話,一時啞然,失了應對。
云湄原本也不是應付給她看的。她趁機沖明湘道:“走罷,天色不早了,鬧了這么一遭,只能趕明兒再去上房分說個明白了,沒得叨擾了母親和表小姐。近來的信,晚些寄送也行。”
一回身,果然這一隅鬧出的動靜不小,清源居那頭聞訊派了兩個健仆過來,瞧面貌,俱都是許問涯貼身慣用的人手。這倆都是習武之人,云湄確保他們來時路上聽見了自己對淺兒的回復。
“太太沒事吧?”其中一個恭謹道。
云湄由姜姑姑攙著入了雙面廊,朝清源居的方向行去,只含混地搖頭道:“誤會而已。”
兩個健仆對視一眼,見她遮掩,識相地不再多問,轉身安置那淺兒去了。
***
云湄回到清源居,卻左右不見許問涯的人影,她循著丫鬟的指引往明畫堂去,卻見屋門緊閉,便當許問涯有要務處置,畢竟這是他的小天地,往常也有這類事情發生。
云湄踅身欲走,背后陡然傳來開門聲,先行走出來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因著許問涯常有任務派遣,云湄與他打的照面不算多,多看了兩眼才記起,面前這人似乎是許問涯身邊那位叫全昶的副手。
奇怪此人見到她卻不似往常恭敬殷勤,脧過來的眼神怪異得很,雙唇翕張,欲言又止,半晌只側了側身子,露出明畫堂內許問涯臨案而立的身影。那側影緘默,估算距離,應當聞見了她到來的動靜才是,可他并沒朝門旁投以眼神,只始終靜靜持筆,垂頭作畫。
云湄只當他們方才交談完樞密政事,這才氣氛凝重。她小聲問全昶:“七爺這是怎么了?”
“呃……他……”全昶實在憋不出來幾個字兒,他眼下甚至都不知該以什么稱呼來喚這個女人,撓著腦袋杵在原地良久,最終深嘆一口氣,只模棱兩可地提點道,“您…悠著點兒吧。”
言罷似是無法承受這吊詭的、山雨欲來的氣氛,明哲保身地徑自匆匆走了。
云湄迷惑地目送著全昶的背影,心里開始升騰起疑團。從前許問涯再是忙碌,亦斷斷不會將朝堂上的情緒帶到居處來,也不會對她有半分遷怒——所以,全昶那句叫她悠著點兒,是怎么個意思?這就顯得極其怪異了。
難不成是剛才花苑里發生的一切,已然叫許問涯知曉了?手札一事,他也獲悉了?這般快么?
云湄穩了穩神,提步走近,余光中陡然闖入晦暗的色調,令她的視線先行落在了案頭平攤的畫紙之上——這才瞧清許問涯壓根沒在勾畫,平滑的紙面上盡是淋漓的墨團,大小深淺不一,這代表他剛才興許是在沉思。
待云湄不乏疑惑地探頭細瞧那幅畫,腦袋闖入許問涯凝定的視野,他仿佛將有所覺,恍然垂目,看向云湄的臉。
云湄也抬目,同許問涯視線交匯。
許問涯眼眶微紅,整個人靜默沉悶,如若蓄著一股亟待紓發的勁力,而他在竭力忍耐,半晌,竟反而還能對云湄勾出一個笑弧來,若無其事地將毛筆掛去筆架,騰出雙手來,一左一右地捧起云湄微涼的側臉,一壁堪稱輕柔地撫觸著,一壁放軟了聲調,溫和地問道:“娘子怎么去了這般久?”
“發生了一些事……”云湄水眸中流露出羞怯與慌亂,垂手絞著腰間的絲絳,細聲道,“郎君要聽么?我做了一件冒犯郎君的秘事,險些被有心人戳破了,怕是要鬧得沒臉。”
意外地,許問涯卻并不追問內情,他靜靜聽罷,指尖沿著耳廓撫上的她的發頂,順著摩挲的頻率,一字一頓說道:“既然我回來了,娘子就該時刻待在我身邊的。那些雜事,管它做什么?”話里攜帶著強調的意味。
分明她留了鉤子,許問涯這廂竟也不曾順著她的話頭加以詢問,倒是令云湄一時失策了,眼睫眨巴,愣了愣。可這事兒非得先在許問涯跟前過個明路,才好辦的。
她見許問涯雙眸干澀泛紅,滿以為是受了冬季里的朔風侵擾所致,是以側身抻臂探了探,將桌案對頭的窗屜子給掩上了。再轉身回來,許問涯仍是目不轉睛盯著她瞧,隨著窗扉的遮蓋,原就稀薄的天光泰半阻隔在外,他上半張面容溺入黑暗之中,愈發辨不清其神色。
云湄感受到威壓,悄悄咽了口唾沫,鼓起精神循循善誘:“非是我不陪郎——”
“你該叫我什么?”許問涯以指腹壓上她紅馥馥的下唇,臉上的笑意遽然褪凈了,聲調亦然轉硬,“這便忘干凈了?”
這是他從前鮮少有的情狀,可云湄滿心惦記著手札之事,一時間也未曾深思探究,只從善如流地改口:“夫君。”
許問涯一錯不錯地凝視她的臉,上頭寫滿了無懈可擊的溫順。她總是這副模樣,仿佛只要他按下不表,她便能如此扮上一輩子。
可這只是一個不日便要徹底打破摔碎的、堪稱詭異的平衡,他們的關系里摻雜著他不能接受的誆瞞,從一開始就是大錯特錯。
恨不能要她的命來償還。
有什么莫可名狀的情緒在胸腔之內翻涌,瘋狂的念頭不住萌發、而又被沸騰的思潮拍打壓下,兩相劇烈拉鋸掙扎。
最終,許問涯只是將腦袋偎進云湄頸子里,如蘭似麝的馨香之氣如愿覆滿呼吸,他從中汲取到了零星淺表的撫慰,適才的肝火被澆滅些許,許問涯不大的音量甕聲甕氣地自云湄頸側傳出來:“娘子有什么話,且說吧。”
云湄便將手札一事說了出來。在她巧言令色的粉飾之下,那事無巨細記錄夫妻相處瑣碎、供宋浸情閱讀熟記的手札,被她扭曲成了對許問涯的狂熱的仰慕與愛重,這才想要將所有點滴盡皆記錄詳盡,便連秋毫之末也不予放過。
許問涯靜靜聽著,不發一言,待她說罷,一聲意味不明的淡笑自云湄頸間傳了出來,嗓音里似乎挾著一絲譏誚之意。
云湄只覺環攬著自己后腰的雙手緊了松、松了緊,莫名顯出一股掙扎之意,她胸腔中的忐忑鼓點一般愈敲愈密集。好在捱了半晌,終于聞見他道:“拿來我看看。”
云湄依言轉頭,吩咐侍立的丫鬟喚明湘來,明湘在花苑之時便領悟了云湄的計策,此刻業已放下顧慮,佯出羞愧難當的神情,捂著臉將那貼身攜帶的手札給呈遞進來,臨走時還像模像樣地致歉道:“都是奴婢縱的,還萬望七爺見諒。”
許問涯對云湄還算得有面上的好臉色,但明湘、姜姑姑這類助紂為虐的家伙一出現在視線內,他的眸色頓時冷得教人望之發顫。
不消須臾,明畫堂的木門掩上,姜姑姑和明湘面面相覷,二人都從方才許問涯投過來的眼神之中感知到了不同尋常。
“七爺能信嗎?”明湘因此局促不安,“他…動了這么大的火……瞧著實在不甚正常啊。”
按說手札都是在大把的節禮、京城的土產、女兒家的繡品與尺頭,這些物件的遮掩之下寄送回江陵的,查也無處查才是,怎么也往不了替嫁那上頭想,可里邊兒那位怎么……瞧著不大對勁?
姜姑姑原本很是信賴云湄的擘畫,可現而今生受了那剜肉的一眼,此刻也沒了準頭,只壓著嗓子探手去扯明湘的臂膀,遮遮掩掩地道:“咱們走吧,別在這兒叨叨,門板薄著呢。”
***
嘩啦啦——
許問涯低眸,長指翻閱著手札,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在他眼眸中緩慢流轉,他愈看,眼中的黑翳便愈發濃郁得快要化不開。只是他到底控制力驚人,這自全昶攜帶一錘定音之密歸來以后,便不住翻涌的情緒,被他按捺得很好。可她仍在進一步地欺騙。是以,許問涯無法保證,自己究竟能按捺到什么地步。
他間或騰出心思來指指這處、那處,要她解釋給自己聽。
指到某一日晚間,原本侃侃而談的云湄倏而窘極,囁
嚅著道:“那、那……”
上頭記錄著的,赫然是許問涯上一回受詔離開那夜。自那以后,云湄每每見到文房之流,都覺有細小的雷亟竄過脊骨,四肢百骸俱都不自在起來。
余光瞥見她的異常,許問涯修長的指節微頓,從內頁之上調轉視線,投注在她的臉上。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頦,睇了幾息,旋即,氣息覆了下去,銜住她的唇瓣,起初還能壓抑,漸次卻演變得又兇又烈。數次經驗過后,他在親近閨事上越來越得章法,不消叁兩下便把云湄吻得腰脊坍軟,退開時,她吐息紊雜,他倒是仍衣冠整潔,絲毫不亂,可盯著云湄的眸子已是深沉似淵,二者相稱,愈發顯出一種迥然蓬發的渴念與禍心來。
他隨手將手札擲在了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內頁無風自動,清脆翻響,字里行間記述的那些細節昭然顯現。
“娘子說的仰慕……有多深?”許問涯環抱她,將人逼至案頭,從身后探出手,掰著她的下巴迫使她轉面,予她自己親手寫下的記錄正面以對,幽沉的嗓音響在耳畔,噙著瘋狂的前兆,“自己證明給我看罷。”
第72章 巧飾偽(七十二) 她的病情全程由許問……
冬來夜寒, 天地之間煙雪霏霏,朔風不止。清源居的寢堂四角鎮著暖鼎,烘得內寢溫煦似春, 人窩在暄軟熱乎的衾褥之間, 伴著呼哨般的風颼之聲, 睡得愈發安穩黑甜。
床幃垂委,床畔虛燃的一盞落地燈光焰微弱, 經幔帳一篩,惟余縹緲似水的一層紗質之光, 曲折地投映在云湄熟睡的臉頰上,仿佛粼粼的漣漪, 襯得她皎白肌膚上的嚙痕、印子時隱時現, 合著臉頰上星星點點的淚花與淚痕, 極是惹人憐惜。
許問涯撐身支在她枕畔,靜默地打量著她的睡顏。
就這么過了半晌,倏而,衣料與錦被的擦磨之聲細微響起,許問涯修長的手指已然搭在了云湄的臉側, 指腹堪稱溫柔地拭過那些殘余的淚光, 起初輕輕緩緩, 伴隨著他漸次變得莫測的神色,那游走的五指驀地收攏, 轉去覆蓋在了云湄纖嫩的脖頸處。
那規律的脈動,在許問涯掌心不住地搏跳著。隨著指節的收緊、按壓、桎梏,愈加鮮活地貼著他的皮肉,傳達拼命搏動的奇妙觸感。
許問涯眸色幽邃,呼吸愈加紊亂, 吐納間仿佛牽動肺腑發痛,摧折般的怒火轉瞬席卷他的四肢百骸。
該死…她合該去死的……
這時,夢沉的云湄隱約感受到外力,纖秀的黛眉輕輕扣攏,雙唇翕動,喉嚨深處微微溢出幾絲破碎的嗡噥,顯然不大好受的模樣。
可她下意識地貼近了罪魁禍首,可見潛意識里,仿佛對他是毫不設防的。
這個細小的變化顯然觸動了瀕臨某種危險邊緣的許問涯。他見狀,幽邃濃郁的眼眸之中乍然復歸清明,長指仿若受了滾熱的炙燙一般,匆促地收回了廣袖之下。他呆呆凝睇著云湄頗為不安的睡顏,少頃,忽然翻身,扯開帳子,坐去床沿,離架子床里側熟睡的云湄遠遠地。
耳畔蜂鳴,頭額發重,許問涯靜坐片刻,微微弓下了身子,手肘搭在膝蓋上,單手指腹一左一右壓住兩處太陽穴,墨黑的長發自一側肩頭飛瀑一般靜靜流瀉,成了接下來好一良晌之內唯一的動靜。
有頃,原本凝定不動、仿若成了木雕的許問涯倏然起身,披衣走至明畫堂,取了筆墨,在紙上書寫待辦事宜。查,需要查得愈加清晰明白——她的出身、籍貫、本家、經歷、人際……那只貝笛,那位喬姓的士子,一切的一切細情,必須委曲詳盡。就這么死…不能太痛快了她!
全昶勞頓好些時日,忒不容易交了這個差,原想著兜頭補一場昏天暗地的覺,半途被揪起來的時候,人都是發懵的。
他接下砸在臉上的紙張,強瞠著惺忪睡顏細細看過,間或覷一眼許問涯,也不敢出聲問詢,只在心底好奇清源居里頭怎地還沒見血的動靜,依著許問涯的性子,宋府那頭送來的所有人,無論陪房或是贗品,早該魂歸西天了才是,沒有什么再加細查的必要。
但全昶察言觀色,見許問涯的神情十分不對,自然斷斷不會多問半句,于是,他在這漏盡更闌的大半夜,披上大衣戴上風帽,韁繩一牽,就這么忍氣吞聲地領命出去承辦了。
云湄被折騰得夠嗆,雖則困極,但因著身上的印痕,這一覺是注定睡不安穩的,再加適才脖頸上傳來異動,令她魘著了,浮沉掙扎一番,人便朦朧醒轉,睜開眼時,適逢許問涯挾著一身雪氣,褰簾入帳。
云湄又倦又累,意識昏沉地呢喃著問了句:“這么晚了,出去作甚?”
許問涯迫她喊夫君或是表字,她打心底里抗拒,有時便干脆拋卻稱呼。
顯然這令許問涯感到十分不滿意。
云湄無奈,見他緘默在那兒不動,瞌睡醒了些,艱難翻了個身,探手拉他躺下,給他罩被子,睡意與疲憊浸染的聲線有氣無力,嗡噥似的:“既然朝廷準了歸家歇息的機會,夫君便少思少慮,情勢再是風云變幻,人畢竟肉|體凡胎,總也要間或喘口氣兒,萬不能連軸轉。”她當他又有庶務上的要事連夜去明畫堂處置了。
臨睡前云湄刻意吩咐丫鬟準備了兩床被子,畢竟她再吃不消了。這就致使眼下二人睡得較遠,總有些經了錦被所隔,而無法逾越的距離。許問涯沒有答復她的話,雖然躺著沒動,但神色卻莫名顯得發躁。
他默了半晌。
云湄困倦已極,身上各處牽著細細密密的疼麻,也沒大注意他回沒回話,欲要扭身睡自己的,整個人卻倏而被一道力襲得一卷,也不知怎么就窩進了許問涯的懷里。
云湄這下醒完了,身體與精神一同緊繃起來,腔調發顫地道:“……天色不早了。”
“我知道。”許問涯牢牢摟攬住她,那力道甚至令云湄開始感到不舒坦。但他話中的意義倒教她堪堪放下心來。
一時半會兒是睡不著了,腦海里閃回些許破碎的景象,對于手札之上那些事無巨細的詳盡記錄,云湄感到懊悔不已。曾經提筆時,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要依樣“證明”給許問涯看。
身上復又牽痛起來,思及此,云湄微微扭過腦袋,覷了一眼已然闔目的許問涯,心想,他究竟是曠得太久了,才會那般失控,抑或是旁的什么?
或者說,這是她從前未曾觸及的另一面,許問涯在床笫之間就是這么副性子?
不對,將將成婚時,他不是這樣的。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云湄思來想去,不經她福至心靈,胸腔便翻涌上一陣憋悶的熱意,云湄直覺不對,想要撐身下榻,可腰上的力箍得太過緊了,著實應變不及,胸膛里那口慪著的血便如此濕淋淋地吐在了枕畔。
許問涯經久忙碌,鎮日缺覺,已是筋疲力敝,好不容易著家又聞見不欲直面的噩耗,幾經折騰,身心俱乏,掙扎拉鋸之下終究是枕著她的發、擁著她溫軟的身軀才能得以勉強入睡,這會兒鼻端繚繞的、獨屬于她的馨香卻又陡然換成了絲絲血氣,許問涯敏銳睜開眼睛,便見云湄轉面,纖細的指尖戰栗著抬起來,驚疑不定地拭了拭仍在滲血的唇角。
許問涯見了,眉關緊扣,遽然帶著她坐起身,欲喚來醫工,可不消須臾,他似忽地想到了什么,臉上的神情復又恢復冷靜,放下撩帳的手,轉過臉來,意味不明地沖云湄說道:“看來是奴仆們侍奉不當,教娘子吃了些不該吃的東西。”
他知道根結所在。此前他不知她那廂也向太康明醫求了治療暗傷的藥品,這才犯了用藥的忌諱,令她無知無覺間每日服用雙份,雖則兩藥之間有千金之差,但出自同一醫者,又是為治同樣的病狀,個中元素總有相撞。
早前他心照不宣地掩蓋著她的秘密,滿以為是自己不夠稱職,才令妻子不愿交底,是以只將無色無味的藥摻在了她的膳食中,不去揭破她的傷
疤,力求無意識間便治好她的舊傷。她既然不愿意提,他做好他該做的,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
現而今才知,他當真是荒謬得可笑。她的遮掩遠不是不愿提起舊日創傷,而是懷揣著更大的秘辛。
云湄神色驚惶,五指緊緊揪著衣襟按住胸口。自打解決了趙老翁起始,云湄的人生摧枯拉朽,明槍躲得過,暗刀等閑也刺不中,這種身體狀態失控的瞬間已然許久沒經歷過了,想到自己還沒開始享福,鼻子驟然便酸了半截,竭力壓住許問涯的手,“我這是怎么了?喚、喚醫工……”她不想死啊,病也不能接受。
許問涯冷眼旁觀,云湄視野開始模糊起來,最后一絲強撐的精神,卻是看見他傾身過來撫摩她唇角蜿蜒的血跡,語調透著一種怪異的輕柔:“我怎么可能會讓你就這么死了呢,娘子?別害怕,沒事的。”
***
自此之后,云湄度過了相當渾噩混沌的一段時日。她頭腦迷蒙,思考不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鎮日酣眠不止,鼻衄不斷。肉|體上的疼痛倒是沒有多少,就是身上失了段精神氣兒,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人一昏沉起來,日子便流沙一般地不復返。日影月色交替輪轉,間或睜開惺忪的眼,床畔靜候著的沉默人影突兀從許問涯換作一位女子的影,梳著婦人髻,光致的額頭在燭火下白得刺眼,面上擔憂之色深重,接過丫鬟遞上來的巾帕,細致地替她擦拭鬢角的涔涔冷汗。云湄昏蒙間定睛一瞧,這才恍然發覺,在她病倒的這段日子里,何冬漣早都嫁來今陽了。
何冬漣規矩大,入了門子,不再齡玉齡玉地叫,而是改口喚她嫂嫂,渾身上下如嫁人之前那般,妥帖得挑不出一絲兒錯處。惟有眼眸深處添了一抹愁悶之色,云湄壓根不消想,根結定然來自她那位荒唐的新婚夫君。
“你醒了?在找七爺罷。”何冬漣挽袖收了帕子,又自托盤上取下琉璃碗,一面一勺一勺地喂云湄喝藥,一面說道,“他瞧我來,特特兒讓了位置,許是知曉你我自小交好,這才留咱們說體己話。”
說著,有些艷羨的意思,垂下雙目,無意識地攪弄著渾濁的湯藥,眼睫發顫,“素聞七爺與你鶼鰈情深,早前只當是空茫茫的一句話,眼下百聞不如一見,嫂嫂病下的這些日子,一應起居行止,盡是七爺躬身代勞。我家那位……倘或能做到明面上的舉案齊眉,我都該去燒香還愿了。”
云湄有一搭沒一搭地聆聽著。這段日子,她的思緒向來都是絞纏糊涂的,縱使凝神細辨,也只能隱約聽見幾句零散的只言片語——譬如許氏祖訓正妻無子不可納妾,問花訪柳亦不被允許,何冬漣卻時常能在他衣衫上聞見不屬于自己的脂粉氣味;又譬如回首敬茶之日,婆母與丈夫都不給好面兒。總之各種難事,不一而足,末了再眼熱一番“宋浸情”的姻緣,嘆一句觸不可及。
云湄聽了,并沒有纖毫身在其中的飄然與意滿,反而站在冷眼旁觀的角度,心想,不錯,這種姻緣,著實有蠻觸不可及的。
她不會傻到當真以為許問涯喜歡自己——她頂的是宋浸情的皮,許問涯傾注的一切關懷與愛意,盡皆與她云湄本人無關。亦不會生出半點就此與他廝守的念頭,對于一個小婢來說,比起這般與她八竿子打不著的奢想,莫如想想哪日能脫奴籍,哪個瞬間又能多撈點兒傍身的財帛,以謀吃飽穿暖的后路。
所以這一時半會兒的,云湄實在無法對何冬漣的艷羨與向往,而做出什么回應。何冬漣每夸一句,云湄心底某處正在堆積的愧疚,就加上一層碼,幾乎令她生出一種負累的錯覺。奇怪從前,誆騙他人時,云湄從未有過這類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堪的沉重情緒。
許問涯入內時,目睹的便是“妻子”面對旁人夸贊的夫妻和美、燕爾恩愛的話語時,那副無動于衷的模樣。她久病不愈,披著一件素衣挨在床畔,纖細的身子愈發瘦弱,柳條一般不堪把握。烏濃的睫羽與黑沉的青絲反襯出那張蒼白得仿若透明的臉孔,整個人頗有一種置身局外的、近乎冷漠無情的作派。
許問涯見狀,立在隔斷珠簾外靜了片刻,衣袂下的指骨被他捏得交錯作響,那是一種切近自虐的力道。久到屋內的人發現了他,一個恍然望來,一個起身退下、留他們夫妻親近,他這才松開緊攥的手指,抬步朝云湄走去。
云湄適才打起精神聽何冬漣訴了好一良晌的苦,并無多余的元氣再應付人了,動作緩慢地側躺了下來,目光落下時,鋪陳的衾褥下陷,許問涯也在她跟前坐定。他已然妥善地拾掇起發散的情緒,臉上復又透出常有的純澈的關切,解釋說:“眼下交了冬令,底下人伺候不當,娘子受了寒,才這般模樣。病去如抽絲,娘子莫急,安心將養著,會好的。”
——這本不該由他來粉飾的、足夠拿來沖云湄發難的情狀,終究還是被他就這么三言兩語、輕拿輕放地圓過去了。
云湄耳畔嗡鳴,聽得不甚明晰,只在他每句話尾的停頓中含混地以“嗯”聲回應著。她的嗓音病得糯糯的,破碎不成調,間或難耐地扭了扭身子,幾縷冬陽自海棠花窗的欞角里漫進來,她呆呆凝視著,想要汲取這份暖意,身體卻跟不上腦子,困在被褥中干著急。
適逢一只溫熱修長的手探來,枕在她側臉,云湄下意識貼近熱源,蹭了過去,浸了薄汗的發絲在許問涯掌心輾轉。何冬漣說得不錯,這個男人體貼入微,她只一個眼神,他便參透了她的困境。
她的肌膚溫中蘊涼,嚴絲合縫地枕進了許問涯的掌心里。許問涯垂目諦視,那只伸出去的胳膊繃緊又松開,長指壓在她脖頸處搏跳的動脈上,此刻她的命,于他來說仿若囊中物,取之容易已極,只要她死了,這一切如湯沃雪,此一場荒唐,再不于他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屋內闃寂,四下簾幔低垂,細挑的拐子紋落地燈散發著蒙昧的光影,在許問涯一張玉面上不住流淌,將他的神情映得萬般莫測,氣氛張弓般拉緊。云湄病得意識浮沉,絲毫未覺,枕著許問涯的手心呢喃輕噥,話語破碎不成句。
就這么過去了半晌,許問涯倏而閉了閉眼,密匝匝的長睫投下深濃的影子,而那片影始終戰栗不止。再睜開時,眸色復歸清明,他傾下身子,只是輕柔地打橫抱起云湄,溫聲說道:“醫工說了,總這么窩著不好,我帶娘子出去曬曬。”
云湄渾渾噩噩,渾然不知方才自己于鬼門關走過一遭,自是由他去了。
承榴按吩咐,在院子里的廊廡下擺上梨木美人榻,冬日的黃綿襖子細細密密地籠罩下來,驅散骨頭縫里的陰涼,云湄被許問涯擁在懷里靠著,精神氣兒一經暖陽浸潤,到底好上了許多。
許問涯給她當墊子,卻也沒閑著,偶或繞著她的發絲玩,那力控制得并不得當,險些將她弄疼。察覺她的嘶聲,他從思緒中醒神,只好舍下柔滑的青絲,牽了她的指頭去耍,十指交扣,時輕時重,云湄身上正脫力,權當他在給自己按摩。
只是昏沉間手腕一墜,冰涼的觸感教云湄一激靈,將將闔上的雙眼復又睜開,只見不甚清明的視野之中,她的腕子上似乎套進了什么金燦燦的家伙什。
許問涯仍舊把著她的手指,察覺她睜眼,便干脆牽到她眼下令她細瞧,風風韻韻的嗓音恰巧落在她耳畔,“這是我在大蔚各地的別莊,倘若這京城待得不舒坦,娘子可以挑個溫暖些的地方養病——這上頭有保康的、東安的、永興的、還有…洞庭的。”
洞庭二字,果然刺到了云湄的神經。她連腦子都清明了幾分,訕訕笑著,道:“夫君身居高位,事務碌碌,我身為許氏宗婦,怎能只顧自己瀟灑舒坦,拋家棄夫地四處游逛。這段日子朝中動蕩,我只老老實實待在今陽,待在清源居一直等著夫君。”
許問涯抬起五指,通了通她睡得亂糟糟的發,唇畔漾開一抹不知意味的笑,“好,這是你答應我的。我每回忙完歸家,都能看見你在等我。”
云湄心虛極了,依照計議,她過不多久便能金蟬脫殼了——興許就是受到下一封江陵來信之際。
她含糊地答應著:“嗯。”并不敢再多許下什么確切的承諾。
云湄看不清楚東西,自然不能感知到,在這番她與許問涯的交談中,他另一只手,正正垂在她身側,大喇喇地持著一份來自吏部的檔案,其上羅列著喬子惟的色目與履歷。許問涯的指腹擦過出身地一欄的“洞庭”二字,眸光細碎流波,情緒難辨。
少頃,許問涯倏而道:“過不多久,我要往相州過一趟,以處理庶務。娘子若是病好了,陪我去罷。我娘葬在相州,你嫁進門這般久,我都沒能帶你去見見她。”
云湄隱約記得這事兒兩人說好的,是來年清明再去,當時她隨口答應,橫豎至時候承辦的是宋浸情,她早都跑了。現而今舊事重提,她還病著呢,聽他這口氣,征詢只占三成,剩下的意思,是非得架著她提前去……許問涯什么時候這般不通情達理了?
云湄不大相信神神鬼鬼的東西,可自打和美橋走過一遭,這事兒不得不避諱著。倘或施氏墳頭顯靈,她這個西貝貨該如何自處?當下只能不明不白地囫圇道:“夫君也說病去如抽絲,我眼下這副不妥當的樣子,沒得母親見了大覺晦氣。還是要鮮鮮亮亮地與她見上第一面,留個好印象才行啊。”
說著,打心底期盼江陵快些來信,偷巧脫殼,將這燙手山芋扔給正主。
許問涯笑道:“很快便會好的。”
云湄不知曉的是,她的病情全程由許問涯控制。許問涯希望她難受,她便鎮日只能如斷手腳、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側,睜眼閉眼皆是他許問涯,而與外頭的任何人都通不了信。許問涯一旦希望她好起來,那云湄的康復便指日可待——接下來的日子,許問涯請了宮廷御醫為她診治,云湄身上越來越舒坦,眼瞧著能下地,眼瞧著精神氣兒回來了。
云湄卻壓根高興不起來。惜命如她,頭一回開始作踐自己的身子,可許宅的醫工也不是吃素的,受寒高熱那一套治起來甚快,云湄見識了許氏醫工的本事,后怕不止,頓時打消了亂吃一些腌臜的藥來藥倒自己的念頭,只好灰溜溜地開始收拾行裝,老老實實準備陪許問涯去一趟相州。
不想,也恰巧正是出發這日,江陵宋府來信了。
第73章 巧飾偽(七十三) “我們很快就會有孩……
冬愈深, 罡風寒冽,苦雨不止,瓦上霜霰凝結, 檐下漼溰成凌。云湄窩在暖閣子里, 窗欞外的大雪于她白皙面頰留下紛亂的片片黑影。她手持密信靜坐原地, 長睫低垂,眸中碎光波動。閱罷了信, 云湄心中砰跳不止,竭力按捺翻涌的情緒, 將其置入手爐之中,任炭火噬盡。
燒至泰半, 簾外倏忽傳來動靜, 高挺的身影現于簾幕之后。來人探手褰簾, 正巧目睹她拍開膝上灰燼的場景。
許問涯黑眸微瞇,默了少頃,出口卻只是一句輕輕揭過的關心之語:“這手爐里頭的銀絲炭燒得不舒坦?此炭金貴,不該有浮燼才是。”
“噢,不怪它, 是我自己折騰出來的。”云湄早已收斂激動神色, 嫻靜地坐在香案之后, 纖纖玉指捻起案頭的戥子,做出正在稱量香料狀, “夫君事忙,多思少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睡不安穩了。此去相州辦案,不免又是一番勞碌,我想著出發前為夫君做些安神香, 可方才天地一聲驚雷,唬得我毛手毛腳稱錯了量——這一味桂枝碎皮一經取出,再放回去便失了味了,干脆丟進手爐里,發揮最后效用。剛剛揭爐蓋時恰巧過來一陣風,就給吹出來了。”
許問涯目光凝定在那些零落在地的余燼之上,卻始終只是空洞地瞧著,心中并不有心去分辨——那究竟是遭了炭火烘烤的桂枝碎皮,抑或是旁的什么。
緘默須臾,許問涯徹底揭過此事,抬步走過去,動作輕柔地將云湄微涼的小手納入掌心,以自己溫熱的雙手覆蓋著,柔聲說:“娘子有心,但你到底久病初愈,這些事不必親力親為,吩咐下人來做便是。”
云湄聽他這種小心萬分的呵護語氣,不由無奈地搖頭笑道:“哎呀,不礙的。左不過只是一場風寒而已,倒成了夫君眼中的琉璃人兒了,這些日子,我連行走俱都是夫君代勞,現而今好些了,再不自行活動活動,這手腳恐怕都要廢了。”
許問涯亦輾然,黑黢黢的瞳眸之中暗流涌動,耐心聽罷她的話后,一字一頓地回曰:“這樣不好么?”
云湄正認真地低頭稱量著最后一味半夏,許問涯低沉的聲音糾纏著窗外不止的風雪呼嘯大作聲,使云湄聽得模模糊糊,一時不解其意,疑惑地“嗯?”了一聲。
許問涯抬眸盯著她瞧。瀌瀌的飛雪之影透過窗欞,于她寧謐的眉眼之間流淌,她婉轉低目,睫羽密密,手上有條不紊地為丈夫比量著安神香方。
可這份歲月靜好,不過只是一觸即破的水月幻夢而已。
“箱籠都收拾好了?”俄頃,許問涯平復心緒,盡量心平氣和地詢問道。
云湄將配好的香料收入新近為許問涯縫制的香球之中,又尋了絲絳串起,往他腰間比了比,一面頷首說:“丫鬟們昨夜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許問涯待妻子很好,云湄頂著這個頭銜,實在無以為報,便于漫長的閑暇辰光之中親手為他做些小玩意兒,時至今日,琉璃柜里已然塞滿了她為他制作的各色貼身用物,不再是新婚之時空空蕩蕩、只放有孤零零的一只敷衍所用的定情香囊的模樣。
“那啟程吧。”許問涯將云湄垂落的幾綹順滑鬢發別去耳后,輕聲道,“母親還在相州等著你我呢。”
云湄聽及此言,往他腰間系香球的動作些微停滯,長睫微微發顫一息。
……罷了,橫豎也是最后一程了,硬著頭皮見見吧,見完溜之大吉便是了。
到了地方多多燒香布施,只求施氏莫要顯靈,畢竟倘若再鬧得如和美橋的五色絲線那般,這場徹頭徹尾的欺騙,可就再也無所遁形了。
云湄鎮靜下來,竭力揚起一抹表示期待的笑容,挽住許問涯的手臂,道:“嗯,走吧。”
隨行的仆眾已于廊外撐開油紙傘,槅門一經洞開,冷冽冬風裹挾著云湄的衣裙獵獵翩飛,許問涯親手接過傘,貼心地將她摟入胸膛,一路遮風避雨地將她帶入了門房處停駐的車馬之內。
相州與今陽相隔迢遠,又兼風雨相阻,此行必久,是以車廂之內寬綽溫暖,或坐或臥,皆有足夠舒適的空間。云湄下意識與他分坐兩端,畢竟往常一有出行,都是面對面的。可這回還未坐定,許問涯便將她摟攬起來,置放在自己雙腿之上。
云湄只好如病中一般,將他當做墊子,從善如流地挨去他懷中。待得緩慢行駛起來的車轆傳來碾雪碎冰的轔轔之聲,云湄從他頸上抬起頭看向他,嘀咕說:“夫君這樣不累?”
——鑒于許問涯這段時日的要求,云湄與他說話不能再有意避諱,現而今一開口,常常都帶有“夫君”二字。
許問涯話里有話地道:“我只期望能給娘子當一輩子的人肉軟墊才好。”
尋常在家還好,而今人在旅途,哪怕輿內布置得再是貼心舒稱,也難免顛簸難受。云湄不想給他添這種麻煩,試著挪了挪,腰上卻陡然傳來一道不容忽略的勁力——許問涯五指扶在她側腰,卡住了她想要離開他的全部動作。
云湄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壓迫感,抬眼卻只見他溫柔笑著,“看樣子車馬已然出了城,這截子路不久之前才修葺過,尚不平整,娘子坐穩,別跌下去了。”
原是出于這個。他表現得如此貼心,關懷的神情天衣無縫,云湄瞧著,見并無不尋常之處,只好暗自壓下方才莫名感知到危險的那份疑惑。
沒承想,接下來的一路,二人都是這般如影隨形,出入成雙。路途行車之時,云湄坐時倚在他腿上,臥時窩在他懷中;下榻驛館之時,哪怕有當地官吏聞風拜見,許問涯也從不教她避諱幕后,與外人商談正事,亦全程牽著她的手,親昵無間,惹人艷羨,夫婦琴瑟和鳴的美名越發聲馳千里。
此舉用夫妻恩愛、濃情蜜意倒也勉強解釋得過去,但某些瞬間,云湄就是能夠感知到些許怪異,可每每抬眼看見
許問涯溫柔至極的神情,卻又根本無從提起,只能兀自咽下。
從前的許問涯并不這樣的。
這般的親密關系,令性情淡漠的云湄,開始感到有些密不透風的窒息。長久的孑然一人,她早已不適合與人建立如此這般親如血肉的聯系,更別談這位溫柔體貼、完美無缺的許氏麒麟子壓根就不是她的丈夫,這只是一場由頭至尾的謊騙。每每思及此,教云湄愈發難捱。可眼下處于即將脫身的褃節兒上,她不得不佯裝出受用的模樣,以免功虧一簣。
密雪霏霏,葭月十三,二人到達相州,就近下榻公廨,預計明日拜訪許問涯于相州城中的外祖家,爾后再行祭拜他的生母施氏。
這晚,云湄收到了今陽的來信,來自許問涯的祖母文老太太。
這個年紀的高門老夫人,第一愿想便是含飴弄孫。雖然文老太太早已下輩滿堂,但終究沒有一個孫兒出自嫡長孫許問涯膝下,她就總也放不下心來。
柳氏多作妖,底下的媳婦兒盡皆與她不合,云湄也不例外。但畢竟身為宗婦,不能脫去一個孝字,落一個不敬尊長的惡名。于是云湄對許家位分最重的文老太太多有敬奉,時常侍其左右,她又頂著嫡長媳的身份,文老太太亦然有心與她親近,一來二去,關系熟絡。
是以,有什么所思所愿,不必拿捏著分寸拐彎抹角,而是直截寫在了信上——催生。
信上的大致內容是,從前許問涯為庶務所掣,少有著家,所以文老太太不至于怪她。眼下夫婦二人同行足月,要她把握好機會,早日為許家誕下下一輩的嫡孫。
云湄這個叚貨無言以對。從任何角度來說,她都不可能孕育許問涯的孩子。江陵那廂不會允許,她自己也避之不及。不然孩子打出生就沒了父親,還得躲躲藏藏不得相認,用一個終生的謊去圓去騙,想想都糟心。
“想什么呢?”明間與內寢相隔的垂幔輕輕晃動,方才沐浴完畢的許問涯走了進來,見云湄捏著信紙做為難狀,溫聲詢問。
云湄擱下信,探手為他煮一碗驅寒安神的熱茶,面上無奈笑笑,如實說:“老太太又提了孩子的事兒。老人家就這點掛念。”
許問涯拾起信來草草看了看,又是那些從成婚起始就不住催促的老調重彈,他看著,不知思及什么,眸光微微沉了沉,半晌才放下信去。
云湄見狀,以為他在憂心子嗣問題,畢竟二人成親半載,她這廂毫無動靜,一般人確實得開始急了,更遑論肩負當權任務的世家承嗣子。
想到自己很快便要讓坑,云湄半真半假地安慰道:“這東西急不來,到底是要看緣分的……興許很快呢?”
釜中清茶滾沸,滿溢出寧神香藥的氣息,轉瞬充盈內寢,在這暴雪的冬夜,更顯溫暖怡心。許問涯耳畔聽著云湄后半段話,卻越聞越不是滋味,一股不可自遏的躁意升上心頭。
云湄垂頭斟茶,良久沒得到回應,抬眸脧去,頓時察覺他情緒不對。二人相處,許問涯處處以妻子為尊,是以云湄很少有話掉地上的時候,這還是頭一回不被他搭理。
云湄便以為許問涯當真開始于子息一事上上了心,不由頗為無奈。這個時候只能舍得一身剮,做戲做全套,哪怕都是假的,但這關頭,到底得拿出些籌碼來安撫他。于是云湄干脆起身坐去他懷里,摟著他的脖頸,赧然道:“夫君,我身上好些了。”
自她病下,二人已然良久沒行周公之禮,最后一回,還是許問涯發現手札,強令她“證明”對他的喜歡。云湄認為他這段時日該是念她病中,是以萬般愛護她的身子,亦未曾提出借任何他處來紓解的要求,每夜只是相擁而眠,時刻注意她的病狀,再無其他越界。這陣子,她就像一只被他精心養護著的磨呵樂,捧到了天上,只可遠觀供養。
自打與許問涯成婚,云湄的各項生活所需盡皆配置頂格,衣食不必多說,各處莊子上生產的駐顏養肌的天然藥材源源不斷,外頭千金難買,可云湄取之不竭。半年下來,她被養得愈發嬌了,身上不光暗傷褪盡,皮子也越發細膩光致,骨肉勻停,呈現出妙麗已極的最美姿態。此刻在他膝上落坐,身子微靠,軟玉溫香依偎滿懷,又兼細語輕聲,教人輕易無法抵抗。
許問涯單手攬過她腰肢穩住她的身形,另一只手先是探去茶幾上,取了杯盞,將她為他烹煮的香茶仰頭飲下。安神藥料甘中帶澀,雖然早被云湄精心調配,但眼下許是受了心緒影響,被他生生嘗出了綿長的苦味。
許問涯喉結緩慢滾動,沉默著將它飲盡了,才擱下杯盞,收手環去云湄后腰,幽邃的瞳眸些微轉動,目光移去她精巧含羞的小臉上。他眉尖先是蹙了蹙,顯出一種難言的怪異神色,不似二人上回提及子嗣時的無甚所謂,像是在糾結拉扯著什么。
半晌,只聽他低聲呢喃著道:“孩子、孩子……娘子想要孩子么?”
云湄沒能察覺他語氣中的鄭重意味,傾身貼在他頸間,纖細的指尖繞著他的喉結描摹,語調風風韻韻,“當然啊。”
許問涯垂目等待她的答復,期間任她勾勾畫畫。聽罷,唇畔終于綻出一個真切的笑。
“那好啊。”許問涯一字一頓,如是說道。
第74章 巧飾偽(七十四) 許問涯黑化進度99……
及到夜半, 始終深掩的羅裯終于被掀開一角,糜香的余熱浮動逸散。隨著枕畔之人的起身褰簾,架子床內光影變幻, 云湄昏昏沉沉地抬起手, 手背覆蓋在眼皮上, 遮去尚不適應的燭光之亮。
她胸脯起伏,充盈內臟的熱意經久不散。思及方才的魚水之親, 只覺全程都熱極了,周身仿佛架著一鼎烘爐, 將她炙燙得消受不能,這種感受是前所未有的。
——是太久沒有親密了嗎?這才忘記了那份鴛鴦交頸時的熱勁兒?
不是啊, 從前斷沒有今次這般熱得教人難耐的。
更別說眼下許問涯已經脫身下了榻, 她這廂卻仍舊郁熱難捱。
思及此, 云湄手背動了動,翻來覆去地試探著自己的額溫——不是又燒起來了罷?
可她精神頭還不錯,不像受風寒所侵的模樣。
四肢百骸熱意奔騰,她不由弓了弓身子,臟腑仿佛經受著炙烤, 烘烘熇熇。因著學習按摩的緣故, 云湄對人身血肉構造下過研究, 此時此刻便隱隱有些感受——她身上最受熱的,大抵是…俠玉泉的位置。
這是怎么回事……
垂委的綢幔復又被掀開些許, 許問涯端來一杯茶水,云湄不由自主半撐起身子,艱難地去夠,許問涯單手將她撈去懷中,讓她就著自己的手喝茶。
云湄啜了一口, 眉頭瞬間凝了凝。
“我好熱……”云湄難耐地敞了敞衣襟,呢喃說,“這熱茶,豈不是火上澆油?”
許問涯攬著她身形的手恰巧環在了肚腹處,熱
意源源,更上一層樓。他只是道:“你眼下不能受冷。”
云湄燒得難受,見他又開始傾倒茶水,干脆別開臉去,“我不要喝了。”
許問涯對妻子敬愛非常,他的媳婦用膳不必前后布菜、沐洗不需除衣代勞、便連中饋事宜都有妥帖的章程在先,隨意過手做做樣子便可。甚至很多時候,是他親自在伺候人。云湄與他這么親密無間地朝夕相處下來,起初還戰戰兢兢,時至今日,卻難免被他慣得褪去了些時時刻刻附在骨頭上的奴性,不像從前那般每時每刻都嚴陣以待地等著伺候人,現而今甚至連口頭上說話都不大經過斟酌了。
許問涯見狀,果然也不惱,五指慢慢抬起來,愛撫地順了順她微顯凌亂的青絲,放輕聲調軟言哄道:“那娘子不渴么?這樣的天,喝冷的不好。聽話,喝完帶你去洗洗。”
云湄不大樂意。但說到沐洗,她的注意力到底被拉走了些,不由問道:“是明日去拜見你母親嗎?不得三浴三釁以待?”
許問涯精心喂她喝完了茶水,又從床畔的小幾上拾來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漬與臉頰上的香汗,動作行云流水,顯然已做過許多次。繼而將云湄給抱到腿上,答道:“先去見過外祖他們,成親這般久,老人家還不知曉你長什么樣。”
因為致使施氏早逝的個中緣由,施家跟許家關系鬧得僵,許問涯成婚,那廂并不能打發人來觀禮。
帳子一晃,許問涯把云湄橫攬起來,一壁朝湢室行去,一壁強調道:“還有,是我們的母親。”
及到這個關頭,云湄還有什么不依他的,沒得平白惹人橫生疑竇,于是從善如流地頷首道:“夫君糾正得是。”
可她的乖巧并未換來多少欣慰。準確地說,不止今日,這陣子,許問涯都始終一副興致不大高的模樣。眼下試完水溫、將她沉進浴桶后,只安靜伸手,掬了她一綹發絲置入掌中,細致濯洗,垂落的長睫交錯覆蓋在下眼處,于燭光里投出密不透風的影,良久才眨動一下,整個人仿佛終日耽溺在某種深沉難言的情緒之內。
皇帝纏綿病榻,眼瞧著已在彌留之際,云湄只當京中局勢不穩,許問涯置身風云波瀾之中,這類多思低迷的情狀也屬正常。每每此時,默默陪伴就好了,多言反而擾人。
云湄于是緘口不言。
各懷心事的一對人影投映在繡屏上,時疊時分,濃情蜜意的細語輕聲消弭不見,惟余水聲依稀。
***
翌日風雪大作,較之先前更甚,似乎存心預兆著什么。云湄清晨披衣臨窗,探頭瞧了瞧,外面撕棉扯絮紛紛亂亂,整個天地俱都被充盈填滿,舉目四顧惟剩一片茫茫的雪白,便連參天的斗拱飛甍也為之盡數淹沒。
她不由蹙了眉,“天氣實在不太好。到底山路難行,如此落雪凝霜的更添一層危險,母親那里,要不推遲幾天罷?咱們先去外祖家住幾日。”
許問涯鮮少有反駁她的時候,眼下卻不由分說地道:“不行。”
云湄訝然回眸,這斬釘截鐵、不容置喙的語氣實在近乎冷漠了,令她感到有些意外,這不是她認識的許問涯。不過轉念一想,人家生母早逝,好不容易過相州一趟,思母情切也是有的,她才是不近人情的那一個。
于是只好答允下來,扭頭吩咐探路的車把式:“你去尋條穩妥些的路。”
又回身安撫許問涯道:“橫豎咱們先去施府,午后再往母親所在的窆山去,及到那時,雪應當沒這么大了。我只是擔憂雪天路滑而已,夫君別誤會。”邊說,邊把自己給他縫制的一件裘袍給披上。云湄的起居諸事……譬如早間起身時換上的衣服,都是許問涯給穿的,她覺得自己再不做點什么,實在不符合宋府三小姐溫婉賢惠的作風了。是以偶爾給他做做披衣,系個香囊,也算是禮尚往來了。
許問涯頷首,抬起一只手捧住她單邊臉,默默摩挲著,在她側頰親昵流連。鬢邊的發絲勾勾繞繞混雜其中,云湄被他弄得有些癢,笑著避了避,間或一揚眼睛,卻不期然撞見他眸中愈加深沉的晦色,便是一愣。
云湄感受到越是靠近施氏,許問涯便越是少有笑顏,便連平日里的溫潤也漸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時常微擰的眉頭,除了情緒低迷以外,整個人似乎還透著一股莫名的迷茫。
對于他生父與生母的糾葛,云湄自打從卉香山莊走過一遭后,也是有了耳聞,當下只當是他記起往事,這才黯然傷神,于是將他的手牽進懷里,溫聲道:“走罷,一路有我陪著夫君。”
許問涯聽了她這句話,唇畔依稀有了模糊的笑影,可那并不像開懷的意思,反而愈發教人辨不清是什么意味,“是么?”
人家在難受的當口,云湄自然不會計較這一兩句話之間冒出來的小刺兒,她抬眸看向許問涯,剪水雙瞳之中倒映著流淌的雪色,熠熠生光,語氣里挾帶讓人安定的溫柔:“我承諾。”
許問涯耐心聽完,卻并未答復,凝定的眼瞳中鮮明地倒映著她大言不慚的模樣。半晌,仆從預備完畢回來稟報,他旋即推開屋門,將云湄攬入遮風避雨的氅衣里,傘骨舒張,隨著二人的抬步,沒入了肆虐的暴雪之中。
***
施家乃是相州乃至整個松江府的殷商之最,豪裕萬貫,富有四海。施宅在階層允許的范圍內,修得極是氣派,云湄漫行其中,有種花錦世界迷人眼的錯覺。
許問涯此行是為公辦,只是路過,待不得幾日,所以先頭遞話時,并沒讓外祖家大辦,一家子簡單聚在一塊兒用個小席面即可。但瞧著這一路披紅掛彩的派頭,施家對這位外孫媳婦還是極為愛重的,哪怕時間倉促,也盡可能地展現出熱情延納、掃庭以待的架勢,門房傳話夫妻二人到達門上時,施宅上房這一隅更是一家老小盡皆齊聚一堂,弄得云湄倍感壓力。
聽得人到了,堂內侯著的小廝躬身上前卷起簾攏,四下里窗洞開,視野中漸次顯出一雙人影恩愛相攜的輪廓來。庭砌上的雪沫子早已被掃了個干凈,又有許問涯一路護送,云湄這程子走得十分穩當,面上顯得端莊溫婉,心里卻撕撕扯扯,早便亂成了一團麻線。
上房里頭并不是嚴陣以待、等著打量驗看新媳婦的深沉架勢,見著二人出現,轉瞬和樂滿堂,都在打趣兒孩子終究是長大了,便連自小傲頭傲腦的許問涯也會照顧人了。
云湄被許問涯妥善引領著,一一見過各位外家長輩,一圈兒下來,掛得滿身琳瑯,盡都是親戚們的見面禮。
最后停在施家輩分最高的老太太身側陪同,老人家年歲已高,卻沒有位重的威壓,乃是個一團和氣的長相,不過年輕時掌家盤賬把眼睛給熬壞了,瞇縫著牽拉出一片深壑似的皺紋,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云湄給瞧清,旋即展顏笑開:“好,好,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云湄聽得一愣,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被任何人夸過“可愛”,偏愛如宋府的何老太太,最多也是一句“能干、可心”,且都是基于云湄給予她的、侍奉她的所有而言。這施家老太太,她還什么都沒做呢,只斂衽福了福身而已,就得了這么句夸。
且當是客套吧。云湄笑笑,乖順站在老太太跟前。不想這還沒完,老太太看著看著,倏而抬起一只手,從腕子上褪下一只水頭極好的緗葉色八達暈紋的鐲子來,眼瞧著就要往云湄腕子上套。旁頭的施家媳婦見狀,并無惡意地感慨打趣著:“老太太對兆玉就是偏寵些,這傳家的家伙什旁人爭破頭都沒得呢,兆玉媳婦頭一遭來,便舍出去了。”
云湄訝然,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卻傳來勁力,原是許問涯掌住了她的脊背,不許她怯陣。
浸泡在這滿堂和樂的氛圍下,他的情緒卻仍舊不高,只是命令般地吐了兩個字:“收下。”
夫婦一體,云湄以為許問涯此舉是在怕她給他丟臉,只好忍著莫大的愧疚不安,生生看著老太太把鐲
子一寸寸推進了她的手腕上。
云湄全程凝目看著,臉上勾勒著無懈可擊的溫婉微笑,心里頭卻仿佛墜了沉鉛似的。施家人待她越好,她便越是深感愧怍。
一趟走完,許問涯推拒了留飯,只說回頭再拜見,言窆山巍峨,雪天路滑,再晚了不好走,牽了云湄往外離去。
他的行速起先還在意著云湄的步幅,出了施家的門頭,人雖始終安靜沉穩,背影卻莫名愈加顯出急切來,云湄追不上,一腳纏在雪堆里,被他察覺,及時頓步拉進懷里,這才好險站定。
云湄穩住險些跌跤的心驚,簡直一陣莫名其妙,在她看來,許問涯敬守禮節,拒絕留飯已令她驚訝,適才上房之中的外家親戚們聽了他的推拒,滿堂便是一靜,顯然也頗為意外,從前應當沒發生過這種匆匆離去的事兒,這代表著許問涯以前過相州時,都是有條不紊的,先留宿外家,再行祭拜生母,而不像今日這般火急火燎,失了禮數。
云湄思來想去都想不通,復又嘗試去理解許問涯的思母心切——莫非是掣于公務,太久沒來了?她壓下狐疑,平復了吁吁的氣喘后,在溟茫不斷的鵝絨雪片里艱難抬眼看他,為了安全著想,盡量好言勸道:“再等等吧,雪越來越大了。天氣如此,那窆山高若千仞,平日就算不好走的了,眼下怕是更加難行了。”
云湄等了半晌,雙眼被雪塵糊住,都沒能等來他的回應。就在她疑惑是不是罡風太勁,才令她沒聽清他的答話時,愈發肆行的風雪呼嘯中,陡然傳來他平直無波的聲音。
“現在,我們去見母親。”
第75章 巧飾偽(七十五) 她該走了,栓不住的……
施氏所葬之地山脈連綿, 巍然崔嵬,現下已有大雪封山之勢。墓園的閽人顯然沒料到此般惡劣的土氣,竟還有人來掃墓祭拜, 匆忙披衣出來接待, 將馬車延入**停泊。
暴雪紛然。
云湄被許問涯從車廂內穩穩當當地抱了下來, 站定,抬眸遠眺。天地所有, 俱都被凌亂紛雜的雪片充盈,滿目惟余一片蕭索的皎色, 罡風呼嘯拂過,平添一抹曠久的寂寥。
此地距離墓園尚有一段距離, 因著路面參差, 車轆逾越不得, 需要徒步。許是這個時令罕有人至,一路并未灑掃,雪堆塵砌,原就陡峭,現下愈發不好走。奈何許問涯走得異常沉默, 步幅不減, 云湄被他牽拉著手, 多有磕絆,可在他心情欠佳的關頭, 也不大好發聲。
這樣的狀態,真是怪極了。云湄只得歸結于施氏死得可憐可悲,許問涯身處墓園觸景傷情,才會如此。
好在偶有泥足深陷時,許問涯仿佛背后長了眼睛, 及時停步,動作放輕地將云湄牽出來,攬入懷里。又是那位云湄熟悉的溫柔夫君。
云湄反思,這種時候她不該有猜忌抑或是一些小情緒,合該體諒他才是。于是放在許問涯掌心的手反握住他,攥得緊緊的,傳遞一種始終相伴的意味。
許問涯感受這份力道,倏而駐足,轉眸看了云湄一眼。她表達的陪伴并不令他感到纖毫的安心,反而愈加顯出躁意來。
“見過了我娘,我們就是一輩子的夫妻了。”他突然開口,哪怕風雪肆虐,他的一字一頓落在云湄耳朵里,照樣無比清晰,“聽明白了嗎?”
許問涯曾經從來不會對云湄這般命令性地說話。飛揚的鵝絨暴雪反襯著黯淡的天光,與他眉目間交映,神色瞧來莫名扭曲。時至今日,他已然顯出了一角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極富控制欲的底色了。許問涯自認,從官場上的手段來看,他與父親沒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私情上來說,他不愿意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可是……可是,他極其厭惡被人牽動在股掌之中加以蒙騙的感覺,現而今乍然遇見了這種荒謬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沒有可以借鑒的處理方式,只能遵循躁動的本心。甚至萌生了一種就此將她綁縛起來,強留在身邊的扭曲思想——也許這就是惡劣的一脈相承,當年阿娘意欲改嫁,父親就是這么對待她的。這無疑加劇了施氏的病情,許問涯自小怨恨無比,可眼下遭遇此事,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效仿父親。
許問涯對自己感到惡心,可同時又對未定的來日生出惶恐。手中緊攥的這只柔荑,仿佛下一息便會消失不見,他迫切想要采取一些強硬的措施,永永遠遠地將它留住。
這么想著,不等云湄回答,他忽然問:“上次交予娘子的金串,帶來了么?”
云湄耳朵凍得發僵,正艱難思考他上一句話的含義,這下思緒被勾走了,頷首說:“早上才盤過一回帳,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脫下來。”她知道許問涯指代的是在她病中,送給她的一些大蔚各地的別莊產業,彼時是想著讓她挑個地方養病,云湄被洞庭二字刺到了神經,趕忙以“要始終在家里等著許問涯散值歸家”為由婉言推拒了。
許問涯牽起她的腕子,垂目將那金串褪了下來,期間說:“這樣式不好看,我請匠人再打磨打磨,回頭還給娘子。”
云湄哪里管得了這話題轉得突兀不突兀,心下只巴不得他把這串燙手山芋給拿走,于是連連點頭。
施氏的葬地墓土已拱,因有參天的古木為其遮擋,碑上只零星落有薄薄一層雪塵,云湄走到跟前時,先拜上一下,繼而從小廝挎著的籃子里取出拂塵,極其虔誠地撣了撣。至于虔誠何來,蓋因有過和美橋的那一遭上天預示,眼下她是真的怕人家的生身母親猝然顯靈。
灑掃畢,她被許問涯攥緊手,三起三落,結結實實地跪拜了一番。末了,許問涯與她十指交扣,引薦道:“阿娘,得妻如此,兒過得很好,希望阿娘在天有靈,多加庇佑,澤披我們夫妻二人美滿一生,永不分離。”
云湄聽得心虛極了,閃躲地看著施氏的墓碑,臉上勾勒出一個僵硬的笑。察覺到身畔的許問涯說著說著,又拜了下去,這回久久不曾起身,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脊背上很快落了淡淡的一層雪。
到底做了半年多的夫妻,云湄承蒙照顧,得了不少舒坦的好處,當下也生出些不忍來。思及他這陣子情緒低迷,云湄膝行兩步湊去近前,扶住他的臂膀,矮身關懷道:“夫君……是不是近日太過受累了?先起來吧,母親不會樂見的。”
許問涯被她牽拉著起身,眸中血絲橫生,凝睇著她,下頜咬出竭力克制的線條。云湄被唬了一跳,有些失措,不知他這看似憤懣的情緒從何而來,只得錯開眼睛又回轉瞧了瞧,見他眼眶泛紅,仿佛要落淚的模樣,這才勉強理解,應當是喪母之慟太過催人傷懷,方才定然是她看錯了。
云湄試探著探手去拂他鬢邊滿落的雪,許問涯閉了閉眼,歪過臉蹭在她掌心,嗓音低啞,“不礙,忙完這陣子就好了。此趟過相州、原州,再行回京,是弈王登極之時,新皇即位,百廢待興,我抽不開身。”他抬起手,五指順著她纖細的手腕一路攀爬,最后收攏在自己側臉,十指親密扣握,話里有祈求的意味,甚至想退而再退,將一切惡劣的欺瞞盡皆揭過,舍去自尊遞給她一個全新的機會,“像娘子之前答應的,安心地家里待著,等我回來,好么?忙完這段時日,我們從此,正式開始好好過日子。”
云湄眸光閃動,半晌,只點了點頭。
她連一句話都不敢給。
許問涯神情難辨地笑了笑,牽了云湄的手腕放在跟前,撫摩著她腕上新添的那只緗葉色八達暈紋的傳家鐲,意有所指地敲打:“咱們是外親,老人家也愿意把這傳家的貴重物什交付給我們。娘子既然收下了,就需得好好保管,萬萬莫讓不相干的人拿去了。”
云湄心虛已極,良久只憋出一句“放心”。
她心想,不光這鐲子,從前的金串兒、環心真珠,還有大大小小的代表著感情升溫的驗證之物,她一件也帶不走。
這不叫“讓不相干的人拿去了”,而叫做“物歸原主”。
***
接下來的時日,許問涯忙于庶務,云湄便替他周全之前失卻的禮數,頂著李代桃僵的壓力常常往施宅拜訪,施家上下俱都熱情以待,弄得云湄次次去,次次都是大冬天地挾了滿背的冷汗回來,事后思忖,原來她云湄也是尚還有點兒良心的,對于滿心真摯之人的欺騙,她也會感到極大的愧怍。
……那許問涯呢?
云湄頭一回直面這個從來不敢觸及的巨大問題。
平心而論,許問涯熱忱至心,夫妻半載,對她事事依從,處處順服,忙碌歸忙碌,可對妻子從不忽略,大事小情都有他及時替她遮風擋雨保駕護航,簡直再沒一絲一毫可挑剔之處。
人家是真心在與妻子濃情蜜意地好好過日子,奈何她從頭到尾就是個西貝貨,他的真情難免錯付。
云湄又思及前幾日,許問涯認真的語調言猶在耳——
“見過了我娘,我們就是一輩子的夫妻了。”
她敢受這句話么?
那可是萬萬不敢的。
許問涯還說,讓她履行諾言,在家里等他回來。忙完這陣子,待弈王御極,四海平定后,就不會再因公務而缺席任何瞬間,從此好好跟她過小日子。
云湄越想越是如坐針氈、心如擂鼓,少頃,她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適逢案頭的燭芯噼啪跳躍,腕子上由此傳來一線明亮的流光,云湄被吸引,下意識垂頭去瞧,立時仿佛被燙到了似的,極大的心虛之下,遽然收攏五指,欲要將那只承載著信任與愛護的緗葉色鐲子給取下來。
沒承想恰是這時,手腕上一沉,玉石相擊的脆響陡然傳來,云湄當即錯愕,卻見許問涯不知何時出現在跟前,單膝跪地為她套著一只玉環,垂著長睫認真地操作,間或說道:“這是玉結環。娘子你看,是不是比之前的金串要漂亮許多?”
云湄壓下這份神出鬼沒所帶來的驚嚇,低著頭去打量。細密的金線錯落有致地纏繞于剔透光滑的白玉之間,其上懸掛的別莊對牌也換做了小小的花卉以做點綴,暗處的機括一經擰轉,花骨朵依次盛開,璀璨寶光輝映滿堂。
這哪是普通的漂亮,而是漂亮極了。云湄做了許問涯半年的假媳婦,跟著他見識了不少極品貨,眼下細瞧這玉結環的各處材料,不無萬金不換的稀世料子,整只手環清新之中挾帶一股子難以忽視的希貴氣,襯得一條手臂、乃至整個人都金貴起來。
云湄驚訝連連,“夫君這是找哪位高人改造的?”
許問涯滿意地將她的袖子垂放下來,撫平褶皺道:“是我親手做的。喜歡嗎?”
云湄轉動手腕,華光透過布料,絲絲縷縷地滿溢出來,比之環心真珠還要惹人驚嘆。
她由衷笑笑,橫豎最后關頭,也沒再過多計較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其重,只說:“我很喜歡。”
這份短暫的喜歡,很快終止。
明日便要啟程回京,云湄指揮完仆從們清點箱籠行篋,自己回到湢室欲要沐浴,腕子上的玉結環卻怎么也褪不下來,那只緗葉色的傳家鐲被它卡在后頭,同樣地堵住了。
她以為是自己沒找準機括,怕太過使勁兒損壞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找到許問涯,詢問道:“夫君,我要沐浴了,這玉結環該怎么取下來?”
許問涯正在提筆草擬文移,聞言止住思緒,將臉轉過來,背光的神情晦暗難辨。他簡短地吐出幾個字,嗓音深沉:“取不下來的。”
他明知此身外之物俱都是徒勞無用,但漂浮無依的心緒在她每每閃躲的言辭與神情間愈發找不到安心的落點,只能寄托于外物。這玉結環,他專程請人做法開渡,哪怕知道都是騙術,但他也解囊得心甘情愿,以求永遠心心相印。
“取不下來?”云湄訝然,“夫君快別作弄我了,夜已深,推遲凈身,耽誤了明日起早,可別賴我。”
這玩意兒太貴重,戴在腕子上,和著那只傳家鐲,總讓她有一種被枷鎖栓住的錯覺。
許問涯半晌沒搭話,側過身去繼續落筆書寫。有一會子,他的聲音才幽幽地飄過來:“不礙的,娘子帶著洗吧。”
云湄見他筆鋒不斷,想是事忙,也不好多加叨擾,只好小心翼翼地仔細著手腕上的這兩樣金貴貨,請了承榴過來替她代勞沐浴。
此時間隔離開今陽過去了一月有余,時令已轉深冬,翌日便能啟程回轉。云湄趁著許問涯掣于冗務,悄悄托姜姑姑給江陵回了封信。
宋浸情已經在今陽侯著了。
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浸至浴桶中,軀體被溫熱的水流包裹,亂紛紛的思緒盡皆拋之腦后,云湄久違地感受到了心定。
可不知怎地,還沒舒坦多久,興許是乍冷乍熱,她胸腔里陡然泛起一陣呼之欲出的惡心之感亟待紓解,承榴替她擦背時,手上的巾子猛然一錯,一截被許問涯養得愈發白皙的腰腹倏而支起,只聽水聲嘩啦,承榴不明所以地抬眼瞧去,見云湄半個身子倚在浴桶邊沿,正止不住地干嘔著。
第76章 巧飾偽(七十六) “我許兆玉又不是非……
風雪彌天。
云湄收回褰簾的手, 放在膝蓋上搓了搓,道:“瞧著快到京城了,郎君要先入宮嗎?”
“先送娘子回清源居。”許問涯牽過她的手, 握在掌心傳遞熱意, “身上好些了么?我放心不下。”
原是前幾日, 許問涯的一位部屬送了反季的魚膾來,為飯席填了一抹活味, 肉質鮮嫩彈牙,云湄便多用了幾筷子。昨夜沐浴時猝然干嘔, 隨行的醫工匆忙診斷過后,道是生冷傷胃, 這才有了惡心的反應。
許問涯攏著云湄的手, 貼在她小腹, 笑意不明,垂目凝視著那處說:“我還以為是有動靜了。”
云湄做出靦腆嗔怪的神色笑了笑,心中卻想,這輩子怕是無緣有你許問涯的動靜了。緩育丸的效用絲絲入骨,使她的身體不適合孕育子息, 要真有動靜, 那才是突兀、怪哉。
云湄岔開話題道:“車把式特意走的貼近京城的道, 郎君述職耽誤不得,怎地突然要先送我回清源居?”
許問涯將她攬入懷里, 抬手輕柔地撫摩著她的發絲,又一次強調:“我說過了——因為放心不下。”
他的懷抱溫熱有力,云湄被他收攬的動作帶得貼在了他的側頸處,耳畔不住地蕩漾開脈搏的跳動。直到此刻,云湄才真切意識到, 她與許問涯很快便要徹底地分別了,或許就在今夜。她倏而后知后覺地生出一種極濃的眷戀。
倘或照尋常來說,這個時候她該有一句賢良體貼的“夫君不必擔心我,自去忙”,但云湄甫一抬眼,便撞入許問涯幽邃凝定的目光里,那視線莫名濃稠厚重,將她整個人框定。在這電光石火間,云湄甚至產生了錯覺——似乎他也有無限的、壓抑的不可言說郁結于心。
“……”云湄仿佛被烈烈的熱火炙燙,驟然垂下眼睛,僵硬地靠在他側頸處,甕聲甕氣地道,“那夫君就送到門上吧,我沒那么金貴,只是吐得虛了點兒而已,里頭的路有丫鬟牽著,想來沒什么大礙的。”
許問涯沒有答話,下顎微抬,倚住了她的發頂,雙眼輕闔,似是在閉目養神,但長眉始終微微凝蹙著,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云湄心中疑惑,卻也見怪不怪了。許問涯近來總是這般反常,有時候二人聊著聊著,他便好似陷入了某種難捱的境地,獨留他自己一個人做著抗爭。
“嘶……夫君,你弄疼我了。”每每此時,云湄不好打擾,這回忍了半晌,實在疼得受不了,才發聲。
許問涯驟然睜眼,垂頭一瞧,見云湄一只手腕印出了他鮮明的指痕,便連套在腕子上的玉結環都差點被他攥得變了形。
“對不起,我……”他清醒了些許,卻也吐不出幾個字,“我……”半晌,他弓下身子,肘撐在膝上,一手成拳壓于眉心,雙眼深闔,狀似痛苦。
云湄見狀趕忙關切道:“這是怎么了?……夫君?”
她滿以為他身上不大舒坦,四下試探著拍了拍,撫著他的脊背道:“我叫車把式快點兒,吩咐他們預備把府醫請來!”
許問涯睜開眼睛,長吁了一口氣,忽而搖頭淡笑,輕聲說:“這不是醫工能治的病。”
云湄沒大聽清,“嗯?”
許問涯已然側過身來,將她深深地、無間地擁進了懷里,幾乎快令她呼吸不能。
云湄怔忡住了,畢竟她還從未見過許問涯這般脆弱情態。不過轉念想想,她從前當奴婢伺候人的時候也有千般苦楚,許問涯雖則當權得勢,但能者多勞,值此朝遷市變之際,想來也擔負著諸多難以訴諸于口的壓力——云湄自我麻痹,盡量撇開危險的所在,如是地將許問涯頻頻反常的緣由往旁處想著。
她探手拍拍他的脊背,輕聲說:“夫君槃槃大才,責無旁貸,是會幸苦些。我不通朝事,解憂無能,只好在清源居打窩,造出一個溫柔鄉,夫君累了就回
來歇歇。”
許問涯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她的呶呶不休,良久,忽而笑了笑,笑音的震顫隨著胸膛過渡,笑得云湄一頭霧水。她正要開口詢問,身上便是一輕,許問涯握著她的臂膀支開了身,與她對望須臾,聲線微啞地道:“那娘子在家里好好等我,行么?”
云湄眸光閃了閃,訕訕頷首。
許問涯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
不光頭皮,云湄便連撫在他脊背上的指尖都感知到了危險,開始發麻了。
適逢此時,坐在車廂旁頭的全昶撩開一角車簾,稟報道:“大人,到地兒了。”
許久沒得回復,全昶疑惑,不由探了顆頭進來覷了一眼,發覺車輿之內氛圍微妙,他一時怔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這么不尷不尬地杵在原地。還是云湄接過了話頭:“拿床杌來墊著吧,他身上不大好。”
全昶看著這荒唐的兩人,視線來回巡脧了兩圈,神色一言難盡,待她言訖,趕忙“欸”了聲,跳下馬車承辦去了。
跟許問涯待在一起,夸張來說便是連路都不必自己走,這回下馬車,云湄照舊是被他穩穩當當給抱到地上站定的。只是前頭說好了送她入清源居,現下他卻在門房處頓住步子,云湄的手腕被他牽拉著,人便是一個后仰,“夫君?”她兩步回轉,上下打量,憂心道,“你方才……還是請府醫看看吧?”
二人卡在門廊處,一個在內,一個在外,日光分割,雖則衣袂下的手始終相攜,卻仿若相隔兩地。云湄回眸看去,廊外飛雪絮絮、烈風不止,許問涯置身其中,卻好似一片凝滯的孤影。
正當云湄疑竇叢生時,他忽地開口道:“娘子陪我入宮吧。”
云湄聽了,啞然一笑,推拒道:“宮禁重地,夫君此行又是向弈王殿下呈驗正事,我去能做什么?干杵在那兒還影響你們交談。”說著,她將人拉進廊子,卷起袖口替他擦拭覆滿鬢角、衣襟的雪片,哄道,“我就在家等你。”
許問涯最后重復了一句:“真不愿意去么?”
云湄心生怪異,竭力按捺,穩住聲線道:“我說了,是怕叨擾你們呀。”
許問涯慢慢頷首,一字一頓:“那娘子安心在家等我回來。”
云湄垂著眼睛,始終不敢回望他的視線,替他整理完儀容,才悶聲應了句是。
到了這個份兒上,許問涯收回始終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拉上風帽,踅身走入了連綿的迷雱風雪之中。二人交疊的手隨著他的動作一寸寸分離,各自都留有十指相扣的余溫,卻很快被深冬的冷冽取而代之。
云湄心如擂鼓,密集奏響,一直目送許問涯身影為雪花吞沒,又在原地僵立良晌,這才復歸一片死寂的平靜。
若她還未察覺異常,那才是傻透了。
該走了……她合該走了,要快些離開才好。
***
甫一回清源居,云湄便驅散所有下人,只留明湘一個,開始合力收拾行篋。
明湘有些遲疑:“是不是太匆促了?”
云湄一言不發,撿拾的動作卻不乏急切之意。其實她統共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家伙什,夫妻二人之所以過得花團錦簇,盡皆來源于成親后許問涯源源不斷地給予,一樣一樣俱都是情感見證。真到她這個贗品該脫身的關頭,她一件也不能帶走,哪怕微小到一針一線。是以,一切歸整得十分快速,只是最后云湄盯著手腕上的傳家鐲與玉結環,開始犯了難。
傳家鐲原本是可以取下來的,可有玉結環卡在前頭,連帶著一塊兒奈何不得。
這玉結環上的機括,許問涯還未曾告訴云湄個中關竅,云湄私底下也是多次嘗試無果。遂喚明湘拿了皂莢來,往玉結環的內緣和自己的手腕上抹了抹,費力嘗試半晌,亦是難以取下。
——這玉結環詭異得很,仿佛是刻意比著她的腕子來的,一套上去,便是嚴絲合縫的契合。
復又想起當日細節,云湄記起,許問涯似乎不是一寸寸推進去的,而是啪嗒一聲鎖在了她的手腕上。興許是擰動了暗處的機關,而不是尋常的穿戴方式。難怪取不下來。
明湘見狀,眉毛也打了結,左右瞅瞅,竭力試探了小半個時辰,也是一無所獲。最后只得提議:“你受點疼,把手骨頭收收?”
云湄踟躕。畢竟這可不是稍微受點疼就能拿下來的,或恐得見血、骨頭移位。
她往后還有大好的日子,總不能就此舍了自己的手吧?倘或有什么變故,還不得靠這雙手東山再起嗎?如若失了手勁兒,那些個點茶插花、按摩香道、盤賬茶藝的傍身之技,統統都白學了。
明湘曉之以情道:“平心而論,雖則你錯漏百出,老太太照樣疼你得緊,報酬可是沒少一分一毫。”
云湄愁了眉,糾結良久,斟酌之下,還是伸出手,咬緊了牙關任明湘施為。
***
那廂許問涯大步跨出老宅大門,全昶亦步亦趨跟上來,躬身稟道:“她們有動靜了。說是早前往相州、原州出發之前便定好了,要與文老夫人一道往姜山寺替許家嫡支求子祈福的,大抵便是預備借著這個機會偷天換日。”全昶邊說,邊靈活地偷覷主子的臉色,見他始終不答,神情仿若冰封似的難以窺探,不由難辦地撓了下腦袋,久久才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語調憋出一句后話,“……要、要小的派人盯著她們嗎?”
長靴踢踢踏踏,在雪地中走得急速,聞他后話,步伐才微微一頓。沉吟少頃,復又走出幾步,踩出一連串遲疑的足印后,終是停住。許問涯站定,一時無言,思及那只玉結環的惡劣用意,認為自己不能落得跟父親一般無二的惡心。他想起和美橋上放飛的五色絲線,其實一切冥冥中早便被預示清楚,任何人為也無法干擾。
是啊,如她彼時所說,有些東西留不住,干脆放飛吧。他眼下能為她做到的,就是忍下被誆騙的怒火,主動將種種荒唐的所有一并掩埋,不予計較,全了兩下里的體面。
同時,許問涯也想到自己一舍再舍的自尊,一次接一次地暗示,一降再降的身段……他已經讓步到了這個份上,好歹也該重新自矜身份、重新把臉面撿回來了。
“盯著?什么意思?”許問涯回眸瞟了一眼全昶,唇畔揚起淺淡而不無譏誚的笑意,“她算什么人?我許兆玉又不是非她不可。”
第77章 去雕飾(一) 只求你我,此生不復相見……
山寺踞高, 夜來風雪急。枝頭臘梅不勝其擾,紛沓墜地,惟余冷香寂寥零落。
姜山寺內殿堂深廣, 叢叢光瀑昏朦晦暗, 香塵沐浴其中, 載沉載浮,軌跡可循。大殿高處, 玉身金像的授兒娘娘懷中抱著栩栩如生的福兒,跏坐在蓮座之上, 纖纖玉指之間拈著一個漂亮而慷慨的與愿印,慈悲低眉, 于裊裊升騰的供香淡煙之中, 靜靜凝睇著堂下前來索子祈愿的兩位高門婦人。
文老太太雖則一把年紀, 身子骨難以吃消,為了孫輩的興旺發達,卻也履諾在暴雪天里攜著云湄趕來姜山寺,小住一段時日,日日聽經拜佛, 起早貪晚, 夙興夜寐, 從不缺席,只求朝神天菩薩展示足量的求子誠心。
此時此刻, 云湄正隨文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之上,捻珠念經,口中誦誦有詞,臉上像模像樣地掛著滿面的虔誠之色。不過,她間或將一只眼睛撩開一條縫隙, 左覷覷、右看看,盤算著,預備以更衣為由,就此徹底脫身離開。
只惜木魚乍然敲響,又是一番拜叩。菩薩的凝睇在上,云湄老老實實隨文老太太傾下身子,靜心深拜下。起身時,她見時候著實差不多了,雙唇翕動將要開腔,卻陡然被沉浸于菩薩澤披之中的文老太太拉住了手,不乏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操著一口親近的腔調朝她笑道:“齡玉呀,你要心里頭要曉得,其實我老婆子從來沒有怪過你,實在是七郎他擔子重,這么忙活兒下來,壓根不得閑暇,你又哪能憑空變個孩子出來?我都省得。不過現下好了,等他們君臣將那些個閣員臣工洗涮一番,待得大定,你與七郎的圓滿,那是指日可待的。”
老人家自認到了這個年紀,也懶怠去料理兒子與先兒媳之間的那些個積弊,只要孫子與孫媳婦明面上照樣孝順她,她就敢腆著臉發號施令,畢竟世家宗婦的傳承刻在骨子里,一日沒看見承襲衣缽的嫡孫膝下熱鬧起來,她就一日死難瞑目,渾沒那個臉面撒手人寰。
云湄壓根允諾不了什么,只能在文老太太話音之間的停頓中“嗯”、“是”地含混應付著,眼睫不住撲動,乃是心虛閃躲之態。
就這么聽著文老太太呶呶不休,良晌,似是語盡,云湄瞧準時機動了動嘴唇,結果老婆子還有話要說,拍著云湄的手背兀自呢喃著:“兆玉那小子,托了他阿娘的福,那是金銀堆兒里長大的,除了生母早逝,沒吃過一丁點兒苦,養得一身驕矜勁兒,在家還好,出了門子不知收斂,益發變本加厲,是苦口婆心地說也不曾聽進去一句,廟堂之上總是樹敵,這么些年,都是刀光劍影過來的,虧得命大。滿以為這輩子就那副樣兒了,沒料想娶了媳婦兒,性子有轉,居然也學會看人臉色、伺候人了,真是長大了呀……也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寵呀,他那人,平時瞧著溫溫沉沉的,實際上傲勁兒比誰人都沖,我老婆子從沒見過他這么著地自降身段呢。”
云湄作出仔細諦聽的模樣,臉上笑顏無懈,心里頭卻愈發沉重起來,仿若墜了鉛似的,隨著文老太太的話語,一鈞一鈞地持續加碼,不住地下墜。
文老太太兩眼一睜一閉便是頤養天年,底下兒孫俱都不怎么上心,興頭來了便催一催重孫之事,哪里又能洞悉他們之間的隱秘糾葛,是以對于云湄的渾身僵硬,她渾然不察,猶自滔滔不絕著:“你倆的恩愛在今陽……不,在整個京都里頭,那都是羨煞旁人的。實話說早前老身還不大看好,他那人外熱內冷,少有著家,怕是得委屈媳婦,婚前下定的玉球都是我托人打的。可自從我得知他在羽州那場大廟會上一擲萬金替你買下環心真珠,我就知道我老婆子想岔了……”說著,還咯咯地調笑起來。
云湄垂下長睫,神情慘然,著實愧怍無比。
這許家老太太的一番唱念,端的是歪打正著,這一番話,于云湄而言,足以稱得上是攻心之語。
可是……可是,到了該走的時候,她還是得走的。
已經及到這個份上,云湄早便不知如何再去面對許問涯的溫情和愛護了。
覆水難收。
云湄甕聲甕氣地連連應著,力求做到左耳進右耳出,末了呼出一口沉重的氣,強自打起一個笑,赧然說:“老太太,夜間齋飯梗糟難用,孫媳多喝了些水就飯,現下……現下想去更衣了。”
文老太太這才恍然回神,止住了連綿發散的話頭,慈和地笑著揮手放人,曼聲說道:“去罷,早些回來,待會兒還有一場講經,你可別耽誤了時辰呀。”
云湄得了她這句話,似蒙大赦,頓時如釋重負,支起交疊的腿,也管不著酸麻難忍,扭曲著身子三步并兩步,逃也似的出了大殿。
雪夜的罡風干燥寒冽,迎面兜頭一吹,猝然挾走繚繞于心的沉重,到底使云湄清醒了幾分。
明湘候在拐角處的月臺上,見她疾步走來,會心地給她罩上了一件帶兜帽的寬大斗篷,仔細系好,鄭重地說道:“這可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你了。”
云湄笑不出來,只垂目頷首,攏上風帽,白慘慘的小臉深深掩在垂委的帽沿里,沉默地隨著明湘的指引,往靠近姜山寺某處偏僻角門的荒蕪之地行去,一棵蒼勁而粗壯的梧桐樹很快出現在視野之內,其下等候著不安鵠立的姜姑姑,與一位從樣貌到身形都與云湄極度相似的女子,正是宋浸情。
云湄印象中的宋浸情,是一位溫和似水的賢良女子,時逾半載的日日模仿,云湄早已對她的所有了如指掌。可今日所見,卻委實有些出入。只見宋浸情眼眶秾紅,整個人打不起精神,云湄喚了兩聲才恍然轉頭,這樣的狀態于那位無論面對和人,俱都禮數周全的宋府三小姐,差異甚大。
云湄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直覺江陵出了什么事。
好在宋浸情很快拾掇好自己的心情,反過來安撫她道:“你別介懷,我在傷懷的,乃是我私人的變故,于你是沒有任何影響的。”
宋浸情說罷頓了頓,艱澀地露出一個笑容,探手過來,溫和地替云湄拉攏了為勁風所掀的風帽,繼而十分真摯地說道:“這陣子,實在是謝謝你了,幸苦。除了祖母那兒,我也給你留了些傍身的細軟——只是你萬莫教我母親知曉,悶聲拿走就好。”
眼下,宋浸情在內疚于那位時常侍奉她左右的小廝——阿愿的事情,這才頻頻走神。
宋浸情與阿愿主仆二人走得太近,終究是為她的父親宋大爺所不齒,宋浸情之母嚴氏自認對女兒掌控甚嚴,亦然不敢動輒發賣女兒那位貼身的、于女兒來說意義不同于其他普通仆從的小廝,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母女之間才能夠做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可這一切,俱都被宋大爺給打破了。
——宋浸情無法忘卻半個月前,自己即將從江陵啟程趕赴今陽之時,臨行那日,遍尋阿愿不著,最終焦急推開柴房的門,乍然看見他面色蒼白地蜷縮在角落的柴垛之中,勉強抬頭沖她綻放一個安慰的笑。
……阿愿被凈身了!
宋浸情登時冷汗侵衣,在原地靜站良晌,得知始作俑者后,她霍然轉身,步至正堂,脫口便與宋大爺大吵一架——
“我們根本什么都沒做過,爹爹這樣害他,這下女兒當真欠他一輩子了。爹爹可滿意了?”
這場爭吵以宋浸情挨了宋大爺一個毫不收力的掌摑而結束。
不過宋浸情鮮明地知道,欠阿愿的,她下半輩子也還不清了。內疚、愧怍,使她終日惶惶不安,心神難寧。有了宋大爺這么胡攪的一摻和,宋浸情根本無法跟那位久別的、長大以后便素未謀面的丈夫安心過日子,本本分分地維持兩家的通家之好。
根本沒有辦法。
她帶著一顆覆滿對于另一位男子的愧怍與歉疚的心嫁往今陽,遲早要生事。
不過這些腌臜的秘情,不好為外人道。
宋浸情對此緘口不言。
云湄回視宋浸情那雙潔凈的眼睛,訝然于她給自己多添了財帛,原先只本著撈一筆就溜之大吉的心態,忽而便開始有些不忍了。云湄憋了少頃,僅存的零星良心占據了上風,最終還是坦誠地朝宋浸情交代道:“他起疑了。”
宋浸情一愣,少頃,疲憊地展顏笑笑,只是道:“沒事。”說著,又垂頭摸了摸云湄受傷的指骨,宋浸情此前在信中獲知云湄艱難褪下玉結環與傳家鐲的事,大
感慚愧,眼下凝視著那些變形的脈絡與受苦受難的指骨,不由呢喃道,“傻姑娘,都是我欠你……”想起阿愿,宋浸情眸光閃動,及時改口,“都是我欠你們的。”
沒有責怪,沒有驚訝,只是一句“沒事”。
云湄聽了,自然大覺怪異,訝然之下抬眼打量,見宋浸情神色有異,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無謂情狀。
云湄心生不妙,待還要開口,遠處的廊廡下卻倏而傳來清靈縹緲的鐘聲,預示著住持要講經了。二人再不好溫存下去,只得匆匆錯身,交換著走向未知。
宋浸情踏入寬綽莊嚴的大殿,云湄則奔向夜色,倉促地走至山麓,由江陵那頭派來的車把式引領著登上了車廂。
山中四下闃靜,惟余瀌瀌的風雪。車轆行駛起來,發出咯吱的新雪碾壓之聲,轉瞬被肆虐的呼嘯風聲給淹沒。
除此之外,一切都靜極了。
靜到令人心慌。
云湄起先還正襟危坐,待得馬車駛離了今陽,她凝滯的眼珠開始微微轉動,整個人忽而從莫大的失落與迷惘之中抽離出來,萬般脫力地倚靠在車壁上,任由雙目放空,盯著搖晃的窗簾。紛亂的雪片之影透過垂簾,于她瞳眸之中不住地流淌著,激不起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是怎么了?
云湄反思。
終于到了這一天,她該高興才是啊。
云湄思來想去,認為自己當下應該是突兀獲得了大片閑暇,而人驟然脫下假面與偽飾,反而變得有些不適應原本的自己。云湄思忖,覺得自己得找點事情來做。
該高興、該高興……就從一個真切的笑顏開始。云湄解開隨身包袱的系帶,側過身子,在包袱里認真地翻找著,卻良晌沒能尋出半片能夠映照出她容色的手持鏡。這半載,她甚至連這些貼身的小玩意兒俱都被許問涯承辦,眉黛香粉,妝鏡口脂,盡皆出自他手。這些本就不屬于她的東西,離開時,自然也不能夠帶走。
意識到這一點后,先前抽離不久的情緒復又鋪天蓋地地席卷回來,云湄被兜頭淹沒,心中止不住地發起了空,愣愣地呆坐了好一會兒。可她不敢閑下來,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于是她身體前傾,往車簾外探出頭,突兀地問:“有鏡子嗎?”
接她回江陵的是何老太太派來的一對兒中年夫妻,兩人瞧上去裝扮本分,一副老實穩妥的樣子,不像會隨身攜帶梳妝用物。云湄覺得自己真是怪極了,想一出是一出,當下將要致歉,卻見那熱心的婦人頂著正在驅馬的丈夫的詫異目光,不大好意思地從袖籠里掏出一只鏡面不算光滑的鏡子,遞給云湄道:“這個行嗎?趕集貨,怕是照不出——”
云湄正心煩意亂,怎會計較,聞言利索接過,“謝謝。”
回轉車廂,她端坐著,抬起鏡面,透過模糊的鏡影,勉強看清了鏡中之人,赫然發覺自己臉色慘白,愁云籠罩。太康明醫的推骨拿捏著時效,及到此時,她已然漸次露出了原本的底色。
相較于宋浸情,她沒有微垂的眼瞼,亦不具備俏皮微翹的鼻尖,二人雖然大體相像,細節處卻不盡相同。不笑的時候,云湄的臉顯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冷意。
云湄盯了半晌,指尖在臉龐各處游走,逐漸找回了自己——從前那個掙扎在泥潭里的,冷心冷情的小婢,就是這副臉孔,顰笑低眉間,就是這般情態。
她試著發聲,變聲丸的效用也在減弱,她嗓腔里隱隱約約地傳出幾段本真的音色。
一切都是這么恰到好處。
云湄終于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來,仰頭倚在車壁上,如釋重負地吁出了一口郁積于心的濁氣。
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從今往后,她與許問涯再無瓜葛。那是她原本就夠不到的人,從前別想著諂媚討好,客觀來說,一個天一個地,是等閑連面兒也見不著的人。而今獲得機緣,冒險欺瞞一遭,已是大罪,當然要期盼著此生與他永不相見了。
至于算賬,她這般只求生計的一介小人,著實擔不起。她也自然不會自覺不可或缺,畢竟她打小生在泥潭里,見慣冷暖,深知自古良賤有別,別看許問涯待她極好、處處溫情蜜意,仿佛離不開的模樣,但倘若他有朝一日獲悉她的真實身份,指不定要怎么膈應呢。
是以,她離開得越遠越好,不然興許得丟命。
目下,她云湄賺得盆滿缽滿,自此新生。于她而言,良心比起財帛來,還是后者重要許多,是以,從今往后,那些自覺愧怍的包袱,還是徹底放下吧。
許兆玉,對不起。
只求你我,此生不復相見。
第78章 去雕飾(二) “這可像是孕相啊!”……
天降暴雪, 河道封冰,走海路也不現實。云湄隨著車把式夫妻倆走走停停,磕磕絆絆, 花費月余才堪堪抵達江陵, 入城之后又漏夜趕赴, 冒著寒冽的罡風回到了宋府。
云湄是回來收拾東西,料理譬如脫奴籍的雜事, 爾后啟程去往洞庭的。
畢竟是這么多年身畔陪侍的最令人舒心的一個婢子,何老太太還怪舍不得她的, 恨不得一輩子留云湄在身邊,尋個府里的管事嫁了, 日日過深德院來伺候她才好。
奈何早前已經敲定好了, 何老太太也事先答允過, 再是不舍,也只得高抬貴手,放云湄歸鄉。
當面給予傍身的田產鋪子、各色細軟時,何老太太甚至還落了兩滴淚,嘶啞著一把老邁的嗓子, 萬般難舍地說道:“若不是你與你那位表兄實在來往得密切, 瞧著是要一同落葉歸根的, 不然我便把府里老張家那孫兒配給你了,到底擔著肥差, 又沒有嫖賭混玩的爛心思,成親后吃香喝辣決計少不得你的,日子可想有多舒坦。說起來,他對你也怪上心的,咱們對外頭說的是你去幫襯我娘家的親戚去了, 他還時常問你什么時候能回來、是不是棘手脫身不開,需不需要援力呢。”
聽著話里那沉甸甸的吝惜,仍有大把的挽留之意。
云湄不為所動。
起先說好要怎樣,事后就該怎么辦,哪能三言兩語便被撼動了。
說起主仆情分,其實也沒有幾分,都是利益交換,云湄雖然感念何老太太的施舍,但也并不因此認為自己付出得不夠、還欠人家的。何老太太之所以舍不得她,那是因為這些年來她處處謹小慎微地順著貼著,還絞盡腦汁地討老人家的好,不說深德院里頭那些個繁冗的雜物盡皆親力親為,便連一顰一笑都勾勒出最令何老太太賞心悅目的弧度。那些日子里,云湄眼一睜一閉,都是想著如何支應、服侍,府里都玩笑說她是來深德院享福的“湄姐兒”,實際上她干的活只多不少,光鮮都是自個兒費力討來的。一輩子這么伺候人,終究也是會累的。
是以,功成身就時,該退就得退,也得適時收手,去過自己的小日子了。
云湄半真半假地、迂回地答道:“洞庭離江陵不過半月的水路,我先回去置業,將一切打點好,倘或得閑,我會回來看看老祖宗的。飲水思源嘛,您老的恩情如同再造,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卻的。”
何老太太便曉得她不樂意留下了,這是婉言相拒。說起洞庭與江陵的距離,那都是托詞,她老婆子黃土都埋脖子了,等得起幾個半月?更別說人家還得先料理放良造籍、整頓產業的碎務,小日子說起來容易過,實則一大把的活兒等著人去周旋。
“好、好……”何老太太唉了聲,松口道,“你表兄得了你回江陵的信兒,三天兩頭地往咱們府里遞信、送東西,都放在你房里了,去瞧瞧罷,興許有什么急事也不定。”
云湄知道這回事兒,兩月前喬子惟便來信說他要往洞庭赴任,大蔚原本是不許官員在搭界兒的地方為官的,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勁力,真給他辦成了。
不過想起他這個人的軸勁兒來,云湄心里升起些不大好的預感,回到自己房中拆信一瞧,果不其然,這個愣頭青接下了洞庭一樁積年的貪墨案,朝廷這才松口令其暫攝一職分,以當地鄉賢的便宜身份,回鄉查探。
云湄啞口無言。
翌日,何老太太遣了人往官署替云湄協辦申牒除附事宜,待得冬陽夕下,終歸一切落定。
云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依本朝律法,放還者不得再被壓良為賤,若無意外,她此生再也不是奴婢了。
再也、再也不是了。
從五歲被賣起始,這經年的顛沛,仿佛一場荒唐的幻夢,但留存于身體、心底的烙印,卻是真切的。
不過說起身體……
云湄近來發現一回事。若說身上的舊傷是她求藥所愈,可她額畔被趙老翁擊打出來的骨骼凹陷,該怎么解釋?那處竟也康復了。
此事蹊蹺,云湄自然不會全數歸功于太康明醫。
太康此人,給多少錢便辦多少事兒。他畢竟出身立意古怪、不以懸壺濟世為己任的明醫山莊,并無醫者之仁心。云湄也深知自己當時拿
出的錢財,頂多換來治治身上那些個沉疴暗疾的藥物,彼時太康也說了,藥效還不定呢——怎么可能會連骨頭,也極其神妙地復歸原位了呢?
思及那段用藥的時日,自己時不時的鼻衄、吐血……
云湄壓根不敢深想,就此止住了思緒。
這夜傍晚,云湄于一處碼頭打聽江陵往洞庭的民船什么時候能開,把舵的漢子正窩在一艘小蓬船里喝熱茶,聞言對插著袖子,勾頭出來,瞧了眼挦綿扯絮的天色,嘖嘖搖頭道:“今年這場雪怪得很,到處都封了冰。再等等吧……姑娘急呀?急也不濟事啊,莫說湖海江泊這些個,便連好些官路都走不通了,官老爺們都上著火呢,咱們這些平頭的,又能咋整。”
云湄無可奈何,只得先回宋府,卻意外見到了前來拜見的喬子惟。
雖則常年通信來往,但驟然見面,兩下里都很是生疏。
喬子惟穿著一身滄浪青的修長棉袍,整個人長身玉立于覆滿皎皎雪色的黛瓦青墻之下,青絲半披半綰,極黑的幾縷垂委在肩頭,反襯著無儔的五官,堪稱漂亮得驚人。
云湄這半載身在今陽,時不時也隨許問涯往鐘清坊小住,在家閑等“夫君”散值時,經常接見鳴陽郡主與何冬漣、何冬越她們,甚至偶爾還有永靖公主與弈王家的千金李千音到場,姑娘們一塊兒辦個小茶會啥的,又都正當思春的錦瑟年華,閑侃中難免會提到當今勢頭正酣的郎子們,極富才學的、美貌加身的,談到后者,無一例外地都會提及喬子惟。
聽說永靖公主的妹妹潮靈公主原是個靦腆的性子,對喬子惟一見傾心后,多有效仿驕奢淫逸的姐姐,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這事兒放在旁人身上難免荒唐,云湄彼時也聽得無奈笑了笑,不以為意。直到當下重又被表兄的容色重新沖擊了一回,她這才深切地信了。
可是她的第一反應,卻不是驚嘆于喬子惟的美貌,而是眉頭微蹙,下意識地覺得他穿得太素了,令她一時不習慣起來。
轉念一想,有什么不習慣的?喬子惟并不自負美貌,反而因其招惹的禍事而大感煩憂,是以從不過分妝扮,在不失禮的前提下,穿得素簡為上,這是他一貫的風格。
所以,究竟是哪里不習慣?
想著想著,云湄腦海里莫名閃回許問涯的身影。
——是了,那個人總是將自己捯飭得花里胡哨的,穿著與樣貌相映成彰,從不浪費一分美色,慣來看不上這種不襯他的淡青色。云湄與他相處,早已習慣被各類飽滿的顏色充盈眼眶。
“……表妹?”喬子惟乍然見到她,一時很有些局促,見禮過后半晌無下文。實在是云湄的走神太過明顯,他這才當先疑惑出聲。
清越的聲線鉆入耳廓,云湄倏而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壓下紛亂迭起的心緒,道:“呃…好久不見,有些生疏了,這才……”她想了想,決定對自己的走神顧左右而言他,“表兄又變好看了些。”
喬子惟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倉促地偏過了臉。少頃,又想自己的皮相能夠被她青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又轉過臉來,耳尖微紅地任她打量。
云湄被他的笨拙弄得有些恍惚,反應過來,深覺好笑。許問涯瞧著處處順著妻子,實際上相處之間的一點一滴俱都為他掌控牽引,還從流露過這種失措的情狀。
云湄很有些不習慣,瞥了眼夜間的鵝絨飛雪,岔開話題道:“入夜了,外邊冷,進來說話吧。”
對于這對兒表兄妹的親密關系,深德院上下俱都已然默認,漏夜相處,沒人會說什么不是。
可喬子惟隨云湄進了房,卻只在外間坐著。
云湄原本打算一面清點要帶走的家伙什,一面與他契闊交談,可往里頭走了兩步,余光忽地不見其影,疑惑地踅身一望,見他停在屏風之后,一副避嫌的模樣。云湄愣了愣,又覺好笑了,不由直言道:“你我之間還避諱什么?”
二人信中約定一同返鄉,意味著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我、我們還沒……”喬子惟堅持。
他實在懊惱于自己的支吾囁嚅,奇怪自己面對上峰都不卑不亢,一見了表妹,就總是磕磕巴巴的。
云湄的本性其實是冷漠的,也沒什么耐心。三言兩語沒能把人勸進來,她就開始失了耐性,隨口說道:“那你干脆去廊外杵著啊。”
結果喬子惟聽了,當真依言退到外頭去了,走至門檻處時猶豫片刻,思及雪夜冷冽,寒風嗖嗖,也不顧二人隔著門窗說話多有不便,順手給她帶上了門。
云湄:“……”
她氣笑了。不愧是迂腐的文人。
她就不是個好性兒、會體諒人的,從前要伺候老太太才處處熨帖、替嫁時需得扮宋浸情才多有效仿人家的溫婉小意,現而今要脫了假面做回真實的自己,她正在找感覺呢,干脆就順水推舟地晾了喬子惟好一會兒,期間慢條斯理整理細軟,毫無心理負擔。
直到抱著裹好的包袱路過支摘窗,余光瞥見喬子惟那張過分漂亮的臉被夜風吹得慘白慘白的,她才干巴巴地嗤出一句:“把你凍壞算了。還不進來?帶著官身死在我門口,剛剛脫的奴籍,又要鋃鐺入獄淪為罪民了,你是存心來加害我的?”
喬子惟聽了這頓呲打,心下卻反而安定了許多——比起方才久別初見,現下這位刻薄的姑娘,才是他所熟知的那個表妹。
他又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進去,仍舊只是停在屏風外。
云湄懶得管他,自顧自收拾自己的。行篋歸整后,便是清掃住處了。這是何老太太舍給她的居所,臨到要走了,可不好留下一團亂,總得整飭一新,復原初時分配給她的嶄新模樣。
要灑掃,首先便得將明間里那面極占位置的十二折的屏風給挪移開。云湄下意識傾下身子直接上手去推,指骨處卻陡然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她眸光一黑,鬢邊轉瞬冷汗涔涔,好險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倚在屏風的繡面上緩了會兒,這才抬起手,打量著自己因強行脫下玉結環而變得破損變形的指骨。
她嘆出一口因疼痛而變得戰栗的氣息,指揮喬子惟替自己搬東西,“表兄,你幫我收拾收拾,把斗柜、屏風這些重物移開,掃地除塵什么的我自己來。”
喬子惟聽了,共處一室的局促轉瞬被沒眼力見的自我懊惱給取代——他怎么忘了幫她收拾家伙什?趕忙悻悻然繞過來,盡量做到不亂瞧亂看姑娘家的閨房,探手就欲給她推開屏風,余光卻是一錯,循跡看去,只見云湄的衣袂滑落至手肘處,一截藕臂大喇喇地暴|露在了燭光下,扭曲的手掌骨骼顯露無疑。
觸目驚心,喬子惟呆住了,“這是?!”
云湄沒打算瞞著他,畢竟有些事情,遲早要分說個清楚的。
借著這個起頭,她將替嫁一事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喬子惟顯然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原地怔忡良晌,沒有纖毫動靜。難怪、難怪……這些日子的種種疑惑,譬如筵席上見著的那位許夫人與她形貌過分相像,又譬如時斷時續的通信……盡皆有跡可循了。
云湄不管他神情如何變幻,徑自交代自己的。末了,她說道:“表兄才貌俱全,前
途無量,沒必要與我這樣的人廝混在一起。”
云湄此前雖然為奴,但從不自卑自貶,掙來的每一分每一錢俱都受之不愧,畢竟那都是她竭力費心得來的,無論什么手段,都自認那都是她合該得到的。先前還會因為許問涯毫無保留的真情交付而時時感到愧怍與心虛,但一旦脫身遠走,沒兩下便想開了——賺錢謀生嘛,不磕磣。
可當下的時風便是這樣。喬子惟經過宿儒點撥,待得明年新帝登基加開恩科,再下場,十有八九能夠高中。而她只是一個將將脫籍的平頭白衣,雖然財帛繞身,可沒有父族與外家撐腰,形同孤家寡人,真要算起來還是二嫁之身,在世人眼中,和正當年華、擁有錦繡前程的喬子惟著實作配不上。
云湄留好了退路,雖則在大蔚,一個女子獨自生活是艱難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能過活。立女戶難于登天,那便招贅,倘或招贅不成行,只要她謹慎小心、財不露白,妥善利用傍身的錢物,總能尋到旁的出處。
良久,直到葳蕤的燭火漸次轉弱、燭芯發出噼啪將熄的燈花炸響聲,喬子惟才悶聲悶氣地說了句“我知道了”,靜靜地替她將所有重物都搬開,爾后沉默地走去了門檻外,沐浴著夤夜的風雪,在廊下的踏跺上呆呆坐著。
云湄看得有些心虛。
可這事兒,早說晚說都得說的,總不能等二人成親后才坦白,這到底是自家表兄,那么做也太不厚道了。其實這半載之內,她在信中多有暗示,可喬子惟剃頭挑子一頭熱,估摸著領略了字里行間的分道揚鑣之意,也權當做看不見,云湄便就此算了,預備等日后當面說清,沒得他這個愣頭青直接找上門來壞她撈錢大事。
云湄見喬子惟如此,也不好湊去跟前兒討他的嫌,打算放他自己冷靜一下。
回首環顧一片狼藉的屋內,她這廂還有很多活要干,暫且也沒空與誰人扯皮拉鋸。
先干活吧。
可強行取下玉結環,傷的乃是她慣用的右手,云湄忍著痛意從墻角拿起除塵的笤帚,登時痛得嘶聲迭起,無奈,只好換作左手。不承想左右手倒騰轉換之時,笤帚和簸箕一塊兒被凌空接走了——原是喬子惟挾著一身冰雪的冷氣走了過來,代勞替她整理廂房。
他接過家伙什,也不說話,就這么從東屋掃到西屋。動作不怎么利索,不是能干的模樣。云湄想想也是,喬家乃是洞庭的富室,他自小養尊處優長大,不然哪能養成那么一身細皮嫩肉?這種活計,富少爺自然從未沾過手,當下顯得生疏也是尋常。
反常的是他哪怕左支右絀,也依然要固執地沉默著繼續干下去。案頭的東西間或掃落下來,直挺挺地砸到了腳背,他卻只是頓了頓,一聲痛呼也無,隨即默默躬下身子,撿起來將其歸位,爾后扭身去掃其他的,總之,是一股緘默過頭、風雨欲來的架勢。
云湄不是習慣冷戰的人,看不下去,硬著頭皮上前道:“你有什么氣就發吧,總歸是我對不住你。這么晚了,有什么要吵的提早吵完,等會子還要睡覺養神,畢竟從江陵到洞庭的路可不好走,滿程子顛簸缺覺怎么受得了。”
喬子惟還是不說話,抬起帚尖,仰首去夠梁上的積塵。
云湄無奈。但她是忙慣了的人,眼下這么干站著畢竟浪費時間,于是趁他暗自生氣,憐惜分陰地去廚上下了兩碗雞絲面,把夜宵吃了,填飽因奔波而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她把另一碗搬到明間,擱在小幾上,招呼喬子惟過來吃,想著兩下里都不是小孩子了,好一良晌過去,他的悶氣生得也盡夠了,接下來該是如何解決、分說,于是坐在小幾旁的短杌上等他過來邊吃邊聊。
結果面都放坨了,喬子惟還是頭也不回,自顧自連軸轉地花了半個時辰將屋內屋外俱都掃凈,末了掃無可掃,他怔怔立在原地,臉頰泛出熱意蒸騰出來的水紅之色,襯得清靈無塵的眉眼愈發漂亮無儔,半束的墨發散落了些,垂在肩頭肩后,轉目看過來時瞳眸流光,頗有種較之姑娘家也毫不遜色的水靈。
“……”云湄被他盯得哽了一下,隨即試探著說,“這碗坨了,我再燒灶給你下一碗?”
畢竟多少年的往來了解,云湄倒是不怵他會因此做出什么,反而覺得他這場氣生得挺有意思、也挺有意義的,一氣之下把活兒全干完了。
喬子惟放下工具,挨到廊下的水缸里敲碎水面凝結的薄冰,將手洗凈了,這才悶悶回來,默不作聲地坐在云湄對面,垂頭拿起筷子,開始咬那碗已然坨成了面餅的雞絲面。
“你有什么要說的嗎?別憋著氣睡覺。”云湄支頤看著他,口吻家常。
喬子惟撩起眼皮脧她一眼,仍舊沒有發聲,但到底有動作了——他抬起指尖,指了指面。
云湄恍然,太久沒與他見面相處,通信之中又毫不避諱,倒是忘了這位表兄也出身富室,富貴公子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這一茬。
接下來這一隅相顧無言,惟余碗筷碰撞的細小響動。
因為對廚房這個地方心有芥蒂的緣由,云湄做東西當真不怎么好吃,更別談面還坨了。但橫豎喬子惟也食不知味,就這么一口一口地將那塊面餅啃完了。
這半年來,云湄被許問涯慣得愈發少了自覺,眼睜睜看著喬子惟吃完,也沒有取水和巾子來讓他洗漱,而是始終坐在那兒。喬子惟顯然是個衣來伸手慣了的,呆坐片時,才想起這里可沒人伺候他,好在他這陣子于恩師府上呆了那么久,因何大儒定下的規矩,門生們無論貧富俱都不可攜帶仆從入府,頂多飯食有廚上送來、殘渣有人取走,其他諸如起居、讀書之事盡皆自行解決,喬子惟住了半載,好歹適應了些,很快撿拾碗筷,自己凈臉凈手去了。
云湄看他笨手笨腳弄得叮里哐啷,黛眉微蹙,但也沒說什么。二人未來又不定生活在一起,沒必要對他指手畫腳的。
片刻后,喬子惟回來了。他顯然不是個會收拾自己的人,發髻因干活而垮得松松的,他感知到幾綹不安分的越過了肩頭,便隨手一綰,卻愈加慘不忍睹了,好在容顏在江山便在,不顯邋遢難堪,反而呈現出落拓的凌亂之美。
云湄卻看得眉尖跳了跳,隨即扣攏。跟一絲不茍的許問涯待久了,眼下再來看喬子惟,便總有很多教她不習慣的地方。云湄走神須臾,乍然反應過來,盡量整理神色,收斂異常,等他說話。
不想等待喬子惟開腔,卻不是她意料之中的責怪,反而道:“那你……受委屈了沒有?身上除了手傷,還有別的傷嗎?是他弄出來的?”
云湄看得出他神色糾結,是一種氣悶淤堵無處散發的模樣,可見這句話并不是純粹的關懷,而是轉移話頭的開場。這樣可不行,她嘆了口氣,說:“不是,是我自己為了脫身弄出來的。你有什么要怪罪的,且現在分說完罷,我不怕你沖我發火。”
“我……”喬子惟擱在膝蓋上的雙手蜷了蜷,神情郁悶,思忖少頃,坦言道,“其實我知道我與表妹之間,一直都是我一廂情愿,只是我不聽不看,才顯得皆大歡喜。我沒有資格計較什么,只問你一句,你還……還愿意跟我回去么?”
云湄沒接話,沉吟著。喬子惟心揪起來,左右想想,說道:“大舅在洞庭混了個官當,當地貪墨成風,他是最大一段腐敗關系里的掮客,我甫一到任,便要尋一個人下刀祭旗,殺雞儆猴,他是最好的選擇。”
喬子惟口中的大舅,便是云湄的生父。
云湄聽了,這才抬眼凝視他。他拋出的籌碼,與她回洞庭給便宜爹找些不愉快的目的,不謀而合了。
云湄思來想去,松口道:“那你這一路安全嗎,會不會有人截殺?”頓了頓,又問,“什么時候能走?你要務在身,有捷徑可行吧?我之前去問了民船,得等好一段時日,怕是要捱到初春去。宋府的老太太有心留我,還有一個管事的兒子老來打聽我的事兒,這邊實在不能久待了。”
看來她有意回避花前月下的許諾,而是選了個最家常的口吻答應了他的邀約。
“安全的,明面上我只是做個錄事而已。”喬子惟也不氣餒,聽罷笑開,“明日去給你辦過所,后日就能啟程,咱們走官道。我在洞庭識得一位從太醫署告老還鄉的老御醫,他身懷一門傳自古來中醫大家的絕技,叫做柳枝接骨術,神妙非常,至時候我遞帖子請他為你診治手傷,你看如何?”
云湄頷首。
東西都收拾起來了,云湄懶得再行鋪開、歸整,于是當夜和衣而臥,喬子惟則睡在倒座房。云湄不介意把自己的床讓給他,自己去睡臨窗的小榻,但他非得堅持避嫌,云湄困極,沒得耐性再勸,便由著他去了。
轉過兩日,一切預備完畢,便是正式往洞庭進發。
這一路雪虐風饕,直走了二十來天,才有云收雪霽的跡象。再過約莫半個月,馬車入了岳州府,道旁林立的店肆張燈結彩,沿路錯身而過的家家戶戶也裝飾出了濃郁年味兒。洞庭位于長江以南,水網密織,當地氣象較之北地不算冷冽難捱,有幾節未有封凍的河路可供抄小道。
云湄這陣子睡不安穩,實話說,許問涯周到太過,致使她在方方面面的生活細節上產生了一系列的不適應。喝水沒人試水溫喂水,清晨起身不再能夠閉著雙眼發懵、任人抱來抱去地捯飭洗漱,氣溫驟降時,亦沒有人知冷知熱地拉她入懷。云湄雖則自嘲被養廢了可不是好事,曾經她事事都能夠自行辦妥,更別談這些起居上的細枝小節,要趕緊適應才好。實際上每逢午夜夢回驚坐起,瞧見身旁冷衾冰枕,仍舊仰頭凝視著月色,怔忡地發了良晌的懵。
她有些渾渾噩噩,是以登船抄近道去往府城前,都忘了自己暈船一事,一頷首便答允了。直到小船行駛出去老長一段路,她驟然腹腔痙攣,喉管抽搐,眼見得要吐,這才恍然反應過來。
可是船已然抵達江心,前后左右都不搭界兒,只能捱過這一程子水路。于是,撐船的艄公眼睜睜瞧著那位玉面綺貌的冷臉小娘子跑進跑出地來回吐了三四趟,她家那個不靠譜的夫君仍在船艙里看書,不由勾頭提醒了聲:“漢子,你家媳婦兒不舒坦著呢,你不去瞅瞅?”
其實喬子惟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云湄對稍微親近一些的接觸都多有抵抗,譬如將她扶上馬車,她的手分明連撐著車轅登輿都不大好使勁兒,但她執拗,對他伸出的手視而不見,堅持踩著床杌自行上去。
平日里的交談,亦是清清淡淡,跟自家親兄妹在閑侃似的,毫無丁點兒男女之間的綺念。
喬子惟自然不會逼迫她,既然她這般,他便多有回避。這不,上船便是一人坐一處,中間隔了艙板,這才沒能及時發覺異常。
待得他聽聞提醒,起身趕去,云湄已經被幾個下九流的婦人給圍住了——這是一條尋常的私家民船,一日三趟,滿乘就走,不拘貴賤,給錢就能上。
那三三兩兩的婦人之中不乏產婆、穩婆之流,其中一個嬢嬢家的閨女兒自學了些野路子的藥冊醫籍,又因年紀小、常隨奶奶走動在鄉野,是以很有些不拘形跡、口沒遮攔。只見她立在旁頭,上上下下地將云湄打量了一遭,末了操著濃重的鄉音,十分篤定地說道:“這位美娘兒哪里是暈船,怕不是有了身子?這可……這可像是孕相啊!”
第79章 去雕飾(三) 你干什么懷他的孩子……
不住吹皺一泓江水的朔風漸次止歇, 江浪不再圈圈放蕩,金烏西墜,零星霞光滲透云朵, 四面八方漫漶開來, 一時間水天一色。
云湄白慘慘的臉上映著暮冬灰敗的夕陽天光, 頭暈乏力,胃中空蕩蕩的, 吐無可吐。
這陣子食欲不振,她滿以為是心情低迷所致, 今兒早、午飯照舊用得寥寥,適才跑進跑出的幾趟俱都是干嘔, 嗓子眼里出了彌漫上來的酸水, 什么也沒有。
她眼冒金星地倚在憑欄上, 原本正泛著惡心,繚繞耳畔的細密蜂鳴中猝然傳來一句“怕不是有了身子”,心里便砸下老大一個咯噔,沒好氣地道:“怎么可能?你別渾說。”
喬子惟早便習慣了云湄的脾性,可外人哪里曉得, 那挎著藥包的閨女兒聽得一愣, 大抵是打量她年紀尚小, 周遭的船客亦盡皆投來一種瞧小孩胡鬧的神色。
閨女兒倒也不惱,只趁云湄吐得脫力、招架不住時上前擒了她的腕子, 不由分說地號了一脈,未幾放下云湄的衣袂,臉上流露出“果然不錯”的神情,老神在在地說道:“橫豎又沒收診金,管你們信不信呢, 俺又不用擔責。只是俺就是瞧這個的,還從來沒失手過哩。”頓了頓,眸光轉向匆忙趕赴過來的喬子惟,“你家美娘兒本來就是坐不得船的,又值害喜,別這么把孩子給害沒嘍,你自己且悔去罷!”
喬子惟眉頭緊鎖,三步并兩步攙住了云湄。
那嬢嬢見他們男女二人儀表非凡,剪住自家毛孩子的手,不許她再開口。閨女兒被掐得疼,但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眼珠子滴溜轉著,多瞄了幾眼這兩位少見的絕色美人,隨即泥鰍一般掙脫桎梏,自行走開,欣賞落日江景去了。
那廂,喬子惟意欲扶穩云湄,云湄卻下意識將身子的重量盡數壓在了闌干上。喬子惟悻悻然松開了手,只虛虛擱在那兒,以便隨時應變狀況。
云湄鬢角冷汗涔涔,深深換了幾口呼吸,肺腑充盈新鮮冷氣,眼見得快好些了,腹腔又開始痙攣起來,想吐又吐不出,像是有什么無形的濁物慪在她嗓子眼,帶累整個胸膛都跟著收收縮縮地受罪。這感受著實太過難捱,還不如快手快腳給她大力捶幾下好受呢!
喬子惟想起適才那位小村姑的言語,與當下云湄的狀況一經核對,實在是很有說頭。
他的心情頓時復雜起來。
可是表妹連替嫁之事都敢答允,這也是意料之中的。
他想替她拍拍背心,又不太敢,將落未落地停頓在那兒,眼巴巴盯著她肩骨一聳一聳地起伏,卻什么也吐不出來的難受樣兒。
“你、你……”待得云湄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他磕磕巴巴地開腔道,“為什么要……”
“我干什么懷他的孩子?”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云湄狠狠乜他一眼,憤氣填胸,“宋府給的財帛足夠我好好過活下半輩子了,我還揣個孩子?非得給自己找這種罪受?我有那么愚昧?”
她現而今能保著一條命脫身都算搖到了上上簽,怎么可能再去謀劃其他?許問涯身份非同一般,她一個將脫奴籍的平頭小民,就算是尋常的露水情緣也萬不敢在肚子里留下他的種,更別談他們的相遇是因了這如此敏感的李代桃僵之事,這可不是她一個人悄沒聲生下來安安分分撫養就能皆大歡喜的,萬一被發現,難保許、宋兩府會怎么揣度她。
云湄在這些上位之人的鼻息底下討了十來年的生活,深知他們要拿捏她,就仿佛碾死一只螞蟻
一般簡單。
喬子惟被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詰問弄得呆住了,待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道:“喔,那……那這是怎么一回事?”
“待得靠岸了,找個醫工切切脈象,瞧瞧究竟是怎么的。”云湄脫力地坐了下來,思忖片刻,紛亂的心緒漸次凝定,臉上冷意顯然,攢眉道,“倘或不幸是,定然是要墮掉的。”
天邊油云積聚,悶沉沉地四下壓著,仿佛密不透風的帷幕,自四面八方傾蓋大地,罩得嚴絲合縫。
瞧著約莫是有一場急雨要下。
及到船靠了岸,伴隨著船客們的小小驚呼,瓢潑豪雨果真乍然砸落,喬子惟正虛扶云湄出艙,二人被澆了個措手不及,喬子惟慌手忙腳去撐傘,而云湄正值身子脫力,腳步虛浮,自行退了兩步不巧撞到甲板上擺放的雜物,密集的雨點轉瞬濡透重衣。
云湄閉了閉眼,心情壞透了。須臾,她復又撩起眼皮,那喬姓貴公子折騰半天也沒能弄開一把傘。
云湄冒雨走過去,三兩下撐開傘托,“推這里,要用力。”
喬子惟這才恍然學會。
云湄好笑,一面受冷地搓著臂膀,一面新奇地問:“你連傘都沒撐過嗎?”
“撐過的,在老師家的時候,門生們都不許帶奴婢侍奉左右,每逢下雨,就是自己撐傘。”喬子惟趕忙解釋說,“只是這一把傘的構造不大一樣,又兼雨大瞧不清,所以我一時沒能弄開。”
云湄垂目打量了一下這把傘的構造,這是他們剛過岳州府更新過所時,碰上了一場小雨,遂在路邊買下了這把傘。看制式,就是普普通通的岳州油紙傘,較之京城的傘卻有細小的區別——京城的傘會在傘柄處做出一個小機括,輕輕一按便能舒張傘面,而別地的傘,得捏住傘骨自行上推。
喬子惟在岳州長大,卻從來奴圍婢繞,未曾自己撐過一次傘,所以才不知道怎么打開。
云湄笑笑,沒再就此話題展開說話。富室的公子,缺少一些平凡的生活見識,著實不足為奇。
云湄猶記得自己曾在宋府廚上做活兒時,往各院送新鮮蔬果,有位小少爺正在院子里頭跟姨娘學著玩翻花繩,見了她來,覷覷筐子里滿盛的時令果蔬,好奇地指著一顆石榴問那是什么。他姨娘點了點他的鼻子,寵溺地說,那是石榴。
小少爺不由疑惑道:“石榴不是一顆一顆的么?”
姨娘讓云湄剝開給他瞧。
云湄便被留下來剝了一下午的石榴,期間小少爺說著請她吃石榴,想摸她清俏的臉蛋,被云湄躲開,便氣急敗壞地將云湄剝好的滿碟子石榴果實兜頭砸了她滿身。
男丁平時養在嫡母膝下,他姨娘好不容易能有與他單獨相處的機會,見他對小婢頤指氣使、舉止出格,只覺得是小孩兒可愛胡鬧,不加阻止。小少爺平日里被拘在嫡母膝下讀圣賢書,著實悶壞了,一有空便放縱非常,益發變本加厲。最終,云湄帶著滿身淋漓汁水回程,還被廚上的婆子不由分說地當做偷奸耍滑,那姨娘和嬌小姐不在意底下人的生死,也沒派人來知會半句。云湄最終被罰了月例、打了手板子。
所以,喬子惟這廂只是撐不開傘而已,根本不算稀奇的。
就是她不幸受了這一場急雨的澆淋,過不多久定然要傷風發熱的。
喬子惟見她目光閃爍,也不知陷入了什么回憶中,只訕訕說道:“對不起。”
云湄雖然脾性不好、耐性欠佳,但也不算動輒亂發脾氣的人,聞言只搖頭道:“小事,又不是你的錯。”
好在岸旁侯著喬家的奴仆,見了他們上岸,忙手忙腳地湊上跟前來撐傘、披衣,還遞了熱乎乎的手爐與裝滿驅寒藥茶的水囊。
他們不大識得云湄,但見喬子惟吩咐他們先行侍奉云湄,便也對她塌肩打拱、恭敬非常,聽說是表姑娘后,便倍加殷勤了。
——府上誰人不知曉少爺自小便掛心云家那位表姑娘?
雖然老爺從來都不樂見這回事,但他們這些隨身伺候少爺的,未來可是要仰賴少爺過活的,自然百般順著他的心意來。
云湄起先其實是不大樂意跟喬子惟回喬家的。她以為他會先住在官署、驛館之類的地方,才答應同他一路,不然她自己在當地找個地方賃下就好了,干嘛非得跟他一塊兒。
喬老爺自從元配過世后,便極力遏止兒子與那位表妹來往,二人爭執頗多,還是后來喬子惟自己考取功名、能夠自立,才與云湄恢復了通信。
可是,喬老爺并不會因此而歡迎她的。喬老爺原本便對元配總是沖母家弟弟伸出援手而怨懟頗多,連帶著也不會喜歡云湄。
是以,云湄滿以為喬子惟既然下定了要跟她過日子的決心,應當是不會再回喬家,而是自行在洞庭置業另起門戶。結果走到半途,兩人頭一回開始商量起這件事情,云湄才知道喬子惟要帶自己回喬家。
云湄不愿意,喬子惟便說,在外頭往來的不是外室嗎?這樣不成體統,也委屈了她。不管以后如何,出去自立門戶也好,總要事先帶她先在家人那里過了明路。
云湄也被他說得掛了火。她掙扎了十余年,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而脫胎換骨,一躍成了良民,又有金銀傍身,怎還會自輕自賤,甘為誰人的外室?這不是作踐她嗎。
于是一氣之下,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隨他去了喬宅。
喬老爺得知消息,氣得吹胡子瞪眼,干脆連面都沒露,人是繼室張夫人出來接待的。
張夫人長得一團和氣,眸底深處卻時常微淌精光。
她很樂見這回事,對云湄熱切相待,處處周到。倒也不是疼愛喬子惟、抑或是喜歡云湄,只因為張夫人嫁作續弦之后,自己膝下也生有兒子,就巴不得前頭那個非她所生的嫡長,跟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子混在一起玩物喪志。
——張夫人聽說這位所謂的表姑娘,五歲就被親生父親給賣了,輾轉做了十幾年的奴婢,臉盤兒又生得這般精妙,還不知道身上究竟干不干凈呢。老爺肯定慪死了,越是這樣,越是上火,越是連帶著一并對嫡長子削減疼寵,至時候分家產,因此短了嫡長的,給她這位續弦膝下的子息多分些,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是以,對于云湄,張夫人簡直殷勤極了,假模假式地拿出了將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疼愛的架勢,打心眼兒里巴不得促成這門荒唐的婚事。
云湄就是深宅大院里頭混出來的,哪里又會看不破張夫人的心思。但她病著,實在無心應付,且既然眼下自個兒有錢了,也沒那個想頭打起精神來去謀取什么。端看喬子惟如何應對,倘或他不作為,她便可以自己離開——本來就是搭伙過日子,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所以,云湄選擇放任,只好生窩在房里將養自己的風寒之癥。
好笑的是,喬子惟對此壓根毫無察覺。
他對云湄如是說道:“表妹你瞧,我繼母是個善性人吧?如若你有什么需求,我不在家時,盡管尋她,她會替你周全的。至于我父親他……我會讓他接受你的。”
云湄不由抬起眼睛,打量他那張過分純澈的臉孔,突然開始猶疑——洞庭本地的貪墨成風,這位一根筋的表兄,究竟有那個能力去整飭么?
暫且不說幕后的高官操手,喬子惟起先想要拿她那位便宜爹來為此事開刀……這么個愣乎乎的后生對上一只老狐貍,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啊。
由此,云湄認為自己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下去了。
一家不掃,何以掃天下,就如曾經許問涯的雷霆手段,沒多會子便將整個后宅訓得服服帖帖,堪稱沒讓她操半點心,掌起中饋來如魚得水,沒任何滯澀。
喬子惟顯然并不具備這個能力。雖則云湄擁有自行料理的手段,但這并不代表她愿意為一個毫無作為的丈夫去周全后宅陰私。云湄看得太多,明白了后院之中的泰半污糟事兒,都是男
子的缺席、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造成的。
喬子惟這哪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是直接看不見。
倘或就這么過下去,日后二人面對后宅之中雞飛狗跳、狗屁倒灶的生活爛事兒,興許還能全數賴在她這個“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是她的過門才致使家宅不寧。
天色太晚,云湄在喬家將就著睡了一夜,翌日便與喬子惟說道:“我的風寒好些了。昨天船上那事兒,你先帶我出門尋個醫工瞧瞧。這種事不太好請你們喬家的府醫來看。”
喬子惟眨眨眼睛:“為什么?”
“……”云湄失語片刻,道,“你先帶我出門吧。”
“那好,”喬子惟以為她在家里悶不住,余光掃過她受傷的指骨,倒是想起一回事來,“先前與你說的那位會柳枝接骨術的大夫,是只坐堂不上門的,咱們直接去那兒,讓他一并給你看診。”
云湄頷首。
張夫人掌著喬家內宅外院的大小事宜,門房套車也得拿對牌走她的令,聞聲打探他們要去哪兒。
喬子惟就差把真情實況給說出口了,云湄好險才截住他的話頭:“聽說城外鴻圓寺的臘梅開了,我們去賞賞。”她圓滑地笑笑,做足了面子功夫,“我學了手插花兒的皮毛,回來獻給老爺跟太太,讓您二老評鑒點撥。”
橫豎醫館跟鴻圓寺在一處,至時候說是去醫館拜會舊友,再順道摘些梅枝回來孝敬就是了。
張夫人關切地問了兩句她身上好全沒有,云湄微笑對答,張夫人又左左右右地試探了一番,這才放他們走。
——其實張夫人想聽的是他們二人要去勾欄瓦舍混玩,晚上好給喬老爺吹枕頭風來著。
嘖,可惜了。
這表姑娘看起來也不是吃素的,里子指不定壞成什么樣兒,勾得人家正經少爺對她上足了心,好好的官家小姐不相親,非把一顆心撲在了她這么個不僧不俗的貨色身上。面上倒是會討好,縱是始終不露面的老爺也被她連帶著順了刺猬毛,教人難得挑她的錯。
不過她踏進喬家,就是最大的錯處了。
張夫人盯著他們的背影,由衷地笑了笑,心情極是舒暢。又探手去揪身旁那不成器的小兒子的耳朵,“她皮子好吧,讓你看癡了去?曉得她是什么出身么,你也想學著你兄長渾來?連你房里的通房都比不上!個沒眼力見兒的,好歹娘給你選的都是良家子……”
***
云湄的所有財帛盡皆換成了各地都可以通兌的大蔚銀票,斜挎個包袱就能走。她今天也是這么干的,臨走前揣了個布包出來,喬子惟還不知道她想要跟自己分道揚鑣,哪又能知曉布包里頭就是她的全部家當,滿以為里頭只是裝著姑娘家隨身攜帶的妝鏡脂粉什么的。
洞庭畢竟乃是岳州府的府城,道上的薄冰日日都有巡城的小吏進行灑掃,不然也有高門大戶的小仆清晨起來各掃門前雪。是以,一路車轆轔轔暢通無阻,約莫兩炷香,二人便到得了鴻圓寺山下。
寺廟坐落在山腰處,人立在山麓,便能聞見深林之中傳出的絲絲縷縷的梅香,隨著冬日的清寒之氣,一并滲入肺腑。
云湄聞著卻并不暢快,反而勾得五臟抽縮,又生出一股子亟待嘔吐的欲。望。
她的神色登時難看至極,一迭聲在心中期望,這只是未褪盡的風寒引發的癥狀而已。
喬子惟見狀,表情亦十分復雜。捫心自問,沒有哪個男子能夠接受心愛的姑娘肚子里揣著旁人的孩子,還因此害喜難捱,形貌心情俱都受損。
見她著實難受,喬子惟只好按捺心緒,克制著說道:“我扶表妹進去吧。”
云湄從頭到腳都惡心非常,濁氣淤結在四肢百骸,想吐個暢快卻又因為食欲不振、腸子里沒貨而無從吐起,眼下確實不怎么走得動路。半途突發狀況栽倒可不好,是以也沒再忸怩,任喬子惟穩穩攙扶自己,走入了醫館。
今日坐堂的乃是劉大夫,便是那位與喬子惟相識的致仕歸鄉的老御醫。
二人認識的緣由十分奇妙——彼時春心萌動的潮靈公主受了皇姐的教唆慫恿,率人堵住了隨何大儒進入翰林院研學的喬子惟,喬子惟無奈之下只好選擇爬墻出逃,又因是個文人,自小浸**海,騎射弓馬、舞刀弄槍只是草草涉獵,堪稱是個荏弱無力的琉璃美人,不幸從墻頭摔將下來,險些把腿骨給摔折。
何大儒護犢子,一張狀紙上達天聽。皇帝得知此事,將潮靈禁足一月,又派同樣出身洞庭的御醫劉大夫為喬子惟妥善醫治腿傷,盼他們鄉友之間寬慰交談,以此減免愛臣的怒氣。
老鄉見老鄉,又是出于引人發笑的荒唐緣由,傷筋動骨又不是一兩日便可痊愈,這么一來二去地來往診治,兩下里便搭上了忘年交。
劉大夫是個侃侃而談的小老頭,一見二人入內,先行與喬子惟調笑著敘了兩句舊,又見人家是帶著姑娘來的,便很有分寸地沒有提起潮靈公主一事來拿喬子惟打趣兒。
他一壁閑侃,一壁派小藥童取了帕子來,請云湄落座,教她把手擱在脈枕上,一切就緒,便隔著布料為她搭脈看診。
云湄緊張地抬起眼睛,不肯放過劉大夫一分一毫的神情變化。
劉大夫起先還眉花眼笑地跟喬子惟一遞一聲,指尖號上脈后,眉頭頓時便凝了凝,最后甚至還闔上眼簾,專注細致地感受了一番云湄的脈象。
喬子惟與云湄見狀,俱都提心吊膽,心緒始終都被老大夫細微變幻的神色給牽扯著,一時半會兒起起伏伏,安定不能。
這位醫術高超、不遜太康明醫、且見慣了各類令人大開眼界的宮廷秘事的老御醫,才些微睜開一條眼縫兒,瞟了一眼云湄,很是意有所指地說道:“姑娘得愛重身子,不好亂吃藥呀。你還這么年輕呢,眼下便把五內給凍壞了,日后是不想要子息啦?”
云湄聽見那個“凍”字,整個人又沐浴在劉大夫似有若無的打量之下,頓覺無所遁形。這人瞧著便是一副過盡千帆的老道模樣,興許稍微號個脈,便能將她因替嫁而服用緩育丸避孕的來龍去脈給獲悉、理清了。
云湄整理神色,不想再聽他賣關子,也不愿再規避此事,便干脆痛快地直言道:“敢問大夫,我是不是……有身子了?”
劉大夫卻仍舊沒有斷言,反而先是替她看了看手傷,說是雖則棘手,但也勉強能治。
這下便連一直杵在旁頭的喬子惟都忍不住開腔追問了:“老劉頭,她是喜脈嗎?”
劉大夫這才取來老花鏡,面部肌肉一個舒展,便牢牢夾在了上下眼皮里,吩咐藥童從藥柜里取來香棍,教云湄張口,壓住舌面,看了看她的舌苔,復又扒開她的眼皮、耳后、甚至是鼻腔等地方,仔細將云湄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
“明醫山莊的傳承并不是中醫正統,研制出來的藥,說是于人體毫無傷害,實際上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曉。這半載,你身上著實不舒坦罷?”最終,劉大夫放下工具,仿佛洞徹了一切,朝云湄娓娓說道,“他們的這一味緩育丸,一旦吃了,好生將養十年都難養回來。他們當然說是以后還能孕育子息,但也沒明說是得等個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不是?姑娘家捱過這份青春,五六十歲再懷孩子,生、養俱都是狀況頻出,待得孩子呱呱墜地,別說拉扯撫育,怕是自己人都早已入土半截了。”
“更別說你的身體,原就多有虧累。”云湄與喬子惟俱都面色漸沉,劉大夫繼續說了下去——只聽他一槌定音道,“倘或這一胎落掉,你今后……興許都很難再懷孩子了。”
第80章 去雕飾(四) 許問涯到來時,目睹的便……
云湄聽得呆愣住了。
因為自小忙碌、遭虐而虧空了身子的緣故, 她的月事一向來得不勤快,約莫是兩月、甚至是一季度才會來一回,是以這兩月身上干凈, 她不以為意, 壓根就沒聯想過什么。
——可以說, 一直到踏入這處醫館之前,云湄心底都還抱有一絲僥幸。
現而今這一絲縹緲的僥幸, 被劉大夫一番話給悍然打散了。
更深的沉重繚繞心頭,牽著心臟不住下墜。
劉大夫取下老花鏡, 瞇著眸子瞄了一眼對桌怔忡不已的兩人,嘆了口氣, 吩咐藥童:“阿松, 先把云姑娘引入內室, 再把我的柳葉刀、金銀針給拿來,安排好酒和麻醉散。”又念及云湄身懷六甲,他頓了頓,親自調和麻藥劑量。
——看他們倆一時半會兒也緩不過來神的模樣,莫如先把云湄的手給
治了, 留他們斟酌的時間。
云湄那只手的情況, 不能再等了。
藥童捯飭好一切, 過來請云湄,云湄卻半晌沒動, 眼波流淌,靜靜地在原地坐了良久,忽而抬首問道:“能看出男女嗎?”
女兒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倘或是男孩,便當真留不得了。
劉大夫神色一變, 雙唇翕動,云湄便緊接著將如上思慮和盤托出。
方才劉大夫將要說的是,他從不為人瞧男女——問這個的,泰半都想拿掉女孩兒。沒承想這姑娘反其道而行之,倒令劉大夫微微一愕,繼而搖頭生笑。
不過秉承著醫士慈悲為懷的準繩,劉大夫仍是肅容道:“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醫術。”
云湄看得出來他不想告與,無奈,深深吁出一口氣,心中卻依然淤堵極了。少頃,她起身,隨阿松入了內室,一杯藥酒下肚,麻沸散的功力漸次于四肢百骸中揮發,人很快隨之昏迷。
夢里夢外混淆一團,一片溟濛之中,云湄的眼前飛速劃過許、宋二府之人的各色面孔,不待她細瞧,一只箭鏃凝著瘆人的寒光遽然射向她的肚腹,一時間鮮血橫流。
不等云湄反應,跟前的事物又倏而一晃,仿若漫漶不清的水流,瞬時轉換成了另一幅駭人的景象——她帶著孩子在密林里左右流竄,須臾,尖叫聲閃過耳畔,云湄驚惶看去,便見一個沒有面孔的垂髫小兒栽倒在了血泊里,口中呢喃喊娘,臨死前怨恨她沒能給足庇護,既然無能為力,又為什么要生他下來受流離之罪。
云湄始終被粘稠的血腥與呶呶的指摘籠罩著,醒轉時已是月上中天,屋內四角鎮著的炭盆暖不了她纖毫,額角、背心俱都冷汗涔涔,整個人仿若將將從深水之中撈出來,口鼻深處仍留存著窒息的感知,甚至令她忘了呼吸。
有人拈著帕子探手過來,意欲替她擦拭汗珠,卻乍然見她面色青白,當即唬了一跳,慌手忙腳喚藥童過來瞧,結果阿松不過瞄了一眼便看出根結,上來拍了拍云湄的臉頰,不無急切地說道:“云娘子、云娘子,你別閉氣呀!”
小藥童尚不過八、九歲,聲線稚嫩,尖銳地扎入耳膜,很快便喚回了云湄沉淪放逐的神志。
云湄痙攣著徹底醒轉,下意識撐身起來,右手卻傳來細密的疼痛感,先前手術畢包扎好的紗布因她的動作而滲出觸目驚心的血線,絲絲縷縷,轉瞬便將整只手都浸染透了。
小藥童沖喬子惟投去不滿的一瞥,“公子也不扶著點你家娘子?就這么干站著。”
喬子惟如夢初醒,趕忙上前攙扶,為了不驚嚇到仍舊放空的云湄,他盡量輕言細語地說道:“躺下,躺好,劉大夫將將為你施完診,不可亂動。”
一陣兵荒馬亂,屋內終歸平靜。小藥童服侍了一個下午,還沒吃晚膳,去灶房忙碌片時,很快端回來幾碟子菜,見云湄不樂意與人說話,便跟喬子惟挨在門檻外的小杌子上用膳。
這個年紀的孩子很難時時刻刻拈著沉穩的勁兒,帶有先天的鮮活氣,同時也缺乏察言觀色的本事。這不,小藥童沒多會子便與喬子惟攀談起來,只聽他自認老道地如是說道:“你媳婦兒怎么會不想要你們的孩子呢?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呀,倘或墮掉了,告到官服去得吃罪的,等她情緒好些了,公子還是進去勸勸罷。”
喬子惟聽了,口中的飯食便是冷不防的一噎,臉上的神色尷尬極了。
他清清嗓子,顧左右而言他地道:“這種事,民不舉官不究。”
——早些年戰亂將歇,大蔚初定,人口不豐,太|祖便下了如此一道法令。不過難保底下人生出各種由頭,譬如被奸。淫非自愿、身子不好實在保不住、貧苦人家為生計而下地干活不幸滑胎,云云,亦有各派學說家談及倫理,進行抨擊,是以時至今日,此條法令形同虛設,確實是民不舉官不究,便是舉上去也不一定予以追究。
就像早年為了人丁,同時也推出了不可動輒虐待奴婢致死,但底下人照樣可以推說奴婢是自己摔死的、病死的、甚至是喝水嗆死的,狀況百出,壓根不好追溯根源,界定罪責。
可小藥童顯然不想聽喬子惟扯這個。他回眸覷覷里間榻上雙目放空的云湄,見她目光游移,始終沒得落點,狀況極為不佳。身形弱如扶風細柳,面色蒼白,活生生一位病西施的情狀。小藥童看得于心不忍,不禁轉過身來打量喬子惟這一張風流的皮子,又把話頭繞了回去,狐疑地刺探道:“你不會是對她不好,她才不想要的吧?我可聽師父談起過往事,你們是宮廷之中認識的——你有官身是吧?小心我去官署揭發你。”
喬子惟正將一口飯送入嘴里,聽罷此言,心緒復雜地咬著筷尖,一時間簡直啼笑皆非。他奉行食不言寢不語,適才不得已才回復一二,眼下便干脆當做聽不見。
小藥童見狀很是不忿,意欲教訓兩句,前頭醫館內卻陡然傳來劉大夫的傳喚,只得故意哐當放下飯碗以作敲打,氣沖沖地褰簾出去了。
喬子惟搖搖頭,回身看了一眼里間,飯也用不下去了,索性擱下碗筷站起身來,在門檻外頓了頓,終究還是走了進去。
云湄剛剛從黑沉沉的噩夢之中脫身,還不大適應突兀變換的光線,抬起左手遮蔽眼簾,耳畔捕捉到門被掩上的吱呀聲響,她才緩緩放下了手,對上了喬子惟的視線。她臉孔蒼白,整個人荏弱至極,青絲盡數披落在肩,流淌如瀑;轉面望過來時,瞳眸之中波蕩著破碎的細光,看得喬子惟心中一軟,不由嘆了口氣,撩袍于她榻前的墩子上坐了下來。
面對上面,相顧無言。喬子惟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開腔道:“表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云湄沉吟著。
適逢此時,夜間陡然起了一陣涼風,因著劉大夫囑咐過要開一絲窗縫給屋內透氣,小榻后方的合和窗便沒掩上,樞紐經年朽爛,這會兒被夜風吹得吱吱輕響。
起先二人俱都沒在意,直到寒風漸烈,轉至呼嘯,撐窗的窗棍一錯,整扇窗扉砰然闔畢。喬子惟尚還沒能等來回答,又發此插曲,想起劉大夫的吩咐,無奈只得起身先去撐窗。他干活的技術可想而知,只要能撐起來就是皆大歡喜了,管它是一絲兒窗縫還是整個兒打開。他也怕多做多錯,索性先這樣,等那小藥童回轉再說。
大片月光因此流瀉入室,屋內的燭火如似春草,被吹得愈發葳蕤,映得滿室亮堂。
是以,喬子惟回身時,一眼便凝在了云湄身畔的那只包袱上。裹皮被涼風吹開,泄露出一角刺目的銀票,坦白在赫赫燭光之下。
喬子惟怔愣片時,忽而走上前去,垂目細看,里頭的細軟層層疊疊地堆積著,像是所有家當俱都在這兒了。
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后,喬子惟不可置信地道:“表妹你是……打算要走?”
云湄無心與他爭執,疲憊地偏過臉。
喬子惟見她闔上雙目,垂手將榻前的墩子移近些許,湊在她跟前苦口婆心地道:“你眼下這個樣子,一個人能走到哪里去?”
云湄還是不說話,他見狀,置放在膝上的手指來回蜷縮幾下,下決心說道:“如果你選擇把孩子生下來的話,我愿意養。”
她一個美貌女子孤身在外就已然足夠艱難,如何立足?倘或以后再拉扯個孩子,孤兒寡母,其艱辛可想而知。
“你之前沒聽清嗎,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孩子了。”云湄終歸還是開口了,因缺水而嗓音破碎,“而且,不管是拖個孩子,還是我從前當過奴婢……我不會因為任何緣由而自甘做妾的。”
雖然妾分良賤,有奴籍的通房、姨娘和正經出身的貴妾,但良妾終究也是妾。
做婦人要被丈夫、公爹、婆母拿捏,而做妾一旦失寵,或恐要被所有人拿捏,哪怕只是一個得臉的小丫鬟。自己肚腹里爬出來的孩子是留不住的,孩子還只能喚生母一句小娘,尋常時候,她見了孩子還得避讓行禮,謹遵主仆之分。
云湄在宋府見識得多了。
那些姨娘的風光與墮落,云湄盡收眼底。正妻好歹有身份在那兒,而小妾色衰而愛馳,過得連普通婢子也不如。
云湄深深呼出一口氣,不等喬子惟接話,她便曼聲說道:“這個孩子,我自己出錢養,不管籍冊上怎么寫,他/她都要跟我姓。表兄,你我之間知根知底,你說得對,我眼下要走也走不到哪里去了,你確實是我最好的選擇。我拿財帛求你一個屋檐庇護,你以后納妾生的孩子可以記在我名下,只要不興風作浪,我會以自己的銀錢撫育、教養他們,一視同仁。如果你愿意,我們就這么過,不愿意,我跟你把這些年的接濟賬給算清楚,爾后自己另尋出路。”
好一良晌滴水未進,她的聲音嘶啞極了。
“你非要跟我算得這么清楚嗎?”喬子惟聽了她話里的意思,兀自急切地說著,“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你。”
云湄無奈地笑了笑,不知怎的,每當這種關頭,總能想起體貼備至的許問涯來。可喬子惟不具備這樣細致的本事,她只得自己開口說了句:“……我很渴,你能先幫我拿一下茶水么?”
喬子惟這才恍然,趕忙提起桌上的銅壺,替她斟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來,云湄咽下,身子很快打了個寒噤。喬子惟見狀,又急匆匆地跑了一趟灶房,問人燒壺熱水來。
“不用忙活了。”云湄將苦澀的冷茶咽盡,說道,“表兄有什么想問的?現下說了吧。”
喬子惟復又坐至榻前,問道:“當初你替嫁之前,為什么不能跟我說一聲?曾經我想把你贖出來,你也不許我……”
云湄打斷道:“我缺錢,好不容易謀得深德院的差事,又贏了何老太太的青睞,這個關頭贖出去做什么?那我日日夜夜勤學苦練的那些技藝算什么,不全數白干了嗎?”
說到底,還是晚了。
將將被賣時,云湄日盼夜盼,間或掛火上頭了,也咒罵過所有人,后來心灰意冷,受完一次又一次的非人磋磨,才明白過來,這個世上沒有誰能仔肩她的生命,這灘子淤泥,惟有靠自己掙脫。
他們沒有錯,錯的是不爭氣的自己。
如若始終陷在濃郁的怨懟里,毀的也是自己。
所以,她靠著這腔不死不休也要掙出一條活路的勁頭,蹚過了這些渾濁難捱的年歲,才走出了眼下這番自由的天地。
喬子惟很是不理解地道:“我有錢,我每次隨信也給你寄了很多東西,是你從來不收。”
云湄垂下眼睛,細聲道:“我缺的,是自己的錢。”
喬家不會接受一個自小被發賣、做過十來年奴婢的媳婦,喬子惟身為富室公子,金錢來源泰半來自家中,一旦家里切斷,靠他那點子俸祿成得了什么事?他又是個軸性子,官場上得罪人恍如吃飯喝水一般頻繁,倘或雙管齊下,不就全玩完了嗎?
喬子惟被她事不關己的模樣弄得有些生氣。但轉念一想,這份氣性從何而來?這些年的信上來往,云湄可從沒許諾過他什么,都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對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婉拒不聽不看,粉飾太平。
是以他心中的火星子將將燃起,就立時盡數湮滅了。
對云湄,他壓根就沒有任何置氣的資格與余地。
拋開那些自我粉飾的不聽不看,云湄對他的耐性有多少,他著實心知肚明。真實的現狀是,稍微一個齟齬,她恐怕就能脫身離開,自行遠走高飛。
云湄半晌沒有等待回復,轉臉去瞧,面上登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表兄他、他、他……他居然哭了。
云湄起先還以為月色迷蒙,燭火搖曳,是自己看錯了。但探身細瞧,喬子惟密匝匝的長睫傾覆著,白皙面頰上淚痕晶瑩,于光色之中波蕩閃爍,整個人悶不做聲,看起來委屈極了。
云湄鮮少見過這個年紀的男子哭,一時頓感新奇非常。
絕色美人落淚,不敗容顏擺在那兒,完全令人厭惡不起來,反而更顯我見猶憐。
這下子,輪到云湄呆怔住,須臾才做出反應,牽了袖子抬手替他拭淚,啼笑皆非地問道:“表兄,你哭什么?都多大的人了?”
喬子惟泛紅的鼻尖翕動兩下,偏過臉避讓她的手,胡亂抹了兩把淚,嘴硬著死不承認,“我沒有,風太大了。你冷不冷?”他見小藥童久久不歸,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起了身,去調試撐窗的木棍,吱呀兩下,又咣當一聲——不幸盡數闔攏。屋內頓時密不透風起來,有悖劉大夫的醫囑。
喬子惟正重新推窗,身畔忽地浮動起清苦的藥味兒,原是云湄撐身下榻,蒼白的指尖探來,指了指木棍上凹凸的關竅,“你要把窗沿楔入第三個坑洞里頭,撐起來時,才會是小小一條窗縫。”
喬子惟恍然大悟,破涕為笑,自嘲道:“我真笨。”
云湄搖搖頭,說:“不怪你。這些活計,慣來只有奴仆會做。”今日要來醫館,他們身側沒有隨侍仆人,車把式也被打發去吃茶喝酒了。
尖銳的話頭就此被揭過,氣氛因此有所緩和。
二人之間沒有甜言蜜語、花前月下的許諾,此事一經敲定,為了云湄肚腹之中日漸長成的孩子,只能盡快將婚程辦完,一切從簡。
喬老爺早知道有這么一天,是怎么攔也攔不住,一氣之下接了個大活兒,背井離鄉承辦去了,眼不見為凈。張夫人眉花眼笑,殷勤備至,親自操辦婚事。
而云湄這廂呢,一入門便給喬子惟納了兩個貴妾,其中一個甚至是常來府上來往的喬家親戚,為喬老爺外家的外甥女,名叫彩環,因父兄犯事,險些鋃鐺入獄,是云湄花了足量的錢財打通關節,把人贖買出來的。
彼時喬老爺正在外地辦事,外家的求救信件送至案頭,早已是來不及疏通關系進行操作,好險云湄平日里與彩環來往頗多,彩環幼年喪母,念其呵護,又對她有交心之勢,云湄聽她話音,未卜先知,在彩環父兄意欲將彩環獻給官老爺減免罪行時將她贖入了門。
因了這回事,喬老爺對云湄無可指摘起來。倒也不至于對她轉怒為喜,只是起碼不會頻頻給人使絆子了。
喬子惟倒是因為納妾這回事跟云湄置了氣。他又不敢沖她發火,每天悶頭去官署公干,只推說洞庭貪墨之風一日不可懈怠,鎮日早出晚歸。
云湄不想擔個惑其斷后的罪名,見他以沉默抗拒,仍是不管不顧,堅持將人接進了門子。
橫豎兩位良妾的身契都捏在她手上,不怕翻出什么風浪來。
張夫人對他們這一房百般維護,表面上做足了和善的婆母姿態。她出身深宅,見識過諸多腌臜,自然是個眼尖的,沒多會子便看出云湄的孕相不大對勁——時候對不上。她喜壞了,夜里每常給丈夫吹枕頭風,丈夫的態度卻有所變化,只敷衍說“我兒子還沒那么傻,不至于是旁人的種”。
云湄懶得管張夫人,只安心養自己胎,及到除夕夜聆聽不絕于耳的炮竹,她驀然生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受。這么多年了,難得過了一個平和的新年,不用伺候誰,只是作為云湄,過自己的新年,守自己的新歲。
兩個良妾除卻身世凄慘的彩環,另一個也受過云湄的大恩——這便是云湄的手段了。所以,二妾都很敬重她,在主母誕下嫡子之前也不敢有什么不該有的念頭,平時在喬子惟跟前連輕薄點的衫子也不敢穿,沒等到云湄安排侍寢之前,她們安分守己,萬不會自薦枕席僭越了去。
只不過主君對她們縱是多一眼也不曾看過,倒是令她們愁緒淺生。云湄看出她們的焦慮,也時常勸喬子惟道:“你不喜歡也罷,以后好歹給她們一個孩子站穩腳跟。”
因著怕人隨時會離開,喬子惟平時也算得對云湄百依百順,但每逢這個時候,難得會憋出一句違逆。只聽他甕聲甕氣地說:“又不是我納進門的,誰納進來的誰管。”飯也用不下去了,說罷,就悶頭在那兒坐著。
云湄對他從來都不慣著,她原本就是一個懶得哄誰的冷情人。于是她也丟了筷子,置氣道:“好啊,反正又不是我絕后!”
晚間招了兩位良妾來跟前,彩環要機靈些,主動提了補身子的安胎參湯來侍奉云湄喝下,另一個喚悅兒的不甘示弱,勤快地湊過來給云湄捶腿。
云湄見她們懂事,很是內疚,不住嘆氣:“是我對不住你們。你們都是清白之身,當時我便沒吩咐人給你們開臉子,眼下再尋個好人家,也是使得的。”
可是彩環與悅兒都不愿意走。喬子惟生得絕色動人,二妾正值十幾歲的錦瑟年華,對他多有思慕,可始終沒能得到哪
怕一個眼神的回應,這才會生出酸苦交織的少女愁緒。至于站穩腳跟,對于她們倆來說,云湄是個打著燈籠也尋不著的、頂好的主母,在云湄的澤披之下,她們倆才不會急迫地去需要一個孩子來傍身哩。
云湄聽了她們的意思,卻是搖頭說道:“不能這么想,你們還是太年輕了。”
彩環與她要親近些,上來點她的鼻尖,“姐姐比咱們又大了幾歲去?做出這番老成樣兒。”
悅兒那廂則撫了撫云湄的肚子,“看形狀,好像是個姐兒呢。那咱們倆就更得往后捎捎了,不急!”
云湄有些怕癢,躲避著,三人登時鬧成一團。
沒多久,便不慎動了胎氣。
產房外,張夫人做張做勢地將二妾訓了一頓,有條不紊吩咐下人魚貫出入侍奉。張夫人巴不得云湄早些誕下孩子,有了孩子一切便都敲定了,再也更改不得,不會半途被喬老爺鬧得和離出走,這個荒唐的女人,就自此日日要戳在喬老爺眼窩子里惡心他,削減他對嫡長子的愛寵。
思及此,張夫人在云湄孕期對她多有呵護關照,也請了醫工日日為她安胎,府上也常備老道的穩婆,是以,云湄生育時倒沒吃多少苦。
夜半,初生嬰孩清亮的啼哭劃破蒼穹。
不負府中上下所有人、包括云湄自己的眾望,是個姐兒。
云湄喜極而泣,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重石陡然落下。
雖然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喬子惟也高興極了。總算是生下來了,還只是個女孩兒。倘或是男兒,未來怕是不知生出多少枝節。對上今陽許氏,喬子惟著實沒有多少能護住她們母子的把握。
但是個女孩兒,一切就都好說了。
若不是家中絕戶,女孩兒沒有承繼權,許、宋二府就算有朝一日有所耳聞,大抵也不會怎么上心,縱是有些官司,解決起來,也在喬子惟的能力范圍之內。
——喬子惟深以為,許問涯那樣什么都不缺的人,還不至于來跟他搶一個姐兒。
就算許問涯不在乎親緣、對云湄毫無感情,做人留一線,他也不至于大費周章地來殺一個姐兒。
喬子惟如是想著,心中亦是巨石落地。
云湄給女兒取名云意綏,乳名綏綏,取安泰寧和之意,希望她一生順遂安康,平淡無波。
孩子是無辜的,又生得玉雪可愛,闔府上下除了冷冰冰的喬老爺,俱都對她都頗為喜愛,疼寵有加。
……許問涯到得洞庭時,目睹的便是這般夫妻恩愛、闔家和睦、蒸蒸日上的美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