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雨夜
維修組眾人用推車將沙袋堆在急診科入口,壘了大概一米多的一道壁壘。大風開始搖動樹枝,發出狂亂的嘯叫。
王有慶帶著人打開了醫院院內的所有雨水井,用鐵夾子清理著沉積在管網中的淤泥,帶出來一堆枯枝、塑料袋還有不知道什么成分的垃圾。
方維抬眼望了一下天空,“時間差不多了,把井蓋先合上。”
王有慶笑道:“頭兒,氣象臺現在總愛發暴雨預警,寧殺錯不放過啊。我看可能沒那么嚴重。”
方維立即嚴肅起來:“有備無患。那年北京721大雨,醫院急診科走廊里積了八十公分的水,好不容易把病人都轉移了,事后盤點報廢了兩千多萬的設備。事后清淤,水電管路改造又花了小一千萬。”
王有慶吐了吐舌頭,跟金英發微信:“老婆,你們那邊怎樣了?”
“嚴陣以待。馮院長剛回來,讓急診科和創傷外科的所有醫生護士,規培的也算,立即趕到醫院。”
“馮院長回來了?”
“是。”
錦繡春天小區里,謝碧陶將一把碎花小傘遞給高儉。他打量了一下,“萬一有暴雨,打了傘也沒用。”
謝碧陶在柜子里找了找,只找到一件自己平時用的長款大紅亮色雨衣,“要不你穿這個。”
高儉一副懷疑的神情,動作卻很快。他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勉強塞進去,“就這個吧。”
他回身抱了抱謝碧陶,“親愛的,注意安全。”隨即風一樣地離開了。
創傷外科內,馮時已經換上了白大褂,步履匆匆地走向住院區。金九華跟著他,快速匯報:“北太平莊派出所民警剛剛送來兩個人,是被掉下來的廣告牌擊中的,一個頭部外傷,一個骨盆粉碎性骨折,都是昏迷狀態。”
馮時嗯了一聲,“盡快安排上手術。高儉呢?”
金九華轉了轉眼睛:“已經到樓下了。”
馮時見他語氣飄忽,剛想拆穿,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高儉由遠及近快步走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根飽滿的火腿腸,“馮老師,向您報到。”
馮時輕描淡寫地點了下頭,“好。兩個科室還有多少人沒到?”
“今晚……公共交通不靠譜。”金九華小心回話,“還不確定。”
“在崗人員動態調整,讓金英排好班,先保證手術室人員,抽一部分支援急診,今晚壓力主要在那邊。高儉,你給我頂上。”馮時按了一下電梯按鈕,“我去巡查一下設備科。”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天像是破了個口子,大雨從里面傾斜下來,華正醫院院子里不到十分鐘就積滿了水,下水口的鐵篦子在水流的沖擊下不停地抖動著。
王有慶臉色都變了,“我剛清理得很干凈了,怎么就……”
方維搖頭:“有慶,不是你的問題。暴雨可不光是水,泥沙跟雜物順著水流往下走,管道堵塞分分鐘。你先去確保應急電源沒事,再盯緊變壓器,萬一停電第一時間啟動。變壓器有三臺,平時是一用兩備,別換錯了線路。”他拿起通話器,“一號車到前院,二號車準備。”
他穿著雨衣走到樓前,指揮著一輛橘色的搶險排澇車。雨水瞬間將他整個人都澆透了,手腳傷處頓時從骨頭里痛起來。
他顧不上這些,大聲叫道:“一號車往左開到急診入口區,先把那邊的水抽到綠地里。”
忽然頭上的雨小了一點,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回頭看去,盧玉貞撐著一把大傘,將他遮住了。
他又驚又喜:“你怎么來了。”
“來幫幫忙。”她的眼神很篤定,“你這邊缺人手。”
他來不及說什么,拉著她走了兩步,找了個能遮雨的地方。他嘗試從褲兜里掏紙巾給她擦臉,結果只有一團泡濕了的紙漿,只得苦笑,“貞貞你乖,趕緊回家吧。我得值班。”
“我在家也閑著。干點什么都成。”
他看了一眼外頭的排澇車,“到我車里去歇著,這陣雨估計也就幾個小時。”
她只是搖頭,他只好說道,“為了防備停水,我讓他們從超市定了兩百箱礦泉水,待會就送到。你去幫忙清點吧。”
“沒問題。”
她剛剛轉頭,馮時正好走過來,跟他們走了個對面。
她趕緊點頭致意,“馮院長好。”
“小盧,你去急診幫忙吧。剛才我從機場過來,一些橋下已經積了水,待會估計會有大批溺水傷員。”
“好。”她本能地答應,忽然又意識到問題,“馮院長,我還處于HIV檢測的窗口期,萬一……”
馮時冷靜地說道,“溺水搶救的流程是人工呼吸和心肺復蘇,不會有感染的風險。你是我院的醫生,在院內出診,有什么問題也是醫院來擔責,我給你出證明,你只管放手去做。”
盧玉貞愣了一下,方維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天塌下來我們扛著呢。”
一輛120車呼嘯著從院門口沖進來,盧玉貞聽到這個聲音,立時充滿了勇氣,“好,我這就去。
鄭佳雪的車停在回工作室的路上。她剛和謝碧陶通過話,內心一片茫然。瓢潑大雨傾瀉下來,將周圍的一切都模糊掉了,勉強看得見前面車子的雙閃。
她給楊安順留言:“讓大伙趕緊走吧,天氣不好。”
楊安順回復:“鄭總,西二旗已經變成了汪洋,想走也不容易。蔣主任也在,他提了很多有意義的建議,我們正在抓緊補漏。”
她苦笑道:“原來都是進退兩難。”
她看了一下路程,大概還有一點五公里,忽然玻璃被人敲了幾下,她搖下車窗,雨立即紛亂地撲在她臉上。
外面是一位年輕女交警:“女士,前面封路了,隧道水深,前面路口右轉可以駛離。”
“好的。”她點頭,“您辛苦了。”
車流轉了個彎,緩緩向右。鄭佳雪尋了個地勢略高的地上停車場,將車停進去,拿了把雨傘走出來。
風立即把傘從她手里奪走,翻著面吹到半天高。她趕了幾步沒有抓住,眼看著傘在風中滾了幾下就不見了。
雨立即淋了她一身。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判斷清楚西二旗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
腳下的臟水嘩嘩地淌著,忽然有個男人攔住了她的去路,她一愣怔,險些撞在他身上。
是個穿黃色沖鋒衣的外賣員,將電動車橫在盲道上,伸手攔住人,“不能走。”
鄭佳雪忽然有點惱火,“怎么回事?”
她語氣有點不善,外賣員帶著濃重的口音解釋,她好不容易才聽清,“井蓋,井蓋掉了。”
她借著路燈的光,果然看見前方的水幾乎沒過膝蓋,水面上有不易察覺的漩渦。
鄭佳雪陡然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的天,要是被卷進下水道……她沒敢再想下去。
她真心真意地道謝,然后跟著在后頭攔住了好幾個人。那個嬌小的女交警也趕到了,在井蓋周圍拉了個圍欄。
她走過去很遠了,在大雨中回頭看去,那個瘦小的外賣員扶著電動車,很緩慢地往遠處走去。女交警站在圍欄前面,比劃著離開的手勢。
她心里除了后怕,還有點勇氣在緩緩上升。
軟件園里各大廈的電梯都已經停了。她爬了十幾層樓才到達工作室,氣喘吁吁。房間里的燈滅了一半,幾個家里遠的員工躺在午休椅子上,安靜地睡著了。楊安順和蔣濟仁坐在茶水間,正在小聲地討論著什么。
他們對她的到來都深表震驚。她也深知自己狼狽得無法形容,雨水將她的妝容完全沖掉了,裙子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是臟污透頂的顏色。涼鞋掉了一只后跟,在地板留下帶泥水的腳印。
她苦笑著擺手:“我去洗一洗。”
她很快速地沖了個澡,換了衣服,用發夾將頭發抓起來。
楊安順說道:“鄭總,今晚有重大突破。蔣主任提了三項建議,我們都照他的話改了。預計明天測試水平就能大幅度提升。”
她微笑著點點頭,“好。就這樣做。”
她嘴上雖然笑著,卻并不熱情。蔣濟仁愣了一下,“你……大概是太累了吧。”
她點頭:“應該是。”
“那你先睡一會兒。”
“我還有些文件要處理。蔣主任,外面確實很危險,你在這里休息一下也好。”她看向自己的辦公室,“我屋里有沙發。”
楊安順很有眼力見地走到一邊。
蔣濟仁跟著她走進這間透明辦公室。她將簾子拉下來,取出一個裝飾精美的盒子,“洗漱用品,還有壓縮毛巾。剃須刀你可能得找小楊。謝謝你專程過來。”
他并沒有推辭。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帶著點熟悉的香氣。她將大燈關了,只留下自己辦公桌前的一盞小燈。“我今晚要通宵辦公。”
昏黃的燈光下,她瀏覽了自己的郵件,又將辦公系統里過往的一些材料打印出來。打印機吱吱作響,她在一些文件上簽了字,將它們放進皮包。
在工作的間隙里,她看了他一眼。他閉著眼睛躺在沙發里,將外套搭在身上,像是睡著了,但應該沒有。從前她很熟悉這種狀態,兩個人親密過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什么,白天遇到的各種瑣碎事兒,奇聞八卦。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向窗外望去能看見隔壁大廈的燈火。鄭佳雪拿起遙控器,將空調往上調了一度。
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睫毛顫動著,輕聲說道,“小雪。”
她嘆了口氣,“蔣主任,睡吧。”
屋里一片死一樣的靜默。他伸手摸了摸沙發,“下次測試我再過來。”
“歡迎。”她公事公辦地說道。
他深深呼出了幾口氣,沒有再說話。
她打開電腦里的一張照片。哥哥大概十五歲,帶著六歲的她,在動物園里的合影。那時候爸媽總是不在,她是哥哥的跟屁蟲。保姆總是會偷懶,她哭著叫:“哥哥,我餓。”
哥哥打開一罐八寶粥遞給她。
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轉過臉去擦了擦。
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讓人特別傷感。她曾經有過很多快樂的日子,許多都是和蔣濟仁一起的。她留戀地打量著他的睡姿。他此刻就躺在她五步以外,依然高大帥氣,依然天真和正直,是她做夢都想要的樣子。
有幸一起共度過十年,已經可以感謝上蒼。
他副駕駛上另有一個女人,看著是他父母喜歡的類型,聰明、漂亮、優雅、有禮貌。他們在一起非常般配,可以規避掉生活中大部分的煩惱。最完美的婚姻不過如此。
她看向那個裝文件的皮包。
暴雨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在凌晨三點轉弱成小雨。華正醫院應對暴雨的準備工作相當完備,順利地度過了這次自然災害。
蔣濟仁在早晨六點多鐘醒來。雨已經停了,窗外是重重的云,上方露出一點金色的邊緣。
他揉著眼睛,“小雪?”
簾子依然拉著,她人已經不見了。他發現身上蓋著一條毯子,外套用衣架掛在一邊。
他迷糊著站起來,忽然發現外套上多了一樣很久沒見的東西,是一個聽診器模樣的胸針,被鄭重地別在胸口口袋的位置。
袁昭在早上七點多到了單位。她換好衣服,座機就響了,是陸耀的聲音:“小袁,到我這里來一趟。”
袁昭走進陸耀的辦公室,沙發上已經坐了一位女士,看著有點熟悉。她自我介紹道:“我是宏濟醫療的執行總裁鄭佳雪。”
“久仰久仰。”
鄭佳雪將隨身帶的皮包打開:“我不跟兩位警官客氣了,直奔主題。”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約十公分長的銀色小瓶子,袁昭臉色立即變了,“這是……笑氣。”
鄭佳雪臉上有點決絕的神情,“我是來自首的。我公司名下一所停工的廠房內,這個月有大量裝氣瓶的車進出。我懷疑……有人在里面灌裝笑氣。”
第132章 支援
創傷中心手術室外面的淋浴間是全醫院最好的。忙碌了一夜的方維帶著渾身的污跡打開了噴頭。
熱水嘩嘩地淋下來,他渾身都舒服得像是要化了似的。
高儉做了一夜手術,此刻也在他旁邊的噴頭下面哼哼著歌,聽來聽去都沒什么調子。
方維朝他下面看了一眼,“半邊還腫著呢。就說讓你別沖動。”
“都是那條傻狗,早不來晚不來。”高儉很用力地揉搓出泡沫,“俗話說老大傻,老二精,你就比我聰明。”
方維笑道:“誰敢比你厲害。”
金九華站得比較遠,和二助三助站成一排。幾個人坦誠相見,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什么,邊說邊笑,似乎很熱烈的樣子。
高儉叫道:“九華,八卦什么呢?”
金九華猛然抬起頭來,“高老師,聽說馮院長結婚了。”
高儉和方維面面相覷,心下都是一驚,高儉問道:“誰說的。”
金九華支支吾吾地說,“聽說醫院人事處收到了他的婚姻狀況變更情況表。”
方維長出了一口氣,高儉嗯了一聲,“我也聽說了。”
他這句話顯然是一種確認的表示,兩個博士生也興奮起來,話題繼續,“馮院長真是個辦大事的人,一點征兆都沒有。聽說找了個二婚帶孩子的,得漂亮成什么樣啊。”
“男神結婚,那幫女生該傷心嘍。我是不是有機會了?”
方維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跟著笑。高儉嚴肅起來,對著博士生說道:“踝關節骨折的Lauge-Hansen分型有哪些,給我數出來。”
倆人立刻傻了眼,緊張得有點結巴,“旋后內收,旋后外旋……還有……記不清了。”
高儉冷冷地說道:“這都不知道,果然一代不如一代。”他推推身邊的方維,“還有哪些?”
方維平靜地回答:“旋前外展,旋前外旋,垂直壓縮。”
倆博士生眼睛頓時都瞪得溜圓。高儉點頭道:“看方科長一個專業搞設備的,都比你們腦子靈光。天天不翻書,就知道八卦師爺。”
學生慫慫地答道:“高老師,我們錯了。”
高儉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方維緊隨其后。等他們走遠了,學生帶著一種智商被全面碾壓的挫敗感,小聲問金九華:“師兄,這方科長什么來頭,真厲害。”
金九華搖頭:“好好學習吧,別問這些有的沒的。”
方維洗完了澡,自覺脫胎換骨。他匆匆趕到樓下的急診門診,這里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充斥著家屬們焦躁的詢問聲和哭聲。
他從人群里勉強擠了過去,老遠就聽見盧玉貞的聲音叫道:“都走開。”
他一聽就知道是正在除顫,停下角度安靜地站在一旁。
電擊過后,她又在奮力地進行胸外按壓。這樣來回過了三輪,才顫抖著聲音報告:“心率轉為竇性心律。除顫成功。”
幾個護士推著病人往ICU走,病人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外面有五六個家屬在等。看到他的臉,媽媽立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方維往診室里走了幾步,盧玉貞一臉疲憊,呆呆地立在除顫儀旁邊。他從她手里接過電擊板,用紗布擦了擦,將它放回原位置。
她像是脫了力,機械地將衣服換了。他帶著她上了車,兩個人都癱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系統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藍牙已連接。”
她這才像是反應過來,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飛到額頭前面的頭發,“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手腳都酸了。”
“還好結局是圓滿的。”方維從車里掏出王有慶送的牛軋糖,“金英嚴選。”
她麻木地在嘴里嚼著,甜味一絲絲生發出來,有奇異的治愈作用。她打開手機,“我放首歌。”
大概是點錯了按鈕,音響忽然大聲播報:“與HIV感染者同住,需要注意哪些事項才能……”
她手一抖,迅速點了停止鍵。方維轉過臉來,伸手搭著她的肩膀。“貞貞,放出來吧,我正好聽聽。”
她的頭無力地垂下去,抵在他的胸膛前面,“最近手機老給我推送這些視頻。”
“軟件都是有算法的,比人精明。你越是點開,它越會給你推。”方維將她抱住了,她瘦成一把骨頭,他都不大敢使勁,“沒關系的,我最近也看。”
她使勁吸著鼻子,“我真的害怕。哥,你過去十年已經很苦了,我不能……”
“你永遠都對我沒有信心。”方維的聲音也有點哽咽,“我刀山火海都過來了,這點事都接不住。”
她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地用嘴唇碰一下他的耳垂,算作回應。
她撐著坐起來,“接著抱一會兒。”
“嗯。”方維點頭,“抱抱。”
盧玉貞忽然俯身到他耳邊,極低聲地說了一句,他臉立刻紅了,“不用理它。太尷尬了。”
“我……其實躺在一個床上,你有什么動靜我都知道。”
他放開手,啟動了車。空調冷風勁吹,讓人一激靈,他盡量不那么窘迫,“我回家自己處理一下。你放心,二十幾歲最血氣方剛的年紀我都挺過來了,絕對守身如玉。”
她沒來由地鼻子又酸了,克制著說道,“我可以幫你。”
“什么?”
她從外套里掏出一副醫用手套,用醫生慣常的嚴肅口吻,“你忘了我是個優秀的泌尿外科醫生,知道規避風險。手不是還能用么,戴上手套操作。前面如果不行,還可以通過直腸觸發前列……”
方維猛然一剎車,兩個人都往前一撲。他很無奈地說道:“你是醫生還是女朋友?聽你描述真嚇人。”
“你想不想啊。”她把聲音放軟了些。“我想跟自己男朋友親熱一下,會讓你舒服的。”
“后面絕對不行。”他有一絲動容,隨即斬釘截鐵地拒絕。
她挑挑眉毛,“有些變態病人專門跑來掛號,找各種借口體驗。那……前面呢?”
他低下頭去,輕聲嘟囔著,“可以……試試。回家再說。”
“好。”她將手往前一揮,“出發吧。”
同樣奮戰一夜的金九華回到辦公室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了。他給袁昭發信息約她出來吃飯,她沒有回。
他只好強打精神起床,陪著高儉到食堂吃了頓晚飯。
高儉二話不說就替他刷了飯卡,他有點不好意思,“高老師……不能讓您請客。”
“食堂買倆菜而已,算什么。”高儉笑道:“等過兩天到了紐約,你會懷念這里的飯菜。”
金九華點頭,“一定會。”
“你要出國的事,袁警官知道嗎?”
“知道。她沒有意見,說她當年在西南方向也出過國,只是沒辦正規手續。”
高儉思量了一下,被這句話的幽默感折服了,“真是個妙人。”
忽然高儉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問了幾句,眉頭緊皺。“急診科說市公安局要出一輛120車配合任務,他們擠不出人手,讓咱們派人跟車。”
“去哪兒?”
“說大概在大興,不給具體地址。”高儉搖頭,“120車是標準配置,這種任務一般都是例行公事晃一圈,不去又不行。”他看向金九華,“你跟司機去吧,比在醫院輕松。記得躲遠點,一切行動聽指揮。”
晚上十點多,金九華上了120急救車,在一片黑暗中晃晃悠悠地往南開去。司機也是他的老熟人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金九華不善言辭,只是隨聲附和。
“聽說你要去美國了。”
“對啊,進修。”
“還回來嗎?”
“肯定回來啊。”
路越走越窄,穿過一片莊稼地,在幾棟民房旁邊停下。大興區本來地勢低洼,剛下過雨,處處積水,陣陣蛙鳴,大團的蚊子繞著臉飛。
金九華趕緊用口罩捂住臉,戴上手套,縮在車里。
將近十二點,外面有幾陣細碎的腳步聲,像是一些人匆匆走過去了。過了一會,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語氣很冷:“120車把燈關了,手機也關掉。”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正是陸耀。
金九華坐了起來,陸耀見到是他,愣了一下,隨即伸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噤聲。
他忽然有種預感,想開口問,又想著陸耀肯定不會回答。正在猶豫之際,陸耀手中的步話機響了,千真萬確是袁昭的聲音,“洞妖洞妖,收到請回答。”
“洞拐洞拐,收到。”
“已入網,請求靜默。”
“收到。”
陸耀的眼光落在他臉上,他的心突突直跳。
陸耀走出十來步遠,低頭冷靜地命令:“各小組注意,立即檢查路上的卡口。”
第133章 脫鉤
夏日的夜晚,露水浸潤了庫房外面的雜草,蟋蟀在其中不斷地低聲鳴叫。廠房的院子里彌散著一種微甜的氣味,聞起來令人十分愉悅。
鄭佳雪走進這座空曠的鋼架廠房,房頂大功率的高天棚燈將地面照得雪亮,墻壁上掛著“安全生產,人人有責”的條幅,半新不舊的紅布上沾滿了灰塵。管線按照不同的功能漆成了藍色和綠色,上頭掛著金屬銘牌。時間久了,接口處油漆有些脫落。她還記得當年剪彩時的盛況,處處都是嶄新的,連機器都是那樣氣派。
整排壓縮機和管線都已經停止了震動,地上整整齊齊地放了一排二十幾個木箱,里頭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巴掌大小的銀色笑氣瓶,粗略估計超過五千只。
她將其中一個拿了起來,使勁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把它捏碎。袁昭在她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鄭總,笑氣案子不同于其他涉毒案,固定證據很難,必須抓現行才能定罪,希望你能理解。”
鄭佳雪臉色蒼白。她將那只氣瓶丟回木箱里,拍拍手:“我理解。”
她穿著一件米色的經典長款風衣。袁昭隔著外套,伸手去調整她身上的防彈背心,撫平褶皺,“你千萬不要太緊張,保持正常的說話節奏。”
幾個警察的眼光都定在她倆身上。鄭佳雪整個人都僵硬了,張了張嘴,聲音沒發出來。袁昭擺了擺手,讓周圍的七八個便衣警察們都四散開去,“到院子里警戒,嚴禁抽煙。”
袁昭摸了摸自己腰后的配槍:“鄭總,我們對外圍有全方位的布控,配了四組人,警力也是滿員出動。如果事情有變化,我一定會先確保你的安全。”
鄭佳雪嗯了一聲,她的手已經冰涼。
與此同時,在外圍布控點,金九華像在高考前檢查準考證一樣,反復查驗120車上的急救設施:醫用氧氣、全自動呼吸機、AED、心電監護儀、吸痰器,每一樣他都確認參數在合理范圍內。
司機正在駕駛位上打盹,被這動靜吵醒了,不由得心慌起來:“金醫生,你什么情況啊。這些東西平時設備科每周都查,沒問題的。”
金九華看著不遠處陸耀模糊的背影,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不均勻了,“沒事,我有強迫癥。”
司機狐疑地看著他:“原來你可不這樣。”
“最近醫院要抓基礎操作。”金九華翻著急救藥箱里的藥品:止痛藥,抗過敏藥,紗布……他將羅紅霉素拿出來放在一邊。
司機嘟囔了一句,又接著睡了。他下了車,站在麥田旁邊。月上中天,露水有些涼。前面不遠處有不少池塘,估計是新下過雨的產物。水上隱約能瞧見有蜻蜓在飛。他心跳如鼓,翻著手機里跟袁昭的通話記錄出神。毫無疑問,她在冒險執行任務,會有多大的風險呢……初見時她整個人都快碎掉了。
他打了個寒戰,忽然想把整個醫院搬過來給她做后盾,連同所有的醫生,最好馮院長他們也在,又或者……她能不能不再出任務了?做文職多好,管戶籍檔案最好。
他使勁將這個念頭按了下去。陸耀向他走近了幾步,兩個人交換了眼神。他似乎讀懂了無言的安慰:“作為上司和戰友,他也一直在。”
這是難得的安靜時刻。月亮圓圓的,周圍籠了一圈光暈。袁昭忽然想起邊陲小城里的月亮總是格外大,伸手就能觸摸到似的。
她憑著直覺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比聽到車行駛的聲音還要早。她比了個手勢。
有人在輕輕敲門。
門吱呀呀地開了。院子里來了兩輛小型卡車。
車上跳下幾個人,從站位來看,袁昭立刻認出了里面地位最高的人。出于意料,那是個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穿著白襯衫和西褲,像個體面的干部。
他看見鄭佳雪站在門里,也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后退了兩步。
兩個人已經將門關了。
男人并不慌亂,冷冰冰地打量著鄭佳雪:“你是誰?”
鄭佳雪開口了,從聲音聽不出緊張,袁昭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你又是誰。這是我公司的廠子,我是老板。”
男人端詳著她的臉,很快從她的五官里尋找到了證據,他熟絡地笑起來。“是佳瑞的妹妹吧。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姓林。”
“林先生,想必你也知道,公司現在歸我管。有附近的村民投訴說晚上有機器的聲音擾民,把我嚇了一跳。我帶著幾個人過來……”
她指了指廠房里的木箱子,“工廠明明已經停工了。”
林先生笑了笑,“肯定是你們兄妹倆沒溝通好。這是我跟你哥合伙的生意,自家廠房,空著也是空著。”
一股涼意從鄭佳雪脊背上直竄上來,她小心地將腳挪動了一下,好讓自己站得更穩些,“我不知道。”
林先生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開始打電話。嘟嘟的聲音在夜空里尤其清晰,鄭佳雪將臉轉向一邊。
那邊是個女人接了,聲音軟綿綿的:“林哥。鄭總已經睡了。”
“何小姐,鄭家的大小姐在廠子這兒堵著呢,得這位老哥親自出面解釋。”
過了一會,鄭佳瑞慵懶的聲音才從話筒里傳過來:“小雪,你先把貨給他們提了,剩下的我明天跟你慢慢解釋。”
鄭佳雪的下巴都是抖的。盡管她早已知道這個答案,被證實的時候依然心如刀割。她鼻子酸了,很勉強地嗯了一聲。
林先生看她臉色變了,眼里依稀有淚,客氣地笑道:“改天約出來一起玩,早聽說他有個很能干的妹妹,一直沒機會見。”
鄭佳雪將下巴抬起來,憋住了眼淚,“今天就先這么算了。”
林先生招呼手下,將木箱往卡車上搬。袁昭跟在旁邊一路數著數:“一,二……”
林先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鄭佳雪嘆了口氣:“這是我助理。我得點一下數量,回頭該跟我哥算賬的時候,也好有個憑證。”
“好,親兄妹明算賬。生意人。”
木箱將卡車車斗裝得滿滿當當,卡車司機跳下來,拿著油布往上面披,又用繩子捆了好幾道。
袁昭站在卡車旁邊,比了個OK的手勢,林先生笑道:“謝謝這位小鄭總通情達理。咱們合作愉快,后會有期。”
他上前來握手,鄭佳雪僵硬地伸出手來,極快地觸碰了一下。
按照部署,卡車從這里駛出,到卡口處被攔截,行動就結束了。袁昭向鄭佳雪眨了眨眼睛,讓她示意開大門。
忽然卡車司機轉過頭來,眼睛死死地盯在袁昭臉上。袁昭吃了一驚,那正是在醫院里被她拘留過的男人。
卡車司機大叫一聲:“警察,快走。”
變起倉促,一院子的人都呆住了。袁昭將手在面前橫著一抹,意思是行動。便衣警察們身手極快,轉眼間反應過來,已經將幫忙搬貨的幾個人控制住。
袁昭心念急轉,飛速地向鄭佳雪跑去。
林先生上前一步,緊扣著鄭佳雪的脖子,將她推著轉了半個圈子,一把雪亮的匕首已經落在她的脖子上。他出手狠辣,跟斯文的外表全不相稱。這一下猝不及防,她毫無反抗之力,被他的一整條手臂緊緊扼住咽喉,被拖行到圍墻邊上。
他叫道:“放我出去。”
警察們的眼睛一時都看向袁昭。鄭佳雪的手無力地掙扎著,眼睛向上翻。脖子里的血痕像一條細細的線,血沿著線緩緩往下流。
袁昭在她面前十步遠,手在身后摸到了槍,猶豫幾秒還是放下了。“把她放了,外面都是警察,你跑不掉的。”
他并不答話,下巴向大門指了指。袁昭沒有猶豫,“開門。”
大門被緩緩打開。他將鄭佳雪拖到卡車旁邊。袁昭斷定他是個有經驗的案犯,從始至終,他將鄭佳雪擋在臉前,沒讓她有任何開槍的機會,一秒鐘也沒有。假如讓他上了車,后果不堪設想。
他伸手去開車門,就在這一瞬間,袁昭猛然沖了上去,她有極強的爆發力,抽出警用匕首從他背后的空隙里當頭就刺,目標正是他的后頸。他是個練家子,扭臉閃躲了一下,反過身來將鄭佳雪推向她的刀尖。
這正是她想要的,她飛快地將匕首扔在一邊,借力將鄭佳雪從他胳膊控制范圍內奪了過來,兩個女人一起倒在地上。
還沒等她爬起來,就聽見了車的轟鳴。這輛藍色的卡車沖出大門,沿著門前的鄉村公路飛奔而去。
一公里以外,金九華還坐立不安地守在路邊。陸耀擺擺手,“你先回車里去。”
忽然他手中的通話器響了,是袁昭的聲音:“魚已脫網向南逃竄,請求攔截。”
陸耀回答:“障礙已……”
聲音還沒落地,那輛卡車以箭一般的速度出現在他的視野。他只來得及喊了一聲:“臥倒。”
伴隨著幾聲驚天巨響,在道路中間設的一排鐵欄桿飛起半天高。金九華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就黑了下來,恍惚了幾秒鐘,才知道自己被陸耀撲倒在地。
陸耀爬起身來,那輛車歪斜著在路中間滑行了幾十米,忽然又加了速,向南急速駛去。他叫道:“各小組注意,全力抓捕一輛藍色卡車,車號京XXXXX。”
他的話音未落,視野中出現了另一輛藍色的卡車,同樣行駛得飛快,緊跟著前面一輛。兩個男人同時透過駕駛室車窗,看清了袁昭冷峻的側臉。
袁昭的車跟得越來越緊,轉眼間兩輛車只差了十米遠的距離,袁昭搖下了車窗。前方是國道,再有不到三公里就是高速入口,決不能讓它造成更大的破壞。是撞擊它的右后方車尾,還是……
她猶豫了幾秒鐘,繼續跟上,幾乎要撞上去。
不出手就沒有機會了。她冷靜地掏出手槍交到左手,調整心跳和呼吸。
砰的一聲,槍響了,前面的卡車車身歪了一下,隨即在路上走起S型。袁昭知道,那一槍打中了輪胎。
前車橫著在路上停了下來。在撞車之前,她全力地扭轉方向盤,卡車歪歪扭扭地從前車旁邊擦過,沖下了路面,一頭栽進了路邊的池塘里。
時間仿佛停滯了。渾濁的水從車窗里灌了進來,迅速淹沒了車里的每一處空隙。袁昭勉強睜開眼,卻只看到一些模糊的綠色。
她迅速伸手去解安全帶,嘗試著使勁,卻怎么也解不開。她憋了口氣,拼命地往前掙,手指摳著卡住的地方,那里紋絲不動。
手指疼了起來,胳膊也像是失去了力量。時間被拉得極其漫長,她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些畫面,走馬燈似的來回旋轉,白色的病房,儀器的滴滴聲,有個高大的人影……
視野里從四周開始黑暗下來,中間勉強有一點光,在光里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漸漸靠近,她以為那是幻覺,聽說人去世前會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東西,原來是真的。
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金九華攬住她的肩膀晃了晃,隨即發現了那攪在一起的安全帶。他慌亂地掰扯著,肺里的氣漸漸稀少,窒息仿佛近在咫尺,他仍沒有放棄。
旁邊又有一個人游過來,將一把匕首遞到他手上,他來不及看是誰,手起刀落,安全帶整個斷了。
她整個人已經不再動彈。
他將她從車窗里扯了出來,她全無反應。隨即身邊又出現了人,一個,兩個,三個。他們合力將她托舉了上來。
第134章 搶救
“袁隊!”“隊長!”
一群警察從后方涌上來,圍著袁昭聲嘶力竭地叫著她的名字。
“把人倒過來控控肚子里的水吧。”
“拿那個電擊的東西?”
他們都慌了,七嘴八舌地出著主意。陸耀濕淋淋地站在旁邊,揮揮手道:“都安靜些。讓醫生搶救。”
袁昭整個人像是被水浸透了的一團布,手腳僵直,眼睛閉得很緊。金九華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執行著教科書里的步驟。他顧不得許多,將她臉朝下放平在自己膝蓋上,快速拍打著她的后背。
她的脈搏又細又弱,幾乎摸不到了。他將她放平在地上,跪在旁邊用力地進行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的循環動作,每一下都很深很重。
漫長的急救用了大概五個循環,袁昭四肢一陣抽搐,喉頭痙攣,從嘴角溢出一些白沫。
他瞬間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四肢都麻了,再沒有一點知覺。過了幾秒鐘,他才強撐著將她豎著抱起來,用力撫摸她的背,嘴唇抖得說不成句子。“我是……我是九華。你先堅持一下。”
她微微哼了一聲,金九華眼淚都下來了,他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越抹越濕。
陸耀深深地吐了口氣。
袁昭的手掙扎了一下,搭在他肩膀上,眼睛半睜半閉,嘴里嘟囔出了幾個字:“槍,快……”
金九華心里一動,連忙回答:“你槍法很好,打中了車,車已經停下了。”
陸耀及時地補充:“你的槍撈起來了,在我這里保管。”
袁昭聽到了這個標準答案,才松懈了些,金九華將她打橫抱起來:“上救護車,送醫院。”
他上了120,才看見車的副駕駛上已經坐了一個人,焦急地看著窗外。他問道:“佳雪,你沒事吧。”
她脖子上包著紗布,鮮血已經不流了,在風衣上留了一大片干涸的血跡。“我自己處理了一下,并不要緊。”
金九華將袁昭安置在床上,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不要動。不要說話。”
她目光漸漸聚焦在他臉上,三分驚訝七分心酸,只是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她的喉嚨又開始咯咯作響,吐出兩口淡綠色的黏液,他用紗布小心地擦干凈。
忽然有人在敲門,金九華拉開車門,吃了一驚,幾個警察光著膀子站在外頭,遞過來幾件衣服:“這是干的。”
他頓時明白了,“我給她換上。”
“還有你的。”老警察們見多識廣,對他們的關系立即有了精確的定位,只是稱呼上有點為難,叫“嫂子”自然不對,“妹夫”似乎還不到時候,“兄弟,湊活穿吧。”
他吩咐司機開了暖風,小心地將袁昭的衣服脫掉。防彈背心很重,又沾了水,硬梆梆的難受。在手術臺上他見過她的身體,只覺得干瘦可憐,只是當下又不同了。她身上多了點肉,柔和地包住小骨架。手術的疤痕還在,突兀的幾條,蜈蚣一樣地橫在皮膚上。他給她套上一件寬大的衛衣。
他又在衣服里翻找,里頭竟還有一雙棉襪子,袁昭皺起眉,微微搖頭。
他抖著那雙氣味突出的白襪子,內心掙扎了一會,“還是穿上吧。你腳都是冰冷的。”
袁昭臉上已經有了血色,這下連手都在搖:“不。你穿。”
“醫生多半都有點潔癖。我不算講究,不過……”
他嘆了口氣,將襪子扔到一邊,自己挑了件襯衫裹上,將她的腳抱在自己懷里暖著。這動作太曖昧了,袁昭打了個寒戰,急忙將腳往回收,“不用。”
他在腳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別亂動。”
這句話他說得很柔和,但又帶點權威的語氣。袁昭想了想,不再掙扎。一絲暖意沿著腳心向上走,四肢百骸一時都活泛起來。
他說道:“去醫院好好做個全身檢查。提防呼吸道感染或者肺炎。你身體底子不好……”
她擰著眉毛,像是不同意。金九華會意,苦笑著改口:“身體底子本來很好,受了點外傷,怎么也不比從前。”
她這下沒有反駁。
副駕駛上的鄭佳雪歪過頭來,偷偷掃了他倆一眼,隨即將眼光轉了回去。
救護車從南向北一路疾馳。外面是凌晨四點的北京,天空中有一大片淡紫色的朝霞,這座城市即將迎來新一輪的黎明。
袁昭走了綠色通道入院,一切抽血化驗、做心電圖、CT的流程她都熟極而流。高儉看了片子,笑瞇瞇地說道:“九華,這片子你怎么不會看。”
“我還是不放心。”
“肺部嗆了點水,沒什么大問題。不過……”他看看金九華,“可以讓她留院觀察兩天,吸吸氧,看看是否發燒。”
金九華忽然有種隱秘的喜悅,雖然自己也知道這喜悅很不應該。
她疲勞到了極限,在病床上很快就睡著了。他將窗簾拉好,小心地關了燈,才發現陸耀站在門口。
“她睡了,檢查結果很好。”金九華帶他下了樓,坐在花壇邊上的長椅上。五顏六色的月季在風中搖擺,散發著甜美的香味。掛號的人漸漸多起來了。
陸耀神色憔悴,“我剛從局里過來,突擊審訊了幾個人。”
“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的那把刀,差點沒命了。”金九華后怕起來,“如果……”
“是我們的應急方案做得不好。”陸耀很誠懇地說道,“出了險情,我得向你做檢討。”
“向我?手術臺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生,我不是不理解。只是今天的情況有點可怕,想到就會心驚肉跳。”
陸耀用敏銳的眼光打量他的微表情。“今天我是個老警察,都嚇壞了。”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金九華停頓了一下,才慢慢說道:“挺害怕的。她是我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人,是我女朋友,要是救不回來……我不敢再想。”
他用雙手抱著頭。陸耀拍了拍他的肩膀,“金醫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聽說你要去留學,我們的工作性質不支持出國。”
金九華能聽得出他的顧慮,“一年半,訪學不是留學,到時候就回來了。我也三十多了,談朋友就是奔著談婚論嫁去的。”
陸耀對后面這句話相當滿意,又有點別樣的酸楚,“你別怪我多事。我是她上級,她是我最好的下屬。”
“你們以前談過戀愛,我知道。”金九華很平淡地補充。
陸耀的手在他肩膀上僵住了。
他字斟句酌地說道,“只是普通校園戀情,時間不長,而且……”他小聲補充,“我們沒有過身體上的關系,她是很傳統的人。”
他說完了,自己也苦笑了一下,以這樣的話語做總結,大概是對她最好的方式。金九華忽然想到埋藏在那個mp3里面的秘密。他很坦然,“袁昭是個特別好的姑娘,值得所有人喜歡。我知道你們原來感情很好,沒修成正果挺遺憾的,可是再好也已經過去了。”
“對,現在我們只是上下級關系,我欣賞她。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給她申請調崗,換個部門也可以。像袁昭這樣的一線女警官其實非常少,大部分女警都在做行政、戶籍、警民關系這方面的工作。”
“沒有必要,我相信她的人格。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生,大家都要朝前看。”
“我擔心你會不接受她的工作性質。今天你也看到了。她是很好的下屬,但我也希望她擁有世俗的幸福,快樂地結婚,生孩子,建立美滿的家庭。她值得別人真心對待。”
金九華承認這句話對他的誘惑極大。他幾乎都要脫口而出答應了,理智卻將它壓了下來。沉吟了一分鐘,他才下了決心,“陸警官,這是袁昭的工作,她應該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想替她做決定。”
陸耀訝異地看著他,金九華將手放在膝蓋上,“她很熱愛自己的工作。我……我不值得她為我做犧牲。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是說如果,她愿意嘗試新的崗位,我也會支持她,但總得她自己做主。”
陸耀看著這個滿眼真誠的高個子醫生。他一貫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也終于露出一絲釋然地笑容。“其實結婚也有一些福利。”陸耀仔細想著,“袁昭的房子是局里特批的公房,雖然不大,總算是學區房。對了,我們還能解決配偶的北京戶口……”
“房子我有,只是偏了點,算是能有個住的地方。車……你們能幫忙搖個號嗎?搖了好多年了。”
“不能。”陸耀無奈地回答,“年輕警察們都在搖,看運氣吧。”
“奧。”
“金醫生,我真心實意地祝福你和小袁能幸福。”
“謝謝。”
陸耀站起身來,從容地向停車場走去。還沒打開車門,他遇見了脖子上纏著紗布的鄭佳雪。
“鄭總,傷口沒事了吧。”
她禮貌地點頭,將手上的醫用膠布給他看:“陸警官,我剛剛輸了一些消炎藥。后續……”
陸耀盡可能公事公辦地回答:“鄭總,如果需要幫助,我們會請你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你作為廠房的管理人員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也能及時向公安機關提供證據,協助抓捕,我代表警方對你進行感謝。”
鄭佳雪臉色蒼白。她還穿著那件弄臟了的風衣,頭發亂七八糟。陸耀剛要關車門,她忽然趕上來,“陸警官,我能不能請您幫個忙。”
陸耀抬起眼來,“什么?”
“我……能算是立功嗎,能不能將功贖罪,我哥哥那邊……”
陸耀自然不好表態,“笑氣目前還不屬于毒/品目錄,所以只能按照危險化學品相關法律進行認定。”
這和她之前向謝碧陶咨詢得到的信息是吻合的。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請陸警官……多關照。”
“嗯,我知道了。”
她湊上前去給他關上了車門。
車走了,她立在停車場,回望人來人往的住院大樓。
電話響了,是謝碧陶,“傷口處理完了嗎,我現在過來接你。”
“不用了。”
她將領子立了起來,遮擋住脖子里的傷口。包里有一柄牛角小梳子,勉強將油膩膩的頭發梳通了。她低下頭用軟件打車。
冷不防眼前出現了一個人,熟悉的聲音叫道,“小雪。”
她驚喜地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媽,忽然啪地一下,她臉上直白地挨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沒有留力氣,她臉頰上麻木了幾秒,熱辣和刺痛一起竄上來。
第135章 決裂
鄭佳雪往后退了一步。頸部的傷口大概是被扯開了,一陣撕裂般的疼。她又叫了一聲媽。
王女士整張臉都漲得通紅,額頭上全是汗。“別叫我媽,我沒生你這樣吃里扒外的東西,我的奶水一口一口喂出個白眼狼。”
鄭佳雪看著眼前指著她的幾根粗糙的手指,渾身的血一時都涼了。她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我們家哪一點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是短了你吃穿還是沒供你讀書,你再問問周邊差不多的,哪家閨女能在娘家有股份,家里給出這么多的嫁妝,買房子買車,黃金翡翠的首飾跟不要錢一樣往你身上掛。沒想到你這樣貪心不足。”
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家……那我算什么。”
“你起了這樣歹毒的心思,就不算鄭家的人了。”
一陣怒火在她心口滾著,從頭到腳都在發燙,“我歹毒,在廠房里灌笑氣,拉全家下水就不算歹毒。我要是沒發現,蹲班房的就是我了。”
王女士頓了頓,“我問了,那玩意不是毒/品。”
鄭佳雪的聲音都變形了,“吸了會上癮,越吸越多,跟毒/品有什么區別,無非就是尿檢檢測不出來。辦案子的警察跟我說,我哥吸笑氣已經好幾年了,去年他出車禍之前也吸過,要不是他把腦子吸壞了,不會出這么大事故。我這是在救他。”
王女士冷笑道:“救他?你明明可以先告訴我,叫他別干了,他很聽我的話的。你幫著外人叫了警察,把他逮了進去,我找了好幾個最好的律師,都說再也不能緩刑。”她越說越激動,眼淚一直落,“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怕你哥再掌權,要他翻不了身。你就是貪,從你不肯去美國我就知道……”
鄭佳雪的腿腳都麻了,她幾乎站不住,“媽,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巴不得現在進局子的是我。我該進去換他出來,是這樣吧?”
王女士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說道,“我知道你能干,為什么非要跟你哥爭呢,他是兒子,是該繼承家業的。你把他踩到泥水里,以后家里怎么辦。”
鄭佳雪扭過臉去,她聲音也高起來了,“就憑他比我多二兩肉嗎?”
“女人跟男人怎么一樣。”
“對,不一樣。從小到大,我哥的衣服是永遠要壓在我的上面,說不能壓著男人。我聰明,我成績好,我就是你們的名牌包,偶爾帶著出去炫耀兩下,表演節目。我哥十幾歲被帶出去出飯局,人脈關系都介紹給他認識,工人都會叫小鄭總,十八歲就有股份,回國就進董事會。我在宏濟工作了幾年,人人說能干,股份不過是他的添頭。我倆一塊出去買車,給他買911,給我買卡宴,明明有錢,硬要分個主次高低,說女生要低調。你們這樣捧著慣著,慣出來個什么人呢,,吃喝嫖賭抽樣樣不落。”
“你是他親妹妹,你得幫他啊。”
“我現在就是在幫他。”鄭佳雪聲音都啞了,“跟他合伙的人是個毒販子。他進去幾年,把癮頭戒了,對他只有好處。”
王女士本來已經平靜了些,一提到這事,又爆發性地憤怒起來:“他也是被那個姓何的女人害了,那女的不正經,盡是攛掇他花錢。”
“關那個女的什么事,全天下都是壞人,就你兒子最純良最無辜。四十來歲的小白兔。”
王女士氣結:“反了天了,你跟我怎么說話的。這么多年,要不是我苦苦忍著熬著,為了你們兩個不離婚,這家才沒有散。你現在吃香喝辣,嘴一抹就不認賬了。”
鄭佳雪梗著脖子,“不離婚,還不是你自己離不開我爸,別說得自己那么高尚。當年你倆一塊創業,客戶一半多都是認準你的,你要是離婚,說不定能開個雙燕醫療,……”
王女士的手都抖了起來,她抬起手對著鄭佳雪的臉又是一巴掌。鄭佳雪沒有躲,硬生生挨了下來,嘴角已經出了血。
她又退了半步,一輛奔馳車剛好開進來,險些撞在她身上,車猛然剎住了。
車門開了,蔣濟仁跳下車來,“伯母,這……”
王女士冷著臉:“我管教孩子,你不要插手。”
他看著鄭佳雪的臉,紅腫得像凍過的桃子,“伯母,佳雪的臉都腫起來了,得冷敷一下。您平時最疼孩子的。”
王女士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孩子不稀罕我疼,我只當白養了。”她背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蔣濟仁掏出濕紙巾來給她擦:“有什么誤會吧。母女沒有隔夜仇,咱們做小輩的去道個歉就好了。”
濕紙巾上有酒精,所到之處火燒火燎地疼起來。她捂住臉往后退,蔣濟仁是個好人,生在和睦體面的家庭,美好的未來早就為他打造好了。他的世界是光明的,萬物有序。
“我就是自私,我利欲熏心,陰謀算計著就想往上爬。往上爬有什么不對。”她喃喃道。
蔣濟仁被嚇了一跳,“小雪,你……這幾天你都不接我電話,出了什么事嗎?”
她用袖子擦了擦臉,“謝謝你,蔣主任。我沒事,咱們改天工作室再見。”
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蔣濟仁想追上去,忽然后面來了輛車,司機探出頭來,“哥們,走不走啊,別擋道。”
他趕緊上車,將車在角落里停好。
等他再跳下車,鄭佳雪早就走得沒有影子了。他站在原地嘆了口氣,向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不遠處停了一輛沃爾沃車。主駕駛位上,方維將車窗搖上去,對旁邊的盧玉貞說道:“好一場豪門狗血大戲。”
她看著導師落寞的背影:“我總覺得蔣老師和鄭總應該還有戲。老師的樣子不像是放下了。”
“我看的是內斗,你看的是愛情,關注點不一樣。”方維笑瞇瞇地做了總結。
盧玉貞搖頭:“原來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搞事業也很難。我還以為她們都沒什么煩惱。”
方維見她憂傷起來,連忙岔開話題,“你刷刷手機,化驗結果出來沒有。”
“沒那么快。”她將座椅放平了一些,“再等等。”
“先說好了,陽性了你也別崩潰。上次梅/毒測試陽性,在你心目中差點變成道德敗壞的典型。”
她知道他是拿自己的糗事逗她開心,很領這個情:“時間能證明一切,好人還是壞人,愛還是不愛,合適還是不合適。”
“那咱倆特別合適。”方維抓住她的手,在嘴邊蹭著親了一下。“我這兩天又問了一些去了美國的同學,他們說在美國,只要控制艾滋病毒載量在較低水平,就可以繼續做執業醫生。香港、新加坡也是一樣的。感染了也不是世界末日,大不了繼續考美國的執業考試,你肯定沒問題的。”
她仔細想了想,“那你怎么辦?”
“美國醫生收入高,養活我跟孩子綽綽有余。我就安心吃軟飯,把后院打理好就可以了,做飯、購物、接送孩子、種花除草。”他眼睛越來越亮,“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有香甜的軟飯可以吃。”
“也不是不行。”她若有所思。
忽然系統顯示了化驗單,她一陣心跳加速,手指點上去。方維也嚴肅起來,兩個人盯著看。
過了幾秒鐘,他們擁抱在一起,眼里一時都含了淚。
“我就知道你一定沒事的。”方維一直點頭,“終于熬過來了。”
她抽泣了幾聲,似乎覺得不過癮,又扯著嗓子喊了兩把,“我沒事。”
她將頭埋在他肩膀上,身體一直抖,過了一會,她捧著他的臉來了個長長的親吻,親得極其投入,他險些要窒息:“咳咳……”
他笑道:“準備好新一輪加班吧。出國前該交接的都要做好。”
“對。”她掏出一下小本本,“我把要做的事都列好了,首先得去創傷中心找一下那個割腕的患者跟家屬,告訴他們人工海綿體現在也是成熟的手術,不影響生育功能。像你說的,不是世界末日。”
“嗯。時時安慰。”
“還有兩個小時吃午飯。咱倆可以一起去食堂。”
“好,那你到時候給我電話。”
“午飯之后,咱倆可以出去開個鐘點房。”
她說得輕描淡寫,他臉上一紅,“這么著急,要不等晚上回家,我好好伺候你。”
“說不定要值班。”她將小本本翻到另一頁,“可以嘗試點新的。”
他忽然覺得腹股溝一涼,“什么情況,我不玩新花樣。”
“什么都依你。”她笑瞇瞇地將本子合上,“我去換白大褂。”
第136章 例假
酒店浴室里的水聲突然就停了。盧玉貞裹著浴巾出來,跟正趴在床上做平板支撐的方維四目相對。
他只穿著內褲,腿很長,身材看上去略顯貧瘠。他有點窘迫地說道:“我……我先熱熱身。最近瘦了點,鍛煉比較少,盡是遛狗了。”
“奧。”她臉上的表情比他更窘迫,伸手撿起沙發上的衣服,“我去便利店買點東西。”
“已經買了。”他帶著點得瑟的笑容,從口袋里拿出來給她看,“有好幾種。”
她低下頭去,“我……發現自己來例假了。”又急匆匆地補了一句,“剛發現。”
他回過神來,把色彩鮮艷的小盒子收好。她臉都紅了,“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將手放在她肩膀上,“謝天謝地,你可總算正常了。咱們同居這段時間我還納悶過,就知道你壓力特別大,影響了內分泌。瞧你這嶙峋的鎖骨。”
她苦笑道:“鐘點房白開了,不便宜呢。早不來晚不來……”
“好啦,這是好事,怎么一副懊喪的樣子,我都覺得沒什么。”方維摸了摸鼻子,湊到她耳邊,“除非你已經欲/火焚身,立時就得把我辦了,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浴血奮戰有較高的感染風險。”
“去你的。”她推一推他,眼神里帶點內疚,“你真的不介意嗎?”
“我介意什么。”他快速地穿上衣服,拉著她的手,“咱們去便利店。”
“你也去?”
“日用消耗品,以后可以列入采購清單,超市打折的時候囤一點。”方維說得很輕松,“耐儲存嗎?”
“嗯。”
“那就好。”
忽然她的手機響起來,是蔣濟仁的電話。“蔣老師讓我去門診一趟。”
方維笑得更開了,“幸好,幸好。咱們趕緊走吧。”
盧玉貞急匆匆地走進門診樓,蔣濟仁的專家診室在一溜普通診室的最里面,她進了房間,就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肥胖女孩。大人是個身材纖瘦的美女,渾身上下都是名牌,女孩穿著一身國際學校的校服,臉色扭曲,手無力地抓著墻壁,顯然極為痛苦。
三個人看見她進來,都松了口氣。女人說道,“我女兒還小呢,我就想著讓女醫生給瞧瞧。蔣專家,不是我矯情,家里有點保守。”
蔣濟仁很無奈,“下腹脹滿,壓痛明顯,心肺功能聽診正常,一天沒排尿,B超顯示膀胱內液體超過800ml,這是典型的尿滯留癥狀。小盧,你帶她盡快到治療室導尿。”
“好。”
盧玉貞帶她去了治療室,將門關上。母親臉色很著急,“醫生,大概多長時間能弄完,我兒子上幼兒園,三點多還得去接。”又上手去推女兒的肩膀:“平時老叫你喝水,就是不喝,這下大發了吧。”
她看著女孩子咬牙忍受的面孔,“導尿很快,但尿潴留有很多原因,先要判斷清楚。小姑娘,先把裙子脫了吧。”
母親幫手將裙子和內褲脫掉了,她低下頭去檢查,立即就發現了女孩下面有個突起的巨大膨出物,呈現紫藍色。
盧玉貞立即心里有了判斷。她看了一眼B超單,拿了個大號的尿袋,順利將導尿管通過尿道伸進膀胱,淡黃色的尿液迅速流了出來,幾分鐘就將尿袋脹滿了。
她又將導尿管折起來,阻止了流動。女人看得有點著急,“不是說有800ml嗎?”
“她尿潴留的情況很嚴重,如果快速排空的話,壓力突然下降會造成低血壓。你看她的臉色都已經發白了。”
盧玉貞放一會,停一會,用了半個多小時才將尿液放干凈。小女孩的眼淚一直在流,她拿了張紙巾遞給女孩:“先擦擦。”
盧玉貞站起身來,“我初步判斷孩子有處/女膜閉鎖,正常人的處/女膜是有縫隙或者小孔的,她沒有。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個紫藍色的包塊就是子宮里面的月經一直流不出來,積攢在里面造成的。”
女人睜大了眼睛:“這是什么意思?你說她有月經?她才是個小學生,不到十一周歲,是不是早熟。”
盧玉貞將女孩的上衣解開,“現在女生發育的早,十歲以后都正常。她乳/房已經明顯發育了,乳暈增大。”她又問女孩:“是不是這幾個月肚子一直不舒服?”
“對。”女孩怯生生地回答:“有三四個月了,肚子老是疼。”
“那你怎么不跟家里說呢?”女人喝道。
“我說了,說了兩回……”女孩站在墻角很小聲地回答。
盧玉貞搖搖頭:“你們的主治醫師是蔣主任,我先要向他報告,然后請婦科醫生來會診,需要盡快做手術。”
女人的神色也慌亂了,她忙手忙腳地將女兒的衣服穿上。蔣濟仁敲敲門才進來,“我可以先給你們開個婦科B超,建議你們住院手術。”
“住院……”女人吸了口氣,“醫生你確定嗎?”
蔣濟仁很耐心地回復:“得看婦科B超的結果。不過這種情況在泌尿外科并不罕見。處/女膜閉鎖是常見的青春期婦科病,病人的處/女膜比一般人厚,沒有孔隙,需要動手術切除,把里面留存的經血放出來,才能正常生活。放心,這對婦科醫生來說是很小的手術。”
小女孩聽得云里霧里,一言不發,女人明白過來,對小女孩說道:“小悅,出去在門口待一會。”
她呆呆地走出去了,女人抱著胳膊在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轉圈,顯然十分焦慮:“那我女兒不就沒有處/女膜了,這怎么辦。”
蔣濟仁道:“處/女膜本身是沒有生理功能的。切掉也不影響。”
“這話什么意思,怎么能不影響呢,你讓她以后怎么找婆家。”
“手術是婦科負責,但如果切不干凈的話,以后可能有陰/道口攣縮,同房時會出現劇烈疼痛。”
“沒有的話,被婆家說了怎么辦?要不這樣吧,光切個縫行不行?”
蔣濟仁臉色掛下來,還要爭辯,盧玉貞對他微微搖了搖手,小聲說道,“這位女士,婦科醫生會酌情判斷的,爭取能保留一些組織,當然孩子的健康是第一位的。”
女人的臉這才緩和下來,盧玉貞又勸說道:“孩子的手術耽誤不得,她還是青春期,沒有發育完全。萬一經血在里面攢的時間長了,子宮發炎,對生育功能會有影響。”
女人這才下定了決心,“那就手術吧。”
蔣濟仁點頭:“婦科在三樓,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直接去辦住院就可以。”
母女兩個心事重重地走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蔣濟仁看著她們的背影,嘆了口氣,“都什么年代了,看這家人也是有錢的。”
盧玉貞若有所思,“老師,有錢人不一定開明,給女生的生存空間也許更小。”
蔣濟仁忽然被戳中了心事,“是嗎?”
她點頭:“比如說處/女膜修補手術,作為醫生我們可以說它愚昧,可是很多女性的確有這個需求。再比如說這個女孩子,上著國際學校,可家里的氛圍很壓抑,也可能會被隱形地當成外人。老師,您可能理解不了這種處境。”
“為什么?”
“因為您是男人啊。”她微笑道。“人無法想象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物。”
蔣濟仁下意識地點頭:“小盧,你這一個月都鉆研哲學了吧,感覺比原來深沉多了。”
“心智成熟了一點。”
方維下班的時候給盧玉貞發了微信,果不其然,她回復說要加班。
他到了大發財超市采購了些日用品和新鮮黃瓜,準備晚上做炸醬面吃。
一進家門,就看見小一輩四人組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陳妙茵坐在沙發上,眼前又擺著一堆五星級飯店的食盒。
陳曉菊隱隱是隊長的架勢:“方謹你先別吵吵,這些景點愛妙去過,她先說。”
“大都會博物館離中央公園很近,里面好多很漂亮的字畫雕塑什么的,可以呆一整天。”
“我又看不懂。”方謹嘟囔,“我想去河上坐大輪船。”
“輪船可以安排,半天河上看風景,包括女神像。”陳曉菊很認真地在手里的本子上畫了個船的形狀,又問鄭祥:“你有什么意見?”
“我想去大學看看。”鄭祥眼睛發亮,“哈佛大學。”
“要開車的,大概三個小時。”鄭愛妙說道,“耶魯比較近。”
“可以都去。”陳曉菊打開ipad上的地圖,“我做在路書里面,回頭發給大家。”
方維看得大跌眼鏡,他默默給陳妙茵遞了個眼神:“師娘,孩子們都太厲害了吧。”
她對這個稱呼還是有點接受無能,愣了一下才回答:“可不,英文也特別好,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我都讓愛妙自己做主,我只負責開車。”
“馮老師他……能去嗎?”
“他現在護照不在自己手里,出國要審批,有點懸。”陳妙茵笑道,“他很想回到進修的外科醫院瞧瞧。”
“我也挺想去。那是骨科人的圣地。讓金九華醫生負責接待。”方維補充道:“您以后不用這么客氣,我會做飯。對了,手術機器人可以在國家藥監局申報創新醫療器械,這樣流程會加快很多。我把文件拿過來了,申請書寫好了我也可以幫忙修改。”
“太謝謝你了。”
方維笑道,“我以前被借調到藥監局醫療設備處工作過一段時間,其實也有機會留下,后來考慮到離孩子們學校比較遠,還是放棄了。他們的辦事流程我還是很熟的。也不光是因為您這層關系,我真心希望國產醫療設備能頂上來,被國外高端設備卡脖子的滋味很難受。”
陳妙茵感同身受地點頭。
忽然鄭愛妙皺了皺眉頭,低下頭在電話手表上飛快地打了幾個字。
陳妙茵掃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微笑著站起身來,“我出去一下。”
她下樓繞了一圈,走到小區里的小賣部。正是下班時節,人來人往,她走到衛生巾的貨架前拿了兩包去結賬。
前面站著謝碧陶,籃子里是幾包辣條和鹵雞爪,她有點意外,“謝律師,是你啊。”
謝碧陶也笑了,“人生真是處處巧合。”
結完賬走到外面,陳妙茵發出邀請:“我叫了些菜在方科長家里,還有一整盒甜品,做工都是好的。你也來一起吃吧。”
謝碧陶笑著搖頭:“我晚上有約了。”她看了一眼陳妙茵手里的夜用衛生巾,“你月經量偏大嗎?”
“不是我,是我女兒。”
“愛妙?她才多大啊。”
“去年就來例假了。”陳妙茵笑道,“在班里都不算早的。我可能很快就用不上衛生巾了,周期越來越長。”
“怎么會呢。四十多歲不算大。”
“卵巢功能衰退得比較快。”陳妙茵算了算,“好像又有兩三個月沒來過。”
謝碧陶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客氣地笑了笑。陳妙茵也不以為意:“我得趕緊走了,愛妙等著呢。”——
妙茵沒有懷孕,沒有啦
第137章 雙杠
創傷中心的病房里,袁昭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在玩ipad,一個完全不像警察的姿勢。
有人走進來,她下意識地將身體調整到正襟危坐,一看是金九華,又松懈下來。
金九華反而被她嚇了一大跳:“阿昭,我跟你說了,不要在病房里貼面膜。嚇死人。”
她伸手按了按兩頰,讓面膜更服帖了一點,“金英給的,說這種急救面膜可有用了,迅速補水淡斑,當警察的在外面日曬雨淋,本來皮膚就不好。”
金九華像是不認識她一樣,“是不是還要化妝啊。”
“要不是金英忙著,我還真有這個想法。”袁昭站起身來,將牙膏牙刷一股腦收進背包里,金九華很自覺地背上。
他笑了,“第一次見我爸媽,也不用這么緊張。你本來就很漂亮。”
她將面膜揭了下來,掏出小鏡子自己瞅了兩遍,還是有點不滿意,“也沒辦法了。”
“他們知道我是警察嗎?”
“知道。不過我沒說你具體是干什么的。”
袁昭的頭又垂下來,“那我就說自己是交警吧。或者……說是獄警,聽著穩重一點。”
“送人進監獄的警察,也可以簡稱獄警,沒問題。”
他倆手牽著手下了電梯,金九華翻著手機:“我先打車送你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晚上七點,吃飯來得及。”
他抬起眼來正看見高儉站在正前方,立即松開了手,跟袁昭保持了一米的距離。高儉看看他,又瞧瞧她,臉上有種促狹的笑容,“我是不主張醫生和病人談戀愛,可沒說不允許醫生的女朋友住院。”
金九華還在發愣,袁昭很快明白了,笑道:“謝謝高老師。”
高儉很開心,“袁警官出院了是吧,我正好開車送你們。”
“不了,我打個車,不麻煩老師。”金九華連忙婉拒。
高儉非常堅持,“九華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兩個人推辭不過,金九華坐了副駕駛,袁昭坐在后面。車開出醫院,路過大發財超市,袁昭忽然心中一動,小聲問道:“九華,我要不要買點禮品,叔叔阿姨喜歡什么?”
“我爸媽沒什么要求的,你放心好了。”
高儉耳朵很尖,已經猜出了大概,“袁警官要見公婆了。”
她忽然有點害羞,“就是吃頓飯。”
金九華解釋:“我想著出去一年半,先讓我爸媽見一見女朋友。我那套房子現狀比毛坯也好不到哪里去,等我走了就開始裝修。裝個半年,再晾晾味道,就可以在里面結婚了。”
他說得十分坦誠,袁昭紅著臉一言不發。高儉點點頭:“時間進度很合理。”
袁昭搓了搓手,“總不能空手去吧,我買個果籃?”
高儉忽然想起謝碧陶家里閑置了挺長時間的禮盒,“對了,我過年的時候買了幾桶菜籽油還是山茶花油,包裝都在,是上等貨。你拎著去肯定提氣,顯得會過日子又大方。”
金九華更窘了,兩個人都擺手,“不不不……”
“不什么,就這么定了。”高儉一拍大腿,將車拐進了錦繡春天小區,“你們在這等著。九華,要是敢走就別回來上班了。”
他急匆匆地上樓了,袁昭很納悶:“高老師可真豪爽啊。”
“他挺東北人的。”金九華說道,“馮院長上手術臺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就不一樣,黃段子從頭講到尾。”
“那你呢?”袁昭盯著他看。
她目光十分犀利,看得他有點心虛,“我……介于兩者之間吧。偶爾也講幾個。手術要好幾個小時,得有人活躍氣氛。”
“哦。”袁昭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那你先給我講一個,讓我評判一下等級,有沒有警察們說得過癮。”
高儉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家門,在廚房的柜子里拿出兩件菜籽油禮盒,瞟了一眼保質期,還有一年。
他身心愉快地進了洗手間,釋放完畢后剛要洗手,忽然在旁邊的垃圾桶里發現了一件沒見過的東西。
一支塑料的測試棒,一端是粉紅色的。測試區有兩道明顯的紅痕。旁邊還扔著一個薄薄的尿杯。
他腦子里轟地一聲響,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滯了,過了很久,他才掏出手機,將這支測試棒拍了照片。
他提著禮盒重新上了車。車向袁昭的住宅駛去,金九華忽然感覺情況有點不對。高儉的駕駛功能雖然還是很流暢,語言功能卻像是喪失了,再沒說什么話。
他將小情侶送到住處,然后將車開回錦繡春天,沒有上樓。他漫無目的地在小區廣場上亂走。天熱了,茂密的梧桐樹在頭頂嘩嘩作響。夏日長長,遠處的喧鬧聲像是另一個世界。
幼兒園和小學都已經放學了,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尖叫聲。他索性在長椅上坐下了。一個小女孩,約莫六七歲的樣子,在他面前跳繩,“三十二,三十三,……”
忽然腿上絞了絆子,她一下子就跌在地上。他剛想伸手去扶,旁邊有個中年男人猛地閃身上來,“怎么了寶貝,摔著沒有。”
小女孩呆呆地搓著手上的泥,“爸爸幫我擦擦。”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方謹和鄭祥在方維后面做跟屁蟲的樣子,尤其是闖了禍,“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孩兒的聲音軟糯香甜,像是能化掉世上的一切苦難。
他握著拳頭站起身來。
三條街外的一家咖啡館里,謝碧陶和鄭佳雪挑了一個角落坐下。鄭佳雪將手頭的一沓文件擺成一排。
鄭佳雪將頭發放下來,遮住了臉上的一小片紅腫,“我上次來問你,你就說自己要好好考慮。是有什么原因嗎?”
謝碧陶有點猶豫:“鄭總,我一直是做訴訟業務的。像令尊的這種官司,又要懂國際法,又要懂收并購、非訴業務,估計要很有經驗的企業法務才能做。以我目前的能力,還挑不起這么重的案子。”
鄭佳雪笑道:“謝律師,你蠻誠實的。好多資深律師在我面前胸脯拍的山響,其實也不過在搜索引擎上準備了點詞條就來了,我看得出來。我找你無非兩個原因,一個是我信任你,第二個是你有美國簽證,隨時可以出發。第二個也就罷了,第一個最重要。”
謝碧陶心里一動,“謝謝鄭總信任我。”
“我并不是說空話。目前種種跡象表明,美國收購案本身就是一場騙局。中間有資本的包裝,我方內部也有奸細,一步一步地設了圈套。”她咬著嘴唇,“我在這個位置,一不留神就是萬劫不復。我不敢再去相信別人,即使是公司的老臣子也不例外。”
“鄭總,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律師,并購專業方面我找了人,但核心業務我希望你來盯著。我們在法庭抗辯的文書、提供的證據,都需要仔細地逐條審查,確保里面沒有隱藏的坑。我這幾天忙著機器人研發的事,已經心力憔悴,再沒有精力繼續。”她翻開最上面的一封公函,“官司下個月就要開庭了,在美國紐約。我可以先付律師費。如果宏濟能熬過這段日子,我可以讓你當我的總法律顧問。這樣你就不用總在離婚、出軌、打小三的官司里浪費才華。”
謝碧陶微笑道:“鄭總,律師一般都是從非訴往訴訟上轉,反向的我沒見過。”
鄭佳雪點頭:“方向不重要,但人總得往上走,混高檔一點的圈子。我這次請的專業律師是在英國倫敦國際仲裁中心工作過的,業內享有盛名。”她將一張名片拿了出來,“你在紐約待上一段時間,定有收獲。”
謝碧陶呷著咖啡,將公函看了一遍,才慢慢說道:“謝謝鄭總栽培。我覺得可以。”
鄭佳雪笑了起來,她舉起咖啡杯,“合作愉快。”
忽然有個人快步走上前,將謝碧陶手里的咖啡杯奪在自己手里。他動作極快,謝碧陶猝不及防,杯子已經脫手了。
高儉穩穩地將杯子放下:“要不咱們換一杯牛奶吧。”
謝碧陶吃了一驚,“你……我在跟鄭總談業務呢。你添什么亂。”
高儉臉上露出一個社交微笑:“鄭總,你好。”
鄭佳雪看著這兩人,立時反應過來,“你倆……”
高儉點頭,“這是我女朋友。”
鄭佳雪笑瞇瞇地說道:“你們很般配。對了,我正在跟謝律師談業務,可能需要她出差去紐約呆兩個星期,沒問題吧。”
高儉愕然地看向謝碧陶,她點頭確認,“我答應了。”
他的眉頭都鎖了起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謝碧陶目瞪口呆,“高主任,這是我的工作。”
高儉掏出兩張大鈔放在桌上,“對不起鄭總,我跟謝律師有些私事要談,這次就先不聊了。我來請客。”
第138章 烏龍
鄭佳雪瞥了一眼桌上的大鈔,勉強維持著風度。她拿起包站起來,微笑道:“謝律師,我們回頭再聯系。”
謝碧陶趕忙攔住,“不是,這……鄭總……”
鄭佳雪搖頭:“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排第一,看來今天不是談業務的好時機。”
謝碧陶追了幾步,嘴里一直在道歉:“不好意思。”送到門口,她很無奈地嘆了口氣,“謝謝鄭總,咱們改天再約。”
鄭佳雪很快離開了咖啡廳。謝碧陶不可置信地看著高儉,臉色像夏天的陰云,頃刻之間掛了滿天,“高主任。”
高儉伸手摟著她的肩膀向外走,被她用力甩開,“你突然進來發什么瘋。”
高儉頓了頓,小心地跟在后面兩步,“碧陶,你千萬不要生氣。”
謝碧陶轉過身來剛要發作,考慮這里還是公共場合,強忍著將怒火咽了下去,“有什么指教?”
“沒有沒有,就是想你了,特別想看見你。”高儉露出討好的笑容,“一天不見,你更漂亮了。”
謝碧陶倒抽了一口冷氣,也不說話,悶頭大步甩開他。高儉小心翼翼地說道:“親愛的,我今晚約了上次你說過的那家希臘餐廳。”
“我沒那么想吃。”
“我托了人才定到的。”
“你的人脈值錢,我的人脈都是狗屁。”謝碧陶冷冰冰地說道,“我入行第一天就知道,客戶是不能得罪的。”
高儉拉住她的手,“對不起,是我沖動了。碧陶,我記得你說喜歡吃海鮮飯,咱們去點大龍蝦。”
“我只是個小律師,你這是在砸我的飯碗。”
“鄭家大小姐以前算是個金飯碗,現在差不多是個銅飯碗,過兩天破產了,就是乞丐手里的破碗。何必在意。”
“高主任,你的手伸的太長了,管天管地還要管我的工作。”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小黑裙,“不會還嫌我裙子太短了吧。”
高儉的眼光飛快地掠過她露出來的小腿,斟酌了一下才回答道:“商場里是有點涼,咱們去買兩件風衣。”
“你……”謝碧陶氣鼓鼓地跟他對視,整個人像是炸開了的河豚,高儉慫慫地說道:“龍蝦很新鮮。你吃飽了再對我生氣好不好?”
“我不想吃。”
“那也不能餓著呀。”高儉有點著急了,“那家餐廳聽說很有品味,能拍大片,要不咱們去試試。”
謝碧陶只是搖頭:“我不想吃飯了,只想回家里去躺著。”
高儉聽得分明,愣了一下,笑道:“那好,不過……我想買幾件襯衫領帶,請你順便幫我掌掌眼,挑一挑。”
他拉著她的手,往男裝區域走去。謝碧陶一頭霧水,“要開很重要的會?”
“差不多吧。”
他進了男裝店,銷售立即笑著上來招呼,高儉說道:“幫我拿幾件襯衫,我要試一下。”
他拿著衣服進了更衣室,立即打電話:“是我,我是剛才定花的高先生,鮮花和擺設要換個地址,已經在路上了?叫派送的人馬上改目的地。對對對,馬上,我加錢。”
他又打了個電話給方維:“師弟,你幫我搞定一件事,我后半輩子的幸福就全在你手上了。”
方維直接聽懵了,“你搞什么鬼。”
“我把你的地址留給送貨的人了,趕緊幫我布置一下謝律師家門口。大恩不言謝。”他看向外面,將聲音控制得極小,“我這里不方便說話,總之越快越好。”
高儉撂下電話,將襯衫換了,若無其事地走出去。銷售立即嘴上抹蜜一般地夸獎起來:“這位先生身材高大,肩膀寬,腰又窄,穿我們家的襯衫顯得貴氣極了。”
高儉扯一扯領口,轉向謝碧陶,“親愛的,你看怎么樣?”
她一臉冷淡:“還行吧。”
“那就是一般。”他打蛇隨棍上似的接了一句:“我女朋友不喜歡,還是算了。”
他在銷售悻悻的再見聲中出了門,帶著謝碧陶連著逛了四五家男裝店。到最后一家,她含著笑很投入地說道:“真的很好看。”又親自挑了兩條領帶,“特別襯。”
高儉看見微信上商家已交貨的信息,這才掏錢將賬結了,“還是你眼光好。”
她臉色冷下來,“趕緊回家吧,一個男人這么墨跡。”
盧玉貞下班的時候已經接近八點了。她沒讓方維來接,自己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晃晃悠悠地往家騎過來。夏日的夜晚,清涼的夜風吹過發梢,帶著路邊花草的香味,讓人有種迷醉的感覺。
她進了小區,在廣場邊把單車停下,往單元樓門口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了腳步。
路燈下站著方維,姿勢挺拔,眼睛朝著她過來的方向一直瞧著,手里抱著一大捧半人高的鮮花。
那是一束無比漂亮的紅色玫瑰花,大概是99枝,用彩紗和緞帶精心地扎成一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在他的斜后方站著鄭祥,兩只手里都握著五彩繽紛的氣球,像是要去舞臺表演。
她的心陡然間狂跳起來。他要做什么,她大概知道了。可是……是不是有點倉促了?她趕快將散落的劉海撥了撥,用發夾夾緊頭發。自己只穿著最樸素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也太隨便了吧。
方維臉上有點焦急,猛然間在路上發現了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猶豫了一下,極緩慢地走到他面前。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捧鮮花,眼睛越睜越大,鄭祥臉色也變了,往后撤了一步,“這……”
盧玉貞臉頰都紅了,她帶點害羞地垂下頭去。方維整個頭都快脹成了兩個大,他猶豫著開口,“貞貞,你先別誤會。”
她聽得云里霧里,小聲說道:“嗯。”
“我……,這個事情很復雜,聽我慢慢跟你說。”
忽然方謹急匆匆地跑過來,一邊叫道:“他們也真是摳,都沒安電池,怪不得不亮……”
他手里抱著一個巨大的燈牌,上面排成一排的彩燈正在輪換著閃爍,“Marry Me”的字樣耀眼生輝,她絕不會看錯。
盧玉貞忽然覺得流動著的世界在眼前停了一拍。一股酥麻的感覺從脊背上升到大腦,眼眶瞬間酸了,兩行眼淚直落下來。她捂住了臉,喃喃道:“我愿意。”
方維驚慌地看著兩個兒子,方謹呆若木雞,鄭祥用嘴唇無聲地提醒,“爸,不如將錯就錯。”
看熱鬧的人漸漸聚攏過來,方維只覺得手臂沉重,時間漫長,過了幾秒鐘,他才咬緊牙關對著抽泣的盧玉貞說道:“對不起,貞貞,這些東西……是別人準備的。”
她驚愕地抬起頭來,方維叫道:“你在家里等我,我辦完事馬上回來。”
他抱著玫瑰花,很快地跑走了,鄭祥嘆了口氣,也飛速跟在他身后。最后一個是方謹,將大燈牌扛在肩上,彩燈還在交叉著閃。
高儉的路虎車開進小區。他帶著謝碧陶出了電梯,地上散落了幾瓣鮮紅的玫瑰花瓣。謝碧陶很納悶:“這是誰家的花,都沒收拾干凈。”
話音未落,她就看見了這束氣派的花束端端正正地擺在她家門口。錯落的氣球在門框處被固定成了一個巨大的心形,“Marry Me”的燈牌在外頭夸張地閃耀。
謝碧陶腦子嗡的一聲,立刻就不轉了。高儉將裝襯衫的袋子扔到一旁,從褲兜里掏出首飾盒打開,在她面前單膝跪下去,“碧陶,請你嫁給我。”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門口的布置,“這是……你弄的?”
“是的。”高儉點頭,“碧陶,我知道我在感情上不算成熟,可能會令你對我缺少信心。但我很確定我愛你。只愛你。最愛你。”
她面無表情,只有睫毛在抖動,“我有點意外。”
“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都非常甜蜜。我想跟你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分享彼此的人生。我的一切都可以跟你共有。”
他們四目相對,謝碧陶只覺得一片空白,手卻不由自主地緩緩伸向那枚戒指。
忽然一個念頭在她腦海里爆開,她伸手啪的一聲將首飾盒關上了。
高儉嚇了一跳,“怎么了?”
她掏出鑰匙開門,回頭將他拉起來,“我想問清楚。”
她反手將門合上,抱著胳膊,語氣很平靜,“高主任,你今天很奇怪。不讓我喝咖啡,不讓我出國工作,突如其來的求婚……你是不是回來過,看到了廁所里的測試棒?”
高儉點頭:“是。我知道意外懷孕這件事不好接受,你的壓力一定很大,我有責任跟你一起承擔。而且,我真的非常高興能跟你有個孩子,這真是老天賜給我最好的禮物。”
謝碧陶表情平靜,“咱倆沒有孩子,我沒有懷孕。”
“怎么會呢?”他反應了一下,“碧陶,我知道你是個有事業心的人,求你不要打掉孩子,我求你。你可以提條件,什么我都……”
“那不是驗孕棒,只是測排卵的試紙。兩道杠說明我在排卵期,僅此而已。”她越說聲音越小,“對不起,讓你誤會了。”
她走進洗手間,從洗手盆下面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盒,里面齊齊整整地擺了幾十根測試棒,外包裝上清晰地印著“排卵測試”的字樣。
高儉驚愕地拿起一根來看,“排卵……”
“對,我想試一下自己的卵巢功能是不是正常。”她將盒子放回去。“我下次會把用過的測試棒收好。”
他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過了一會才悶悶地說道:“是我弄錯了,跟你沒關系。”
她拍拍他的肩膀,“我給你去冰箱拿點飲料喝。”
他手里翻來覆去地玩著那根測試棒,忽然開口道:“碧陶,我家鄉有句俗話,皮褲套棉褲,必然有緣故。一般監測排卵都是夫妻在備孕,有針對性地在排卵期多同房,增加受孕幾率。你正在事業的上升期,又沒有結婚,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群。”
謝碧陶愣了一下,他目光灼灼地盯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看穿。他走到她的電腦桌旁,伸手去翻她桌上的一沓文件。
她沖到桌邊去攔:“高儉,你憑什么動我的私人文件。”
他抽出其中一張硬紙的宣傳冊,上頭印滿了英文臺詞。他從上往下看,微笑道:“還好我在紐約交流過,英語學的也不錯。”
謝碧陶扭過臉去。
“這是一張凍卵機構的宣傳冊。碧陶,你大概是想去美國公干期間,順便完成凍卵對吧。”
她嘆了口氣:“你猜的一點沒錯。”
第139章 灰色
“我今年三十三歲了。精力比二十幾歲下滑得很明顯,晚上熬夜做事,第二天臉都是灰撲撲的。”謝碧陶從冰箱給他拿了一瓶運動飲料,“現實告訴我,衰老是不可逆的,生育能力只會越來越弱。所以……我也想提前做個保障。”
高儉坐了下來,盡量溫和地說道,“碧陶,請你看在我一片誠意的份上,今晚跟我坦白好嗎?不管多難聽,我都想聽你的真心話。”
她緩慢地眨著眼睛:“好。”
“凍卵我大概了解一點,也是要刺激卵巢的,過程并不舒服。”
“我咨詢了一下工作人員和做過凍卵的人,還能接受。”
他臉色慢慢沉下來:“碧陶,我好歹是個外科醫生。不管是男朋友的身份還是醫生的身份,你都沒打算讓我知情。”
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膝蓋,“別多想,那只是一個保障措施。也許存了用不到,也許復蘇的時候會不成功,可能性太多了。”
他點頭,“那……將來它要發揮作用的話,還是需要成為胚胎。那么胚胎的另一半你是怎么考慮的呢?”
謝碧陶沉默了半晌,“有很多種可能性。”
高儉笑了兩聲,語調有點凄涼,謝碧陶驚愕地看著他。“也包括我嗎?”
“嗯,包括你。”
“多種可能……可以是婚生,也可以是借種,甚至可以從精子庫里買精子對吧。”
“那是我的卵巢,我的卵子,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她伸出手來指一指肚子,“生不生,什么時候生,我擁有絕對權利。”
“你想要個只屬于自己的孩子。”高儉很尖銳地說道:“你甚至會不讓孩子的父親知情。”
“我想要個只屬于自己的女兒,這是我這幾年一直在考慮的事。她身上流著我的血,是我最親密的人。”
“你不想多一個人一起承擔撫養義務嗎?選一條最簡單的路,結婚,懷孕,夫妻倆一起撫養孩子。”
“沒有什么是能持久的,有時候婚姻更像是枷鎖。我一個人過到現在,自由和獨立慣了。我不想依賴別人,也不覺得別人能讓我依賴。我也分不出那么多時間處理復雜的婚姻關系。我有能力獨立撫養孩子。”謝碧陶垂下頭去,“自然界那么多動物都是母親自己帶著幼崽生存,一樣能長大成熟。”
高儉一直很平靜地聽她說,唯獨到了最后一句,臉色驟然一變。他語氣很沖:“我們是人,不是動物。動物在外面能混口飯吃就是生存,可人總得生活在社會里。碧陶,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的感受,她會不會因為沒有父親而被人欺負,被人霸凌。那種被所有人孤立說閑話的日子你沒經歷過,所以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說得倒是輕松。真正熬過來的人,絕對不會輕易冒這樣的險。”
她尖刻地回應道:“將來十月懷胎的是我,后續為她百分百付出的也是我。父親這個角色很重要嗎?他只是一哆嗦的工夫,就要拿走孩子的姓氏,嫌棄孩子的性別,甚至把她當垃圾掃地出門。如果女人要額外付出這么多才能換來一個所謂的共同撫養,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你在拿一個孩子的人生做賭注。”
“那是我親生的孩子。我可以對她負責。”
“你對男人有偏見。”
“那只是理性的看待。”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兩個人的臉都漲得通紅。謝碧陶嘆了口氣:“選擇都是灰色的,沒有絕對的好壞。”
高儉沉默了一會,將褲兜里的首飾盒打開,戒指上的鉆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原來這對你來說不過是枷鎖。”
她握住他的手,“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將戒指拿在手里注視了幾秒,又小心地放了回去,“這枷鎖是上給兩個人的。你愿意承擔責任,我很感動。”
“不必安慰我。”他苦笑,“我沒想到會跟你為了一個未來可能出生的孩子急眼。何況……還不一定是我的。”
謝碧陶忽然喉頭一緊,眼淚不聽指揮地涌出來,“對不起,我沒有信心接受戒指。這是對你我都負責的做法。”
他伸出大拇指將她的眼淚擦了擦,“碧陶,我知道你也很難過。你是不敢對任何人放棄防線嗎?還是我做的不夠讓你放心。”
“是我心理有問題。”謝碧陶吸了吸鼻子,她說話有點囔囔的,“高主任,我沒有能力處理感情,也不會跟人相處。跟我勉強在一起,只會耽誤了你。”
他點頭,“我不覺得是勉強。不過既然如此,那我住在這里也是打擾。這些日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不好意思。”
高儉將自己的兩件衣服胡亂塞在包里,轉身往外走。手剛搭上門閂,她開口了,“等等。”
他心里突突地直跳起來,身體半轉不轉的停在那里。
她猶豫了幾秒鐘,“新買的襯衫和領帶不要忘了。”
他哦了一聲,拎起那個購物袋,“知道了。”
門在他身后被輕輕地關上。過了很久,謝碧陶才擦干眼淚,重新打開了門。“Marry Me”的燈牌大概是沒了電,閃得有氣無力。她尋找了一會開關,將它關上了,然后一個一個地向下拆氣球,動作很快。
時間退回一個小時以前,高儉正信心滿滿地往小區趕路,方維帶著兩個孩子努力地裝飾著大門。
方維用手比劃了一個巨大的心形,“根據氣球的數量,這么貼是最保險的。你們一起幫忙。”
他打開雙面膠,撕成小塊,在門框上面固定。
忽然身后傳來兩聲“汪汪”,他回頭看去,盧玉貞牽著四喜站在他身后,臉色有點陰。
方謹和鄭祥對視一眼,用一種“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看著方維,腳下一步不停地往電梯走去。
方維沒想到他倆溜得這么快,只好陪著笑臉打招呼:“貞貞,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四喜發揮了作用。”她伸手拍拍它的腦門,“它就是大了點,不然送去做警犬也夠格,很快就發現了你的位置。”
“這是謝律師的家。高主任待會要過來求婚。”
她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方維飛快地將氣球貼上,“你不管怎么生氣也好,先讓我把活干完。這事關乎高主任下半輩子的幸福。”
盧玉貞仿佛立即忘記了剛才是怎么在心底破口大罵的。她幫手將燈牌立起來,把玫瑰花放在門的正中間仔細端詳,“對了,花瓣還沒掃。”
他看著手機,“來不及了,他們正在上樓。”
她一只手牽著四喜,一只手拉著他,迅速跑到了樓梯間。她還想留點縫隙聽一聽,方維搖頭:“這倒沒什么,只怕四喜叫喚。”
兩人一狗惆悵地走出單元門,在林蔭小路上溜達著。方維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知道你生氣了。應該生氣,我沒有意見。”
她哼了一聲,“我剛才是真的……想把你掐死。”
“太尷尬了,你怎么對我我都接受。”他伸手去扣住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并沒有躲,“咱們去安德商場吧,買個包向你賠罪。”
“上個月剛買了。”她微微搖頭,“我也用不了這許多。”
“得買個行李箱。我看你原來的箱子也舊了。最近打包……”
她心頭一顫,一想到別離在即,又舍不得發火了,一顆心百轉千回,最后只是淡淡地說道:“夠用就行。在美國買更便宜。”
兩個人默然地繞著小區轉了兩圈,忽然看見高儉行色匆匆地快步下樓,上了他的路虎車。
方維趕忙閃身在樹叢后面,壓著聲音道:“不對。氣氛不對。”
“說不定有事。”
車亮起燈來,卻好一陣沒動,忽然聽見梆梆兩聲沉悶的響動,像是在狠命敲方向盤。
方維聽得有點發慌。盧玉貞小聲問道:“咱們去瞧瞧,我怕……”
忽然引擎聲響起來,車緩慢地向門口開去,消失在夜色中。
第140章 承擔
門診大樓里人來人往,這是金九華作為創傷骨科主治醫師出診的最后一個下午。時間接近六點,偶爾有幾個找他看檢查結果的。他將病歷修改了一下,陸續在系統里保存。
忽然有個人悄沒聲息地進來了,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去,竟然是袁昭穿著警服。
他笑道:“阿昭,手別碰白大褂,臟。”
袁昭笑微微地收回手,從包里掏出幾張身份證放在桌子上,“開體檢單子吧。刑事拘留前例行體檢。”
他在系統中調出體檢單,跟她一一確認項目:血常規、尿常規、胸透,心電圖。他將身份證號錄入,打印機吱吱地吐出檢查單。金九華一眼瞧見那個姓林的身份證:“真想多扎他兩針。來個皮膚活檢,連皮帶肉。”
“那不能夠。”袁昭笑道:“得按規矩辦事。”
他看見鄭佳瑞也在其中。“人都來了嗎?”
“來了,在警車里呢。待會有人統一帶著抽血驗尿。”袁昭將一沓子檢查單握在手里,“辦完了事,我就能下班。”
金九華點點頭:“我去住院部跟師弟交接一下。你等我,晚上一起吃飯。”
“好。”
袁昭出去了。金九華又接診了兩個復診病人,給其中一個開了住院單,才走出診室。正好旁邊專家門診也剛關門,高儉出來跟他撞了個照面。師徒兩個肩并肩,慢悠悠地往外走。
夏天太陽落得晚,外面天還亮著。
“紐約那邊我也熟。有什么搞不定的,就發微信問我,我不行還有馮老師,絕不能在洋人的地盤上吃虧。”
“好的,高老師。”
“其實說到接診經驗和手上工夫,他們未必比你好,全是紙老虎。都是外科醫生,一上臺就知道有沒有,這點我絕對有信心。你重點關注兩項,一項是手術標準化流程,這是科室建設的基礎;一項是骨科手術導航系統,這是攻關的前沿。”高儉一邊想一邊說,“等你回來,就能挑大梁了。”
金九華笑道:“我還很年輕呢。”
“別謙虛。創傷骨科是老牌科室,但我更希望年輕人出頭,各個分支都有專家。你們這一代不容易,壓力大,競爭激烈。”他忽然看見袁昭的身影在樓下出現,“女朋友來接你下班?”
“不,她正好有公事。”
高儉笑了,不知怎么,金九華覺得他笑容里有點落寞。“愿意等你的姑娘不多,遇到了就是福氣。”
金九華深以為然:“我爸媽也說袁警官厚道踏實,條件好,我算是高攀了。”
樓下新來了一輛車。陳妙茵帶著女兒下了車,正在往樓里走,見到高儉打了個招呼,高儉笑得很熱情:“師娘好。”
金九華猶豫了一下:“陳經理好。”
等她們走過去,金九華才謹慎地發問:“老師,我總不能叫師奶奶吧。”
高儉揉揉太陽穴:“這輩分亂的。算了,叫什么也不重要。沒發現馮老師狀態比以前好多了么,眼角都帶笑的。”
金九華笑道:“所以結婚還是比單身好。”
高儉心里忽然一痛,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
金九華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腳下立時站住了:“她是鄭佳瑞的前妻,鄭佳瑞……好像正在辦體檢。”
高儉皺起眉來,剛要說什么,忽然看見樓里有個人影快步奔出來,袁昭在后面高聲喊道:“不要動。”
聽見她的聲音,金九華立即上前,將那人堵在林蔭道上。高儉站在一旁,兩個醫生都是高大威猛型的,鄭佳瑞退了一步。
袁昭喝道:“再不聽指揮,我可以擊斃你,知不知道。”
鄭佳瑞手上帶著手銬。他神情萎靡地求她:“警官,讓我在外頭等一等吧。待會再檢。”
袁昭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你有什么問題?”
他縮著脖子,“我瞧見我女兒了。”
金九華點頭,表示他說的是實話。袁昭冷冷地說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旁邊的警車,“在車上等十分鐘。跟那兩個女犯一起檢吧。”
鄭佳瑞低頭說了謝謝,剛要走,忽然一個女孩從大門口跑出來,大聲喊了一聲:“爸爸。”
鄭佳瑞呆了幾秒,極快地閃身到了車后面。鄭愛妙跟著跑進了停車場,冷不防一只腳卡在了磚縫里,整個人撲在地上。
高儉上前將她拽了起來,鄭愛妙顧不得疼,拖著一只腳在車場里又叫了兩聲,舉目望去,瞧不見爸爸的影子。
她一輛一輛地扒著窗戶看,又用手去敲玻璃。一個司機探出頭來:“干嘛呢?”
高儉將愛妙拉開,“不好意思,找人,找人。”
“有這么找的嗎?”
“對不起,對不起。”
警車內,幾個女人的眼光都落在鄭佳瑞的身上。他弓著身子縮在座位里頭,臉朝向里面。
鄭愛妙帶著哭腔的“爸爸”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何小姐開口了:“你女兒在找你。”
鄭佳瑞看著手銬一言不發。
“你女兒有癲癇,你就讓她這么哭著找,不怕她受刺激。”何小姐說道:“信息這么發達,她早晚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鄭佳瑞嘟囔道:“她還是個孩子。”
“沒長大的是你。”何小姐語氣很冷,“一個大男人,躲起來能躲到什么時候。”
鄭佳瑞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連你也……”
“每個人都得承擔該承擔的責任。我犯了錯,自己認,不指望別人給我擦屁股,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何小姐向外望了一眼,“她來了。”
袁昭從旁邊拿了一件外套,繞在他手上,將手銬擋住了,“你可以去跟女兒說兩句話。”
車門被緩緩推開了。
陳妙茵從住院處大門口匆匆趕來,就看見鄭佳瑞和女兒挨得很近,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鄭愛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到地上。陳妙茵向她走過來,她忽然大聲叫道:“媽媽,你騙人,你騙我,爸爸沒有出國。”
陳妙茵一時心酸,竟不知道如何回應。鄭佳瑞猶豫著開口:“愛妙,爸爸要去辦點事情,一年半載辦不完的。”
鄭愛妙看了看警車,心里也有了答案,她絕望地捂住臉:“嗯。”
鄭佳瑞垂下頭去,向著陳妙茵說了一聲:“拜托了。”
她低聲回應:“我會的。”
鄭愛妙擦了擦眼淚,“爸爸,我能去看你嗎?”
鄭佳瑞眼圈也紅了,“能。”
“那就好。”小女孩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爸爸你去辦事情吧。”
鄭佳瑞上了車。高儉在外面打了個手勢,袁昭很及時地開動了警車,轉彎往醫院后門的方向駛去。
鄭愛妙看著那輛車消失在視野中,終于忍不住伏在母親懷里大聲哭了起來,“媽,以后再也不要騙我。”
陳妙茵小心地輕拍著女兒的背:“愛妙,媽媽只是太害怕了。”
小女孩擦了擦眼淚,動作很堅決,“媽,我沒發病,馮叔叔說我青春期以后就好了。”
陳妙茵驚訝地看著女兒,不過一年的工夫,她臉上褪去了稚氣,多了一點成熟,還有種成年人的無可奈何。大概……人都是這樣被迫長大的吧。
陳妙茵握住女兒的手,兩個人轉身剛走了兩步,鄭愛妙叫道:“媽媽,我的腳好疼。”
陳妙茵彎下腰去看,女兒的腳踝已經腫得很高,疼得嘴里一直在抽氣。
高儉連忙過來查看,他按了按傷處,鄭愛妙失控地尖叫起來。他的手停住了,“可能是骨折,得拍個片子。”
與此同時,謝碧陶走進了鄭佳雪的辦公室。她開門見山地說道,“鄭總,您上次提出的工作,我愿意接受。”
鄭佳雪并不意外,“我知道你肯定會珍惜好機會。中國企業在海外并購方面吃的虧太多了,宏濟不是第一家,也不會是最后一家。往這方面轉型是聰明的選擇。不過……你男朋友那邊沒意見了吧。”
“這是我的事業,我可以做主。”謝碧陶嘆了口氣,“也許我去紐約一段時間,大家都能冷靜一下。”
“事業和感情不一定非要二選一。”鄭佳雪停頓了一下,“如果能從感情里獲得鼓勵和支持,人會變得更努力進取一些。”
這句話里透出淡淡的憂傷,謝碧陶有點驚訝,鄭佳雪笑了,“好的感情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也很懷念。好了,這都是題外話。你什么時候可以啟程呢?”
“隨時都可以。”
謝碧陶很晚才回家。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將玻璃搖下一點,吹著夜風。疲憊讓她整個腦子都變得空白,一切都像是隔膜在另一個世界。她窩在副駕駛室里睡著了。
手機漫長的震動將她吵醒了。她睜開眼睛,屏幕有兩個未接來電,顯示是快遞。
她打了回去,對方很直接:“東西給你放門口了。好幾大包。”
她一頭霧水下了車,暈乎乎地往樓上走去。門口果然放著四個巨大的灰色蛇皮袋,個個都有一米長。
她按著腦門讓自己清醒,彎下腰去看收貨地址,是她本人沒有錯。發貨地點是遼寧省一家被服棉紡制品有限公司。
像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她忽然想起來他的話,“有的話咱們定個一百條,你這邊放五十條,我那邊放五十條。這樣你就不用背著它跑來跑去了。”
她顫抖著手拉開袋子,紅色印花的毛巾被立時現出了一個角,是她灰撲撲的童年里唯一的伙伴。
她蹲下來撫摸著它,毛茸茸的手感。此刻用來擦淚也很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