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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養狗

    夜里一片沉靜,床邊留著一盞小燈。盧玉貞躺在床上,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她的動作很輕。

    方維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凌晨一點四十分。

    她聽見了細微的動靜。“我吵醒你了吧。”

    “沒有。”方維起來了,“我正好要上廁所。”

    她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方維將手伸進被子,摸她的手心和額頭:“很燙,你不發燒吧。”

    他從行李箱里翻出了個溫度計給她。她很配合地塞進腋下:“感覺應該不燒。”

    “不燒更好。”

    “嗯。””

    電子溫度計滴滴響著。她將它抽出來看:“三十七度,不是很要緊。”又小聲說道:“病毒載量二十八萬。”

    方維的手停滯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不要想太多。”

    兩個人躺得很近,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方維想了想,“今天咱們倆終于躺在一張床上過夜了。”

    她忽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感覺怎么樣?”

    “挺棒的。內心還有點小激動。”他拉著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心跳比平時快。”

    “咱倆就是躺著而已。”

    方維搖頭,“那我也覺得非常幸運。睡吧,會好起來的。”

    她將燈關了。疲憊的感覺像是在胸口壓了一塊巨石,漸漸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睜開的時候天上陰云密布,正下著雪。淡粉色的雪葉子簌簌地落在臉上,一會兒就化成了水。她緊了一下棉衣的領口,還是被打濕了,冷颼颼的。

    她放下手里的行李包,將手揣在兜里,使勁跺著腳。這是村口的那條公路,蜿蜒曲折地從山的另一邊轉過來。

    等待的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風有點大,她想找個地方躲,又怕錯過了車。開往縣城的班車一天就兩趟,已經是午后了,錯過就沒有了。

    她睜大了眼睛往遠處看,終于看見了打著大燈的車,在風雪中晃晃悠悠地開過來,頂上還放著些大大小小的行李包。

    她拼命揮手。破舊的班車在她跟前停下了,她拎著行李上車。

    有個售票員站在前頭,走過來賣票,“到縣城?”

    “一中。”

    “十七塊。”

    她在棉衣兜里摸到一卷零錢,一張張往外掏,“五塊,十塊,十五,十七。”

    售票員扯下一張票來遞給她。她轉頭看后面,坐滿了人,唯獨最后排正中間是空的。她擠過去坐了。

    又是一段長長的山路,車開得很慢。她看著窗外,盤下這一段不好走的路,就進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經全黑。她只覺得不對勁,一點燈光也看不見。

    她站起身來,走到前面問售票員,“快到了嗎?”

    售票員沒有說話,緩慢地抬起頭來,她渾身的血瞬間都冰涼了,售票員臉上沒什么血色,手腳很瘦,挺著大肚子,是那個吸毒的女人的臉。

    售票員的嘴唇開開合合,是那種機械的聲音:“哪兒也不去。”

    盧玉貞尖銳地叫出聲來,十幾個乘客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叫道:“司機,司機!停車!”

    司機沒有回頭,聲音很啞,聽得出是那個孕婦的老公,他笑了兩聲。“沒法停了。”

    車在她的尖叫聲中忽然加速了,在一片黑暗里,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然后在一片虛空中垂直地墜落。

    盧玉貞尖叫著醒了過來,頭上臉上都是汗。

    方維跑進來緊緊抱住她,“怎么了?”

    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定了定神。窗簾被拉開了一個縫,清晨的陽光從里面透過來,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沒事,做了個夢。”

    “奧。起來吃早飯吧,我煮了牛奶麥片。”

    方維松開手,拿了杯水過來,她一下子想到什么,看看手機,“糟了,過了時間。”

    他笑著說道:“響了兩聲,我給按掉了。今天你不用上班,好不容易睡著了……”

    盧玉貞腦子里像是瞬間崩斷了一根弦。她大吼道:“誰叫你多管閑事,你怎么那么多余。”

    方維站在原地,茫然地看著她。她驚慌地在床頭柜里掏出阻斷藥的瓶子,抖著手將兩片藥吞了下去。“八個小時,過了兩個小時。”她一個勁地搖頭,“完蛋了。”

    他弄明白了,“你別想太多……”

    話音未落,她忽然抱著頭,凄厲地叫道:“我就是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推一推方維:“你快走吧,我肯定得病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聽著,盧玉貞抓著頭發,面容扭曲,“我一輩子都毀了,念了那么多年書,我再也上不了臺了,我還能干什么,以后掃大街也沒人要。”

    方維上前搭著她的肩膀:“貞貞,你冷靜點行不行。結果還沒出來,你要把自己給折磨瘋了。”

    她眼睛里全是紅血絲,非常嚇人,“我得了艾滋,我爸媽怎么辦。”

    “還有我呢。貞貞,你看著我。”

    她的眼睛麻木地停在他臉上。他吸了口氣,“你別怕。上不了臺不是世界末日,這么多年了,我也活得好好的,還遇見了你。”

    她抖著嘴唇,“那怎么能一樣呢。沒有一家醫院會要一個陽性的醫生。別說醫生了,所有需要體檢的工作,我都不能做。”

    方維撫摸了一下她亂糟糟的頭發,幾根長頭發跟著落下來,“萬事有我呢。實在不行,你就給我當包租婆,天天去收房租,今天收兩百,明天收三百。收完了就在家嗑瓜子,摳著腳上網,不比在醫院累死累活強得多。聽我的,咱們不努力了啊。不努力也沒關系的。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

    她像是聽進去了,沉默地注視著他,樣子似乎平靜了一點。他趕緊脫衣服換襯衫:“早上還有設備管理體系驗收,我得趕緊走了。”

    “好。”

    他抱一抱她,“記得吃飯。我早點回來。”

    “嗯。”

    門外,方謹和鄭祥兩個人正在豎著耳朵聽動靜。

    “老弟,是不是他倆在吵架?”

    “好像是。聲音很大,這會好像停了。”

    “要進去勸勸嗎?”

    鄭祥扯一扯他的胳膊,“咱們可別管。”

    “打起來怎么辦?”

    “涼拌唄。哥你就是不會動腦子。咱爸為什么搬走?怕在咱倆面前跌份。”鄭祥很篤定地說道:“打是親罵是愛。”

    方謹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里暗暗嘆服。正想稱贊兩句,方維打扮清爽出門,“小的們,咱們走。”

    “阿姨呢?不上班啊。”

    “她要在家準備出國,先不上了。”方維很不走心地編了個理由。三個人上了車,方謹思前想后,終于忍不住開口道:“爸,你早上是不是挨罵了。”

    方維手上一頓,“別瞎說。我倆好著呢。”

    “那……挨罵也就算了,要是動手,你就先到我倆這里躲一會。”方謹見他嘴硬,很心疼地說道。“我倆一定會保護你的。”

    鄭祥點點頭,“能屈能伸大丈夫。”

    方維咳了一聲:“兩位小朋友,我跟你們商量一件事。”

    盧玉貞站在陽臺上,看著這輛白色的沃爾沃從小區門口駛出。她坐下來,盛了一勺牛奶麥片,緩緩咽了下去。

    六點多鐘方維回到家。他肩膀上背了一個藍白的編織袋,把她嚇了一跳:“還要搬家?”

    “不是,驚喜。”

    編織袋里有活物在動來動去。她忽然心中有了猜想,伸手去拉開拉鏈,果然四喜毛茸茸的頭從袋子里面探了出來,緊接著一整個黃色的身體都出現了,尾巴搖擺得特別歡。

    她大為驚喜:“你把它帶回來了。”

    他將四喜抱了起來:“它可乖了,一點都不掙扎。我還給它找地方洗了澡。寵物店的人也神經病,說不給土狗洗澡,跑了兩家才洗成。店員說它非常健康,好養得很。”

    她接過去抱著。四喜的毛很柔軟,熱乎乎的蹭在她臉上。他伸手在下面虛虛地托著:“怕你抱不動。”

    “怎么會。”

    他拿了個紙箱子在客廳放好,在里面墊了些毛巾和舊衣服。四喜很乖覺地進去試探了兩下,爪子在衣服上踩來踩去,然后就舒服地趴下了,頭轉來轉去,眼睛望一望她,又望一望他。

    “晚上別亂叫啊,大寶貝。”方維點點頭:“貞貞,我總是要上班的。這段時間你心情不會太好,我很不放心。所以……該是咱們四喜出馬的時候了,是吧?”

    四喜嗚嗚叫了兩聲。

    他點點頭,“狗鏈子、狗糧什么的我也買了。”

    她有點猶豫,“又要給你添很多麻煩。”

    “沒什么麻煩的,孩子們也同意,他們很開心能遛小狗。”他伸了個懶腰,“這可是咱們倆的好媒狗。得好好照顧。”

    她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愉快地笑起來。這是兩天來她的第一個笑容,方維也跟著笑了。她伸手去握它的爪子,“完全正確。歡迎你,四喜。”

    第122章 買房

    方維回想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剛接手的那一陣子,最頭疼的就是鄭祥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不知道是哪一陣風吹錯了方向,忽然就會覺出來腿上濕乎乎的,要忍著爬起來將他抱到一邊,床單被子扯掉洗干凈。

    他對這種濕乎乎的感覺反應如此靈敏,條件反射一般地跳下地來,差點踩到四喜的尾巴。它慌亂地向后躲。

    他腦子嗡嗡亂響,好一陣才明白過來,是四喜在使勁舔他的腿。再一看,另外半邊床空空蕩蕩,盧玉貞不在。

    他一下子驚醒了,叫了兩聲玉貞,沒有回應。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去,洗手間的燈亮著。盧玉貞抱著馬桶,正吐得撕心裂肺。

    洗手間里一股酸味。她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嘔出的大概是膽汁,是一種骯臟的黃綠色。晚飯本來就只吃了一點雞蛋羹,胃估計早就清空了。她將一只手抵住喉嚨,不知道是想止吐還是想吐得更干凈些。

    四喜搖著尾巴跑進來,用頭一下一下地蹭她的胳膊。她用眼神余光看見他了,但說不出話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方維蹲下身去拍她的背。她強撐著站起來漱口。才幾天時間,她已經瘦了許多,睡衣在身上晃晃蕩蕩的像是穿不住。方維心里不是滋味,小聲問道:“這樣總不是辦法,咱們去醫院消化科看看吧。”

    “已經比前兩天好多了,至少不是噴射戰士。”盧玉貞緩慢地眨眼,微笑道:“我問了幾個以前吃過阻斷藥的人,都說一周左右腸胃能適應。對了,得趕快通知她建檔的婦幼保健院,萬一她提前發動了,得讓產科知情,還要及時給嬰兒做阻斷。”

    他用熱毛巾給她擦擦臉,在臉頰上額外使勁多抹了兩下。她慢悠悠地回到床上倒下,蜷成一團。方維伸手去抱她。

    她一動也沒動,聲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哥,等檢查結果出來。我要是病了,咱們倆就算了吧。”

    他聽了這話,有如萬箭穿心,“貞貞,你說什么混賬話。都像你這么想,癌癥病人都得先斷絕六親。別說艾滋及時服藥阻斷的成功率很高,就算真倒霉了,長期吃藥控制,就當是個慢性病,不是世界末日。”

    盧玉貞苦笑著將頭扭到一邊:“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太辛苦了,我不忍心讓你也跟著過。還有,咱倆是大人,對孩子們也得負責任。”

    方維直搖頭:“不要提了。我可是母單了好多年才找到女朋友,可不能輕易放手。”

    她無奈地笑了兩聲,“夫妻正常同房都不行了,你不怕嗎。”

    “又不是非得有這個。有過一次就行了。剎那光輝即是永恒。”他忽然文思泉涌,“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她很無奈,“以前不知道你這么能說。”

    “我內秀。”方維有點得瑟地說道:“我當年也算是個才子,學校廣播站經常念我寫的酸詩,迷倒了好幾個女同學。前年我去器械展覽大會,還有個做藥代的師妹說對我很有印象,主動加我微信。搞得我怪激動的,臉上還裝深沉。”

    “后來呢?”

    “人家微信頭像就是婚紗照。”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方維笑道:“你看,我命里注定就是要等你的。趕緊睡吧。”

    她安靜地入睡了,呼吸漸漸均勻。方維心中五味雜陳,好一陣子才睡著。

    第二天是周末,她吃完早飯又吃了藥,沒有再嘔吐。四喜已經在門口候著了,見她抓起繩子,興奮得眼睛里發出光來,一個勁地在門口小跳。

    她帶著它出門去了。方維等了幾分鐘,見她沒有回來,才撥通了謝碧陶的電話。“謝律師,我有個問題想咨詢。”

    謝碧陶反應很快,“盧大夫現在情況怎么樣?”

    “不太好,很焦慮。”方維嘆了口氣,“我想告那個隱瞞病史的垃圾。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法條,看能不能讓他坐牢。律師費不是問題。”

    謝碧陶沉默了一會,“昨天高主任也是這么跟我說的。很抱歉,這個我暫時還做不到。”

    “玉貞是無辜的。她只是在救人,怎么也不應該受這樣的罪。”

    “是的,我完全理解。”謝碧陶嘗試著解釋,“現在沒辦法證明他造成了盧大夫的實際損失,精神損失法院通常是不支持的。”

    “有什么傳染病的條例嗎?”

    “除非盧大夫確實被感染了,但也很難打贏,對方完全可以說自己不知情,或者一時情急忘記了。”謝碧陶嘆氣,“頂多雙方調解,他向盧大夫道歉。”

    “道歉頂個球用。”方維怒氣沖沖又無計可施,謝碧陶嘗試著安慰:“袁警官來過了,聽說把那個男人拘留了五天。”

    “也才五天。”方維長長地嘆氣。“那是玉貞的一輩子。”

    “高主任已經用各種臟話罵了一遍了。方科長,很多事我也很無奈。對不起。”謝碧陶很謹慎地說道。

    “好的,謝謝你。”

    謝碧陶放下電話,白玉蘭在車里對她招手:“姐,快上來。”

    她們開了二十分鐘的車程,進了一處高端小區。鄭佳雪和王女士已經在樓下等候了。

    四個女人沉默地走進一處高層豪宅。屋子大概有兩百四十多平,有五個大臥室。層高三米六,客廳全面屏落地窗,外面就是綠地公園。

    謝碧陶已經不是第一次陪妹妹來看房了,但仍然被眼前的氣派景象深深吸引。

    屋子的裝修很新,王女士帶她們四處走動:“幾套真皮沙發都是意大利定制的。這是特別設計的多層衣帽間,這邊是浴室,全景浴缸設計。”

    鄭佳雪笑得很勉強,“光裝修就花了八百多萬,裝完后就基本沒有住過。”

    白玉蘭挨個房間慢慢轉過去,“真的很有品味。看這個窗簾,跟地磚的配色絕了。”她打開衣帽間的燈,晶光四射,“這里可以放很多包。”

    她越看越喜歡,“姐姐,你看這里怎么樣。”

    謝碧陶點頭:“地段戶型都好。可以拎包入住了。”

    白玉蘭很滿意地拍拍手,“鄭總,您這邊報價三千三百萬是吧。”

    鄭佳雪看著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外面同戶型的怎么也要四千萬,我是急售,所以格外便宜些。論樓層戶型裝修,也真沒有比我家更好的了。還帶三個車位。”

    白玉蘭笑道:“不瞞您說,房子我確實喜歡上了,保養的也好。鄭總,我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掙點錢不容易。這樣吧,一次性付款,您給我抹個零頭,三千萬整。”

    鄭佳雪和母親對望一眼,王女士搖頭,“真的已經是割肉價錢了,白小姐,這價還的讓我們沒法接。家具都是全送的。”

    白玉蘭笑得很甜美:“阿姨,咱們兩家長期有合作,不然換了別人,砍價不說,中介費也要掏的,少說也要六七十萬。橫豎咱們都信得過彼此,又是現金付清。”

    王女士還要再說,鄭佳雪咬著牙攔了她一下,很冷靜地說道:“好,那咱們今天就簽合同吧。”

    謝碧陶將制式合同拿出來,兩個人從頭到尾審查一遍,都揮筆簽了字。白玉蘭笑道:“我今天先交五百萬定金。一周之內付完尾款。”

    “好。”鄭佳雪答應得很干脆。

    謝碧陶提醒:“鄭總,您看屋子里有什么私人物品需要帶走。”

    鄭佳雪淡淡地說道:“沒有了。”

    她向門邊走了幾步,忽然回過神來,進了化妝間,從隔層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是個人以前收藏的一些小首飾。”

    “心頭好,那不能丟。”

    鄭佳雪帶著母親上了車。王女士偷偷瞄著她的臉色:“小雪,別難過。”

    “我不難過。”鄭佳雪說得很生硬,臉上表情淡漠。

    “沒想到最后賣給她們姐妹倆了。這真是……”

    “風水輪流轉。媽,這年頭能拿出三千萬現金的人家不多,肯接盤的更少,她們算是幫了咱們的大忙。今天不賣,以后交給法院法拍,咱們更吃虧。還好有謝碧陶從中牽線,這筆生意做的值。”

    王女士嘆了口氣,“小蔣那邊……他說他爸剛剛退休了。”

    “是。人走茶涼,他也挺難過的。”鄭佳雪垂下眼睛,“咱們得靠自己。”

    王女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那個做機器人的靠譜嗎,值得你賣房子去投資。萬一不成……我怕打了水漂。”

    “已經這個樣子了,只當是賭一把,從零開始。房子一時半會也用不到了。”鄭佳雪將手指握到一起,“媽,當年你遇到的難處比這個大多了,都沒怕過。”

    王女士遲疑著問道:“你哥說有幾個認識的人想收購咱們家一條生產線,液氮灌裝的那套設備,說能出一千五百萬。”

    鄭佳雪想了想:“那套設備當年是五千多萬買下來的,后面又陸續加了不少流程,一千五百萬有點虧。而且賣了那個,咱們的低溫儲存系統可就全癱瘓了。設備是咱們的命根子,輕易動不得。”

    “那就再等等吧。”

    鄭佳雪打開小盒子,里面是一枚設計成聽診器樣式的小胸針。她將它在手心里掂了一下,微笑著將它別在胸前,啟動了那輛保時捷卡宴。

    豪宅里只剩下了姐妹兩個。白玉蘭歡快地跳上沙發,“姐,我這輩子都沒想到咱們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

    謝碧陶站到窗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流,一絲荒謬感油然而生,“跟做夢一樣。”

    “還是從鄭家買來的。他們家快破產了,報應來的真快。”白玉蘭臉色忽然嚴肅起來,“咱們去拜一拜菩薩吧,姐姐,給那個可憐的孕婦上柱香。”

    “應該的。”

    她們倆一間一間地看臥室。白玉蘭很興奮:“姐,最大的主臥給爸媽,你住次臥,北邊兩間給我和弟弟,咱們一家人就又能住在一塊了。外邊還有工作室,一家人一塊發財。”

    謝碧陶忽然覺得心臟一沉,她沒有回應。白玉蘭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姐……你不會心里還怨爸媽吧。他們當年也是沒辦法才送走了你,一有條件不就接回了嗎。畢竟是親生父母,別計較了,家就不是講理的地方。”

    “哦。”謝碧陶點點頭,“我先不搬了,還住在錦繡春天。”

    白玉蘭抓著她的手,“姐,怎么那么倔呢,那里的房子本來是你給我做理療康復才租下來的,我都好了這么久了。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謝碧陶拍拍她的背,忽然有種說不出口的孤獨,“不會一個人的。”

    第123章 花樣

    新買的房子一切都是現成的,白玉蘭很快從方維的小區搬走了。臨走的時候她對謝碧陶說:“姐,那邊的房間永遠給你留著。”

    謝碧陶微笑道:“你是房主,有些事得學會自己說了算。”

    白玉蘭見勸說不動,心里難過,“爸媽總說你冷臉冷情不貼心,其實你根本不是。我心里知道,去年我住院的時候,誰在我身邊照顧我的。”

    謝碧陶覺得鼻子也有些酸,“都好了,不用提了。”

    白玉蘭的眼光掃過角落里的輪椅和拐杖,她將它們歸置在柜子里,沒有帶走。“姐,這里的房租我交齊了一年的。你要是喜歡,我再賺點錢,在這里給你也買一套。”

    “知道你是富婆啦。”謝碧陶看著窗外,“搬家的車都等急了。”

    白玉蘭一步三回頭,終于也還是出了門。

    謝碧陶將心里的那點傷感用咖啡壓下去。她將茶幾挪了個位置,咖啡機搬到客廳里,又放了一些零食在旁邊。

    她發了微信給陳妙茵:“您隨時上來都可以。”

    陳妙茵帶著女兒來了。謝碧陶頗感意外,一段時間不見,陳妙茵狀態好了很多,臉色紅潤,似乎皮膚都在發光,不是原來豪門怨婦的樣子了。

    謝碧陶微笑著招呼:“咖啡還是茶?冰箱里有果汁,歡迎小朋友。”

    陳妙茵在沙發上坐下來,鄭愛妙坐在她旁邊。她聲音很柔和,臉上又帶著點羞澀,“我要再婚了,想請你擬一份婚前協議。”

    謝碧陶吃了一大驚,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鄭愛妙。鄭愛妙神色平靜:“對,我媽媽要嫁人。”

    “對方是……”

    “一個老同學。”陳妙茵臉頰上飛起兩片紅。

    “哦,很好,恭喜恭喜。”謝碧陶客氣地道賀,“婚前協議是很有必要的,保護您的個人財產不受侵犯。男方同意簽協議嗎?”

    “同意。”

    鄭愛妙補充道:“是我提出來的。”

    陳妙茵笑著說道:“那天一起吃飯的時候,愛妙直接提了。男方覺得沒問題,很愉快地接受了。謝律師,以前我聽你講過一句話,覺得蠻有道理。法律只保護財產,不保護感情。”她將兩張單子拿了出來,“這份是我的財產清單,這份是對方的。”

    謝碧陶看了兩眼,上面沒有名字。“對方的財產狀況相當好,有多套住宅,高收入,穩定。”

    “對。”

    謝碧陶很謹慎地問道:“需不需要請愛妙回避?”

    “不需要。”陳妙茵看著女兒,“財產的事,愛妙有權知情。我跟她父親離婚,雖然算是和平分手,對愛妙確實是最大的遺憾。我想盡可能給她保障。還有我手上宏濟醫療的股份,明確歸屬之后,別給男方添麻煩。愛妙是大孩子了,能自己處理問題。”

    鄭愛妙很穩重地點了點頭:“媽,咱倆互相保障。不圖別人的財產,別人也別惦記咱們的。”

    謝碧陶忽然從小姑娘稚嫩的臉上看出鄭佳雪殺伐決斷的一點影子,她十分感慨:“新時代的小學生也學會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了,看來我的行業前景很遠大。”

    三個人都笑了。謝碧陶倒上茶來:“我讓我的助理先按照標準格式擬一份,很快發回來。”

    “好的。”

    陳妙茵一直拉著女兒的手。謝碧陶笑道:“對方應該為人很不錯,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倆的。”

    鄭愛妙撅起嘴來,“他要是對我不好,我媽才不會跟他結婚。男人可以換,女兒換不了,是吧媽媽?”

    陳妙茵被逗得直笑,隨即嚴肅起來,“謝律師,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過去十五年,我曾經后悔過許多事,唯獨不后悔生了愛妙這個寶貝。”

    鄭愛妙忽然插嘴:“媽媽,你也因為我吃了好多苦。”

    謝碧陶聽得心里咯噔一下,幾乎不曾流下淚來。陳妙茵搖頭:“完全值得。謝律師,你以后要是結婚生孩子的話,還是女兒好,真正的貼心貼肺。”

    謝碧陶笑了。“我可能還沒準備好。生孩子很疼的,可能沒有男人會讓我做出這么大的犧牲。”

    “那倒是。”陳妙茵笑得很溫柔,“你們新時代的小姑娘都不喜歡結婚生孩子了,一說這個就顯得我特別老土。不過呢,孩子總歸是屬于自己的,生出來就是多一個親人了,多奇妙。”

    謝碧陶心頭一顫,她看了一眼鄭愛妙。果然和母親的五官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只是陳妙茵氣質溫和柔順,毫無攻擊性,鄭愛妙卻是明媚而倔強的少女。遺傳學當真神奇。

    她將婚前協議書打印出三份給母女兩個看,自己手里留了一份。“雙方簽字公證就生效了。”

    陳妙茵翻著十幾頁的合同,“很詳細。”

    “幾十頁的都有。現在還流行把寵物歸屬加進去,免得離婚之后爭奪所有權。您可以回去和男方商量一下,看對文本有什么修改意見。”

    “好的。”陳妙茵站起身來,“估計不會有什么意見了。”

    “他一定是個很開明的人。祝你們幸福。”

    “謝謝,我們一塊努力。”她笑瞇瞇地回應,“愛妙,咱們走吧。”

    與此同時,華正醫院創傷外科,一個渾身是血的病人正快速被推向手術室。

    “男,三十一歲,IT工程師,被人發現在浴室割腕。”金九華快速地向馮時匯報,“傷口較深,手腕處的肌腱幾乎全部斷裂,持續出血。”

    馮時有條不紊地穿上手術服。高儉一邊洗手,一邊問道,“傳染四項結果怎么樣?”

    “陰性。我查了一下他的病歷,兩個多月以前在咱們醫院泌尿外科做過前列腺癌手術,蔣主任主刀。”

    幾個人都愣了一下,馮時點頭,“知道了,九華,你通知一下蔣濟仁,術后討論請他也參加。”

    “好。”

    手術室的提示燈亮了起來。無影燈下,金英手腳麻利地鋪置著無菌臺,器械護士正在清點幾十種手術器械。馮時的話語簡潔明了:“開始麻醉。”

    高儉仔細地探查病人血管、神經和肌腱的受損情況。“這人夠狠的,能斷的都斷完了。”

    肌腱彈性較大,在斷裂后發生回縮,極難尋找。高儉瞪大了眼睛,從手腕近端開口,斷裂處一點一點地剝離出肌腱的斷端。

    馮時開始進行斷端吻合修補,這是一項極其考驗精準度的操作,容不得一點犯錯的空間。

    用了四個小時才手術完成,金九華上手進行后續縫合。馮時看了一眼修補完成的手腕,像是在欣賞自己的作品:“病人好了之后,應該還能正常工作。不過還得問問清楚,到底為什么輕生。”

    高儉笑道:“咱們是外科醫生,怎么還得當心理醫生。”

    馮時很嚴肅地說道,“就為了咱們這四個小時的辛勤勞動不白費。”

    高儉立即收斂了神情:“馮老師說得對。”

    馮時點點頭,“明天我開始休兩周的年假,創傷中心的大小事務,你就多操心。”

    這句話還沒落地,手術室的醫生和護士,男男女女十幾號人,同時轉過臉來盯著馮時。高儉也懷疑自己聽錯了,“老師,您要……休假?”

    “對。家里有點事。”馮時的語調很愉快。

    高儉眨了眨眼睛,“您是……在北京還是去外地?”

    “不一定。”

    這個炸雷一般的消息讓高儉在下班的路上,腦子都不大清醒。他昏頭漲腦地去錦繡春天小區找謝碧陶。

    他在屋子里轉了兩圈,“現在剩你一個人了。”

    “對。”謝碧陶在冰箱里拿出一杯檸檬水遞給他,高儉四處打量,“很普通的屋子,又是租的。為什么不搬去跟我住呢?”

    謝碧陶若有所思,“可能不想在吵架的時候,被人說這是我的房子,你滾出去。”

    “怎么會呢。要滾也是我先滾。”

    高儉在按摩椅上躺平了,放松地喝著檸檬水。“今天有件怪事,馮老師要休假。”

    “啊?”

    “你不理解這件事的奇怪程度。這么說吧,馮老師從業二十多年,沒休過一天。前一陣子腰都扭了,還強撐著上班。”

    “也許他終于明白了工作和生活要平衡。”

    “他哪有生活。”高儉直搖頭,順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材料,“這是……婚前協議?”

    謝碧陶劈手奪過來,“客戶的信息要保密。”

    “哦。你的嘴真嚴實。”

    謝碧陶笑了,“我得守行業規矩。”

    高儉一手將她拉過來,不管不顧地捧著她的臉來了個法式熱吻。“我得有生活。”

    謝碧陶瞬間心領神會,“那得看你的平衡能力。”

    過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兩個人才意猶未盡地分開,都懶懶地不想起身。

    高儉突然掏出手機,給謝碧陶發了一個壓縮包。

    “什么東西?”謝碧陶很茫然。

    她將文件解壓縮,里面是許多毛巾被的花樣。

    高儉解釋道:“你那個……小毛巾被碎片,我實在看不出什么顏色了。我問了一遍,做毛巾被的人說十幾年前織機就更新換代了,現在到處都是提花的,沒有這種。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專門做印花毛巾被的廠家,老廠子,快倒閉了。我讓他們把能印的花樣都拍了照,你找一找,有的話咱們定個一百條,你這邊放五十條,我那邊放五十條。這樣你就不用背著它跑來跑去了。”

    謝碧陶一張一張地翻著,好像重回了八九十年代,紅紅綠綠的顏色,洋溢著喜氣。“一百條?考驗豌豆公主呢。”

    “有備無患,可以左手蓋一條,右手蓋一條。春夏秋冬輪著蓋。還能蓋在沙發上,空調上。我姥姥就喜歡這么干。”

    她的手停在一個大紅色的圖案上,“就是這個。”

    “喜盈門?我喜歡這名字。”高儉拍拍手,“那我下訂單了。”

    “嗯。”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上,深深抽了兩口氣。

    第124章 成婚

    預約結婚的那天早上,馮時很早就到了陳妙茵的公寓樓下。天有點陰,他很安靜地坐在車里等。

    她很準時地出現了,穿著一身藕荷色的長旗袍,梳著發髻,非常優雅。“怎么這么早。”

    “生物鐘。”馮時笑了。“真漂亮。”

    “旗袍簡直是中年女人的救命衣服。”

    車很穩當地向民政局駛去。馮時笑道:“我害怕你會逃婚,所以特地來守著。”

    “我打開窗戶,把頭發編成辮子放下來,把你拽上去。”陳妙茵比劃了一下頭發的長度。

    “倒著倒著,倒出一頭驢來。”兩個人同時笑了,“這笑話真暴露年齡。”

    民政局的人并不多,流程也很簡潔。窗口里的工作人員帶著流程化的笑容:“身份證,戶口本。雙方在表上簽字。”他看了一眼戶口本上的狀態,“離婚證。”

    工作人員將紅色的結婚證放在鋼印機器下面,操縱著它穩穩下落,蓋上了戳,一個,兩個。

    從頭到尾不過五分鐘。馮時拿著結婚證還有點發愣:“這么快。”

    進了小禮堂,他牽著陳妙茵的手,“以后就受法律保護了。”

    “對。”

    一對新領證的小夫妻在宣誓臺上比劃了幾個姿勢,然后女生跑過來,“叔叔阿姨,能不能給我們拍張照。”

    “哦,好。”陳妙茵接過手機,她指揮兩個人調整動作:“女生的胳膊往后撤一點,低頭,男生靠近,把結婚證舉起來,一,二,三。年輕真好。”

    小夫妻大概只有二十出頭年紀,皮膚發著光,臉上笑得很開,隨時都在情不自禁地親吻。青春的威力從取景框里透出來。

    馮時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陳妙茵小聲道:“我也是跟著導演拍過廣告的人了,拍這個不成問題。”

    拍了十幾張,小夫妻看著很喜歡,“叔叔阿姨你們要拍嗎?”

    他們對視一眼:“拍吧。”

    兩個人很自然地靠在一起拿著結婚證拍了兩張,表情有點靦腆。女生小聲道:“你倆抓拍也好看。”

    陳妙茵翻開照片,看見馮時望著她的眼神定格在畫面里,“謝謝。”

    “準備去哪兒度蜜月嗎?”

    “還沒想好呢。”

    “等放暑假了,我們打算去趟云南,找個小院子住一個月。”

    馮時嚇了一跳,“還是學生啊。”

    “對,我們是大學同學。”女生甜蜜地掛在男生肩膀上,“好不容易等到法定年齡了。”

    他們倆連體嬰似的走了。馮時看著他們的背影,有點失落,隨即摟住她,“咱們走吧。”

    停車的地方旁邊有一家小小的花店,門外一溜花筒里插著五顏六色的花束。天開始下小雨,老板正忙忙地將花筒往里搬。馮時微笑道:“老婆,你來挑。”

    陳妙茵整個人震動了一下,臉慢慢紅了。她低著頭挑選,揀了十二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正紅色的,嬌艷欲滴。老板很熱情:“要什么包裝紙?”

    “普通報紙就夠了。”她拿起噴壺往花苞上噴了一下:“就在家里插的。”

    “再買個花瓶。”

    “家里沒有嗎?”

    “沒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將花和花瓶都放在車子后排。

    從停車場開出去,他在人行橫道前停下。那對小夫妻十指緊扣地穿過馬路,另一只手都拿著奶茶。

    她笑道:“要是結婚早的話,說不定孩子都這么大了。”

    馮時很惆悵地點頭:“錯過了多少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歲月。不過現在也不晚。”

    馮時的家離醫院有十公里遠,是個雙層疊拼別墅,門前小花園許久無人打理,已經長滿了草。

    “你搬過來還是我搬過去?我都可以。”

    她思考了一下,“愛妙要上學,平時住我那里方便。這邊我收拾一下,周末來度假。”

    “都聽你的。”

    馮時掏出鑰匙開門。門上貼了紅底金字的雙喜臨門,馮時笑道:“昨天晚上從超市買的。”

    作為別墅,里面的裝飾像是精簡到過分了,空空蕩蕩。四白落地,灰色的沙發書桌衣柜。

    窗戶上貼了靜電的喜字玻璃貼,柜子上也是,那簡直是這屋里唯一的亮色。

    “有一年小區里遭了賊,物業挨家挨戶打電話,我就說不用擔心,賊也沒什么可偷的。”他帶著她走了一圈,“家居裝修都有年頭了,隨便換。”

    她忽然想起來他說過的話,“帶我去樓上看一看。”

    他推開一扇綠色的木門。里面的一切都有年頭了,像他說的一樣,打開粉紅色的仿水晶塑料珠簾,里面是綠色的雙層冰箱,氣派的收音機,蜜蜂牌縫紉機,黑白電視,老式的鋼架床上鋪著刺繡床上四件套。柜子上放著那個“退伍光榮”的手提包。墻上貼著時裝美人的海報,還有兩個大大的相框。

    相框里是很年輕的一對夫婦,男方穿著綠色的軍裝,眉眼冷峻,女方梳著兩個長辮子,溫柔可親,兩個人都很好看。她立刻知道是馮時的爸爸媽媽。

    相框旁邊擺著一塊清潔絨布。相框的玻璃閃著光,顯然是經常擦拭的結果。另一張相框里是許多照片的拼接,有爸爸媽媽的單人照,然后馮時出現了,小小的嬰兒坐在媽媽膝蓋上,媽媽坐在礁石上,眺望著遠方。

    他指給她看:“我爸在海島上執勤,一年回來一次。”

    后來就是幾張一家三口的合照,三個人都在笑。再后來就是馮時的高中畢業照,馮時和媽媽在大學門口的合影。馮時的大學畢業照。

    她在高中畢業合影里找到了自己。穿著校服,站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馮時在第四排。

    “當時拍照沒那么方便。”馮時指著小小的人影,“所以我只有這一張跟你的合影。”

    他環顧周圍,“我媽得病以后,堅持這屋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動。她好像被困在回憶里了,不想出來。”

    陳妙茵伸手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馮時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被困在里面的,豈止是她一個人。幸好,幸好……媽,她回來了。我們終于結婚了。”

    他們緊緊擁抱,兩個人都哭了。過了一陣子,他才吸吸鼻子:“今天結婚,不應該哭的。”

    “我也挺沒出息。”

    他伸手拿起那塊絨布擦了擦鏡框,然后帶著她走了出去。“咱們還有好幾十年的將來,可以好好計劃。”

    陳妙茵忽然想起那束花:“糟了,花和花瓶都在外頭。”

    她坐在沙發上,用剪刀將花枝斜著剪開,她的動作很漂亮,揮灑自如。“門外的小花園,我要種一面花墻,栽上繡球花,風雨蘭,草茉莉。明年這個時候就有一茬一茬的花可以看。”

    “好。”雖然他完全不知道這些花長什么樣子,但是她喜歡的都很好。

    她做成了一個完美的玫瑰花球,擺在書桌上。“圓圓滿滿。”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起來,打在草地上,像是一片綠色的霧。她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

    在夢里,十六歲的陳妙茵將一個肉松蛋糕放在模擬卷子下面,塞進馮時的課桌抽屜里。“同學,我吃不掉了,幫我一下。”

    他的手猶豫了一下,才慢慢接過去。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其實不算浪漫,陳妙茵想。

    她睡了很沉的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雨還是沒有停。

    “飯在鍋里。”他溫柔地說道。“熟了,能吃。”

    她頗感意外,走到廚房,是清水面條和荷包蛋。面條已經爛了。她呼嚕嚕地吃著,“味道也不差。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他拿著一本書在看。

    她吃完了,他還在看,神色很認真。

    “這么愛學習。”

    “不學不行。”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將書立起來,是早上領證時送的《新婚健康指南》。

    她的臉忽然熱辣辣的,站在原地沒有動。馮時走過來,樣子很是一本正經,手卻把她的簪子抽了。

    她的一頭長發傾瀉下來。

    “我想過夫妻生活。我做了很多準備,有潤滑劑。”他伸手去捏她的手腕,寸著使勁,她整個胳膊都麻酥酥的。他征詢意見似地問道,“你想嗎?”

    她低下頭,“想。”又補了一句,“老公。”

    他輕輕笑了一聲,低頭去吻她。她倒在沙發上,兩個人擠在一處。他的手很快將她的衣服扯開了。

    下雨天,室內濕氣彌漫,玫瑰花的香味愈加濃郁,暗沉沉地撲上來。

    “等不及了。”他沿著她的下巴向下一路親過去。

    她沒有保留地接受了。

    他有很柔軟的嘴唇,還有很靈活的手,以及……一切都令人驚喜和戰栗。

    潤滑劑始終沒有用上。

    第125章 功能

    天剛剛破曉,早餐店里稀稀拉拉坐了三五個人,眼睛都迷瞪著。空氣中彌散著糖和油混雜的濃郁香味。偶爾聽見后廚油鍋里一陣陣嗤啦聲,扯成長條的面團被放進油鍋,然后迅速膨脹起來,飄在滾油上頭。

    袁昭用飯店的餐巾紙擦了一遍桌子。金九華將熱氣騰騰的兩碗餛飩小心地端上來,袁昭笑嘻嘻地加了點辣椒油,“太燙了,待會。”

    兩個人在角落里對坐,大口地吃著香脆酥軟的油條。

    袁昭的頭上因為做過手術,有幾處地方是不長頭發的。仗著頭發濃密,她用小發卡別了一下,將疤痕完全蓋住了。

    “我喜歡這種現炸的大油條,特別好吃。”金九華擦擦汗。

    “多吃一點。我們好多同事也在這吃,食堂不咋地。”袁昭掰下一半給他,“要是出國了,可就吃不到了。”

    他臉上閃過一陣失落。袁昭問道:“你手續辦得怎么樣了?”

    “在填簽證表。”

    “盧醫生呢?”

    “估計也在填吧。她……最近在家休息。聽方科長說,她壓力很大。”

    袁昭了然地點頭,“我完全理解。記得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一個毒蟲的癮頭發作起來,咬了一口我的胳膊,血淋淋的兩排牙印。后來聽說他有艾滋,我嚇壞了。搞到藥的時候已經過了四十八小時,那是我最接近崩潰的一段時間。”

    對袁昭來說,輕描淡寫的“嚇壞了”就一定是重若千鈞。金九華伸出手去扣住著她的手。“謝天謝地。”

    忽然簾子一動,一個人走了進來,身形挺拔,正是陸耀。袁昭一轉頭就瞧見了他,陸耀的眼睛立即盯在兩個人的手上。

    金九華猶豫了,袁昭立即將手反扣回來,手指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耀哥,坐。”袁昭往里面挪了一下,手并沒有放松。

    “不打擾吧?”

    “不會。”

    陸耀點點頭,在金九華身邊坐了下來。袁昭笑道:“介紹一下,金醫生是我男朋友。”

    早上六點鐘,在小區附近的小店里共進早餐,陸耀頓時有些猜想。他先是覺得心里空了一拍,隨即有種求仁得仁的感覺,笑容滿面地說道,“恭喜恭喜。”

    金九華有一種隱秘的喜悅,他跟袁昭將餛飩吃完了,笑瞇瞇地叫結賬:“三個人一塊算。”

    “不用。”陸耀站起身來,“我請你們。”他掏出錢包,“這是我們警察小區附近,你是客人。”

    “好了。”袁昭擺手,“叫耀哥請吧,他又升官了。現在是一級警督,我得畢恭畢敬地叫領導。”

    陸耀微妙地苦笑了一下,“阿昭……小袁,金醫生,坐我車走吧。”

    “不用,我送他。”袁昭抄起身邊的頭盔,“早高峰,兩個輪子比四個輪子快。”

    金九華戴上頭盔,熟練地坐上后座,袁昭沖著陸耀揮揮手,一陣風似地啟動了。

    他抱著袁昭的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小聲說道:“陸警官很優秀。”

    “啊?我聽不清。”

    “我說,陸警官很優秀。”

    “對,北京最年輕的一級警督,以后一定會做公安局長的。”她大聲說道。

    他將她抱緊了,“我沒他厲害。”

    “他不會治病,不會接骨折,不會鋸腿。”袁昭一邊想一邊說,“他還沒你高!”

    金九華苦笑起來,“我連個副主任醫師都不是。”

    袁昭將車停在醫院旁邊的小胡同。金九華跳下車,“我也沒有車,還得你當司機送我。”

    “我高興。”袁昭將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歪著頭左看右看,“吃醋了?”

    “沒有。”金九華將臉扭到一邊,自己也笑了,“我了解你更深入,至少他肯定沒見過你的心肝脾肺腎長什么樣子。”

    “還給我的骨盆打補丁。”她笑著親了一下他的嘴唇,“我說了算,我喜歡誰就是誰。”

    “好。”

    金九華走進住院部,大查房還沒開始。他沿著病房走過去,“都準備好。”

    走廊盡頭的房間是袁昭曾經住過的。現在里頭是那個剛接完手腕的病人。三十出頭的男人像個僵尸一樣紋絲不動,閉著眼睛。消炎藥在透明的塑料袋里一滴滴地下落。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士臉色淡漠地坐在折疊椅子上,離他很遠。金九華問道:“家屬?”

    女士不情不愿地嗯了一聲。

    “麻煩您把他搶救和住院的費用先結了。”

    女士猶豫了一下,懇求地說道,“能不能請您把他的病歷改一下,看上頭說是自殘,住院處不讓用醫保。都是自費的話,承受不起。”

    金九華拿著病歷看了一眼,一時沒有回答,高儉從外面走進來,陰沉著臉說道:“病歷絕對不能改,成年人做事要想清楚后果。”

    病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了進去。女士臉上掛不住,忽然把病歷本朝病人身上一摔:“叫我怎么辦呢。”

    病歷飛過去打在病人腿上,又落在地下。金九華連忙上前攔住,將病歷撿了起來。“病人的情緒不太穩定,家屬體諒點,不要影響到他的恢復。”

    女士霍然站了起來,抖著嘴唇說道,“誰都說他是病人,要我疼著讓著,要我負責任。我活得不比他痛苦多了。他病了,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閉,百世不用理,說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在外頭當牛做馬,苦哈哈地賺錢趟路子,一把一把地往醫院交錢,我還想死呢。一天下來誰不是累得跟狗一樣,還要裝笑臉打起精神哄著他。”

    金九華將她拉到外面走廊里,“咱們少說兩句。病人上著約束,我們也是怕再出事。”

    “我也快撐不住了。大夫,我不知道還能扛多久。他是人,我也是人,誰看見我了,誰心疼我了。”女士抹起眼淚,“他工作也辭了,我……”

    高儉跟了出來,從口袋里抽出兩張紙巾遞過去,柔聲道:“你先別著急,誰都有難過去的坎,越這時候越不能泄氣。”

    女士小聲地抽泣。高儉嘆了口氣,將金九華帶到角落里,“是不是覺得他們兩口子挺可憐的?”

    “是。”金九華點頭,“看著經濟狀況也不好。”

    高儉臉色冷峻:“我告訴你,改病歷的事想也不要想,自殘就是自殘,改了就是協助騙保。病人明顯是抑郁了,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家屬拿著病歷往上告,這身白大褂你就不要想穿了。都是老主治醫師了,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金九華后怕起來,“高老師說得對。”

    蔣濟仁在走廊里經過,金九華禮貌地叫道,“蔣主任。”

    高儉笑瞇瞇地拉著他的胳膊,“你來的正好。”

    他們肩并肩進了病房,金九華跟在后面。蔣濟仁將前列腺癌手術的病歷翻了一遍,“術后復診情況還可以,是怎么回事?”

    女士抬眼看看幾個大男人,支支吾吾。蔣濟仁搖頭,“都是醫生,有什么盡管說。”

    “那個……功能障礙。完全起不來。漏尿漏的厲害,得穿紙尿褲。”女士很小聲地說道,“他整天不是躺著就是坐著,兩眼發直,跟他說話跟聽不見似的。我強忍著湊著他說話,不搭理我。是不是手術做壞了?”

    蔣濟仁嘆了口氣,“前列腺癌根治手術,不可避免地會對附近的血管和神經造成損傷,后遺癥里常見的就是尿失禁和功能障礙。當時簽知情同意書的時候,也跟你們兩位做過說明,希望有心理準備。”

    “我看復診的好多人都說能保留功能。”

    “每個人的癌細胞發展程度不同。”蔣濟仁比劃著說道,“我們在手術中,會盡可能地抽絲剝繭,做有梯度的神經保留,不會一下子全弄掉。而且身體恢復機能的進度每個人不一樣,他才手術兩個多月,還在恢復期,會慢慢轉好的。”

    “能恢復到什么程度?”

    “不好說。如果有需要,可以有幾種方案,包括激素、手術等等。現階段還是建議以自然恢復為主。”他看了一下病人手上的紗布,“再等三個月吧。”

    “三個月啊。”女士有點失望,隨即強忍著打起精神來,“老公,慢慢恢復,后面有希望的。”

    蔣濟仁走了。高儉帶著金九華出來,兩個人都默默無言。

    過了一會,金九華小聲道:“失去功能,是挺可怕的。”

    “嗯,正常人都無法面對。”

    金九華回頭望了一眼:“病人家屬給的壓力蠻大的,也怪不得他想死。”

    高儉直搖頭,“九華,有時候病人家屬的壓力比病人自身還要大,不能苛求。更何況是這種病,好多夫妻就大難臨頭各自飛了。乳腺外科的數據,乳腺癌全切手術的術后離婚率超過百分之四十。抱怨歸抱怨,至少她還在替他扛著不少壓力。”他望向窗外,“遇到大事,女人大多數時候其實比男人仗義。”

    第126章 警覺

    有一天晚上,盧玉貞在睡前刷牙的時候,發現自己鬢邊有一小撮頭發白了。

    她心里猛然一跳,反復在鏡子里確認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也許只是反光,或者只是顏色淺了一些,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拔下來一根,才最終確認。

    她低著頭冷靜了一小會,終于還是忍不住,走到客廳叫方維:“幫忙把這些白頭發拔了。”

    她的語氣盡量鎮定。方維伸手在她頭上撥了兩下,“還好,也就兩三根。”

    “瞎說。”

    “不要緊的,我也有,留著吧。”方維見她一臉悶悶不樂,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等年紀往上漲你就知道了,不管黑的白的,不掉就是好頭發。”

    她在手機上翻找:“我要買點黑芝麻黑豆。”

    “別在網上買,質量沒保障。”方維很認真地說道,“我到超市買些,打豆漿的時候混在一起就行。養幾天就好了,別太在意。”

    他掏出手機將這件事記在備忘錄里。忽然盧玉貞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立即畢恭畢敬,語氣也放軟了:“蔣老師。”

    師徒倆聊了好一會兒,她才放下手機,“蔣老師幫我審了一下簽證表,改了幾處。”

    “那就好,趕緊提交吧。”

    她悶著頭將四喜抱了起來,一下一下地摸它的額頭,“萬一……”

    “簽證還是要辦的。”方維笑瞇瞇地打斷了她,“我想了一下,方謹小學畢業了,是件大事。倆孩子以前就提過,想出門旅游。不如咱們來個大的,全家一起到美國東部來個自駕游。”

    “旅游?”她撓撓頭,“不工作了啊。”

    “工作生活要平衡,連史上第一工作狂馮老師都知道要請年假休息了。我雖然假期比他少,也有兩個星期。學校介紹了些暑期游學活動,跟旅行社合作的項目,方謹他們看同學報名了,豈不眼饞。你不知道這年頭孩子攀比得厲害,這個去日韓,那個去歐洲,你要是去個港澳,都抬不起頭進校門。”

    她聽得目瞪口呆,“已經卷成這樣了嗎?”

    “你以為呢,學生家長沒那么好當。”方維揉了揉太陽穴,“咱們現在就把計劃好好做起來。只當送你去巴爾的摩,全家順便到紐約波士頓走一圈,看看名校,長長見識。你只管提交你的簽證表,別的包給我。”

    她內心柔軟得一塌糊涂,“咱們一起做。”

    “沒關系的。”方維歪倒在沙發上。天熱了,他穿著白色T恤大褲衩,很有松弛感:“這么多年緊緊張張地過來了,這算是個里程碑事件吧。我也想放松一下神經。”

    “好。”她拿著小木槌敲敲他的背,“放松。”

    方維笑嘻嘻地剛要說點情話,盧玉貞手機上又來了一條語音。她神色有點懊喪:“之前我跟蹤的一個前列腺癌病例,病人家屬簽了同意書,可以讓我把病例發表的,現在她不同意了。論文我都寫得差不多了。”

    “為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有難處。”

    方維忽然想到什么,“是不是那個很年輕的,三十多歲的患者?”

    她很驚訝:“對啊。”

    “患者在家割腕自殺,幸好搶救及時,沒有死。”

    盧玉貞站了起來,這個消息顯然沖擊了她,“這……”

    “人還在病床上,做了一級約束,護士一個小時巡視一次。高主任專門讓我在門口設置了個攝像頭,就怕出事。心理健康科來看過了,說是重度抑郁,開了藥。病人手術后功能缺失了,家庭內部壓力很大。”

    她在屋里茫然地走了幾圈,抱著胳膊,嘴里喃喃道:“他們兩口子跟我差不多年紀,才剛結婚沒孩子呢。”

    方維正襟危坐:“做醫生的,有同情心是好事,可不能過于共情。我記得你在做年會匯報的時候也提過,前列腺癌的后遺癥里,夫妻矛盾是很常見的。”

    “可是一般患者年齡在50歲以上,接受程度比較高。”她無力地解釋了一句,走過去坐在方維身邊,“其實我選泌尿外科,也是考慮過的。這個科室的癌癥患者生存率相對高一些。我承受能力太差。”

    “不,只是你心腸太好了。”

    盧玉貞打開手機,望著那條語音,“病人家屬其實也在崩潰的邊緣,我能感覺到。”

    “玉貞,做醫生的,不要跟病人走得太近。”

    她手里一抖,就把手機放下了,默默不語。

    “醫生是個跟人打交道的職業,卻又不能摻雜感情,這很難。”方維嘆了口氣,“你跟她不是朋友。”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仔細翻著那篇論文,患者,男,31歲,入院診斷為前列腺癌三期。“人畢竟不是數字。我……也許以后也做不成醫生了。就作為普通人安慰她一下吧,你幫我看看措辭。”

    “好。”

    創傷外科的深夜里,只有儀器在運行的微弱響動。病人安靜地躺在床上,胸口起伏著。手腕上的傷口剛剛換過藥,滲血已經停止了。金醫生說了,過兩天會開始生出肉芽,接上的肌腱逐漸恢復。抗抑郁的藥也得吃起來。

    病人家屬躺在狹窄的陪護床上,背部和頭一起疼得要命。剛剛湊錢交了住院費,荷包已經空了,明天……她不敢想。

    她心里涌上來一些恨,一些怨,一些嫉妒,又或者還有殘存的一點愛,攪合在一起,混沌地壓在身上。

    叮地一聲,手機響了。她打開看,是一條微信。

    “姐,我理解,我不會發表這篇論文的,不要擔心。我最近也生了病,在焦急地等待結果。就好像生活突然就脫了軌,一切都不正常了,可還是要掙扎著在黑暗里找一條路出來。就像天天在往山上搬石頭,有時候以為自己想開了,下一秒那些焦慮的事又跟了過來。做病人已經很難了,做病人的家屬會更難,他們放下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被迫扛起了一切。就算身心俱疲,也要強打精神承接所有的負面情緒,拼命維持正常的生活,也會有不安、無奈、孤獨和委屈憋在心里。我知道這很辛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非常厲害。術后恢復是漫長的,堅持就是最大的意義,相信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只要明天比今天好,這就是希望啊。”

    她將這條微信看了一遍,又走到窗前看了一遍。眼淚直往下流。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好,哭過了之后繼續咬牙活下去。

    在方維和盧玉貞的家里,兩個人沉默地坐著。

    他率先開口了,“這也是寫給我看的嗎?”

    “是的,方大哥。”她含著淚點頭,“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他眼圈漸漸紅了,兩個人緊緊擁抱,“會好的。一定會的。”

    忽然門響了,他倆連忙分開。方維擦擦眼淚去開門,兩個孩子愉快地走了進來。

    “爸,阿姨,咱們全家去旅游,能多帶幾個人嗎?”

    方維茫然地問道:“誰啊。”

    鄭祥推一推方謹:“你快說啊,盤算好幾天了。”

    方謹很羞澀地開口了,“爸,我問了一下陳曉菊,她說暑假有空。”

    方維頭皮一時都炸起來,“不是,小姑娘要去,得問父母同不同意,你這……千萬不能這么干。”

    “就是她也帶父母去。”方謹連忙解釋,“兩家一起。”

    “那還好一點。”方維想了想,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也行吧,兩輛車還有個照應。歡迎歡迎。”

    鄭祥又說道:“那如果還有人呢……”

    “啊?”

    “曉菊問了鄭愛妙,她也想去。”

    方維這下有點為難了,“人家是豪門,消費水平跟咱不是一個檔次的,不大合適。到時候她住五星級,咱住汽車旅館,玩不到一塊。”

    “現在快破產了,不是豪門了。”鄭祥解釋道:“她說先打聽一下咱們同不同意。”

    方維拿不定主意,看了看盧玉貞,她笑道:“也好,我們整個家庭親子游。愛妙我也認識的。她媽媽很好相處。”

    “那好。”方維放了心,“千萬別帶她爸,那不是什么好人。”

    鄭祥和方謹面面相覷,“親爸還是后爸?”

    “后爸?”方維這下吃驚非小,“她媽再婚了?”

    “對,她說又找了個對象。”

    盧玉貞聽到八卦也忍不住了,“速度這么快,怎么前期一點動靜也沒有,跟誰啊。”

    “她沒說。”

    方維猛然從脊背上升起一股涼意,連帶著腦子里都快凍成了冰。一個模糊的猜想像雪球一樣在冰原上來回滾動,他顫抖著拿起手機給高儉發信息:“師兄,我覺得要出大事了。”

    第127章 盜竊

    下午五點多,王有慶準備下班了,看方維還在電腦前悶頭改著材料,過來打了聲招呼:“頭兒,還不走啊。”

    “啊,我把匯報的ppt再微調一下。”

    王有慶從包里拿出一包牛軋糖放在桌上,“給盧醫生帶的,吃這個心情好。”

    方維接過糖,有點感動,“替她謝謝你們。”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維發了一條微信給高儉:“還沒下班?”

    “科里處理點事,馬上就來了。”

    好不容易等到高儉出來,方維上了路虎副駕駛,高儉立即啟動,兩人一車直奔馮時的住所。

    兩個人臉色都陰晴不定,高儉從牙縫里深深地吸了口氣,“你猜的有沒有譜?這瓜也太大了,我吃不下。”

    “我有七八成把握。你覺得還有什么原因會讓馮老師請假?”

    “結婚也太夸張了,他請的不是婚假。”

    “情侶約會?”高儉想了想就苦笑,“真沒法想象。鄭佳瑞的老婆……人還是挺漂亮的,不過也上年紀了。馮老師不好女色,身邊白富美一抓一大把,這么多年愣是一點緋聞都沒傳出來。晨星醫療那個有名的女藥代跟我說過,不圖拉業務,就圖跟馮老師過一夜……”

    方維咳了一聲,將他打斷了,“是你跟她不清白吧。”

    “這你小看我了。我從來不找跟醫院業務相關的。”高儉按了一下喇叭催促前車,“我現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懂,別在我女朋友面前瞎說。”

    “懂懂懂。”方維將胳膊抱起來,很憂心地說道,“按理說他找對象,咱們應該高興才對。只是現在宏濟醫療在破產邊緣,就怕……”

    “沒什么好怕的。馮老師多穩重的人,心里有數,不會給他們開什么綠燈。”

    “我說的是感情。馮老師說不定老房子著火,被人利用了,晚節不保。”

    高儉笑道:“你這是當爹養孩子養慣了,他是咱們老師,四十幾歲大男人了,誰能騙他。就鄭佳瑞那個老婆,哦,前妻,脾氣跟鵪鶉似的,被她婆婆訓得一愣一愣的。她要是有那個心機,我也算看走眼。”

    方維稍微放心了一點。車緩緩駛入馮時的小區,在他家門前的路邊停下。

    兩個人看著別墅緊閉的大門和旁邊密集的圍欄。他倆扒著欄桿朝里面望去,馮時的車不在。

    方維苦笑道:“家里沒人。你說咱倆是不是挺二的。要不打個電話問馮老師本人。”

    “別。二就二吧,萬一打電話被澄清了,不是更尷尬。”高儉觀察了一下周圍。已經快七點鐘了,夕陽將將落下去一半,天邊燒起來一大片晚霞。別墅區稀稀拉拉地有幾個人經過。

    高儉左右看了看,挑了個沒人的時機,手握緊圍欄,二話不說踩著下面的石階就往上爬。

    方維叫道:“你瘋了,這欄桿上面還有尖呢。”

    “小意思,手拿把攥。”

    方維緊張地站在欄桿下邊,“要不要扶著?”

    “不用。”

    冷不防一個年輕女孩牽著條吉娃娃經過,小狗像是嗅到了情況,汪汪叫著直奔過來,高儉正在翻越欄桿,被尖利的狗叫聲嚇得手上一抖,整個人掛在欄桿的尖部,殺豬一樣地嚎了一聲。

    吉娃娃狗雖小,膽子卻大,立起來朝上撲,方維趕緊攔住,見年輕女孩一臉懷疑地看著他倆,只得陪笑解釋道:“我是業主,沒帶鑰匙。”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在欄桿上面目扭曲的高儉,低頭將亂吠的吉娃娃抄在胳膊下面,一人一狗快速離開了。

    高儉狼狽地跳進院子里,揉了揉敏感部位:“擦,我就說步子不能邁的太大,疼死我了。”

    他走近欄桿,“師弟,你趕緊也按我的方法過來,我在底下接你。”

    方維一直搖頭,“你傻啊。給我按一下開門按鈕,這門是密碼鎖,從里面能打開。”

    “擦。”

    門很順利地開了,方維走進來,倒吸一口冷氣,“猜想已經命中一半了。”

    他們同時看見了門上貼的大紅雙喜,紅底金字,無比喜慶。高儉喃喃道:“老師真的結婚了。都沒告訴咱們一聲,那女人當真厲害。”

    他無比懊喪地垂下頭去,坐在臺階上。

    方維看了一下腳下的雜草:“前兩天有人來過,把雜草清理干凈了。”

    墻根下擺了一溜木質的種植箱,里頭的土剛剛被松過。方維嘆了口氣,“大概就是她了,她挺喜歡花的。”

    高儉聲音很低沉,“她還帶著個女兒,老師連現成的孩子都有了。”

    方維在他身邊坐下來。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周邊的天空開始變成幽幽的藍色。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倆都是從小就沒怎么生活在父親身邊的孩子。馮時雖然比他們年長不了幾歲,可是為人處事冷靜自律,教導他們也寬嚴相濟,竟真有些如師如父的意味。方維忽然想到:“我家兩個孩子見到我談女朋友,是不是也有點失落?”

    他用手扒拉著箱子里的土,忽然說道:“師兄,馮老師應該是很高興的。”

    他指著箱子,里面用鏟子細分出了許多小格子,每一格里面埋了蒜頭一樣的東西。“這是馮老師畫的,線又長又直,每個格子都這么一致。”

    高儉簡直悲從中來,“馮老師的手那是接血管神經用的,京城第一刀名不虛傳。就這么暴殄天物,在院子里給他老婆扒蒜。”

    方維苦笑道:“可能扒蒜給他帶來的快樂不亞于接神經呢。這么多年他一個人,大概也很寂寞吧。打光棍的日子不好過。”

    他這話說得發自肺腑,高儉心頭一凜,剛要說什么,忽然門被大力推開了,兩個保安帶著警察沖了進來,黑壓壓一片人瞬間把院子站滿了。

    方維被驚呆了,剛反應過來,保安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將他按住,大叫道:“不許動。”

    兩個小時之前的海南三亞,藍天白云,椰林沙影。海風輕柔地吹在陳妙茵臉上。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裙,戴著闊邊草帽和超大墨鏡。

    海水清澈見底,偶爾能見到成群的小魚穿梭來去,她彎下腰去,在腳底的細沙里撿起一枚貝殼,將它放進手邊的袋子里。

    走了一陣子,她回頭望去,馮時和鄭愛妙還站在海灘的那一邊,沉浸式地抓著螃蟹。她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個塑料長椅躺下了。

    頭頂是茅草的遮陽傘,一切都愜意得剛剛好。她拿起手機拍了一下遠處的一大一小,心想總算是個不錯的開始。

    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問道:“小姐,請問你有空嗎?”

    這聲音有一點熟,她疑惑地轉過頭來,吃了一驚。這個女人給她留下過深刻的印象:鄭佳瑞的理療師。很瘦,又曬黑了一些,燙著栗色的卷發。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對方卻坦然地開口道:“請問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陳妙茵腦子里一片茫然。對方應該是沒認出她,繼續笑著說道,“小姐,不好意思,我姓何,我老板今晚想在游艇上搞活動,六點鐘在碼頭準時出海,船上有娛樂節目,有酒水暢飲,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陳妙茵緩慢地眨眨眼睛:“你老板?”

    “對,我老板姓鄭,出手很豪爽的。去玩過的美女們都滿意得不得了,有吃有喝還有錢掙。”何小姐說得非常投入,“一共十個名額,每人兩萬,機會難得,可不要錯過了。”

    陳妙茵一下子明白過來,胃部有些輕微的不適感,她平靜地說道:“你老板身體還好嗎?”

    何小姐頓了一下,笑瞇瞇地回答:“好,怎么不好。小姐你喜歡玩,我們還有專用的助興藥……”

    陳妙茵將墨鏡摘了下來,直視著她,“還認識我嗎?”

    何小姐驚愕地退了一步,“鄭太太……”她忽然又意識到今非昔比,“陳女士。真巧啊。”

    陳妙茵坐起身來,“何小姐,你轉行也蠻成功的嘛。”

    何小姐咬著嘴唇,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都是為了掙錢。不好意思,沒想到害得你們夫妻離婚。”

    陳妙茵嘆氣,“離婚跟你沒有關系,算了。早知道這人不會改的。你怎么……還幫他……”

    她沒再往下說,何小姐小聲道,“掙錢嘛,不丟人。給人做理療,按胳膊推背累得腰酸背痛,一天不過五百塊錢。現在有個有錢的老板,他指頭縫里漏下來一點,就夠我全家吃飽了。”她點了點手上的卡地亞手鐲,“這事是不光彩,只是我家里窮,沒念過什么書,跟你們當然沒得比,講不起什么自尊心。混一天算一天吧。”

    何小姐低著頭,“你是好人,沒找人打我罵我。”

    陳妙茵轉過臉往碼頭看,白色的游艇已經到了,隨著波浪晃悠著。她無奈地說道:“從頭到尾不關你事。公司現在經營情況這么差,你老板還花大錢在外頭玩。”

    “他也說了,鄭家不讓他管事,他只能玩了。橫豎他認識些朋友,也在外頭有投資,一時半會不愁。”何小姐說得很誠懇,“他對我還算大方。”

    陳妙茵想勸兩句,又覺得實在說不出口,斟酌了半天,只是說道:“就只當咱倆沒見過吧,天知地知。”

    “我明白。你是正宮,不一樣的。他心里很看重你,離完婚還哭了。”

    陳妙茵苦笑著擺手,“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來,向馮時和鄭愛妙那邊走去。夕陽發著余威,在她身后拖下長長的影子。她轉過頭,看見何小姐在原地站了幾秒鐘,又走向下一個身段曼妙的單身女郎。

    風將她的裙子吹了起來,鄭愛妙拎著小桶,“我跟馮叔叔挖了很多小螃蟹。”

    她定睛看去,桶底一層沙子,螃蟹大概有二十來只,“真棒。”

    “他手快,拿著網子一下就捉到了。比旁邊那幾家都強。”

    馮時得意地拿著網子晃了晃,“專業的。我要是當個漁民也不賴。”

    她笑著牽住他的手,“愛妙,把螃蟹倒回海里去吧,它們還小呢,不能吃。咱們晚上去吃蛋黃炒蟹。”

    鄭愛妙很聽話地將螃蟹倒在沙灘上。海水涌上來,將它們通通帶走了。

    她們一家三口往酒店慢悠悠地走去,紅彤彤的夕陽正在恬靜地下落,照在海面上就是一層金光。

    鄭愛妙忽然指著碼頭道:“媽,有游艇。”

    陳妙茵看了一眼,伴隨著一聲汽笛,游艇已經離開了碼頭,向著海中央緩緩駛去。她笑道:“對啊,他們出海去看風景的。”

    忽然馮時的電話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去接,“對,是我。什么?派出所?”

    陳妙茵驚愕地轉過頭來,他繼續說道:“我不在北京。入室盜竊?沒什么可偷的吧。”

    陳妙茵的電話也響了,那邊方維的聲音很焦急:“師娘,你趕緊叫馮老師接電話。”

    第128章 慌亂

    晚上十點鐘,謝碧陶下了出租車。派出所正門已經關了,留了一扇側門供人出入。她快步往里走,到了接警前臺,“您好,刑警隊的警察同志打電話讓我來接人的。”

    前臺接待的是個中年女警,見慣不怪的樣子,“叫什么名字?”

    “高儉。還有方維。”

    “哦,人在里頭。”

    女警伸手指了指走廊,“直走到頭,上二樓,左手邊第一間。”

    她轉過身去,正好看見一溜穿著清涼的男男女女蹲在墻根下,手抱著頭。“這些人……”

    “掃黃打非突擊行動。區里統一組織的。”

    謝碧陶心里咯噔一下,轉念一想,如果是PC,就肯定是拘留,倒不會通知她來將人接回去。她勉強壓制住情緒,陪著笑臉,“高儉他們倆是什么情況?”

    “涉嫌入室盜竊。”

    她又被嚇了一跳,腦子里千頭萬緒纏繞著,只是解不出答案。走了那么幾十步,還沒上樓梯,就見幾個資深刑警站在樓梯口/交頭接耳:“進去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出來。”

    “問得多唄。”

    “憑什么隊長以上級別的就不用排隊,想進就進,專欺負咱們這些大頭兵。”

    “領導的架子這時候就端起來了,不插個隊心里不爽。”倆人很投入地吐槽,“這個專家在網上挺火的,出名的掛號難。光掛號費一次就三百,開藥另算。”

    “這么貴啊。那這個便宜不占白不占。我這個腰肌勞損也是老毛病了。”

    方維的聲音從樓上清晰地傳下來,“下一位。”

    隊伍很整齊地集體往前挪了一步,謝碧陶繞過人群,從旁邊噔噔噔地上樓了。

    她將門推了一條縫,高儉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面前擺著電腦,側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老警察,頭發已經花白了。高儉伸手在電腦上將影像圖片放大:“哎,這個股骨頭脫臼有點厲害,是老傷吧。”

    “可不是,有一年抓人的時候被車撞的,后面就習慣性脫臼了,疼得站不起來。”

    “手法復位解決不了問題,建議手術。”高儉給他在屏幕上指指點點,又在身上比劃了兩下,“在股關節上頭切一條小口子,通過鎖骨鋼板進行復位固定。”

    老警察很猶豫,“靠推拿行不行?”

    “手術之后做康復的時候再推拿。”高儉很篤定地說道,“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想手術的話,周三周五下午到華正醫院,我給你加號。”

    老警察看著高儉,表情有點激動,“太好了,幸虧您在我們轄區犯了事……不是,誤會誤會。”

    方維站在旁邊,敏銳地截住話題,“好的好的,下一位。”

    高儉從旁邊桌子上端起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湊在嘴邊吹了吹。要不是穿著黑色印花T恤和迷彩褲子,還真有些老專家的范兒。謝碧陶看到這一幕,終于忍不住笑了。

    高儉發現了她,趕忙站起來,湊近了小聲道:“碧陶,我回頭跟你解釋。”

    又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高儉才把派出所里的病號一一診斷清楚。派出所所長趕過來,親自送他下樓。

    方維笑道:“這次給派出所同志們添麻煩了,是我們不對,以后肯定牢牢記住密碼。”

    所長也很客氣:“馮院長都解釋清楚了,完全是誤會。”

    警車將他們三個一直送到別墅區,路虎車還停在馮時家門口。

    謝碧陶抱著胳膊,“入室盜竊?”

    “啥也沒干。”

    “入室盜竊跟普通盜竊性質完全不同,就算一分錢沒偷也要從重處罰。把我嚇壞了。”謝碧陶虎著臉。

    方維看看她,又看看高儉,笑而不語。高儉推一推他:“你來開車。”

    “那你呢?”

    “你來當會司機。”高儉連拉帶哄將謝碧陶讓進后座,自己也湊在旁邊。謝碧陶冷冷地說道:“還好你不是被掃黃辦抓的其中一員。”

    “那不能夠。”高儉抓著她的手,“碧陶,我是賣藝不賣身的。”

    方維簡直要聽不下去,他咳了幾聲,“師兄,注意影響。這種話可以等我走了再說。”

    高儉嘟囔道:“我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了,憑什么只讓我蹲在地下,還給我單獨上了銬子。我腳都麻了。”

    “那還用問。”方維啟動了車,“我好歹還穿著襯衫,像個良民。就你那身打扮,反正我要是在街上遇上這么一人,肯定躲得遠遠的。是吧謝律師。”

    謝碧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高儉回頭看了一眼別墅,聲音無限凄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馮老師結了婚。”

    謝碧陶忍不住了,開口問道:“跟誰?”

    “跟鄭佳瑞的前妻。你的客戶。”

    謝碧陶吃了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她說再婚的那個老同學就是馮院長。她簽了婚前協議。”

    方維笑道:“反正師娘也叫過了,以后我兒子見到愛妙難道要叫姑姑?”

    “各人論各人的。”高儉搖頭:“不然你見到蔣主任還要鞠躬呢。”

    三個人一路都很安靜。到了錦繡春天小區,方維把車停好,“真是難忘的回憶。”

    看他走了,高儉跟謝碧陶在后座上面面相覷。他忽然將她拉過來親了一口,“謝謝你能來接我。”

    兩個人剛親了幾秒鐘,他就哼哼起來:“不行,我今天受傷了,都是被那條狗害的。現在是一邊大一邊小。熱辣辣的,肯定腫了。”

    他拉著她的手去摸下面,她連忙甩手,“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他搖搖頭。兩個人沉默了。過了一陣,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我以為馮老師不會結婚的,他看上去不喜歡任何人,以后得我跟小方給他養老送終。沒想到鐵樹也能開花。”

    謝碧陶聽得出他話語里的傷感,她抱住了他,“這是好事,對他們倆都是。咱們應該高興。”

    “她還帶著個女兒。”

    “對。”謝碧陶點頭,“馮院長是開明的人,對鄭愛妙也很好。”

    “老師一定特別喜歡她,不然誰愿意跟拖油瓶一塊生活呢。”

    謝碧陶有點惱了,“不要胡說,什么拖油瓶。對女人來說,丈夫可以換,孩子可是血緣割不斷的。”

    高儉喃喃道:“是嗎。”

    他推開門下車。小區里樹影婆娑,已經快半夜了,廣場上乘涼的人三三兩兩回家。蟬鳴聲聲,讓人焦躁。他茫然地前行,謝碧陶快步跟上去。兩個人并肩在林蔭路上走著。

    “碧陶,我今晚不想回那邊。我想留下來可以嗎?”

    “行吧。”

    “我受傷了,不能那個。”

    “嗯。我知道了。”

    高儉回過身來,“碧陶,結婚……你有考慮過結婚嗎?我以前覺得成家這個詞離我特別遠。沒人教過我怎么做丈夫,我也認為沒必要學,因為我擔不起任何親密的關系。”

    謝碧陶離著他兩步遠。她的心跳的很快,超出理性范圍的那種頻率,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見過的婚姻都不幸福,互相下絆子,轉移財產,搶撫養權,詆毀對方。我也挺羨慕陳妙茵的,結婚本身就是很勇敢的決定。信任大概是種天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

    “我想學習一下。”高儉很平靜地說道。“學習怎么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了解對方的生活習慣,默認對方晚上會回家,分享所有的空余時間。”

    “我……”謝碧陶有一點慌,“我挺忙的,也不太會做家務,而且可能出國出差,也可能……”她說不下去了,只得很坦率地說道,“對不起,是我有問題,我暫時沒準備好跟人同居。”

    “奧。”他點點頭。

    “不過今晚可以一起。”她松了一口氣,“你受傷了,可能需要幫助。玉蘭留下來的有藥有器械。我會照顧你。”

    高儉苦笑了一下,“碧陶,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一個大男人,也不至于被人扶著上藥。你似乎只有在照顧人的時候是輕松的。”

    “有個人幫忙會好很多。留下來吧。”她拉著他的手,“你在這里住,上班很近。”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兩個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最后他的肩膀塌了下來,“好。”

    第129章 收購

    方維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鐘了。他趕快朝單元門走去,冷不防旁邊草叢里有只小狗叫了兩聲,長椅上站起來一個人,正是盧玉貞。

    她穿著一件短風衣,形銷骨立的樣子。方維反應過來,略帶諂媚地上前問道:“貞貞,你怎么……”

    “我不放心。給你發信息你也沒回。”

    方維連忙解釋:“對不起,我一直開著車。是我的錯。”

    盧玉貞點點頭,方維見她憔悴至極,心中一陣酸痛,“我確實外頭有點事,別多心。”

    “哦。”她喃喃道,“九華跟我說,那個吸毒的女人去世了,術后感染。孩子也沒保下來。”

    方維內心一震,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牽著四喜,倆人一起上樓。她小聲說道:“我現在連恨都不知道該恨誰。”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手很涼,肯定在外頭坐了一段時間了。“人生有的時候就是有意外。”

    “那場手術做得毫無價值。”她臉色很麻木,“她多受了好幾天罪,我……算了。悲傷的五個階段,我已經走到接受這一步了。”

    他走到廚房,看到冷鍋冷灶,“吃過飯了嗎?”

    “方謹他倆給我帶了蓋澆飯,吃了一點。”

    “你最近腸胃不好,估計晚上又不舒服。我先熬點粥,配小菜。”

    忽然她的手機嗚哩哇啦地響起來,她接了,聲音一下子升了八度,“太好了,太好了。不用謝我。”

    他聽著好像是楊安順的聲音,心里頓時有點復雜,呆了幾秒鐘才去了洗手間洗漱。溫水澆在臉上,很讓人清醒。

    等他回到客廳,她站在原地,臉上忽然有了神采。她拍拍手,“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什么?”

    “小楊發財了,他的公司被宏濟醫療收購了,公司賣了兩千三百萬。富二代變成了富一代,直接財富自由。”盧玉貞的眼神中全是羨慕,“我這輩子也掙不到那么多錢。”

    “哦,挺好的。”方維心里莫名有點酸,對比自己今天的行程更加失落,“估計我也掙不到。”

    他語氣淡淡的,她小聲問道:“你怎么啦?”

    “又怕情敵過得苦,又怕情敵開路虎。我嫉妒唄。”方維在沙發上坐下,“男人心眼小。”

    她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微笑道:“你才不是那樣的人。小楊發財了,我也只是祝賀,打心眼里就沒覺得跟我有什么關系。外人內人我清楚得很。對了,他說他們團隊晚上在三里屯包場慶賀,問咱們倆去不去。我把情況說了,他說沒關系的,他知道就算是病人,吃飯喝水也不傳播。”

    方維聽見“咱們倆”三個字,心里立即像是春水漫過了溪岸,妥帖到沒有一點縫隙。“你確定他想請的是兩個人嗎?”

    “我問能不能帶家屬,他說能。”

    他對這個答案滿意到不得了,“那咱們都挑件好看的衣服,去捧個場。難得你今天氣色好多了,我還要感謝他。”

    她換了件淺藍色的襯衫連衣裙,并不扎眼。本想梳個發髻,長發紛紛沿著梳子往下落,她嘆了口氣,扎了個馬尾。

    方維挑了件同色的襯衫配襯,回頭見她在認真涂口紅,笑道:“我要不要也來一點。”

    她拍拍他的肩膀,“你不需要,狀態特別好。”

    兩個人叫了出租車,在三里屯一家酒吧門口下了車。楊安順紅光滿面地站在門口,穿著格子襯衣和牛仔褲,半點不像千萬富翁。

    盧玉貞走到他面前,微笑著說恭喜。

    他呆了一剎那,脫口道:“盧醫生,你怎么瘦成這樣。”

    方維道:“阻斷藥反應比較大。”

    楊安順搓了搓手,“謝謝你們能來,也謝謝你們幫我推薦。”

    酒吧里響著動感電音,燈球灑下五顏六色的光。一群青年男女在舞池里搖頭晃腦地亂跳。

    他帶著倆人上了二樓,一路都有人跟他笑著招呼。他找了個角落里的座位,伸手試了一下空調的風,又拿了兩個靠墊放在沙發上,“這里比較干凈,冷風不直吹。我知道盧醫生現在身體比較虛弱。”

    他又轉頭問方維:“她現在能吃點什么,我可以叫后廚做。”

    方維翻了翻餐牌,都是些干果零食,還有薯片披薩。盧玉貞笑著搖頭:“我在家吃過晚飯了。”

    楊安順看她眼窩深陷了下去,更加焦慮,“不要喝酒水了,我給你們叫幾杯奶茶,熱的。”

    方維點頭:“來兩杯熱牛奶就可以了。”

    楊安順立即下樓到了吧臺,酒保詫異地看了樓上一眼,還是答應了。

    過了一會,小楊親自用托盤端著兩杯牛奶過來遞給他們,方維笑道:“楊老板這樣禮賢下士。”

    楊安順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不認識盧醫生,就沒有今天。”

    她連忙擺手,“是你自己有技術,早晚會遇到伯樂的。”

    楊安順看看下面群魔亂舞的一群人,“也是團隊給力,加了好久的班,總算把機械臂和宏濟的成像系統配上了。現在還是有點小問題,比如穿刺路徑有延遲造成定位不準,實際下刀的時候就會歪。”

    方維點頭:“機器人手術是講究微創的,如果精準穿刺的問題解決不了,就進不了下一輪。”

    “沒錯。所以只算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還有就是……IT工程師也好,機械工程師也好,畢竟不是醫生。如果能有終端用戶早期介入,對研發很有幫助。如果你們倆有興趣,來幫忙吧。我可以給報酬,專家費。”

    方維笑道:“你現在真像是個老板了。我們是朋友,幫忙是應有之義。”

    楊安順看向門口,忽然說道:“鄭總來了。”

    鄭佳雪穿著一件黑色的絲絨禮服裙快步進了大門,舞池中眾人都停下來,一起鼓掌。楊安順上前握手,“歡迎鄭總賞光。”

    鄭佳雪臉上化著大濃妝,盡管笑得露出牙齒,氣質還是冷得像冰,她招招手,“大家隨意,都辛苦了。”

    她拿了一杯雞尾酒,踏著高跟鞋走上二樓,在樓梯口望著開心慶祝的一群男男女女。都是二十出頭年紀,青春洋溢。楊安順跟在她身邊,她輕輕擺手,“安順,你帶他們去痛快玩一會吧,突擊加班也夠多的了。”

    楊安順小聲道:“方科長和盧醫生也來了。”

    “哦。”

    鄭佳雪走到盧玉貞和方維面前。她看著盧玉貞,臉上微微動容:“小盧,最近很辛苦吧。”

    “有一點。”盧玉貞實話實說,“每一天都很煎熬。希望早點過去。”

    她默然地點頭,斟酌了用詞,“好好保重身體。困難都會過去的。你是特別好的醫生,還要去美國深造。堅持下去。”

    “一定會。”

    她走上二樓的露臺,纏繞四周的藤蘿和幾叢翠綠色的灌木將這里圍成了一個迷你花園。她收斂起禮節性的笑容,在白色藤椅上坐下,從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煙盒。

    她將這根古巴雪茄點燃,熟練地抽了一口,吐出藍色的煙圈。

    煙圈散了,煙霧裊裊上升,她盯著出了一會神,繼續在手機里翻閱著文件。

    她停下了翻頁的手,打了一個電話:“為什么這個月的電費跟上個月還是持平?這個月開工的工人和辦公人員應該少了很多。”

    那邊的財務人員是懵的:“鄭總,我不知道,國家電網發來了賬單,我就記到應付賬款里了,賬單附在后面。”

    她嗯了一聲,又去查閱賬單,眉頭鎖得越來越緊。

    方維正在和盧玉貞竊竊私語,“穿刺路徑的延遲一般是信號接收器有問題,讓我想一想。”

    忽然電話響起來,方維看了一眼,愕然道:“是鄭總。”

    他走到露臺花園,鄭佳雪客氣地說道:“請坐。”

    他站在原地,“我就不坐了,您有什么事嗎?”

    鄭佳雪將手機拿起來,將它放在賬單這一頁,“方科長,我知道你是設備方面的專家。你知道為什么一個暫時停工的廠房,一個月能產生四萬多的電費嗎?”

    方維愕然地盯著里面的細項:“據我所知,醫院里大型設備多,加上照明和空調,一年電費大概是五百多萬。如果廠房停工的話,保持基礎設施和照明,不應該超出三千塊。”

    “那里已經停工三個多月了。是不是電網搞錯了?”

    方維吸了一口氣,“一般不會。電網的登記號是準確的,而且你看實際發生的電力損耗和電費能對上。”

    鄭佳雪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傻傻地看著屏幕,“可是工人已經遣散回家了,目前只領著基本工資。”

    “很奇怪。”方維又仔細看了一遍,“0.3646元每度電,這是北京電網對大工業用電的低谷電價,低谷時段是晚上11點到早上七點。正常時段反而沒有用電。”

    鄭佳雪緩慢地眨著眼睛,“所以……晚上有人偷電?”

    “大功率的電不好偷。”方維搖了搖頭,“建議你還是安排一下人,看看到底晚上在那里發生了什么。”

    第130章 測試

    后廠村路南側的軟件園西街,巴掌大的地界聚集了數家重量級大廠,堪稱互聯網行業的宇宙中心。

    楊安順的工作室就在軟件園的一所大廈內,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大廈里到處燈火通明。

    工作室大概有兩百多平,明亮簡潔。研發團隊只有七八個人,都神色緊張地圍在機器人工作臺旁邊。楊安順站在盧玉貞身邊,鄭重地說道:“歡迎成為宏濟一號手術機器人的第一個操作醫生。”

    沒有一個外科醫生能抗拒這種誘惑,她的心狂跳起來。

    她將臉貼近視鏡邊緣,三維的視野讓她的眼睛有些暈,她閉上眼睛又睜開,用了十幾分鐘才漸漸適應了。

    楊安順將一粒葡萄放在機械臂下面,“你可以嘗試給它剝皮。”

    她將醫用手套戴上,用控制桿小心翼翼地操縱著機械臂,細小的刀片緩緩下落,在葡萄皮上割開一個小口。

    忽然視野中的三維畫面像是停滯了,她愣了幾秒,刀片的角度略微歪斜了幾度,一下子就落空了。

    她反復試了幾次,都沒能順利用刀片劃成一個圈。

    團隊成員都提著一口氣,楊安順臉色也不好了。盧玉貞小聲道:“咱們繼續。”

    用時接近兩個小時,一共嘗試了十幾次,終于完成了。她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她站起身來,估計是坐久了頭部有點缺血,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楊安順見她往旁邊栽了一下,眼疾手快,伸手扶著。

    他帶著她進了茶水間,打開窗戶。高層的風帶著涼意呼啦啦地吹在臉上。

    “你可以把口罩和手套摘了。”楊安順抽了張紙遞給她擦汗,“容易缺氧,會不舒服。”

    “我怕你們介意。”她苦笑。

    “我都查過了,你又是醫生。”他給她倒了杯綠茶,又開動了旁邊的子彈咖啡機,給自己做了一杯拿鐵。

    “醫學上的結論是一回事,大眾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我要對大家負責。”她喝了口茶,兩個人看著操作臺,都默默不語。

    她斟酌著用詞,“三維成像質量不錯,但好像傳輸效率有一點問題,導致刀片會有失控的感覺。”她想起方維的話,“信號接收系統是不是可以優化。”

    楊安順點點頭,在手機上記了下來,“還有呢?”

    “切割的手感……就是受力的反饋沒有之前體驗的那么流暢。還有三維成像的邊緣地區是模糊的,很影響判斷。”

    “嗯。”楊安順內心有所準備,但也掩蓋不住懊喪,“謝謝。”

    她沉默了幾秒鐘,“腔鏡手術必須精準,尤其是我們科室,因為要考慮到保留功能,一根神經切錯了,可能就會影響病人下半輩子的生活質量。如果用機器人,必須保證它們的操作比外科醫生更準確,不會失誤。”

    楊安順垂著頭不言語。盧玉貞將聲音壓低了,“對不起,我可能太嚴苛了,知道你們也很著急。”

    “時間窗口很緊。”他嘆了口氣,指著門口那間拉著簾子的辦公室,“鄭總每天晚上都到這里來辦公,半夜才回家。”

    盧玉貞驚訝地問:“每天啊?”

    “對。她很重視我們這個項目,有問題會第一時間解決。”

    她仔細思索了一下:“我接觸的這類產品有限。蔣老師更專業。我可以拍一些視頻去請教他嗎?”

    “我已經拍了,也有過去的一些bug,都可以發給你。”楊安順按了按太陽穴,“謝謝你能來。方科長那邊……”

    盧玉貞微笑道:“大概是閑得難受,我在家情緒很暴躁,他覺得我來這里會開心一些,所以很支持。待會他來接我。”

    “他很照顧你。”楊安順衷心地說道。“盧醫生,你真的沒選錯人。”

    他發了一個壓縮包過來,名字是“愿世間再無bug。”里面是測試中的故障合集。

    她立即轉發給蔣濟仁。“我導師很強的。”

    楊安順順便將手機里的一個應用秀給她看:“這叫電子木魚,敲一敲能攢功德。宇宙的盡頭是玄學。”

    盧玉貞被他逗得笑起來:“你們的思想境界真高。是拜神上香求沒有bug嗎?”

    他愣了一下,“是吧。偶爾……也求一求別的。”

    她微笑著沒有接話,看了看手機,“要下雨了,方大哥說他要加班做點防洪準備工作。我先走吧,不耽誤你們了。”

    楊安順領著她出門,她看了一眼鄭佳雪的房間,很輕地敲了敲門,沒有人應。

    楊安順笑道:“鄭總今天好像很忙。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我可以替你轉達。”

    “哦,沒什么。”

    他們坐電梯下到地面,有零星的雨點打在她頭上。楊安順笑道,“九點多的西二旗,打車可沒那么容易。”

    “我坐地鐵吧。”

    “我去取車。你還沒坐過我的車呢。”楊安順從褲兜里摸鑰匙,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小楊,恭喜。”

    他回頭望去,居然是蔣濟仁。盧玉貞又驚又喜,“老師。”

    蔣濟仁笑道:“那幾個視頻我看了。在美國的時候我接觸過達芬奇機器人的前一代,有點心得,改起來應該不會太難。”

    楊安順眼睛里立刻有了光,“真的?”

    “比如穿刺針頭移動精度不夠,信號是一方面,其實是針尖部分的材質太軟了。”蔣濟仁用兩只手指模擬著針頭:“上硬度材料。”

    盧玉貞也開心起來,“就說我導師超厲害。”

    蔣濟仁忽然停住了,眼睛望著草坪的另一邊。鄭佳雪穿著一身米色的連衣裙站在小雨里,披著頭發,在垃圾桶旁邊茫然地看向遠方,眼睛好像沒有聚焦。

    她手里有一根古巴雪茄在徐徐燃燒,一截煙灰落在地上,她也沒什么反應。過了一會,煙燙到了她的手,她手指抖了一下,手忙腳亂地將煙撇在煙灰缸里。

    一張紙巾遞到她面前,她抬起頭,蔣濟仁站在正前方。

    “你怎么來了?”

    “我能幫上你的忙。”他將手機里的視頻演示給她看,“我爸退休了,可是我好歹是個技術人員。”

    鄭佳雪漸漸回過神來,輕聲說道,“謝謝。”

    “不用謝。大家……還是朋友。”蔣濟仁看著煙灰缸里那支被大力摁滅的雪茄,“抽煙不好,還是不要抽了。”

    她臉色忽然沉下來,語氣也變冷了,“我知道這不健康,但是我需要。”

    鄭佳雪走到一邊,正好看見了盧玉貞和楊安順站在路邊。她臉色一變,忽然往他們那邊走去,蔣濟仁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頭。

    楊安順笑道:“鄭總,我去送一下盧醫生。”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去送。”

    盧玉貞一頭霧水:“我打個車。”

    她忽然一把拉住盧玉貞的胳膊,將她帶到一邊,背后兩個男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楊安順想攔又不敢攔:“鄭總,這……”

    她搖搖頭:“沒事,我跟小盧有話要說。”她看了一眼蔣濟仁,“給蔣主任定份夜宵吧,從那邊的港式茶餐廳叫一份干炒牛河,備注不放洋蔥,加一份鮮蝦紅米腸。”

    楊安順趕緊掏出手機來記,蔣濟仁慌亂地擺手,“不必了。”

    “招待還是要的。小楊,你把蔣主任照顧好,技術問題多向他請教。給蔣主任記專家費。”

    鄭佳雪拉著盧玉貞下了電梯,進了她那輛保時捷卡宴。車轉著彎開到地面,小雨又細又密。

    后廠村路已經堵得水泄不通。車燈的紅色串成一條長龍。鄭佳雪打開雨刷器,它奮力地左搖右擺。

    盧玉貞平靜地問道,“鄭總您找我有話說啊。”

    她嘆了口氣,“把口罩摘了吧,我也是學醫的,不怕這個。”

    盧玉貞將口罩和手套都摘掉了揣在衣服口袋里。

    鄭佳雪忽然開口問:“為什么要來幫我呢。我以前對你并不好。”

    盧玉貞被她問得有點懵,“我……閑著也是閑著。而且萬一你們公司倒閉了,我每天都用的膀胱鏡就可能修不好了。還會有很多人失業,沒有收入,生活受影響。”

    鄭佳雪沉默了。她小心地在車流中往前蹭。盧玉貞覺得氣氛有點尷尬,她想了想,將手機掏出來,默默地在電子木魚APP上敲著。

    鄭佳雪瞥見了,“小楊沒事的時候也敲。”

    盧玉貞點頭:“說不定菩薩看見就顯靈了。保佑大家都逢兇化吉。”

    “你要堅持。”鄭佳雪一字一句地說。

    她語氣異乎尋常的真誠,盧玉貞聽得心頭一震。

    雨在車窗玻璃上紛亂地向下流,將這輛車隔絕成了一座孤島。

    盧玉貞在電子木魚上又敲了兩下,小聲說道:“希望菩薩保佑,我還是很想當醫生。還有……他特別好,我想跟他結婚,好好過一輩子。”

    鄭佳雪忽然喉頭一陣發緊。

    “我要是真感染了,肯定不能拖累他。我又真舍不得。”

    “那……你恨那個病人嗎?”

    “她都已經去世了。”盧玉貞抱著胳膊,“聽袁警官說,她本來是個富家女,大公司上班,工作很體面的。她老公是酒吧里的混混。兩個人不知道怎么就愛得死去活來,她非要結婚。婚后就染上了毒癮,把父母的家底也掏空了。這下連命也搭了進去,她老公還說孩子不是他的。還不到三十歲,跟我差不多大。我要是恨,也該恨他老公,恨那些害她吸毒的人,這么輕易地把一個人毀了。”

    鄭佳雪震動了一下,她穩住心神,將車駛離擁擠路段。

    盧玉貞忽然說道:“鄭總,能不能請您把我放在華正醫院?”

    “可以,不過你不回家啊?”

    “方大哥晚上肯定有很多事,比如堆消防沙袋,上抽水機,準備應急電源,檢查防雷系統,把地下的大設備抬到樓上庫房。我想去幫忙。”

    “你懂得挺多。”

    “跟他學的。”

    車在華正醫院住院部門口停了下來,盧玉貞打開車門,在雨霧中快速跑向設備科。鄭佳雪望著頂層天臺上閃爍的白十字紅心標志出了一會神。

    保安披著雨衣上來敲窗戶,“看急診的?急診在地下。”

    她搖頭:“不是。我送個人。”

    “趕緊回家,暴雨預警了。”

    “好。”她迅速將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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