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轉(zhuǎn)變
下午三點鐘,門診大樓的膀胱鏡診室門前,病人和陪同家屬已經(jīng)扎了堆,都在吵吵嚷嚷。盧玉貞站在中間,很耐心地一一解釋:“不好意思,設(shè)備下午出了點問題,已經(jīng)報設(shè)備科來修了。”
有些人并不買賬,“都等多久了,我中午沒吃飯就來了。”
“對啊,都是掛了號的……”
盧玉貞急的一腦門都是汗:“各位一定不要急,再等一會有專業(yè)的人來查。”
方維從后方穿過圍成幾圈的病人:“麻煩讓一讓。”
盧玉貞見到是他,松了口氣。他不動聲色地將她擋在身后:“請大家安靜,我理解排隊的心情,趕上故障確實惱火,還請稍安勿躁,我們會盡快排查的。”
她帶他走進診室,指著電腦的顯示界面:“內(nèi)鏡成像部分區(qū)域模糊,邊緣還有點扭曲。”
方維認真觀察了一下:“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今天上午的圖像就有點發(fā)灰發(fā)暗,我以為是起了霧,結(jié)果下午直接就不能用了。”
方維點點頭,又去看機器的金屬銘牌:“宏濟醫(yī)療四年前產(chǎn)的,也算拳頭產(chǎn)品了。上一次維保是在半個月以前,一切正常。”
盧玉貞很著急:“對的,剛檢查過。”
他搖搖頭,“內(nèi)鏡故障必須報廠家修。我猜可能是因為維保質(zhì)量不高,鏡頭里面進了孢子。最近濕度大,生了霉菌,破壞了鏡片表層。”
“那怎么辦?外面還有二十多號病人在等。”
方維皺著眉頭:“按照規(guī)定只能廠家授權(quán)的工程師過來。這樣吧,我去跟蔣主任溝通一聲,你先別出去。病人本來情緒容易激動,不要發(fā)生沖突。”
過了一陣子,方維站在診室前,帶著職業(yè)的微笑:“大家好,這部設(shè)備經(jīng)過排查需要大修,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才能恢復正常。”
人群炸了窩,憤怒像一滴水進了一鍋熱油:“這么大的三甲醫(yī)院,怎么會?”
“我們是從外地來的,三天吃飯住宿又得花錢,可耽誤不起。”
“三天……那病理測試也趕不及了,能不能快點?”
方維點點頭:“我完全理解。所以本著為大家負責的態(tài)度,今天下午預約的病人,我們都建議轉(zhuǎn)到旁邊膀胱鏡軟鏡診室去做。”
病人們面面相覷。方維很及時地補充:“放心,軟鏡技術(shù)更先進,成像更清晰,過程不痛苦。實不相瞞,上次我做完硬鏡取樣,差點疼暈過去,好幾天都不能正常走路。”
他臉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已經(jīng)給大家把掛的號轉(zhuǎn)過去了,今天一定都能做完,不耽誤診斷。對了,按照重新刷卡的順序排隊。”
人群迅速地散了。方維重新進了房間,盧玉貞坐在椅子上,拎著那根將近半米長的金屬管發(fā)呆。
他伸手去扣在她的手上:“別想太多,就是小意外。出故障很正常的。”
“又得麻煩軟鏡的師妹。回頭我出國一段時間,這攤活也得托給別人。”
“一個科室就是得互相麻煩。你也替別人值過班,一樣的。”他幫她收拾東西,“正好下午空出來了,你稍微歇一歇。”
方維將車鑰匙掏出來:“你要是怕別人說,就到我車里放平了座椅躺一會。親測有效。打工人摸魚圣地。”
她被逗笑了:“我也有摸魚的秘密基地,就是喂狗的那間地下室。”
“那不一樣,車里可以睡覺。”
盧玉貞的臉忽然飛紅了,上手推了他一把:“上著班呢。”
方維這才反應(yīng)過來,笑嘻嘻地舉起手來:“老天作證,我說的就是紙面意義的睡覺。”他壓低了聲音:“要是想別的,再找個合適的地方,我苦思冥想,覺得還有很多提升的空間,上次咱倆都特別緊張。”
她實在聽不下去:“你可真會研究。要不要搞成個課題啊。”
“這很重要的。”他很認真地說道,“尺寸不夠要靠技巧來湊,才能維護好客戶的滿意度。”
她回過味來,忽然心里一陣柔軟,“你真的很好,我沒有一點不滿意的地方。”
方維將銘牌和顯示屏拍了照片,才微笑著說道:“對男朋友要求不要太低,這樣我會懶惰。”
他拍拍她的肩膀,轉(zhuǎn)頭走了出去。
到了辦公室,他的神情立即嚴肅起來。他找了王有慶:“這個月初,泌尿外科膀胱鏡的維保作業(yè),是你在跟的嗎?”
王有慶看到他眼神肅殺,立即站直了:“是我全程跟的。擦洗鏡片我也盯著看。不過……宏濟醫(yī)療的工程師換了個年輕人。聊天的時候聽他說,有經(jīng)驗的工程師這個月跳槽的不少。”
方維冷著臉,“你聯(lián)系一下管維修的部門經(jīng)理,明天到咱們醫(yī)院來一趟。”
王有慶立即掏出手機到角落里打電話,過了一會才小心回復:“他說剛跳槽到晨曦醫(yī)療,原來的副經(jīng)理負責這塊業(yè)務(wù)。”
方維嗯了一聲,低頭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有慶,你把醫(yī)院里宏濟醫(yī)療出品的設(shè)備還有耗材拉個清單,我看有必要單獨匯報一次。”他翻了翻臺歷:“馮院長去日本開學術(shù)會議了,先按下周五匯報準備。”
兩條街道外的小區(qū),正是學校下課的時間,穿著校服的學生們?nèi)齼蓛勺哌M大門。方謹和鄭祥身邊,還跟著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女同學。
方謹很禮貌地敲對面的房門,盧爸爸開了門,笑瞇瞇地問道:“你倆晚飯要吃什么?我趕緊做去。”
他眼光落在陳曉菊臉上:“喲,今天有小客人。”
方謹笑得合不攏嘴:“盧爺爺,上次您做的白糖糕,我?guī)У綄W校了,我同學都特別喜歡,想再嘗一嘗。”
鄭祥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也跟著點頭:“嗯,大家都喜歡,所以我大哥專門邀請了其中一個來吃。”
盧媽媽顯然很興奮,她拍拍手:“我就說要甜一點,貞貞在家也喜歡,我正準備再做。老盧,趕緊。”
方謹帶曉菊進了門,熱情地邀請她坐下:“這是我爸爸女朋友的爸爸媽媽。”
曉菊聽見這句介紹,腦子有點懵,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爺爺奶奶好。”
方謹將一堆家當都翻了出來:“我這里有IPAD,有Switch,好幾款對戰(zhàn)的新游戲,要不要玩?”
“我……作業(yè)還沒做呢。”
“你爸又不在家,干嘛那么用功。”
陳曉菊從書包里掏課本,“老師要查。”她打開自己的電話手表:“愛妙待會也過來,她可能會玩。”
方謹嚇了一跳:“鄭愛妙?我沒……”
陳曉菊搖頭:“她說晚上她媽媽要到這個小區(qū)來工作。我看她挺不開心的,就讓她一起來吃白糖糕。”
方謹將手上的Switch放下來。鄭祥瞥了他一眼,笑道:“那更好了。”
六點鐘,鄭愛妙果然準時到來。她神色憂郁,很拘謹?shù)馗C在沙發(fā)上打游戲。
晚飯極為豐盛,盧家夫婦因為兩個小客人的到來,炒了紅紅綠綠五六道菜,把孩子們吃得贊不絕口。鄭愛妙也因為甜甜的白糖糕而開心了一些,方謹才問道:“愛妙,待會你媽來接你嗎?”
“嗯。”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指著斜對面的一棟樓:“我媽說他們在那棟樓搞直播。”
鄭祥立即來了興趣,“我在網(wǎng)上搜一搜。”
他很快找到了白玉蘭的直播間。“這可是大主播,在線人數(shù)爆棚。”
方謹將畫面投在電視上。陳妙茵化了淡妝,看得出年紀,但她的美麗是不能否認的。
她很拘謹?shù)刈诎子裉m旁邊,臉上帶著緊張的微笑,很認真地在介紹一款血壓儀。彈幕不斷飛過:“這破公司的股票又跌了,被他們坑死。”
“垃圾股,割肉都割不掉,過兩天就ST。”
陳曉菊看看鄭愛妙的臉色,“你家……是不是有困難了?”
鄭愛妙很小聲地說道:“大概是吧。”她看著大屏幕上母親的臉,“不然我媽媽也不用這么辛苦地掙錢。”
方謹不以為然地搖頭:“這也算辛苦,爺爺奶奶掙錢才叫辛苦。”鄭祥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就不說話了。
屏幕里白玉蘭也在盯著評論區(qū)的留言。過了一會,她微笑著問道:“最近新聞也有報道,宏濟醫(yī)療公司在美國的項目有些不順利,可能會影響到各位粉絲寶寶們購買產(chǎn)品的信心。陳經(jīng)理對此有什么回應(yīng)嗎?”
陳妙茵點點頭,這個問題事先有準備,“宏濟醫(yī)療成立之初,只是個做溫度計的小廠,發(fā)展壯大到今天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波折。這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考驗,相信我們會很快做出調(diào)整,讓公司向著更健康的方向邁進。”
下面一堆“空話、套話、廢話”的評論開始刷屏,還有人開始飆臟話,立即被主播禁言。陳曉菊咳了一聲,拿起遙控器:“要不咱們不看了。”
鄭愛妙伸手攔了一下:“先別關(guān)。”
陳妙茵顯然被評論里的戾氣嚇了一跳,眼神里有點怯意。她很快調(diào)整過來,“我們是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主旨就是為患者的健康服務(wù)。作為服務(wù)商,我們提供優(yōu)質(zhì)的產(chǎn)品,作為上市公司,我們也會為股民負責。鄭佳雪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表示,在年底前履行回購承諾,這也是我們對公司未來發(fā)展的信心。”
她一邊想一邊說,語氣很真誠。白玉蘭及時地補充:“宏濟醫(yī)療也是我們直播間的常客,作為主播,我們在選品方面非常嚴格,這也是對各位粉絲寶寶的責任。”
陳妙茵的手在桌子下面握在一起,手心已經(jīng)出了汗。她勉強維持著笑意:“醫(yī)療器械不是普通的商品,它承載著醫(yī)生的期望與患者的信任……”馮時的身影忽然在她腦海中掠過,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中國醫(yī)療器械行業(yè)早期以耗材和低端器械為主,能有今天的發(fā)展已經(jīng)是來之不易。收購林美公司,也代表我們希望世界最尖端的技術(shù)能服務(wù)于中國市場。這次收購受挫,不意味著會中斷這種嘗試。我們依然希望公司的產(chǎn)品能成為醫(yī)生手中最鋒利的刀和劍,是他們戰(zhàn)勝疾病最強大的武器。”
陳妙茵一口氣說完了,屋里幾個孩子都陷入了沉默,方謹率先說道:“愛妙,我不知道原來你媽媽這么有才華,簡直是出口成章。”
“對啊。”陳曉菊點頭,“以前就是來接你,不說話的。”
鄭愛妙看著母親眼里的光,喃喃道:“我一直也不知道。”
東京的一家酒店里,馮時看著手機屏幕里的直播間畫面,露出了微笑。
第112章 離婚
方謹拿了一盤零食,敲了敲房門。陳曉菊將門開了一條縫,伸手將零食接過,迅速又把門關(guān)上。
方謹茫然地看著鄭祥,小聲問:“倆女生在屋里說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鄭祥輕描淡寫地說道:“女生的話題,你也想知道。”
“不是……”方謹一下卡了殼,撓撓頭不說話了。
鄭祥小聲在他耳邊嘀咕著:“一回生二回熟,人家都肯到咱們家來玩,你想想。”
方謹琢磨了幾秒,迅速開心起來,他從冰箱里拿出兩罐涼茶,“那我再送一回。”
“別了大哥,你太刻意。”弟弟眨了下眼睛,“你先學習一下小菊姐姐,把功課寫完。她可不喜歡不用功的同學。”
鄭愛妙坐在椅子上,望著外面的燈火出神。過了一會,她打開背包,將里面一個不辨男女的娃娃掏了出來遞給陳曉菊。“我想好了。”
陳曉菊沒有接,她擺擺手,“愛妙,這事我真不能干。”
鄭愛妙懇切地望著她。她眼圈都紅了,泫然欲泣,叫人不忍心拒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去年同學們都罵我,不理我,在群里傳我的丑照。就你陪著我上下學。”
“那不一樣。算命歸算命,可不能咒別人。”陳曉菊把脊背挺直了,“有些不在我們能力范圍內(nèi)的,比如你奶奶找我爸要做法,算美國的事,我爸就說中國的神仙管不到那兒。”
鄭愛妙神色黯然,“我家這一年的事確實多,奶奶總說是被小人沖犯了。”她嘆了口氣,“以后我就沒有家了。他們離了婚,都有新家,我就是多余的。”
陳曉菊安慰道:“班里家長離婚的可多了,又不是你一個。沒人會說什么的。”
鄭愛妙雙腳在地上搓來搓去,“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以前我小的時候,一家三口挺好的。以后……我爸肯定不愁找不到后媽,我媽,她最近也不大對。”
陳曉菊嚇了一跳:“我看直播里你媽氣色挺好的,比以前漂亮多了。”
“就是這點不對。以前我媽神經(jīng)兮兮的,大半夜坐在樓下客廳里也不睡覺,一個人抹眼淚。這幾個月反而不哭了,忙里忙外,也沒那么死盯著我了。”鄭愛妙咬著嘴唇,“她肯定在外頭有情況,說不定有小三。”
陳曉菊仔細想了想:“聽起來你媽找的這個小三質(zhì)量挺高的。”
“那是人家要騙她。社會上的男人壞得很,會裝高富帥。”
“你媽有錢,就當花錢買個開心吧。”陳曉菊若有所思,“不一定是要給你找后爹。”
“隔壁班的肖橙橙跟我說,她媽就是被這種人給騙了,叫什么殺豬盤,把她媽哄得五迷三道,騙了她家一百多萬追不回來。這還不算,她媽差點自殺,還得了抑郁癥。”鄭愛妙伸手掐著娃娃的脖子,又在它肚子上錘了兩拳,“我媽太單純了,別人說什么她都信。”
陳曉菊小聲說道:“要不……你去報警?”
“都不知道是誰,沒法報。”鄭愛妙咬牙切齒,“小菊,我思來想去,只有你了。給小三下點咒,讓他趕緊滾。”
陳曉菊若有所思地將娃娃接了過去。
隔壁樓里,白玉蘭下了播,幾個助理將她圍在中間,忙前忙后地給她補妝,還有助理在展示后續(xù)的選品。
陳妙茵整個人都松懈下來。她默默走到一邊坐下。白玉蘭示意一個助理過來給她扇扇子。
陳妙茵禮貌地說謝謝。白玉蘭笑了:“這是雙贏的事,我也是要掙錢的。”
“現(xiàn)在你的直播間也不是說上就能上的,我知道大主播的行情。上架費也要的低。”頭上的大燈熱度很高,陳妙茵的妝都花了,黏黏地貼在臉上,她掏出濕紙巾來擦,紙上紅紅白白的一大片。
白玉蘭也不避諱:“陳姐,當時我出了事,你沒拿我當小三趕盡殺絕,我欠你一個人情。”
陳妙茵苦笑著說道:“真叫我慚愧。”
白玉蘭樣子很嬌弱,說話卻又快又直:“我姐當著你的代理律師,我肯定是要支持你的。那人……爛透了,你跟他耗那么多年圖什么。就你這相貌氣質(zhì),出門滿大街都是男人,哪個也比他強。”她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數(shù)據(jù):“銷量還可以,算是中游水平,已經(jīng)很好了。下個月平臺做活動,我還推薦你們來上。”
“太感謝了。”陳妙茵站起身來,“那我先告辭了,女兒還在同學家呆著呢。”
“我姐待會就到家了,要不你等她一會?”
陳妙茵笑道:“協(xié)議的事已經(jīng)敲定了。你姐姐最近很忙。”
“是。我姐主意正。我讀書不好當了主播,也是我姐一直看著才沒學壞。”
“謝律師確實優(yōu)秀。有男朋友嗎?”
白玉蘭聳聳肩膀,“大概有吧,無所謂,反正我姐是事業(yè)腦。”她重新站起來,“陳姐,歡迎下次再來。”
陳妙茵把妝卸掉,去隔壁樓接女兒。方維來開門,穿了一身家居服,手里拿著抹布,顯然正在到處擦擦抹抹。
鄭愛妙正在陽臺上指導方謹?shù)拈L笛,“注意停頓和呼吸。一口氣不要太長。”
方維笑道:“歡迎愛妙常來。我家方謹很缺老師指導。”
她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帶著一身疲憊,牽著女兒下樓。小區(qū)草坪邊上開了一樹海棠花,飄飄搖搖的十分動人。她站在樹下看得有點出神。
鄭愛妙也不說話,只是默然地站在她旁邊陪著。
叮地一聲,是一條微信,來自鄭佳瑞,“明天早上九點,民政局。”
她轉(zhuǎn)到一邊,避開鄭愛妙的眼神,回了一句:“好。”
陳妙茵忽然覺得一陣輕松,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伸手握緊了女兒的手,女兒也正好抬起眼睛來探尋式地看她,她將臉偏了偏,“明天早上,我……”
她斟酌著用詞,突然鄭愛妙直直地向前方倒去,撲倒在地面上,渾身抽搐。陳妙茵大驚失色,連忙撲過去抱住女兒,“愛妙!”她惶恐地叫道:“有沒有人呢,幫忙打一下120!”
一群跳完廣場舞的老年人剛好路過,一股腦地圍上來,盧媽媽的聲音格外響亮,“老盧快看看,像是羊角風。哎,這不是那誰……”
陳妙茵從包里掏藥:“我女兒有癲癇。”
盧爸爸蹲下身將鄭愛妙的臉轉(zhuǎn)了一下,小姑娘眼睛閉著,牙齒咬得很緊。他翻開眼皮看了看,擺手道:“沒事,不用去醫(yī)院,等一陣就好了。大伙都散了吧。”
陳妙茵擰開卡馬西平的蓋子,哆嗦著手將藥片往鄭愛妙嘴里塞。盧爸爸攔住了:“不用吃藥,按摩休息一下就好。”
陳妙茵疑惑地看著他,“你是……盧醫(yī)生的爸爸?”
“對。我也是醫(yī)生。”
盧媽媽推一推他,“孩子還抽著呢,怎么治。”
盧爸爸掃了一眼地下的草坪,不疾不徐地說道:“村里的方子,從這草坪里找兩條蜈蚣,活著放進嘴里,立馬就不抽了。”
陳妙茵腦子全亂了,本能地反駁,“這……蜈蚣有毒吧。”
盧媽媽立即行動,在地上弓著身子尋找:“我家老頭子有經(jīng)驗,你得信他。這城里的草坪里不容易找呢。只有這種毛蟲。”
“毛蟲也行。”
話音剛落,只見鄭愛妙的眼睛張開了,她眨了眨眼,小聲說道,“媽……我感覺好多了。”
陳妙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看了一眼盧爸爸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回過神來,“愛妙,你……”
盧爸爸和盧媽媽對視了一眼,盧爸爸笑道:“孩子可能太累了。”
“哦。”
盧家夫婦走遠了,她才推了女兒一把,“起來吧,小戲精。”
鄭愛妙很窘迫地一骨碌站起來,垂著頭:“媽。”
一陣怒氣襲來,她快步朝前走,將女兒甩在后面。鄭愛妙小步追著:“媽,我錯了,媽……”
陳妙茵打開車門坐下,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她捂住臉,沉默地哭泣。
鄭愛妙溜進副駕駛。過了一會,她將紙巾小心翼翼地遞上來:“媽,我錯了,你要跟爸爸離婚,就離吧。我不反對。”
陳妙茵抽了抽鼻子,“愛妙,他還是你爸爸,我們算是好聚好散,不會影響你的。”
鄭愛妙眼神里閃出一陣絕望:“你們大人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說著不影響我,怎么會不影響我呢。以后我還能跟以前一樣,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出去玩嗎,你們會一塊來看我演出嗎,肯定是不能了吧。我想去看爸爸,還得怕你不高興。說不定爸爸的老婆也會不高興。”
陳妙茵無言以對,車里一直很沉默。“對不起,愛妙。媽媽……也是個人,也想有新的人生,也想開心地過下半輩子。”
“沒事的,媽媽。”鄭愛妙將安全帶系上。“我說了不反對。”
“嗯。”陳妙茵啟動了車,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也不會反對你去看爸爸的。謝謝你選了跟我。”
鄭愛妙苦笑:“媽媽,我得在你身邊看著你,別讓你被人騙了。”
陳妙茵詫異地回過頭來。鄭愛妙臉色恢復了平靜,“咱們走吧。小心開車。”
宏濟醫(yī)療股份有限公司今日發(fā)布關(guān)于股東權(quán)益變動的提示性公告(證券代碼:00XXXX 證券簡稱:宏濟醫(yī)療公告編號:20XX-025)。
宏濟醫(yī)療于近日收到公司持股5%以上股東鄭佳瑞先生的通知,獲悉鄭佳瑞先生與陳妙茵女士已通過協(xié)議方式辦理了解除婚姻關(guān)系手續(xù),并就股份分割事項作出安排。
根據(jù)雙方簽訂的離婚協(xié)議,鄭佳瑞擬將其持有的公司174.22萬股股份,約占公司總股份的5.84%,分割至陳妙茵名下。本次權(quán)益變動后,鄭佳瑞持有公司174.22萬股股份,約占公司總股份的5.84%。為保證公司穩(wěn)定運行,自本公告發(fā)布一年內(nèi),雙方仍會維持一致行動人關(guān)系。
第113章 家屬
盧玉貞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清晨的光透過白色的紗簾,照著陽臺上的那一株發(fā)財樹。
方維蹲在客廳的地上,正在將擺了一地的紀念品收拾到一個大紙箱子里。
她左右望一望,“我爸媽看升旗還沒回來嗎?”
“沒呢。”方維在箱子四周墊了塑料泡沫,將一個景泰藍花瓶牢牢包裹住,又用繩子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看我弄得結(jié)實不結(jié)實。”
她在他旁邊蹲下去,伸出手來清點,“稻香村的點心、茯苓糕、茉莉花茶、擺件……可真夠齊全的。”
“我想著叔叔阿姨這趟回去,隨身就不要背什么東西,交給快遞一并送走,方便多了。剛做完手術(shù),不要發(fā)力。”
她幫忙將林林總總的物品往里頭擱。方維搖搖頭,遞給她一張單子:“你來干點更專業(yè)的,把收件地址寫清楚。”
她從兜里掏出一支筆來:“快遞費可不便宜呢。”
“萬一搬搬抬抬閃了腰,可就不是百八十塊錢的事了。想想人工關(guān)節(jié)的價格,這個帳算得過來。”方維很篤定地笑,“我就知道他倆肯定嫌貴,咱們來個先下手為強,寄走再說。”
“好。”
他看她拿了兩瓶辣椒油,連忙攔下來,“這個不行,得隨身帶。萬一碎了,一箱子的小玩意就全毀了。再說,這可是我的心血。”
她拿起來晃了晃,里面的芝麻在紅色的油中浮浮沉沉,非常誘人:“那你血脂肯定超標了。”
方維笑道:“那回頭我把它提煉成香水,噴在身上。”他湊近了壓著聲音說道:“侍寢專用。”
盧玉貞哭笑不得,親了一下他的臉,“我看穿了,你平時的正經(jīng)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方維眨了眨眼,還要說點俏皮話,忽然門咚咚地響了兩聲,他笑著站起來:“是快遞。”
他快步過去開門,正好和門外的楊安順打了個照面。兩個人都呆了剎那,楊安順將手里的一個禮盒放下,掉頭就走。
方維叫道:“小楊,回來。”他恍若不聞,走得更快了。
盧玉貞也看見了這一幕,方維回過頭來,“玉貞,你去。”
她嗯了一聲,飛快地跑出門去。楊安順步伐極快,已經(jīng)下了電梯。她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在小區(qū)廣場旁邊攔住了他。
她抓住他的胳膊,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等等,小楊。”
楊安順默然地站在她面前,中間隔了半米。“聽說叔叔阿姨要走了。”
“嗯。”她微笑點頭。“謝謝你。”
“我拿了點鹵牛肉過來,他們來北京一趟不容易。”他垂下眼睛,“挺有緣分的。”
她鼻子一酸,什么也說不出來,沉默了一陣才開口:“對不起,小楊。”
他很釋然地笑了笑,“盧醫(yī)生,聽我媽打聽著,他的兩個孩子其實是侄子,他沒結(jié)過婚。居委會很關(guān)注他們一家,他為人口碑不差。我琢磨著,應(yīng)該不是個壞人。”
“嗯。他挺好的。”
“你……既然喜歡他,兩個人你情我愿,我就沒必要橫插一杠子了。”他撓撓頭,“唉,說這種臺詞真不甘心。”
她也跟著笑了,安慰地說道:“小楊,像你這樣的高富帥,人又聰明,脫單可容易了。”
“盧醫(yī)生,你可能都不記得了,給我媽拔尿管的時候,你一直安慰她說不疼,動作特別溫柔。”楊安順望向眼前的一小片人工湖,“我對這種溫柔姐姐型的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其實滿大街都是。”
“我覺得未必。”楊安順回頭看了一眼,“能抱一下吧?朋友那種。”
盧玉貞嘆了口氣,張開雙臂:“來吧。”
他笑得更開了,只伸出一只長長的手臂,哥們似地攬了一下她的肩膀:“好了,夠了。省得有人不高興。”
她扭過臉,就看見方維悄無聲息地站在樹下,離著他們幾十步遠。她笑道:“都還可以做朋友么。”
小楊繃起臉,“我并不是很想和情敵做朋友。雖然他人可能不錯。”
“好好好。”她認真地點頭。“謝謝你的禮物。”
“那我走了。”
小楊走得很瀟灑,并沒有回頭。方維慢悠悠地溜過來,腳踢著一顆石子,“是個有心人。”
“怎么聽起來話里有話。”
“其實他挺好的。尤其是眼光。”
她伸出手和他十指緊扣,剛想說點什么,忽然方維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他走到一邊去接:“師兄,怎么了?”
“馮老師的航班號……我查一下,成田機場到首都國際機場……CAXXX。”
他忽然臉色變得煞白,“什么?我立即過去。”
陳妙茵的車堵在馬路上,廣播里的女聲字正腔圓地報送:“從日本東京成田機場到達北京的CAXXX航班在首都國際機場降落時,疑似遭遇“風切變”,導致飛機重著陸,前起落架雙輪脫落,機翼部分起火,有部分機組成員和乘客受傷,傷員情況仍在調(diào)查中。”
她整個人顫抖得像大風中的枯葉,鄭愛妙叫道:“媽媽,你怎么了。”
她沒有再說話,將車拐進一條巷子停下,哆嗦著打開電話:“爸,幫我找一下首都機場的熟人……國航高層的熟人也行,對,我想知道降落事故的傷員送去哪兒了。對,盡快。”
她將手指合在一起,默念著馮時的名字,然后重新?lián)艽蛩碾娫挘匀皇遣辉诜⻊?wù)區(qū)。
她的心像是要從胸腔里跳了出來,眼睛看一切外物都是模糊的。電話響了,她在第一時間接起來:“在通州120急救中心?好的。”
她拿起車鑰匙,鄭愛妙一把搶過來,“媽媽你現(xiàn)在不能開車。”
陳妙茵從女兒手里狠命去拽,“快給我。我有事。”
“打個車。”鄭愛妙咬著牙,“咱們一起去。”
幸虧學習過軟件打車,她很快就叫到了出租車。她沒有別的話,只跟師傅翻來覆去地說:“通州120急救中心,快一點,快一點。”
一路上都在堵車。開往通州的快速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她握著女兒的手,鄭愛妙只覺得一片冰涼,“媽……”
馮時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終于醫(yī)院到了,她們跳下車。
急診的門廳里很大很亂,許多人在奔走,醫(yī)生,護士,穿制服的空勤人員,還有看起來是記者的人在拍照,警察在把無關(guān)的人向外趕。
空氣里有濃重的血腥味。地上濺了血跡,是斑斑點點的紅色。陳妙茵往里疾奔,鄭愛妙緊跟在她身后。
她攔住一個護士:“有沒有叫馮時的病人?四十來歲,瘦瘦高高的……”
護士被她嚇了一跳,“剛送來一批,大概三四十個人,具體的我不大清楚,你去護士站問一下,有一些病人沒有登記。”
她茫然地看著四周,腦子里嗡嗡作響,有頭上纏滿繃帶大聲呻/吟的,有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數(shù)十張臉在她眼前晃,將她的視野全占住了,沒有一絲空隙。
她慌亂地在病人中尋找,看起來都是重傷員,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她往伸出走去,有人擋住她的路:“前邊是手術(shù)室,正在搶救病人。”
一個護士拿著一個褐色的背包在翻找,“英文入境單,姓馮……42歲,通知一下公安局,找一下他的家屬。”
像被閃電劈中了天靈蓋,她在一片混沌中叫道:“家屬,我是家屬。”
護士抬起頭來,“姓馮的病人……你是他家屬?”
她嗯了一聲,鄭愛妙倒吸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她顧不上女兒異樣的眼光,只看著手術(shù)室上面亮著的那盞燈。這場景很熟悉。馮時……他是外科醫(yī)生,他是動手術(shù)的,怎么也變成了病人。
大門開了,護士推著一張病床出來。陳妙茵的身體瞬間僵硬了,病床上頭躺著個人,但是……蓋著白布。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送來的時候就……”
她的手腳開始發(fā)麻,一直麻到心臟的位置,好像它也不跳了。她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場景一起都涌上來,昨天晚上他留了個言,說他看到公告了,從未有過的高興,他說等他回來……好像一切都要有個新的開始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可是仿佛腿腳不是自己的,一下子就摔倒了,摔得結(jié)結(jié)實實,臉都貼在了地上。
鄭愛妙從來沒有在母親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好像她整個人已經(jīng)跟著死了,臉上是一種絕望的青灰色。鄭愛妙顧不上害怕,使勁將她拖起來,“媽。”
她渾然不覺,連眼淚都沒有一滴。鄭愛妙也發(fā)起抖來,險些尖叫,“媽,你看看我。”
過了大概一分多鐘,陳妙茵壓著嗓子說道:“妙妙,你走開些。”
“媽,我不走。”
她推一下女兒,“你先出去。”她強撐著站起身,決絕地說道:“我要看看他。”
鄭愛妙恍惚著走遠了些,外頭是一片烏云,遮住了半邊天空。她打開電話手表給陳曉菊致電:“曉菊,你到底用那個娃娃干了什么?怎么會……這么厲害。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她大聲哭了起來。
陳曉菊不明所以,“愛妙,什么娃娃?”
“我拿給你的那個。”
陳曉菊聽出話音不對,也著急了,“我什么也沒干啊。還擺在我家里桌子上呢。”
陳妙茵伸手放在白布上。沒有溫度,一點也沒有。病人的一只手露在外面,她看了一眼。
她心里一動,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眼。
她的嗓子快發(fā)不出聲音了,嘴一張一合,頭來回地搖,像個農(nóng)田里的稻草人:“不是他。老天保佑。不是他。”
第114章 探病
華正醫(yī)院創(chuàng)傷中心的病床前,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馮時躺在床上,抬起手來擺一擺:“都散了吧。”
黃院長笑瞇瞇地問道:“要不要做個全院大會診?趁人都在這,很齊整。”
“謝謝院長,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了。”馮時苦笑,“MRI都做了,就是一個急性腰挫傷,不礙事。”
“那好。”黃院長拿著那張休息14天的病假單,“你可是幾十年沒請過假,那我就批了。”
馮時勉強掙扎著想起身,但腰部實在太疼,只得無力地躺平了,“我估計用不了14天。”
高儉在旁邊看不過眼:“大概還是需要的。”
一眾醫(yī)生都紛紛散去。方維這才從外面進來,在馮時身邊坐下:“老師,還好您沒事。”
高儉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真的嚇死人。”
方維推一推他:“你這車開的也嚇死人。依我看,還是應(yīng)該在創(chuàng)傷中心留院觀察兩天。”
馮時直搖頭:“沒有住院的必要。在這里也休息不好。剛才一堆主任在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病也要看出病來。”
高儉立即隨聲附和:“說的是,你說腦外心外的主任跑來也就算了,泌尿外科也勉強沾點邊,皮膚科的跑來干什么,給馮老師做美容么。”
方維笑道:“馮老師已經(jīng)很帥了,用不著他們。”
高儉扯扯方維的袖子,兩個人走到外面。趁此工夫,馮時叫了一聲路過的金英:“把手機借給我用一用。”
電話很快就有人接了,那邊傳來鄭愛妙略顯稚嫩的聲音:“誰啊?”
他愣了一下,“我想找你媽媽。”
馮時聽見陳妙茵在很大聲地抽鼻子,還有急促的呼吸聲。他盡量平靜地說道:“是我。”
她的聲音頓住了,他只管繼續(xù),“我還好,只是腰部扭傷了。我手機丟了。”
將近傍晚,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院墻上生滿了爬山虎,望去綠油油的一大片,連帶雨水也透著灰撲撲的綠。陳妙茵站在走廊里看著這一面墻,手里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手機。
鄭愛妙到旁邊的食品販售機里買了兩個紙杯蛋糕,遞了一個給她:“媽。”
她麻木地吃了兩口,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鄭愛妙小聲說道:“他給你打過電話了。”
陳妙茵吸了吸鼻子,“嗯。他沒什么事情。剛才……”
母女兩個四目相對,鄭愛妙是一種全然了解的眼神,她竟是尋不出什么解釋,只能窘迫地低下頭去。
廊下有一窩螞蟻在出出進進,搬運著她們腳底的蛋糕渣子。鄭愛妙索性蹲下去,將小半個蛋糕掰開揉碎了喂給螞蟻。
小女孩的聲音有點凄涼:“媽……你跟我爸,是徹底不可能了吧。”
她轉(zhuǎn)過臉沒有回答。
“我還以為你們有朝一日能復婚,原來……”鄭愛妙自言自語:“那你們當初為什么結(jié)婚,為什么要生我,還給我取名叫愛妙。大人們真是可笑。”
她伸手抱住女兒:“對不起,對不起。”
鄭愛妙搖頭:“媽,我不怪你。可能是因為我不是個男孩吧。不然……說不定你們還好好的。我生下來還有病,沒法繼承家業(yè)。”
她驚愕地否認:“不是,是爸爸媽媽感情出了問題,跟你沒有關(guān)系。”
“我并不傻。”鄭愛妙換了個話題。“姓馮的人,那個馮院長,音樂會的時候我見過。在醫(yī)院我也見過。”
陳妙茵只得點頭:“是媽媽的初高中同學。”
“那不重要。”鄭愛妙抱著胳膊,神色漸漸不那么冷靜。“媽媽,你特別愛他。剛才看得我都懷疑人生了。不承認也沒關(guān)系。”
“嗯……”
鄭愛妙忽然撲到她懷里大哭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媽,咱們倆才是一起的。我害怕,別拋下我,別不管我,我只有一個人。”小女孩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我跟你最親,別人都是壞人,都來騙你的。”
陳妙茵的眼淚洶涌地流出來:“寶貝,盡是說傻話。怎么會不管你。你永遠是媽媽的心肝。”
“你剛才看上去都不想活了。”
她拍著女兒的背,“不會,媽媽還有你呢。”
鄭愛妙噙著一包眼淚抬起頭來:“那個男的,是好人嗎?媽,你腦子是清醒的嗎?”
陳妙茵很肯定地回答,“是。”
方維居住的小區(qū)內(nèi),高儉和他兩個人一邊一個,將擔架從車上抬下來。方謹給馮時打著傘,自己淋得透濕。鄭祥按著電梯:“馮爺爺小心,別碰到頭。”
鄭祥很麻利地開路,給馮時過了床,“我把我爸的房間騰出來了。這是硬板床,特別符合要求,我拿了新被褥,連枕頭都是新的。理療的儀器在地下室放著,隨時拿出來用。”
馮時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回自己家也可以。”
“那不行。樓上樓下的不方便,還得雇個護工。現(xiàn)在護工哪有認真負責的,都是得空就偷懶。吃飯怎么辦?”
方維一番話把馮時說得沒詞,他淡淡地說道,“我覺得高儉家里更大,更適合我。”
高儉一下子被噎住了,“我那里……我在外頭風里來雨里去的,又不會做飯。方維家不缺人手,對了,小盧還可以給導尿呢。”
馮時喝道:“你閉嘴吧。”
方維瞥了高儉一眼,笑了:“師兄……可能是不大方便。”
高儉將一個手機放在馮時手邊,“新的。我沒安辦公軟件。您就消停幾天。”
經(jīng)過了一番兵荒馬亂,馮時總算被安置好了。方維很仔細地將床頭柜清空,在里面擺了幾本專業(yè)書還有報刊雜志,冷敷的毛巾擱在手邊,還有消毒好的水杯,里面是溫熱的牛奶。他拿了一套棉質(zhì)的睡衣,眾人幫手一起給馮時換上:“當護工我是很專業(yè)的。”
馮時苦笑道:“真希望用不上這高端服務(wù)。”
方維很仔細地給馮時擦臉,“就幾天的工夫,好好享受。”
方維清點了冰箱,把方謹叫過去:“我去買點排骨回來燉湯。你倆在這里守著爺爺,尿壺什么的……”
“我知道。”
高儉和方維走了,鄭祥跑到馮時邊上問:“爺爺,你要看電視嗎?”
“不用。我自己躺著就行。”
“那……有什么需要叫我倆。”
忽然門鈴叮咚響了,方謹去開門。門外是鄭愛妙和她媽媽,一身濕氣,提著一個果籃。他有點愣怔:“愛妙,阿姨……”
鄭愛妙小聲說道:“我媽媽來小區(qū)工作,得在這里等一會,可以嗎?”
“可以可以。”他將母女兩個往里讓。桌子上橫七豎八地擺了一堆藥。
陳妙茵終于忍不住,向屋子里面看去。方謹大大咧咧地說道:“馮爺爺,就是音樂會上來看我們的那個爺爺,他病了住在我家。”
鄭祥忽然覺得母女倆的臉色都有些異樣。
陳妙茵咳了一聲,貌似很客氣地扯了一下嘴角,“太巧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去看看。”
她快走了兩步,進了主臥。馮時正躺在床上,眼睛閉著。雨已經(jīng)停了,黃昏的微光灑在他臉上,有點憔悴。
她忽然心酸得不能言語。鄭祥小聲道:“馮爺爺睡了,要不……您到客廳坐著。”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平靜地回答:“好。”
她坐下來給蘋果削皮,動作很是大刀闊斧。方謹驚訝地看著快被削掉一半的蘋果,她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去廚房將果肉切成小塊,每一塊都插上牙簽,“這是給馮院長的。他吃東西不方便。”
忽然聽見主臥里有了動靜,馮時深深地咳了幾聲,壓著聲音道:“方謹。”
“哎。”
“給我拿一下尿壺。”
他的聲音很啞很干。陳妙茵忽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說了一聲:“好。”方謹被嚇了一跳,“您坐著,哪能您來干呢。”他快步跑過去了。
過了一會,方謹拿著尿壺進了廁所。她彎下腰端起那一碗蘋果,走到馮時的房間去。
他呆呆地望著她,臉色從愕然變成窘迫,“你……怎么來了。”
她緩慢地眨一眨眼睛,“對,我來了。”
她挑了一個最方正的蘋果小塊,用牙簽遞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就用嘴巴接住了,慢慢嚼著,嘴角有種若有若無的笑意。
鄭愛妙站在門口,眼睛釘在他們兩個身上。一點曖昧動作也沒有,然而好像水潑不進。
方謹笑道:“馮爺爺你醒了。我同學跟她媽媽剛好過來,她們有工作。咱們在音樂會見過的,是吧愛妙?”
馮時點點頭:“愛妙,你好。”
鄭愛妙的臉色紅了又白,從牙縫里吐出四個字:“馮……爺爺好。”
第115章 陌路
西山腳下的一座私人會所里,響著似有若無的古箏彈奏聲,氣氛很靜謐。雕花背景墻、陶瓷擺件和宮燈給包間營造出了一股文化韻味。
蔣濟仁來得晚了一點,他一疊聲地道歉:“許小姐,對不起。科室里有點事需要加班。”
“沒關(guān)系。”這位許小姐相貌清麗,氣質(zhì)大方,穿著剪裁簡潔的白襯衫和灰色西褲,脖子上戴著一塊翡翠,閃著溫潤的光。她笑瞇瞇地將菜單遞過來,“蔣醫(yī)生點菜。”
蔣濟仁擦擦臉上的汗,“什么都行。你來吧,我沒有忌口。”
許小姐隨意點了幾個菜,又叫了一壺龍井茶:“不好意思,是我媽媽定的地方有點偏,沒考慮到交通狀況。天還下著雨,從城里趕到這兒確實不近。”
蔣濟仁又客氣了兩句,兩個人略顯尷尬地坐著,許小姐勉強找了個話題,“你是外科醫(yī)生,天天得動手術(shù)吧。”
“也不是每一天,會集中安排幾個手術(shù)日,七八臺手術(shù)湊在一起做。泌尿外科的手術(shù)時間相對比較短。”服務(wù)員悄無聲息地端上幾道菜,又退了出去。兩個人沉默地吃著。許小姐的吃相很優(yōu)雅:“這兒的菜不錯。嘗一嘗這道椒香桂魚,招牌。”
“奧。”蔣濟仁下了一筷子,“聽說你也在美國留過學。”
“對,在羅德島設(shè)計學院。”
“很好的學校。”蔣濟仁客氣地稱贊,“離紐約很近。”
“學校很小,課程又重,天天都在趕功課。風景還是很美的,尤其是冬天,感覺紐約和波士頓的雪都下到羅德島了,雪堆起多高,連車門都打不開。”許小姐陷入了回憶,像是瞬間褪去了白領(lǐng)麗人的包裝,臉上露出專屬于學生的清澈笑容,蔣濟仁忽然心里一動,想起當年在漫天飛雪中等著他的那個女孩子。她凍得臉頰通紅,腳不停地跺著……
他神情有點恍惚,許小姐笑道:“忘了你也是在紐約學醫(yī)的。”
“是。那你現(xiàn)在……是在博物館工作。”
“是,我是策展工作部的,負責展覽的整體策劃,包括展覽的設(shè)計,展品的擺放,設(shè)施的配合,現(xiàn)在還有視頻和全息投影。”許小姐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話也跟著多起來:“比如我們剛剛結(jié)束的明代服裝展,就要額外注重濕度和打光,不能損傷織物,也要全方位展現(xiàn)它漂亮的紋理和刺繡。”
她掏出手機給蔣濟仁發(fā)了幾張工作照片,“你看,原來灰撲撲的衣服立即就發(fā)光了。”
蔣濟仁點點頭:“效果立竿見影。”
飯桌上的氣氛稍微融洽了一點。許小姐笑道:“我們同事也有給文物做修護的,有點像醫(yī)生。”
蔣濟仁苦笑:“這工作蠻好的,給活人治病太累。”
飯菜質(zhì)量很好,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連聊天帶吃飯,聊些瑣事。許小姐問道:“你們平時總是這么忙嗎?”
“是吧。沒什么時間照顧家里的。”蔣濟仁很誠懇。“我們醫(yī)院主管臨床的副院長,已經(jīng)是國家級專家了,號稱京城第一把刀。他一直沒結(jié)婚,一大半時間都住在辦公室。”
許小姐張大了嘴巴表示愕然。蔣濟仁說道:“那是偶像級別的人物,估計我自己做不到。”
天慢慢黑了,他站起身來,到前臺結(jié)了賬,又去了一趟洗手間。
他彎下腰洗手,順便從鏡子里看了一眼,自覺憔悴。忽然聽見女廁里撕心裂肺的嘔吐聲。
那聲音沖擊力很強,像是將五臟六腑全然翻出來似的。外面擦臺面的保潔大姐聽見就著了急,沖進去敲洗手間的門:“沒事吧。”
一個嘶啞的聲音慢慢說道:“我沒事。”
蔣濟仁聽見這聲音有點熟悉,愣在當場。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竟是多日不見的王女士。
她將散落的頭發(fā)用夾子胡亂別了一下,伸手抽了張紙,擦擦嘴角的血跡。保潔大姐想問又不敢問,小聲說道:“要不……您先洗下臉。”
“謝謝。”
她狠命搓了兩把,轉(zhuǎn)過臉來,和蔣濟仁打了個照面。他一陣尷尬:“阿姨好。”
水沿著頭發(fā)往下滴。王女士挺直了腰,“小蔣你好。”
兩個人沉默了幾秒鐘,有個電話進來,王女士接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蔣濟仁一眼,將聲音壓低了:“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
蔣濟仁看見了手機上的頭像,知道是鄭佳雪的電話,他嘆了口氣,退到一邊。
許小姐忽然在他身后出現(xiàn):“蔣醫(yī)生,原來你在這,我還以為你跑路了。”
“不會不會。”他指著王女士,“剛好遇見了個親戚。”
許小姐很禮貌地點頭:“阿姨好。”
王女士打量著她,勉強笑了笑。
蔣濟仁回到座位上。不知道為什么,下半場他總是走神。許小姐比劃著說道:“我正在做一個汝窯精品瓷器展,那些瓷器真的非常棒,顏色很像雨過天晴……說不出來的漂亮。”
蔣濟仁看著窗外的一棵樹,風吹得樹枝胡亂搖晃起來。要下雨了,不知道從城里到這里的路好不好走。
他冷不丁回過神來,“嗯。”
許小姐笑了一下:“天氣不好,咱們回去吧。”
“好。”他站起身來,“我送你。”
他們兩個走出大堂,空氣里已經(jīng)帶了濃重的泥土味道,風卷著雨點往臉上撲。門前停了一溜豪車,王女士大概是在送客人,臉上掛著微笑,恭恭敬敬地給人拉車門。
車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了,王女士還站在原地揮手。蔣濟仁看了一眼,內(nèi)心不忍,回頭對許小姐說道:“我順便送一下阿姨。”
“應(yīng)該的。”
他走上前去:“阿姨,您坐我的車走吧。我送您回去。”
王女士一直擺手,“不用。”
“快下雨了……”
“你快走吧。”王女士很堅持,“有人來接我,馬上就來到了。”
“哦,好。”
他默然地走開去。許小姐坐上副駕駛,從包里掏出一張門票:“汝窯瓷器展的門票,現(xiàn)在網(wǎng)上炒的很火。這是內(nèi)部票,到時候來捧我的場吧。”
蔣濟仁接過來放在包里,“謝謝。我盡量。”
他的奔馳商務(wù)車開出停車場,和那輛保時捷卡宴正好打了個照面。隔著玻璃,鄭佳雪立即看見了副駕駛上的許小姐。
蔣濟仁踩了一下剎車。許小姐不明所以:“怎么了,蔣醫(yī)生。”
他回頭望去,鄭佳雪的車并沒有停,而是一路開到大堂廊下。蔣濟仁苦笑道:“沒事,走吧。”
兩輛車一前一后地行駛在路上。雨點子劈里啪啦地砸下來,雨刷器開到最大才勉強夠用,他打開了雙閃。
大雨把一切都模糊化了。王女士看著雨霧里紅色的前燈,嘆了口氣:“小蔣……剛才碰見了,他還說送我回家。”
鄭佳雪冷靜地把速度放慢,“嗯。”
“他人品還是不錯。怪可惜的。”
鄭佳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女士轉(zhuǎn)移了話題,“這世道上全是勢利眼,有多少當年的親朋好友,巴巴的要貼上來,現(xiàn)在見了咱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沾上一點。鄭家的宗親……現(xiàn)在大聲叫著要退股的也是他們。”
鄭佳雪語氣平淡:“還是媽你有本事,能鎮(zhèn)住他們。”
“鎮(zhèn)住……哄住還差不多。分紅占便宜的時候都是沒夠,現(xiàn)在……小雪,有些事我慢慢教給你,連拉帶打,叫他們消停點。”
前面的奔馳車忽然停下了。鄭佳雪也跟著剎住。
蔣濟仁小心地解釋:“這兒是橋底下,容易積水,水深不好判斷。”他從后視鏡里看著那輛卡宴,也打著雙閃一動不動。
陰云沉沉,一切都是黯淡的。過了不知道幾分鐘,有輛卡車忽然混不吝地開過來,將雨水濺了半車高。許小姐點點頭:“看樣子并不深。”
“奧。”蔣濟仁重新啟動了車,緩緩在紅燈前停下。鄭佳雪駕駛到他旁邊的車道上,車頭跟他并排。
他轉(zhuǎn)過頭向外看,隔著許小姐的臉,鄭佳雪正在很嚴肅地盯著紅綠燈,下巴微抬,她瘦了很多。
變了綠燈,她立即直行。蔣濟仁緩慢左轉(zhuǎn),兩輛車越走越遠,終于完全看不見了。
他將許小姐送到樓下。她沒有著急下車,從包里又掏出一張票來遞給他,“我手里還有一張票。”
他略一愣怔,“這……”
“蔣醫(yī)生,要是感興趣的話,可以約朋友一起來。”許小姐瀟灑地聳聳肩膀,推門下車。“晚安,謝謝你送我回家。”
她也沒有回頭。
第二天,盧玉貞收到了一個電話,來自鄭佳雪,約她在醫(yī)院外的咖啡廳見面。
盧玉貞非常意外,然而還是去了。
鄭佳雪化著淡妝,眉眼里有些疲憊。盧玉貞在她對面坐下,率先開了口:“鄭總。”
鄭佳雪聽出來稱呼的變化,釋然地笑了笑。盧玉貞懇切地說道:“謝謝你的推薦信。”
“不用謝我,謝謝你導師吧。”鄭佳雪垂下頭,手里轉(zhuǎn)著咖啡的勺子。“我……過去有些誤會,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盧玉貞擺手。
沉默了一小會,鄭佳雪從身后拿出一個手提袋,里面裝著幾本書和一摞皮面的筆記本。“我有一處房產(chǎn)要處理,收拾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些。這都是他當年留學時的筆記,花了大心血的,寶貝得不得了。”
盧玉貞抽出一本來,看著里面瀟灑漂亮的英文字體,“寫得真好。”
“所以……我請你轉(zhuǎn)交。怪可惜的。外人不識貨,只會當廢紙賣了。”
“好。”盧玉貞很珍惜地拎過去,忽然說道:“其實……你要不要自己交給蔣老師?他現(xiàn)在就在辦公室。”
鄭佳雪愣了一下,微笑道:“不用了。”
盧玉貞也不方便多說,只好嘆了口氣,又問:“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嗎?”
鄭佳雪點頭:“還真有。”
她愕然地抬起頭來,鄭佳雪說道:“之前你導師推薦的那個搞機器人的年輕人,好像是姓楊。我當時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丟了。你認識他吧。”
盧玉貞趕忙打開微信:“認識認識,我把他名片推給你。”
第116章 風險
方維扶著馮時在床上轉(zhuǎn)了半圈,已經(jīng)費了很大的工夫。方謹和鄭祥都在旁邊圍觀,想插手也插不上。
盧爸爸仔細觀察了一陣,伸手在馮時的腰后面按了兩下,他的汗水立即涔涔而下,臉也白了。方維在旁邊看著有點怕:“伯父,咱們能不能下手輕一點。”
盧爸爸拍拍手:“不怕,這跌打損傷的手藝是我爹傳給我的。十里八鄉(xiāng)試過不知道多少人了,可有些名氣。可惜不在家,我還能自己熬點膏藥,比外頭賣的強多了。”
馮時也跟著點頭:“讓盧大夫試試。咱們康復科烤電什么的,也蠻玄學的。”
盧爸爸在手上倒了點藥油,快速地進行了一番推拿按摩,方維瞧著力度和穴位很有門道,略微放了心。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的光景,馮時自己微微轉(zhuǎn)了一下腰:“好像是不怎么疼了。”
方謹立即鼓起掌來。方維也很開心:“伯父果然是專業(yè)的。”
馮時笑道:“中醫(yī)康復真有自己的一套,對了,盧大夫,你有沒有中醫(yī)康復資格證?”
“醫(yī)師證我倒是有,這個證沒有。算無證執(zhí)業(yè)?”
“那倒不是。我想著你這個手藝,說不定能在外頭開個門市。”
“我就上過市里的衛(wèi)校,又不是你們這些大學生,碩士博士的。都是三腳貓工夫。”
“不是這個道理。”馮時很認真地說道:“現(xiàn)在國家對這種傳統(tǒng)中醫(yī)藥的發(fā)展有扶持政策,能申請?zhí)厥庋a貼。小方,你回頭把政策文件找出來給盧大夫瞧瞧,說不定有幫助。”
盧爸爸去洗手,方維高高興興地跟在他身邊:“伯父,您可以考慮一下。”
盧爸爸嗯了一聲,很嚴肅地說道:“我有話給你說。”
方維見他板著臉,心一下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對面房子里。盧玉貞正在和媽媽整理行李箱。
盧爸爸走到老婆身邊嘀咕了兩句,她就拉著女兒出去了。盧爸爸在沙發(fā)上坐了:“小方,你也坐。”
“不用,我站著就行。”
盧爸爸咳了一聲:“我們兩口子這就走了。”
“沒關(guān)系的伯父,歡迎您以后常來。小區(qū)里的叔叔阿姨您也認識一大半了,比我還熟呢。”
盧爸爸點點頭,“我……小方,我想跟你談?wù)勫X的事。”
方維嚇了一跳,大腦飛速旋轉(zhuǎn)之后得出初步結(jié)論,“是不是彩禮的事?我家也沒有長輩了,您直接跟我提就行。”
盧爸爸笑了,“那倒不是,你想岔了。”他彎下腰,從茶幾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顯然是提前準備好的。“貞貞跟我們兩口子說是六千塊錢一個月租的房子。那天中介發(fā)傳單,我看了一眼,就覺得不對。我們又跟老伙計們打聽了,這房子的房租大概是一萬的水平。我倆心里就害怕了,生怕是詐騙,差點報警。”
方維趕緊擺手:“不不不,不用報警。”
盧爸爸笑得更開了,“我這一輩子也不相信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事有反常必有妖。后來幾個街道辦的老大姐給我把這事掰扯明白了。小方,你倆談戀愛是一碼事,錢要算清楚。我家不能白占你的便宜。”他將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他:“親兄弟還要明算賬。”
方維哪里肯接,一股勁地推拒,盧爸爸直搖頭:“我家條件雖不好,也知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也不希望貞貞覺得欠你什么。”
“我……我是以結(jié)婚為目的處對象的。”
“小方,我不是擺長輩的架子。你是個穩(wěn)重老派的人,我很欣賞,如果能結(jié)婚,那就最好。”
方維臉紅了,“謝謝伯父。”
“正因為這樣,才更不能摻雜經(jīng)濟糾紛進去,萬一有變故,傷了和氣,況且你倆還是同事。我們年紀大了,不免操心。你就把錢收了,日后好好對貞貞,我也就放心了。”
盧爸爸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方維一時無言,只得默默將錢收了,“我一定會的。待會我送您去火車站。”
小區(qū)的人工湖上,飄了一層海棠花瓣,粉粉白白的將湖面遮了一小半。盧玉貞偷眼瞄了一下樓上,欲言又止。
盧媽媽笑道:“怕你爸為難他?”
“我爸倒不是這號人。不過……怕你不滿意。”
盧媽媽伸手把她頭上的花瓣摘了一片,“小方人挺好的,有點遺憾,不過我們也接受了。人哪能沒點遺憾呢。只要你覺得不委屈就好。”
盧玉貞低下頭笑了:“他沒讓我受過委屈。”
“日子長著呢。你也大了,自己有主張。”盧媽媽想了想,終究不失本色,“貞貞,他膽敢給你氣受,爸媽馬上過來給你做主。千萬別慣著男人。”
她笑著伸手攬住媽媽的肩膀,“知道了,媽。”
黃昏時分,火車啟動的時候,盧玉貞的眼圈就紅了,只是強忍著不斷招手。高鐵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眼間就在視野里消失了。
回程的路上她一直沒有說話。方維心里也莫名酸楚,每個紅燈停下來的時候,都拍拍她的手。
他們回到小區(qū),上樓開燈。盧玉貞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齊齊整整的房間。有人輕輕敲門,方維打開門,是鄭祥。他小聲說道:“鄭愛妙帶了好多甜品過來,有五星級酒店的蛋糕,你們快去吃。”
她忽然醒過神來,“我媽說給孩子做了好多白糖糕,擱在冰箱里。”
她打開冰箱門,就呆住了。
里面上上下下,每一層都填滿了透明的飯盒,里面端正地擺著糯米粘粉做的糕點,大概有三十多盒,上面貼著標簽紙,寫著“南瓜”、“紅豆”、“桂花”。
方維將冰箱門關(guān)上了,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滴下來。鄭祥吸了吸鼻子:“我……我不應(yīng)該說好吃……這東西做起來很費勁的。”
方維抽了張紙遞給她,“沒事,我跟伯父伯母請教一下火候,回頭炸了給你們吃。一定不辜負了這片心意。”
愛妙和曉菊兩個小姑娘躲到方謹屋里,依然在說悄悄話。
曉菊將娃娃遞給愛妙。鄭愛妙將娃娃渾身上下檢查了一遍,有點后怕:“你真沒做什么?”
“絕對沒有。”
“沒扎針?”鄭愛妙半信半疑地問。
“你說什么呢。我當時看你情緒不對,就是安慰你一下,可不敢下咒。”陳曉菊很驚訝,“你到底想不想整治小三?那天還恨得咬牙切齒的。”
鄭愛妙嘆了口氣,情不自禁地往隔壁瞧了一眼,貼著她的耳朵說:“我怕整那個男狐貍精整出事來,我媽跟著難受。”
陳曉菊看她低著頭一臉沮喪,小聲說道:“你放平心態(tài),后爹后媽也有好的。你看方謹他爸就不是他親爸,處的不錯。”
“可遇不可求。”鄭愛妙咬著牙,“方謹他爸確實脾氣好,疼孩子,也會做飯。我媽要是找這么一個,我也放心。”
“那可不行,他有女朋友了。”
鄭愛妙憤憤地將娃娃塞進書包里。“算了,寫作業(yè)吧。”
客廳里擺滿了五星級酒店送來的精致食盒,六涼六熱的飯菜,花樣翻新的甜品和蛋糕。
方維和盧玉貞看得很納悶,方維嘟囔著:“怎么了這是。”
方謹說道:“陳阿姨說感謝咱們家照顧愛妙,叫人送來的。”他指著一個密封著的大瓦罐,“排骨燉蓮藕,她特別交代了,給馮爺爺喝。”
“就說咱們家多了一個馮老師,兩個小姑娘,也吃不了這么多啊。”
盧玉貞笑道:“她一向待人客氣周到,當年你住院還送過鮮花和果籃呢。”
方維點點頭:“大戶人家可能都這樣。”他打開食盒,看到都是淮揚菜系,很清淡,少油少鹽。他每樣選了一點放在碗里,又盛了一碗湯,“我給馮老師端過去。”
馮時勉強撐著坐了起來,方維給他搭了一塊小桌板,將勺子遞到他手上,“老師,您慢點吃。”
他小口地喝著湯。方維將飯菜撥開,忽然心里一動,“您說這陳經(jīng)理送這么多飯菜,不會有什么其他目的吧。我總覺得怪怪的。”
馮時的勺子落在碗里,叮地一聲。方維趕緊給他撈起來,“對不起,湯太燙了。”
馮時眨眨眼睛。方維眼珠一轉(zhuǎn),忽然想到盧爸爸說的那些話,“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這些飯菜,五星級酒店大廚做的,值不少錢。她該不會……”
方維定睛看著馮時,馮時被他看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什么情況?”
“我想到了。她現(xiàn)在天天跑直播,賣一些庫存的血壓計血氧儀什么的,那些家用設(shè)備沒有多大的利潤,反而直供醫(yī)院的醫(yī)療設(shè)備是大頭。她是不是想借您在這休養(yǎng)的機會,拉拉關(guān)系,好爭取醫(yī)院里國產(chǎn)CT機采購的指標。”
馮時咳了兩聲,蓮藕湯都險些噴了出來。方維給他擦擦嘴,很嚴肅地說道:“這可不行。我聽說宏濟醫(yī)療跟幾家財團簽了對賭,如果限期完成不了股份回購,會被執(zhí)行破產(chǎn)清算。對存在經(jīng)濟糾紛或者信用污點的企業(yè),醫(yī)院要把它們剔除出供應(yīng)商名錄,絕對不能交易。老師,咱們可不能做不合規(guī)的事,風險極大。”
馮時聽他講完了,笑微微地問道:“你覺得這是糖衣炮彈?”
“說不準。”
“那我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呢?”
方維猶豫了一下,“既然都拆開了,吃就吃吧。也說不定人家就是客氣。”
“嗯,有道理。”馮時細嚼慢咽地把晚飯吃完了,“小方,你的風險意識很到位,提出表揚。”
“謝謝老師夸獎。”
第117章 求婚
也許是盧爸爸的推拿按摩當真有效,也許是馮時一向強大的自控力發(fā)威,總之,過了七天,馮院長就堅持上了班。
高儉無計可施,只好吩咐金英:“別給他排手術(shù)了。”
金英點點頭,又問:“門診呢?”
“還是排上吧。好多都是專程進京的,取消了可惜。”高儉無奈地說道。
一下午的知名專家門診過去了,馮時扶著腰出來,挪著碎步進了辦公室。
他打開電腦剛看了一眼郵件,有個人悄沒聲息地進來了,在他對面站著。
馮時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鄭愛妙,一陣沒來由的緊張。不過外科醫(yī)生的理智和冷靜立即占了上風,他微笑道:“請坐。”
“嗯。”
“你媽媽知道你來這兒嗎?她會擔心的。”
“我跟她說回家里做作業(yè)。”
鄭愛妙沉著一張臉,盯著他看了足有一分鐘,才坐下了。馮時便不說話,任她打量。
小姑娘開口了:“你……跟我媽媽在談對象嗎?”
這問題出乎意料,馮時想了想,很認真地答道:“是。”
“你可以離開她嗎?”
馮時把眉頭皺起來:“愛妙,你在說什么。你不希望我們交往,我能理解……”
“我媽媽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跟她同歲,我也是這個年紀。”
“她的頭發(fā)是染的,其實白了很多,鬢角都是白的。”鄭愛妙比著自己的鬢角,“她臉上有皺紋,出門一定得化妝,不然會有斑。”
馮時苦笑起來:“愛妙,四十來歲的人本來就要面臨身體機能下滑,這都是正常現(xiàn)象。你媽媽非常漂亮,不光是我,相信絕大部分男士都會這么覺得。”
鄭愛妙將手指頭擰來擰去。馮時淡淡地問道:“愛妙,這些話是不是你爸爸以前說過的?”
小姑娘敏銳地意識到了針對性,她低下頭沒有回答。馮時表情很嚴肅:“那你覺得你媽媽還有什么缺點,需要讓我離開的。”
“她……她生不出小孩了。”鄭愛妙抬起臉來,“我媽媽看過好多醫(yī)生,美國的、中國的都看過。打了好多針,吃中藥、拜觀音什么的都沒用。男人結(jié)婚都是要小孩的,你找我媽媽……不合適。”
馮時若有所思地點頭:“你媽媽吃過什么藥?”
“好大的中藥丸子,黑黢黢的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著就很難吃。”
馮時嘆了口氣,“你媽媽真的很不容易。”
“對。”鄭愛妙思考了一下,繼續(xù)補充:“其實我媽沒你想的那么有錢。她只是分到了幾套房子,還有一些公司的股份。可是現(xiàn)在你也知道,公司快破產(chǎn)了,股票不值錢了。她還帶著我這個半大拖油瓶,我……我還是個癲癇病人。所以,馮院長,你要是跟我媽媽結(jié)婚,什么也得不到。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可是我要找了別人,你媽會傷心的。”馮時搖搖頭,“你也不想看著你媽媽傷心,對不對。”
“我會安慰她。”小姑娘暗暗握緊了拳頭,目光凜然,“我永遠不會離開她的。”
兩個人對視了剎那,馮時忽然眼圈紅了,鄭愛妙莫名有點慌,“你怎么了?”
“愛妙,我忽然想起我媽。實不相瞞,我爸去世得早,當年也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我理解你的心情,就像當時的我一樣。”
小姑娘怯怯地問道:“那后來呢?”
“她沒有再結(jié)婚,一個人又過了二十年,去世了。我要上學,要工作,陪她的時間非常少。”馮時嘆了口氣,“想起來就特別遺憾。抓心撓肝的遺憾。半夜醒了都忍不住要恨自己的程度。”
他擰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愛妙,不要說你媽媽才四十二歲,就算是八十二歲也可以找老伴。你的腦電圖測試我托人看過了,是良性的,青春期之后就能自己痊愈。宏濟醫(yī)療公司的經(jīng)營情況我略有耳聞,我的收入普通,可能比不上你原來的生活水準,但未來供你讀書結(jié)婚一定沒問題。生孩子……沒什么要緊的,我只想跟你媽媽結(jié)婚。”
他輕描淡寫地說完了,鄭愛妙眨眨眼睛,像是不相信他說得這么輕松,“結(jié)婚?我媽媽剛離婚沒多久。”
“對,到民政局辦結(jié)婚證,從法律意義上正式結(jié)婚。”馮時微笑道,“我們一塊撫養(yǎng)你。”
小姑娘精神恍惚起來,“我……還沒有準備好。”
“小馬過河,會有個過程,咱們得共同努力。我是很認真的。”
她呆呆地問道:“有多認真?”
“這是我從十六歲到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馮時掰了一下手指頭,“二十六年。”
鄭愛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真的假的,拍電影的臺詞吧。”
馮時很麻利地把書桌上的相框拿在手里拆了。照片后面是兩張已褪色的飛機登機牌,他把它們擺在桌上。
“你媽媽自己都不知道。我那年去紐約進修,跟同學打聽到了她的住址。快圣誕節(jié)了,機票有點貴,咬咬牙還是買了。”
鄭愛妙看著日期:“當時我爸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沒錯,我知道。我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他微笑道,“下了飛機,我很快找到了你家,有很漂亮的花園,門口東邊有兩棵高大的紅杉樹,是吧愛妙。”
她睜大了眼睛。“門上掛著許多圣誕節(jié)的裝飾燈,交替著閃。我站在兩棵樹中間一直等到晚上。一輛皮卡開到門前。你爸爸跳下車,扶著你媽媽下車,兩個人都很快樂的樣子。她裹得很嚴實,戴著一頂皮帽子。可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挺著大肚子,估計已經(jīng)懷孕七八個月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
“她很快進了屋。你爸爸忙前忙后,把皮卡上采購的東西搬下來。嬰兒床、嬰兒車和很多玩具。再后來……我就回了紐約,再也沒有和你媽媽聯(lián)系過,直到去年。”
鄭愛妙小聲抽泣起來。馮時將登機牌原樣收好。“愛妙,我們都不能回到過去,我也代替不了你的親生爸爸。但是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為你媽媽和你爭取最大的幸福。”
他取了幾份文件塞進包里,“我先送你回家,別穿了幫。咱倆都保密。”
“嗯。”鄭愛妙在后面小心地跟著。兩個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車。她忽然問道:“你會做飯嗎?”
“不會。”馮時很誠實,“我吃食堂比較多。”
“奧。”
晚上十點鐘,陳妙茵從望京的一座商住樓里走出來。馮時斜靠在她的車前,愉快地跟她招手。
他穿著一件薄薄的風衣,看起來很灑脫。陳妙茵站住了仔細端詳:“像是當年的日劇男主角。”
“哪家男主角的腰像我一樣廢。我現(xiàn)在只想坐副駕駛。”他很愜意地坐下,將座椅調(diào)成一個舒服的角度,“請女主角帶我去兜風。”
陳妙茵啟動了車,“我得跟愛妙說一聲。”
“好。”
她給女兒發(fā)了信息,“想去哪兒?”
“都行。”
他將車窗放下一半。春風帶著城市的喧囂一起撲進來,路邊行人匆匆忙忙,各自有各自的前程。
“車開得不錯,啟動剎停很穩(wěn)定。”馮時點頭。
“男主角滿意就好。”陳妙茵很嚴肅,“自己開車自由了很多,想去哪就去哪。”
車走走停停,往城市中央駛?cè)ィD(zhuǎn)進較為狹窄的街道。“帶你回去看看學校。”
他笑了,“教學樓早就拆了,原址重建。我作為杰出校友參加了奠基儀式。”
她繞著學校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竟然一點原有的樣子也尋不見,她尋了個路邊停車位把車停下來,“當年賣冰棍貼畫的小賣部……”
“都不見了。北京城變化得太快,留不下這些東西。”馮時若有所思,“你要是想看這些東西,可以去我家。拆遷的時候,我媽把所有的零碎東西都保留著,縫紉機,紅色的嫁妝箱子,花花綠綠的被單,帶白色蕾絲罩子的靠背椅,老榆木沙發(fā)……它們現(xiàn)在還好好地放在那里。”
她心酸得不像樣。“這么多年……”
“留著這些東西挺好的。”他的眼睛望著校門口,以前那里還有個修自行車的,“我把它們都放在樓上。那里跟當年的布置差不多。我媽阿茲海默癥以后,看到老物件能安靜點。我理解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我爸剛退伍,我上小學,院子里鄰居照應(yīng)著,一家人團圓。”
他們下了車,沿著學校院墻走了一遭。忽然她看見后門對面,有一家亮著燈的肯德基,門口掛著24h的標志。
他們進了門,里面有不少人在吃夜宵,也有中學生湊在一起嘀咕著什么。陳妙茵苦笑:“沒想到堅持那么多年的竟然是這家肯德基。”
他走到前臺:“要吃什么?”
“晚上不能吃太甜的。”
他端了兩盒沙拉過來,自己也笑了:“當年這可是很高級的餐廳,我吃不起。你說過生日,帶我來的。”
“你不好意思花我的錢,吞吞吐吐地不肯點。我買了一大堆,咱倆恨不得吃十個雞腿。”陳妙茵一直笑,“沒想到現(xiàn)在成了最平民的快餐。”
“嗯。”馮時慢慢嚼著一個小西紅柿,“我想到一個問題。”
“你說。”
“我不會做飯,你也不會。咱倆得盡快請個靠譜的保姆,主要是做飯。愛妙還在長身體,要注意。”
她愣住了。馮時繼續(xù)說道:“為了保護手,我下了手術(shù)一般不拿刀。”
“你的意思是……咱倆要同居?”她回過味來。
“同居?不,我不同居。我說的是結(jié)婚,領(lǐng)證。”他把領(lǐng)證兩個字咬得很清楚,“民政局的結(jié)婚證。”
在炸雞和蛋撻焦香撲鼻的味道里,在周圍人小聲的談笑聲里,她精神恍惚起來。好像還是那兩個穿著肥大運動服的少男少女坐在對面,你一個我一個地啃著雞腿。他從兜里掏出一個藍色絲絨的戒指盒打開,里面是閃著光的一枚鉆石戒指。
“飛機著火的時候我就在想,我要是有事,公安局應(yīng)該通知誰。第一次覺得“家屬”兩個字非常神圣。”他眨著眼睛,笑容有點不嚴肅,“妙茵,需要我跪下來嗎?”
她往周邊看,似乎沒人注意,“不不,不用了。”她拿起來戴在無名指上,動作很快很隱蔽,“咱們走吧。”
他站起身來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很快地走出店門。陳妙茵不能置信地看著手上的戒指,“怎么忽然想到在這……”
“是有點倉促了。”
她在墻角站定,眼神有些猶豫,“馮時,我剛結(jié)束一段十五年的婚姻。你需要再考慮一下嗎?”
他忽然上前擁抱住她,她也緊緊回抱,“妙茵,我考慮了二十多年,這是我最深思熟慮的決定。我擔保我們的婚姻會比十五年長得多。你相信我嗎?”
她本能地回答,“我相信。我一直相信。”
第118章 揣測
作為兩個小學生的社會學父親,方維如果不出差不值班,準備早餐就是每天睜眼后的第一件大事。兩個孩子都進入了青春期,吃得一個比一個多。盧玉貞不值夜班的時候,也會到他家里吃早飯。
北京的春天嗖的一聲就過去了,天越來越長。方維六點鐘起來,煎了一大碟子金黃酥脆的饅頭片,蒸了雞蛋羹和南瓜。晚上睡前設(shè)定了預約,就有現(xiàn)成的紅棗豆?jié){可以喝。
早餐講究一個速戰(zhàn)速決,大家悶頭吃完了分工洗碗,準備投入一天的戰(zhàn)斗。
小學門口早就被送孩子的車堵得水泄不通,寬闊的三車道被生生擠成了一車道。方維隔著一條街就得把兄弟倆放下來,然后開著車緩慢地在隊伍中往前挪蹭。
方維笑瞇瞇地問盧玉貞:“看沒看出來車里有什么變化?”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連車載香薰都拿起來看了,最后只得搖頭。
“老二的安全座椅,我拆了。”
她回頭望去,果然空間大了些。方維若有所思,“昨天拆它的時候我還有點小感慨,好像孩子突然成人了似的。”
她微笑道:“我理解,里程碑事件。”
“我這人就是太傷春悲秋的,對身邊的物件也都有感情。”方維很及時地剎車,避過了一輛亂竄的電動,“舍不得丟。”
“你這叫會過日子。”盧玉貞拍拍他的手表示肯定。“我理解。我用了多年的儀器設(shè)備,也覺得跟老伙計似的。”
“說起這個來,我早上要專門向黃院長匯報宏濟醫(yī)療公司設(shè)備維修不及時的事。”
盧玉貞若有所思:“膀胱鏡看來不是個案。”
“對,我問了一下,幾家三甲醫(yī)院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況。”方維將車開進醫(yī)院,“維修雖然聽起來是雞零狗碎,其實非常重要。我們購買大型醫(yī)療設(shè)備,后續(xù)維保服務(wù)跟儀器本身的價值一半一半。”
她嘆了口氣,剛要說點什么,忽然手機響了,是一條會診通知,來自創(chuàng)傷外科。
她嘟囔了一句:“不會又讓我們?nèi)虬桑瑢W藝不精,一代不如一代。”
方維笑道:“那是他們信任你。”
她在手機里點開一看,“孕婦……懷孕六個月,跳樓……膀胱破裂。”
盧玉貞瞬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車剛一停穩(wěn)就急匆匆地說道:“我得先走。”
她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方維快步走進設(shè)備科,“有慶,你先打印幾份ppt,咱們早點去會議室準備。對了,乙方代表誰參加?”
“那個女老總親自過來。我剛確認的,他們還挺重視。”
方維想了想,“重視總歸是好事。”
王有慶在打印機旁邊守著,“重視管什么用。我的基金里還有他們的股票呢,跌得不成樣子。”
“大膽割肉啊。”
“快割到腳脖子了,意義不大,不夠給老婆買包的。”王有慶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我今天得觀察一下,萬一宏濟退市了,我就真血本無歸了。”
盧玉貞急速換上白大褂,進了創(chuàng)傷外科住院部。
患者是二十九歲女性,肚子已經(jīng)明顯突出,手腳還是很瘦。她臉上身上都是血跡,昏迷不醒,嘴邊一直不停地涌出血沫。一個干癟瘦弱的男人坐在她身邊,一邊哼哼唧唧地哭,一邊用抽紙擦著眼淚鼻涕。
她打開病歷,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五點多鐘發(fā)現(xiàn)老婆跳樓?”
男人像是驚醒了一樣,使勁點頭,“對,吵過架,我發(fā)現(xiàn)她不在……我叫的救護車。”
高儉站在一旁,顯得越發(fā)人高馬大,他拿著B超結(jié)果解釋給病人家屬:“跳樓引起的骨盆粉碎性骨折,股骨骨折,膀胱破裂形成腹腔內(nèi)積液,彌漫性腹膜炎。目前是中度昏迷,情況非常嚴重。”
蔣濟仁和婦產(chǎn)科的主任也趕到了,幾個人看著B超單,臉色都陰沉下來。高儉說道:“骨折暫時不是什么致命的問題,還是先處理腹腔積液為主。”
產(chǎn)科主任點頭:“子宮里的胎兒目前完好,建議先處置膀胱破損。”
蔣濟仁嗯了一聲,“這么大的缺口,保守處理是不可能了。立即準備手術(shù)吧。”
高儉點了一下幾個骨折的部位:“我建議兩個科室同時上臺,由泌尿外科牽頭做完膀胱修補,我們再做骨盆內(nèi)固定手術(shù)。我跟蔣主任都上,前后兩部分,各自主刀。”
盧玉貞立即準備了一份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還有一張病危通知書。病人看了一眼,手就抖了起來。“你們救救我老婆……”
她安慰了兩句,將筆遞給他。他抖著手簽字。
盧玉貞在系統(tǒng)里查了一下:“血液測試結(jié)果還沒出。”她轉(zhuǎn)向男人:“有沒有遺傳病和藥物過敏,或者其他需要提醒的事項。”
蔣濟仁問道:“在哪家醫(yī)院建檔?產(chǎn)檢的單子帶了嗎?傳染病測過了沒有?”
男人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沒,沒有……一切正常。”他打開背包,里面有一沓檢查單,“建檔的時候查的血。”
蔣濟仁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白細胞偏高,其他倒是正常。”
高儉看著墻上的掛鐘,“化驗科估計還要兩個多小時。先上臺再等結(jié)果,人都快沒了,通知血庫準備輸血。”
蔣濟仁看了一眼檢測儀,血壓已經(jīng)低到80/56mmHg。他回頭叫盧玉貞:“準備上臺。你做一助。”
“好。”
高儉也招呼金英:“通知金九華準備待會上臺,開一號手術(shù)室。”
醫(yī)院辦公樓的會議室里,醫(yī)院領(lǐng)導聽完了方維的匯報,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聲。
鄭佳雪臉上帶著乙方的標志性笑容,輕言慢語地補充:“我們公司在人力和資金上都處于相對困難的時期,但無論如何,一定會保障醫(yī)院大型設(shè)備的正常維護保養(yǎng)工作。”
方維看到領(lǐng)導們都不表態(tài),只得開口:“鄭總,我并不是想給你壓力,只是我們統(tǒng)計了,華正醫(yī)院目前有3臺CT機,5臺X光機,十多臺胃鏡、腸鏡、膀胱鏡都是宏濟醫(yī)療的產(chǎn)品,還在質(zhì)保期以內(nèi)。一旦宏濟無法提供專業(yè)維保,我們只能聘請第三方做自費維保,這部分費用一年大概需要一千五百萬,屬于預算外事項,審批非常嚴格。”
鄭佳雪讀懂了方維的言外之意,臉色有點白,她盡量冷靜地說道,“不瞞各位領(lǐng)導,目前宏濟醫(yī)療由于資金鏈的問題,已經(jīng)停了X光、CT機還有一批灌裝氣瓶的生產(chǎn)線,工人們拿著三分之一的工資在家等待開工。我們已經(jīng)在這批人里選了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補充維保工程師的空缺。熱線電話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承諾依然有效。”
黃院長點點頭,“宏濟醫(yī)療是國產(chǎn)設(shè)備的龍頭,也算是醫(yī)院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鄭總既然承諾了,我們就相信。”
馮時突然開口道:“鄭總,從醫(yī)院的角度,為了避免固定資產(chǎn)減值,我們也希望宏濟醫(yī)療早日度過難關(guān)。據(jù)我所知,國資委、財政部和工信部剛剛批準設(shè)立了先進制造業(yè)產(chǎn)業(yè)投資基金,可以提供無息貸款和資本金注入,基金規(guī)模上百億。宏濟屬于醫(yī)療高新企業(yè),在扶助范圍內(nèi)。如果你感興趣,可以了解一下。”
鄭佳雪眼睛立刻亮了。黃院長笑道:“這個信息很及時,希望對鄭總有幫助。”
會議很意外地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落幕了。方維長出了一口氣,對鄭佳雪說道:“你們也不容易,加油挺過去。”
鄭佳雪苦笑:“有任何一絲希望,我也會去試一試。畢竟……后面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
一號手術(shù)室內(nèi),盧玉貞熟練地打開了腹腔。一股比臭魚爛蝦還要濃郁的臭味撲鼻而來。她定了定神,“腹腔感染很嚴重。”
蔣濟仁皺了一下眉頭:“普通腹腔感染似乎比這個味道要淡一些,顏色也淺。”他看到了膀胱的傷口,“趕快把積液排出去。”
盧玉貞拿起引流管,手動抽取積液。腹腔里滿是黃綠色的粘稠液體,她小心地抽了三管,冷不防壓力突然變化,竟有一小股□□濺在了她的眼睛里。
蔣濟仁叫道:“趕緊沖一下。”
她憋著氣又抽了一管,才到洗眼器旁邊用清水沖了沖眼睛。蔣濟仁在膀胱內(nèi)進行探查,很快確認了裂口。
他開始仔細地縫合膀胱壁。
手術(shù)室外,金九華和金英從另外一臺手術(shù)下來,匆匆在走廊里經(jīng)過。那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動不動。
金九華瞥了一眼,忽然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這是誰啊。”
“是那個跳樓女人的家屬,咱們待會還得去手術(shù)那一臺。”金英走到他身邊叫道:“家屬統(tǒng)一到等候區(qū),那里有顯示屏。”
男人驚跳似的清醒了:“啊……”他晃晃悠悠地往里走,金英大聲給他指路:“那邊。”
金英小聲道:“這男人多半平時就不靠譜,老婆氣不過才要跳樓的。你看他老婆做手術(shù),他都能睡著。”
金九華見他臉色青黑,精神萎靡,忽然想起袁昭的話來,本能地覺得哪里有問題。他進了辦公室翻出病歷,然后撥通了袁昭的電話。
“喂,袁隊長……”
袁昭愣了一下,才用輕快的語氣回答:“是我,怎么忽然這么嚴肅。”
“阿昭,我們醫(yī)院有個病人家屬,我懷疑他吸/毒。”
“你怎么知道?”
“跟你描述的癥狀很像。”
臺上的膀胱修補術(shù)已經(jīng)到了尾聲,盧玉貞在恥骨上進行造瘺,準備連接導尿管。忽然值班電話刺耳地響起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巡回護士說道:“估計是高主任問什么時候結(jié)束,好做交接。”
她走過去接了電話,忽然臉色變了,“什么?”
她放下電話,看著蔣濟仁和盧玉貞,“這個女人是公安局有記錄的吸毒人員,她……有艾滋病。”
第119章 阻斷
空氣像是凝固了。盧玉貞大腦里像是被無形的巨石突然砸中,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蔣濟仁反應(yīng)過來,“小盧,剛才你發(fā)生了職業(yè)暴露。”
手術(shù)室里彌漫著淡淡的臭味。
她呆站在原地看著洗眼器。蔣濟仁搖頭:“快出去報院感。”
她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手上的動作將病人的尿管接上,才退下手術(shù)臺。
才往外走了兩步,她嘴里本能地蹦出一句,“蔣老師,病人……腹腔還沒縫合。縫合過程更危險。”
蔣濟仁咬了一下上嘴唇,“你不用管了,我來縫。你快去。”
盧玉貞出去了。蔣濟仁向器械護士叫道:“再拿兩副手套。”
手術(shù)室里安靜得像是無人的深夜。他捻起了縫合針,集中了所有的記憶力,將每一點移動都放得很慢。針頭在肉里刺入又穿出,一針,兩針……冷汗從身體各處沁出來,他渾然不覺。
盧玉貞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樓梯,到了院感辦。
接待她的是個年輕女生,年紀不大,聽她說完,推過來一張表:“填表。”
這是一張醫(yī)務(wù)人員職業(yè)暴露登記表,正反面不少內(nèi)容。盧玉貞快速填完了交回去,年輕女生翻過來看了看:“沒有科室主任簽字。”
盧玉貞著了急,聲音都抖了,“先給我阻斷藥行不行?”
女生很嚴肅:“報職業(yè)暴露是有正規(guī)流程的,沒有簽字不能辦。”
“我們主任還在手術(shù)室,一時半會出不來。HIV要盡快給藥……”
“那你就等他,簽完字趕快再來。”女生點一點簽字的地方,“或者蓋章也行。”
盧玉貞握著那張表,把表的一角都握得皺了。忽然一只大手從她手中將表格抽出來,拍在桌子上。“我來簽字。”
女生看見高大威猛的高儉站在桌邊,臉色板得像一塊鐵,聲音立刻軟了,“高主任。”
高儉沒跟她說什么,拿起中性筆刷刷簽了自己的名字。女生看了看,指著盧玉貞的科室小聲說道:“她是泌尿外科的醫(yī)生,得蔣主任簽字。”
“事情是在我創(chuàng)傷外科的手術(shù)室出的,我的地盤,我還真就管了。”高儉抱著胳膊,“你能不能辦,要是不能辦,把你們主任叫出來。”
女生很為難:“我去請示領(lǐng)導。”
院感辦主任很及時地出現(xiàn)了,笑瞇瞇地打圓場,“快去拿必妥維。高主任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我們?nèi)ε浜稀!?br />
高儉伸出胳膊摟著他,他倆身高有差距,直接將院感辦主任襯出了小鳥依人的感覺。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伙計,謝了。院里剛下發(fā)的文件,反對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為基層醫(yī)生減負,這教育可得常抓不懈。”
院感辦主任咳了一聲,“一定一定。”
女生看著盧玉貞將藥吞了,又開出一張化驗單:“今天先驗血吧,傳染四項、乙肝五項、肝功。28天再抽血,兩個月、三個月復診。”
高儉拿過單子,對盧玉貞說道:“我?guī)闳ァT蹅兘裉觳慌抨牎!?br />
他大踏步往外走,盧玉貞快跑了兩步才跟上。
不知道用了多久,大概快有一個小時,蔣濟仁才終于完成了腹腔縫合。手術(shù)室眾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將手套摘了,手心手背全是汗,手指肚都皺了。
他匆忙地沖了一下?lián)Q好衣服,出門沒走兩步,就看見那個男人在外面探頭探腦:“我老婆……”
渾身的血都沖到頭頂來,緊繃的神經(jīng)仿佛一下子斷了。他猛然沖上前去,用手抓著男人的前襟拎了起來:“問你病史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你老婆有艾滋,是不是你也有?”
男人慌亂地用手擋了兩下:“我老婆快死了……還有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什么辦法呢?”
蔣濟仁的憤怒像是燒過了四肢百骸,他叫道:“沒辦法,好個沒辦法。”
他的拳頭像是不聽使喚,就要往男人臉上落。那男人雖然瘦小干枯,倒像是見過些世面,猛地向下一墜,爛泥似的躺在地上:“醫(yī)生打人了,快來看!”
這里離家屬等候區(qū)很近,不少人在來回踱步,都停下來朝這邊看。蔣濟仁被激怒了,剛要下手,金九華出來將他擋住,“蔣主任,不能動手。”
金九華身材高大,將他和地上的男人隔離開了。蔣濟仁頭腦略清醒了些,指著男人罵道:“你老婆快死了,讓醫(yī)生給你陪葬嗎?不要臉的東西……”
他一向家教嚴格,臟話接觸的比較少,只得將他知道的幾句臟話車轱轆似的來回說。
男人翻身坐起來,看見金九華攔著,料想不會動手,便也有了膽氣,“醫(yī)生罵人也有人管吧,我可以投訴你。”
圍觀的人更多了,都在竊竊私語,也有人偷偷舉起了手機。正當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鄭佳雪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擠出了一絲笑容,“真對不起,這位醫(yī)生心情不好,我代他向你道歉。”
男人皺著眉頭:“你TM誰啊。”
蔣濟仁愕然問道:“小雪,你怎么……”
鄭佳雪很客氣地彎下腰去:“我是他朋友,他不該罵你,是他的錯,您給我個面子,咱們盡量不要投訴。”
蔣濟仁的神經(jīng)仿佛挨了一記重錘,“小雪……你不用管。”
男人看她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才笑了一聲:“還是你識相。”
他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走了。金九華對著圍觀的人群擺擺手:“散了散了,沒什么好看的,別耽誤救人。”
蔣濟仁握緊了拳頭,小聲道:“這人是個瞞報傳染病的渣滓,他老婆有艾滋……小盧被腹腔積液噴到了眼睛。”
鄭佳雪臉色蒼白,她愕然地問:“阻斷藥拿了沒有。”
“拿了。”
她點點頭,“你呢?”
他深吸一口氣,“我沒事,還算幸運。”
她臉色緩和了一些,“沒事就好。”頓了頓,“那我走了。”
沒等他回答,正好電梯在這層停下,她立刻趕了上去。蔣濟仁立在原地,腦子里呼啦一下涌出許多片段,又好像大風過境,將一切都吹得干干凈凈。他遲疑了一下,快步走向樓梯間。
蔣濟仁記得以前她的車總是習慣停在西南角的樹蔭下。這次似乎也一樣。車燈閃過,她剛要拉開車門,他在后面叫道:“小雪,等一等。”
她回頭:“還有什么事嗎?”
他斟酌著語句:“那個男的……”
“對,我知道他是個該千刀萬剮的渣滓。可就算渣滓投訴你,醫(yī)院也不會站在你這一邊的。最低也要給個處分,扣點獎金。如果被人放上網(wǎng)引發(fā)輿情,后果不堪設(shè)想。”鄭佳雪淡然地笑了一下,“不值得跟他計較。”
蔣濟仁立即就知道她說得完全正確,他瞬間無話可說,只得苦笑:“對不起,讓你受了委屈,我不應(yīng)該帶累了你。”
“幾句話的事,不算委屈。”她說得很輕松,“想辦事總是要受委屈的,委屈了也不一定能辦成。以前不懂,現(xiàn)在明白了。姿態(tài)放低點沒壞處。”
她這句話里面有無限的傷感,蔣濟仁嘆了口氣,“最近是不是……”
“是。”她將頭輕輕點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都試一下吧。”
“謝謝你把我當年的筆記送回來。我……能幫你嗎?”蔣濟仁勉強笑了笑,“畢竟咱們……”
“還是朋友。”鄭佳雪打斷了他。
他點點頭:“對。”
她猶豫了一下,從包里掏出那份產(chǎn)業(yè)投資基金的文件,“能不能拜托伯父,找一下他們的負責人。”
抽血結(jié)束了。抽了四五管血,像是把盧玉貞的魂也抽空了。她給蔣濟仁和方維都發(fā)了微信,簡單介紹了一下經(jīng)過,又說自己吃了阻斷藥,已經(jīng)回家休息了。
她游走在醫(yī)院里,像個新成形的僵尸,無喜無悲,無知無覺。
游走了一圈后,她進了科研樓,地下室的狗叫聲此起彼伏。房間里有股濃重的狗味,她開了燈,拿起掃帚來打掃。
還有半袋狗糧。她倒出一些來,挨個放在飯碗里。最后一個籠子是四喜的,它伸出前爪,很著急地扒拉籠子。
“不用急。你肯定有,而且最多。”她嘟囔著將它抱出來。
四喜像是知道她心情很差,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并不著急去搶吃的,而是嗚嗚叫著,又將爪子在她鞋子上拍了兩下。
她好像陡然間沒了力氣,焦慮和恐懼像滔天巨浪一般侵襲過來。她蹲下身去,將頭埋在腿上,顫抖地哭了,說是哭,又像是絕望的嚎叫。在這間地下室里,她想和所有人斷了聯(lián)系。
忽然手機響起來,是方維的電話。她想要接,又怕聲音變了形惹他擔心,就伸手按掉了。想了想,還是在微信里發(fā)了一條:“我睡一覺就好了。”
她摸一摸四喜的頭,它轉(zhuǎn)過臉來,黑黑的眼睛望著她。她將小碗遞給它:“你快吃吧。”
冷不防滴地一聲,門被推開了。她驚訝地轉(zhuǎn)過身,方維高瘦的身影立在門邊。
“你怎么……”
他舉了一下自己的工牌:“告訴過你,我的權(quán)限很高。”
第120章 同居
方維朝她走過來,她僵在原地沒有動。
四喜嗚嗚叫了兩聲。
他伸出手來攬她的肩膀,她擦擦臉上的眼淚,向后退了一步。“咱倆得先隔離。”
“沒有必要。”方維很篤定地搖頭,“我送你回家,我已經(jīng)請了假,跟蔣主任也溝通過了,你這段時間可以不上班。”
他彎下腰將四喜放回籠子里,上了鎖。
她全身都有些輕微的顫抖,聲音也變形了,“眼淚也是□□。”
“哦。”他伸手去拉她的手,“你還可以對我吐一口唾沫。那也是□□。我不怕的。”
她將手躲開了,“這樣對大家都好。都放心,你,還有孩子們。那個女人明顯有內(nèi)臟受損,現(xiàn)在想想,是艾滋造成的感染。這說明……她不是攜帶者,是艾滋病人,病毒載量不低。我怕……”
他上前將她一把抱住了,她后面的話便說不下去。“別怕。乖,別怕。一定會好的,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她的眼淚不聽使喚地涌上來,“我怕啊,我怎么不怕呢。”她發(fā)出嘶啞的哭聲,像是無助的小獸,“為什么是我攤上了,為什么。我明明抽得已經(jīng)很慢了……”
他拍著她的后背,“寶貝,不是你的錯,是那個毒蟲的錯。他不是人,你一點錯都沒有。”
“我要告他。”她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他怎么能像個沒事人一樣,他明明是知道的,他說謊眼睛都沒眨一下……就這樣害人。”
她的眼睛像是噴發(fā)的火山,就要沖出門去,方維趕緊跟在后面,“玉貞,我已經(jīng)報警了。”
這句話她聽得懂,方維繼續(xù)說道,“袁警官來了。咱們?nèi)ヒ娨灰娝!?br />
她又停住了,只是搖頭:“我不想見。我誰都不想。我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待著。”
“那我在你心目中是人嗎?”方維發(fā)出了靈魂拷問,“想跟我在一塊嗎?”
盧玉貞很想點頭,但還是搖搖頭,“想自己呆著。誰也別打擾。”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無論如何,我送你回家去。”
她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么,“我不坐車。”
他倆走出門,肩并肩地走在路上。春風拂面,萬物生暉,就在兩個多小時以前,他倆迎著朝陽,有說有笑地來上班。
她僵硬地邁著步子。
袁昭站在了她無比熟悉的住院區(qū)走廊里,這里的門窗桌椅還是那么熟悉。
那男人正在跟金九華掰扯著:“為什么把我老婆放在走廊里。她剛做完手術(shù)。”
金九華刻意跟他保持了距離,“那是加出來的床,也能打針輸液。沒床位了。”
“胡說,我剛過去問,最東頭那一間,剛有人出院了。”
金九華冷冷地說道:“那是個三人病房。你問問他們愿意不愿意跟你老婆擠在一個房間里,前提是實話實說,別隱瞞病史啊。我作為管床醫(yī)生得對所有病人負責任。不愿意住加床可以轉(zhuǎn)院。”
男人手也在抖,“你……我投訴你歧視。”
“投訴吧。隨便你了。”金九華眉頭皺起來:“我不想跟你多說。”
“哎,你別走……”男人賴皮糖似的堵住他。袁昭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警服很亮眼。
金九華整張臉都發(fā)出光來,微笑著眨了眨眼。她用極其隱秘的微笑回應(yīng),然后板起臉來,很平靜地說道:“我是警察,有人報警,說懷疑你把你老婆從樓上推下去了。”
男人臉色灰敗:“警察大姐,這是瞎說,她自己跳的。還好就三樓不高。”
袁昭上下打量他。她目光冷得像冰,“為什么跳樓?”
“夫妻矛盾。她……產(chǎn)前抑郁。”
“行吧。”袁昭點頭,“我通知了社區(qū)民警,上你家查一下現(xiàn)場。你要一塊去嗎?”
男人的臉刷一下就白了,袁昭伸出手將肩膀上的執(zhí)法記錄儀打開,“我是禁毒大隊警察,現(xiàn)在懷疑你在小區(qū)里吸食毒品。”
“沒有沒有……”男人急忙否認,“沒吸毒。”
“請你配合工作。”她招呼身后的兩個警員,“帶回去審。”
“就是吸了點笑氣,不算吸毒。”
袁昭點點頭,“把人拷上,咱們先去指認現(xiàn)場。”
她走出門,金九華站在外頭,他摘下了口罩,極小聲地叫了一聲:“阿昭。”
“嗯。”她應(yīng)了。兩個人都站得很端正。
“晚上一塊吃飯嗎?”
“不行。晚上有公事。”她翻開手機,“后天,后天可以。”
“后天我要值班。”金九華苦笑,“早飯行嗎?我去找你。”
“可以。”袁昭無奈地點頭,“我最近喜歡吃餛飩。”
盧玉貞開了門。方維跟在她身后,“你要吃點什么?”
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盒草莓,“我給你洗洗。”
“不用了。”她冷淡地說。“放下,我自己洗。”
方維將草莓放在茶幾上。盧玉貞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哥,你暫時先別過來了。這是為了大家好。”
她沒有表情的樣子顯得有點強勢,“家里有吃有喝。阻斷藥我也拿了。28天會很快過去的。不要告訴我爸媽。不要告訴孩子。”
方維點點頭。“你先洗個澡,冷靜一下。”
“好。”
她進了浴室。調(diào)了很熱的溫度,水把身體澆透了。她伸手去碰自己的眼皮,將它撐到最大,仿佛這樣就能讓水把病毒沖走似的。
眼睛里很快就疼了起來,她不得不放棄這種自討苦吃的治療方式。
她聽見外頭方維的腳步聲和門關(guān)上的聲音。她笑了笑,將水量又開大了一些。
方維走了。盧玉貞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在手機上定了鬧鐘,八小時一次,是服藥的時間。
她閱讀著阻斷藥的說明書,胃腸道不適、肝腎功能損害、過敏反應(yīng)、神經(jīng)系統(tǒng)異常。
“不能空腹。”她默念著,自己吃了兩顆草莓,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也不餓。
她很快眩暈起來,眼前的電視忽然扭曲了,邊角向盡頭收窄。她強打精神坐直了,手在太陽穴上揉。
忽然門又開了,方維走了進來,身后拖著個巨大的行李箱,上頭貼了不少行李票那種。
他倆四目相對,“不是說好了……”
方維蹲下身去把行李箱打開了。她一眼就看見了家居服、剃須刀、毛巾和牙刷,還有茶葉罐子和保溫杯。衣服疊得很整齊,分門別類用防塵袋包著。他拿出來一套襯衫西褲,用衣架掛上。
她呆呆地看著他。他到廚房將熱水壺開了。
“阻斷藥的副作用很大。”他繼續(xù)收拾著,“除了生理上的痛苦,還會有抑郁和焦慮。我沒有辦法替你承擔這些痛苦,但我相信我在的話,你感受會好一些。”
“我一個人就很好,別替我做決定。”她站起身來用腳尖踢了一下那個行李箱:“我說的話你就沒聽。”
廚房里傳來嗤嗤的燒水聲。他點點頭:“我不過是……又想到了幾年前,我住院的時候,非常非常希望有人陪著我。一個人的滋味很難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不想讓你孤單。永遠也不想。”
她鼻子往上走全是酸的,連腦漿似乎也酸了,“都能挺過去,我也能。”
“你會需要我的。”
“我不……”她剛要拒絕,忽然胃部一陣發(fā)緊,像是被大力擠壓成了一個團,紅色的液體從嘴里噴射性地濺出來。
他立即臉色變了,沖上前扶著她,“你吐血了?”
她才反應(yīng)過來,“是草莓,草莓。”她慌亂地尋找著衣服上的草莓籽,給他指了指。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不能吃這些涼的,我可以做飯。可以……陪睡。”
盧玉貞和他對視了一會,用手掌合起來,臉頰貼了一下,“睡覺。”
“對。”他看到她的臉色緩和了,“我想和我女朋友一起睡覺。”
“你不是說自己是個最不想承受風險的人嗎。”
燒水壺發(fā)出了尖利的哨聲。他走過來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可是我色膽包天。又或者是你太美了,我失去了理智。”
她輕輕點頭,“我先去關(guān)火。”
方謹和鄭祥回到家,就收到了方維的電話:“你們……盧阿姨要出國了,所以這一個月,我搬到對面陪她。”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倆孩子大眼瞪小眼,半晌才答道:“好。”
他們掛了電話。鄭祥嘟囔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是有點傷感。”
“為什么?應(yīng)該替他高興才對。”
“感覺很復雜,咱爸那么高高大大一個人,洗洗干凈就送到別人家里去了。”
方謹嘆了口氣:“那天在爸媽墓前許的愿真是挺靈的,早知道多許點了。”
鄭祥搭著他的肩,“以后咱們哥倆相依為命了。是不是打游戲沒人管了?”
方謹立刻興奮起來:“先來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