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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人間枝頭春意鬧 > 100-110
    第101章 分手

    凌晨一點的急診室里,燈火通明,一如往常。蔣濟仁從病房里面出來,眼神極其飄忽。

    楊安順、方維和盧玉貞三個人各自離開兩步遠,都盯著地面不言語。盧玉貞很擔憂地湊上去問:“蔣老師,師娘沒事吧?”

    蔣濟仁搖搖頭,強打精神回復,“只是急性酒精中毒,加胃潰瘍的老毛病。大家都回去吧,沒什么大事。”

    方維站在不遠處的角落里,跟他對了一下眼神。蔣濟仁猶豫了幾秒鐘,走到他面前,憋了一小會才開口:“方科長,請你也先回吧,有什么事咱們明天再說。”

    方維略感尷尬,他看了一眼手機,盡管有錄音,他還是決定將這個秘密掩蓋住。斟酌了一番用詞,他回答道,“我和鄭總……就是商量點采購設備的事情,沒有別的。”

    楊安順懷疑的眼光落在他臉上。

    蔣濟仁垂著眼睛,非常疲憊地點了點頭。“謝謝你救了她一命。如果沒有人及時發現,可能會出大事。”

    方維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盧玉貞卻忽然在旁邊插話道:“蔣老師,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和方科長正在交往。”

    楊安順驚愕地抬起頭來,“盧醫生,你……”

    盧玉貞從嘴角扯出一個笑來,她拍拍楊安順的肩膀,“小楊,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你們都是好人。”

    楊安順幾乎不曾把牙咬碎了,“你真的是……”

    他將“你瞎了眼”幾個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無奈地擦了把臉,眼睛又釘在方維身上,像要把方維的心臟釘出一個大洞。方維只覺得平生不曾被這般懷疑過,實在窘迫至極,又不知道從哪里解釋,只得訕訕地說道:“小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楊安順聽見這句常在電視劇里出現的臺詞,吸了口冷氣。他看看方維,又看看盧玉貞,覺得世上最荒謬的事都在今天出現了,連帶自己也成了這荒謬世界的一環。

    他沒搭話,轉身快步走出大門,連背影都透著一股無可奈何。

    蔣濟仁發著愣:“原來你倆交往啊。好,很好。”

    盧玉貞微笑著說道:“既然師娘沒有大事,我們就先走了。”

    她轉過身去,抓住方維的手。他們從急診長廊一路走過去,她緊緊地握著他的幾根手指,像是怕他跑了。方維只覺得她手心里全是汗,只覺得心跳如鼓,連帶走路也跟著僵硬無比。路過的醫生和護士們瞧見了,都露出曖昧的笑容,有一些還在給方維偷偷豎大拇指。

    他們到了地下停車場,進了那輛沃爾沃轎車。周圍忽然變得非常安靜。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音響及時地叫了一聲:“藍牙已連接。”

    手機叮里咚嚨地響起了一片信息提示音,全是四面八方發來的賀電。

    王有慶:“恭喜頭兒,賀喜頭兒,等好日子來了要吃喜糖。”

    高儉:“師門多年的滯銷貨今日終于推銷完成,老師的心腹大患一朝解除,請告知盧醫生,貨物出門,不退不換。”

    方維的心像是陽光下的雪球,不一會兒就化得七零八落。馮時的微信也來了:“小方,一定要好好對女朋友啊。”

    盧玉貞呆呆地望著玻璃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拉過她的手:“我真的只是去談工作的。”

    她將兩只手放在他太陽穴上,注視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才嘆了口氣:“我不喜歡別人瞞著我,也不喜歡被騙。”

    她說得無比認真,他心跳險些停了一拍。她忽然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

    “咱們開車回家吧。幾天不見,好想爸爸媽媽。”

    “謝謝他們這幾天照顧孩子。”

    “倆孩子很會逗趣,也會陪我爸下棋,陪我媽看電視,他們也很開心。”

    這輛車駛出醫院,平穩地向小區走去。

    鄭佳雪于當日早晨轉了特需病房。她的酒精中毒并不嚴重,一天后就好得差不多了。陳妙茵來看她的時候,她正靠著一個坐墊坐在床頭,很嚴肅地處理郵件,一只手正在打著吊瓶。

    她小聲對陳妙茵說道:“嫂子,幫我把八寶粥拿過來吧,我饞了。”

    陳妙茵拿起那罐包裝老氣的八寶粥,“涼著,我給你熱一下。”

    陳妙茵在碗里倒了些開水,把罐子放在里面加熱。鄭佳雪笑了笑:“我哥送來的。他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陳妙茵用手轉著八寶粥的頂端,并不接話。鄭佳雪會意:“我爸媽以前一年到頭在外頭跑生意,家里只有一個年紀很大的保姆帶著我倆,爸媽定期打錢。我生病了,我哥就給我買八寶粥。保姆懶得加熱,就涼著給我。所以我的胃一直有點毛病。”

    陳妙茵嘆口氣:“都不容易。”她將窗簾拉到一邊,“外頭的草坪好像有點綠色了。”

    蔣濟仁忽然慢慢騰騰地走了進來。陳妙茵見他欲言又止,便笑著說道:“我先走了,可不打擾你們兩個說私房話。”

    他在床邊坐下了。鄭佳雪強撐著找話題:“是不是柳樹也快綠了。”

    他嗯了一聲,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問過主管醫生了,他說你快好了。”

    “對。隨時可以出院。”

    他將兩只手握在一起,“你那天……”

    她猛然坐起身來,著急地解釋:“方科長,我跟他沒什么。”

    他苦笑著將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扔在她面前:“不是他說了什么,是我自己發現的。那天手機關機,卻不是沒電,是你關的吧。”

    她無話可說,只能別過臉去看窗外。

    “微信登出了。你喝醉了,我把你抱到車里,想著你可能有急事要處理,就回去拿了一下你的手機。其實……你我的手機密碼都一樣,一直都是,我沒改過,你也沒有。”

    她無助地捂著臉。蔣濟仁點了點手機屏幕:“你發了兩條信息給小盧。小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一片靜默。他的語氣不疾不徐:“你希望小盧來還是不來?”

    鄭佳雪小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亂懷疑,那封推薦信,我會給她的。”

    蔣濟仁壓抑著怒氣。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是推薦信的事。鄭佳雪,我是一個外科醫生。華正醫院不成文的規定,外科主任是不能關機的。發生緊急情況收不到通知,就是大事故,你明白嗎?”

    “我……對不起。”

    “談戀愛這么多年,你懷疑我的職業操守。鄭佳雪,我有女學生,還不止小盧一個,目前還有兩個沒畢業,未來也會有。我是看泌尿外科的,還天天接待女病人,看她們的泌尿系統。你是要我辭職嗎?”他虎著臉:“我做的是外科手術,病人都是脫光的。”

    鄭佳雪看見他的表情,慌亂地解釋:“濟仁,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喝多了,有點上頭……”

    “那天晚上你的確一直都不對勁。可是我們一直在一起,你有大把時間解釋,甚至我們還……上了床。明明那么親密的關系,你都做不到直截了當地問我。你到底害怕什么?我不值得你信任了是嗎?”

    “害怕你心里有了別人,害怕你不愛我,害怕……”

    “你可以把我拿鏈子鎖在身邊,這樣我就不會出去接觸外界了,更不會有別人。我天天在家圍著你轉。”

    “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悄無聲息地使個絆子,把小盧弄走。這次是我僥幸發現了,不然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今天是她,明天是別的女學生,女護士,女病人。我會成為醫院的笑柄,跟百草枯一樣,周圍寸草不生。”

    她一手拔掉了針頭,跳下床來。血呼啦啦冒出來,在地上留下幾滴印子。“濟仁,你別那樣想。”

    蔣濟仁苦笑,“咱們這么多年了。你家人的秉性,我大概知道一點,你現在越來越像你哥了。像這種沒錢沒勢的人,在你眼里是不算人的,她們妨了你的眼,就是罪過。我說的對吧。”

    她抓住他的胳膊,“不是,我會改的。”

    “小雪,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蔣濟仁的嘴唇在發抖,“你以前多可愛,又聰明又熱情,總是跟我說要做一番大事業,做大眾醫療,我還笑你是普度眾生。你現在眼里哪里還有眾生,誰都看不見了,只有你自己。”

    一股恐懼從她的腦海中生發出來。“你……”

    “我們分手吧。”蔣濟仁咬了咬牙,平靜地說道,“趁還沒有結婚。我想我們不大合適。”

    她聽清楚了,眼前一片昏眩。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的臉在眼前晃著,變成兩個,又變成三個。“咱們……小十年了。”

    他眼里有點凄然,隨即又消失了,“寧可你恨我。不要耽誤了你一輩子。還有幾十年。咱們各自保重。”

    他們倉惶地對視。他咬了咬嘴唇,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出了門。她眼前一片白花花,仿佛什么也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她往外張望著,走廊里空空蕩蕩,沒有什么人。她拿起手機想打給他,又放下了,連解釋都無從談起。

    她恍惚著回到床上。血在手上已經干了,結了一小塊痂。她倒在床上,床單是白的,被子也是白的。那年在巴爾的摩,他們倆在雪地里等救援,抱在一起,車窗外滿目皆白,他們只有彼此。

    “那個時刻讓地球毀滅了多好啊。”她忽然腦子里竄出一個念頭。眼睛干干的,竟是沒了眼淚。

    她伸手去摸八寶粥,連同碗里的水都是涼的。

    第102章 面試

    一場前列腺切除手術用時一個多小時,病人是個三十一歲的年輕人。蔣濟仁很嚴肅地說道,“前列腺癌的發病率眼看著越來越高了。幾年前,一個星期只有兩臺手術,現在十臺不止。就算科室擴張了,這上升趨勢也很嚇人。”

    盧玉貞是一助,負責拉鉤,她看了一下病人的臉,“這是幾年來最年輕的。”

    蔣濟仁又說道:“這病在歐美特別高發,和飲食結構有關系。論前列腺癌手術的水平,我們離他們還差得遠。當年我導師就說過,差距不止十年。”

    器械護士上來清點。一群醫生趕著洗了澡,換完衣服。蔣濟仁走回辦公室,忽然手機叮的一聲,是一封郵件。

    郵件里是給盧玉貞的推薦信,其他一句話也沒有。他心底空落落的,抬起手來回復了兩個字:謝謝。

    病人的妻子在病床前坐著,呆滯地望著窗外。盧玉貞安慰她:“手術很成功。”

    她眼里含了一包淚:“怎么會得這個病呢,不都是七老八十了才得。萬一有個后遺癥,我們去年才剛結婚,我還沒懷孕呢。”

    盧玉貞只好說道:“夫妻生活質量可能會受到影響,病人心理壓力也很大,你們是夫妻,要盡可能坦誠,互相扶持,尤其是術后三個月是最艱難的時間。”

    她喃喃道:“我會不會守一輩子活寡。”

    “如果有問題可以后續治療的,你先不要太焦慮。”

    她小聲地抽泣起來。盧玉貞嘆了口氣,轉身出門。她在辦公室里零零碎碎地寫著病志,郵箱里彈出一封郵件,標題是英文的。

    她來回看了兩遍,呼吸都急促起來,是面試通知。

    遠程面試安排在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鐘。方維幫她安好了Skype,檢查了通話音量一切正常。她緊張得坐立不安。

    方維笑道:“別怕,今年不行就明年。”

    “話是這么說。”她拿著一本專業詞匯小聲默念,“我英語水平不好,一著急就磕巴。我師娘的英語水平才叫好,跟老外一模一樣的。”

    方維心里有點發虛,又去調整攝像頭。

    眼看就十點了,他跟盧家夫婦說道:“伯父伯母,咱們去我家里等吧。”

    盧玉貞勉強笑道:“我有事叫你。”

    盧家夫婦在沙發上坐了。方維打開電視機挑了個電視劇放著,又從冰箱里捧了一只哈密瓜出來,幾刀切成小塊,先遞給他們。他們神情也很緊張:“給孩子吧,吃不下。”

    盧爸爸沉著臉,“貞貞從小到大這么多考試,我們一點忙也幫不上。”

    盧媽媽探頭探腦:“貞貞要不要喝點水,嗓子啞了怎么辦。我去倒一點。”

    方維笑道:“有礦泉水,擰開了的。”

    盧媽媽嗯了一聲,“真要跟外國人說話啊,她還沒出過國呢,聽說老外吃牛肉不燒熟的,血呼啦地就吃,真要嚇死人。”

    方謹笑了:“奶奶,那叫牛排,就是半熟的最好吃。”

    鄭祥也跟著手里比劃,“他們弄菜葉子拌著吃,生的。”

    盧媽媽越發憂心起來,長吁短嘆。方維笑著在紙上畫了一個圈,在上面點了一些斑點:“不要緊,也有賣那種餡餅的,在微波爐里一轉就熟,跟新疆的馕一個樣。”

    盧爸爸忽然說道:“小方,貞貞要出國,你心里真的沒有意見?”

    他連忙擺手:“絕對沒有。醫生是個終身學習的職業,進修是很正常的。醫院還有援藏、援疆甚至援非的指標,我絕對有心理準備。現在通訊發達,打視頻電話一樣的。”

    盧玉貞坐在電腦前面,緊張地盯著幾位面試官。他們先是閑聊了幾句,她小心翼翼地回答,還能應對。后來其中一位問了幾個泌尿外科的專業問題,她答得也很流暢,內心放松了一點。最后,坐在中間的一位年紀稍大的女士很和藹地發問:“談談你為什么選擇做醫生吧。”

    這個問題是沒有準備過的,她想了一下才謹慎地回答:“因為我爺爺和爸爸是做醫生的,我從小就覺得自己也應該是醫生。”

    女士笑了:“是因為醫生收入高嗎?”

    她趕緊搖頭:“不是。在中國,醫生的收入不是很高,尤其是我爺爺和爸爸是在村子里面做醫生的。許多人付不起藥費。有時候他們會送來一些自己種的蔬菜和瓜果,就算是報酬了。”

    她一邊想著英語單詞,一邊磕磕巴巴地說道:“他們騎自行車,騎摩托車走很遠去看病人,很辛苦。但是病人也很尊敬他們。所以我也想當醫生。”

    “那你為什么選泌尿外科呢?”

    “在外科里面,從開放手術到現在的腔鏡手術,再到新一代機器人輔助技術,泌尿外科都處于最前沿的地位。尤其是泌尿系腫瘤不僅有多種治療方法,預后也相對較好,這正是泌尿外科的魅力。”

    “實際上,你可能已經感受到了,做醫生并不是那樣美好。它常常伴隨著壓力和犧牲,比如隨時要停止的進餐、被取消的休假、日夜顛倒的作息、難以維系的感情,還有面臨生死時的自我懷疑和消沉。”女士將這段話說得很慢。“我們是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能提供最好的專業培訓,但我們也在選擇最好的人選。能給我更多選擇你的理由嗎?”

    “我……我科研做的不錯,發了一些文章。”盧玉貞想了想。

    女士很客氣地點頭。“哦,我們在簡歷里看到了。”

    盧玉貞一時說不出什么,女士臉上露出禮貌的笑容:“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

    盧玉貞忽然說道:“對,我還想補充一點。”

    “請說。”

    “實際上在去年,我也曾經有點懷疑自己能不能承擔這些壓力。”盧玉貞把每一個字咬得很清楚,語法有點錯誤,但不影響表達的真摯,“后來,我認識了我的男朋友,他也是在醫院工作的。他曾經是個非常出色的醫學生,在一次意外中傷到了手,不再有做外科醫生的可能。他一直在鼓勵我成為優秀的外科醫生,我想帶著他沒有實現的理想一起加油。我可以做雙倍的努力,來實現我們共同的愿望。”

    她說完了,女士顯然有些動容,“哦,這很感人。”

    盧玉貞微笑起來:“希望我能有機會。”

    女士看了看兩邊的面試官,“好的,這場面試就到這里,我們會做審議,結果會在一周內通知你。”

    “謝謝。”

    盧玉貞伸手關上了攝像頭。她站起身來,只覺得腿都麻了。她打開門,爸媽、方維和兩個孩子都站在門外,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她咳了一聲,“表現還不錯,一周之后等通知。”

    幾個人紛紛點頭。方維笑著問:“還要吃夜宵嗎?我給你煮點面。”

    “不用了。”

    忽然方維的電話響了起來,是王有慶。“什么事?”

    “頭兒,我想后天早上請半天假。”

    “沒問題。家里有事?”

    “對對對。”

    兩天后的中午,王有慶走進方維的辦公室。他正在編固定資產臺賬,抬起頭來問道:“家里的事辦完了?”

    “都辦好了。”

    王有慶將一包喜糖放在他桌上:“金英好不容易選出來的,不一定貴,但絕對每一顆都好吃。”

    他掂量著手里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紙盒,忽然回過味來,笑容越來越大:“你……你們……”

    “對,我們倆剛剛領證結婚了。”

    方維一巴掌拍上去,“行啊,可以啊,有慶。恭喜恭喜。”

    王有慶笑起來很憨:“頭兒,你也趕快。”

    第103章 重逢

    方維打開喜糖盒子,挑了一塊奶糖扔進嘴里:“不錯,金英嚴選。”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王有慶:“似乎……有點突然啊,不會是……”

    王有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會不會。金英說還不著急呢,她們創傷中心的護士備孕都得有計劃的,一個一個來,不能扎堆。”

    “咱們科室的女生就不用,估計是男的比較多。”方維還是有點好奇,“那你們節奏很快啊。”

    “我都二十八了,晚婚年齡也早夠了。”王有慶撓了撓頭,“年后剛見家長,誰想到那么巧,金英的爸爸和我爸剛好都在一個軍區當過兵,說起來還打過照面。兩家的房子以前都是在南城的,條件也差不多,當時就拍板定了。我媽立即就領著金英去商場一層買了一套金鐲子金項鏈,又商量著出錢買房的事,兩家很快就湊了一筆錢當首付。家里的意思是,房子反正都要放在我倆名下,不如就先把結婚證領了。我當然求之不得,她也不反對,所以一說就成。”

    方維笑了,“難得大家都是靠譜的人。咱們醫院職工公積金比較高,供房子也不算費勁。”他拍拍手,“明天晚上有時間沒?科室里一塊吃個飯,給你慶祝。”

    王有慶先是點頭,又是搖頭:“我得問問金英的意思。已經定了飯店,正式擺酒還得幾個月。”

    方維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他刷了下手機,金英的朋友圈跳了出來,是兩個人領證的照片,配文:“剛結婚,沒懷孕,謝謝親朋好友的祝福,正式邁入人生新階段:)”

    他笑道:“還是人家金英敞亮。”

    王有慶也看著那條朋友圈,嘴險些咧到耳朵根,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真是跟做夢一樣。”

    冷不防高儉的電話打過來了:“王有慶這小子,把我們創傷中心的一朵花給拐走了。”

    方維笑著說道:“高主任,你可小心說話,有慶正在我旁邊呢。我開一下免提。”

    王有慶趕忙謙恭地打招呼:“高主任好。”

    方維跟著補充:“這是你們中心的女婿了,以后啥設備要維修,隨便叫。”

    高儉的語氣是抑制不住的開心:“今天晚上全部拉出去吃飯,叫你們設備科也去。我來組織。對了,叫小盧也去。”

    “這么著急?”方維完全不意外,“人家有慶跟金英新婚燕爾的。”

    “我就不信他們倆人還得等今天才洞房。”

    這話一出口,王有慶立即臉紅了,扭著臉看向一邊,方維很尷尬地低下頭去。高儉說道:“這事要是不搞團建,那隊伍就沒法帶了。地點我讓金英選,以后在家也得她做主,知道了嗎有慶?”

    王有慶諾諾連聲:“說得對。一切都是金英管。”

    高儉掛了電話,方維咳了一聲:“那就……按高主任的意思辦吧。”

    一個小時后,高儉將地點發給了方維,卻是一家KTV。方維回復:“不是要吃飯嗎?”

    “他們說光吃飯沒意思,這家有自助餐。”

    他轉發給盧玉貞,又問:“謝律師去不去?”

    高儉那邊沒動靜了。

    歡騰KTV曾經是北京城響當當的大牌K歌場所,裝修豪華,巔峰期一個包廂都難求。如今大概是年輕人的興趣發生了轉變,生意逐漸蕭條,不復當年的客似云來。

    晚上七點鐘,方維帶著設備科的五六個人到場,在前臺要了一個豪華包廂。又等了大概半個鐘頭,高儉率先推開門,醫護隊伍浩浩蕩蕩地涌進來,十幾個人立即把屋子塞得很滿。

    眾人起了哄,叫新婚夫婦獻歌一首。王有慶很為難:“我唱歌跑調,你們知道的。”

    方維拍拍他的肩膀:“咱們設備科的人可不能慫,關鍵時刻得頂上。”

    金英想了想,挑了一首《今天你要嫁給我》,兩個人拉著手對唱,眼神里全是甜蜜。

    王有慶確實調子不準,但咬字無比認真,時不時露出傻笑。高儉用肩膀推一推方維,小聲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有慶可不傻,人家也是碩士畢業,哪里配不上了。”方維看著一對十指緊扣的小夫妻,“多么般配。”

    “小盧來嗎?”

    “她答應來了,不過得等會。”

    盧玉貞到了八點多才到,方維下樓將她接進來。新婚夫婦表演時間已過,包廂里燈光昏暗,有幾個麥霸正唱得非常陶醉,角落里一群人就著手機的光在打撲克。高儉正在大口地吃水果,見了盧玉貞就開口招呼:“弟妹……”

    方維擰了一把他的胳膊:“正經點。”

    “小盧,趕緊跟小方對唱一首。”

    金九華帶她過去點歌:“這都是對唱,可以選歌手也可以選拼音。”

    “我都好多年沒來過KTV了。”

    她跟方維小聲商量著,選了一首《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前奏響起來,高儉就笑了:“真有些年頭了。”

    “廢話,新的我也不會啊。”

    他倆很安靜地唱著,一人一半,配合得很默契。金英倚在王有慶的肩膀上晃著沙錘,兩人的腦袋晃得特別有節奏。高儉很及時地鼓掌:“這歌特別適合你倆。”

    方維將話筒遞給他:“都是趕鴨子上架,你來一個唄。”

    高儉并不推拒,叫道:“九華,給我點個《咱們屯里的人》,趙本山的,哎哎哎,九華呢?”

    金英笑道:“他剛出去了,我幫你點。”

    歡快的嗩吶聲響徹房間,大家都很捧場地打著節拍,忽然門被重重地推開了,進來兩個警察。他們看著二十個人的熱鬧場面皺了下眉頭:“查身份證。”

    方維站起身來:“這位警官,什么情況?”

    打頭的是個年輕警察,口氣有點沖:“執行任務,得登記一下身份證。”

    “我們都是醫院的工作人員,那邊是醫生和護士。”方維將工牌給他看,“絕對是良民。”

    警察不為所動,將手伸出來:“身份證。一個人也不能落下。”

    方維無奈,只得說了一聲,大家從包里掏出身份證,一個一個地遞過去。

    警察登記完了身份證號,將一沓子身份證遞給盧玉貞:“沒什么特殊情況。”

    盧玉貞挨個人送過去,冷不防看見了高儉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很英氣。她笑了笑:“有點不像你本人啊,高主任,什么時候照的。”

    高儉聳聳肩膀:“八百年前的老照片了,每次都被人懷疑。老啦老啦……”

    她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忽然心中咯噔一下。

    金九華上了個廁所,走出來就被七歪八扭的通道弄得有點暈。他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就看見一個大概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從對面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他往旁邊讓了一步,女孩子趔趄著走過去了。他想著大概是喝多了,并不在意。忽然聽見撲通一聲,他回頭看去,她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回身將她扶了起來,她的頭發胡亂披著將臉蓋住了,但似乎沒有酒精的味道。他愣了一下,就聞見一股香味。他分辨了一下,是很熟悉的果香,常用的兒童麻醉藥七氟烷的味道。

    他立刻起了疑心,在女孩耳邊叫道:“你還清醒么?”

    沒有回答。身邊忽然又來了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脖子里的大金鏈子明晃晃地招眼。大金鏈子將手搭在金九華肩膀上,“哥們,這是我朋友。我帶她回去就行了。”

    金九華懷疑地看著他:“是嗎?怎么證明?”

    大金鏈子皺著眉頭:“她就是我朋友啊,還得跟你證明,你誰啊。”

    金九華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對:“她是昏迷狀態,不能聽一面之詞。”

    大金鏈子不耐煩了:“哥們,管什么閑事。”他搓了搓手,忽然笑了,“你是看見了想撿是吧?天下可沒有這種好事。”

    他用手指比劃著做了個下流動作,就伸手去抓女孩的肩膀。金九華攔了他一把,那人拉下臉來:“你是真敢虎口奪食。不長眼的東西。”

    金九華退了一步,看看四周,竟是沒人經過。大金鏈子竄上前來,撩起袖子,露了下花臂:“還不快滾。”

    他看了看那個失去知覺的女孩子,看得出非常年輕。他站著不走:“她需要去醫院。”

    大金鏈子終于怒了,額頭上青筋直冒,他一拳頭揮過去:“找死。”

    金九華雖然高大,卻很靈活。他撤了一步躲過去,伸手在他肩膀上帶了一下。這一下力道并不大,可是效果很明顯:大金鏈子慘叫了一聲,胳膊無力地垂下來,是肩膀脫臼了。

    他又驚又怒,突然嚎叫道:“你敢打人!”

    旁邊很應景地出現了一個年輕的警察,拿著警官證晃了一下:“警察,不要動,怎么回事?”

    大金鏈子眼神瑟縮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將胳膊晃了晃,“他把我打了。”

    金九華連忙辯解:“他先打的。”

    “那就是互毆了。”警察打開執法記錄儀。

    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插進來,“金醫生,好久不見。”

    他循著聲音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個瘦小的女生,穿著整套的警服,神采奕奕地看著他,像一朵微笑的花。

    他整個人晃了神,說話也結巴了,“好……好久不見。”

    年輕警察連忙笑道:“袁隊長,這人你認識啊。”

    袁昭輕快地點了點頭:“對,熟人。”她指著大金鏈子:“帶他回去突擊審訊。”

    警察立刻照做了。袁昭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金醫生,麻煩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做個筆錄。”

    第104章 護送

    袁昭在包廂里剛一露頭,立即引發了不小的歡呼。

    金英幾乎是蹦跳著上去拉住她:“袁姐姐,太好了,太巧了。”她指著王有慶:“我倆剛領證。”

    盧玉貞也很意外,“袁警官,今天是個慶祝局,沒有外人,一起吧。”

    袁昭摸摸金英的頭,像是個老成持重的大姐:“我看見了朋友圈的官宣,還給你點贊來著,估計人太多,你不記得了。恭喜恭喜,有慶是個靠譜的好男人。”

    她對著高儉說道:“高主任,今天有特別任務,實在是脫不開身。對了,金醫生剛才跟嫌疑人有接觸,我需要他去做一下筆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驚疑不定地尋找金九華。金九華高大的身影在袁昭后面出現了,“沒事,就是走一趟。”

    高儉點頭:“九華,一切聽袁警官的安排。”

    袁昭笑道:“很快就把他送回來。”

    高儉將手一揮:“這兒肯定用不著了,今晚隨你處置。九華,明天早上的手術我另外找人當一助。”

    金九華聽得一臉懵,高儉用下巴指一指外面,眨眨眼睛:“趕緊歸案吧。”

    金九華第一次知道,原來警車后面是個大籠子。幾個警察押著嫌疑人上了車,大金鏈子和兩個黃毛坐在一邊,上著手銬。他和袁昭坐在另一邊。

    他有點緊張,坐立不安。袁昭顯然是見過大場面的,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喝點水壓壓驚。”

    他很局促地說道:“坐警車還是第一次。”

    大金鏈子疼得直叫喚,瞅著袁昭陪笑,“警察同志,他也打我了,怎么不上銬子?就算他認識你,咱也有特權不是,都是老百姓……”

    金九華看著他的胳膊:“要不……”

    袁昭輕輕搖頭,過了一會冷冰冰地問了一句:“疼不疼?”

    “疼死了。”

    “疼就忍著。”她目光冷硬如鐵,完全不為所動。大金鏈子被她掃了一眼,立刻閉了嘴。金九華往后縮了縮。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她才對金九華說道:“給他治一下吧。”

    他兩下就把脫臼的地方弄好了。大金鏈子嘴里吸著氣,再也不敢作聲。

    袁昭微笑道:“謝謝你了金醫生。”

    車一路響著警笛開進公安局,袁昭跳下車,早有人在院子里接應。她將金九華安排給一個小警察:“給這位醫生做一下筆錄,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袁隊。”

    快到十二點,袁昭才從審訊室出來。金九華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正在打瞌睡。

    她愕然地問:“這是……”

    有人解釋:“他說要在這里等你。”

    他很及時地清醒過來:“沒耽誤你們工作吧。”

    袁昭盯著他看了一會,才小聲說道:“沒有。”她的聲音溫柔了幾分:“我去換衣服。”

    午夜的街道,冷清得不像北京。他們并肩從公安局走出來,她仍穿著厚重的警察棉服,將整個人裹得只露出眼睛。手上戴著棕色的手套,是他送的那一雙。

    “你怎么不走啊。”

    “我覺得女孩子半夜一個人回家,很不安全。”

    她很輕聲地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傻。有人敢襲警啊。”

    金九華嗯了一聲,問道:“你住哪兒,我叫個車?”

    “很近,兩站路的工夫。我平時掃個共享單車就回去了。”

    他在路邊找到兩輛車,剛掏出手機,袁昭笑道:“今天想走回去。”

    他愣了一下,“好。”

    他倆走得都很慢。偶爾有汽車開過,車燈照亮一片,又倏忽遠離。輕柔的風往臉上吹,帶著一點輕微的青草氣息。

    奶茶店的招牌一閃一閃,她笑著說道:“可惜太晚了,已經關門了。金英送我的奶茶券我還沒用呢。”

    “改天。”

    她笑了,指著旁邊的一家便利店:“關東煮要不要,我請你。”

    熱乎乎的海帶結、魔芋絲和蘿卜被盛到碗里,店員問道:“要不要辣湯?”

    袁昭抿了抿嘴,“不要了。”

    他們坐在靠窗戶的高腳椅上,愉快地享受著晚餐。金九華揀了一串蘿卜在嘴里嚼著,很小心地問道:“你……不是做文職了嗎?”

    “剛做了兩個多星期文職,領導就找我談話,說近年來新型毒/品有泛濫態勢,傳播途徑也比較隱蔽,所以組織決定專門成立一個大隊來管。耀哥也推薦了我。”她笑瞇瞇地回答:“你是不是覺得文職比較好。”

    金九華搖頭:“那倒不是。我理解這就跟醫院里的臨床和行政一樣,適合你的就是好崗位。我只是有點擔心,要出外勤的話,你身體受得了嗎?萬一犯罪分子撲過來打人……”

    “我有警棍,管他什么猛人,都受不了電擊。必要時出勤會配槍。”她點點自己的太陽穴,“出警最重要的是靠腦子。”

    金九華放松地笑起來,“我是個干體力活的,一直沒什么腦子。”

    袁昭也跟著笑:“別這么謙虛。”

    袁昭的小區門前種著幾叢迎春花,枝條上細碎的葉子已經是翠綠的顏色了,金黃色的花朵羞答答地冒出頭來。一只花貓突然從灌木叢中竄出來,在袁昭腳下轉了兩圈。

    她將十指張開:“今天回來的晚,什么都沒帶。”花貓像是聽懂了似的,很快地跑走了。

    金九華點點頭:“我就送到這里吧。袁警官,晚安。”

    “謝謝你配合我們工作。”她的語氣很俏皮,“謝謝你送我回來。”

    “謝謝你請我吃夜宵。”

    “謝來謝去的,我們倆應該對著鞠躬。”她說出這句話來,忽然覺得有點冒失,只好很快地扭過頭揮手:“那我走啦,拜拜。”

    “拜拜。”眼看她掏出門卡,他趕緊補上一句:“我……我回頭找你,請你吃好吃的,帶辣湯的。”

    她眼睛放著光,“好啊。”

    大門在她身后徐徐關上。金九華掏出手機,點開軟件的打車選項,忽然改了主意。

    凌晨的街道上有一輛慢悠悠的共享單車。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輕柔地拂過耳邊。野花靜靜地綻放在每個街角,所有的植物都在趁著春天努力生長。他偷偷撒開了兩只手,仿佛自己還是十幾歲的少年,生活在他面前鋪開無限的可能。

    太陽準時地照耀著這座忙碌的城市。市中心的一所大平層里,鄭佳雪正在收拾行李。

    門鈴準時響起來。訪客是陳妙茵帶著女兒。

    姑嫂兩個人相對無言。陳妙茵見她眼睛都腫了起來,心下凄然,只好岔開話題:“什么時候走?”

    “晚上的飛機。”鄭佳雪很冷靜地答道:“估計一年半載不回來了,妙妙看看家里有什么喜歡的,只管拿走。許多衣服吊牌還沒拆呢。”

    鄭愛妙歡呼了一聲,“姑姑有好多漂亮的衣服,亮晶晶的,我成人禮上可以穿。”

    陳妙茵趕緊攔著:“妙妙,你才小學畢業,還有五六年呢,到時候再買就是了。”她看著鄭佳雪憔悴的樣子,想到她以前孔雀一般的驕傲,“怎么要去那么久。”

    鄭佳雪本不愿意提,想了想,還是直說了:“前幾天爸跟我打過電話了。他的意思是我哥出院了,輿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位子還是要還給他的。我去接管美國公司,以后就常駐紐約。”

    “怪不得……你哥說我要后悔的。”陳妙茵苦笑道:“那豈不是對你不公平。”

    鄭佳雪淡淡地答道,“我有心理準備,也習慣了。爸說補償百分之三的股份給我,作為我這段時間勇挑重擔的獎勵。”她又拿了兩件正裝裙子在手里折好:“我也沒有本事,抓不住蔣濟仁的心,爸媽大概對我非常失望。”

    陳妙茵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安慰道:“小雪,再爭取一下吧。這么多年感情,哪能說放就放。小蔣心軟,說不定你去說一說……”

    鄭佳雪搖頭:“算了。感情沒了不會死人,尊嚴沒了,我會后悔一輩子的。”

    鄭愛妙拿著一套亮片蓬蓬紗的裙子,顏色像是璀璨的星空:“姑姑,我想要這個。”

    鄭佳雪愣了一下,手拂過裙擺:“本來打算婚禮跳舞的時候穿的。愛妙,送你了。”

    陳妙茵將女兒打發到一邊去玩,又拉著鄭佳雪的手:“想哭就哭好了,你肯定難受,我能懂。”

    “我得打起精神來。”她挺直了脊背。“嫂子,我哥重新掌權,你倆能不能……”

    “不能,你以后還是叫我姐吧。”陳妙茵很篤定。“我已經跟謝律師商量好了,這星期就會提起訴訟。只是時間的問題,我等得起。”

    她們倆憂傷地對視著,給了彼此一個擁抱,陳妙茵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咱倆永遠是姐妹。”

    “嗯。我在紐約等著你來,旅游還是定居都可以。愛妙來讀高中,住在姑姑那里好不好?”

    鄭愛妙眨著大眼睛:“好。姑姑是我的榜樣,又聰明又能干。”

    鄭佳雪捏了捏小姑娘的臉。飽滿有彈性的臉,天真清澈的眼神。她笑著說道:“我們愛妙才是最棒的。”

    七點鐘,鄭家的車準時停在樓下。司機將她的行李搬上了車,平穩地朝機場開去。

    她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下班的人各個神情疲憊,匆忙地趕著路。北京像個巨大的怪獸,將無數人的青春吞噬。

    她心里忽然有了奇怪的念頭。那些趕路的人,總有家可以回。

    一如既往的堵車。司機小聲安慰她:“鄭總您別著急,七點了,再等一等就能疏通。”

    她轉頭看了一眼,華正醫院的主樓映入眼簾。天黑了,這個時間他大概正在辦公室工作。

    她閉上眼睛,心里默念道:“再見了,蔣濟仁。”

    第105章 公章

    首都國際機場的頭等艙休息室內,播放著輕柔的音樂。鄭佳雪離開沙發椅,走向餐臺。

    晚上十點多鐘,原本樣式豐富的炒菜區域已經所剩無幾,只有甜品區還供應著蛋撻、春卷和各類小蛋糕。她看著一柜子冷食,實在提不起興趣,最后只拿了兩個春卷,盛了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配了一小碟薩拉米香腸。

    她慢騰騰地吃著,手不由自主地打開手機,手指落在蔣濟仁的頭像上。下一次見面,想必是遙遙無期。他這樣年輕出色,自然是不缺女伴的,也許很快就有了心儀的對象,過個一年半載就結婚生子。蔣家一直喜歡工作穩定、清秀溫柔的女孩子,說不定是個老師或者公務員,他從此就老婆孩子熱炕頭,說不定就向著發胖禿頭的資深醫生進發……她內心有點悶悶的鈍痛,隨即搖了搖頭,將那個奇怪的人物形象從腦子里趕了出去。

    發給父親的微信也沒回,這似乎不是他的習慣。她算著時差,天早就該亮了。

    她打開電腦,查了幾封郵件,撿重點的回復了。

    廣播響起來,一個溫柔的女生通報:“XXX先生,XXX先生,鄭佳雪女士,您所乘坐的CAXXX航班已經可以登機了。”

    她將電腦塞進雙肩包里,推著隨身行李箱。忽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是個國際長途的號碼。

    她接了,對面是宏濟醫療的總法律顧問,隨她父親一起去收購林美集團的,是公司的老臣。他語氣有點焦急:“佳雪,美國司法部的人剛剛過來帶走了鄭總。”

    她大吃一驚,直截了當地問:“出示什么手續沒有?”

    “逮捕通知書上寫的是bribery,涉嫌行賄。”

    “目標人物清楚嗎?”

    “還不清楚。”

    鄭佳雪深吸了一口氣,手腳都冰涼了。她定了定神,“林叔叔,先不要說太多,當心你的電話有監聽。”

    她又問了些細節,總法律顧問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團隊大概已經成了無頭蒼蠅。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她走到辦公區,那里有一排玻璃房子,是靜音的。她從通訊錄里找了幾個在美國華明藥業公共關系部時認識的業界消息靈通人士以及媒體。其中幾個人都語焉不詳,但可以確認消息是真的。路透社的一位記者透露,很快新聞就會發出來。

    廣播里溫柔的女聲還在催促:“鄭佳雪女士,您所乘坐的CAXXX航班已經可以登機了。請您立即到登機口……”

    她閉上眼睛,將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冷靜地下了決心。她將手機關了機,走到前臺,掏出登機牌:“您好,我想取消去紐約的行程。”

    服務員驚異地看著她:“您確定嗎?”

    “確定。”

    “那好,請您隨我到專用出口,請在這張紙上簽字確認。”

    凌晨一點,機場高速回市區的路上,她打開車窗。夜涼如水,風吹過來將她吹得越發清醒。她頭腦中亂七八糟,有擔心,但也莫名地有點興奮。

    鄭佳雪打開備用手機,第一個電話打給陳妙茵。響了好幾聲,她才接起來,語氣暈乎乎的,帶點驚訝:“小雪,飛機延遲了?”

    “不,我不飛了。”

    “啊?”

    “嫂子,我現在需要你的支持。我去找你匯合,咱們一起去宏濟醫療的辦公樓。”

    陳妙茵立即意識到出了大事,“什么情況?”

    “事關宏濟的控制權。對了,我還需要謝律師幫忙。”

    “我……能做什么?”

    “辦一件大事,我承諾你可以盡快跟我哥離婚。”

    謝碧陶的電話瘋狂地響起來,高儉在昏睡中先睜開眼睛,他推一推身邊睡得正香的她:“寶貝兒,找你的。”

    謝碧陶從他臂彎里掙了一下,爬起來撈起手機,是鄭佳雪的聲音:“謝律師,請到宏濟醫療的辦公樓,我和我嫂子在那里等你。”

    她腦子暈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鄭總,我就是個訴訟律師,企業的法律服務是非訴業務,可能……不屬于我的業務領域。”

    “不要緊,你有律師證嗎?”

    “當然有。”

    “那就可以了。”

    鄭佳雪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謝碧陶云里霧里地坐在床上,高儉起身給她倒了杯水,“這是要干什么?”

    謝碧陶揉揉眼睛,將水喝了,“感覺好像拍電視劇,要有商戰情節的那種。豪門爭斗,怎么把我也卷進去了。”

    高儉立即興奮起來:“這么猛?是不是鄭家的妹妹要打哥哥?我開車帶你去,就喜歡看鄭佳瑞那個癟三吃虧。”

    謝碧陶苦笑道:“這位鄭大小姐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高儉將她的衣服抱過來,“趕緊更衣吧我的謝大律師,我都等不及了,整得我熱血沸騰的。”

    宏濟醫療的辦公樓有25層,在所在區域并不是突出的高樓,樓頂閃著紅色的企業燈牌。高儉將車停在旁邊的巷子里,跟謝碧陶一起下了車。“我陪你一起。”

    她轉身擺手:“你在這里等我吧。”

    高儉很不放心,握著她的手:“萬一有什么危險,我怕來不及。”

    “不會的。你等我的消息。”

    三個女人在樓下匯合,一起到了頂層的總經理辦公室。鄭佳雪簡單直接地介紹了一下情況,陳妙茵有點慌,謝碧陶不明所以:“那么鄭總……”

    鄭佳雪點頭:“我爸是董事會主席。他不在,我就是最高決策人。”

    陳妙茵想了想,“媽和你哥……她們會有意見。”

    “她們一定以為我去美國了,現在正在飛機上。現在到早晨上班期間,是最好的時間窗口。咱們要把公司的公章、財務專用章、營業執照等重要文件都控制起來。”

    “萬一出現沖突?”

    “我現在還是公司總經理,將這些東西留在自己手上,是很自然的。”

    陳妙茵猶豫不決:“不犯法吧。”

    謝碧陶及時地補充:“公司股東之間因為管理出現這種糾紛,即使別的股東有異議,公安機關一般也會讓內部解決,不會宣布公章作廢的。”

    陳妙茵略放了下心:“公章由行政辦公室專人保管,財務專用章由財務部專人保管,都在大保險柜里,而且是鑰匙和密碼分開設置,總不能撬開吧。”

    “這么多人……難保會走了風聲。”

    鄭佳雪好似被冷水潑了一臉,立即不說話了。三個人坐在沙發上,一籌莫展。過了一會,謝碧陶忽然說道:“保險柜屬于設備吧,如果是的話,我覺得方科長應該可以幫忙。我聽人說,他對設備業務挺熟練的。”

    鄭佳雪很詫異:“他會用鐵絲撬鎖?”話是這么說,她還是打了個電話出去。

    方維雖然茫然,還是憑著理智回答了問題。他的說法很簡單:“廠商在交付保險柜的時候會有一把備用鑰匙。”

    鄭佳雪搖頭:“不知道是誰在保管,一時半會也找不到。”

    “很著急嗎?”

    謝碧陶插嘴:“十萬火急。”

    大半夜被吵醒,方維心里不免有火。他本來不想管鄭家的事,只是謝碧陶發聲了,他還是得幫忙:“那……我想起來了,備用鑰匙通常放在保險柜的特定位置,例如保險柜底部或者后方凹槽的位置。你們將型號發給我,我找一找說明書。”

    三個女人進了行政辦公室專門放公章的房間,幾乎一人高的保險柜冷冷地立在墻角。她們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才把它挪動了一小步。

    陳妙茵伸手在后面的凹槽里摸索了好一陣子,著急地說道:“沒有。”

    謝碧陶給方維發著消息:“永發SY-87型。”

    方維回復了一條:“我正在查。”

    他又補了一句:“用應急鑰匙開門以后,保險柜原有的鑰匙就失效了。”

    鄭佳雪回答:“這正是我們想要的。”

    謝碧陶的電話忽然響起來,是高儉的聲音,有點急躁:“我看見鄭佳瑞和他媽了,他們把車停在樓下,兩個人現在正在進樓。需要我去攔住她們嗎?”

    三個人臉色都變了。

    謝碧陶壓著聲音說道:“還不用。”

    鄭佳雪小聲叫道:“快關燈。”

    陳妙茵將燈關掉了,室內漆黑一片。正在此時,方維的微信如旱季里的大雨一樣及時到來:“保險柜右側面底部有個三角按鈕,用力按一下按鈕就會彈出備用鑰匙。”

    “卡住了。”

    “再使點勁。”

    保險柜的門驟然開了。陳妙茵打開手機的手電,借著這點光線,鄭佳雪拿出一個帆布袋,將十幾枚公章盡數收入囊中。

    外面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

    第106章 說服

    門外有人站定了,有咳嗽和聊天聲傳進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正是鄭佳瑞和王女士。屋里的三個女人縮在墻角。

    鄭佳雪拿起手機,示意她倆靜音,然后在微信里打字:要是開了門,謝律師帶著袋子先走。

    門外傳來鞋底的摩擦聲,是鄭佳瑞在來回走動,語氣很不耐煩:“老吳怎么還不來。”

    “大半夜的,你得有點耐心。老吳伺候你爸這么多年,為人是很古板的,我開口跟他說,他才答應。”

    “還有財務那邊,不知道是不是在裝死。”

    王女士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爸怎么樣了。事情太突然,沒他鎮場子,公司不知道會亂成什么樣。小雪要是在的話……”

    鄭佳雪陡然屏住了呼吸,只聽王女士說道:“肯定能幫上你的忙。”

    鄭佳雪一時無言,心中酸楚至極。忽然聽見有手機很大聲地發出滴滴的報警聲,在一片黑暗里顯得格外刺耳。她嚇了一跳,心仿佛從胸腔里跳了出來,只聽鄭佳瑞叫道:“什么情況,媽,我的車被砸了。”

    “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

    兩個人的步伐匆匆遠去,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

    鄭佳瑞到樓下一瞧,自己的那輛帕拉梅拉亮著大燈,照徹了一大片區域,報警系統吱吱地叫著,聲振屋瓦。他定睛看去,車后面的玻璃大概是被一顆石子打了,有一大片放射狀的裂紋。

    他心里一股無名火直竄上來,跳著腳胡亂罵了兩句,又找周圍的攝像頭。正在此時,來了一輛車,是辦公室吳主任很及時地趕到。“佳瑞總,究竟是什么情況?”

    “車子不知道被哪個王八蛋給砸了。”

    “咱們回頭查一下物業攝像頭就知道了。說不定是流浪漢仇富,這年頭多得很,不值得跟他們置氣。”

    吳主任三兩句話將他勸得消了氣,王女士問道:“老吳,保險柜的密碼你記得吧。”

    “記得。保險柜密碼我可絕不敢忘記。”吳主任很篤定,“章子從申報到保存都是我親自管的。”

    他往公司里走,又停住了,“嫂子,公章的事非同小可,我還是要請示一下鄭總。沒有鄭總的授權,這肯定不合規。”

    母子倆面面相覷,只好說了實話:“實不相瞞……”

    吳主任心中早有些不祥的猜想,自己忖摸了一會才答道:“如今救人要緊,公章交到佳瑞總手上的話,您得給我出個證明。”

    “那是當然。”王女士說道,“總不能讓您無憑無據地擔了干系。”

    他們三個人往樓里走,吳主任偷偷看著自己的通話記錄。董事長鄭總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他打開辦公室的燈,保險柜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他吸了一口氣,輸入密碼。

    出乎意料,保險柜沒有動靜,顯示屏黑屏了。

    鄭佳瑞俯身去查看電源,沒有問題。又輸了一遍,還是一樣的反應。吳主任的汗快下來了:“我擔保密碼沒有錯誤。今年沒有改過。”

    王女士伸手示意鄭佳瑞不要焦躁:“老吳,密碼有沒有別人知道?”

    “我手下有個辦事員,專門管蓋章的,她也知道。不過她最近出差了,應該不會……要不我打個電話給她。”

    吳主任拿起手機,王女士伸出手來擋了一下:“不用問了。你找個撬鎖的人,直接在這把它撬開。”

    “不是……嫂子,佳瑞總,這……不合適吧。”吳主任只覺得頭快炸開了,他擦一擦汗,“明天員工們看見了……”

    “撬。”鄭佳瑞冷冰冰地說道。

    “好好,我出去找個人……”

    門口忽然有個人淡淡地說道:“不用找了,東西在我這兒。”

    他們驚愕地回頭,鄭佳雪抱著胳膊站在那里,穿著一身樸素的休閑裝。陳妙茵站在她身后幾步,目光有點躲閃。

    幾個人的表情一時間都異彩紛呈。吳主任只覺得屋里氧氣快耗盡了,頭跟著疼起來:“小雪……不是,佳雪總。”

    鄭佳雪點點頭:“吳主任,今晚你先回去吧。通知所有中層部門經理,早上八點半在公司大會議室開晨會。”

    吳主任答應著往后退,幾步退到門口,轉身一溜煙地走了。鄭家的四個人面面相覷。陳妙茵打破了僵局:“媽,咱們到佳雪的辦公室坐吧。”

    陳妙茵沏上茶來,王女士坐在沙發中間,兄妹兩個一人一邊。

    鄭佳瑞率先發難:“你沒走啊。”

    “本來已經在機場了。”鄭佳雪指一指角落里的行李箱。“林總給我打的電話。”

    “那你還等什么?不趕快飛到紐約去救爸爸,跑回來搶班奪權啊。”

    鄭佳雪喝了口茶:“哥,你這句話里面有兩個錯誤。一,我不是不救爸爸,是為了更好地救他;二,我不叫搶班奪權。我是宏濟正式公告過的執行董事,行政總裁,目前還沒有卸任。反而是你,在公司里不擔任任何職務……”

    王女士立即打斷了她:“小雪,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這是你哥,咱們不是說好了的,以后一中一美,各管一攤。都答應的好好的……”

    鄭佳雪將聲音放緩,“媽,形勢不一樣了。商場如戰場,瞬息萬變,我現在不能到紐約去,得留在北京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四個字顯然戳中了鄭佳瑞的神經,他抖著手:“你……”

    王女士臉色轉向灰敗:“小雪,你什么時候生了這樣的心思,我一直以為你是最乖最貼心的女兒。是誰挑唆你的,怎么這么貪心……算計到親媽和親哥頭上了。”

    鄭佳雪微微抬著下巴,一言不發。鄭佳瑞冷笑道:“被男人甩了,在自己家里耍威風。”

    王女士喝道:“孽障,你也閉嘴。”她看著女兒:“小雪,媽求你了,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你爸在美國情況不明,后續不知道會怎樣。”

    鄭佳雪終于忍不住開口:“媽,您也知道大局為重。我不是來奪權的,現在的危急程度超乎你想象。外頭不知道有多少豺狼虎豹,要把咱們家這點資產吞吃干凈。用不了天亮,全世界都會知道我爸在美國出了事,所以我想打起精神來,趕緊組織應對。別的不說,爸爸的保釋金怎么辦?我咨詢過別人,至少五百萬美元起步,要現金。”

    鄭佳瑞說道:“三千多萬人民幣,也不算什么。”

    鄭佳雪搖頭:“你想的太簡單了,短時間內籌到這么多美元現金,匯到美國法院的賬戶,還不能走公司的帳,你來試一試。我再提醒你,咱們在美國的賬戶說不定都被凍結了,即使沒有,也在嚴密的監控之下。”

    鄭佳瑞想了想:“咱們海外的資金池是在英屬維爾京群島開戶的。”

    “公賬是公賬,這筆錢只能走私賬。還有對林美公司的收購款,交易對價是二十四億多美元,這筆錢也在凍結狀態,相當于公司六年多的營收。為了這筆交易,爸爸在去年就和幾個投資機構簽了對賭協議,如果交易不成功,投資人可以要求創始人回購股票。公司可沒有這筆錢,相當于借了高利貸。哥,咱們公司大難臨頭了。”

    鄭佳雪一口氣說完了,又轉臉看著母親:“媽,你好好想一想。去年讓我當總裁,是為了什么?”

    “當時……怕社會影響不好。”

    “現在的社會影響比當時大十倍。這個節骨眼上,咱們什么錯誤都不能犯,一不留神就是萬丈深淵。你們是可以召開臨時董事會把我罷免,沒問題,但是別人聞著血腥味道就來了。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鄭佳瑞見母親猶豫了,又看向陳妙茵:“老婆,你怎么看?”

    陳妙茵臉上沒有表情:“你家的事我不方便參與。”

    他冷笑道:“沒想到有一天連你也會背叛我。再怎么樣,我還是愛妙的爸爸,她身上流著我的血。”

    “離婚不改變親子關系。”

    王女士終于態度冷硬地開口:“佳瑞,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了。小雪,早上的晨會,我和你哥都會參加,但不會發言。”

    鄭佳雪心知肚明,這已經是無聲的支持。她站起身來微微鞠躬:“謝謝媽,謝謝哥。”

    “公章你放哪兒了?”

    “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一家三口沉默地互相凝視。過了這個夜晚,他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半個小時前。謝碧陶背著一個帆布袋出現在小巷里,她上了車,將戰利品給高儉看:“認識嗎?”

    高儉笑道:“你們可真夠行的。”他掏出一個紅章掂量了一下:“你可以私下賣給鄭佳瑞,猜猜他能出多少價錢。”

    她推了他一把:“就會瞎扯。”

    她忽然心中有個念想如火花爆開,“剛才你在樓下,揀了石子砸了鄭佳瑞的車……”

    高儉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只猜對了一半。”

    他打開車里的雜物箱,從里面獻寶一樣地掏出一只彈弓來,“大威力,高準頭,不銹鋼制造。”

    謝碧陶瞠目結舌:“你一個外科主任……”

    “小時候三樓的小孩總搶我吃的,我日思夜想,就想練成彈弓秘技,打碎他家的玻璃。沒等練成他就搬走了。今天才算一償宿愿,痛快。”

    謝碧陶趕緊搶過來揣在自己包里:“不行,看你笑得這個得瑟,我怕你會危害社會。鄭佳瑞那輛車,光車玻璃就……”

    高儉笑道:“我倒是也賠得起。不過就想問一句,謝律師,他要是告我怎么辦?”

    她轉了轉眼睛,“那……當然是給你辯護了。”

    他哈哈笑起來,拍拍手:“那就好,咱們回家。”

    第107章 隱瞞

    病房里面的電視機正在放著財經新聞,幾個病人家屬大概是資深股民,看得聚精會神。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日前正式宣布,駁回宏濟醫療對美國林美醫療公司的收購申請,原因為審查過程中發現宏濟醫療董事長與當地官員存在不當溝通,涉嫌行賄,可能影響公平交易。受此消息影響,宏濟醫療昨日股價收盤跌停,根據收盤數據統計,該股已連續4日下跌,近5個交易日中有3日跌幅超5%。宏濟醫療行政總裁鄭佳雪回應,鄭宏濟先生因在當地酒店宴請數名美國醫療服務部主管并支付住宿費用而被指控,公司正在針對此錯誤指控采取法律行動。”

    蔣濟仁帶著盧玉貞等幾個學生走進來,鏡頭正好拉近,鄭佳雪罕見地化了濃妝,背挺得很直,眉眼里有一股肅殺之氣。蔣濟仁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地轉過頭去。

    盧玉貞連忙將電視關上了:“查房查房,都準備好。”

    家屬們唉聲嘆氣:“又虧了不少。天天這么跌下去,我的基金什么時候能回本啊。”

    “我看難了,要不就傳給下一代吧。”

    查房完畢,蔣濟仁回了辦公室。盧玉貞想了想,還是跟上去,剛要掩上門,蔣濟仁應激似的叫道:“別關,開著。”

    “好。”

    她知道導師心情不好,猶豫著開口道:“蔣老師,我爸媽過幾天要回老家了,之前也說過,想請您和師娘吃頓飯。”

    蔣濟仁的臉色又黑了三分,她趕緊找補:“我知道師娘最近很忙。您一個人也好。”

    他張了張嘴,又忍住了,“我最近挺忙的,謝謝你的邀請,吃飯就不用了。向你爸媽問好。”

    她有點失望:“好的蔣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她憂心忡忡地去科研樓喂狗。四喜又長大了一圈,不再是肉嘟嘟的小狗了。

    科研樓的女廁所里,有兩個行政人員正在議論:“聽說泌尿外科蔣主任跟他女朋友分了。”

    盧玉貞心中猛然一跳,只聽她們笑嘻嘻地說道:“他女朋友不是一等一的白富美嗎?”

    “出事了。這兩天新聞追著報道,女生是個富二代,她爸在美國被抓了。”

    聽的人發出夸張的吸氣聲:“所以就把人家甩了。這蔣濟仁可以啊,夠絕情的,聽說談了好多年了。”

    “他爸是當官的,估計早就聽到點動靜了。他們這樣的人家,可會看風向了,一刀兩斷。”她們八卦得特別起勁,“男方條件那么好,上趕著有人給他介紹新的,北京別的不多,白富美多的是。”

    “你知道得夠清楚啊。”

    “醫院圈子能有多大。”

    等她們走遠了,盧玉貞才精神恍惚地走出來。那天師娘喝多了,被方維扶著走出房間,莫非……

    她心里一大片疑云越來越濃,太陽穴跟著一跳一跳地疼。她看了一眼手機,已經是下午六點鐘了。

    盧玉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進了樓道,一股又香又辣的味道就直沖天靈蓋,她聞了一下,就知道是辣椒油的味道。

    走近方維的家門,味道越發濃重了,嗆得她嗓子有種火燒火燎的感覺。

    她敲敲門,沒有人應。她又狠命加了力量,把門擂得山響。

    方維開了門,腰里系著黃色的背帶式圍裙,臉上還戴著個白色的N95口罩,看上去頗為滑稽。一股辣氣沖上來,她彎下腰咳了兩聲。

    他伸手去拍她的背,聲音顯得悶聲悶氣:“沒事吧?我在炸辣椒油。”

    “嗯,我知道。”她進了屋,一邊換鞋一邊問道:“我爸媽呢?”

    “倆孩子帶著他們去逛故宮了,好不容易約到的票。”

    她嗯了一聲,“老人孩子,我有點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大一米七多,一個能打我倆。老二鬼靈精,一腦袋主意。他倆地方也熟,肯定丟不了。方謹還有電話手表,實時監控。”方維拿起手機給她看手表的定位,上面的頭像正在移動:“看,已經出來了。我就是想趁大伙都不在家,把辣椒油做了,平時太嗆。”

    她看著那個頭像有點發愣。方維渾然不覺,很得瑟地帶她到廚房,指給她看臺面上擺著的一個不銹鋼盆,里面明晃晃紅彤彤的都是滾燙的辣椒油,上面飄著一層飽滿的白芝麻。這香味是有進攻性的,無堅不摧。

    他戴上厚厚的烘焙手套,將不銹鋼盆放在高處偏僻的角落,蓋上蓋子:“可不能讓人碰了,太燙了,手上被濺到就是一個泡。”

    盧玉貞忽然覺得味道有點熟悉,她從腦海深處翻出一個場景,熱鬧的新年集市,他提著一包辣椒面,跟她隔著馬路遙遙相對。但是……他本人不吃辣。

    她喉頭滾動了一下,眼圈有點紅。他將手套摘下來,忍不住也咳嗽了:“咱們出去透口氣。”

    他將窗戶都開了。這屋子南北通透,春風瞬間吹遍了各個角落,將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她伸出手扣住他的手,“到我屋里去。”

    盧玉貞將門開了。方維跟在后面,有點擔心:“我這衣服上有味兒。”

    她沒有答話,將手搭在他脖子上,溫柔地吻他,他很快地回應。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手上大概是沾了一點辣椒油,指尖帶過的地方麻酥酥的,還有點痛,像是有火在燒。

    火直燒到她心里來,她將他抱得越發緊了。他們倒在沙發上,身體黏在一起,吻得上氣不接下氣。

    忽然方維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果斷接了:“老大。”

    他點開免提,聲音很嘈雜,方謹扯著嗓子,“爸,我們吃過烤鴨了,待會帶爺爺奶奶去趟鳥巢和水立方。”

    “什么?天太晚了。”方維看著窗外的路燈,“我明天開車去行不行?”

    鄭祥笑了:“爸,晚上亮燈才好看呢,白天沒意思。還不到八點,沒事的。十點前肯定回來。”

    “那你們千萬注意。”

    他掛了電話,忽然看見她眼角腫成了一道紅痕,驚愕地問:“你怎么了?”

    她用手背擦擦:“沒事的,被辣椒油蹭到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你就是傻。趕緊洗洗。”

    他用廚房的水龍頭使勁地沖著水。她站在他背后,忽然淡淡地說道:“燃氣好像快沒了。”

    “奧,我明天買一些,別著急。”

    “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張卡。”

    “不要緊,知道戶號就行。改天我去補辦一張。”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趕緊找補:“我讓房東出個授權書,我去補辦。”

    她的眼光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是那種審視的眼神。他被看得慌了,“我……”

    “剛才你給我看電話手表的定位,我就覺得有點奇怪,方謹的頭像和我房東的頭像似乎是一樣的,都是一把青龍偃月刀。這年頭喜歡冷兵器的人可真多。”

    他在原地僵住了,大腦高速轉動。想找補一下,一時還沒什么合適理由。她很平靜地說道:“房東的照片是用高主任年輕時候的照片假造的,你別說,還真有點文藝范兒。”

    他終于放棄了,苦笑道:“長頭發的高主任很瀟灑吧。”

    “挺出人意料的。”她掰掰手指頭:“你,倆孩子,還有謝律師,都是一伙的。”

    “不,都是我自己的主張,他們就是幫了點小忙。”

    盧玉貞將手指頂在太陽穴上。“我就知道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什么房東在兔八哥國家,沒工夫打理。幸好你們不搞詐騙,不然我腰子被人割了都不知道。”

    他走上前來,按著她的肩膀,“我不想讓你再住在那個很破的房子里。老房子潮氣重,住久了對身體不好。玉貞,你爸媽好不容易來一趟北京,又是看病,當然是舒服為主。”

    她退了一步:“不。我知道你出發點是為我好,弄這些玩意挺費勁的。可是……我不想被瞞在鼓里。”

    方維很誠懇地說道:“你不會輕易接受我的好意,當時咱們還只是關系好點的同事。你會害怕欠我的人情。”

    “所以你拐了個大彎子,保護我的自尊心。”兩行眼淚從她眼角流下來,“你打算什么時候對我坦白呢?”

    “等租期結束的時候吧。”方維擦了擦臉上的汗。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那天晚上在懷柔的酒店里,你進了我師娘的房間……”

    他的眼睛驟然睜大了。“不是,玉貞,你聽我說。完全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一點都沒有。”

    她搖搖頭:“不管是什么,請告訴我。我不是方謹,不是鄭祥,不需要你瞞著騙著保護幼小的心靈。我快三十了,有能力也有責任自己處理問題。你不能把我當小孩子哄,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著。咱倆是男女朋友,應該站在一起的。”

    他轉臉去瞧著手機,磨磨蹭蹭地將它拿出來。盧玉貞眨了眨眼睛:“告訴我吧。”

    他勉強開了口。“我跟鄭佳雪絕對沒有……”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男女關系。”

    盧玉貞咬著嘴唇,篤定地點頭:“我知道沒有。男女關系的話,倒不嚴重了。”

    他一陣茫然,頭皮險些炸了起來:“玉貞,你在說什么。”

    “你是設備科科長,她是宏濟醫療的總裁,有業務往來。方大哥,設備采購我不懂,但也知道私下收取好處是犯法的。師娘的爸爸就在美國被抓了。我害怕你也……”她停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方大哥,我相信你是個有操守的人,咱們不掙不合規矩的錢。就算萬一有什么,你只管坦白,咱們清清白白做人。你放心,你以后不當科長也沒關系,不在醫院工作也沒關系,退一萬步,你要是……進去了,我在外頭照顧兩個孩子,我說到做到。”

    第108章 私心

    時間停滯了,方維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立在原地,嘴微微張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他臉上才露出一種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表情:“玉貞,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就這樣。”

    她拉起他的一只手。兩個人的手都很修長,干凈,指甲短短的。她用指尖拂過那條長長的疤痕,在他手心里使勁按了按,像是在叫他安心。

    她斷斷續續地說道:“你有舊傷,家里又養著兩個男孩,壓力肯定挺大的。人……都會有私心,也都會犯錯誤。就算犯了錯,咱們早點處理也來得及。”

    方維咳了一聲,將扭曲的五官調整到應有的位置。他緩慢地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了,淡然地凝視她:“是我的不對,應該早點跟你說的。”

    “嗯。”她在他面前蹲下,使勁點頭,“不要緊,現在說出來也不晚,什么時候都不晚。”

    他呼吸一窒,垂下頭去,她的發梢蹭著他的臉頰,“如果……可能得把現在的房子賣掉。”

    “賣吧,我爸媽都進了小區廣場舞群,現在人脈比我還廣。咱們盡快找買家。對了,謝律師那邊要不要跟她說一聲,好律師也很重要。”她一邊想一邊說,“先別有顧慮,盡量爭取,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最后那句話像是一下子扎在了他的心上,他聲音有點抖,“職務犯罪……是刑事罪,后果很嚴重,你明白嗎。”

    她沉默一下,伸手去揉他的頭發:“我明白。就算咱倆重新開始好不好。現在私立醫院也多,憑技術吃飯可以的。或者……我找找小楊,他不是開了個創業公司做機械臂嗎?”

    方維突然伸手攬住她的大腿,抱著她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她驟然間雙腳離地,險些驚叫出聲,慌亂地摟住他的脖子,“不是,你……”

    “別提小楊,我可不在他手底下討飯吃。”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我不提他。”

    盧玉貞伸手撫摸著他腦后的發根。有點淡淡的辣椒油味道,想必他在廚房費了不少時間,忍著刺鼻的油煙和辣氣。她低下頭,輕輕親吻了他的額頭,溫暖濕潤的一個吻。

    他臉上的肌肉有些細微的顫抖。她開口了:“趕緊放我下來,我很重的。”

    方維只是搖頭,“不重,我喜歡這樣抱著你。”

    他眼圈都紅了,嘴里說出來的話完全變了音調,“就算我去坐牢,你也不會放棄我嗎?”

    “不會放棄你的,我找個男朋友也不容易。當然咱們盡可能爭取不坐牢。”她皺著眉頭,很認真地說道,“律師肯定有辦法,先籌錢……”

    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來,她心里一震,“你是不是……太激動了。”

    她推著他的肩膀就要往下跳。他手上加了力度,將她抱的更緊,像是要鎖死在自己身上一樣。有一絲輕微的嗚咽,她幾乎以為是幻聽。

    盧玉貞慌了,嘴里喃喃道:“你放心吧。我一直在的。”

    “一直在。”他重復了一遍,忽然抱著她大步走進她的房間,將燈打開。

    他深吸了一下鼻子,像捧著價值連城的古董寶貝一樣,將她放在床上,回身將門關了。門鎖咔噠一聲。

    她的眼睛落在門鎖上,又抬眼看著他。他不由分說地吻了上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方式,霸道而激烈。

    他們一起倒在床上。床很軟,他的呼吸特別沉重,在她耳邊響著。他專注地盯著她看,一種征詢同意的眼神,“這樣也可以嗎?”

    她腦子全亂了,掙扎著才尋到一絲清明。她伸手擦掉他的眼淚,慢慢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堅毅:“可以,只要你答應我,去坦白交代。”又補上一句:“還有,做好措施,別太粗暴。”

    方維突然笑了一聲。他整個人倒在一邊,調整了呼吸,手捧著她的臉:“傻子。這樣真的要被人割掉腰子的,我可不放心你。”

    她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跟他四目相對:“你說什么?”

    他安靜地將額頭蹭在她的額頭上,像是在傳遞無盡的力量:“玉貞,你太好了,好到我有點害怕。你應該有底線的。要學會拒絕,不要跟犯罪分子糾纏。”

    屋里一片靜默。她很小聲地說道:“可是我愛你。”

    他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像是所有的冷靜和理智都被雷霆一擊毀滅了,簡直說不出話。他將手覆蓋住她的手,“我也愛你。”

    他很認真地說道:“玉貞,我是幾乎死過一次的人。”

    “我知道。”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熱愛生命,更害怕冒險。我又保守又膽小,不抽煙不喝酒,不玩任何極限運動,買車都買安全系數最高的。我辦事很認真,一切都按著規章制度來,出格的事從來不敢做。以前是為了兩個孩子,現在有了你,你也有親人,我更不會把你們放在危險的處境下。”

    她小心翼翼地咂摸這一段話,“你沒有收什么好處。”

    他笑了:“當然沒有。實話說,前幾年我本來就是個維修組組長,也沒什么大志向。結果科長和副科長因為一件器械招標的窩案,都被處分了。我因為天天下班就回家照顧孩子,不參加任何應酬,所以極其清白。馮院長就推薦我主持了設備科工作。有意思吧。”

    她羞愧地捂住臉,“我以為……”

    “沒什么,有時候就是天上掉了餡餅。就好像我遇見你一樣。”他打開手機,將當時拍的照片和錄音發到她手機上,“留痕真是個好習慣,至少能保證自己不背鍋。”

    她瞧見了照片,蹭地一下就坐了起來:“這是……我的聊天記錄?你怎么早不說?”

    “聽錄音吧。”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背,“聽了你就全明白了。”

    錄音的開始是咚咚的敲門聲,方維站起身,“我回家里去洗個澡,想起來就尷尬。”

    他洗得很慢,像是為了避開尷尬,故意拖長了進度。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頭發濕漉漉的,換了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和休閑褲子。

    盧玉貞還坐在原地,頭上戴著耳機,表情變化莫測。他在她身邊坐下,“天上不光會掉餡餅,有時候也會掉鳥糞。得接受現實。”

    她將耳機拔下來扔在一邊,抱著他的腰,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謝謝你相信我。”

    “我是你男朋友,當然應該相信……”他心跳陡然停了一拍。她的手很靈活,已經解開了上面的第一顆扣子。

    像是渾身的血都沖到頭部,他瞬間語言功能受到破壞,直接就結巴了,“你你……”

    她緩慢地眨著眼睛,“今天晚上可以的。”

    他向后退了一小步,“你爸媽……還有孩子們……不能讓他們發現。”

    盧玉貞看了看表,“我們大概還有一個小時一刻鐘的時間,夠了。”

    “夠嗎?”他緊張得語無倫次,“說不定我很厲害,兩個小時起步。”

    她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那你可以作為我的研究課題。”

    “不是,我……”他驚慌地向外看,夜色濃重。盧玉貞一把將窗簾拉上,反鎖住門,關了大燈,只留了一盞床頭的夜燈,幽幽地照著。

    她一步步走近。他搖頭:“家里沒有那個。你是專業的,知道風險。”

    “你說的對。”她將床頭一個行李箱打開,從里面掏出一把安全套扔在床上。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大堆五顏六色不同品牌的塑料包裝。“這是……”

    “泌尿外科年會,廠商送的禮品,什么牌子型號都有。”

    盧玉貞抬起手來將他的第二顆扣子打開,剛洗完澡的身體散發著一種好聞的味道,像是青瓜的香氣。她微笑著說道:“我下手術的時候也洗過了。”

    “奧。”

    方維再沒有說話,彎下腰去,一把將她抱到床上。

    他的手撩起了她的衣服下擺,貼在腰部,那一帶的皮膚都像是燒了起來。手漸漸向下走,“真的可以嗎?”

    “可以。”

    盧玉貞坐起來脫自己的藍色線衫。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動作也有點僵硬,手繞在里面,硬是脫不掉。他上去幫手,“我來。”

    “好。”

    他將兩個人的衣服粗粗地疊了一下,擺在床邊。兩個人第一次坦誠相對,雖然是醫學生,見過不知道多少人,也都忽然害羞起來。她扯著被子給自己蓋上,“我胸有點小,腰長腿短。”

    “瞎說,漂亮極了,我特別喜歡。”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試探著去親她的嘴唇,一切都熱烈而自然。兩個人纏繞在一起,從所有接觸的地方生出熱量。

    親吻在身體各處生出花朵來。額頭的紅記,鼻尖,下巴,鎖骨。他抱著她像是抱著世間的所有溫暖。

    他顫抖地去挑選方形的塑料包裝:“你喜歡什么樣的?大顆粒……不,這個帶潤滑劑,還有這個超薄的……我不懂。要不你來挑。”

    她敏銳地捕捉到一點信息。她緊扣著他的手,“你是不是……”

    他沉默了幾秒鐘,笑著用手拂過她的頭發,“這是我們倆的第一次。”

    他的動作果然生澀,但非常溫柔。他一直很小心地觀察她的表情,她在他耳邊低語:“沒關系的,不疼。”

    “不舒服告訴我。”

    她輕輕皺了下眉頭,隨即微笑著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頭上冒了點汗,蹭著她的臉頰,他的吻直通到她的心里去。

    這天晚上沒有風,非常安靜。兩個人同時發了飄,像是身體被拉得很開,膨脹到屋子各個角落里。黑暗中所有感受都放到最大。每一點移動都像是驚濤駭浪。

    二十分鐘。

    他輕柔地吻她因充血而漲紅的側臉,然后拿起手機來看了一下定位,“還好我知道他們會玩到很晚。”

    她只是微笑,擦掉自己的生理性眼淚。

    他湊上來,“感覺好不好?給我一點提升的建議,我繼續努力。”

    她抽了張紙巾給他擦汗,“非常好。我很滿足。”

    身體黏黏地貼在一起。他聞見了她身上輕微的消毒液味道,深吸了一口氣。“我是多么幸運。”

    忽然她的手機亮了起來,是一封新郵件,全英文的。

    她立即反應過來,心像擂鼓一樣。他也瞧見了,“快打開。”

    盧玉貞嘗試著去打開,忽然停下了動作,將手機遞給方維,“換你來開。”

    他很果斷地點了。他們同時看見了那個C打頭的長單詞。他抱著她,那種發自本心的喜悅沒有任何掩飾。

    第109章 食堂

    浴室里嘩嘩的水聲突然停了,門輕輕地開了一個縫,盧玉貞小聲說道:“幫我拿一下那條藍色的居家褲子,放在衣柜最下面一格。”

    “哦。”方維去柜子里翻了翻,順利找到了。他作勢要推門:“我送進去。”

    她著急地叫道:“不行。”

    他笑著將褲子從縫里遞給她。

    過了一會,她出來了,臉頰上還是有點潮紅。

    客廳里沒人,陽臺上有點聲音,她走過去。小桌上擺了茶杯和茶壺。方維正坐在椅子上,很愜意地拿著一杯熱茶水在喝。他招招手:“來,給你也倒一杯。”

    她也坐下了。窗戶打開了一小半,春天的風吹進來,柔柔的叫人心癢。水溫不冷不熱,是最好的狀態。她的頭發很隨意地披著,有種慵懶的美感,并不常見。

    他伸手去撥了一下:“你真漂亮。”又加上一句,“我女朋友真漂亮。”

    她笑而不答。

    “我在衣柜里看見了床單,就順手換了。舊床單我放進洗衣機了,你記得待會拿出來晾。”

    她的臉更紅了,“知道了。”

    他悄無聲息地湊上來,在她嘴唇上親了一記:“怎么反而更害羞了。”

    他語氣特別俏皮,她忍不住就笑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按說我也算見多識廣。”

    “數以萬計了吧。”他比量了一下,“那你覺得我的尺寸算什么水平?”

    “平均里面偏上一點。”

    “哦。就一點嗎?裁判打分是不是太嚴苛了。”他眨眨眼睛。

    她笑著推了他一把:“尺寸不是最重要的,滿意度是個多維度指標,復雜得很。”

    他很認真地點頭:“儀器的試運行和調試階段特別關鍵。所以客戶要多多反饋意見和建議,才能順利度過磨合期。”

    “能七天無理由退貨嗎?”

    “那可不行,特殊商品保修不保換。”他收斂了神情,很嚴肅地說道:“玉貞,謝謝你的信任,我會負責任的。”

    她握著他的手,手背上大概是被熱油濺上了一點,燙了個指甲蓋大小的血泡。她從藥箱里拿了燙傷膏,給他均勻地涂了一些。“別那么想,我也很享受。”

    “男女終究生理結構不同。女生要承擔更多的風險,比如懷孕、受傷、傳染病,這是客觀事實。所以……我懂你的心意,會好好珍惜。”

    她在涂藥的手停了下來。她低著頭,聲音有點發顫:“你再這樣說,我就舍不得走了,隔得那么遠……”

    方維舉起手來,“好,我不說了。其實……我也舍不得你啊,還好只有半年,忍一忍就過去了。剛才你多開心,想想機會難得。”

    “嗯。”

    陽臺的發財樹旁邊亮著一盞落地燈,照得植物葉子格外油亮厚實。“我得討教一下你爸,養花養草有一套。”

    “這個我知道,不用問他。買魚的時候跟老板要點魚下水,埋在花盆里,比什么肥料都好使。”

    他點點頭,“我想告訴你一些事。這棵發財樹是孩子們的外婆養的。她生前喜歡養花。我放在這里,是因為從這個陽臺能看到小區的綠地,孩子們天天從那里經過。以前我在她家里養傷的時候,她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喜歡坐在陽臺上,看我帶著孩子在院子里玩。她是個很體面的老太太,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特別干凈,手里總織著毛線活。”

    “我哥哥嫂子車禍以后,我在醫院住了很久。是她一邊帶孩子一邊主持著跟肇事方打官司,要賠償。對方的車登記在一個貨運公司名下,是個空殼。官司打了一年多,過程極其痛苦煎熬,最后只要到了六十多萬的賠償金。再后來,她得了癌癥。臨走的時候她立了遺囑,將所有遺產都交給兩個孩子,授權給我管理。當時這個小區正好開盤,我變賣了孩子外婆的房子,再加上賠償金,把這一層的三套房子都買下來了,房主分別是方謹、鄭祥和我自己。有一點貸款,我用了幾年還清了。”

    “你住的這一套,就是方謹名下的,所以你轉賬給他,也不算錯。我把孩子外婆生前養的花草都搬過來了,放在家里養著。這些年陸陸續續死了不少,只有這棵發財樹一直都在。”

    他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水。“當時想的是為孩子長大結婚準備房子。誤打誤撞,沒想到后來房價漲這么快。所以我跟你坦白,家里的財政沒有你想的那么困難,醫院收入穩定,我也會量入而出,溫飽總是有的,你完全不用擔心。”

    方維打開手機的定位軟件瞧了一眼:“他們回來了。”

    他拉著她站了起來,一起往樓下看去,路燈下走來了幾個身影。方謹兩只手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袋子,一看就是在旅游區買的紀念品。鄭祥背著個很大的書包,里頭也是鼓鼓囊囊。盧爸爸走路有點慢,落下了兩三米。盧媽媽在后面陪著他,夫妻兩個有說有笑。

    鄭祥叫道:“哥,你慢點。等等爺爺。”

    方謹就聽話地停了下來,左腳和右腳輪流支撐著。燈光將幾個人的身影扯在一起,是很和諧的一家人。

    方維望了一眼翠綠繁茂的發財樹,微笑道:“今天肯定玩的不錯,明天咱們一起出去。”

    兩天后,訪問學者的公示材料在醫院內網掛了出來,紙質版在科研樓大廳同步張貼。

    盧玉貞申請到了半年的短期項目。蔣濟仁安慰她:“博士剛畢業,能入選已經很不錯了,在那邊好好表現。”

    “謝謝蔣老師。”

    她忽然想到了那封推薦信,有點心酸,想要說點什么,又忍著沒開口。蔣濟仁瘦了一些,胡子沒刮,望去像是滄桑了十歲,有些老成持重的樣子了。

    她禮貌地告辭。剛走出兩步,又被他叫回來:“市公安局禁毒大隊要來座談,讓我們科室派個人去,你去一趟吧。”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會議室,里頭已經坐了一些科室的醫生,有急診科、創傷中心、骨科、心外、腦外科的主治,都在閑聊。她先跟金九華搭話:“恭喜你,金醫生,拿了紐約特種外科醫院的長期項目,聽說申請難度特別大。”

    金九華笑道:“兩邊技術交流本來就多,對方比較認可我們科室的實力。我看你也在名單上,到時候一起辦手續。”

    “好啊。”

    “紐約離巴爾的摩很近,開車三個小時就到。”

    兩個人正說著,走進來三個警察,居中的女警官穿著藏青色警服常服,配藍色襯衫領帶,肩膀上兩杠三星,姿態挺拔,正是袁昭。

    高儉在旁邊陪同接待,也是笑容滿面。他很客氣地請袁昭坐下,然后介紹:“這位是我市公安局禁毒總隊六大隊隊長袁昭同志。”

    袁昭點點頭,她不笑的時候很有威嚴:“謝謝高主任,也謝謝各位醫生今天來參加我們的座談。我們公安局和華正醫院一直有著密切合作,在重大警情中也多次得到了各位醫生護士的幫助,再次一并表示感謝。”

    她將眼光掃過對面的醫生們,對著金九華和盧玉貞笑了笑,“我這次來,是為了探討一下新型毒品泛濫的警醫協同應對策略……”

    會議進行得很有效率,高儉總結道:“公安局的指示我們已經收到了。對出現相關癥狀的病人,需要詢問相關病史和接觸記錄,如有疑點需要盡快通知警隊。”

    袁昭很誠懇地說道:“還要請各位醫生多費心,多提供線索。我們最近也會在KTV、酒吧、□□等場所加強巡邏,爭取早日掃清毒源。”

    高儉笑瞇瞇地宣布散會。他對著金九華招了招手:“我中午還有急事,請我們科室的金醫生陪同您和其他兩位警官吃個便飯。”

    袁昭笑了:“華正醫院的員工食堂就很不錯。”

    “其實也一般。九華,招呼好袁警督。”

    金九華剛答應了一聲,盧玉貞快步走上來,高儉暗暗嘆了口氣。盧玉貞很熱情地引路:“袁警官,我帶你去。”

    金九華只好默默跟在后面。盧玉貞帶著她們往員工食堂走去。“今天面包房不開,不過小炒黃牛肉不錯……”

    路過一層,袁昭忽然停住了,眼睛在貼的公示材料上打了個轉,“這是……”

    盧玉貞開心地解釋:“去歐美做訪問學者的人選公示。”

    袁昭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淡然地笑道:“盧醫生真優秀。”

    “我就是個短期,金醫生才厲害,看他排在第三名,去紐約一年半。紐約特種外科醫院可是全世界最好的骨科醫院。馮院長都在那里進修過。”

    袁昭點了點頭,回頭笑道:“恭喜你啊,金醫生。”

    這頓工作餐吃得氣氛祥和,金九華一直在各個窗口打菜,林林總總地擺了一桌子。盧玉貞也納悶道:“咱們就五個人,不用點這么多吧。”

    袁昭也擺手:“別浪費。”

    金九華笑得很勉強:“袁警督好不容易來一趟。”

    “那我就多吃點。”袁昭很淡定,轉頭問盧玉貞,“你們要是辦手續的話,最快什么時候能出發?”

    “我還沒有護照呢,再加簽證,大概一兩個月。”

    “在美國也會很忙嗎?”

    “當然了,也是沒日沒夜的,壓力很大,特別鍛煉人。我還很擔心呢,自己英文不好,就怕聽不懂。”盧玉貞拿了一碗綠豆沙給袁昭:“食堂的新品,你先嘗嘗。”

    “謝謝。”

    吃完飯,他們將袁昭一行送上警車。袁昭笑瞇瞇地擺手:“都回去忙吧。”

    車開出醫院,金九華嘆了口氣,垂著頭走回科室。忽然手機亮了,是來自袁昭的一條信息:“金醫生,你明天什么時候下班。”

    “大概晚上八點吧。”

    “那我來接你。”

    第110章 靶場

    金九華下班前特地又去洗了個澡,將頭發對著鏡子梳了再梳,只恨沒有發膠定住最帥的發型。

    他出門的時候剛好遇見王有慶來接金英下班,手里抱著一束紅艷艷的玫瑰花。

    他就笑瞇瞇地問道:“這么有心啊。”

    “我老婆生日。”王有慶把“老婆”兩個字說得極其甜蜜,周圍的護士紛紛露出牙酸的表情。

    金英有點害羞地接過來,嘴里一邊小聲吐槽:“不是說不要黑色包裝紙嗎,還有滿天星。看了傷眼睛。”手里很自然地挽住王有慶,“謝謝老公。”

    金九華心里一動,一路走到醫院門口的花店。店員熱情地介紹:“是探病嗎?康乃馨的花束很適合送長輩。”

    “不是長輩,是朋友。女的……朋友。不要黑色包裝,不要滿天星。”

    店員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心里大概明白了,“百合和粉色玫瑰的搭配很清新,女孩子都會喜歡的。”

    他看著那一束嬌柔的花朵,“有沒有霸氣鮮艷一點的?”

    店員被他的要求弄得云里霧里,“霸氣?要牡丹花嗎?現在沒有了。”

    金九華看看表,拿起那束百合玫瑰:“就選這一把。”

    他還在付錢,袁昭的微信就進來了,發了個定位:“我到了。”

    金九華默默演練著開場白:“送給你的。”“你比花更漂亮。”

    他按著定位轉進后面的街道,直接被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吸引住了目光。路燈照耀下,這輛車通體純黑,外形極炫,流線型車身,前臉設計很有攻擊性。旁邊站著個嬌小的女騎手,穿著一身黑色的騎行服。她將面罩抬起來,正是袁昭。

    他只覺得這一幕簡直酷到無法形容,定了定神,將花送上去:“給你的。”

    袁昭笑瞇瞇地收下了。“謝謝。”

    金九華繞著摩托轉了幾圈,搓著手問道:“太帥了,幾缸的?”

    “四缸的。”她拍拍車座,“借的,京A牌照。”

    她將頭盔遞給他:“我帶你去兜風。”

    金九華略有點顧慮:“夜里有點涼,你的身體……”

    “沒問題,我穿著保暖內衣。”她又變戲法似的從背包里拿出一套護膝和護肘:“戴上吧,放心,我不飆車,不給交警兄弟們找麻煩。”

    她對著那束花猶豫了一下,將它插進背包里:“幫我背著。”

    他照做了。袁昭啟動了車,引擎立即發出轟鳴聲。她很簡潔地說道:“上車。”

    金九華身形高大,坐上去立即把車后面壓得滿滿當當。他小心地搭著袁昭的肩膀。

    她側過臉來:“抱住我的腰,你這樣不安全。”

    他猶猶豫豫地伸手搭在袁昭側面腰部。她左右拉了兩把,將他的雙手扯到自己面前扣住:“磨磨唧唧的。咱們走。”

    “去哪兒?”

    “待會你就知道了。”

    他緊緊抱著她的腰,頭靠著她的肩膀。袁昭開得并不快,可他的心跳得有點快。風尖銳地吹過來,他們在轟鳴聲中一路向西,漸漸遠離城市的喧囂。路上的汽車逐漸稀少,她熟練地操縱著這輛黑色的猛獸,穿行在夜色中。金九華像是從手術和病人中突然透出了一口氣,身體變得很輕。他閉上眼睛,管她要去哪里,他跟著一塊去就是了。

    摩托車走了偏僻的山路。春風十里,城市里的花已經謝了一波,這里卻漫山遍野開遍,盛放得像夢幻中的晚霞。她有意放慢了速度。

    “好看嗎?”

    “特別好看!”他很大聲地回應。

    她笑了一聲,肩膀松弛下來。

    車很順利開進一座沒有掛牌子的大院。里頭樹木參天,袁昭左繞右繞,終于在一座庫房前停住了。

    他下了車,將頭盔摘下來,忽然想到,剛才似乎很滿意的發型已經保持不住,全散了。

    袁昭跳下車,接過背包,兩個人都盯著那一束已經被吹得七零八落的花,只剩一些堅強的小骨朵頂在枝頭。

    她的樣子看上去非常懊惱。金九華笑道:“沒事,拿回家養養也能開。”

    她沉著臉帶他走進庫房,“這是個靶場。帶你來練練射擊。”

    金九華愣了一下,“射擊?”

    “紐約聽說也不太平,你可以持槍吧?”

    他撓撓頭:“沒想過。不過聽說那家醫院的槍傷救治專業特別強。在中國用不上。”

    “申請一個槍證吧。當地治安不好,如果發生沖突,至少可以自衛。你還有一兩個月就出國了,可能……這個能幫到你。”

    金九華小聲說道:“對不起,之前沒有跟你說。”

    “這是公派,是單位選你去執行任務,好事。不告訴我也很正常,我完全理解。”

    她說得很淡定,在門口刷了卡。金九華出示了身份證。

    他在整一面墻的武/器陳列前停了下來,渾身的血液都快要沸騰了,激動得語無倫次,“這……這幾排都能打嗎?還有步/槍……”

    袁昭搖頭:“你不行。從最簡單的開始吧。”

    一個穿著作訓服的大哥走了過來,大概四十來歲,走路有點跛腳。袁昭很熟絡地跟他打招呼:“謝哥。”

    謝哥戴著一副墨鏡,很冷酷地對著金九華掃了兩眼,“練過嗎?”

    “沒有。”

    謝哥抱著胳膊沒說話,袁昭笑著解釋:“外科醫生,手大,穩定性沒問題。可以試試意大利□□。”

    “那就拿一把□□87吧,配什么子彈?”

    “還是點22保險。”

    “你要全程看緊他。”

    袁昭去領了槍和一匣子彈過來,金九華興奮得像下雪天的小狗,一直繞著她轉。袁昭卻很嚴肅:“金醫生,這是真槍實彈,我需要再三跟你強調紀律。”

    她三兩下就將槍拆了,動作極快,非常穩。她指著零件跟他講:“我先跟你講一下機械原理,為什么它有殺傷性。”

    金九華看得眼花繚亂,袁昭講了一遍,又將它組合起來,“第一原則,不準備發射的時候,槍口絕對不能沖著人。也不能沖著天空和地面,流彈也會傷人。明白了嗎?”

    “明白。”

    “我示范給你看。”

    她上了彈匣,打開保險,雙腿分開,單手握槍,兩秒后槍就響了。

    轟地一聲響,像是十幾個大炮仗同時炸在耳邊。金九華退了兩步,臉色變了。自動報靶系統播報:二號靶十環。

    金九華照著她的樣子擺姿勢。袁昭是個很嚴格的教官,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含胸塌肩,膝蓋微曲,把重心降下來。”

    她的呼吸在他耳邊,幾根發絲不受控制地飄過來,有點癢。他忍不住轉頭看她,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嘴唇離她的臉只有半毫米的距離。

    “手自然伸直。”她用手托著他的手向上抬。他腦子里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陸耀來,他們當年是不是一塊打過靶?他的槍打得很準吧?

    “不要走神。”袁昭厲聲喝道,“剛剛教過你的,三點一線。”

    她將保險打開了。“可以開槍。”

    他移動了食指。槍響了,盡管對巨大的聲響有所準備,后坐力還是讓他震了一下。槍口有些上揚,幸好他手上很穩重,還是控住了。

    自動報靶系統播報:脫靶。

    他尷尬地笑了笑,袁昭卻很滿意:“剛才這一下就不錯。第一次,很棒。”

    “你第一次打的時候呢?”

    她笑了笑,“打了個七環。”

    “那你太厲害了。”

    她拍拍他的腰:“繼續。”

    第二發上了靶。袁昭繼續教他:“控制呼吸,深吸氣,慢吐氣。瞄準視野。”

    他漸漸摸到了一些規律,打了幾發之后,出現了一個八環,一個九環。

    袁昭很高興:“真不錯。”

    謝哥慢悠悠地走過來,“小伙子還可以啊。外科醫生不是蓋的。我去把靶紙拿過來給你做個紀念。”

    過了一會,謝哥拎著靶紙來了,靶紙是個半身人像,下腹被擊穿了一個大洞,金九華笑著問道:“可以拿走嗎?”

    他把槍往桌子上一放,伸手就去拿。謝哥立刻看到桌子上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金九華自己。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扯住了金九華,向下臥倒,袁昭瞬間將槍抄起來,拉上保險,將彈匣卸了。

    金九華掙扎著爬起來,忽然啪的一聲,袁昭的巴掌落在他臉上,是個很結實的大嘴巴子。

    袁昭的臉上全沒了血色,白得嚇人,肩膀也有些輕微的顫抖。金九華呆呆地立在原地,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我……”

    袁昭對著謝哥笑了笑:“我倆今天先到這里吧。”

    她扯著金九華向外走。她的腳步很快,他一言不發地跟著她。

    離開靶場有一段時間了,她才在角落里站住,抱著胳膊深深吐氣。

    金九華后怕極了,吞吞吐吐:“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忘了你的話。”

    她搖頭:“是我的錯,我沒看緊你。我太大意了。”她仔細瞧著他的臉,那里有幾條紅痕:“剛才也不應該打你。對不起,疼嗎?”

    他搖頭:“不疼。我知道你是一時情急。”

    袁昭調整了呼吸,“你不知道槍什么時候就會被擊發,會要人的命。甚至……信號彈都打死過人。謝哥……他本來臥底任務都完成了,是被自己人的流彈打中了眼睛,摘除了一只眼球。”

    她懊喪得無以復加,狠狠地錘了一下腦袋:“都是我不好。本來好好的花也被吹爛了,我還……打了你。算了,我送你回家吧。”

    金九華上了車,沒再說什么。兩個人沉默地出了大院,摩托車在山路上行駛,被控制得很慢。

    忽然他在她耳邊叫道:“能不能在前面停一下。”

    她停下了。他走下車,看著眼前那桃花林,像粉色的一大片云彩。

    “袁警官。”

    “嗯。”她聲音很失落。

    “咱們在這里看看花吧。平時太忙了,總沒時間。”

    “好的。”

    山野中的桃花明媚地開在枝頭,每一朵都像是在翩翩起舞。他們往里走了一小段,甜蜜的香氣在空中浮動。空山寂寂無人,只有月亮寂寞地掛在半山腰,照著人間蕓蕓眾生。

    “這么漂亮的景色,就我們兩個人在欣賞,多好。”他微笑道:“我今晚很高興。”

    她有點懷疑地看著他:“金醫生,你不生氣嗎?”

    “一點也不。”

    袁昭伸手去觸碰他臉上的紅痕,那里已經腫得有點高,“對不起,我……”

    他忽然用手扣住她的手,然后緊緊握住了。“你的手這樣小,我皮糙肉厚,再打幾巴掌我也扛得住。”

    她渾身一震,和他四目相對。金九華的心跳得很快,比任何時候都快,“袁昭,我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不是醫生和病人,是談戀愛那種喜歡。”

    袁昭的心瞬間化了,她沉默了一會,“金醫生,你馬上就要出國了。我的職業……”

    他點點頭,“這個時候說這些,是挺不負責任的。可是我不想錯過這段難得的緣分。我不想因為這一年半而錯過后面的四五十年。袁昭,請你做我女朋友可以嗎?”

    她低下頭去,聲音很軟,可是很肯定:“那……我可以等著你,九華。”

    他歡喜得幾乎要落淚。“謝謝,謝謝。”

    他們牽著手,一起抬起頭去看桃花。一陣風吹過來,花瓣洋洋灑灑地落下來,像落了一片雪。一片花瓣在她嘴唇上擦了一下,又輕飄飄地飛走了。

    他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我……要是想親你,算襲警嗎?”

    她嚴肅起來:“算。”

    “哦。”他乖乖點頭。

    她轉過來,微笑著說道:“但要是警察主動親你,那就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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