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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母女

    金九華自己將行李箱清點了一遍,扣上了密碼鎖。他的行李非常簡潔,只有些常用的衣物,收拾得井井有條。

    袁昭掏出一份打印的清單,“外套和毛衣你只帶了兩件,保暖內衣……”

    他笑道:“阿昭,你別擔心,帶上必要的證件就行了,衣服在那邊很便宜的,經常打折,方便置辦。”

    她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出發吧。”

    他背上一個黑色背包,伸手摟住袁昭的肩膀:“咱們還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

    “早到心里踏實。”

    “我想帶你去個地方。我覺得你肯定會很喜歡。”

    “什么地方?”

    “一個賣家具的地方,東西不貴,不過……有點特別。”

    金九華將行李寄存在宜家家居入口。他倆隨著人流往里面走去,先是排隊買了冰激凌甜筒。

    “很好吃。”袁昭小口小口地吃著。他咔嚓一口干下去半截,“沒錯。”

    建筑高度是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距離。用幾棟墻分隔開來,以大門為終極邊界,里面的空間就叫做“家”。

    在這兩個小時里,這個字對袁昭第一次具象化了。

    輕柔的音樂聲中,金九華和袁昭牽著手走過無數自拍的情侶,床上睡著的孩子,一言不合就開始拌嘴的夫婦。

    分割出的小小樣板間里不僅有家具,還有些讓家更像家的東西,比如鞋柜上的鑰匙盒子,茶幾上的花樣果籃,墻上的照片墻,花瓶里的一束向日葵。再比如他們此刻所在的廚房區域,林林總總擺了一溜漂亮的玻璃罐,五顏六色的調料像是最自然的裝飾品。

    金九華舉起手機,手機殼是朱迪和尼克,“咱們來個自拍,比心,一,二,三。”

    她伸手去觸摸灶臺上那個銀色的小煎鍋,眼里都是憧憬。“以后早起可以煎雞蛋。再煮點掛面。”

    金九華摸了摸臺面:“你要是喜歡,可以到前臺定制。顏色蠻好看的。”他笑瞇瞇地說道:“以咱倆的工作性質,能在廚房呆的時間很少吧。”

    一句話將她從幻想拖回了現實,袁昭想了想,“咱們先去看沙發。”

    “還有床。”金九華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她立刻就扭過臉,“沒正經。”

    “這可是最最最正經的事。別的地方也就算了,你全身都做過大手術,床和床墊一定要好的。還有沙發,要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的那種。我還要個按摩椅,外科醫生休息室里有好幾張,我得問問方科長是什么牌子。”他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對裝修只有這點要求,在家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原來你是個懶漢,說好的潔癖呢。”袁昭打開旁邊的臺燈,“還沒結婚就露出原型了。”

    他將手舉起來,嬉皮笑臉,“我會好好表現的,阿昭你放心。”

    他們在沙發上挨個試了試,正猶豫不決,忽然看見旁邊一對情侶將沙發下層扯開,居然是一個可以攤開的沙發床。

    他立刻眼睛亮了,“阿昭你記一下,牌子無所謂,款式一定要這種。萬一你將來生氣了,把我趕出臥室,我不至于打地鋪。”

    她笑得停不下來,“我有那么兇么。”

    “天底下就數你最溫柔善良了,不過……還是有備無患。”

    袁昭把感興趣的家具都拍了照,編上號碼,在相冊里分類。

    她在臺燈區域流連了一會。她不喜歡漆黑的環境,所以深夜里也會點一盞小燈,功率不需要太大,只要柔和的黃光。

    他拿起一盞小小的燈,看上去像個小蘑菇,“我知道你怕黑。咱們再安一些聲控燈,永遠都保持有亮光。”

    他們最后只買了一大束人造切花和兩個相框。袁昭很喜歡:“我沒空打理這些,買鮮花太費勁了。剛才的自拍照我沖洗出來,放在相框里。”

    他抱著這一束花坐在出租車后座。她倚在他肩膀上,沉默了一會,“你喜歡哪一件都告訴我,我添置好了放在家里。”

    “你做主就行了。”車上了機場高速,天空一碧如洗,已經能夠看到空中的飛機,拉著長長的一條白線。

    “等你出國了,我有空就找樂怡一起逛。她很有品位。”

    “好。”他心酸得不能言語,將臉埋在花瓣里。沒有花香,但意外的很柔軟。“對不起,阿昭,我都沒有帶你出去旅游,連樓下的公園都沒去過幾趟。”

    “一年半……很快就過去了。忙起來特別快。”

    他扭臉看向窗外,肩膀一起一伏。袁昭將手放在他背上,“九華,別難過。”

    “對不起。”他低聲地回了一句,緊緊攥住她的手。“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很害怕……去執行任務的時候不要那么拼命。”

    “我會的。有時間就視頻……記住別開美顏。”她勉強笑道,“對不起,我也沒法陪你去紐約。方科長全家都要去送盧大夫,我好羨慕。”

    “國內旅游的地方多得很,咱們以后慢慢逛。”他抽了抽鼻子,“我太沒出息了,你別笑話我。”

    “我也只是忍得住。”她輕描淡寫地說道。見過了太多的死別,生離雖然難過,但總有希望在前頭。

    安檢口有幾對情侶吻得難分難解。金九華有點害羞,只是擁抱了她好一段時間。她只覺得從胃到大腦一路全是酸的,心軟得不成樣子。

    “走吧。”她揮揮手。

    他向前走進安檢,舉起手來,過了那道門。

    袁昭在大廳里抱著那束花等了很久。她一直看著電子屏幕,直到航班顯示已起飛。

    創傷骨科少了金九華,似乎更忙更亂了。金英進了病房,給鄭愛妙的腳踝消毒。馮時解釋道:“手術前一天做一次,手術當天做一次,進了手術室還要做。”

    陳妙茵心疼得臉都白了,“能不做手術嗎?”

    “距腓前韌帶撕裂,保守治療是不用手術的,給腳踝打上石膏,制動一個月起步,雙手拄拐。也有自己長好的可能性,但如果韌帶萎縮了,運動能力就會受到限制,不能跑跳。想恢復的話,需要用人工韌帶進行重建,危險性更大。愛妙年紀小,我不建議賭運氣。”

    鄭愛妙越聽越心驚,低著頭一言不發。馮時安慰道:“手術是微創的,我安排了高主任來做。腳踝骨折是他的專長,每年冬天他都是各地滑雪場的座上賓。”

    小女孩抬起頭來:“所以我不能去紐約了嗎?”

    “估計是不能了。”陳妙茵回答,“傷筋動骨一百天,身體是最重要的。”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斜靠在床上,樣子極其失落。馮時對陳妙茵說道:“我還有個會議,結束了再過來。”

    “好。”

    陳妙茵坐在床邊給女兒剝了個香蕉,“你還可以跟好朋友們一起玩,去哪都可以。”

    “媽媽,畢業旅行不一樣嘛。”

    鄭佳雪提著一大包東西進了病房,“妙妙,看姑姑給你買了什么好玩的。”

    她拿出一個粉紅色的玲娜貝兒玩具,鄭愛妙立即將她抱在懷里,“姑姑最懂我。”

    “還有漂亮的裙子,不過等你好了才能穿。還有魔方……”

    鄭愛妙懇求道:“姑姑我想玩ipad。”

    “那得問問你媽媽讓不讓。”

    陳妙茵猶豫了幾秒鐘,揉揉女兒的頭發,“時間別太長。”

    鄭佳雪和陳妙茵聊了一陣子,才從病房出來,剛好和匆匆進門的王女士打了個照面。

    兩個人都發了怔,鄭佳雪叫道:“媽。”

    王女士沒有回應,向著鄭愛妙露出笑臉:“奶奶也來看你了。”

    鄭佳雪站在樓下的花壇邊上抽煙,一根接一根。她刷了一下手機,宏濟醫療關于籌劃重大資產重組的停牌公告已經發出。

    黃昏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過了一會,有個人走到她身邊來,“小雪。”

    鄭佳雪并不意外:“媽。”

    “你以個人名義回購財團手里的股份,錢是從哪里來的?我作為股東,有權利問這些。”

    “我又賣了一處房子,還有從嫂子的娘家申請了一筆低息貸款。”

    “這是破釜沉舟的打法。”王女士不置可否,“兵行險著。”

    “如果宏濟最后還是破產了,我會一無所有。”鄭佳雪微笑道,“咱們都不愿意看到那一天,對不對。”

    王女士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你想讓我干什么?”

    “爸爸的案子要在紐約開庭。媽,我建議你立刻飛過去,參加所有的庭審。”

    王女士冷冰冰地說道,“你想的美。你只是想把我支到美國去。”

    鄭佳雪笑了,“一個一心想救丈夫的女人,絕望地站在法庭前,哭著對媒體表達決心,還有什么比這更能造勢的。哪怕美國人也得懂夫妻情深。我會請一些傳媒朋友們推波助瀾,從華人報紙到英文電視,都能上頭條。”

    王女士將臉扭到一邊。

    “媽,你會是鄭家的大功臣。我爸這輩子再也不會做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不管他內心想不想,輿論永遠都在你這邊,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更何況……”鄭佳雪咬著嘴唇,“其實你很愛他。”

    “在我們這個年紀,愛不愛的不重要。畢竟他是你爸。”王女士逼視著她,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小雪,你是我的女兒,你竟然在算計我。”

    鄭佳雪苦笑起來,“都是從你身上學的。”

    王女士一時氣結:“你……”

    “媽,我八歲的時候,爸出軌了秘書,住在外面很久不回來。外面風言風語,說他帶著小三去祭祖了。你讓我給他打電話求他,然后晚飯讓我吃了不新鮮的魚。我上吐下瀉發高燒,診斷腸胃炎,住院一個多星期。后來,爸爸就回家了。”

    王女士臉色都變了,“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意外。”

    “仔細想想,那不是意外,因為其他人都沒有吃。我哥想吃,你特意阻攔了一下,說是給我留的。”鄭佳雪嘆氣,“當時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對嗎。我住院的時候想明白了,可是我也想讓爸爸回家,所以全程都特別配合,拉著爸爸的手,擠出聲音求他。”

    王女士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媽,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脫離不了關系。咱們兩個是牢不可破的同盟,永遠站在一條船上。當時是,現在也是。”她的眼圈有點紅,“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排不到第一,可是……此時此刻,你總歸是這世界上最愛我、最心疼我的女人。所以,咱們繼續湊合著過吧。媽媽。”

    夕陽下兩個人的身影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過了很久很久,王女士才低低地嗯了一句。也只有這一句。

    第142章 跡象

    下午接近下班時間,家屬等候區上方的大屏幕上顯示著手術狀態。不時有人匆匆離開。

    陳妙茵盯著“等待手術”這四個字看了一陣,終于忍不住偷偷擦淚。

    馮時安慰地拍著她的背,“根據我的經驗,半小時之內就能出來了。這是骨科手術里最簡單的一種。”

    “那你也能做。”

    “我當然能。不過……醫生一般不給自己的家人做手術,壓力太大了,很難保持完全冷靜。咱們是一家人,愛妙也是我的女兒。”

    手術室溫度有點低,鄭愛妙僵直地躺在手術臺上,看著上方冷白色的無影燈。金英一邊快手快腳地給她的腳踝消毒,一邊笑瞇瞇地跟她聊天。

    “聽說你快小學畢業了啊。是大姑娘了。”

    “對,明天就是畢業典禮。可是我沒辦法參加。”她語氣里充滿遺憾。

    “沒關系的,好同學們以后還會見面的。”金英走到旁邊準備留置針,“待會別緊張,馮院長和你媽媽都在外面等你。”。

    器械護士笑道:“愛妙,馮院長對你特別上心,昨天晚上還來了好幾次。”

    “嗯。他對我媽媽很好,對我也很好。”

    高儉帶著助手上來了,一群骨科醫生人高馬大,很有威嚴感。

    麻醉醫生是個樣子很冷酷的姐姐,她提著又細又長的麻醉針,鄭愛妙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醫生點了點她的后腰,“小美女,轉過身來,抱著膝蓋彎腰,我要打麻醉了。”

    她將腿用力彎起來,高儉笑道:“頭彎下去,想想自己像個煮熟的大蝦。”

    “可是大蝦的頭是直直的啊。”

    麻醉醫生表示無奈:“你們骨科佬就知道一句大蝦。小姑娘,想象自己是個卷起來睡覺的貓咪,把自己盤成一圈。”

    鄭愛妙立即理解了,動作極其到位。麻醉醫生有點小得意,沖著高儉笑了下,“會有點脹痛。”

    鄭愛妙很害怕,不過疼痛比她想象的和緩很多,像是打吊針的鈍痛。過了一會,她就叫道:“我腿麻了。”

    一陣熱氣從下半身往上走。金英走上來搭無菌布,給她吸氧。

    鄭愛妙只覺得眼前有幾個人來回移動,像是輪流在她的腳部扯來扯去。時間過的很快,大概不到十分鐘,手術就結束了。

    高儉問道:“愛妙,什么感覺?”

    “沒有什么感覺,只是下面動不了。”

    “那就對了。”

    護士將她推了出來,叫道:“15床病人家屬來接。”

    陳妙茵沖上來握住她的手,她渾身上下都沒了力氣,“媽媽,我好冷啊。”

    陳妙茵手忙腳亂地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腳上,“我這就去拿被子。”

    馮時站在旁邊,審視地看了一眼縫合的部位,微笑道:“愛妙,躺著說話,千萬不要抬頭。”

    高儉結束了一天的手術,心情愉快地走到淋浴間。幾個學生很乖巧地湊在角落里的噴頭下面沖洗著,再不敢交頭接耳,怕被他考問功課。

    高儉忽然想到金九華不在,心里好一陣失落。他也沒心思搭理學生,悶頭擠了一堆沐浴液,在身上到處揉搓。熱水將肌肉的疲勞沖散了,他伸直了腰,忽然手上覺得有點異常。

    他嘗試著用手捏了捏,那里好像還是腫的,有點下墜。

    一股涼意從他脊背上升起,這么久還沒有恢復,不像是上次翻墻的挫傷。

    他小心地觸摸兩邊,的確有點不一樣,左側脹大了很多。

    學生們一個接一個,默默去了更衣室。淋浴間只剩了他一個人。水沿著他的身體向下流,漸漸變涼。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了,晚霞漫天。醫院內恢復了平靜。他穿好衣服出門,不斷有人跟他打著招呼,他憑著本能禮貌地回應。

    走過一條街,他戴上口罩,拐彎進了一家胡同里的藥店,“老板,我想買驗孕棒。”

    “這邊有好幾種,想要哪個牌子的?”

    他看了一眼花花綠綠的幾個盒子,“每樣給我來一個。”

    科研樓的地下二層是太平間。太平間的樓上,是學生們養小白鼠、養狗的區域,味道有點重,一般少有人來。

    樓道里是昏黑的,伴隨著腳步聲,一盞聲控燈亮起來,發著昏暗的光。

    高儉坐在馬桶上,手里握著一排或長或短的驗孕棒。尿杯扔在垃圾桶里。

    液體前段的指示線緩緩上升,很快出現了一條對照紅線。他的心驟然提了起來,像是吊在了絲線上,在空中發著顫。

    很快,絲線就斷了。在測試區也迅速出現了一條紅線,每個驗孕棒都有。這兩條線如此明顯,如此清晰,讓所有不確定性都在此刻完全歸零。

    他只覺得一切如此荒謬,回想那天在垃圾桶里看到兩條杠的驚喜,命運的嘲諷來得如此迅速,真讓人應接不暇。

    過了很久,直到他的腿都麻了,他才緩緩站起身來,剛想往垃圾桶里扔,又停下了,這里畢竟是男廁,如果有人看到……

    忽然手機響起來,他稍一發愣,將幾條驗孕棒丟在了馬桶里,按下了沖水鍵。

    值班醫生小心翼翼地請示:“高主任,那個割腕的病人要出院了,出院單您還沒有簽字。”

    “哦,我馬上回來。”

    他急匆匆地往外走,正好和盧玉貞打了個照面。她趕忙打招呼:“高主任。”

    高儉無心多言,只是點點頭,閃身進了樓梯間。

    他回到辦公室,將出院單拿在手里,幾個關鍵詞自動跳了出來,“前列腺癌……失去功能……抑郁……自殘傾向……”

    那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隨便扎了個低馬尾,頭上已經有了不少白頭發,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她卑微地笑著:“高主任,我想著早出院一天是一天。自費的,實在拖不得。”

    高儉一陣心亂如麻,好不容易憑著理智從里面捋出一條主線,他口氣平淡地說道:“手腕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病人的精神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抗抑郁藥吃著呢。泌尿外科的盧醫生一直跟我們有聯系,她說后續功能方面能做手術,不影響生育。還說可以幫我們掛專家號。我老公輕松多了。”她習慣性地搓著手,“日子這么過,還有盼頭的。”

    高儉下筆如飛地簽了名遞給她,她站起身來要走,忽然高儉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要是你早知道他有癌癥,你還跟他結婚嗎?”

    女人愣住了,高儉故作輕松,“就是隨便問問。閑聊天。”

    她抿了抿嘴,眼睛飄忽著說道:“不能啊。誰愿意找個病人呢,我這輩子就毀在心軟上了。發現的時候有人勸我,趁感情不深的時候早點斷了,我還是不舍得……”她聲音越來越低,到后來只是細若蚊鳴,“女怕嫁錯郎,一步錯了,再難回頭。”

    高儉心中五味雜陳,“你們會好起來的。”

    “但愿吧。”她搖搖頭,“誰還不是湊合。”

    紐約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十二點。謝碧陶結束了一個冗長的討論會,大段的專業術語像雨點一般落下,她調動了所有的腦細胞才接得住。

    她低下頭,將上午討論的交叉盤問要點用微信發給謝碧陶。

    白發蒼蒼的律師走到她身邊,“雪莉,你看上去很累。”

    她聳聳肩膀,“史蒂夫,沒關系的。中國有句俗話叫愛拼才會贏。”

    “來自中國的姑娘,我請你喝杯咖啡。”他很有風度地說道,“律師守則第一條,讓委托人信任。”

    他們在樓下的咖啡廳點了兩杯咖啡,外面剛好下著雨,從透明玻璃看過去,一片煙雨蒙蒙。史蒂夫是老牌律師,有種進退自如的冷靜感,“你一直繃得很緊。”

    她苦笑,“我對這塊業務還不是很熟悉,所以需要更多的時間。”

    “不要這么說。”老人搖搖手指,“偽裝成功直到自己真的成功。只要你偽裝得夠好,慢慢就成真的了。”

    她若有所思:“那我可以偽裝自己快樂嗎?”

    “也可以,但只是短暫的。我們是人,不是超人。”

    五顏六色的傘在雨中流動,人群匆忙地奔向各個寫字樓。又熱又苦的咖啡仿佛是救命的藥劑,白領們需要它,就像老人需要拐杖,聾人需要助聽器。

    “那邊就是哈德遜河,風景很好。”老人微笑道,“也許你可以在河邊走走。聽說過2009年的迫降嗎,就發生在不遠處的河面上。愿奇跡保佑你。”

    她打起一把黑色的傘。雨落在河上,像白色的霧氣。過往的人都在霧氣中行走,莫名帶點憂傷的氣質。

    她忽然在一所建筑前停了下來,Hospital for Special Surgery,這是……她忽然心跳如擂鼓,紐約特種外科學院,他曾經來過的地方。那么腳下的石板,黑色的石階,也是他曾經走過的道路。臺階邊的扶手……也許他也扶過。

    她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同他握手。

    一個高大的亞洲人從她身邊快速走過。他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上面印著一行小小的中文字,她無心地瞥了一眼,“華正醫院”四個大字正撞進她眼底。

    她睜大了眼睛,“等一下。”

    金九華應聲回過頭來。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她,隨即反應過來,又驚又喜:“你是……白小仙的家屬吧。我認識你。這世界可真小啊。”

    “真小。”她在心里默念道。

    高儉在車里坐了很長時間。“hcg,afp,睪/丸癌。腎癌。惡性腫瘤。”

    太陽穴連著神經一起疼起來。他暈頭轉腦之間,仿佛聽見她在說:“你不適合開車,我來開。”

    他茫然地在周邊尋找她的影子,隨即苦笑著下了車。

    出租車司機很健談:“哥們,這么晚從醫院出來,是在這工作吧。看你的樣子不像出院,也不像來探病的。”

    他微笑道:“是吧。”

    忽然手機叮鈴鈴地響起來,竟然是謝碧陶的來電。他下意識地就接了。

    那邊輕輕地說了一聲“喂。”

    他回答:“我在。”

    停頓了幾秒鐘,她輕輕問道:“你那邊幾點。”

    “十二點多了。”

    這是明知故問的話,謝碧陶苦笑,紐約是幾點,北京就是幾點,不過日夜顛倒。

    “我……剛才遇到金醫生了。紐約那么大,我竟然能遇見他。你相信有奇跡嗎?”

    “九華,是的,他現在正在特種外科學院進修。”高儉很平靜地問道,“他還好嗎?”

    “他很好。”

    兩個人都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那個病人家屬的臉忽然在他眼前滑過,接著是梁寧,好像十年沒想起梁寧來了。陷下去沒有好結果的,趁感情不深的時候早點斷了,這才是唯一的出路,好過耽誤了她。

    “你……取卵手術做了嗎?”

    “還沒有。”她咬著嘴唇,“我很忙。”

    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那你注意身體。”

    “嗯。”

    忽然出租車司機問道:“師傅,前面有事故,咱們換條路走吧。”

    他答道:“行,你看著開。”

    謝碧陶聽見了這句,反應過來,“你……沒自己開車啊。”

    他橫下一條心,“我去酒吧轉轉。萬一喝點小酒,開車不方便。你也知道,最近酒駕查得嚴。”

    謝碧陶的手抖了一下。她看著河上的郵輪,自己還在這里傷春悲秋地尋找過往的痕跡,原來對方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多么可笑。

    她挺直了脊背,姿態決不能輸,“高主任,祝你玩得開心。”

    “謝謝。”高儉深吸了一口氣,“碧陶,今晚就別打電話了,我怕……不方便。你懂的。”

    “我懂,不會壞了你的好事。”她甚至禮貌性地笑了兩聲,“那我不打擾了。”

    她呼吸粗重了一點。他一直聽著,一,二,三,她掛斷了電話。

    謝碧陶將手機塞進兜里。過了一會,來了一條微信,“打促排藥可能會造成卵巢過度刺激綜合征。如果需要,找金醫生陪你一起去。”

    雨下得有點大了,冷漠地澆在她頭上,順著下巴往下流。她走了很遠才回到辦公室,突然想到不回并不禮貌。

    一行字打上又刪除,最終還是停留在“收到,謝謝。”

    她點了發送——

    □□胚胎源性腫瘤,會使病人體內hcg升高,驗孕棒雙杠。

    第143章 惡疾

    高儉戴著口罩進了新華醫院。這所三甲醫院離他家不算遠,只是門診流程不熟悉,在樓里采血和做B超多花了點時間。

    B超醫生非常謹慎,給他做了很久才下了結論。“B超提示左側陰囊可見實性包塊,直徑4.8cm x3.6cm x4.1cm。內可見豐富血流信號。診斷考慮左側睪/丸癌。”

    血液化驗結果也出來了。“術前腫瘤標記物:甲胎蛋白AFP 177ng/ml (正常值≤20ng/ml);乳酸脫氫酶LDH 1674 U/L(正常值120-250 U/L);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hcg 10.37 U/L(正常值0-2.67 U/L)。”

    他毫不意外,拿著這張B超單回到泌尿外科專家門診。出診的專家大概五十多歲了,頭發有點稀缺,是大眾心目中的專家形象。

    “三代以內有癌癥病史嗎?”

    “應該是沒有。”高儉想了想,“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專家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未成年階段有隱睪病史嗎?”

    “沒有。”

    專家讓他脫掉褲子,仔細地捏了一陣,腫塊疼得不明顯,只是墜脹。高儉忽然走神了:“幸虧不是被自己同事來捏,尊嚴喪盡。”

    口罩把他的想法遮得嚴嚴實實。專家說道:“初步診斷左側睪/丸癌,發現得比較及時。只是還需要加強CT進一步確診有沒有淋巴轉移。”

    高儉嗯了一聲,“需要切除是吧。”

    專家點頭:“睪/丸癌如果只局限于睪/丸和附睪內部,沒有發生轉移,那么根治性切除術就是直接切除這一側。如果有轉移的情況,后續還需要進行化療。”

    “會影響那方面功能嗎?”

    “在這個階段很難下結論。”專家說話很謹慎,“看對側睪/丸生理機能情況。化療也可能影響。如果是單發性的癌變,對側生理正常,那正常生活的概率很大。如果是多發性的……”他停頓了一下,“不樂觀。”

    高儉苦笑道:“也就是說得先切,切完再看。”

    “睪/丸癌是惡性腫瘤,手術既可以將原發灶切除,也可以明確腫瘤的性質。”

    “好。”

    他異乎尋常的淡定,專家疑惑地端詳著他的眼神,看不出所以然,“你已婚已育嗎?”

    “未婚未育。”

    專家看了他的年齡,略帶同情地說道,“需要提醒你一下,如果有生育需求的話,我們還是建議盡快冷凍精/子。因為加強CT和核磁會有輻射,對精/子質量會有很大的影響。可以一直低溫儲存,等有生育需求的時候拿出來用。”

    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有一陣莫名的心慌,隨即沉靜下來:“生育需求……還是算了,直接摘掉吧。”

    專家很耐心地解釋:“精/子冷凍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國內國外都有大量應用。現階段可能沒有需求,十年后,二十年后,人的想法是會變的。”

    高儉苦笑:“二十年后我就是老光棍,糟老頭子,還生育需求。”

    專家大概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公事公辦地說道:“建議你回家跟家屬商量一下,我幫你約了下周的增強CT和核磁。如果要穿刺取精,盡快決定。”

    “家屬……沒有家屬可以嗎?”

    專家的眼光同情到無以復加。“實在沒有的話,找個愿意簽字的朋友,最好有公證書。”

    “好。”

    高儉站起來走出診室。似乎這里和華正醫院也沒什么區別,擁擠的人群,焦慮的表情,連樓下的花壇都差相仿佛。

    他在花壇邊坐了一會,將血檢、B超單夾在病歷本里,小心地放進包的里側。

    陽光有點刺眼,一腦門全都是汗。過路的小女孩拿著一個脆皮冰激凌在吃,旁邊的母親愁容滿面,臉上卻是擠出來的笑。真像當年的梁寧,他忽然想。

    有人在兜售氣球,粉色的大氣球上印著喜羊羊、灰太狼,小豬佩奇。

    小女孩叫道:“媽媽,我想要佩奇。”

    母親猶豫了幾秒,“寶貝,媽媽回頭給你在網上買兩個,比較便宜。”

    小女孩很懂事,不哭不鬧地繼續坐著吃冰激凌。高儉站起身來問,“氣球多少錢一個?”

    “十塊。”

    他也分不清哪個是佩奇,就將上面印著豬的都拿在手里,一共四個,掃碼付了四十塊錢,將氣球送到小女孩手里。“送你的。”

    她又驚又喜。母親吃了一驚,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立即從女兒手里抽出氣球:“怎么可以拿陌生人……不認識的叔叔的東西。”

    他深深嘆了口氣,掉轉頭大步走開了。

    創傷骨科的病房里來了幾位客人,陳曉菊帶隊,領著方謹和鄭祥進了鄭愛妙的病房。

    逼仄的病房立即被填滿了。陳妙茵正在旁邊看著女兒打點滴,驚喜地站起身來,“歡迎歡迎。”

    陳曉菊的眼光落在鄭愛妙的腿上,腳踝處被厚厚的紗布裹著。她心疼地問道:“是不是特別疼啊?”

    “還好。”鄭愛妙很淡定,“里面打了兩顆釘子,就像訂書機一樣把韌帶固定在一起。過兩年釘子會自己吸收,就找不到了。”

    方謹聳然動容,“太可怕了。”

    “多刺激啊。”鄭愛妙在頭頂比劃著說道:“這里的醫生又高又帥。我也想當醫生,那個麻醉姐姐特別酷。”

    “那得不怕血才行。你膽子大,還可以。”陳曉菊笑道:“方謹可看不了這個。”

    方謹垂著腦袋不吭聲了。

    陳曉菊拿出畢業證書遞給她,“真遺憾你沒來參加。老師和同學們錄了視頻給你。還有一些卡片,我都帶來了。”

    鄭愛妙看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在電話手表的屏幕里出現,都說著早日康復。卡片上畫著太陽、草地和歡笑的朋友們。她懊喪得眼圈都紅了,“畢業照也沒有我。”

    “現在PS技術可高級了,不用擔心。已經把你的照片P上去了,誰也看不出來。”鄭祥笑著說。

    “我也不能跟你們去美國了。明明路書都做好了,我特別期待。”

    “沒關系的,等你好起來,咱們寒暑假可以再約。”

    陳曉菊看方謹悶悶不樂,很大方地拍拍他的胳膊,“你可以干點別的,比如吹個曲子。”

    方謹從包里取出長笛,開始吹“友誼地久天長”。方謹的技巧并不熟練,勝在感情真摯。幾個孩子在笛聲里都聽出一種憂傷,成長總是伴隨著離別。

    悠揚的樂曲聲穿過整條走廊,響徹整個創傷中心病區,穿梭去來的病人和家屬們停下了腳步。

    馮時在音樂聲里下了電梯,他往病房的方向剛走了兩步,被突然出現的高儉攔住了。

    馮時問道:“有事啊。”

    “對,有點事。”高儉吞吞吐吐。

    馮時皺著眉頭,“什么?”

    高儉長長地吸了口氣,“老師,我想跟您說件事,我……”

    忽然馮時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立時接了:“妙茵,對,我開完會了。輸液報警器?小賣部不一定有,我先去瞧瞧,沒有就從外面買一個。我這就去,你不用管了。”

    他放下手機,“高儉,輸液報警器一般哪里有賣?”

    “門口的兩家藥店都有。”高儉想了想,“也可以從網上買。”

    “網上就算了,愛妙著急要用。”馮時嘟囔了一句,猛然間想起來高儉找他,“你有事啊,趕緊說,我還要出去。”

    高儉看著老師眉眼間柔和的神情。他愣了一下:“沒,沒什么,就是我后天開始想請幾天假。”

    “請吧。”馮時松了口氣,“還以為什么事呢,看你慌慌張張的,回老家?”

    “啊對。回老家。也有段時間沒回去了。”

    “網上填好請假單,我給你批。”馮時笑瞇瞇地說道:“別舍不得請假,勞逸結合。”

    馮時急匆匆地下樓了,高儉嘆了口氣。樓道里的音樂聲停了,病房里依稀有笑聲。他走到病房門外,方維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一手摟著一個兒子,很愜意的樣子。看來輸液報警器就是他提的。

    方維伸手招呼他:“師兄,你這活干得不錯。”

    “都包著紗布呢,怎么看得出來。”高儉笑了下,“正常操作。”

    “待會一塊吃個飯吧,孩子們都來了,我再叫一下玉貞,她也說特別好吃。約在那家火鍋店,我打電話訂位子。”

    高儉搖頭:“你們去吧,我辦公室里還有點事。”

    方維敏感地發現他神思不屬,“師兄,你這是?”

    “我后天請假,回老家一趟,有些事得先處理完。”

    “哦。”方維點頭,“那下次再帶你。”

    方維盯著高儉漸行漸遠的背影,總覺得跟平時有哪里不對。他聯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大概是謝律師沒答應,心情不好。失戀?那我不該在他面前秀恩愛。”

    他還沒回過神,手機在兜里猛地震動起來,是王有慶:“頭兒,這都下班了,有人報告說科研樓地下一層的男廁所馬桶堵了。”

    “堵了就通吧,著什么急。”

    “我帶了維修組的小黃去通了,照理說那邊廁所用的人少,好幾年下來都沒出什么問題。不過事情有點蹊蹺,頭兒,你猜怎么著?”

    方維揉了揉太陽穴,“有慶,咱們就別賣關子了。”

    “小黃往馬桶里倒燒堿都不行,最后只能把馬桶下面的密封膠拆了,從排水管末端清出三四支驗孕棒來,你說多奇怪。”

    “有些沒素質的人到處丟垃圾。經常有人把衛生巾扔下去。”方維想了想,“以后貼個指示牌。”

    “頭兒,可能你沒聽清楚,這是男廁所。驗孕棒,詭異不?”

    “嗯?”方維撓了撓頭,“還真是。男人用驗孕棒干什么?還是打扮成男人的女人?”

    王有慶被這個想法嚇住了,“不會有變態出沒吧。”

    方維搖頭:“別瞎想,傳著傳著人妖就出來了。趕緊下班。”

    “遵命。”王有慶愉快地掛了電話。

    方維給盧玉貞發微信:“全家晚上出去吃飯。”

    她很快回復:“好。”

    第144章 回國

    盧玉貞喜歡看方維收拾任何東西,尤其是行李箱。他會將箱子在行李架上打開,然后自己變成了這個小天地里的主宰,有自己專屬的節奏。拾取、折疊、密封,像個外科醫生一樣地有條不紊,像是在有限的空間內施展魔法一樣,用各種密封袋、無紡布袋將零碎雜物收得整整齊齊。

    他打開柜子,取出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遞給她:“建議你帶上。”

    她掃了一眼,臉就熱了:“你什么時候買的?”

    “有一段時間了。你吃阻斷藥的時候很痛苦,想著能緩解一下,后來看著你太痛苦了,又怕你受刺激,就一直擱在那。”他淡淡地說道:“你要出差就拿著,會有……需求。”

    四目相對,她將它放到一邊,伸手去撫摸方維的臉,輕輕親吻他。

    “我只需要你。”她小聲在他耳邊說道。

    他微微張開了嘴,呼吸有點加速。鼻尖蹭著鼻尖,灼熱的氣息混在一處。他們纏綿地吻了一陣子,他伸手去解她的裙子,從背部向下緩慢地拽拉鏈,“可以開始嗎?”

    她笑了,“可以。你總是這么小心。”

    “小心駛得萬年船。”他打量著她的身體,“還是很漂亮,不過瘦了太多。”

    他們緊緊擁抱,彼此愛撫,很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每一處反應。意亂情迷間,身體的起伏被調整到同一節奏,呼吸是細碎的,時不時有一些無法克制的低促呻/吟聲。

    “是不舒服嗎?”

    “沒有,很好很好。”她睜開眼睛,手指在他肩膀上壓了一下,臉色紅潤得不像話。

    很久才結束。疲倦的身體還交纏在一起,彼此都不想分開。額頭的汗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他在她的頸窩里笑了:“是不是進步挺快的。”

    她當然知道,他記得住她的每一處細微的反饋,并盡力放大。她撫摸他汗濕的鬢角,“你上學時成績一定很好。”

    “還不錯。”他回想了一下,“老師們都評價說我有刻苦鉆研的精神。所以咱們一定能更上一層樓。”

    他這句話說得有點不正經的俏皮,他們一起笑起來。她拉住他的手:“好像也不需要特意做什么,看見你的眼神我就特別有感覺,真的。”

    他將她的手背帶到自己的嘴邊親了一下,“為了今后幾十年也要努力。”

    “幾十年……”她往后想了想,“的確,老年人也有需求,前列腺癌手術患者最關心這一項。”

    她含著笑吻他,“每個人在這方面的癖好不同。如果你想用一些新的花樣,就大大方方提出來,我也可以配合。”

    他搖頭:“我就是個普通人,最簡單的方式就能滿足。抱著,面對面,你說舒服,我的感覺就快上天了。你說得不會是什么鞭子,蠟燭,虐待吧?我不想挨打,我更不想打你,可下不了手。”

    他有一雙很美的眼睛,看過去就知道沒有撒謊。她心里一陣柔軟,貼著他的臉沒有說話。

    他陷入了沉思,“你不會喜歡色戒那種吧?太有難度了,以咱倆的柔韌性,嘗試一下估計得骨折,送到醫院讓我老師和師兄看個正著,多難堪啊,得變成整個醫院的笑柄。”

    “當然不能送自己醫院了,傻子。”她跟著幻想起來,“新華醫院也不遠。”

    方維提到高儉,忽然有點奇怪的感覺,“高主任剛休假了,那天叫他吃飯也沒去,說工作忙。往常他最積極的。估計那天求婚被拒了,心里不得勁。”

    “謝律師為人爽快,估計覺得不合適吧。高主任看著瀟灑,其實感情上放不下。”盧玉貞說道:“前幾天我在科研樓廁所碰見他,他臉色就特別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方維嗯了一聲,忽然抓住了關鍵詞,“你說哪里?”

    “科研樓負一層廁所啊。三天前吧,我跟師妹交接那幾條實驗犬……”

    他蹭地一聲坐起來,“不會吧。貞貞,那里在疏通的時候清出來幾只驗孕棒。”

    盧玉貞冷靜地說道,“驗孕棒……hcg……那是癌癥標志物。男士抽血驗hcg,是睪/丸精原細胞瘤、畸胎瘤的標準檢查。那是個學醫的人。”

    他腦子里閃過跟高儉一塊洗澡的畫面,他還調侃說“一邊大一邊小。”

    像是大腦突然裂開了,他慌亂地穿衣服,就往外走,“我懷疑高主任查出了自己有病,多半就是睪/丸癌或者畸胎瘤。我去看一下監控。貞貞,你從醫院系統登錄,查一下我師兄的就診記錄。他的身份證號我報給你。”

    盧玉貞保持著冷靜,“哥,先不要急。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他,你會在本院就診嗎?”

    他停住了,“你說得對。那他會去……”

    “離家近的三甲醫院,泌尿外科排名靠前的,新華醫院或者軍區醫院。新華醫院最有可能。”盧玉貞在手機里搜存著微信聯系人:“我們兩家業務往來也很多,一大半醫生我都認識。有一個師妹關系最好。”

    夜涼如水,沃爾沃飛奔在去往高儉家的路上。方維一臉焦急,盧玉貞在副駕駛上一路提醒,“冷靜,謹慎駕駛。”

    他咬牙提醒自己克制。“你說得對。”

    車到了小區門口,被保安攔住:“您好,請問是訪客嗎?”

    “對,我是。我找一下XX樓XX單元高先生。”

    保安很負責地搖頭:“需要業主的授權才能進。”

    他掏出手機來,給高儉打電話,“嘟……嘟……”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無人接聽。”

    方維整個人火急火燎,他跺著腳,“不是,這……你先讓我進去,真的有急事。”

    盧玉貞也跟著打了一個,無人接聽。

    保安伸手攔住了,“別讓我們為難。”

    他無計可施,只好發了微信:“師兄,我在你家門口,找你吃飯。”

    高儉的微信來了,“我在外面談事,你先回家吧。”

    他在對話框里打字:“你是不是查出了……”

    盧玉貞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將一行字刪掉了:“他現在不想談。你這時候問這些,只會給他增加壓力。”

    保安做了個請離開的手勢:“這里進出的人員比較多,建議不要堵在路上。”

    方維將車開到一邊角落里,一言不發地下了車。他心亂如麻,抱著胳膊沿著馬路一直走。盧玉貞默默緊隨在他后面,離著兩步的距離。

    方維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聲音都顫了:“為什么是他?為什么?”

    “沒有理由。”她回答道:“我們只能被動接受。”

    “他甚至都沒有跟老師說,也沒跟我們說。”方維快哭出來了,“他打算一個人把手術做了,然后化療,他挺不住的。”

    “可能他需要的另有其人。”盧玉貞忽然在心里想道。

    紐約東區法院門口,將近正午,天還是下著雨。各路傳媒已經架著攝像機,在出口等著了。

    辯護律師團出來的時間比預期更晚一些。王女士走在最前面,謝碧陶給她打著傘。她穿著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打理得很整齊,化了點妝,神色哀傷而堅定。

    記者們一擁而上圍住了她,她露出微笑,緩緩說道:“相信法庭的公正性,也相信法官的裁決是客觀的。我丈夫一生寬厚善良……”

    律師們站在不遠處,安靜地做著背景板。

    記者們漸漸散去了,王女士的臉色瞬間垮下來。謝碧陶將水遞給她:“您辛苦了。”

    王女士苦笑著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我先回酒店。”

    首席律師看著轎車離去,“她真的很愛她丈夫。”

    謝碧陶笑道:“也許是吧。”

    “誰說婚姻只有美好的一面呢?丑陋、貪婪、自私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老人聳聳肩膀,“至少此時此刻,她希望他無罪,和他站在一起。”

    “像是戰斗的伙伴。”

    老人笑了,“雪莉,下一次開庭會在一個月后。這段時間可以稍微輕松些。晚上有個酒會,你要參加嗎?我幫你引薦一些高級律師。”

    “不,我打算回酒店,有些私人事務要處理。”

    “那祝你好運。任何需要我幫助的地方,請不要猶豫。”

    交通狀況并不好,謝碧陶花了點時間才到達酒店。她打開房間,落地窗外面是紐約的車水馬龍。

    她打開冰箱,取出兩瓶診所護士開好的藥劑,又從旁邊的小包里取出針管和針頭。第一天只用打兩針,一瓶是果納芬(重組人促卵泡激素),一瓶是賀美奇(高純度尿促性素),都需要自己注射。

    她點開護士發送過來的教學視頻,觀察了整個注射過程。她有點緊張,喝了幾口水,調整呼吸。

    她打開行李箱,取出一條嶄新的紅色毛巾被披在自己肩膀上。紅底黃花的圖案很喜慶,忽然她有點走神。

    她強硬地將那個人的影子從腦海中趕出去了。她摸了摸被子,毛茸茸的觸感讓她安心。

    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擺在桌子上。她將雙手洗干凈,噴上酒精消毒,掰開一瓶氯化鈉注射液和賀美奇。

    鹽水被20ml的針頭吸出來,注射到賀美奇粉劑小瓶中將粉末迅速融化。用5ml的細針頭吸入溶液,她小心地用碘酒擦拭著肚臍周圍的一圈,舉起針頭對準自己的肚皮。“下針要果斷。”她又吸了口氣。

    忽然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她的手一抖,險些將針頭插在自己腿上。

    謝碧陶帶著怒氣看向手機屏幕,是盧玉貞的來電。

    她猶豫了幾秒,將針管仔細地放回盒子,伸手接了電話。

    一個小時后,謝碧陶打通了首席律師的電話。

    “怎么了,雪莉,你改變主意要來參加酒會了?隨時歡迎。”

    “不是的,史蒂夫,我想請問怎么能在半個小時之內從曼哈頓到達肯尼迪國際機場。我查了一下,最近的飛機在90分鐘之后就要起飛了,下一班有余票的飛機又要等二十多個小時。”

    “你要去哪里?”

    “回國,我有特別的理由。”

    “哦。”史蒂夫停頓了一下,“關于一個男人?沖動不是好事。理性一點,咱們是律師。”

    “是一個男人,不過我想這超出了理性的邊界。他是我戰斗的伙伴,現在他生了病,我想盡快和他一起面對。”

    老人笑了,“確定嗎雪莉。”

    “我特別肯定。”

    “那好吧。收拾你的行李,待在房間里。我拜托別人去接你一趟。”

    “好。”

    她飛快地將所有東西丟進行李箱里,取出護照。頭發挽成一個利落的高髻。十分鐘之后,她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固定電話刺耳地響起,“雪莉小姐,請上頂樓停機坪,您預約的直升機馬上就到。”

    第145章 談判

    遼寧省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里,正是盛夏時節。烈日當頭,連槐樹上的蟬鳴都變得有氣無力起來,啞啞地響在人耳邊。

    城鄉結合部的一個小超市里,密密匝匝的貨架擺滿了零食和日用品。收銀臺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大爺,皮膚黝黑,花白的頭發,個子年輕時應該挺高,現在駝了背。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跨欄背心,領口處隱約露出一個刺青。當年的刺青早已褪了色,花花綠綠的模糊成一大片。

    搖頭風扇呼呼地轉著,吹過去又吹過來,柜臺上擺著個手機支架,手機里放著歌:“生活就是這么樣的怪呀,大地常把玩笑開,有心栽花花不放啊,無意插柳哎柳成排……”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旁邊一嗓子打破了寂靜,“送飲料的車來了,老高,你趕緊卸一下。這一天天的,眼里就沒有活,就捧著個手機跟心尖子似的。”是個身材略顯粗壯的女人,頭上頂著紅的黃的十幾個卷發杠,有股刺鼻的藥水味。

    “好好好。”老高立馬站起來往外走。小型卡車后面裝的都是可樂和雪碧大瓶裝,12瓶用塑料紙捆成一垛。

    他將其中一垛卸到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氣,往超市里走了兩步,忽然覺得肩上的分量一下子輕了。他抬頭看去,是個高大的男人,遮住了陽光,五官有點瞧不清。

    高儉將一垛可樂拎進超市,擱在地上,抬頭叫了一聲,“爸。”

    老高反應過來了,臉上立馬堆出笑:“高儉,你咋回來了呢,好幾年沒見了。”

    高儉也不回答,伸手推推他的腰,“你這腰椎間盤突出怎么樣了。”

    “不大礙事。”老高伸手到背后揉了揉,“老毛病。”

    “跟你說了,不能扛重物,閃了腰哭都來不及。”高儉幫他卸了四五垛,他擺手,“行了行了,咱這地方偏,一星期賣不了這么多。”

    “哦。”

    高儉穿著一件黑背心,迷彩褲衩,看上去很高大威猛。老高心里挺滿意:“有點你爸當年的風采。”

    高儉悶不做聲地苦笑了一下,“爸,咱們爺倆出去聊聊。”

    老高回頭看,女人已經上樓了,他輕手輕腳地從柜臺里拿了兩盒煙揣進褲兜里。

    父子兩個在槐樹底的陰涼下站著。老槐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大傘。

    老高見大兒子不說話,自己琢磨也不知道嘮點啥,悄摸地將兩盒煙遞給高儉:“這個你拿著。”

    高儉愣了一下:“我不抽煙。”

    “你不抽煙,你們領導總抽吧,你拿著敬他一根,伸手不打笑臉人。”老高硬是把煙塞進兒子兜里。

    高儉點了點頭,示意領他的情。老高很高興,“做人就得上道。對了,這也不是啥節氣,你……”

    “我正常休假。單位有年假。”

    “還是正經單位好,我這干個小買賣,三百六十五天沒日沒夜也不帶停的,就圖個溫飽,你說容易嗎。”

    高儉笑了笑,伸手拿出一疊人民幣,“爸,你拿著吧。”

    老高的眼睛亮了,他伸出手拒絕,“你這……我怎么好意思拿。”

    “你總歸是我爸。”高儉淡淡地說道。

    兩個人程序性地推讓了兩次,老高小心翼翼地將錢卷起來,拉開內褲藏進里層的兜里。高儉搖頭:“我姨還是查的這么嚴呢。”

    “我……”

    他剛說一句,只聽后面的聲音響起來:“怎么看店的人都跑了呢,有人要買牙刷,沒聽見啊。”

    女人站在店外,臉色很不善:“這怎么還嘮上了。”

    高儉笑瞇瞇地打了聲招呼,“姨,我是高儉。”

    “高儉……”她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回過味來,“啊,好久沒見了,回家來看你爸啊。”

    “是。”

    “都挺好的,你放心吧。”女人頓了頓,“今天擱家吃個飯唄,老高,你去買點韭菜豬肉,給孩子晚上包餃子吃。”

    “不用了。”高儉笑著婉拒,“我就來看一眼我爸,這就走了。”

    他往外走出兩步,女人叫道:“高儉,你等等。”

    她進了超市,沒過一會拎了個塑料袋出來,里面是幾瓶黃桃罐頭和兩根紅腸,“你捎著吃。”

    老高也幫腔:“拿著拿著。”

    高儉接過去了,“謝謝姨。”

    女人猶豫了一下,“高儉,這……你大一點的弟弟明年也要高考了,我跟你爸也愁得慌,你看讓他學個醫行不行,學出來你也帶帶他。”她推一推老高,“是吧。”

    “是啊,俗話說打虎親兄弟……”

    高儉沉默了幾秒,“行吧,看他本事。”

    他上了車。

    路虎車在東北的田間公路上跑著。視野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天藍的一絲云也沒有。

    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了,拎著袋子跳下車。

    他觀望了方向,隨即步行穿過了一大片玉米地。玉米的葉子密密地生長著,劃在胳膊上有點疼。

    玉米地的盡頭,是幾座墳包。高儉在其中一座墳前面停住了腳步,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夏天雨水大,墳前長了不少雜草。他好不容易將草拔干凈,在地上盤腿坐了,打開袋子,拿出里面的巧克力和雞蛋糕,還有兩瓶八王寺汽水。

    他咬開瓶蓋,將汽水倒在地上,氣泡嗤嗤作響。

    “姥姥,我來看你了。以前你血糖高,只敢給你帶木糖醇的點心,現在人都在那邊了,估計吃點甜的也沒什么。大口吃吧,都是從北京帶來的。”

    他一邊掰開蛋糕,往嘴里扔了一塊,將一沓黃紙用手搓開,點火燒了。火焰竄起來老高,他將蛋糕放進火里。“我知道你惦記我媽。她還是那么虎啦吧唧的,特別能折騰,都快跑遍整個中國了。”

    他打開抖音,點進一個直播賬號,一個東北大姨裹著鮮艷的圍巾,背后是輛山地車,“老鐵們,我現在馬上就騎到新疆的賽里木湖了,一路風有點大,但你們的熱情我收到了……”

    他點了一下打賞,一個火箭沖天而起,隨即又是一個。

    他連刷了五個火箭,直播室瞬間沸騰了,大姨愣了一下,很激動地說道:“感謝這位名叫“裝修圣手”的老鐵……”

    他嘟囔著說道:“姥姥,看我媽多開心。她粉絲不多,這幾個火箭夠她高興一個月的。”

    西邊一輪巨大的紅日,圓得有點不真實。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青草味道,蟋蟀在草叢里吱吱叫了幾聲。他揮手去趕蚊子:“你臨走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好好找個媳婦,生個孩子,你就放心了。我是真沒出息,這么些年了,也不是沒努力,最后一樣都沒做到。不光沒做到,連蛋都保不住了,你說可笑不。”

    他又咬開一瓶汽水,跟地上的那個空瓶碰了一下。“沒事,我得學著你,一輩子看得開,啥都接得住,連我這么個大累贅你都接住了。不就是個蛋嗎,我天天給人截胳膊截腿的,都是為了活命,不能因為這種小事就哭唧唧的。我先保住命再說,手術完了,化療過了,又是一條好漢,不耽誤給你燒紙。”

    他坐了好一陣子,直到太陽墜下去半邊,風里帶著點涼氣。他站起身來:“姥姥,你這里的蚊子可真多啊,把我大腿都咬得粗了一圈。我先走了,養好了再來。”

    縣城北邊有條略顯破敗的街道,盡頭是一家澡堂子,上下兩層,裝修很新,招牌上“蘭亭沐浴”四個大字熠熠生輝。

    高儉在門口站了一會,跟腦海中的“迎賓浴池”對比了一下,只覺得物非人也非,他走到前臺。“男賓一位。”

    電腦前坐著個穿著正裝的小姑娘,熱情地遞給他一個電子手環,“男賓在一樓,憑手環消費,統一結賬。”

    他端詳著手環,“系統升級了啊。”

    “是啊。”小姑娘笑著說道:“原來的澡堂子太老了,不升級改造沒人來。現在都得信息化。”

    “搓澡也是電子的嗎?”

    小姑娘被逗得笑了,“大哥你這想法可以啊,過幾年說不定就有機器人給搓了,暫時還沒有。”

    他先洗了個淋浴,又跳進池子里泡了好久。人不算多,霧氣蒙蒙,誰也不認識誰,只聽見穿拖鞋走動的聲音,他很愜意地閉上眼睛。

    邊上有人吆喝,“有搓澡的嗎?”

    他叫道:“有一個。”

    池子邊一溜搓澡的平板床。他很懂規矩地躺下去。搓澡師傅四十來歲,手勁很大:“大哥,第一次來啊。”

    “原來在這浴池里搓澡的王師傅呢?”

    “退了好幾年了,聽說在上海給他家姑娘帶孩子呢。”師傅挺賣力的,“看你濕氣有點重啊。”

    “是有點。”

    “咱來點牛奶或者紅酒啥的,效果更好。”

    高儉想了想,“紅酒吧。”

    “好嘞。促進血液循環。”師傅搓了一面,拍拍背,他轉過來趴著,“大哥這胳膊挺發達,干力氣活的吧。”

    高儉嗯了一聲,“特別對。”

    忽然有個男人的聲音慌亂地叫了一聲,還有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有人叫道:“走錯了吧大姐。”

    “女的在二樓。”

    高儉還沒等抬起頭來,就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道:“跟我走。”

    他一聽是謝碧陶,渾身血液都停滯了,搓澡師傅手忙腳亂地拿了條毛巾給自己裹上:“你誰啊。”

    謝碧陶穿著一身粉紅色的浴衣,是店里統一發的那種,手上也戴著手環。她指著高儉說道:“我是來找他的。”

    師傅眨了眨眼睛,“大姐,你千萬別搞錯了,我們這里是正規洗浴,綠色洗浴。”

    “沒有說你們不正規的意思。”謝碧陶從旁邊架子上拿了條白毛巾丟到高儉脖子上,“找個地方,我跟你談談。”

    師傅急了,“我還沒搓完呢。”

    高儉坐起來,“就算這次完事了,給你全額付款。”

    謝碧陶往外走,他將白毛巾在腰里纏了一圈,跟在她身后。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個汗蒸房,謝碧陶把門插上,大喇喇地坐下來,伸手拍拍右邊,示意他坐。

    高儉想了想,還是在她對面坐下了。“謝律師,你這事干得有點虎。算是騷擾吧?”

    “騷擾屬于自訴案件,得受害人自己提起訴訟。”謝碧陶抱著胳膊,“看你有沒有時間。”

    “我百分百沒時間。”高儉笑了,“你辦完事從美國回來了?凍卵的事還順利吧,身體反應強烈嗎?”

    “不太順利。醫生告訴我,復蘇和移植都是有幾率的,一次最多能取到20個卵子,就算復蘇率50%,取其中10個左右做成胚胎,最終也可能只有兩到三個可以成功受孕。還要看子宮內膜的情況。”

    高儉皺起眉頭:“這很正常。聽生殖中心的醫生說,試管嬰兒有做好幾年不成功的,懷孕本來就是玄學,很靠運氣。”他看了看謝碧陶的臉,她臉上有種疲憊的潮紅色,“謝律師,沒必要太擔心,有顧慮的話就放棄吧。你還年輕,順其自然。”

    “是,我放棄了。”謝碧陶點頭,“我想要一種成功率更高的方式。”

    “什么?”高儉愕然地抬頭。

    “我想冷凍胚胎。”

    他瞪大了眼睛,“精/子從哪里來?”

    “我想選你做孩子的父親。”她微笑道:“咱們兩個可以深度合作。”

    高儉的表情僵住了。過了一會,他才發出無力的苦笑,“你魔怔了吧。我不會跟你去美國搞這個。”

    “不用去美國。國內就可以做。”謝碧陶篤定地說道:“只要一個前提條件。”

    他頭皮發麻,“你是說……”

    “我們結婚,登記成為合法夫妻。”

    他霍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太荒謬了,我不答應。”

    謝碧陶比他快,她閃身堵住了門口,“高主任,我們簽婚前協議,婚前財產劃分清楚。我們可以共同撫養孩子,也可以由我單方面撫養,你說了算。”

    他抖著嘴唇:“我不借種。”

    “不是借種,是合法生育。”

    高儉只覺得整個腦子都疼起來,他重新坐下了。悶著頭沉默了一會,他臉上露出一抹笑,“謝律師,我的精/子很優質的,不能免費提供,一次一百萬。”

    她聳了聳肩膀,“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他翹起二郎腿,臉上是混不吝的表情,“奇貨可居。我要現錢,不要空頭支票,不能分期。”

    她也笑了,“這筆錢我有,待會就轉給你。我誠心交易,你也別賴賬。”

    高儉的表情漸漸凝固了。他把腿放下來,手放在膝蓋上,臉色很嚴肅:“碧陶,你這又是何苦來的,就非要強求。”

    “我想明白了,你作為孩子的父親非常合格。身體素質突出,學歷優秀,性格較為穩定。”謝碧陶掰著手指頭數了數,然后走到他身前,伸手扣住他的手,手心的熱混在一處。

    她深深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我的孩子也長著一雙你這樣的眼睛,因為我愛你。”

    澡堂子門外,一輛沃爾沃停在路虎車的旁邊。方維焦急地望著門口的方向:“謝律師進去好久了,還沒談妥?”

    盧玉貞拍拍他的手:“你是個最穩重的人,怎么突然反常起來。”

    “我是急火攻心。”方維搖頭,“要不來個B方案,待會師兄從里頭出來,三個人一起上,把他打暈了帶走。馮老師也同意這個方案。就是有一點變數,未必能打得過他,他還是挺壯的。”

    “別著急,我說謝律師行,她就一定能行。你信不信我?”

    方維深吸了一口氣,“那咱們就再等等。”——

    “生活就是這么樣的怪呀,大地常把玩笑開,有心栽花花不放啊,無意插柳哎柳成排……”是《馬大帥》的主題曲。

    第146章 和好

    高儉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謝碧陶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我愛你。咱們兩個結婚。”

    他僵住了,半晌才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么?”她盯著他的眼睛看,“高主任,像之前你自己說的那樣,再不中聽也要說實話,你做得到嗎?”

    “我……我有癌癥。”他站起身,深呼吸了兩口,忽然將腰部的白毛巾拽開了,整個人袒露在她面前,他指著其中一側,“里面有個腫瘤,剛確診。”

    她轉過臉來,很認真地低頭看著病灶。他苦笑道:“小蝌蚪剛才還能賣一百萬呢,這下一錢不值了,這筆生意有點虧。碧陶,你愿意辛苦得來的后代有癌癥基因嗎?我是為你好。”

    她陷入了沉默。高儉坐下來:“出門重新找個男人吧,別在我這棵歪脖樹上吊死。你這么漂亮,不愁找不到好的。實在不行,你花錢買精/子庫的高檔貨。總要為孩子負責。”

    她緩慢地伸出手來去碰那個腫塊。他完全沒躲避,任她的手輕輕捏了兩下。她小聲說道:“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他震驚到失語,“你……”

    她放開了手,“疼嗎?”

    高儉的臉色忽然變白了,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巨大的空洞想要把他吞噬掉,他調動了整個身體的意志力也沒阻擋住。臉上的肌肉開始抽動,兩行眼淚突如其來地向下墜落。

    她愣了一下,伸手去給他擦。擦完了還有,連綿不絕,不一會兒他滿臉都是眼淚。

    她抱著他的頭,他一動不動,只聽見鼻子的抽氣聲。

    她有一點慌亂,強忍著去摸他后腦的頭發。他的頭發又密又硬,就算濕了也沒那么服帖,她心軟得快要化掉。她輕輕親他的側臉,“別怕,我在這兒。”

    他哭了一會,自己擦一擦眼淚,重新坐直了。“碧陶,這可是癌癥。”

    “盧大夫跟我聊過了,她是專業的。據她說,睪/丸癌是生存指數最高的幾種癌癥之一,早期的五年生存率超過95%,晚期的五年生存率超過70%。贏面很大。”

    高儉愕然地看著她,“那么所有人都知道了?”

    “方科長和盧大夫知道。”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統計數據對醫生是有用的,對病人來說,只有零和一百。以前我不懂,現在懂了。”

    “盧大夫說,睪/丸癌的遺傳因素比較低。還有一個辦法,你先留存精/子,我們以后做胚胎的時候,只選擇女孩子,一勞永逸,風險清零。”謝碧陶微笑道:“總有解決辦法。”

    高儉看著她臉上的紅暈,心中一顫。他隨即很嚴肅地說道,“我是醫生,你好好聽我說。”

    她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他用了專家的語氣:“傻子,你根本不明白這病意味著什么。以前你伸手碰這個部位,我會有反應的。睪/丸癌會造成欲/望減退,功能弱化甚至消失。如果另外一側也有轉移,雄性激素下降,會徹底失去男/性功能,根本沒有辦法履行丈夫的義務。”他停頓了一下,“治病的過程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么溫情脈脈。除了生理上的變化,我可能會心理崩潰,暴躁易怒,也可能會抑郁。癌癥病人家屬是高壓力群體,心理疾病、心血管疾病概率都比普通人高很多。碧陶,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不要沒苦硬吃,對你對我都沒有任何好處。”

    他將白毛巾重新裹上,“既然我師弟他們知道了,那我就找他簽字。當年我伺候過他,現在他伺候我,挺好的。”

    謝碧陶眼睛里的光消失了:“你的意思……不需要我了?”

    “碧陶,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感動。”他好像已經完全冷靜,“我做完手術,可能需要三個月到半年多的化療期,如果醫生判斷手術效果好,不影響功能,不需要后續再手術,我會盡快找你的。”

    她冷冷地問道:“高主任,這段時間你想哭的時候,就像剛才那樣躲在方科長懷里哭嗎?”

    他一時語塞,“我……”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在原地等你呢。”她語調不快,但很堅定,“還是你覺得我不夠堅強,扛不過你說的那些考驗。”

    “碧陶,我知道你很堅強,但必須理智。”高儉垂下頭,“千萬不要沖動,一時情緒上頭會毀了你一輩子。”

    她伸手去觸碰他的臉,親在他嘴角上,溫熱的一個吻。他沒有反抗,只是將頭別到一邊。她蹭著他的臉,“情緒上頭的是你,不是我。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堅強,一直可沒有哭。”

    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我從紐約趕到這里,中間有三十多個小時可以思考,可是我沒有一時一刻后悔過這個決定。你說什么效果好,不影響,后續手術什么的,這些前提條件我通通都不需要。特別奇怪,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我現在一點也不害怕這種不確定性。我心里百分百確認,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沒什么可害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什么都能解決。高儉,別把我推開。有時候錯過就是一輩子了,你不會后悔嗎。我這么好,這么愛你,你再也遇不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了。”

    “你……就是因為你太好了。”他的眼淚又涔涔而下,大顆大顆地落在地板上:“我特別害怕你會不幸福。我保證不了未來,甚至給不了你夫妻最基本的東西。”

    “誰來定義幸福,誰又能說追求幸福的過程就不幸福呢。”她眨眨眼睛,“盧大夫說了,男人如果不行,可以吃那個藥西什么非。”

    “西地他非。”他悶悶地糾正。

    “她說還有大招,現代醫學很發達,可以在海綿體里面植入假體,用水囊操控,想硬多久都行。好像聽起來更爽哎,金槍/不倒,用到七老八十都不擔心了。我聽完她的介紹,恨不得立即就給你安上,還有這種好事。”

    高儉咬著牙,終于忍不住破涕為笑,“原來你拿我當工具人。”

    “不,我誠心誠意地拿你當我人生的伙伴。”謝碧陶很認真地說道,“夫妻關系的法律意義很多。比如,我可以做你手術的簽字人,可以在你昏迷時決定醫療方案。我們有互相扶養的義務。婚內財產默認共有,我們有平等的處置權。”

    高儉若有所思,“也有互相繼承遺產的權利。”

    “是的。”她點頭,然后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說道,“你愿意讓我擁有這些權利,同時承擔相應的義務嗎?”

    他的兩只手在空中猶豫了一會,終于回抱,“我愿意,我一千一萬個愿意。”

    高儉和謝碧陶兩個人手牽著手走出澡堂子。天已經黑得透徹,沃爾沃的車燈打開了,吸引了一堆蚊蟲。方維正在焦急地站在車前轉圈,一只手在空中揮著趕蚊子。盧玉貞安靜地站在一邊,眼睛盯著門口的方向。

    她率先奔上前去,方維愣了一下,也緊隨其后。

    師兄弟來了一個非常結實的擁抱。盧玉貞和謝碧陶兩個人摟在一塊,笑瞇瞇地咬耳朵。

    高儉率先放了手:“餓死我了,我來盡地主之誼,咱們吃燒烤去。來點烤串烤雞架,讓你們也領略一下東北燒烤的魅力。”

    方維大吃一驚,“你怎么不說吃點羊寶,以形補形呢。”

    高儉很淡定:“那玩意也好吃。整幾串。”

    方維皺著眉頭,“什么時候了,還吃這個。不能清淡點嗎,加強營養。”

    “這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回頭化療更是吃不下東西了,是吧碧陶。”

    謝碧陶咳了兩聲,高儉的肩膀塌下來:“算了,小雞燉蘑菇吧。或者別的,碧陶和弟妹你倆想吃什么?”

    謝碧陶搖頭:“我三十多個小時沒怎么休息,現在精疲力盡,只想趕快睡一覺,明天好趕路。”

    高儉想了想:“喝點大骨湯,保你睡得香。你辛苦了。”

    他攬著方維的肩膀往外走,方維哼了一聲,“馮老師已經訂了明天的高鐵票,想親自來抓你回去呢。”

    “不敢勞煩他老人家。”高儉趕緊發了長長的微信,馮時很高冷,只回了簡單的兩個字:“速歸。”

    他對著這兩個字發了呆,盧玉貞笑道:“馮院長已經跟蔣老師說過這事了。我老師拍胸脯打了包票,一定要捍衛我院泌尿外科亞洲領先,世界一流的榮譽。”

    方維點頭:“師兄,就算壞了的蛋,也要爛在自己醫院這口鍋里,不然新華醫院可有的好得瑟了。”

    高儉盡管臉皮厚,也掛不住了,“就這么想觀賞我的隱私。”

    盧玉貞回應:“高主任,那就是個普通器官,沒什么的。我們科室比新華醫院好多了,不管是手術條件還是醫生水平。”

    高儉很無奈:“能不能不切。”

    “不切不行,標準操作就是完全摘除。”

    他攤手,“那好吧。”

    盧玉貞點開醫院的系統:“明天趕路能回到北京,那我給你約后天的穿刺取精冷凍手術。”

    謝碧陶忽然開口:“盧醫生,手術能安排在下午嗎?”

    她有點驚訝,“理論上是越早越好。”

    謝碧陶笑道:“空出上午的時間,我和高主任去領證,這樣下午我就可以在知情同意書上簽字。”

    幾個人都呆住了,方維回過神來,用征詢的眼光看著高儉,高儉眨了眨眼睛,“她說怎樣就怎樣。”

    “你不是東北爺們嗎?”

    “這你就不懂了,這種小事哪還用得著我做主。是吧碧陶。”

    第147章 檢測

    領證之前,白玉蘭帶了化妝師來給謝碧陶做造型。她臉色有點憔悴,但眼里閃著光。

    化妝師細心地給她畫著眉毛,妝容溫柔恬靜。白玉蘭在她周圍轉來轉去:“姐,你是不是熱血上頭了,真要擔這么大風險?”

    謝碧陶小聲問:“你沒告訴爸媽吧。我想著過一陣子再告訴他們。”

    白玉蘭恨鐵不成鋼地嘆氣:“沒告訴他們,反正你也不會聽話。但我總得來勸勸。一直以來我都拿你當偶像,沒想到你是這么個極品戀愛腦,還不如我呢。”

    “就這么定了。”謝碧陶換上一件優雅的白色連衣裙。陳妙茵一早送來了手捧花,是一束純白色的馬蹄蓮。

    “高主任人不錯,可是他病了啊。”白玉蘭喃喃地說道。

    “噓。”謝碧陶將手指點在嘴唇上,“別讓他聽見。”

    高儉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坐在屋子角落里,身形挺拔,看上去十分穩重可靠。他很少做這么正式的打扮,白玉蘭看看他,又看看姐姐,不得不承認倆人的般配。她終于無奈地叫了聲“姐夫。”

    “哎。”高儉挑了一下眉毛,“玉蘭,你不用太擔心。我要是掛了,你姐會成為小有資產的寡婦,絕不影響她找第二春。”

    “呸呸呸。能不能吉利點。”白玉蘭很無奈,“畢竟是我姐姐的大日子,我叫了全程跟拍,咱們走吧。”

    這是平凡的一個夏日,兩個人都笑得很好看,全程手牽著手。攝像師也很開心:“好久沒拍過這么有感覺的一對了,要不咱們出個外景,免費的,我也拍兩張樣片。”

    “不用了,謝謝。”謝碧陶微笑道,“我們換個衣服,趕著去辦事。”

    攝影師失落了,“那我回頭把照片發給你。”

    她回到家很快卸了妝,換了一身運動服。白玉蘭依依不舍地告別,“我不當你們倆的燈泡了。祝你們白頭偕老。姐,你一定要幸福。”

    她和妹妹擁抱了一下,“會的。”

    新婚夫婦在大發財超市里熱烈地采購,謝碧陶根據照顧妹妹的經驗,對各種醫療輔助裝置進行了點評。“這牌子的成人護理墊不好,容易漏。小便器得買兩個,一次性內衣褲……”

    購物車逐漸填滿了。他們走過零食區,高儉的眼光落在辣條上,謝碧陶笑道:“等你好了,想吃多少吃多少。這段時間我陪著你,瓜子我也不嗑。”

    “沒必要。”高儉拍拍她的胳膊,“病人家屬最重要的是心態樂觀,維持正常的生活方式。”

    “我帶了筆記本電腦,試一下在病房辦公。”

    “對不起,影響了你的工作。這位鄭小姐挺不好伺候的。”

    “鄭總說她能理解,很多事可以在線處理。她好像寬容了很多。”

    高儉從貨架上拿了一包牛軋糖遞給她,“金英推薦的,說吃了就能感覺到幸福。”

    “那幸福真簡單。”

    盧玉貞帶著他倆去辦住院,一切順利。沒過多久,馮時和方維就來了。

    馮時笑著對謝碧陶說道:“恭喜。謝律師,以后我的徒弟就交給你了。”

    她忽然不好意思起來,“我倆互相照顧。”

    馮時看著換上病號服的高儉,忽然心中一顫,他走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怎么不早跟我說呢。”

    “又不是什么大病。”

    “混蛋。”馮時臉色立刻多云轉陰,“你叫我一聲老師,我就該對你們負責到底,是不是打算在別的醫院出什么事,再臨時通知我。”

    方維笑道:“我師兄沒心沒肺,我們找到他的時候,還在洗浴中心搓大澡。”

    高儉感激地看了師弟一眼,“是我沒想明白。”

    馮時嘆了口氣:“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結婚了,就不想再打擾我。新時代不講究師徒如父子,可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咱們早就是一家人,誰結婚都不影響的。”

    高儉眼圈有點紅,“老師。”

    “小蔣看了你的檢查結果,他還是很有信心。你好好治療。”馮時拍拍他的肩膀,“你需要什么,我隨時都在。”

    馮時站起身來往外走,在走廊盡頭停住了,看見外頭刺眼的光照在馬路上,白花花的一片。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窩,方維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年紀大了,受不得你們出什么岔子。”他搖頭,“哪怕我來得這個病都好。”

    “老師,千萬別這樣想。這病的預后還不錯。”

    忽然有個燙著長卷發的中年女士拎著個果籃從他們身邊快速走過。馮時愣了一下,“我怎么覺得她有點面熟,你認識嗎?”

    方維仔細看了兩眼,搖頭:“不認識。”

    “那估計是我眼花了。”

    中年女士走到高儉的病房前輕輕敲門。門其實并沒有關,高儉躺在病床上,正和謝碧陶小聲地嘀咕著,忽然轉過臉來看見了她,兩個人都呆了一剎那。

    謝碧陶站起身來微笑道:“梁經理,你來啦。”

    梁寧猶豫了一下,走進來將果籃放在床頭,“超市剛進的新鮮水果,我挑的最好的,給你們嘗一嘗。”

    謝碧陶將椅子搬過來:“你先坐。”

    她退了半步,一直擺手,“我不打擾你們了。”

    “沒有打擾。”謝碧陶搖頭:“還要多謝你告訴我,他家的澡堂在縣城的哪個角落。沒想到那么丁點大的縣城竟然有三十多家。”

    高儉有點懵,“你們倆……”

    “記不記得上次去超市,我拿了一張梁經理的名片,一直好好地收著,這個習慣幫了大忙。”謝碧陶笑道,“當時我跟方科長看著這三十多家澡堂子都懵了,只好打電話給她求助。”

    高儉釋然地對著梁寧笑了,“謝謝你幫她找到了我。”

    “應該的。”陽光通過窗戶灑在白色的被褥上,有一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隔了十五年的光陰,他們重新對視。梁寧看著他的臉,雖然蒼白憔悴,但還算有精神。“謝小姐人很好,你們很配。”

    “我們今天剛剛結了婚。”高儉拉住謝碧陶的手,笑容明朗。

    “恭喜你們。”她笑得非常溫柔,“高醫生,你要好好養病,早日康復。”

    “謝謝。”他頓了頓,“你……結婚了嗎?”

    “結了。他是我后來工作的超市里的一個同事,負責生鮮柜臺的,挺踏實。我又生了個女兒,今年都十歲了。”她低下頭,脖子上的一個翡翠佛像垂了下來,在胸前輕輕搖動,“我在佛祖面前發了大愿,佛祖他都聽見了。大慈大悲,終于把她送回我身邊。”

    高儉沉默了一會,他明白能重新踏進這所醫院,不知道消耗了她多少的勇氣,“都會好起來的。”

    她雙手合十,“是,你也會的。高醫生,我天天給你念佛積攢功德。阿彌陀佛保佑,你一定能平安。”

    “太感謝了。”高儉從床上站了起來,伸出手跟她輕輕握了一下。“多保重。”

    接下來幾天里,高儉先后做了取精冷凍、腹部增強CT和核磁。夫婦倆的情緒一直很平穩,方維和盧玉貞是這間病房的常駐客人,創傷中心的醫生護士們也輪番上陣,以探病為名帶來各種新鮮的八卦。

    方維給他帶了個奶瓶:“住院病人神器。”

    高儉忽然想起他在創傷外科做護工的往事,“你老丈人用過的,再來給我用,你也真會過。”

    “換過奶嘴了。”方維指給他看,“眼都沒扎。”

    “我不用。”高儉嫌棄地推到一邊,“回頭讓人看見,我可丟不起那人。”

    蔣濟仁拿著一份報告走了進來,盧玉貞跟在身后。謝碧陶見他倆神色嚴肅,心就沉了下去。

    “高度懷疑睪/丸精原細胞瘤。增強CT顯示腹膜后多發淋巴結,部分有增大。”

    方維臉色立刻變了。高儉還算鎮定,謝碧陶的聲音有點發抖:“意思是……已經轉移了?”

    蔣濟仁搖頭:“淋巴結的原因有很多,炎癥或者腫瘤轉移都有可能,現階段還無法判定。”

    高儉自己想了一會,“如果有轉移的話?”

    “需要做三到四期化療,進行腹部淋巴結清掃手術。”蔣濟仁很謹慎地說道:“但要等病理結果出來再做判斷。鑒于有這種可能性,希望你立即做好睪/丸切除手術準備。”

    高儉往患病部位深情地看了一眼,像是在跟它告別,“好。”

    盧玉貞拿出知情同意書,“手術安排在明天早上第一臺,由蔣老師主刀。我是一助。”

    謝碧陶接過文件,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飛速地簽了字。

    第148章 病理

    謝碧陶一夜輾轉反側,不到六點鐘就爬了起來。高儉安靜地躺在床上合著眼,不過她一眼就知道他沒有睡著。

    忽然高儉的手機響了,他迅速地拿起來看:“是九華發的消息。地球那一邊都知道了。”

    他琢磨著:“我作為老師,怎么能回復得高冷又不失威嚴,像馮老師那樣。”

    “你可拉倒吧。”

    她剛說完,他就大笑起來:“要不要聽聽你這口音,標準的東北彪悍女人。”

    謝碧陶也跟著笑:“傳染性挺強。”

    微信上接二連三地跳出問候和祝福的信息,謝碧陶將他的手機拿走放在一邊,“實在忙不過來,不如就先別回了,干正經事要緊。”

    他點點頭,取出一次性洗臉巾和梳子:“先認真洗臉刷牙,保持我的光輝形象,不然待會見了那群人,要被笑的。”

    “你偶像包袱還挺重。”

    七點剛過,方維和盧玉貞來了,方維眼圈都是黑的,看起來比高儉還憔悴三分。

    “師兄,你這頭發梳得挺光鮮。”

    “畢竟也算一件大事,要有儀式感。”高儉將剃須刀收起包里。

    “馮老師和創傷外科的醫生護士們都要來,被我勸住了。”

    “就知道關鍵時刻屬你最能扛事兒。”高儉伸出大拇指。

    盧玉貞淡定一點,她問道:“B超、CT、核磁片子和術前檢查的報告準備好了嗎?”

    謝碧陶從文件袋里取出一沓子材料。

    方維翻了翻,將超聲結果放在最上面,“彩超還是新華醫院的結果啊。”

    “三甲醫院的檢驗結果可以互認。”盧玉貞接過來清點清楚,“待會我拿進手術室。做手術的注意事項高主任肯定更清楚,不允許帶任何多余物品,尤其是首飾。”

    高儉伸出光禿禿的手指,“我也想有啊。”

    謝碧陶笑道:“太倉促了,沒來得及給你買戒指,出院一定整上。”

    他們一起笑起來,盧玉貞又說道:“手術前注意排尿,不過盡量留一點,這樣上尿管的時候更順利。”

    “好。”

    “其他沒什么了,放輕松,這是個很小的手術。”

    謝碧陶懇求地望著盧玉貞:“拜托了。”

    盧玉貞鄭重點頭:“我們會盡力的。”

    盧玉貞抱著這沓檢查結果往手術室走,忽然眼神落在B超圖像上,她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她換了衣服進入手術室,蔣濟仁正在認真地用刷子蘸著肥皂刷洗手臂。她站在旁邊猶豫了幾秒鐘,開口道:“老師,我剛看了高主任的B超,發現影像里的囊腫區域邊緣有一處不均勻的地方,感覺像是鈣化斑塊。”

    蔣濟仁愣了一下,“鈣化斑塊……你是說可能是畸胎瘤?但B超報告沒有顯示,加強CT和核磁結論也都沒提,只是說均勻囊腫,考慮精原細胞瘤。基于成像清晰度來說,加強CT和核磁的可信度更高。不均勻的地方也可能是血管影和輕度強化。”

    她點了點頭:“是的,您說得對。”

    高儉穿著空蕩蕩的病號服,在病床上悠閑地坐著。他握著謝碧陶的手,“沒穿內衣的感覺真怪。”

    謝碧陶嘆氣:“是不是涼颼颼的。”

    “寶貝,知道咱家銀行卡密碼是什么嗎?還沒來得及交代呢。”

    謝碧陶臉都黑了,“扯什么。盧醫生說了是小手術。”

    他嗯了一聲,又忍不住說道:“房產證、銀行卡這些東西我都整理清楚了,放在書房抽屜,密碼在單獨的一封信里。信封里還有遺囑,我簽完字了。”

    她打斷了,“我不想聽。”

    “你是我老婆,又是律師,應該最理智。”

    護士進來叫了手術準備,高儉點點頭,“不用人推著,我自己去。”

    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白云的縫隙,溫柔地照在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有病人站在窗前,努力伸開手臂,像是這樣能接受更多的能量。

    他徑直走向手術專用電梯,護士回頭說道:“家屬不能跟進去了。”

    謝碧陶嗯了一聲,高儉忽然停下了腳步,回身將她緊緊抱在懷里。他身形很高大,她踮起腳才能將下巴埋在他肩膀上。“我……我在外頭等著你。”

    護士笑瞇瞇地轉過身去。他有點不好意思,拍拍她的背:“行,一言為定。”

    電梯門緩緩關上了。

    方維走到謝碧陶身邊,“咱們可以去家屬等候區,那里有椅子。出來的時候護士會叫的。”

    她搖頭:“我突然很擔心高儉會害怕。切除一個器官,畢竟是身體空了一塊,他一定會難過的。”

    “這是不得已的選擇,他總要面對。”

    “我在這里等吧。我還是希望他能早一秒鐘看見我。”

    方維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金色陀螺,“這是個幸運陀螺,拿著它,一切都會順利的。”

    在進手術室之前,護士照例要核查病人的身份信息:“高儉,男,38歲,根治性睪/丸切除術。”

    高儉跟她認識,笑瞇瞇地答應了,“沒問題。”

    護士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很快就出來了。”

    他把病號服脫了,像一條光溜的魚一樣被推進病房,眼前忙碌的景象是那么熟悉。他躺著含笑打招呼:“蔣主任。”

    蔣濟仁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點頭:“早上好。”

    他又轉頭看著麻醉醫生,還是那個酷酷的女醫生:“劉大夫,你親自來給我上麻醉,我倍感榮幸。”

    “高主任,誰讓你總說我在旁邊玩手機,對手術一點貢獻也沒有呢。”女醫生憋著笑。

    “我錯了。這次全麻還是局麻?”

    “全麻。”

    “全麻好啊,不用聞烤肉味了。別的我倒不擔心,我這人高馬大的,劑量可得算準了。”

    “放心,一定讓你在最關鍵的時候醒過來。”女醫生將監控電極連到他的前胸,呼吸面罩冒著白煙,她拉過來扣在高儉臉上,他瞬間失去了知覺。

    盧玉貞拿起手術刀,從左側腹股溝做了切口,依次切開皮膚和皮下組織。她精準地切開精索外筋膜,游離出明顯增粗的精索,用阻斷帶進行懸吊。睪/丸內的腫瘤完全暴露在視野下。

    她用手指鈍性游離精索外筋膜內的睪/丸腫瘤,讓它處于完全活動狀態。蔣濟仁正準備下刀切斷精索,盧玉貞忽然叫道:“老師,等一等。”

    “有什么問題嗎?”

    她用手仔細地觸碰腫瘤各處:“我還是懷疑這是個畸胎瘤。它的這一端很軟,能感覺到里面是液態的,另一端又很硬。精原細胞瘤是囊性的,一般質地均勻,很少出現類似的狀態。”

    蔣濟仁也跟著摸了一遍,“有可能。”

    盧玉貞想了想,“睪/丸畸胎瘤在兒童身上多發,成年人較為少見。老師,如果是畸胎瘤,它可能是良性的。”

    “良性概率很小。兒童和成人的睪/丸畸胎瘤起源、手術方式、治療和預后完全不同。在青春期前大多是良性的,青春期后幾乎都伴隨有惡變,尤其是這個腫瘤增速很快。”蔣濟仁考慮了一下,“考慮到瘤標三項檢查都高,腹膜后多發淋巴結的情況,標準診療方案也是切除后做病理,這是最穩妥的方案。”

    盧玉貞看著那個血淋淋的腫瘤,沉默了幾秒,又說道:“老師,我有不同的看法。”

    手術室眾人的眼光一時都落在她身上。她鼓起了勇氣:“未成熟畸胎瘤的內胚層組織也可分泌少量AFP,所以AFP數值不能完全說明惡性程度。腹膜后多發淋巴結也可能是炎癥造成的,如果它和睪/丸腫瘤沒關系呢?”

    蔣濟仁深吸了一口氣,“睪/丸與其他器官不同,有獨特的解剖構造和豐富的血管。手術探查可能導致腫瘤擴散及抗精子抗體的產生。所以診療方案不推薦探查。你的意思是?”

    “國外文獻里也有學者認為,良性腫瘤只要體積小于69%均適合保留睪/丸。我建議取一塊腫瘤組織做冷凍術中病理,如果冰凍切片提示良性腫瘤,則開放精索阻斷后行睪/丸部分切除。如果提示惡性,再直接根治性切除。”

    麻醉醫生反應過來,扯了扯她的袖子,“盧醫生,別說了。你是一助,要聽主刀的。”

    手術室里安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二助也說道:“高主任已經做了精子凍存,而且單側睪/丸切除對生育功能的影響很小。師姐,我覺得還是以完全控制風險為主。”

    盧玉貞低下頭去,“老師,對不起,我還是覺得作為一個器官,它對內分泌功能、生殖健康和心理健康都有意義。”她小聲補充:“您是主刀,我應該做好助手。對不起,我今天話太多了。”

    蔣濟仁拿起手術刀,過了幾秒鐘又放下了。他微笑道:“小盧,你說的很有道理。請手術護士立刻通知病理科,加急做冷凍術中病理。”

    腫瘤組織很快被送走了。盧玉貞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緊張得臉都白了。蔣濟仁笑道:“小盧,怎么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有不同的意見很正常。”

    “我說的時機和地點不對。”

    “有效的建議什么時候提都是對的,教科書上的也不一定是標準答案。咱們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一直看著手術室的那部固定電話,終于它刺耳地響起來,巡回護士去接了,眼神落在她身上。

    “術中病理,腫瘤良性,切緣陰性。”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來,蔣濟仁點頭,“這是最好的結果。那么現在我們的手術難度就上了一個數量級。小盧,你來準備顯微鏡,16倍視野下預備分離腫瘤和睪/丸實質。配合顯微鏡使用精細雙極電凝刀,確切止血。盡可能多地保留正常睪/丸組織的同時,徹底清除病灶。”

    第149章 發布

    熱氣氤氳,白霧蒙蒙。高儉睜開了眼睛,看到天花板上素白的一片,似乎有水在往下滴。

    旁邊床上恍惚坐著個東北大姨,蓬松的頭發、灰色的眉毛、全包的眼線,穿著一件印著大花的線衣,四十出頭的樣子。他飛奔過去在她身邊蹲下,“姥姥。”

    姥姥身上有種獨有的潮濕味道,她將好幾沓手牌按顏色串在一起,紅色綠色黃色的塑料圈,上面掛著號碼,“小儉,給姥姥算一下,一晚上進去十五個男的,七個女的,四個搓了背,其中一個加了牛奶,一共掙了多少錢。”

    他伸出手指來掐著算,“一百三十二。”

    她揉揉高儉的腦袋,笑著說道:“我大孫子太聰明了。姥姥這是給你攢老婆本呢,知道不?”

    “啥叫老婆本啊。”

    “就是娶媳婦的錢,等攢夠了,你就自己成家了。”

    “成家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跟你媳婦兒相親相愛一家人。”

    高儉心花怒放,他將手牌拿過來戴在手上,“姥姥,我替你發。”

    恍惚中一個男人穿過霧氣向他走過來,看不清臉,他熱情地將一個紅色的手牌遞過去:“男賓一位。歡迎光臨。”

    病床上的高儉將手抬起來伸向方維,方維詫異地握住他的手:“師兄。”

    “男的進門五塊,搓背五塊,加牛奶加紅酒另算。”

    方維和謝碧陶面面相覷,“他還在澡堂子里。”

    她愣了幾秒,握住另一只手,“女賓多少錢。”

    “女賓四塊。”

    她將那只手握得很緊,高儉不由自主地往后縮,“哎哎,有事說事,動手動腳干啥啊。”

    她終于忍不住破涕為笑。

    手腕上的一串手牌忽然消失了,他恍惚著四處尋找,周圍潮濕的氣味越來越淡,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熟悉的消毒水氣味。

    高儉緩慢地眨著眼睛,他使勁往姥姥的方向看,她整個人已經變得完全透明,只是笑著沖他眨了眨眼睛。

    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了。

    “手術結束了。”方維微笑道:“恭喜你。”

    高儉身上還蓋著白色的被子。他渾身發冷,緩了一段時間才勉強有了說話的力氣,“以后我就是個不完整的人了。”

    方維和謝碧陶交換了一下眼神,“謝律師……嫂子可擔心壞了。手術時間很長。”

    “怎么那么墨跡呢。”高儉看見謝碧陶兩個眼泡都又紅又腫,他用了點力氣,捏捏謝碧陶的手指,“老婆,你放心,聽說獨頭蒜更辣。”

    方維下面要說的話直接噎住了,險些將水噴出來,謝碧陶窘迫地咳了兩聲,“你……越發不要臉了,怎么什么都敢說啊。他麻藥勁還沒過去,這話不當真。”

    方維笑道:“我建議你像我當年一樣,回頭給蔣主任和盧醫生送個錦旗。”

    “知道,看把你操心的,給小盧算業績分數。”高儉腦子也漸漸活泛起來了,“先等病理結果,然后看進不進化療,出院還遠著呢,錦旗上寫什么?拆彈專家?蛋蛋的憂傷?”

    “大病理還是最權威的,大概等三四天的樣子。至于錦旗上的字,建議你寫蛋蛋的喜悅。”

    “喜什么……”高儉看著倆人似笑非笑的臉,忽然回過味來,眼睛越睜越大,“你剛才說手術時間很長。”

    “對,后面幾臺手術都推到了下午。謝律師在電梯口站了三個多小時,擔心壞了。”方維淡淡地說道:“為了保住它也是蠻拼的。”

    他打開手機,將一張血糊糊的照片給他看,臉上帶著促狹的笑:“這腫瘤可真嚇人,有牙齒有頭發,聽說從你娘胎里帶來的。你把你兄弟給吞了。”

    “一團生殖細胞而已。”高儉得瑟起來:“碧陶,看我在受精卵階段就厲害得很。”

    方維拍拍手,“師兄,那我就走了,把剩下的時間交給嫂子。”

    蔣濟仁和盧玉貞站在門口,看著新婚夫婦緊緊擁抱在一起,交換了一個甜甜的吻。幸福的氛圍大概也能傳染,他倆跟著笑了。

    師徒兩人一路走到樓下。大道邊的梧桐樹葉子嘩嘩亂響,樹蔭下難得有一片涼爽的空間,他們在長椅上坐下來。

    “小盧,我有話跟你說。”

    “老師……我今天說話有一點沖。”她率先檢討。

    “你以為我要批評你,那就想錯了。我并不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助手而培養學生的。”蔣濟仁將手插進兜里,笑微微地說道,“我教學生,是為了讓他們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醫生,未來泌尿外科的主刀和專家。不迷信權威,勇于質疑,勇于思考,勇于假設,才是成為好醫生的第一步。”

    她害羞地低下頭去:“只是碰巧。其實那個畸胎瘤大概率是惡性的。”

    “對患者本人來說,就是零或者一百。”蔣濟仁坦蕩地說道,“你今天表現特別好。關于這場手術,我也反思了很多。”

    “您做得很好啊。”

    “不,還不夠好,至少不像你那么好。其實各種高端的檢測設備,比如加強CT,核磁,甚至PET-CT,不過是診斷的工具,永遠存在誤差。我們應該正確使用工具,而不是被工具所綁架,臨床判斷才是硬標準。切開之后,你伸手去捏那個腫瘤,對我觸動很大。這才是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基本功,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觸摸,有自己的思考,不放過任何有矛盾的細節,才能抓得住問題的關鍵。”他自嘲地苦笑道:“當專家時間一長,我好像有點飄,見到病人就像是器官的組合,忽略了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大概……走的太遠了,忘記當初為什么出發。”

    盧玉貞吃了一驚,“老師,您是我見過最刻苦、最勤奮的外科醫生,也是最好的老師。”

    “那是因為你見的還不夠多。我幫你把平臺拓寬,你以后會見到更優秀的外科醫生。”

    “但我的導師永遠只有一個。”

    蔣濟仁笑著站起身來,“巴爾的摩的房子找好了嗎?”

    “找好了,就在醫學院旁邊的公寓跟人合租,步行十分鐘左右,旁邊就是校車站。”她打開手機給他看,“我找了幾家,師……鄭總說這間離醫學院最近。她說當時她讀書的時候買了一套兩室兩廳的公寓,可惜已經賣掉了,不然可以租給我。其實我肯定也租不起,整租公寓很貴的。”

    蔣濟仁看著手機里的圖片,藍天白云下,那是曾經無比熟悉的街角,似乎一切都沒變,一切又全都變了。“巴爾的摩小城市,生活開銷不算高,只是大學附近社區治安不好。你千萬要注意安全。”

    “鄭總說了,晚上六點以后學校提供免費打車服務。”

    “我記得你的機票就定在下周。”

    “是的。方科長送我過去,順便旅游。”她微笑著說道。

    “他是個可靠的人。”蔣濟仁帶著她往住院樓那邊走去,一眼看見了正在檢修路燈的方維,“他就在那兒呢。”

    她悄沒聲息地走過去。方維盯著維修組的電工們挨個檢查燈柱里的線路。“夏天雨水大,壞了不要緊,千萬不要漏電。”

    她去了一趟小賣部,買了一堆雪糕拎過來。電工們檢查完畢,方維指揮著把總閘合上,“可以了。”

    她拍拍他的肩膀,他這才發現。“請你們吃雪糕。”

    方維招呼了一聲,大家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謝謝嫂子請客。”

    她害羞地站在一邊,方維將雪糕分完了,拿了兩根來找她,“咱倆去逛逛。”

    花壇里的月季開得爭奇斗艷,像是一大片彩虹。他倆牽著手,慢悠悠地吃著雪糕,享受難得的恬靜時刻。他笑道:“我師兄手術的事,我聽說了。”

    “高主任比較幸運。”

    “最幸運的是遇到你。”他很嚴肅,“不光是作為男朋友,作為曾經的醫學生,我很為你驕傲。”

    雪糕的味道清涼而甜蜜,叫人懶洋洋的,她笑著轉了個話題:“味道不錯,買一些屯在冰箱里吧,給孩子們吃。”

    “對,不過不能買太多,下周咱們就出發了。”他點開手機,“其他需要帶什么,我問問九華。”

    十天后的周末,懷柔的那家五星級酒店里,如茵的綠草上擺滿了展示架,海報上是宏濟醫療過往暢銷的器械,分為耐用器械、醫學影像診斷、耗材和疾病監測等幾個大類,用不同的顏色區分。

    酒店大堂打著橫幅,“宏濟一號國產手術機器人重磅發布”。陳妙茵穿著一身低調的套裝裙,帶著幾個下屬站在展廳門前,熱情接待著各路財經記者、新聞記者、各級醫管局、醫院受邀嘉賓。

    白玉蘭是活動司儀,她的控場技巧越發熟練了,幾句幽默的串場詞過后,大家的目光就被引到展廳的絕對主角上面。一臺嶄新的手術機器人被安放在臺上,鄭佳雪站在一旁,西裝革履的楊安順坐在操控位置,完全是青年才俊四個字的代名詞。

    大屏幕聚焦在鄭佳雪手里捏著的葡萄上。她用手撕了一個缺口,然后將它放在機械臂下面。高倍攝像頭下,機械臂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固定和縫針的流程,專用縫線在缺口上來回穿梭,最后還很靈活地打了一個結。

    觀眾席上掌聲雷動。白玉蘭不失時機地介紹道:“我們的宏濟一號機器人采用的全速圖像傳輸機制,確保手眼一致,圖像毫無延遲,醫生所見即所得,手術更安全更高效。超低圖像延時就算在國際市場上,也不亞于成熟應用的達芬奇機器人,處于行業領先水平。”

    人群發出贊嘆聲,不少觀眾都走上來,向鄭佳雪咨詢。她笑著介紹:“我們這臺儀器已經拿到了醫管局的批文,目前剛剛在華正醫院開始測試階段。”

    在最前排,馮時陪著幾位穿著短袖襯衫的客人,“國產機器人在關鍵領域的突破,有望打破歐美對手術機器人的天價壟斷。目前達芬奇機器人一臺采購價就是兩千多萬人民幣,后續保養比入場價格還要貴。如果國產醫療公司也能量產,“卡脖子”技術就實現了國產替代。”

    他招手讓鄭佳雪過來,“鄭總,我向你介紹一下國家工信部智能化管理處和衛生部醫療器械處的幾位處長。”

    展廳外面是茶歇區域,金英和王有慶端著精致的茶盤掃蕩了一番。她對蛋糕質量很是滿意:“以后咱們倆的婚禮就在這辦吧。”

    王有慶望著遠方碧波蕩漾的湖水,“場地很高級,得不少錢呢。老婆,咱們剛買了房子,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

    金英噘著嘴:“就知道你領了證就不舍得了,高主任就說過,魚上鉤了哪里還能給餌料吃呢。”

    王有慶連忙湊上前解釋:“老婆,你誤會了,我……”

    忽然旁邊一個溫柔的女聲插了進來:“高主任他還說什么了?”

    金英抬頭一看,好一個標準的白領麗人,正是謝碧陶。她瞬間嚇得心膽俱裂:“不是,他……就是胡說的,他經常吹牛,嫂子你別誤會。”

    王有慶也跟著找補:“高主任待我們特別好,剛出了院就上班,每天手術排的滿滿的。”他越說越覺得詞不達意,“我們醫院的傳統就是結了婚一切都聽老婆的,看馮院長就知道了。嫂子你只管看他行動。”

    謝碧陶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金英搖頭:“什么都聽我的,那我要在這辦婚禮你都嘰嘰歪歪。”

    “預算有限。”王有慶解釋。

    謝碧陶眨眨眼:“金英你要是真心想訂,我可以幫你申請個折扣。”

    “那太好了。”金英眼睛放著光,“你就是我的貴人。”

    楊安順走到他們旁邊,小聲問道:“方科長沒有來嗎?”

    金英的目光充滿同情,“他陪著盧醫生去美國了,請了年假。”

    “哦。”楊安順點點頭,“挺好的。”

    他走到角落里打開微信,找到那個外圓內方的頭像,“祝你們永遠幸福。”

    方維很快回復:“謝謝,高富帥小楊同學,祝你也盡快脫單。”

    鄭佳雪在展廳中央滿臉堆笑地解釋了半天,幾個處長問道:“國產手術機器人也有幾家在申請,鄭總覺得你們的獨有優勢在哪里?”

    鄭佳雪想了想,微笑著說道:“因為我們的研發從一開始就有幾位優秀外科醫生的介入,不停地挖掘臨床需求,優化使用體驗,才能做到急醫生所急,想醫生所想。除了用精確穩定的操作減少醫生的勞動強度,還有一些特別的設計細節,比如扶手按鍵操作區高度與扶手持平,讓醫生不需要彎腰操作,避免腰椎和頸椎勞損。扶手上包了真皮,冬天也不會冷。”

    幾個處長面面相覷:“女企業家果然細心周到。”

    鄭佳雪試探著問道:“宏濟一號正在申請貴部的制造業產業投資基金……”

    他們笑起來:“提前拉票可不成,下周要做答辯,記得早點來。”

    三米以外,蔣濟仁遠遠望著她。

    客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鄭佳雪緩慢地走出展廳。風吹著她的頭發,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仿佛一碰就會碎。

    她站在湖邊,掏出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忽然旁邊有個銀色的打火機遞過來,噠地一聲,火苗竄起來。

    她將煙引燃了,說了聲謝謝,卻一下子愣住了。

    蔣濟仁將打火機收到兜里。

    煙霧在她手指里裊裊上升。“濟仁,你最討厭別人抽煙。”

    “那也許是以前我沒有理解你真實的需要。”

    碧綠的湖水在她腳下輕柔地拍打著,她心口忽然一酸,隨即嘗試著轉了話題,“盧醫生啟程了吧,我看方科長也沒有來。”

    “前天飛走的。他會送小盧去巴爾的摩。”

    “嗯。”她笑了笑,“就在以前我住的公寓旁邊。”

    他深吸了一口氣,“小雪,那里有很多我們共同的回憶。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她轉過臉端詳著他,“回憶就是已經過去了。我們都沒能停留在原地,尤其是我。”

    “我還是愛著你。”蔣濟仁平靜地說道:“我不想跟你分開,我希望和你共同擁有未來。”

    她的心狂跳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沒能做到心如止水,“我冷漠無情,貪婪又虛偽。我利用了家里的每個人。現在我是宏濟的最大股東。”

    “誰說愛情一定只能降臨在白雪公主身上呢。有缺點的人就不配談戀愛了嗎。”

    “我的財務危機仍然沒有解除,宏濟醫療背了一億三千多萬的債務,如果挺不過去,我將一無所有。一億三千多萬。”

    蔣濟仁若有所思:“那的確是我一輩子也掙不來的錢。”

    “所以,我沒資格戀愛。”鄭佳雪將香煙熄滅了,“蔣醫生,你應該找一個工作穩定,溫柔平和的妻子,過最幸福的日子。”

    蔣濟仁笑了。“診療標準都只是參考意見,更何況是感情。幸福家庭難道要有個標尺。”

    她轉身要走,他眼疾手快,將她的手拉住了。他們對視了一會,她只是搖頭:“我沒辦法答應你。”

    “我也不會逼你立刻答應。”他微笑道:“機器人在院內測試,我們合作的日子還有很多。”

    鄭佳雪緩慢地將手抽出來,沿著草地向上走,他在后面叫道:“小雪,我不著急。”

    她踏出去兩步,忽然回頭,“蔣醫生,我先嘗試戒煙。吸煙有害健康,作為一個學醫的人,我得謹記這一條。”

    撂下這句話,她靜默地走遠了,蔣濟仁呆呆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才小聲道:“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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