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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咨詢

    方維望著手機屏幕出了一會神,才回到座位上。謝碧陶見他眉目間忽然有些異樣的神采,襯得整張臉像是年輕了十歲。

    她驚疑不定地望著他。方維笑了笑:“好像重新活了一回。”

    她也跟著笑了,舉起手里的杯子:“慶祝一下。”

    方維很禮貌地跟她碰杯,“突然覺得以后每一天都是賺的,要好好活。”

    謝碧陶很贊同:“身體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其他全部是虛無。”

    方維點點頭,沉吟了半晌才問道:“謝律師,咱們倆算是朋友吧。”

    “當然是。”

    “我咨詢你個問題,就是……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回絕我了。你覺得哪方面不大合適?”

    謝碧陶被他的直白嚇了一跳:“咱們……要說那么清楚嗎?我覺得做朋友挺好的。”

    “哦,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死纏爛打的意思。這些年我被女生拒絕的次數不少,大概心里有譜。我只是想咨詢一下,從女生的角度,哪方面是不能克服的困難?”

    她看方維的臉色極其嚴肅認真,語氣也是鄭重其事。她很冷靜地在腦子里將思路慢慢過了一遍,才斟酌著說道:“方科長,你的相貌、工作都很不錯,人也溫和有禮貌,只是給兩個孩子當后媽,對女生的挑戰太大。首先是財力上,在北京養活一個孩子到大學畢業,少說也要一百萬起步,更別說日后孩子結婚成家,要有物質上的支持;其次是情感上,要和陌生的孩子分享感情,本來就是反人性的,不是說女生不善良,而是談戀愛結婚總要有兩個人的空間;還有就是夫妻倆要不要生孩子,生完孩子之后,還能不能一碗水端平,人總是會本能地偏向自己親生的孩子;最后就是一些生活矛盾,孩子能帶來一些額外的矛盾,萬一夫妻吵架,孩子參與了,會把事情變得更糟糕。”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方維的表情,見他一直很平靜,才微笑著說道:“我是做律師的,見多了戀愛時海誓山盟,離婚又打得頭破血流的案例。感情基礎好的尚且鬧得很不堪,我自問是個普通人,可能沒有辦法處理這樣復雜的關系。對不住了。”

    方維聽得非常認真,“沒什么對不住,我要的就是這樣誠懇的話。那我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抵消這些吧。”

    謝碧陶小心翼翼地說道:“方科長,你是個好人,不過……”

    他想了想,“我也是個普通人,也沒有一夜暴富的可能。我也絕對不會放棄兩個孩子。那么其實誰跟我在一起,獲得幸福的概率很低。”

    謝碧陶聽他說得坦誠,也放緩了語速:“其實……幸福是個人感覺。我的分析只是把所有感性的因素都排除了之后,得出來的理性判斷。可能也是工作的原因吧,要求我們要時刻理智。”

    方維若有所思地笑了:“怎么每次都跟做咨詢似的,這樣下去要向你交費了。”

    謝碧陶笑道:“情感咨詢我可不是專業的,哪里敢收錢。”

    兩個人默契地出門打車。路邊也有男女摟抱在一起,抵御著寒風。方維問道:“我住醫院附近,要是順路的話,我帶你回去。”

    “現在不順路,我最近正在醫院附近找租房,想搬過去。”

    方維笑道:“找得怎么樣了?”

    “看了幾處,還沒定下來,盧醫生說她租的房子年底到期,我還沒去看。”

    方維忽然心里一沉:“那她去哪兒?”

    “她說準備結婚了,男朋友買了房子。”

    他心中說不上來什么滋味,恍惚著上了出租車,標志性的建筑物一座一座從眼前經過。路邊的樹木葉子已經落光了,樹杈在風中擺動。后海的燈紅酒綠仿佛只是一瞬,而生活終究要落在高樓里的一個個小窩里。

    司機是個四五十歲的本地人,說話有點逗:“哥們,你沒喝酒吧?”

    “沒。一點都沒喝。”

    “那就好,最怕拉上喝得不著四六的,死活說不清自己家在哪,還不敢扔下,怕大冷天的出了事。上回有個哥們喝多了,一邊哭一邊跟我唱,死了都要愛……多不吉利啊你說是不是。也就是你們這些年輕的經折騰。”

    他跟著麻木地笑。他剛剛發現自己是有感覺的,想到她會動心,就是胃里抽抽一下,五臟六腑都帶著點麻。但是……她就要結婚了。是的,她穿了婚紗,雖然照片沒有拍成,但是早晚會換一天補拍,像所有情侶婚紗照的主人公一樣甜蜜對視,牽手親吻……那畫面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他翻開通話記錄,好像也只有一分多鐘,她聲音很啞,感冒肯定不輕。她吃過晚飯了沒有,能吃下東西嗎,李義看上去不像是能給她做飯的人……算了,他們畢竟是男女朋友,做不做飯又有什么要緊,或許她也不介意。不過……她到底吃過晚飯了沒有?

    他望著窗外,快要到了,車在紅燈前停下。外面就是她住的小區,夜深了,只有街邊的飯店絕大多數都已經打了烊,只有幾家鋪子還亮著燈。

    方維忽然瞧見一家粥店,他只猶豫了片刻,就叫道:“師傅,在這停吧。”

    “啊?不早說,這兒不能停。”

    “那就過了路口,靠邊就能停了。”

    他下了車,走進這家粥店。店面很小,幾張桌臺,沒什么客人,老板娘在柜臺里玩著手機,懶得抬頭,指一指上頭的招牌:“就剩下南瓜粥、紫米粥和八寶粥了,小菜有花生米、酸豆角和鹵蛋。”

    他打開手機,已經十點鐘了,又有點猶豫:“她睡了嗎?我這樣送上去方便嗎?李義是不是在?我……”

    方維叫道:“要一份南瓜粥,一份紫米粥,小菜各要一份,打包。”他深吸了一口氣,在微信里輸入:你吃過了嗎?

    最后還是沒發出去,他自己刪掉了,自言自語:“算了,拿回家吧。”

    老板娘慢手慢腳地盛著花生米。忽然嘩啦一聲,厚厚的棉布簾子動了,進來一個裹得很嚴實的人。

    他倆四目相對,方維只覺得頭上放了煙花,炸得一天都是星星。他結結巴巴地問:“你怎么……”

    盧玉貞頭上包了厚厚的圍巾,戴著口罩,顯然沒想到在這里能碰到熟人,眼神有點慌亂,“我……我想吃點熱乎的。”

    “怎么不叫外賣?”

    “過了十點,外賣費有點貴。你呢?”

    老板娘把打包的粥遞到他手里,他的大腦飛速旋轉:“孩子們想吃點夜宵。我出來一看,這家還開著。”

    “方大哥,你對孩子真好。”

    她叫了一碗南瓜粥,一碟子花生米,很無力地坐下來。

    方維說道:“謝謝你,一直在系統里查我的病理。”

    她摘了口罩,鼻頭紅紅的。剛想開口就連續打了幾個噴嚏,方維抽了幾張紙遞過去。她擦了擦鼻涕,才慢慢說道:“謝謝。我也挺替你高興的。”

    方維見她十分虛弱,便問道:“請假了嗎?”

    “跟蔣老師請了一天假。”

    “多請兩天吧,看著不輕。”

    她搖頭:“后天還安排了一天膀胱鏡。”

    “找個人替你吧。少了你地球也不是不轉,別帶病上班。”

    她嘆了口氣,“是挺累的。臨床……太苦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方大哥,我想問問,轉行干行政會好一點嗎?收入呢?”

    “行政……加班沒那么多,一般都能正常上下班。收入比不過臨床,大概打個七八折的樣子吧。”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挺好的,也穩定。算成小時工,收入更高了。”

    “反正各有利弊吧。”他試探著問道:“你博士都讀下來了,真不打算繼續做醫生了?”

    “我也不知道。你別跟我導師說啊。”

    “不會。我覺得你聰明又肯吃苦,做行政也能做得很好。外科很累,女生更不容易,不管轉行還是堅持,都有理由。只不過,別人怎么想不重要,這是你自己的職業,要自己選。”

    她很認真地聽著。“那……家人的意見呢?”

    “可以聽。但最后承擔的只有你自己,選了就沒法抱怨,只能咬著牙走到底。”方維說得很謹慎:“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找我。”

    “謝謝你。”她使勁抽著鼻子,“我會好好考慮。”

    她指一指他手里的外賣盒子,“快回家吧,孩子們說不定等得急了。”

    他只好點頭:“好。”

    他走出店外,又回身望去,玻璃上貼著紅色貼紙,“健康美味,營養可口”,從字的縫隙里映出小小的人影。他搖搖頭,心里默念:“其實我做的應該比外頭買的好吃。”

    第32章 好轉

    陳妙茵在走廊里穿過,在馮時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門開著,馮時在跟高儉在討論著什么,氣氛很輕松。

    馮時問道:“怎么這兩天不見小方?黃院長說要開院里的班子會,聽聽會議室系統改造的事。”

    高儉笑道:“估計在家看孩子吧。說不定哪個小的感冒咳嗽,在家照顧。”

    馮時點點頭:“你跟他聯系一下,看是不是家里有事。”

    “不用著急,他應該很快就來了。”

    馮時忽然眼光瞥見她,招手道:“妙茵,你先進來。”

    高儉打量著她,目光不算善意。陳妙茵從包里拿出兩張紙,垂著頭說道:“馮院長,這是我老公的取保候審文件,需要醫院出具支持材料。我們問了一下,說需要您這邊簽字。”

    馮時拿起來讀了讀:“因犯罪嫌疑人鄭佳瑞在住院治療期間,生活不能自理……”

    她的臉立刻漲紅了,馮時很及時地停住,“高儉,正好你在這,安排給她打一份病例。妙茵,你讓ICU主任簽完字,到院辦公室去找主任簽字,他倆雙簽完畢,再送到我這里來。”

    她一疊聲地說好。

    高儉笑了笑:“我這就去辦。”

    他出去了,馮時淡淡地說道:“妙茵,這都是公事公辦,標準流程。我簽完了就能蓋醫院章了。對了,ECMO前天已經撤機了,他的生命體征平穩,一時半會沒有大風險。病人恢復了部分意識,這都是很好的現象。”

    她忐忑地說道:“謝謝,謝謝你們救了他一條命。”

    馮時很嚴肅地說道:“這是醫生的職責所在,我們天天就是這么過來的,每一個人進來,我都希望他能治愈出院。只是……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好好賠償受害者家屬,畢竟去世的孕婦是無辜的。這種慘劇,沒有人愿意見到。”

    陳妙茵既窘迫又羞愧:“會的,我們一定會。”

    馮時看到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有些酸,“妙茵,人世間沒什么公平,可是公道也在人心。還是站在那個幸存的孩子的角度,盡可能把后續保障做得周到些。我……不是作為醫生說這些話,只是作為旁觀者的建議。”

    “好。我也有孩子,我能體會。”

    馮時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妙茵,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鄭愛妙,小學六年級了。”

    “愛妙……那他以前待你很好啊。”

    陳妙茵敏銳地捕捉到“以前”兩個字,一腔辛酸撲來,喉嚨便哽住了。她苦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老了。”

    她換了個話題:“馮院長,我們家屬這邊,想請您和幾位醫生吃個便飯,這段時間您辛苦了,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馮時有點驚訝,“哦,我們院里有規定不允許,不用張羅了。”

    “就是普通的飯,不算宴請,不喝酒的。”

    “那也不用了,我們只是盡義務而已。”

    她見他態度堅決,只得勉強道:“那好。”

    她握著那份取保候審的文件,將它小心地放回包里,重新走回ICU外面。鄭愛妙站在角落里,她走上前去,握著女兒的手發呆。

    忽然幾個警察疾步走了過來,有男有女,女兒被嚇了一跳,慌亂地躲到她懷里:“是來抓爸爸的嗎?”

    她心里一凜,急忙反身將女兒護住,“不是的,妙妙,別害怕。”

    女兒抹著眼淚:“學校里的同學都說我爸爸是壞人,害了好多人。我昨天夢見他被抓走了,關在監獄里。”

    她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眼淚終于無力地落下。

    ICU的門開了,金九華走了出來,看見陸耀守在外面,笑瞇瞇地點頭:“普通病房那邊準備好了嗎?”

    “好了。”陸耀將手里的一束鮮花指給他看,“她能接這個嗎?”

    金九華笑了:“擺在旁邊拍照可以。她的手還處于活動受限階段,不能勞累。”他又將這束花接過去好好查看了一下:“黃玫瑰和百合,上頭可別有刺。她很虛弱,千萬不能感染。”

    “這個你放心,我讓她們包了好多層報紙。”

    護士叫道:“18床家屬準備。”

    兩個護士將女警官的病床推了出來。她看見了外面的一隊警察,眼神就變了,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陸耀帶著人站成齊齊的一排,舉起手來鄭重地敬禮。

    這一幕如此莊嚴肅穆,ICU門前的家屬們都看得屏氣凝神。女警官默然地望著他們,良久才從嘴邊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手抬了抬,金九華連忙俯身笑道:“你現在手還不大能活動,不用回禮了。”

    她微微點頭,又對他輕聲說道:“謝謝。”

    金九華忽然覺得自豪感滿滿:“你放心,我還是你的管床醫生,一定照顧到你出院。”

    他們一路護送她走到普通病房,陸耀小心地把鮮花放在床頭,她轉過臉來笑了,對著他說道:“麻煩給我拍張照。”

    金九華掏出手機:“我給你們拍。”

    黃色玫瑰舒展著花瓣,有一股淡淡的香氣。陽光照在病房里,冷冰冰的陳設因為這一束黃色的鮮花而浮現出了無限溫情。他們小聲地笑著,比著各式各樣的姿勢。袁昭很配合,一直都在笑。她臉上的血痂也變淡了許多,一張溫柔的臉閃著光輝。

    陸耀眼中含著眼淚,湊在她身邊,豎著大拇指。

    “咔嚓咔嚓”,所有美好的畫面都被定了格。她沖著金九華抬一抬手,啞著聲音叫道:“金醫生,你也來。”

    他有點驚訝,“你怎么知道我姓金?”

    她下巴點了點,“聽別人叫的。”

    金九華笑道:“我很榮幸。”他斟酌了一下:“你是18床,我以后就這么叫你吧。”

    陸耀搖搖頭:“她的檔案已經走完流程了,以后可以恢復本來的名字,她叫袁昭。”

    金九華念了一遍:“袁昭,真好聽,跟你的人也特別搭。”

    她有點愣神,過了一會才點頭答應:“哎。”

    與此同時,方維信心滿滿地走進泌尿外科診室。蔣濟仁笑瞇瞇地看著手里的病理報告:“你這個息肉還有點特別。”

    “長得特別好看?”

    “那倒不是。本來是個小的膀胱結石,被息肉包住了,所以反復發炎。你的腺性膀胱炎特征也很明顯。”

    “能用激光碎掉嗎?”

    “拿著激光炮照著肚子突突兩下,那個對普通結石有效,對你這個不行。我建議還是膀胱鏡手術,直接切掉,一了百了。”

    方維聽見“膀胱鏡”三個字,臉色立即變了,蔣濟仁會意:“現在腔鏡手術很成熟,這次用軟鏡,住院三四天。”

    他思索了一下:“可以,等年底吧,這段時間要科室考核,還要做明年的設備招標計劃,一堆匯報材料要處理。等孩子們放寒假了,我就來手術。”

    蔣濟仁嘆了口氣:“方科長,你真夠能忍的,那得一直吃著消炎藥。結石在膀胱里頭都快磨成珍珠了,哪天取出來給你瞧瞧。”

    “我磨一磨,當個項鏈掛脖子上。”

    方維笑瞇瞇地告辭,蔣濟仁忽然想起件事來:“對了,我女朋友她哥哥已經撤了ECMO,現在情況穩定。她想請幾個醫生吃頓飯,專門說把你叫上。當時去買ECMO配件,你可幫了大忙。”

    “這就不必了吧。就是出了趟差。”

    “我也是這么說,而且病人請大夫吃飯也很不妥當。后來她說都是朋友,九華是我們同學,小盧是我學生,就隨便吃一頓,不是宴請。”

    他聽見盧玉貞的名字,心中一跳:“那好。什么時候呢?”

    “本來打算就今天,小盧剛好說病了,那就再等兩天。”

    第33章 穿幫

    宏濟醫療股份有限公司今日發布關于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變動的公告(證券代碼:00XXXX 證券簡稱:宏濟醫療公告編號:20XX-020)。鄭佳瑞先生因個人原因辭去該公司執行董事、行政總裁及薪酬委員會職務。辭任生效后,鄭佳瑞先生將不再在該集團公司擔任任何職務。

    鄭佳雪女士獲委任為該集團公司執行董事、行政總裁及薪酬委員會成員。鄭佳雪女士畢業于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獲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曾任美國華明藥業公共關系部高級主管、宏濟醫療集團規劃發展部副經理、宏濟醫療集團規劃發展部經理等職務。

    截至本公告披露日,鄭佳瑞先生持有公司股份3,484,324股,約占公司股份總額的11.68%;鄭佳雪女士持有公司股份504,440股,約占公司股份總額的1.69%。公司及董事會全體成員保證信息披露的內容真實、準確、完整,沒有虛假記載、誤導性陳述或重大遺漏。

    另據宏濟醫療20XX年第三季度報告,今年前三季度,宏濟醫療實現營業收入2.13億元,同比下降10.98%;實現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3788.11萬元,同比下降70.19%。公告解釋稱:“公司主要產品的銷售價格同比下降,毛利同比減少。”

    華正醫院對面某酒店的會議室里,氣氛十分緊張凝重。圓桌上坐滿了臉色鐵青的病人家屬,鄭佳雪帶著兩個法務人員坐在一側,李義帶著兩個下屬坐在她旁邊。

    受害孕婦的父母眼睛通紅:“我不要賠償,我要他償命,讓他去陰曹地府找我女兒請罪。”

    孕婦的丈夫低著頭一言不發,謝碧陶壓著聲音解勸:“叔叔阿姨,就算咱們不出諒解書,對方也頂多判七年,不會死刑。考慮到孩子的撫養問題,我這邊還是建議能協商就協商。”

    孕婦的母親擦著眼淚:“我女兒也是從一個小嬰兒養大的,我們兩口子看著她走路,送她念書,工作,結婚,就想著給她帶孩子呢,我的老天爺……”

    謝碧陶推了推孕婦的丈夫:“王先生,你來勸一下吧。”

    王先生咳了一聲,“爸,媽,小玉的心愿也是孩子能健康長大,咱們……還得朝前看。”

    “什么朝前看,我都活不了了,那天被撞死的怎么不是我。我換我女兒,心甘情愿。”

    “媽,你別激動,咱們家還有孩子呢。孩子在新生兒ICU也花了不少費用,以后吃穿住行,哪一樣不要錢。小玉在天有靈……”

    好不容易等家屬平靜了些,李義拿了一疊文件出來:“之前我們理賠部的另一位同事已經跟大家解釋過了。考慮大家的情緒比較激動,我這次專門再來解釋一遍。這里是《保險法》的原文,第七十八條規定:被保險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或者故意重大違反交通安全法規且發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不承擔保險責任。所以我們也是依法合規在辦理賠償。公安機關已經判定肇事司機全責,我建議你們收集整理所有的治療費發票,連帶傷殘證明、誤工證明,起訴肇事司機,法院會給大家合理公道的判決的。”

    家屬們的眼光一時都定在鄭佳雪臉上,她搖搖頭:“李經理,我哥哥一直在眾安保險購買車險,也額外買了意外險,先后投保金額也有幾百萬,發生了事故,保險公司可以完全免責嗎?”

    李義微笑道:“鄭總,我們也是依法辦事。酒后駕車屬于重大違反交通安全法規的情況,這在我們的免責條例里面都有說明。”他拿出一份合同的復印件:“這是我們和鄭先生的車險合同,你可以看一下,免責條例第二條就是。”

    鄭佳雪接過來掃了一眼,臉色一沉,又看向后面的兩個法務。兩個法務面面相覷,都不做聲。鄭佳雪冷笑道:“保險公司撇的倒是干凈,當時上門跟我哥哥推銷,說得天花亂墜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李義臉上仍是客氣的笑容:“鄭總,鄭先生是酒駕,而且是醉駕。如果他不是酒駕,而是正常行駛,不管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們絕對不會拒絕賠償的。我們眾安保險在業界的服務口碑一向都很好,相信您也理解。”

    鄭佳雪和法務小聲商量了一會,也覺得無計可施。王先生站了起來:“我妻子還躺在太平間里,孩子也剛脫離危險期,還有在座各位的親屬,都是無辜進了醫院。你們宏濟醫療是上市公司,這賠償是該有的社會責任。賠不賠,怎么賠,你們要給個說法。”

    眾人都跟著點頭:“我們已經很理智了,要是給不出個說法,就到你們公司大樓門前坐一坐。”

    鄭佳雪看到群情洶涌,也站了起來,鞠了一躬:“各位相信我,我也是帶著誠意來的,會給大家最合理的方案。”

    “別總是打嘴炮。進了醫院這么多天,所有費用都是我們自己墊付的,要墊到什么時候。好端端的落下殘疾,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說的輕松。”

    鄭佳雪點點頭:“我們需要統計一下各位的醫療費和誤工費數目,我帶了兩位法務過來,她們會協助記錄的。”

    法務拿出一張表格,“大家一個一個來,在我這里登記。”

    鄭佳雪緩慢地走出會議室,往洗手間走去。她擰開水龍頭,將涼水潑在臉上。忽然身后有個聲音壓得很低,“鄭總,咱們可不可以聊兩句。”

    她愕然回首,是謝碧陶。

    她倆默然地沿著樓梯向上走,開了一間鐘點房。鄭佳雪將門小心地掩上:“什么事?”

    謝碧陶道:“賠償金額合計應該超過七八百萬了吧,還不包括諒解書的費用。”

    “差不多。”

    “我有辦法讓眾安保險承擔一部分。”

    鄭佳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什么辦法?”她想了想,“我們公司的法務說眾安保險引用《保險法》沒有不當。”

    “辦法很簡單,只是我也有條件。鄭總是個講道理的人,咱們可以攤開來說,信任一下對方。”

    “你說。”

    “一個是諒解書的費用。我是王先生的代表律師,希望你們能盡量表示誠意。”

    “可以。”

    “還有就是我妹妹的事。我妹妹因為這件事受到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在網上被污蔑和人肉。希望你們能為她恢復名譽。”

    “那你妹妹到底是不是小三呢?”

    “不是,我有證據。”

    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謝碧陶笑了,“鄭總,咱們先彼此信任一下吧。畢竟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好。我們加個聯系方式吧。”鄭佳雪打開手機。“你掃我。”

    謝碧陶發了一個pdf文件過來。

    “那位李經理說的沒錯,《保險法》里說非法駕駛,保險公司免責。不過你可以看這一條,我用紅筆標出來的。《保險法》第十七條規定,訂立保險合同,采用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的,保險人向投保人提供的投保單應當附格式條款,保險人應當向投保人說明合同的內容。對保險合同中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條款,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在投保單、保險單或者其他保險憑證上作出足以引起投保人注意的提示,并對該條款的內容以書面或者口頭形式向投保人作出明確說明;未作提示或者明確說明的,該條款不產生效力。”

    鄭佳雪眼睛亮了:“那就是說……可以追溯投保的電話錄音?”

    “正是。我相信眾安保險的銷售絕不會在你哥哥投保時,還能一條一條念免責條款。購買保險的錄音可以從保險公司調取。”

    接近傍晚,方維給盧玉貞發了一條微信:“今天的膀胱鏡做完了嗎?吃飯的地方不近,我開車帶你去。”

    過了很久,她才回復:“好,我這就來。謝謝方大哥。”

    方維將車停在門診大樓后面等著,忽然聽見音響又叫了一聲:“藍牙已連接。”

    他的心跟著狂跳起來。她在車外頭站著,神情疲憊,穿了一身樸素的黑色大衣,越發顯得臉色蒼白。

    她上了車,方維苦笑道:“你真就不能多休兩天。”

    她悶著頭咳嗽,“都是活趕著活,怎么休呢。”

    方維將車駛出醫院。她閉著眼睛說道:“其實我不愿意去吃這頓飯。本來救活了病人,人家送個水果我就很高興的。救活了他,總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人。”

    “別想太多了,就當他是條狗吧,救活了拴起來,能不再咬人就行。”

    “有錢人就是爽,花錢買命,還買到了。我天天看著那些因為費用放棄治療的人,唉。”

    方維嘆了口氣道:“咱們倆就悶頭吃飯,啥也不說,吃完走人。”

    “好。”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在一個別墅區停下。她驚訝地左右看看:“這也不是飯館啊。”

    “是一家私房菜,得預約的,一天就招待一桌,保證私密。”

    “這樣也行啊。”

    小別墅二樓別有天地,布置得很像個微型園林,擺了不少花木盆景,中間放置著一張圓桌。

    圓桌上已經到了幾個人,金九華笑道:“方科長,就等你們了。”

    蔣濟仁笑呵呵地給他們指了指:“這里熱,外套脫了吧,可以掛這邊架子上。”

    桌子旁立著一個檀木的衣架,盧玉貞將包摘了,伸手掛上去。

    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架子上已經掛了個一模一樣的鏈條包,大小,顏色,品牌都是一樣的,只是……下面的這個在燈下顯得亮晶晶的,有種說不出來的光滑感。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謝碧陶的那句話:“包包很漂亮。”

    一絲不祥的感覺從心底生出來。金九華眼尖,笑道:“真巧,兩個包一模一樣啊。”

    蔣濟仁瞥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真是太有緣分了,看來這包還挺流行的,你們倆眼光也差不多。”

    他最后那句話忽然戳中了鄭佳雪的心。她眨了眨眼睛:“小盧挺有辦法的,我的銷售跟我說北京這幾個月都沒貨了,還是專門給我從上海調的貨。”

    蔣濟仁不以為意地笑道:“什么包這么吃香,難道是金子打的。”

    盧玉貞腦子里嗡的一聲,她冷靜了一下,將包往衣架邊上掛了,中間隔開一段距離。

    方維跟著笑道:“現在海外代購才厲害呢,我就認識人在法國留學的,一周代購好幾百個包,他們肯定手里有貨,比在國內方便,又便宜。”

    盧玉貞胡亂嗯了一句。方維脫下羽絨服,正正地掛在盧玉貞的包上面。黑色的羽絨服很寬大,將包蓋得嚴嚴實實。

    第34章 栗子

    陳妙茵伸手招呼:“小盧,坐我旁邊來。”

    盧玉貞見到她溫柔可親,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邊坐了,陳妙茵笑著說道:“我也不大出來應酬,看到來了個女醫生格外親切。學醫的小姑娘都有本事,能干的很,我女兒得向你們多學一學。”

    方維便也很自然地坐在盧玉貞旁邊,給她倒了一盞茶。她有點害羞,急忙推拒:“方科長,太客氣了。”

    方維笑道:“我們就是后勤服務科室,給臨床醫生做好保障是我們的職責。”

    蔣濟仁和金九華對視了一眼,都笑起來。蔣濟仁便道:“人都齊了,要不點菜?”

    鄭佳雪笑著搖頭:“這家店古怪的很,老板有脾氣,不點菜的,上什么吃什么。”

    盧玉貞瞥了一眼衣架上的包,心里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只覺得呼吸越發憋悶起來,氣也喘不均勻,悶悶地咳了兩聲,趕忙把口罩戴上了。

    蔣濟仁笑道:“小盧這兩天都感冒了,能來吃這頓飯就很不容易。我原想著馮院長要是在,我再跟他好好推薦一下我這位開山大弟子,人品學問都好,明年留院一定得投她的票。”

    金九華也說道:“我們叫會診,盧醫生也常來,處理問題又快又準。上回高主任在手術室叫人插尿管,金英也是老資格了,都插不進去,還是盧醫生過來一手搞定的。”

    她窘迫地擺擺手:“都是蔣老師教得好。他手把手帶著我,什么都是從頭學,我做錯了事他也不生氣。”

    方維笑道:“名師出高徒,兩好并一好,少了誰都不成。”

    不一會菜品上來了,這是家淮揚菜,用料精致,味道清淡,眾人紛紛稱贊起來,盧玉貞只覺得沒滋沒味,便也跟著點頭。

    她心亂如麻,用勺子在碗里將一個獅子頭切碎了,一點一點勉強吃了下去。方維見她臉色不好,猜得出原委,也不說話。他倆原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陳妙茵也不善言辭,說了幾句客氣話,看在座的都沒有孩子,更沒有共同話題,只能帶著客氣的笑容勸盧玉貞喝湯。

    鄭佳雪看到場面越來越冷,只能強打著精神問道:“方科長,你對醫療設備國產化怎么看?”

    方維很客氣地說道:“國產化是大勢所趨,基礎的醫療器械,現在都走集中采購,國產化率都在一半以上了。只是高端器械,尤其是核心零部件專利都在歐美大公司手里,一時半會想替代也難。”

    鄭佳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搞研發是要費些工夫。”

    方維喝了口茶:“想加速研發還是要醫工結合,要理解臨床的需求,又要有工程創新能力,我看你們兩口子結合就很好。”

    眾人都笑了。蔣濟仁一聊到這個話題,就來了興致:“腔鏡手術現在歐美都有成熟的達芬奇機器人來做,創口小,精度高。咱們院里要是能引進就好了。”

    金九華忽然想起給袁昭動手術時候的場景:“有些需要極細微操作的手術,的確機器人更有優勢。不過以后外科醫生可就沒飯吃了。”

    方維道:“我倒是很看好這個行業前景的,現在是機器人給醫生打輔助,以后就說不定就能獨立作業。到時候社區醫院也能開復雜手術。你們臨床上多提需求,只要列入采購計劃,我們可以采購、調試、移交。”

    蔣濟仁想了想:“機器是一方面,人才儲備也是一方面。”他轉過身去看著盧玉貞:“院里也有去美國歐洲的訪問學者計劃,能出去一兩年在國外的醫院進修。小盧,到底你是土博士,英語差一點,海外的一些臨床技術接觸的少。女醫生要是想有發展,還是要在技術上突破。”

    方維也點點頭:“外科之所以女生少,就是因為大家都覺得傳統開放手術首要靠體力。后來腔鏡手術進步了,女生就漸漸多起來。以后大家要是都用手術機器人,體力的劣勢就不存在了,反而女生更有條理、更細心。你可以嘗試一下,這是個很好的方向,先準備好了,機會一來就抓住。”

    盧玉貞聽到最后一句,忽然心潮澎湃起來:“謝謝老師,我盡力而為。”

    這頓飯終于賓主盡歡地結束了。盧玉貞伸手去拿包的時候,仍是有些窘迫。

    她在副駕駛上來回翻著那個包,想解釋一下,又覺得難以開口。方維會意,也不提這件事,只是說道:“做訪問學者,又能學技術,又提升眼界,有這個意向就趕快去申請,機會難得。”

    她悶悶地嗯了一聲。他問道:“有顧慮?”

    她搖搖頭:“沒有。蔣老師跟你都說得對。我平常查文獻,也知道這個方向是前沿,要是能占先機,就能留院了。”

    他笑了:“你這追求也太低了點,何止是留院,現在機器人沾邊的論文影響因子都很高,過幾年你就是專家了,走廊里也掛著你的照片,寫上擅長機器人微創手術。”

    她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將包丟到一邊:“聽起來感覺不錯。”

    方維將車開到小區門前。晚上小區門口橫七豎八地停滿了車,他找不到車位,只好笑道:“那你在這里下車吧,我先走了。”

    她下了車,走出幾步,忽然回來敲敲車窗:“方大哥,你先別走。”

    他愕然道:“什么?”

    “你先等一等。”

    冬天干冷的空氣里,夾著一絲淡淡的甜味。小區門口有個賣糖炒栗子的鋪子,一包一包擺在玻璃柜臺里面,爐子里的栗子裹著沙子和蜜糖,刷拉刷拉地旋轉。她沖向柜臺,掃碼買了兩包,從車窗里遞了進來:“給你家孩子的。”

    他有點愣神:“這……不用了。”

    “又不值錢,就是個零食。你這么晚回去,總得帶點吃的。”

    他伸手接過去:“好。”

    車重新發動起來,開了暖風,栗子的味道更加濃郁起來,熏得他心神一晃一晃。

    盧玉貞戴上口罩,往小區里走去,忽然手機叮咚叮咚響起來,是謝碧陶。

    “盧醫生,我正好在附近,想看看你的房子,請問你晚上有事嗎?”

    “沒事,你來吧。”

    她發了個定位,又不放心,還是跺著腳在樓下等著。不一會兒,謝碧陶就到了,一臉抱歉:“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就上去看一眼。”

    “沒關系,我也正好剛回來。”

    盧玉貞按了電梯:“這是老樓加裝的,去年才安上。”

    她掏鑰匙開門,是個很窄小的兩室一廳,裝修是八十年代風格,客廳打了一溜木柜子,收拾得很整潔。

    “我平時也就回來睡個覺。還好東西少,看著還不太亂。”

    謝碧陶轉了一圈,又去看浴室,盧玉貞笑道:“都是湊合用。你隨便看。”

    謝碧陶有點猶豫:“就是裝修舊了點,別的都不錯,尤其是離醫院特別近。你確定要搬嗎?”

    她忽然心底起了一陣奇怪的感覺,是的,確定要搬嗎?

    她定了定神,將那個鏈條包拿出來:“謝律師,這個包,是不是假的?”

    謝碧陶被她問住了,勉強答道:“我看不出來。你要是有懷疑的話,先問一下你男朋友吧。說不定……他也是被代購騙了。”

    謝碧陶走了。盧玉貞瞧著這個包。換了是以前,她會毫不猶豫地打個電話叫他說清楚,但現在……

    她在微信里敲著字:你送我的包,有個五金件壞了,專柜說可以修,但要有發票,你哪天拿給我一下?

    界面顯示正在輸入,隨即又消失了。過了一陣,李義才回道:“小票找不見了,你拿給我吧,我給你修好。”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但還是鼻子一酸。她安靜地回答:李義,找個時間咱們聊一聊吧。

    第35章 分手

    創傷中心的病房內,陸耀坐在袁昭的病床前,細心地將橘子皮慢慢剝掉,將上面的白色脈絡也挑掉。

    袁昭勉強抬起了手,“同學,我自己弄。”

    陸耀聽見這個稱呼,有點發愣,隨即搖搖頭:“金醫生囑咐的,你的手還不能動。”

    方維推著一臺紅外理療儀走進門,將理療儀插了電,上面的紅燈亮了起來:“專門在庫房給你找的,雖然是舊的,比現在花里胡哨的強,功能沒問題。”

    陸耀道:“袁昭,給你介紹個朋友。醫院設備科的方科長,鐵哥們,跟我從小就認識。”

    袁昭眨眨眼睛,算是打了招呼。方維笑道:“這么秀氣的女警察,做事情威風凜凜,真讓人刮目相看。”

    陸耀將方維拉過來,在他胸前比了個大拇指,才說道:“我特意叫他來,是因為他當年傷得跟你差不多嚴重,后來也恢復了,看著跟好人沒區別。”

    方維聽見最后一句,就忍不住笑:“跟好人沒區別,還是壞人唄。”

    “嗐,就是跟正常人沒區別,腿能走,手能用,就是運動不能太劇烈。”

    袁昭好奇地望著方維。他將袖子擼上去,給她看手臂和手背上的白色疤痕。時隔多年,疤痕已經淡去了不少,但仍能想見當年的慘烈情形:“當時幾乎斷成幾截了,腿上也是。后來也是馮院長連夜動的手術,前前后后用了半年多,做了許多小手術才下地,現在生活一切正常。所以你不用擔心,我跟你的情況很相似。一定得有信心。”

    方維將理療儀轉過來,放在她的膝蓋上:“烤燈一天兩到三次,不要貪多。做康復第一條就是耐心。毅力我相信你肯定有,也不怕疼,可是要循序漸進。金醫生很負責,一切聽他的,包你蹦蹦跳跳地出院。”

    袁昭聽了,臉上露出充滿希望的神情。金九華走了進來,跟他們笑著打招呼。他盯著尿袋看了一眼,忽然伸手將理療儀關了:“她尿袋里有白色沉淀。”又問護士:“昨天早上還不是這樣,你后來注意了沒有?”

    護士答道:“記不清了。”

    金九華俯身問袁昭:“有沒有什么異常?”

    袁昭有點害羞,小聲說道:“尿管周遭有點疼。”

    金九華虎著臉:“袁昭,有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說,忍著會出大問題。”

    他掏出手機來,“請泌尿科會診吧。”

    陸耀將金九華拉到一邊:“不會是有什么問題吧。”

    “大概率是感染。臥床的人多發,她插尿管的時間有點長了。”

    沿著長廊,盧玉貞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方維瞧見她的身影,立即站直了。

    她很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很快嚴肅起來,“兩位男士先出去吧。”

    陸耀彎下腰去給袁昭蓋了一下被子,才拉著方維出門。

    盧玉貞脫了袁昭的病號服,仔細檢查了一下,“初步判斷是尿路感染。她一直留置著尿管,估計下面清潔不夠,盯著護工讓她們上心一點。”

    她又問袁昭:“有藥物過敏史嗎?”

    袁昭有點吃力地想著。陸耀進來了:“她對羅紅霉素過敏。”

    金九華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他身上。

    “阿莫西林呢?”

    “可以。”

    她點點頭,對著金九華說道:“感染不算嚴重,建議上阿莫西林,輸兩天試試。”

    金九華點點頭,安慰袁昭:“很容易處理。”

    陸耀拉著方維出門,找了個角落站定。方維笑道:“她恢復得還真不錯,比我當年快多了,當警察的就是不一樣。”

    陸耀勉強笑了一下,壓著聲音道:“她醒了,我心里特別高興。只是……好像腦子有點不大記事了。”

    “多正常啊,她大腦出過血,能清醒,認識幾個人就很不錯了。”

    “她好像對過去的事情很模糊。知道自己是警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負了傷。我們拿著以前的合照指著,她知道是同學,別的似乎都記不清。”

    方維想了想:“腦外科挺玄學的,失憶又沒法用常理推斷。依我看,過去的事忘記了,也許是大腦的保護機制呢。”

    陸耀臉上有些哀傷的神情:“的確是。記不得也好。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

    方維等了一小會,見到盧玉貞出來了,才笑道:“那我先撤了。”

    他們并肩走了兩步,他搜腸刮肚地想說幾句話,忽然她說道:“不好意思,方大哥,我還有事。”就轉過身去,進了另一間病房。

    他愣了一下,只好走開了。

    謝碧陶站在床邊抱著手,一臉焦急和無奈。盧玉貞掏出小號導管,想了想,又放回去,對白玉蘭說道:“自己再試一試。”

    玉蘭整個臉都掙得通紅,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她直搖頭:“盧醫生,我不想試了,真尿不出來。”

    謝碧陶直嘆氣:“玉蘭,這樣咱們沒法出院。”

    盧玉貞搖著床頭的把手,將它傾斜了一點,小聲勸說:“外頭有些糊涂人說糊涂話,不必當真,我們都相信你。”

    白玉蘭呆了一瞬,忽然眼淚直流下來,一顆一顆滴在病號服上。盧玉貞道:“你旁邊住著個女警察,執行任務受了很重的傷,差點命都沒了,也在慢慢恢復。你跟那個姐姐學一學,也勇敢一點。”

    她將手機里的流水音樂打開,“想象自己泡在溫水里,盡量放松。”

    白玉蘭閉上眼睛。盧玉貞看著謝碧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們安靜地等著,過了一陣,聽到了嘩嘩的水聲。

    這簡直像是天籟之音,謝碧陶險些喜極而泣。盧玉貞拍拍她的背:“放心,都會沒事的。”

    方維走出住院部大樓,天已經偏西了,晚霞將半片天空映得通紅。迎面來了一個人,臉上陪著笑容:“方科長。”

    他一看是李義,內心頓時復雜起來,擠出客氣的笑容:“你好啊。”

    李義看著也是心事重重,很快就收斂了神情:“玉貞說晚上一塊吃飯,想跟我聊聊。”

    “哦。”

    李義抬起頭看著大樓:“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方維愕然道:“啊?”

    李義很快回過神來:“沒事。上回拍婚紗照的事,估計還跟我慪氣呢。多謝你上次救援得那么及時,還把她送回來。”

    方維一陣心虛,“大家是同事,應該的應該的。”

    盧玉貞走出門來,見到兩個人正在攀談,就走上前去。李義禮貌地告別:“方科長,那我倆走了,改天再一起吃飯。”

    他伸手搭在盧玉貞肩膀上,兩個人的背影看上去也十分搭配。方維立在原地,心里又酸又苦,半晌才回過神來,低頭給方謹發了微信:“想吃什么?”

    “想吃餡餅。”

    “好,等我回去。”

    李義和盧玉貞進了安德商場,找了間餐館。盧玉貞將手里紙袋子放在他腳下:“你上次送的包。”

    “哦,五金件壞了是吧。我拿去給你修了,再送回來。”

    “不用了。我想……我不需要了。”

    李義驚訝地瞧著她:“不要了?”

    “嗯。”

    “我也是花大價錢買的,怎么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因為……是假的。”

    李義猛然抬頭,正對上她的眼睛,她的神情無喜無悲。

    他有點慌亂:“不是……我是找代購買的,我回頭找她要小票,你相信我。”

    “那天我背著它,剛好我師娘背了個一樣的。特別巧。”

    “你師娘……”他忽然臉色又冷下來:“鄭大小姐,現在是鄭總了。你跟她比什么,她家有的是錢。”

    盧玉貞笑了:“我沒跟人家比。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家條件不好,我爸就是個村里開診所的,我媽是種果樹的,在北京這種富貴地方什么也算不上。”

    “我也沒嫌棄你啊。”

    她盯著他看了一眼,他心里發了毛,“我的意思是……咱們不是要結婚嗎,我也是為了哄你開心。”

    她搖搖頭:“李義,咱們兩個……我覺得有點不大合適。”

    “怎么不合適了?”

    她苦笑了一下,“咱倆結婚的事,還是算了吧。”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確認,隨后忽然憤怒起來,又壓抑住了:“你又鬧什么,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是吧。上次拍婚紗照,你一個人跑了,我跟人家工作室說了多少好話……”

    盧玉貞非常平靜,“李義,你好好聽著,我不是在鬧,我很認真地跟你說,我不想結婚了。”

    “你跟我慪氣沒關系,我爸媽那邊怎么辦,家里親戚怎么辦,你這是打我們全家的臉。快三十的人了,你懂不懂事?”

    “先談咱們兩個的事。”

    “哪是咱們倆的事呢,這是兩家人的事,我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很耐心地解釋:“我覺得我們的感情出了問題,結婚很重要,但是結婚不能解決問題。”

    他忽然覺出來,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你的意思是……要分手?”

    她心底有一陣尖銳的刺痛,又努力抑制住了:“對,我們分開吧。”

    第36章 失落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陣沉默。李義終于開了口:“你……外頭有別人了?”

    盧玉貞很嚴肅地搖搖頭:“沒有。”

    李義帶了點懷疑地看著她,“那你怎么……”

    她清了清嗓子,將這幾天心里的話一句一句表達著,“我只是覺得,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做國企的保險醫生,也不想轉行政崗。我們醫院的醫生們,四五十歲了也都忙忙碌碌的。”

    她繼續補充:“我不太想那么早要孩子。養孩子是很費時費力的一件事,我暫時還沒準備好。”

    李義臉色越來越沉,“你是不是被網上那些女的給帶傻了?她們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鼓吹不結婚不生孩子,都是專門害年輕女生。你是有文化的人,博士都讀下來了,可別上這個當,耽誤了自己可就糟了。”

    她將兩只手握在一起,垂下頭去。李義道:“玉貞,咱們在北京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了。有錢人遍地都是,咱們只是湊個溫飽,不上不下這么過日子。我……我也不能像花花公子那樣能說會道,甜言蜜語地哄你。結婚前有焦慮,是很正常的,我不會跟你計較。咱們早就見過雙方家長了,他們都很滿意,別一時上了頭,做些傻事。”

    她茫然地瞧著他,這番話說得很溫和,挑不出什么毛病。有那么一二刻,她覺得自己就要被說服了:“都一把年紀了,還折騰什么呢?”

    然而那些陰影仍然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她閉上眼睛,斟酌了語句,才說道:“李義,我是真心喜歡做外科醫生,雖然又累又臟,可我一直很享受。朝九晚五的安穩日子,我也不是沒考慮過,可是既然我選擇了,就得堅持到底。”

    李義像發現了稀罕物一樣笑起來:“你是在說,你有一個夢想嗎?”

    他不像是在嘲笑她,更像是在嘲笑自己:“我上大學的時候,也夢想過做音樂呢。這些年我天天琢磨著從哪兒掙錢,對著老板點頭哈腰,逢年過節送禮,弓著身子敬酒,是不是特庸俗。可不庸俗,哪能在這么大的北京掙出個窩來。”

    他嘆了口氣:“玉貞,咱們在一塊七年,再熟悉不過了。你在學校里讀完本科,讀研,讀博,外頭的這些風風雨雨,我可沒讓你沾過,我想著結了婚,這些俗事也不用你扛著。”

    她眼圈也紅了:“結婚真的不能解決問題。李義,現在分開,比以后結了婚再發現不合適要強得多。”

    他定了定神:“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吧。”

    “知道。”

    他的憤怒浮了上來,“盧玉貞,你是不是覺得還沉浸在幻想里,覺得自己救死扶傷很偉大?病人家屬含著眼淚給你鞠躬,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那我告訴你點實話。那個被車禍撞死的孕婦,你拼死拼活把孩子救下來了,其實那孩子還不如死了。孕婦的老公可一點都不愿意看見這個結果,老婆死了,留下個吃奶的孩子,衣食住行都得花錢,還耽誤他找后老婆。就因為有這個孩子,他家才死咬著我們公司不放,害得我天天挨訓,年底的獎金眼看著就黃了。”

    “還有你救下來的肇事司機,你救他干什么呢?一個危害社會的貨,家里就會胡攪蠻纏,越有錢越摳索,還打電話到銀保監會投訴,搞得我要替公司去給人賠禮道歉,和解賠錢,其實從頭到尾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對,你偉大,你救了兩條人命,我在后面忙著擦屁股,這就是操蛋的社會。我倒要看看,我不給你善后了,你接著去高尚吧。租個三千的單間,開燈都得拉繩子,還愿意去給醫院當牛做馬。自以為什么事業女性,你就去吧,不撞個頭破血流可別回來找我。”

    看著他扭曲的神情,她的臉色漸漸變白。“好吧。”她站起身來,輕輕點了一下頭,“對不住,我先走了。”

    盧玉貞抱著羽絨服,坐扶梯下到一層。新年將至,員工們在布置大堂的裝飾,彩球和玩偶被堆在一旁,花花綠綠的惹眼。有人在用打氣筒吹著氣球,將它們彎成各種形狀。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拍著手在旁邊看著,吹氣球的大姐就隨手遞了一個出來:“拿著玩吧。”

    小女孩得到了意外的禮物,興奮得眼睛都發出光來。她被抱在爸爸懷里,小心地將氣球轉來轉去。媽媽著急忙慌地給她披羽絨服:“出去風大,別感冒了。”

    盧玉貞瞧著這一幕,只覺得心酸到無法言語。她也穿上厚重的羽絨服,把圍巾系得很緊,慢慢走回醫院去。

    她走到新生兒ICU,值班的護士見了她,就笑道:“那個小孩出院了,總算可以不住保溫箱了,很健康活潑。”

    她小心地問道:“是她爸爸抱走的嗎?”

    護士想了想,“姥姥姥爺來抱的,爸爸好像就來過一兩回。”

    “哦。謝謝。”

    天很陰冷,她走進科研樓地下一層,給實驗犬們加了狗糧。四喜吃完了,嗚嗚地繞著她轉,又努力扒拉她的鞋子。

    她眼眶一酸,終于忍不住蹲下去摸著它的頭,“四喜,你說我做得對嗎?好像誰都不會高興。”

    四喜汪汪地叫了兩聲。她擦了擦眼淚,“等我再攢點錢,把你抱出去,我帶著你過日子吧,好不好。”

    它像是聽懂了,從嗓子里咕嚕咕嚕地回應,又趴下去蹭著她。“好,我就當你答應了,咱倆做個伴。”

    與此同時,醫院附近的一座茶樓里,服務員們正湊在一塊小聲議論:“三個大美女,各有各的氣質。”

    “年紀大的那個好像最漂亮。”

    “那我也去看看。”

    “別去了,老板專門說的不讓打擾。”

    安靜的茶室內,謝碧陶掏出了一沓紙:“鄭太太,鄭總,這是我整理的鄭佳瑞和我妹妹的聊天記錄。”

    “我妹妹白玉蘭網名叫白小仙,是個做直播賣貨的美妝博主,有一些粉絲基礎。今年8月,鄭佳瑞就頻繁給她打賞,很快就成了榜一。每次我妹妹做直播,他都來刷禮物。”

    陳妙茵和鄭佳雪對視了一眼,鄭佳雪冷冷地說道:“那就是說你妹妹還是收了他的錢。”

    “這些也是主播做業績的一部分。打賞平臺會有提成,之后會交到我妹妹手里,鄭佳瑞打賞了大概有五六萬,我妹妹拿到的只有一萬多。后來,他就通過官方和非官方的途徑,約我妹妹見面吃飯。”

    謝碧陶謹慎地看著陳妙茵,她神色很麻木。“他們在十月份見了一次面。鄭佳瑞提出給我妹妹租一套公寓,每個月給十萬塊,簽兩年的合同。我妹妹并不想和他發展線下的關系,所以好言好語地拒絕了,還勸他不要再打賞。但是鄭佳瑞繼續發微信和打電話糾纏她,還開車在她租房的地方跟蹤,并且放了大話,說他看上的女人,沒有能逃掉的。”

    鄭佳雪將聊天記錄翻了翻:“這是真的吧。”

    “每一條都是真的。”

    陳妙茵想拿過去,鄭佳雪趕緊合上了:“嫂子,都是胡言亂語,沒什么的。”

    陳妙茵卻很堅持:“我看看吧,好歹鑒別一下。”

    她自以為已經修煉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可是翻著這份記錄,依然忍不住地發起抖來。

    “我跟我老婆早就沒感情了,熬著不離婚,就是怕對孩子不好。”

    “就是一個大肥婆,我看見她就犯惡心。”

    “我一時把持不住跟她有了關系,結果她帶肚子逼婚,我吃虧就吃在太心軟……”

    鄭佳雪看到她臉色煞白,連忙奪了過去,又對著謝碧陶說道:“別扯別的,那天酒駕是怎么回事?”

    “我妹妹害怕了,想報警,又怕得罪大客戶。沒想到鄭佳瑞找了他們公司的老板。老板就說擺個酒宴,讓我妹妹去賠罪,兩個人說開了就沒事了。”

    “所以……”

    “相信警察和你們家也已經調查過了,那天公司老板一直給我妹妹勸酒,又把她送上了鄭佳瑞的車。”

    謝碧陶嘆了口氣:“情況就是這樣。如果這些不足以讓你們打消疑慮的話,我這里還有姐妹之間的聊天記錄,可以證明我妹妹沒有接受他包養的意圖。”

    三個人都沉默了。陳妙茵輕聲問道:“你妹妹現在還好嗎,是不是快出院了?我那天看到她在樓道里坐著輪椅。”

    “是。但她在網上被人肉了,信息被發得到處都是,很多人攻擊她是兇手,還有人PS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流傳。她情緒很不穩定,經常半夜哭。”

    鄭佳雪忽然說道:“做主播的,應該心理更強大才對吧。”

    謝碧陶道:“她才23歲,還很年輕。”

    陳妙茵眼里閃出些同情:“還是小孩兒呢。”

    鄭佳雪道:“謝律師,你先回去吧,我跟我嫂子商量一下,再答復你。”

    第37章 退款

    謝碧陶走了。鄭佳雪將聊天記錄翻了翻,忍著煩躁喝了口茶:“嫂子,你怎么看?”

    陳妙茵恢復了平靜:“小姑娘也可憐,幫幫她們吧。”

    鄭佳雪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些做直播的女生,在外面混社會,十個有八個是搔首弄姿搞擦邊的,不然怎么吸引人打賞。嫂子,你心地太好了,不知道有些人沒底線的,心機得很。這姐妹兩個能在北京立足,一定有些手段,她們說的話,不能全信。”

    陳妙茵苦笑了一下:“小雪,你哥四十好幾的大男人,自己當老板,小姑娘二十出頭,論心機,她哪里是你哥的對手。”

    鄭佳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嫂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哥今天這樣,還不是在國內被一幫狐朋狗友帶壞的,這些女網紅也沒少在中間出力。你就不怨她們嗎?”

    “冤有頭債有主,你哥要是自己不爛掉,蒼蠅也不往他身上撲。媽老說我看不住他,其實攆走一個又來一群,有什么用呢。”

    鄭佳雪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是我哥對不住你,我們都看在眼里的。這次更是讓你受了大委屈。”

    陳妙茵很淡定,“我跟他結婚也不少年頭了。我一看那個聊天記錄,就是他能說出來的話,語氣我都能想象。你哥這次犯了大錯,我心里始終過不去,總想著彌補一下。就當是為了妙妙考慮,做點善事也好。”

    鄭佳雪默然地點頭,“是。那我想想辦法。”

    “要不,給那個主播出個辟謠聲明吧。”

    鄭佳雪笑了,“嫂子,要是那么簡單就好了,現在網上流言多,只怕起反效果。我在想主意呢,最好借著這個機會,挽回一下咱們家的聲譽。”

    “小雪,你一向聰明,還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其實嫂子你就是在家呆的時間太長了。你也是留過學的,各方面不差,考不考慮出來幫我。”

    陳妙茵一陣手足無措:“我行嗎?”

    “沒什么不行的。現在公司里我說話算數了,給你找個位置不難。”

    陳妙茵很猶豫:“你哥那邊缺不了人,再觀察幾天才能去普通病房。妙妙這次受了驚嚇,情緒也不穩定,也要送她上下學。等家里穩定了再說吧。”

    鄭佳雪搖搖頭,忽然問道:“嫂子,你對濟仁的那個女學生怎么看?”

    陳妙茵錯愕地答道:“盧醫生啊,人很清秀,看著溫和老實。小蔣看上去也蠻欣賞她的。”

    鄭佳雪若有所思:“我總覺得這姑娘心挺高的,不大安分。就咱們吃飯那天,她背了個名牌包,是假貨。我聽濟仁說她家里是江西農村的,條件很一般。”

    “農村出身的小姑娘,能讀到博士畢業,也是很上進了,肯定吃了不少苦吧。”陳妙茵溫和地說道,“小雪,你別多想,說不定她根本不認識這個包。好歹人家下力氣救了你哥。那包又不值什么,不如我送她個新的,跟她提醒一句。她是小蔣一手培養的學生,以后管你叫師娘,咱們大度點沒壞處。”

    鄭佳雪嗯了一聲,“嫂子,你真有氣度,是我哥瞎了眼。這次……等我哥好了,咱們一家都看著他,再不讓他出去瞎混了。”

    陳妙茵苦笑道:“我早就看開了,隨他去吧。”

    鄭佳雪一下子嚴肅起來,“嫂子,你真能看開的話,剛才就不會氣得手抖了。你是個大活人,不是廟里的菩薩,該發火就發,該爭取也得爭啊。”

    陳妙茵覺得心被扎了一下,有些隱秘的痛又泛了上來。她漠然地說道:“咱們走吧。”

    她們走出茶樓,路燈下洋洋灑灑又下起雪花來。車進了醫院,陳妙茵走下來,心里像墜了鉛塊,沉甸甸的。她抬起頭來數著窗口的燈,第一個窗口,第二,第三……馮時還在。

    ICU門口的家屬等候區,永遠擠滿了人。有人激動地笑,有人絕望地哭,有人焦急地打電話借錢。她掏出手機,微信里有馮時的私人號,頭像是一片海邊落日。她自嘲地笑了一聲,發了一個微信給女兒:妙妙,還在排練嗎?我讓司機去接你。

    鄭愛妙過了一會才回復:不用了,媽,我跟同學打車回去。

    陳妙茵:打車不安全,還是家里的車方便,順便送你同學。

    鄭愛妙:行吧。

    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好幾天。盧玉貞覺得心里也是斷續的疼,偶爾停一停,又泛起來,攪得一刻也不安寧。

    直到雪停了,她才找了個下班后的時間,帶著那雙鞋去了安德商場。

    店里人很多,她安靜地等店員忙完了,才到了柜臺,“這雙鞋,是在這里買的,請問能退了嗎?”

    店員臉色一沉,勉強笑著問道:“請問小票帶了嗎?”

    她將小票遞過去。店員小聲說了句:“時間有點長了。”

    她趕忙解釋:“我查了一下,你們的規定是一個月可以退的。買回去從來沒穿過,你看這鞋撐還是原樣。”

    店員將鞋子拿了起來,仔細看了看鞋底。鞋面上的碎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真的要退掉嗎?看它多漂亮,穿在腳上也很襯托氣質。咱們女人可都得有雙這樣的鞋子。”

    “可是它擠腳,穿著不舒服。”

    店員笑了,“你的腳偏寬,哪雙高跟鞋穿上都會有個適應過程,都是得磨到匹配了才行。你回家用電吹風吹一吹后跟,會變軟一點,或者我送你個創可貼,這樣就好受多了。”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創可貼來,“美女,熬過去,堅持幾天就好,再高級的鞋子也一樣。”

    她有些猶豫,手不由自主地就要接那個創可貼,忽然又清醒了一點,“我真的不需要它了。”

    店員的笑容更深了:“美女,你當時買的時候是店慶活動打了折的,物美價廉,買到賺到。現在不打折了,你要退多可惜。再買一雙要多花三百多呢,還不一定有合適的。我們家的鞋子一直賣的很好的,回頭客也多,要不再考慮一下?”

    她咬著牙搖搖頭:“不好意思,還是給我退了吧。”

    店員見她十分堅持,只得將鞋子收到柜臺里,“確定嗎?”

    “確定。”

    打印機吐出一張退貨單來。店員公事公辦地遞給她:“申請好了。”

    她看著手機:“沒到賬啊。”

    店員看了看系統:“美女,已經顯示退貨了,估計是銀行系統的問題,過兩個工作日要是不到賬,你就打這個電話查詢。”

    兩條街外的小區里,方維剛洗完澡,將浴室玻璃上的水擦干凈。方謹在廚房悶著頭洗碗,碗筷在盆里一陣亂響。

    方維吐槽:“老大,怎么洗個碗動靜那么大。”

    鄭祥悄沒聲息地湊到他眼前:“爸,別說我哥了,他不大高興。”

    方維趕緊將浴室門關了:“怎么回事?”

    “那個樂團,我哥不是替補么,人家正牌長笛回來了。”

    “那……不讓他上場了?”

    “嗯。你沒發現他這幾天都不練了么,估計傷心了。他準備得挺認真的。”

    方維哦了一聲,將手擦干凈,走進廚房。

    方謹悶悶地說道:“爸,我一會就洗完了,不用幫忙。”

    方維將碗一個一個地放在架子上:“孩子,演出都是小事,別那么在意。”

    方謹垂著腦袋:“我很努力了,還是水平不夠。”

    “你吹得很好了,以后有機會也能上場。”

    方謹搖搖頭:“爸,明年我就上初中了,小升初最后一次正式演出,以后沒機會了。”

    方維見他神色沮喪,連忙摟著他的肩膀摸索了兩下,“我記得下個月在中山音樂堂,到時候我陪你去看。在家咱們也辦一場專場音樂會,我和你弟弟都是你的忠實聽眾。”

    鄭祥站在門口:“對,聽你吹三個小時,吹到你上不來氣。”

    方謹憋不住笑了,又忽然想起件事,“還為了演出買了一雙鞋,能退了嗎?實在太浪費。”

    “退什么,你小升初說不定要面試,回頭有正式活動又要現買。留著吧。”

    方謹輕松起來,“那就好。”

    方維忽然聽見口袋里的手機叮一聲響,他打開一看,是個退款通知。

    他仔細看了看商家的名稱,頓時腦中一團疑云:“老大,你剛買的鞋子還在嗎?沒拿去退吧。”

    “沒有啊。”

    “鄭祥你呢?”

    “我腳上還穿著呢。”

    他往回追溯當日的情景,忽然腦子里靈光閃現,“對,是她。難道……”

    他慌亂地拿著褲子往身上套:“我有點事要出去。”

    “爸,你頭發還沒干呢。”

    方維急匆匆地往頭上扣了頂帽子,“不要緊。”

    他又把羽絨服裹上,瞬間沖出門去,留下鄭祥和方謹呆呆地對視。

    盧玉貞走在商場大堂里,手里捏著退貨單,忽然心里有點輕松。商場的裝飾已經到位了,四處貼著新年快樂的花紙,金色和銀色的燈錯落地放置在各個角落。正中央擺著一棵巨大的桃樹,不少人將寫著心愿的小卡片掛在上頭,樹枝上已經掛滿了大紅色的心愿符,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一家婚紗攝影店很應景地在做活動,向路過的女生派發著單支的玫瑰花:“美女你好,祝你新年桃花旺旺。”

    銷售是個年輕的小哥,笑瞇瞇地遞給她一支,她伸手接過來,在手里轉著。銷售熱情地說道:“美女,看看我們的婚紗照吧。”

    “我單身。”

    “單身不怕,新年新氣象,很快就有正桃花了。”銷售往展板上指了指:“到時候記得考慮我們工作室啊。”

    她抬眼望去,上面掛著俊男美女拍的婚紗樣片,男生將女生的秋千推在空中,女生戴著彩色的花環,裙擺隨風飛舞著,兩人都笑容滿溢。

    她忽然心臟像被攥住一樣,整個人都呆住了。往事像是漲潮的海水,將她整個人淹沒,只有眼淚無聲地沿著眼角向下流。

    銷售嚇壞了:“美女你怎么了?”

    她狼狽地搖頭:“我沒什么。”

    忽然有個人遞過一張紙巾來,盧玉貞感激地接了過去擦了擦,抬頭說道:“謝謝。”

    她愕然地立在原地。方維柔聲道:“你退了雙鞋子吧。”

    “你怎么知道?”

    “當時是我付的款,退款打到我賬戶了。”他將她拉到一旁,“怎么又要退了?”

    “穿著不合適。”

    “是不是要換一雙?我陪你去要個折扣。”

    她垂下頭去,“不用了,我想我也用不著了。”

    他心底一種隱秘的猜測浮上來,帶著喜悅:“你的意思是……”

    “我不結婚了。我們分手了。”

    第38章 報名

    方維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有點扭曲,說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盧玉貞訝然地看著他,忽然根據自己的日常工作有了判斷,用手一指,“衛生間在那邊。”

    他自覺無法解釋,只好胡亂嗯了兩聲,疾步進了衛生間。突如其來的歡悅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他深吸了一口氣,分成三口吐出來,又對著鏡子調整五官,把笑容壓下去。

    他重新回到她面前,很老成持重地說道:“盧醫生,你吃過了嗎,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她輕微地搖頭:“我不大想吃。”

    “那……”

    她望了望四周:“我請你喝杯奶茶吧,謝謝你當時給我付了錢。”

    他們進了奶茶店,她要了一杯七分糖的熱奶茶,方維要了一杯紅茶拿鐵。他將那雙鞋子的退款轉給她,才試探著問道:“你們吵架了?”

    “沒有吵。”

    “是他……干了對不住你的事?”

    “也沒有。就是……我自己不想結婚了。”

    她剛喝了一口,忽然電話叮鈴叮鈴響了,她接了起來,用方言叫了一聲:“姑姑。”

    對面像是很焦急,說了好大一通。盧玉貞向方維比了個手勢,默默地走到外面角落里。

    那杯奶茶在桌上冒著熱氣。方維看著它一點一點涼下去,直到熱氣完全消散了,盧玉貞才回來,眼圈紅紅的。她頹然地坐下,喝了一大口:“不好意思。”

    “沒什么。”

    她垂著頭:“全家人都覺得我有毛病。他們見過李義,說他條件好,又知根知底。我爸媽也說我錯了。”

    他沖口而出:“你沒錯。”

    她驚愕地抬頭。方維趕快給自己找補:“日子是你自己在過,別人替不了。就像買鞋子,擠腳的就不能買,多好看也不行。”

    她苦笑著點頭:“可是我也不想讓他們擔心。”

    方維想了想,“他配不上你。他……駕駛習慣不好,你坐他的車,說不定會出事的。”

    她像是忽然找到了安慰:“也對。”

    他們默然相對,把飲料喝完了。她擦了擦眼角,將羽絨服拉好,“那我先回醫院去了,謝謝。”

    方維伸出手,虛虛地攔住了她:“你精神不大好,先回家休息吧。”

    “我有篇會議論文要投,還要再大改一下才能發給蔣老師。家里什么也干不了。”

    “其實……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導師也滿意,心情不好就給自己放個假。”

    她微笑道:“我想讓自己忙起來。閑著容易胡思亂想,也不好受。文章還得要改好幾輪,趕在下鄉前要投出去。”

    他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下鄉?”

    “是送醫下鄉。年前醫院組織去山西臨汾村里義診,我們科里也要出人,我就報了名。”

    “奧。”方維在自己腦海中搜尋了一下,沒有任何印象,大概是自己請假期間的事。

    他們一前一后地出門。一陣寒風吹過,兩個人都打了哆嗦。她笑道:“方大哥,你先回去吧。”

    他想了想:“我回去看看水管的情況。這兩天特別冷,怕水管凍裂了,幾年前就爆過一回,水把急診大廳給淹了,挨了院長好幾頓罵。”

    “那你們真不容易。”

    “誰說不是呢。”

    忽然叮一聲響,盧玉貞拿起手機來瞧了一眼:“太好了。”

    她笑瞇瞇地指給方維看:“這是我主刀做的尿道下裂手術,小男孩6歲,剛剛成功地尿出來了。”

    “看你多厲害。兒科手術可不好做,弄不好家長要鬧的,你肯定是手特別穩當。”

    她放松了一些:“要是照你說的,引入機器人,那就更快更穩了。”她轉過頭問:“方大哥,你什么時候住院?你要是信得過我,我主刀給你做膀胱鏡軟鏡手術。”

    方維忽然大感害羞,其實在她面前也暴露過了,全都被她看在眼里,可是……如今完全不同了,萬一再出了什么尷尬的事……他正在胡思亂想,盧玉貞見他猶豫了,連忙笑道:“還是請蔣老師主刀,我打輔助就可以了。”

    住院部大樓到了,她禮貌地揮揮手。等她進了門,方維轉過身來,向家中走去,一邊打了個電話給王有慶。

    王有慶聲音有點迷糊:“頭兒,又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我想問問送醫下鄉報名的事,文件你看到沒有?”

    “奧,前一陣子你休假的時候辦公室發的,放你桌上了,說是去呂梁山區一周。按老規矩,我從維修組派個有經驗的人去就行了。”

    方維頓了頓,“這怎么行呢,這可是今年院長專門強調過的,咱們要服務到位。”

    王有慶清醒一點了:“頭兒,那我去吧,確實安排別人也不合適。”

    方維咳了一聲:“這次估計帶簡易B超機、CT這類的設備比較多,要不……還是我去吧。”

    王有慶愕然地問道:“你親自去啊。這……”

    “表達一下咱們的重視,我經驗也夠。”

    “那肯定好,不過頭兒,出遠門的話,你這個身體是不是不方便,我說的是路上找廁所什么的……還有家里面,走得開嗎?”

    方維被問得一愣,心中隱隱覺得很有道理:“先把我報上吧,萬一不行,換你去。”

    王有慶連忙答應了。

    方維回到家,兩個孩子都睡下了。他脫下帽子,濕漉漉的頭發已經被壓得沒了形狀,緊貼在頭皮上。沒被蓋住的頭發上結了冰,十分僵硬。

    他開了吹風機,暖呼呼的風將他瞬間包圍。他內心十分愉快,閉上眼睛只覺得整個人像沐浴在春風里,被催開了一束的花朵。這樣的喜悅,他恨不得把兩個孩子叫醒了跟他們分享,他忽然笑了,也太幼稚了吧。

    他按停了吹風機,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傍晚,方維將兩個孩子接回來,就帶著他們一起進了廚房。

    他下力氣和了面,方謹啪啪啪地用刀剁肉。鄭祥在摘菜。

    他咳了一聲:“我有件事跟你們商量。”

    他倆瞬間停住了,興奮地盯著他。他很嚴肅地說道:“我得做個手術。”

    兩個人臉色都變了,一個問道:“什么手術?”一個問道:“危險嗎?”

    “是個膀胱息肉的小手術,良性的,不危險。”

    他倆將信將疑。方維將診斷報告取出來遞給他們:“放心,這上面都寫著,只要割了就沒事了。”

    方謹瞧了一眼,默不作聲地繼續剁肉,將案板敲的山響。鄭祥很冷靜地問:“爸,前一段你跟我們交代房子證件,就是因為這個吧。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你跟我們透個底。”

    “真的是良性。”

    “爸,你最近十分不對勁。不是我不信你,你再找個人來作證吧,別騙我倆。”

    “是實話。”

    “你當時說爸媽都去國外工作了,騙了我們好幾年。”

    方維一陣心酸,立即把高儉的微信翻出來,剛要打,方謹一把按住:“不找高伯伯,你倆肯定是穿一條褲子的,撒謊也串通。”

    方維哭笑不得,“倆傻孩子。那我找個泌尿科的大夫來。”

    他給盧玉貞打了語音通話,她很快就接了:“方大哥,什么事?”

    “是這樣的,我孩子想確認一下,我之前診斷的到底是什么病。”

    鄭祥忽然笑起來:“姐姐你好,咱們在昌平那個小路上見過一次,你還記得嗎?”

    方謹也湊過來,傻呆呆地注視著她的微信頭像:“我記得這個花兒。”

    方維一陣心虛,“對阿姨禮貌一點。”

    鄭祥聽了這句,忽然轉過頭來,用很了然的神情瞥了他一眼:“好的,阿姨,我想問問我爸的情況。”

    盧玉貞笑了兩聲,“他就是膀胱有炎癥,息肉把結石包住了,需要動刀子取出來。”

    “需要住院多久呢?”

    “四五天就好,小手術。”

    兩個孩子對視了一眼,臉色都好了起來,“那……我們把他送過去,你能多照顧一下他嗎?”

    盧玉貞笑得止不住:“你爸爸要是住院了,就是我們科室的病人,我們當然會好好照顧的。”

    “阿姨,那我爸爸就拜托給你了。”

    “好的好的。”

    鄭祥把通話掛了,方維抱著手,“說什么瞎話,我是三歲小孩嗎,要人照顧?”

    “爸,你是三十三歲的小孩,你照顧我們,我們也照顧你。”

    方維聽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忽然內心一震,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琢磨了一會,才岔開話題:“我給你們包點餃子,凍在冰箱里。記得到時候把水燒開了再下鍋。”

    第39章 住院

    大發財超市里顧客摩肩接踵,“鈴兒響叮當”的音樂聲歡快地飄到每個人的耳朵里。洗衣液區域旁邊的售貨員戴著紅色的圣誕帽,向過往的人派發試用裝。

    方維推著購物車從她身邊走過,順手拿了一包放在車里,又在貨架上挑選洗護旅行套裝。

    方謹從人堆里擠進來,抱著一大袋消毒濕巾,還有一次性內褲:“爸,這些玩意兒好沉。”

    方維趕緊接過來:“我就帶幾包,用完就扔掉了。醫院那個環境也不能勤換洗。”他想了想:“眼罩和耳塞家里都有,就不買了。”

    鄭祥拿著一個飯盒過來,“爸,給你吃飯用的。買這個還送筷子勺子。”

    他點點頭,將它放進購物車里。鄭祥很仔細地在車里翻找:“還差什么呢,可別漏下。”

    方維笑道:“好歹我在那工作,人緣也不錯,找個人幫買東西還是可以的。你倆別太擔心。”

    鄭祥臉上帶著憂慮:“做手術呢,要開刀,我挺害怕的。”

    “又不是沒做過,我見得多了,就是住院太無聊。”方維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將車推到生鮮食品區:“給你們買點面包。”

    方謹擺擺手:“不用不用,我有錢,帶他出去吃。”

    方維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這幾天也不能都吃漢堡薯條啊,還帶著弟弟呢。你最近發育,個頭竄的高,就是太瘦。”他拿了幾盒純牛奶:“早上要熱一下,還有,千萬不要用微波爐熱雞蛋,會爆炸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看到謝碧陶推著車從旁邊經過。兩個人一愣,就笑著打了招呼。

    謝碧陶看到他車里的一次性用品堆得很滿:“方科長,你這是要出門旅游嗎?”

    方維微笑著說道:“嗯,出門幾天。”他看她車里放了幾把笤帚,還有些抹布、洗滌靈:“謝律師,你找到房子了。”

    “是的,托我舅媽的人情,我找了個錦繡春天的兩居室,精裝修的。”

    “巧了,我也住那個小區,那咱們以后就是鄰居了,有什么要幫忙的,只管說。”

    謝碧陶很客氣:“咱們互相幫忙。”

    方維忽然想到什么:“盧醫生的房子你去看了么?”

    “看了,她那兒房租是便宜些,不過是老小區,不方便停車,裝修也很舊了。我妹妹在做康復,我還是想租個齊全一點的。”

    方維聽了,心就沉下來,點點頭道:“那確實住的不太舒服。”

    謝碧陶看著他身后的兩個孩子:“都這么高了,很帥氣。”

    方維笑道:“現在孩子們營養好,長得都高。跟阿姨打個招呼吧。”

    方謹很禮貌地叫了一聲:“姐姐。”她就笑了:“真會說話。好了,我不打擾你們。”

    謝碧陶出了門,就恢復了嚴肅的神情。她將新房子打掃干凈,就開車出發去接妹妹。

    白玉蘭戴著口罩,一頭長發挽了個高髻,自己手搖著輪椅。謝碧陶跟在后面,手里拎著著大包小包。

    她們經過ICU門口,白玉蘭下意識地往里面望了一眼,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隨即低下頭去。陳妙茵的婆婆站在門外,看到這一幕,徑直向姐妹兩個走了過來。

    白玉蘭看見她臉色不善,身體向后縮了縮,謝碧陶急忙閃身攔在她面前。“拜托讓一下。”

    王女士目光很兇,“你們倒是沒事了啊。”

    高儉帶著金九華剛好路過,瞧見了這一幕。他咳了一聲:“九華,鄭佳瑞的腦部出血怎么樣了?”

    “剛又拍了CT,出血點被吸收了不少。”

    高儉點點頭:“王女士,你跟著九華換隔離衣,消消毒,再進去看十分鐘吧。家屬探視對病人康復很有效果。”

    王女士立即臉色柔和起來,轉身離開了。高儉順手推著白玉蘭的輪椅,將她送上電梯:“趕緊走。”

    謝碧陶感激地點頭:“高主任,謝謝。”

    他也進了電梯,按下1層,“我正好去外面開會。”

    大堂里人來人往,他帶著她倆往后門走,“鄭家這位老太太不是善茬,我也害怕跟她打交道。”

    謝碧陶卻忽然嘆了口氣:“我倒是有點羨慕鄭佳瑞,不管干了什么壞事,他媽也像個母老虎一樣護著。”

    高儉想到王女士的神情,心里也是一動,嘴上卻說道:“不是他媽慣的,他說不定還沒這么囂張。”

    他低下頭對白玉蘭說道:“恭喜你出院,記得按時來做康復。”

    住院這天剛好是周末,兩個孩子不用上學。方維自己收拾了個行李箱,方謹硬是要替他拉著,三個人一起到了住院部,倒把護士長嚇了一跳:“方科長,你們到底誰住院?”

    他將住院單遞過去,護士十分麻利地辦完手續,將他帶到了一個雙人病房,里面已經住了一個病人,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媽。

    方維有點尷尬,不過他知道醫院里人來人往,空出一個床位很難,又看見中間有簾子,也就沒說什么,叫了一聲大姐。大媽倒比他大方許多,笑著說道:“我姓趙,那是我兒子。”

    窗前坐著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戴著眼鏡,挺斯文的樣子,抱著筆記本電腦敲敲打打。

    他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又問道:“你是學生吧?”

    “奧,是的,研究生。”

    趙大姐很健談,方維沒花什么力氣,就知道了她是北京本地人,幾個月前剛退休,得了腎結石,昨天做完經皮腎鏡碎石手術。她兒子是清大的研究生,軟件工程專業的。

    方謹和鄭祥把充電寶、IPAD、洗漱用品、毛巾都拿了出來,林林總總擺在床頭。趙大媽很羨慕,眼睛都發出光來:“兩個這么大的兒子?小伙子真厲害,你看著可年輕。”

    “是。”

    “兒子,你瞧瞧人家,你悶頭不響的,對象的事還要我操心……”

    盧玉貞推門進來,小伙子立即把電腦放下,整個人站得筆直:“盧醫生好。”

    她就笑了:“小楊你好,今天尿的顏色有什么變化嗎?”

    “顏色變淺了一些,送去化驗了。”

    “那很好啊。”

    她跟方維打了招呼,又到趙大媽面前,很認真地看了她的檢查單,用筆將幾個數字圈出來,掏出一個本子刷刷地寫了幾行字。

    他們一問一答,盧玉貞問得極為詳細,不時地在本子上記錄。她又拉上簾子,檢查了一小會:“傷口恢復的也很不錯,身體底子好。消炎的藥可以減量,過兩天就能出院了。”

    趙大媽很高興,“盧醫生,你手藝真好,人也和氣。”

    盧玉貞笑道:“也是你們配合的好。到時候來拔雙J管,直接找值班醫生就可以。”

    趙大媽小聲問道:“我還想找你拔呢,聽說挺疼的。”

    “不要緊,我們這邊醫生都很有經驗。你要是想找我,下午過來,我快下班的時候一般都在。”

    她又轉過身來,看著方維一家人和琳瑯滿目的東西:“你們準備的可真齊全,跟度假似的。”

    方維有點不好意思:“提高一下生活質量么,做完手術不能動。”

    鄭祥和方謹齊聲叫了一聲“阿姨”,她就答應了,又說道:“方大哥,你能及時來住院挺好的,早治療早安心。明天早上蔣老師就有手術,我把你放在最后一臺。你放心,由他主刀。”

    方維聽著這話的意思,倒像是自己信不過她,想了想才鄭重地說道:“盧醫生,我覺得你很有耐心,手上也穩,你要是主刀更好。”

    她笑了:“不用這么客氣。手術表我已經排好了,我打下手。”她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來,“我要做術前談話,家屬來了嗎?”

    方謹發了愣,指著鄭祥:“我倆就是啊。”

    她看到兩個孩子神色都特別認真,連忙笑著搖頭:“我說的是能簽字的家屬,你倆還小呢,沒滿18歲。”

    趙大媽冷不防在旁邊插了一句:“孩子媽媽過來簽就行。”

    兩個孩子聽見了,都低下頭去,方謹囁嚅道:“我媽媽……已經去世了。”

    盧玉貞心頭一震,握著那張紙不知所措。趙大媽趕緊說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唉,我這嘴……”

    方維咳了一聲,“我自己能簽嗎?”

    盧玉貞也很為難,“按規定不行。必須得近親屬,比如父母、兄弟、叔伯……”

    方維嘆了口氣,忽然后面傳來個熟悉的聲音:“我來吧。在沒有近親屬的情況下,醫院方可以簽字。”

    他們驚愕地抬起頭,馮時笑瞇瞇地站在他面前:“剛有事找你,打你座機,他們說你住院了。我才看見你的病假條。”

    兩個孩子都湊過去叫道:“馮爺爺好。”

    方維窘迫地笑:“老師,我這是個小手術。”

    馮時提起筆來,在風險告知書上大筆一揮簽了字,見盧玉貞還在發呆,“不用念了,風險我們都知道。”

    盧玉貞醒過神,連忙將告知書收起來,又小聲道:“馮院長,明天有個現場教學,不知道你們同不同意,會有幾個研究生來觀摩腔鏡手術過程。”

    方維下意識地看了自己下邊一眼,心里還在猶豫,馮時一口答應:“沒問題,咱們是教學醫院,這是義務。”

    馮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方維有點心慌,看著外面天色將晚,連忙叫方謹回家去。

    鄭祥問:“爸,你怎么吃飯?”

    “不用管我,這兒有病號飯。”

    盧玉貞笑道:“病號飯味道一般。你把飯盒給我,我帶著倆孩子去職工食堂吃,再給你打點飯上來。”

    “哪里能這么麻煩你,你這么忙。”

    鄭祥卻立即將飯盒拿在手里,“阿姨,咱們走吧。”又沖著方維擠眼睛:“爸,你的飯卡給我。”

    方謹在包里掏了掏,很快找到了,“爸,你要吃點什么?”

    方維哭笑不得:“你們看著弄吧。我都行。”

    鄭祥小聲說道:“阿姨,這次拜托你照顧我爸,我倆誠心誠意地請你吃飯。”

    第40章 手術

    職工食堂內人來人往,方謹站在小炒窗口,看著上頭的照片,豪氣沖天地伸手點菜:“糖醋排骨,蒜黃炒蛋,地三鮮……”

    盧玉貞趕緊阻止:“你爸明天就做手術了,盡量清淡一點,流食最好。”

    鄭祥笑著解釋:“阿姨,那是我哥要吃的,他飯量大。”他扯一扯方謹:“大哥,先問問阿姨喜歡吃什么,讓客人先點。”

    盧玉貞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手:“在我們醫院職工食堂吃飯,怎么能讓你們掏錢。”

    鄭祥很嚴肅:“那可不行。我爸說了,男子漢大丈夫,對女士一定要禮貌有風度。這是他的飯卡,我不能給他丟臉。”

    她見了他們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一直在笑:“好好好,幫我叫個小炒黃牛肉吧。”

    他們兩個商量著,又問道:“阿姨,你覺得我爸要不要喝點什么湯補一補?”

    她笑著回答:“不用,很小的手術。”

    他們就加了一道小白菜海米燉豆腐,方謹很利落地刷了卡。

    菜出來得很快,盧玉貞端著托盤,領著他們到角落坐下。方謹高瘦挺拔,鄭祥清秀伶俐,一路上回頭率頗高。她好奇地仰頭問方謹:“你有多高,一米七往上?”

    “我一米七二了。”

    “上初中?”

    “我小學六年級,我弟弟四年級。”

    她嚇了一跳:“小學生就這么高了。”

    鄭祥打開飯盒,揀了些炒雞蛋和豆腐,將它裝的滿滿的才蓋上。他小聲吐槽:“我大哥光長個子,到了醫院還得掛兒科。”

    方謹也不生氣,只是嘿嘿地笑。

    盧玉貞想到他們母親去世了,也有點心酸,她出去買了幾個桔子,幾盒酸奶,半打蛋撻,擺在他們面前:“一起吃吧。”

    方謹小聲問道:“盧醫生,我有件事得跟你確認一下。”

    “什么事?”

    “就是發生車禍的那天晚上,你是在安德商場嗎?”

    她愕然答道:“是啊,當時我在外頭廣場上,差一點就被那輛肇事車給撞了,幸好你爸拉了我一把。”

    方謹眼睛亮了,和鄭祥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就沒錯了。”

    盧玉貞有些不解,鄭祥笑道:“咱們先吃飯。”

    吃了兩口,方謹笑道:“這菜做得也不如我爸的手藝。”

    她大感驚訝:“你爸這么厲害?”

    “當然了,他做飯很用心的,一般廚子比不上。回頭等他好了,你到我們家去做客,絕對比這個好吃。”

    “好啊。”

    這餐飯吃得十分愉快。他們走出食堂,天已經黑了,她將飯盒接過來:“你們快回家吧。”

    “好,拜托阿姨。”

    兩個孩子將羽絨服的帽子扣上,在路燈下面一步三回頭地離去。她心里一陣柔軟,默默嘆了口氣,才回到病房。

    方維拿著手機,很認真地在看。她將病床上的桌板放下來,把飯盒打開:“我讓倆孩子先回家了。今天八點之后就禁食禁水,做完手術八個小時也不能吃飯喝水,比較受罪。”

    他笑著說道:“謝謝,我明白的。”

    “護工雇了沒有?”

    “雇了一個。”

    趙大媽在旁邊插話:“小伙子,手術還是得有熟人在,護工有時候也不大靠譜。你看看同事啊,朋友什么的,過來一下。”

    盧玉貞笑道:“大姐,他就是在醫院工作的,我們是同事。”

    “那就好了,遠親不如近鄰,還是這樣方便。”

    她將桔子剝了皮,小心地放在米飯上面:“真的就是個很小的手術,千萬不要緊張。你放心就是。”

    方維笑了:“不會的。你也放心。只是……盧醫生,還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全麻蘇醒的時候,萬一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你可千萬要阻止我,拜托拜托。”

    她大笑起來:“你對自己很沒有信心啊。”

    “每個人反應不一樣,我害怕自己要是胡言亂語,那就慘了。”

    “好,我知道了。”她從白大褂口袋里取出那個小陀螺,鄭重地遞給他:“方大哥,之前一直想還給你的,總是忘記。這次不能忘了,祝你手術成功,早日康復。”

    方維看著她專注而認真的神態,喉頭忽然哽住了,等她將陀螺放在手心里,才微笑著說道:“一定會。”

    作為住院病人的夜晚,方維經歷過上百個,再熟悉不過了。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獨特味道,連同隔壁趙大媽響亮的鼾聲、樓上拉床的吱嘎聲都是恍如昨日。這次的感受卻最為奇妙,甚至想到她在樓道盡頭的醫生辦公室辦公,與他只隔著十幾米遠,他渾身都會熱起來。

    他手里摩挲著那個陀螺,那曾是為了哄鄭祥買的,很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此刻卻變得如此珍貴。他忽然又想起和謝碧陶的談話,畢竟……

    “滴滴”兩聲,是隔壁房間的輸液報警器在響,護士過去將針頭拔了:“今天輸完了啊。”

    忽然走廊里傳來盧玉貞的說話聲:“GAO丸扭轉?發生多長時間了?我這就到。”

    她對著護士交代:“我去趟兒科急診。”

    她走路很輕,一路往電梯方向去了。他笑了笑,安心地睡著了。

    早上五點多,他在半夢半醒之間,就被拉起來備皮,抽了幾管血,留了好幾種晨尿,又排隊做了心電圖和胸片。

    六點多,他收到了方謹的信息:“爸爸加油。”

    他回了一個奮斗的表情。

    護士將他帶到手術室外的等候區,按照順序將病床排好隊。因為他是一個人,手機和拖鞋等個人用品只能拜托護士幫忙拿回病房。

    他就安靜地坐在床上等著。時間緩慢地流逝。到了中午十二點多,才有人將他推進了手術室。往手術床上轉移的時候,蔣濟仁笑著說道:“很會配合啊,方科長。”

    麻醉醫生也跟著笑。他往另一側看去,盧玉貞穿著綠色的手術服站在一邊,給他蓋了很厚的被子。頭上的無影燈明晃晃的,有點刺眼。周圍機器的聲音嗡嗡亂響。

    七八個研究生走了進來,有男有女,手里拿著本子,好奇地盯著他看。他還沒來得及害羞,盧玉貞說道:“上麻醉吧。”

    手術室護士將面罩扣上,他還沒等數到三,就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有種溺水的感覺,又陰又冷,呼吸不暢。他睜開眼睛,看見眼前是一片白光,中間生長著一棵大樹,一棵綠色的大樹。他慌亂地扭頭:“我的手呢,我的手斷了,血管斷了,神經也斷了。”

    周圍忽然響起來一片模糊的哄笑聲,他幾乎破了音,掙扎著要起身:“我的腳也沒有了,誰看見了,快拿給我。”

    笑聲越來越響了,大樹忽然彎下腰來,用一根細瘦的枝條握住了他的手,“方科長,別激動。”

    枝條的溫度穿過來,有些暖意,他好像找到自己的手了,“我的手還在啊。我的腳呢?”

    “腳也在,齊齊整整的。”

    大樹抖了抖枝條,“知不知道我是誰。”

    “一棵大樹。”

    “什么樣的大樹?”

    “你是一棵綠色的大樹,長得很好看。”

    笑聲變得更加清晰,他的眼淚忽然流下來,“好疼。”

    大樹的枝條上長著樹葉,樹葉擦過他的臉:“不疼了啊。很快不疼了。”

    他嗯了一聲,又說道:“我好餓。”

    “出去就有好吃的了。”

    他的眼淚不斷淌著,從半昏迷半清醒直到完全清醒,嘴里一直叫著“對不起,我就是想哭。”

    “想哭就哭出來吧。”

    蔣濟仁向著一群/交頭接耳的研究生說道:“這種情況很常見,麻醉蘇醒時人的意識力水平會降低,一般一到兩個小時會恢復,中間經常會胡言亂語。”

    手術室護士和麻醉醫生面面相覷,“看不出方科長這么多愁善感。”

    麻醉醫生說道:“唉,都是苦命打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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