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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探測

    方維像一條瀕死的魚,在案板上耗盡了全部力氣縱身一躍,跳到地上,慌亂地提上褲子。

    盧玉貞被他的敏捷嚇了一跳,她是見慣了的人,本來毫無波瀾,但想到他那個陽性的結果,心中一股說不出來的煩躁。她退了一步,忍住不適感,背轉身去小聲說道:“方科長,你……自己處理好了,咱們就開始。”

    他慌亂地嗯了一聲,彎腰看著發生變化的地方,先扇了它兩巴掌,又給了兩拳。雖然沒敢花大力氣,也算打得疼了,它依然堅強地不為所動。他一時情急,汗水就沿著臉頰涔涔而下。

    盧玉貞瞟了一眼,看見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心里微微嘆了口氣:“我先出去一下。”

    診室的門被輕輕地關上。這時候已經是六點多鐘,樓里絕大部分診室都已經人去室空,外頭一片安靜。方維見她走了,愈發窘迫,使了點力氣擰著大腿兩側,擰出兩片紅。

    她又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醫用冰袋。嘩啦一聲,她將冰袋抖了一下,擱在他旁邊的桌子上,用手指頭敲了敲。

    冰袋敷上,效果立竿見影。方維松了口氣,又回到檢查椅上,雙膝彎曲,雙腿分開,只覺得四肢都軟了。

    盧玉貞很淡定地拿起注射器,在尿道口上注入了利多卡因,她手法很好,過程并不疼。方維經此一役,羞恥心已經被迫扔掉了大半,看著天花板一聲不吭。

    他眼睛瞥見了那一根足足有四五十公分長,筷子一樣粗的金屬管,心里打了個顫。盧玉貞帶著手套輕輕觸碰了一下麻醉過的地方,問道:“還有感覺嗎?”

    “沒有了。”

    她公事公辦地說道:“待會你要配合我,盡量放松,越緊張越疼,既不容易進去,對尿道傷害也大。”

    “好。”

    她拿起金屬管:“咱們開始吧。”

    鏡鞘進入的時候有點疼,還在可接受范圍內,后面慢慢酸脹起來,他一直向后縮。盧玉貞搖頭道:“深呼吸,你之前教我的那種,吸氣,分三口吐出來。”

    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吸氣。她低著頭,很認真地操作著,神色肅然,“你的尿道有點窄,所以會很不適應。我慢慢來。”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停滯了,突然酸脹感減輕了大半,應該是已經在膀胱里了。

    盧玉貞輕輕點了一下屏幕:“這是膀胱內部的影像。”

    她來回轉著探頭,尋找合適的角度,他只覺得有東西在肚子里攪來攪去。她指著給他看,“三角區有大量濾泡,通常這是腺性膀胱炎的標志。”

    她保存了幾張圖片,又緩慢地調整位置,終于找到了B超中所指的區域。

    她的操作放緩了,方維清晰地瞧見了那塊腫物。“盧醫生,凸起是不是比較大?”

    她謹慎地回答,“也還好,兩公分,基底款,肉球狀。”一邊仔細地截屏。

    方維將這些信息按照泌尿外科教科書里的說明解讀了一下,覺得每一項都不是很樂觀。她又拿起一個略細的管子:“我要取樣本做病理,會很疼,忍一忍。”

    確實很疼,細管沿著硬管穿入,從腫物上活生生夾了一塊肉下來,他狠狠地抖了一下,強行忍住了。

    她將管子極慢地抽了出來,一縷血水跟著流了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下面的鐵盆里。她小聲說道:“方科長,硬鏡做完了,報告我現在就可以出,樣本需要等病理科出具最后結果,大概一周的時間,收到會通知你。”

    “好。”

    他在簾子后面強撐著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只聽見她在外面柔和的打字聲。

    盧玉貞翻來覆去地看著影像,根據經驗也覺得更像腫瘤,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點同情,將嫌棄沖淡了許多。她將報告遞給他,“硬鏡做完后面幾天會很不舒服,建議你住院。我可以幫你辦手續。”

    方維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用了,我還是回家吧。”

    她很嚴肅地一邊比劃一邊解釋:“你的尿道比一般人狹窄,膀胱鏡做完之后有損傷,尿道里都是血栓,小便會很痛苦的。大概會持續一到兩天的血尿,常人很難堅持。”

    他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謝謝,我在家休假吧。家里離不開人。”

    她不好再說,將報告遞給他,又囑咐道:“千萬不要因為痛苦就不喝水,必須得大量喝水,盡快小便,才能保證傷口不發炎。蔣老師開的藥也要按時吃。其實……掛水是最好的。”

    他道了謝,拖著發抖的雙腿離開診室。大樓里燈光昏暗,只有這間屋子還亮著。他緩慢地回頭:“不好意思,讓你加班了。”

    她將防護服一層層脫了,脖子里全是汗,額前的頭發也濕了,黏黏地貼在臉上。她沖他擺手:“沒事沒事,正常工作。”

    方維知道她按照傳染病接診的要求,后續要做全診室的全方位消殺,也是不小的工程,心里又覺得有點愧疚。

    他落寞地往電梯走,幾十米的路程足足走了十分鐘。電梯送他到了地下二層,他艱難地走到自己的車位,拉開車門,在駕駛位上半躺下,掏出藥來吃了,又視死如歸地大口喝著礦泉水。

    他給方謹發了條微信:我在加班,半夜才能回家,你看好弟弟。

    方謹:怎么又加班啊,剛說好的(露比撇嘴)。

    方維:我明天休假,給你們做好吃的。

    方謹:(歡呼表情)

    方維一天沒吃飯,有點餓了。他實在沒力氣去食堂,只好打開儲藏格,翻出王有慶送的一盒沙琪瑪:“看來屯點糧食,什么時候都好使。”

    稍微歇了一陣,麻藥的勁過了,尿意慢慢襲來,下腹一陣針扎一般的疼痛。他琢磨著停車這層沒廁所,科研樓地下一層有廁所,晚上大概沒人,就往那里走去。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尾巴換了兩條腿的人魚,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好不容易挨到了廁所,他已經覺得如遭凌遲,下半身像是幾萬把針一齊刺入,疼得鉆心。

    他解開褲子,血像一條細線一樣流下來。他情不自禁地發著抖,眼前漸漸出現一片黑霧,將他裹得嚴嚴實實。

    盧玉貞在診室內極其認真地擦擦洗洗,好不容易完成瑣碎的消毒工作,打開手機,發現微信頭像在閃。

    李義:下班了嗎(笑臉)

    盧玉貞:下班了。

    李義:我去找你,一塊吃個飯

    盧玉貞:好啊。大概什么時候到?

    李義:一個小時吧,有驚喜奧

    盧玉貞:期待期待

    她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換好衣服,走進科研樓地下。小狗們聽她的腳步聲已經熟了,都汪汪地叫起來。

    她掏出鑰匙開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她愣了一下,才發現窗戶的合頁已經修好了,關得嚴嚴實實。她一下想到了方維,心里忽然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屋里太熱了,她伸手將電熱油汀關了一個,取出角落里的狗糧。

    她先把四喜從籠子里放了出來,摸著它的腿腳像是好多了,走起路來也很穩當。她將狗糧倒在食盆內,“你搶不過它們,先吃吧。”

    四喜低下頭嗅了嗅,卻不吃,盧玉貞有點納悶,“你怎么還挑食啦。”

    四喜忽然叫了一聲,轉過身去,撒腿就跑。事出突然,她毫無防備,大門敞開著,四喜直接沖了出去。

    盧玉貞嚇了一大跳,慌忙出門去追,一路叫著四喜的名字。她憂心如焚,滿腦子都是亂的,天已經全黑了,萬一被人逮了去,被車碰了……四處都尋不見,一條瘸了腿的小狗,能去哪里?

    忽然她聽見了遠處有很低的嗚嗚聲,應該是狗叫。她松了口氣,沿著聲音尋去,四喜的聲音愈發清晰起來,到了門口,她忽然猶豫了,這里是男廁所。

    盧玉貞確認了一下聲音的來源就在廁所里,又大聲叫道:“有人嗎?”

    沒有回應。她大起膽子進了廁所,轉頭一看,吃了一大驚,險些尖叫出聲。她望著眼前的景象,腿腳都嚇得麻了,一個男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四喜蹭在他旁邊,正用舌頭舔舐著他的手。

    她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清了方維的臉,猶豫了片刻,就俯身去探他的鼻息。

    溫熱的氣息落在她手上。“有氣,大概是暈過去了。”她看見他的褲子沒拉上,褲腿上濺了幾滴血,大概猜到了情由。

    她從兜里拿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上。這原是準備喂狗用的,此時剛好發揮上用場,她對準他的人中使勁按下去。

    方維哼了一聲,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他在混沌之中,瞧不清眼前的人,只覺得周遭一片冰冷,下面疼得像碎玻璃往里扎。這一天的折騰,他不管從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兩行眼淚禁不住直流下來。

    盧玉貞看見他神情凄楚,心里一軟,蹲下身柔聲問道:“是不是太疼了?不行就住院吧。”

    方維眼前澄澈了些,看清楚是她,簡直是無地自容。他掙扎著站起身來,褲子便往下掉。她看得清楚,急忙扶了一把,幫他提上去。

    方維的羞恥心就像是丟在泥里又踩了一腳的碎瓦片,一塊一塊地不成形狀。他緩慢地走出廁所,四喜歡快地圍著他轉圈,又站起來扒拉他的腿。他想去摸它,只是彎不下腰,小聲說了一句:“四喜,謝謝了。”

    他嘆了口氣:“我再去車里待一會兒吧。”

    她連忙伸手攔住了,小聲道:“我陪你去吧,一個人別再出什么事。你在這等我。”

    她彎下身子將四喜抱了起來,它又變得很乖順,一點也不掙扎。她將它送回去放進籠子,又額外加了狗糧,“你還怪聰明的,認識給你治病的人,把他救了。”

    過了一會,盧玉貞才回來。他往有電梯的另一邊走去。走廊里的燈隨著他們的腳步,在身前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他走得很慢,她默默地在旁邊陪著。“這很正常,直接疼得休克的我也見過。最好還是要有人照顧,住院好歹有護工,你家里……”

    他嗯了一聲,“我只有兩個孩子,不過……別找他們了,還小呢。”

    他這句話說得無限凄涼,盧玉貞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嘴上說道:“你要回家休息也可以,還有別的家屬嗎?”

    他搖搖頭。

    “或者……女朋友?”

    他剛要答沒有,手機忽然響起來,是高儉的電話。他嘆了口氣,接了起來,對方的語氣有點急:“檢查結果怎么樣?”

    “等病理呢,哪有那么快。”

    “哦。”

    方維頓了一頓,“你開車送我回家一趟吧。疼得要命。”

    “行,沒問題,我待會就去找你。”

    盧玉貞放了心,“那就好。第一回能尿出來,后面就能輕一些,在家一定要大量喝水,別怕疼,盡量臥床。”

    “好。”

    “一個星期內,最好不要同房。”

    方維愕然地看著她,勉強應了一聲,“知道了。”

    盧玉貞腦中忽然閃出謝碧陶的身影,遲疑了一下,才說道:“還有一點要注意,平時……同房的時候,也要做好措施。這樣不光對自己,對女方也是一種保護。如果……復診還是陽性的話,盡快到皮膚科就診。”

    方維低頭瞧著她,她目光很真誠,里頭滿是關心。他苦笑著點點頭:“好。”

    她的手機叮咚叮咚響了,她瞧了一眼,笑著說道:“我男朋友來接我了。”

    她愉快地沖他招手:“我們去吃晚飯,先走了。”

    李義的車是輛紅色的馬自達6,歪斜著停在科研樓門前。盧玉貞熟練地坐上副駕駛,系上安全帶,回頭笑道:“有什么驚喜?”

    李義從后座拿出一個厚厚的紙袋:“給你買的,快瞧瞧。”

    她打開一看,是一個名牌鏈條包,做工很精致,“這……這得不少錢吧。”

    “兩萬多呢。”

    她嚇了一跳:“亂花這個錢做什么,就咱們倆的收入,哪里用得起。趕緊去退了吧。”

    “退什么,都要結婚了,場面上的東西還是要好看些,人靠衣裳馬靠鞍。喜歡嗎?”

    盧玉貞將包包內外翻了翻:“真漂亮。特別喜歡。”

    李義笑道:“跟你很搭配。你打扮起來,背這個包更好看。”他用鼻子聞了一下,皺起眉頭:“你又去喂小狗了吧,一股狗味。”

    她趕緊把車窗搖下來吹風,冷不丁看見一輛路虎在他們后面停了下來,方維拖著腿上了副駕駛。

    她招了招手,李義也瞧見了,“是方科長吧,我下去打個招呼。”

    她趕忙阻止:“改天吧。他今天……不大方便。”

    兩輛車一前一后地開出醫院,李義問道:“怎么不方便?”

    “他生了病,我給他做的檢查,有點像膀胱腫瘤。”

    李義愣了一下:“這病好治嗎?”

    “單純的膀胱腫瘤好治,但如果是癌癥,復發和轉移率都很高。”

    李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他的設備科科長就沒法做了吧。”

    她不解地看著他,“當然還是命重要了,得專心治病。”

    “我的意思是……他幫不上你轉行政了,咱們也不用求他了。”

    他正要向右并線,原車道的車立即加速沖上來,險些就剮蹭在一處。李義連忙點了剎車,兩個人都向前一撲。他搖下車窗,向窗外罵了一句。

    盧玉貞連忙勸道:“算了算了,你也沒打燈。”

    “后面這車純粹腦子有病……”李義叨叨了幾句,又說道:“設備科就算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事。我這兩天認識了個國企的領導,聽他說想在單位弄個老干部衛生室,招兩個保健醫生。我想著這工作挺穩定的,朝九晚五,工資也不少發。”

    盧玉貞的心一下子沉下來:“我……還是想在這兒干,再等小半年就規培完了。”

    李義捏捏她的臉:“你看你天天辛苦得臉都憔悴了。天天盯著別的男人的下三路,這么有意思?又臟又累。”

    “好歹是我的專業,學了這么多年。”

    “總比再賠進去一輩子強。依我的意思呢,我慢慢求著那個領導,給你把國企的工作辦成了。還有,你在附近租的房子不是也快到期了嗎,正好年底退了。咱們倆就住在一起,甜甜蜜蜜過日子,調理著早點生小孩,才是正道。”

    盧玉貞望著外頭的車流,紅燈亮成一大片。她閉上了眼睛。

    李義喃喃道:“我想下班就能看見你。等你有了周末,咱倆一塊出去逛逛玩一玩,把這幾年沒去過的地方都補上。”

    她忽然睜開眼睛:“你知不知道梅毒有假陽性的?”

    李義嚇了一大跳:“這玩意傳染吧,你消毒過沒有,別蹭在車上。”

    “消殺過了,肯定沒事,我就是問問,你了解嗎?”

    李義哼了一聲:“我哪里知道這個。太專業了,也就是你們學醫的明白點。”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第25章 偶遇

    方維癱在床上蒙著被子,偶爾奔走于臥室和廁所之間,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天,眼看著自己小便的顏色從鮮紅漸漸轉為粉紅。第二天下午三點鐘,他收到了一條微信,內容并不意外。

    是盧玉貞發來的,只有一張梅毒三項檢查結果的系統截圖,顯示TRUST陰性,TPPA陰性,TP陰性。

    方維雖然很篤定,但仍然有種服刑犯人忽蒙大赦的欣慰感。他點開大圖,發現報告上傳時間是兩點四十七分,估計是她一直在刷新系統,有了結果第一時間告訴了他,心里頓時涌上來一股暖意。

    他想了想,回了一句:多謝了,盧醫生。

    盧玉貞:不用。方科長,你的判斷是對的,我問了檢驗科,假陽性概率大概在3%左右,剛巧讓你趕上了。今天好些了嗎?

    方維:好多了。

    盧玉貞:是不是還有血尿?

    方維:有一點,粉紅色,吃著消炎藥。(鞠躬謝謝表情)

    盧玉貞:(加油表情)

    方維松了口氣,將報告截圖發給高儉,留言道:我就說過。

    高儉那邊一直沒什么反應,大概是在手術中。

    他又歇了一陣,聽見門鎖咔嚓一聲,方謹和鄭祥倆人拎著大包小包進來了。

    方謹將一個巨大的白色塑料包扔到他床頭:“爸,專門給你買的。”

    他一看是一包成人紙尿褲,窘迫地丟到一邊:“我還起得來呢,不用這個。”

    方謹直搖頭:“昨天你一晚上哼哼唧唧的,我倆都聽見了。高伯伯也說了,你這尿道感染挺嚴重的。我還專門問了大發財超市的理貨員,她推薦這個牌子,說好多癱瘓啊半身不遂的病人都買,好用。”

    方維被最后一句話勾起了心事,沉著臉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倆晚上吃什么?我趕緊做。”

    鄭祥打開購物袋,取出幾包速凍餃子:“要不就湊合一下。”

    方維像個螃蟹一樣橫著走進廚房,指揮著他們倆人開了火。餃子被凍得梆硬,他看鄭祥隨手拿了兩個就要往水里扔,連忙伸手擋住了:“水開了再下,不然就是糊糊。”

    正說著,高儉的微信來了:你還真是潔身自好。

    方維:那當然了。

    高儉:還是雇個保姆或者鐘點工吧。

    方維:我也在想,又怕萬一有點什么事,有個外人在家,不放心。

    高儉:你啊,就是太謹慎。

    方維:沒辦法,改不了了。

    方謹將超市買來的一盤熟肉擱在微波爐里熱了熱,連同破了幾個的餃子一起端上餐桌。方維準備了點蒜泥,倒在醋里,擱點香油,三個人一起開動,吃得很干凈。

    方維笑道:“賣相味道都還不錯。這頓就先這樣,過兩天我好點了,教你們包點餃子餛飩,凍在冰箱里,比外頭買的強。”

    倆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方謹迷茫地搖頭:“現在外賣多方便啊,不然就到樓下買著吃。”

    方維嘆了口氣:“傻小子,你也不知道外面的菜和肉是不是好的,洗沒洗干凈,打了多少農藥。你倆長著身體呢,怕吃壞了。”

    他嘮叨了兩句,就停下了:“有點啰嗦了。這都是雞毛蒜皮。”

    他想了想,進了里屋,將一個帶著鎖的抽屜開了,從里面取出一摞證件來,一一攤在床上:“我的幾張銀行卡都在這兒,密碼你們知道。這是咱們家的三本房產證,旁邊兩處房子各寫的是你倆的名字。這是兩份租房協議,租金我都讓他們打這張卡里。萬一有什么著急的事,你們兩個商量著辦。”

    方謹呆呆地問道:“爸,你這是什么意思?”

    方維搖搖頭:“沒什么意思,你們現在長大了,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要知道一些。免得我出差什么的,來不及處理。”

    方謹別的不管,先將自己名下的房產證拿了出來,笑瞇瞇地翻來翻去:“我以后是不是就在對面的房子里結婚了。”

    方維忍不住笑了:“都隨你,也可以生孩子,想讓我給帶的話也行。”

    鄭祥卻一直盯著方維的表情,一言不發。方維問道:“老二,你有什么意見?”

    “我……沒有意見,只是覺得你今天特別反常。”

    方維有點心虛,避開他的眼光:“我剛在家看電視上被詐騙的新聞,覺得社會上壞人太多了,多長個心眼可沒壞處。”

    “哦,這……我跟我哥還是小學生,要懂這么多嗎?”

    “咱家跟別人家不一樣。”

    方謹插話道:“現在單親家庭也挺多,光我們班就有大概三分之一,真沒什么特別。”

    方維被這么一搶白,思路就亂了,只好隨便閑聊了兩句。方謹和鄭祥各自玩著IPAD,他倚在床頭看了本書,沒過一會,他又睡著了。

    夜深人靜,方謹和鄭祥將房間門緊緊關上,兩個人在被窩里湊在一塊,小聲地說話。

    “哥,你不覺得爸這兩天有點奇怪嗎?”

    方謹轉了轉眼珠子,咂摸出點味道,“是有點,說不出來的感覺。”

    “電視里演那些臥底背著家里人去執行任務,就提前交代這么幾句。一般都回不來了。”

    “啊???你個烏鴉嘴!”方謹伸手出來,捏鄭祥的嘴。

    “哥,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是無緣無故說那些話的,絕對受刺激了。”

    “是什么刺激?”

    “要么是肉/體上的,要么是心理上的。”

    “可能太疼了,尿不出來憋的。”

    鄭祥小心地說道:“也有可能,不過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萬一他心理抑郁了呢?”

    “你可別瞎說,抑郁……那可是要人命的。”

    “所以咱們最近得多關心他,知不知道。你就知道天天圍著那個女同學轉。”

    “哪有。”方謹推了他一把,“咱們再好好想想。抑郁……不至于吧。”

    “可不好說,我看高伯伯昨天把他扶上來,他臉上有痕跡,像是哭過了。”

    “哭了?這么嚴重,誰欺負他了?”

    “我估計八成還是跟找對象有關系。咱們留神著點。”

    盧玉貞又忙了整整一天,在食堂吃完晚飯才回到辦公室。辦公區域是格子間,隔壁坐著的幾個醫生都已經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她在電腦前坐下,查了幾篇最新的文獻,將它們打印出來訂在一起,用筆圈圈點點。

    夜靜無人,她看得十分認真,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十一點鐘,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起身剛準備要離開,忽然在自己外套兜里又摸到了那個陀螺。

    她一時玩心大起,將它取出來,在桌面上擰了一下,陀螺轉成一道金色的漩渦,持續了很久很久,才撞到那本文獻上,晃悠著倒了。

    盧玉貞忽然心中一動,抬起手來,在知網的搜索欄輸入了方維的名字。同名的人太多,一時難以判斷,她想了想,又在研究領域里加上了醫學,在論文來源處選了學位論文。

    很快就找到了。八年前的一本碩士論文,名字是《骨科術后封閉負壓引流術在預防感染的臨床和基礎研究》,作者方維,導師馮時。

    她將論文下載到本地,細細翻看。她的第一感覺有點奇怪,論文篇幅特別短,只有四十來頁,但是寫得邏輯清晰,語言簡潔,論據充分,整體質量很高。

    她自言自語道:“原來他是我師兄啊。以前也是搞臨床的,怎么忽然做行政了。馮時……就是馮院長吧。”

    她又繼續往后翻,找到了論文致謝那一頁,也很短,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句話。

    “感謝我的導師馮時,以及華正醫院創傷醫學中心的醫生和護士們,以精湛的醫術和無私的關愛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讓我更有勇氣面對未知的挑戰。

    感謝自己沒有放棄,讓有限的人生仍然擁有無限的可能。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

    仁慈在于,只有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 ——史鐵生《病隙碎筆》

    第26章 導尿

    華正醫院的兒科門診外人頭攢動,小孩聲嘶力竭地嚎哭著,老人在一旁哄,都是神色焦急。

    盧玉貞步履匆匆地穿過人群,推門進了診室,“請問叫急會診的是哪位?”

    兒科醫生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大夫,見到她來才松了口氣,指著旁邊站著的小男孩和后面一對老夫婦,“就是他們,說小孩男性/器官發育不良。”

    老大爺迅速將小男孩的褲子扒拉下來:“醫生,這是我孫子,我瞅著他這寶貝咋越長越小呢。”

    小男孩約莫四五歲,呆呆地望著她。盧玉貞仔細地看了一眼,又戴上手套翻開仔細檢查了一番,“很正常,沒什么問題啊。”

    老太太直搖頭:“不對吧,生下來好大個,比鄰居家的大好多,這兩年都抽抽了。”又掏出手機給她看照片,里頭是幾張大特寫:“當時滿月的時候專門給我孫子拍的照片,你瞅這多大……”

    她耐心地解釋:“小男孩要到7到10歲才有第一次發育,這樣的大小是正常的,各個部位看著也沒有問題。如果10歲以上看起來短小,就再來就診。”

    夫婦倆面面相覷,老大爺皺著眉頭問:“你懂不懂啊,我們想換個男醫生來看。”

    兒科醫生連忙說道:“這是我們泌尿外科的醫生,見得多了。”

    老大爺篤定地說道:“看過多少沒關系,她身上又沒有長過,還是不一樣。”

    兒科醫生很為難,“這……”

    盧玉貞嘆了口氣,“我的診斷結果就是發育暫時沒有異常,如果還有疑問的話,建議找泌尿外科的男醫生掛個號。”

    老太太著了急:“這都是什么態度啊,我們就想要個男的過來還不成,非來個女的,耽誤了我孫子的大事算誰的。”

    兒科醫生苦笑了一下:“會診的醫生都是資歷淺的。這樣吧,我建議你們掛一個泌尿的專家號,他們經驗比較豐富,也可能有潛在的問題,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老夫婦臉色緩和了一些,“那可以。”

    他們抱著孩子走了。兒科醫生也跟著嘆了氣:“都這樣,你還年輕,順著他們說就行了。”

    盧玉貞點點頭,在會診單上簽了字。

    她忽然覺得十分疲累。她走在醫院大堂的屏前,那里有出診專家的名字,泌尿外科的專家有十幾位,沒有一位是女的。

    她心里起了一點猶豫,國企,保健醫生,有周末,朝九晚五,沒風險……她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打消在萌芽里。

    眼看就快到下午下班的時間了,她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打給病理科:“您好,我是泌尿外科,想問一下0233號樣本的病理結果有沒有出。”

    “我查查。”對方停了一下,“還沒有呢,又不是立竿見影,固定切片染色哪一樣不得時間。”又壓了一下聲音問道:“怎么創傷中心也打電話在問這個樣本,我看是你們泌尿外科送檢的。”

    盧玉貞愣了一下,“估計也就順手問一聲。能加快一點嗎?”

    “在這做病理的,哪個不是心急火燎,都等著結果給個痛快話。耐心等吧,急不得。”

    她點點頭:“好的,等結果出來,拜托一定打電話告訴我一聲啊。”

    “好好好,知道了。”

    她站起身來松了松筋骨,忽然手機又滴滴地響起來,“創傷中心病房叫急會診。”

    盧玉貞翻了一下會診申請,忍不住苦笑起來,喃喃道:“請貴科協助導尿。”

    雖然無奈,急會診也是需要在十分鐘之內到場的,她嘆了口氣,揣上擴張器和大小號導管,迅速朝病房走去。

    護士帶著她走進病房,病人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女生,臉色蒼白,身體一直在發抖。床邊站著個家屬,正是謝碧陶。

    金九華立在門口張望著,見到她來了,就點頭道:“盧醫生,病人尿潴留。做了全麻手術后,六小時尿不出,B超顯示膀胱里尿液超過600ml。”

    病人情緒不大穩定,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眼淚糊了一臉。謝碧陶很緊張地握著她的手:“玉蘭,沒事沒事,醫生來了,是個女醫生。”

    病人甩開她的手,雙手摳著枕頭扭來扭去。她上前問金九華:“用過什么措施嗎?”

    “用了毛巾熱敷和按壓,都不管用。”

    她嗯了一聲,“護士上尿管也可以啊。術前尿管怎么上的。”

    金九華搖搖頭:“尿道比較窄,主要是人也不配合,兩個護士試了,都沒成功。”

    盧玉貞苦笑了一下,“我記得上次高主任的手術,護士在手術室插不進尿管,臨時叫我過去的。”

    金九華陪笑道:“那不是病人前列腺增生么,幸虧你來了。回頭我跟主任匯報,后續加強護士導尿培訓,爭取少麻煩你們。”

    盧玉貞想了想,將小號導管拿出來,就問金九華:“是臨時導尿還是留置?”

    金九華猶豫了,看到謝碧陶很焦慮地盯著他,很認真地解釋:“臨時導尿就是這一次導出來,后面還是要嘗試自主排尿。留置就是先留一周,用尿袋。”

    盧玉貞補充了一句:“臨時導尿的話,導管比較淺,留置就要用水囊固定,進入得很深,拔尿管會疼一點。”

    謝碧陶有點慌了:“你們是大夫,你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

    金九華思考了一會:“她剛換了人工關節,需要絕對臥床,先留置吧,等體力恢復了,再嘗試自己排尿。”

    盧玉貞小聲道:“那你先走開點,估計病人看你一個男人在這,心理壓力也大。”

    她在床上鋪好無菌單,再用棉球將病人尿道周圍仔細消毒,抬頭對謝碧陶說道:“安撫著她,不要亂動。”

    下入導管的過程很艱難。謝碧陶一直拉著病人的手。病人強忍著不動,但整個下半身都顫抖起來。她扳著病人的腿,很穩地將導管推送進去,尿液頓時沿著尿管流了出來。

    她注入水囊,將尿管固定住,把尿袋掛在旁邊的輸液架子上,看著它漸漸充滿,又回頭跟護士交代了一下。

    病人臉色瞬間好了許多,安靜地倒下了。謝碧陶將她送到門口,感激地道謝。

    盧玉貞搖搖頭:“不用謝我。這只是暫時解決困難,過一周拔了尿管,還是要面對同樣的問題。多用熱毛巾敷一敷尿道周邊,放點流水的音樂,練習收縮一下括約肌,都有幫助。”

    謝碧陶掏出手機,懇求地說道:“盧醫生,方便加你一下微信嗎?我后續多請教你。”

    盧玉貞平日是不加病人聯系方式的,此時猶豫了一剎那,想到她可能是方維的女朋友,才點了點頭。

    她發了一個音樂文件過去:“這是我們覺得比較有用的音樂合集,下雨啊,流水啊,口哨啊,俗稱催尿進行曲。”

    謝碧陶笑了,“真有意思。”

    盧玉貞也跟著笑:“苦中作樂吧,別人都叫我們修下水道的,不是什么好差事。”她看了一下病人:“心態很重要,病人保持好心情,恢復得快很多。”

    謝碧陶聽了這句,心中一動,又問道:“盧醫生,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

    盧玉貞有些愕然:“這就不用了吧。”

    “我……有些私事咨詢。”

    “好吧。不過你得等一下,我回去收拾東西,下班見。”

    晚上七點鐘,她們倆在門口的咖啡廳見了面。

    她平時不怎么喝咖啡,只叫了一杯檸檬蘇打水。謝碧陶很客氣:“盧醫生,我知道你也挺忙的。我想問一下,排尿困難有心理因素嗎?我妹妹自從出了車禍,一直都插著尿管,怎么也解決不了,一試就哭。”

    “會有一些,本來在病床上排尿,就有心理包袱。我經常去產科協助導尿,產后婦女尿潴留是個普遍現象,一方面確實是膀胱受損,另一方面,精神焦慮會影響肌肉的恢復,心理上也會更不敢嘗試。你妹妹這個情況,只能等時間長了慢慢改善。”

    謝碧陶仔細回想了一下,“她一直精神壓力很大,經常失眠。”

    “是車禍造成的心理問題嗎?”

    “大概是吧。實不相瞞,我妹妹是個網絡主播,在網上有點人氣。這次出事,有不少人留言罵她小三,說她是兇手。我把手機藏起來了,可是她不知道從什么渠道又看見了,所以情緒很糟糕。”

    “我們醫院有心理咨詢,如果有需要可以去看,會有幫助。另外就是病人身體不舒服,心情就很暴躁,一定要多體諒。一切交給時間吧,人體的恢復是個很漫長的過程,等出院了,也要繼續做康復治療。”

    謝碧陶用小茶匙緩慢地攪著咖啡,“金醫生說我們下周就可以出院了。我想在附近租個房子,這樣來往醫院方便,不知道哪個小區好一點。”

    盧玉貞喝了口水:“我也是跟人合租。醫院附近租金不低,我住的小區環境一般,很多都是來做試管的外地患者短租的。康復也不是每天都做,建議租在你上班的地方比較合適。”

    “我的事務所離這里不算太遠。我妹妹腿腳不方便,要歇一陣。她是做主播的,地點比較自由。”

    “哦。”

    她忽然想到一個人,“方科長對這附近比較熟悉,你可以問問他。”

    謝碧陶有點為難:“我跟他也不是很熟,再說他最近可能不大方便。”

    盧玉貞愕然地望著她:“我以為……”

    謝碧陶馬上猜到她的潛臺詞:“我們就是吃過兩頓飯,親戚介紹相親的,不合適。”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盧玉貞有點尷尬,“我幫你留心著點。對了,我現在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是個帶電梯的兩室一廳,我和一個同學一起合租,改天我帶你去看看,離得很近。”

    “那太好了。你不租了嗎?”

    “我快結婚了,男朋友買了房子,我想著年底搬過去。”

    “恭喜恭喜。”

    她們起身要走,謝碧陶忽然瞧見她的鏈條包:“新買的?”

    “嗯,男朋友送的。”

    謝碧陶伸手摸了摸包,欲言又止,微笑道:“挺漂亮的。”

    她們走出咖啡廳,天已經黑了,行人紛紛將帽子翻上來,加快了腳步。忽然盧玉貞覺得鼻子上一涼,她伸出手去,有雪粒子輕輕打在她手心里,立時就化了。“下雪了啊。”

    ICU病房內,機器滴滴的聲音有規律地響著。馮時帶著高儉和金九華巡視了一圈,在鄭佳瑞的病床前停了停。“肺部感染的情況怎么樣了?”

    金九華翻了一下病例:“體溫有所下降,白細胞也降了,但肺部CT提示團影沒有變化。”

    馮時搖搖頭,很嚴肅地說道:“九華,病人的病歷應該在你腦子里,不應該臨時翻數據。肺炎的癥狀和影像學表現不一定完全同步,肺部炎性病灶的吸收會延遲。”

    高儉笑瞇瞇地說道:“九華管的床位太多,可能一時記不過來也是有的。”

    馮時轉臉盯著他,目光很專注:“高儉,如果管床醫生記不住,那就說明你工作分配有問題。醫生過勞不是好事,對病人也不負責任。我不會因為工作量大就降低要求。”

    金九華連忙說道:“馮院長,是我自己懈怠了,沒認真觀察病人的情況,跟高老師沒有關系。”

    馮時嗯了一聲,放緩了聲音:“年輕醫生都是這么走過來的,我對你們嚴厲一些,不要在意。”

    高儉笑道:“九華,比起我當年在護士站罰站,你這都不算什么,馮院長對你夠溫柔了。批評越多,成長越快。”

    馮時忍不住笑了,又觀察了一下病人,“給他加點抗凝藥物,提防下肢靜脈血栓。”

    他們又走到女警察的病床前頭。金九華道:“她的內臟指標這幾天都很平穩,只是一直沒有醒。腦部CT顯示出血有吸收。”

    高儉想了想:“她的情況還不能上高壓氧,只能先等等,觀察著。”

    馮時嘆了口氣:“明天再叫一次全院會診吧,多聽聽神經外科的意見。”

    馮時和高儉都走了,金九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在女警察的病床邊上靠了靠,冷不防床上一個東西掉下來,落在地上。

    他定睛一瞧,是個錄音筆,連著耳機。錄音筆上的紅燈還在一閃一閃。

    他忽然想起來,這是陸耀送過來的錄音筆,他托護士一直塞在女警察的耳朵里的。他將耳機拿起來,只聽見滴滴的報警聲和“電池電量低”的重復聲音。

    金九華自言自語:“原來是沒電了。”他將錄音筆揣在兜里,走出了ICU。他到辦公室電腦前坐下,給它插上充電線。電子屏的電量顯示一格一格地增長著。

    他站在窗前,看著路燈的光里雪霰漸漸成了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回頭看錄音筆,上面閃爍的紅燈已經轉為綠燈,他撥了一下開關,將耳機戴上。

    是陸耀的聲音,嗓子有點啞,帶著點哭腔,一點也不像一個警察。金九華突然有種偷聽的罪惡感,可是好奇心驅使著他繼續聽下去。

    “阿昭,其實我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請假去了你的家鄉,跟你親戚們打聽過,他們說你一直沒回來。我到了你家的土屋,三間房已經差不多塌了一半,我剛走進門,有幾只蝙蝠飛了出來,差點撲到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家條件不好,可是真的想象不到你吃了那么多苦,才考上大學的。我那時候特佩服你,體力比我都好,原來都是從小爬坡過河去上學練出來的。”

    陸耀抽了抽鼻子,有很長的沉默。“我私人手機號一直都沒換。我記得畢業以后,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手機上有個來電,我接起來,那邊就一直沒說話。我記住那個號碼了,再打回去,他們說是在云南玉溪市的火車站,是個公用電話。那個是你對不對?我真后悔……早知道我再查一查,至少不會是這樣……”

    “阿昭,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我找個靶場帶你去打槍。你的槍法一直比我強,你打中了三個人,死了兩個,重傷一個。云南公安廳的同事說那伙人都抓住了,一個漏網的也沒有,我等著他們挨個槍斃。阿昭,你不用再執勤了,你才三十歲,還有好長好長的路……”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金九華嘆了口氣,將充電線拔了。

    他穿上防護服,回到了病床前,將耳機重新插在女警察耳朵里。她闔著雙眼,頭上已經長出了烏黑的發茬子,血痂也結實了,整張臉看上去很溫柔。她渾身上下插著儀器,僵直著一動不動,只有屏幕上規律跳動的線條提示著她的生命依然存在。

    金九華仔細翻了翻床頭的診療和用藥記錄,試著將它們記下來。忽然他覺得大腿上有些癢。他伸手去撓,卻摸到涼涼的一根手指。

    他嚇了一跳,低頭看去,是她的手輕輕顫抖著,眼睛也睜開了一條縫,仿佛在盯著他。他喜出望外,慢慢移動了幾步。她的眼神在跟著走。他打開手電筒觀察她的瞳孔,對光反射正常。

    他壓抑著興奮,回頭招了招手,低聲道:“病人醒了。”

    第27章 奇跡

    這一晚斷斷續續落了點雪花,很快就化了,柏油馬路上濕漉漉的,行人的腳下多了些泥。

    清晨依然是濃陰的天,空中飄著點小雪。進城的收費站大排長龍。一輛紅色的馬自達6逆著密集的車流,向北駛去。

    難得化了濃妝的盧玉貞坐在副駕駛上,將遮陽板后面的小鏡子撥了出來,細細地整理頭發上的彩色花環。

    她穿著一件白色緞面蓬蓬裙婚紗,胸口和袖子都是蕾絲裝飾,顯得十分優雅。她認真地照著鏡子,很不自信:“這嘴唇好紅,上下睫毛畫得像蒼蠅腿一樣,能好看嗎。”

    李義穿著一身亮面繡花西裝,笑瞇瞇地說道:“好看,特別好看,剛才你走出來的時候就把我看呆了。你不懂,這是舞臺妝,不畫得濃一點出不來效果。”

    她看上去十分緊張:“我也不大會擺姿勢,萬一太僵硬……”

    “攝影師最懂了,聽他們指揮就行。他們在昌平郊區包了個攝影棚,把景給布好,都是現成的。”

    李義見她還是愁眉不展,笑道:“人家化妝師化了一個多小時呢,可好看了。你的婚紗和那天買的鞋子也特別搭配,看我眼光多好。你沒忘記帶吧?”

    盧玉貞看了看腳下的運動鞋,“我帶了。我還穿了加厚的打底褲,等拍的時候再換。”

    “好。”

    盧玉貞碰了碰脖子:“我突然覺得這里有點癢,不會是對撲的粉底過敏吧。”

    李義瞥了一眼:“你可別撓,撓出一道道的沒法拍了。”他拿出濕紙巾遞給她:“用這個擦擦。”

    她小心翼翼地擦著:“好點了。”

    李義點點頭:“這次我定的工作室還挺有名的,看了他們的樣片,棚里面有個很大的秋千,上面編著五顏六色的花。造型我都想好了,你坐著,我站著一推,飛到半空中,拍出來肯定特別浪漫。”

    她忍不住笑起來:“你還挺會想的。”

    “是啊,我把幾家都看過了才下的定金。剛巧你那天臨時去天津出差,不然你來挑最合適。”

    “你挑就行了,我信得過。”她閉上眼睛,“我先睡一會兒,早上五點起來,困得要命。”

    “還是別睡了。再把發型給弄亂了不好。”

    她嗯了一聲,向窗外望去,雪慢條斯理地下落著。他伸手開了雨刮器,“這邊比城區的雪下的大多了,看路邊都有積雪了。”

    “城里邊人又多,氣溫高,肯定化得快。”

    他們出了高速,上了一條支線,再往北走,漸漸轉入一條鄉道,這條路很狹窄,兩側都是農田和茂密的樹林,樹梢頂著些殘雪。再往遠處是低矮的山,半山腰似乎是個墓園。

    車身顛簸了一下,李義嘟囔了一句:“路面有點不平,不好開。”

    盧玉貞嚴肅起來,“咱們慢一點吧,安全第一。”

    “約的是九點,時間快到了。”

    正趕上前面有輛白色的面包車,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路本來就窄,將他們的車堵得嚴嚴實實。李義不耐煩地叫道:“這SB肉車。”

    他連續摁了幾下喇叭,滴滴聲響得很是刺耳。面包車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慢悠悠的。

    李義有點著急,打開車窗爆了一句國罵。

    前方是個彎道,李義踩了油門,車速就往上加了一點。盧玉貞感受到了,叫道:“別這么快。”

    “超車得果斷,不能讓它這么壓著。”

    他又長長地按了一聲喇叭,將車飛快地駛入了對面車道,忽然瞧見盲區里出現了一輛載貨大卡車正對向行駛過來。

    巨大的藍色車頭正沖著他們,盧玉貞腦中嗡地一聲,渾身的血都涼了,眼看就要撞到一處,李義將方向盤一轉,這輛車直直地沖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里。

    大卡車呼嘯著過去了。車里一陣沉默,只有雨刮器在工作的響動。過了一會,李義才小聲問道:“你沒事吧。”

    盧玉貞吐了口氣:“我沒事。”

    李義熄了火,兩側駕駛室的門都開了。

    他們兩個人都艱難地爬了出來。這排水溝約么半米來深,將車輪卡得死死的。他們面面相覷。

    “我試試能不能倒出來。”

    盧玉貞有點精神恍惚,她抱著胳膊一言不發。

    方維在墓園管理處登了記,帶著兩個孩子向山上走去。他一只手拿著一束菊花,一只手打著傘,謹慎地踩在石階上,“慢點,別摔了。”

    方謹把圍巾裹了一下,“好。”

    他們走了十五分鐘,才在一座雙人墓碑前停下。方維深深地注視著墓碑上兩張年輕的面孔。

    他掏出抹布,仔細地擦拭著墓碑,將泥點和污跡一一擦凈了,又掏出一塊細絨布,清潔上面的照片。時間久了,年輕的人臉漸漸變得有些模糊,連帶笑容都像隔著很遠。

    他將鮮花放下。方謹從雙肩包里拿出了稻香村的點心和松仁小肚,規規矩矩地擺在墓前。方維將盤子調整齊了一些,站起身來。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安靜地三鞠躬。

    方維壓低了聲音:“孩子,我有些話跟你們爸媽說。”

    他倆乖乖地走到一邊。方維從包里掏出一個保溫杯和兩個瓷杯,將茶水倒滿了,白汽在空中徐徐上浮。雪花落了一兩朵在熱茶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嫂子,今天其實不是什么節慶,既不是你們生日,也不是忌日。就是想你們了,就過來看看。我開著車,一點也不遠,順便念叨念叨。孩子們大了,在家絮叨起來他們也不愛聽。老二上四年級了,成績很好,剛拿了區三好,奧數也得了獎,老師提起來都很喜歡。老大……成績也還行,身體結實,今年沒生病,參加學校的樂團也要出去演出了。總之……你們盡管放心就是。”

    他蹲下身去,將兩個茶杯碰了碰,“至于我,好像和前幾年一樣。工作上的事就湊合干吧,找對象的問題,還是沒能解決,不過我也看開了,談戀愛也就那么回事,看別人折騰就行了。我最近……好像生病了,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的。經歷過一回,我其實不怎么害怕,反正早晚都有這一遭,就是想到孩子們,心里七上八下的總是不能安穩。你們當時把孩子好好地托付給我,就撒了手。我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在身邊尋么著,也沒找著合適的。要不……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保佑我,讓我再多活幾年,至少五年多吧,先讓老大成年再說。到時候眼睛一閉,我就沒遺憾了,安安心心找你們交差去。”

    他很平靜地說到后面,忍不住流下兩行淚來,擦了擦眼淚才勉強說完。他嘆了口氣,將茶水端起來灑在地上。“你們答應我啊。”

    方謹和鄭祥遠遠地看著他,連他擦眼淚的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哥,你看爸都哭了。”

    “他以前上墳都不哭的,是不是真像你說的,抑郁了?”

    “他表情挺難受的。以前他在家里都是樂呵呵的,這幾天話都不怎么說,要是真有事……可怎么辦,找一下高伯伯和馮爺爺?”

    “他們也不是沒給介紹過啊。”

    他們看著方維將茶杯收起來,招手叫他們過去。方謹搖搖頭:“爸,我們也有話說,你到一邊去。”

    他們兩個站在墓碑前,用手指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爸爸,媽媽。”

    方謹先忍不住哭了起來,鄭祥也跟著哭得顫抖了。“叔叔對我們很好,照顧得特別周到。可總是在想,你們要是在就好了。”

    方謹伸手摟著鄭祥的肩膀,像是個做大哥的樣子了。“你們放心吧。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一下你們,就是叔叔他找對象的事,能不能幫幫忙呢?”

    鄭祥一下子轉過臉:“大哥,這姻緣不是月老管嗎。”

    方謹抽了抽鼻子,“都是神仙嘛,一個托一個總有認識的。就是你們跟月老說一聲,給他找個好對象,心地善良的。讓那姑娘趕緊來。”

    “天上掉下來一個嗎?”

    “差不多吧,就是……越快越好。”

    墓碑前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方謹就在上面畫了一朵桃花,畫了個心形,想了想,又在旁邊加了一個,畫了一支小箭將兩顆心穿在一處。

    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里念念叨叨。鄭祥看得暈頭轉向:“這也是小菊教你的?”

    他并不回答,過了一會才伸手將雪上的痕跡擦干凈了,“求桃花。她說不管求什么,都是心誠則靈。”

    他們默默向山下走去。方維好奇地問道:“你們兩個剛才比劃什么呢?”

    鄭祥笑道:“爸,那可是秘密,說出來就不靈了。”

    “好。”

    雪飄飄忽忽地落著,鄉村道路上一片靜謐,兩側的行道樹又密又高,不見行人。方維將車里的安全巡航打開,把雨刮器調到最大檔,打著雙閃在小路上慢悠悠地行進。

    “其實這個天氣最好就是不要開車。下雪還稍微好點,最怕雪停了路面結了冰,稍微一轉向,就不容易受控。”

    他非常小心地轉過一道彎,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象。

    他先是看見了一抹耀眼的紅色。

    一個女人。

    一個穿著婚紗的年輕女子站在路邊,手里拿了塊紅色的圍巾揮舞著。圍巾被風吹著飄到一邊,連帶她的大裙擺也輕輕搖動。

    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身材纖瘦,頭上長發飄飄,戴了一個彩色的花環,上身搭了一件白色披肩,周身緞面的婚紗閃著柔和的銀光,完美地融入了雪花飛舞的背景里。

    三個人都被驚得呆了一剎那,他反應過來,連忙輕點了幾下剎車,將車在她十米以外停住了。

    雙閃啪嗒啪嗒地響著。他看著眼前的夢幻場景,喃喃道:“這……不是拍電視劇吧。仙女下凡?還是……”

    兩個孩子對了一下眼神,都是目瞪口呆:“不會真的這么靈吧。咱爸媽行動力夠強的啊。”

    他們仔細地觀察,終于在溝里瞧見了車尾巴的一角,“爸,我看是有事故找救援的。”

    方維立時放下心來,啟動車輛往前走了幾步。

    盧玉貞在路邊揮舞了一會,偶爾有幾輛車匆匆而過,并沒有搭理她。她只覺得寒氣從腳向上一路延伸到小腿大腿,腰部以下全都凍得僵硬,加厚打底褲冷冰冰地貼在腿上,連幾個暖寶寶提供的熱氣也是杯水車薪。

    她懊喪地垂下頭來。忽然前方有車輛的喇叭聲。她勉強撐著直起腰。

    一輛白色的沃爾沃停在她面前,車窗緩緩搖下來。

    她與駕駛座上的方維四目相對。

    第28章 吵架

    兩個人都愣在那里,忽然車里的音響大聲地報了一聲:“藍牙已連接。”

    方維回過神來,連忙叫道:“盧醫生,快上來說話。”

    盧玉貞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她渾身上下已經凍得透了,嘴唇也發紫。他將空調熱風風速調得高了一些,又將那雙手套遞給她:“捂一捂。溫度不能調得太高,你適應一下。”

    她腦中轟轟作響,不知道該說什么,呆了一剎那,打了兩個噴嚏出來,接著便是鼻涕長流。

    方維默不作聲地將抽紙遞給她。她心里的恐懼委屈慌亂混成一鍋粥,眼淚嘩嘩往下淌,車里只聽見吸鼻子抽氣的聲音。

    她將紙巾揉成一團,才發現上頭黑乎乎的一片,大概是涂的睫毛膏掉了。

    方維問道:“沒事吧?你男朋友呢,怎么放你一個人在這。”

    “去旁邊村里找救援去了。”

    方維下了車,繞著那輛被卡住的馬自達6轉了一圈,又回到車上,眉頭緊鎖:“你們……這是逆行吧,車速還挺快。”

    她一陣羞慚,極低地嗯了一聲,方維的臉立即陰沉下來:“這次算你命大,沒撞上對面來車,又是冬天,溝里沒水。你知不知道,半米的水也能淹死人。”

    他聲音十分嚴厲,見她垂著頭一言不發,才放緩了一點,“算了,也不是你開的車。你告訴你男朋友,我這是四驅車,后備箱里有救援繩子,讓他先回來吧,我試著給拖上來。”

    她撥了號,聲音在音響開始公放。方維點了一下屏幕將藍牙斷開,她拿起手機壓著聲音說道:“我同事,就是方科長剛好路過,他說能把車從溝里拉出來。”

    李義聲音很歡悅:“那可太好了。我剛找著一戶有拖拉機的……”

    盧玉貞不想多說,“你快點回來吧。”

    方維下了車,打開汽車后備箱,先拿出紅色的三角牌,將它立在車后面十幾米處。他在備胎后面用螺絲刀擰開一個小蓋子,露出里面的固定孔。他取出拖車鉤,將它順時針旋轉著安放在固定孔上,再把拖車繩子穿過去,仔細地打了個結。

    盧玉貞在后面看著他這一系列操作,“真厲害。”

    他頭也沒回:“你先回車上坐著吧,太冷了。”

    李義三步并作兩步地從岔路口趕了上來:“太巧了太巧了。天降貴人啊。”

    他上前去握方維的手,方維禮貌性地回握了一下,“你把拖車鉤弄上吧。”

    李義有點窘迫:“我……不知道在哪兒。”

    “那你找一下車輛使用手冊。”

    兩個人在手冊里翻找著,不一會就找到了位置,李義陪笑:“以前都沒用過。”

    方維將拖車繩拴上,緩慢地加速,將馬自達拖拽向上,用了好一陣子才將它完全從溝里弄上來。

    李義長出了一口氣:“太謝謝您了,不知道說什么好。要不您剛好路過,我們可就慘了。”

    方維搖搖頭:“以后千萬別這樣了。借道超車要額外注意,萬一有事故后悔都來不及。”

    李義低下頭一個勁地點頭:“這次確實大意了。您說的是。”

    他上車點火,屏幕就滴滴地響了起來,“不太好,顯示底盤報警。”

    方維走到車窗前看了一眼:“我建議還是再找個修車廠,看看具體是什么事,尤其是懸掛,萬一傷到了,平衡會有問題。”他打開了導航,“我看兩公里以外就有個修理廠,吊起來檢查一下。”

    李義很忐忑:“您不趕時間吧。”

    方維笑道:“我還好,今天休假。”

    他看了一眼沃爾沃副駕駛上坐的盧玉貞,她正焦急地往外看,臉上的黑色和紅色混成一條條,望去極其狼狽。“盧醫生是我同事,遇上了還能不幫忙。”

    兩輛車一前一后,牽引著行進。方維很謹慎地壓著車速,李義在后面有些著急,但也不敢說。

    進了修車廠,有工作人員上來接車,李義就去前臺說明情況。方維低下頭將拖車繩子解了,在手里仔細地盤好。

    盧玉貞終于在溫暖的風里緩了過來,筋骨一陣酸軟。

    李義接了幾個電話,過來敲了敲車窗:“玉貞,咱們趕緊去攝影棚吧,他們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催。我說車有毛病了,他們說可以來接。”

    盧玉貞下了車,將手套遞給方維:“方科長,戴上吧,別凍了手。”

    修車師傅見到她的打扮,都小聲地議論著。她走進車間,看著車頭上的雪和泥,還有一些枯草沾在上頭,“李義,今天……能不能不拍了。”

    李義嚇了一跳:“這是怎么說的,就是個意外,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她搖了搖頭:“我的妝都花了,頭也很疼,怕撐不下去。”

    李義看到方謹和鄭祥兩個人正隔著車窗好奇地瞧著,臉上頓時也有些冒火,“你又鬧什么脾氣,都定了的事,臨時怎么取消呢。”

    她只覺得精疲力盡:“真的很累,我可能也感冒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李義左右看看,握著她的手道:“玉貞,你再撐一撐,克服一下,今天好不容易穿得這樣漂亮,不拍多可惜。”

    方維將拖車繩放進后備箱,進來準備告別,忽然看見盧玉貞狼狽地搖頭:“我身體堅持不住了。”

    李義從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條巧克力:“你吃點東西墊墊。”

    方維見到這個情形,有點尷尬。他想告辭,又看盧玉貞臉色很差,十分不忍心,柔聲說道:“估計是起得早,剛才又被嚇到了。不行跟攝影師好好商量,換一天拍也可以吧。”

    李義聽他說“嚇到”,心里暗暗有些不爽,轉頭對著盧玉貞道:“再歇一陣吧,咱們進了棚補一下妝,速戰速決,不會累的。”

    盧玉貞的無名火一下子竄了上來,她板著臉道:“我想回家休息。”

    “別那么任性,定金都交了,不能白白損失。”

    方維看到兩人的話里都帶著火氣,連忙居中站定了:“都讓一步,別吵起來。拍婚紗照總得歡歡喜喜的,攝影師也要拍笑臉。心里帶著氣,哪能拍得好看,回頭翻出來看也不開心。還是要好好溝通,挑個大家高興的時候。”

    李義道:“方科長,你知不知道湊她這一天休息有多難。一會要出差,一會要培訓。換一天不知道又要約到什么時候去了。”

    盧玉貞深深嘆了口氣,“對,都是我的錯,我太忙了,對不住你。”

    她看師傅正操縱著機器,要把馬自達掛到空中檢查,連忙叫道:“停,師傅你先等一下。”

    她從后備箱里拉出一個行李箱來,還有一雙鞋。“我實在累了,改天吧。”

    李義盯著她:“你要把衣服換下來?”

    “對。”

    “咱們好不容易才……還有這雙鞋,你看多閃亮。”

    盧玉貞瞧見這雙鑲滿碎鉆的鞋,心里的火已然要沖破天靈蓋,“這鞋擠腳,我根本熬不下去,你喜歡就你穿好了。”

    她憋著一口氣進了后院,李義和方維面面相覷,兩個人都尷尬地沉默著,李義咳了一聲:“不懂事,讓您看笑話了。”

    方維內心忽然有點無來由的酸,他也不好說什么,想了想:“盧醫生人是很好的。都不容易,別吵架。”

    盧玉貞從后面出來了,她洗過了臉,將頭發抓了個高髻,臉色蒼白得嚇人。她穿著黑色羽絨服和毛衣,平靜地說道:“我把婚紗送回去。”

    李義心里無奈又喪氣,“想一出是一出。”

    “嗯。”

    方維道:“反正車要擱在這里,不如你倆都跟我的車回城吧。”

    李義瞧了一眼前臺,壓低了聲音道:“我得在這盯著師傅,別他們動什么手腳。方科長,我請你再幫個忙,把她送回去成不成?”

    盧玉貞還沒等上車,車里的音響又大聲報了一聲:“藍牙已連接。”

    方謹和鄭祥湊在一起,好一陣竊竊私語。

    她坐在副駕駛上,向著兩個孩子打了聲招呼:“不好意思。”

    “沒關系的。”方謹補充一句:“認識你很高興。”

    她愣了一下,心里想道:“在哪兒聽過這句話呢?記不得了。”

    方維將車慢慢駛離,暖風輕柔地吹著,沒過一會兒,她就窩在車座里睡著了。

    前面有紅燈,他控制著緩慢停下。深度的睡眠給她的臉上補了點血氣,望去有了紅暈。

    他看得出了神,內心忽然跳得慢了半拍。

    冷不防后面的車滴滴聲響起來,他愣了一下,才發現已經轉了綠燈。他抬腳松了下剎車,穩穩起步。

    第29章 生病

    盧玉貞垂著頭,拖著行李箱從婚紗店里走出來,忽然看到路邊的沃爾沃閃了閃車燈。

    她有些意外,“方大哥,你怎么又回來了。”

    “反正孩子已經送回家了,看你臉色不好,又不遠。”

    方維將行李箱接過來,盧玉貞搖頭:“不用,很輕。我打個車吧。”

    “算了,就幾步路。”

    她上了車,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苦笑道:“店員說衣服下擺蹭的都是泥,又收了兩百塊錢清潔費。”她又咳嗽了兩聲,“大概是真感冒了。”

    “家里備的有藥嗎?”

    “有感冒膠囊和布洛芬,沒什么大事。”

    他翻開儲藏格,將一包蛋黃派和一包餅干遞給她:“拿著吧。最好自己熬點粥喝。”

    她也沒力氣推拒,就接過來放在包里,又想起病理的事,“別著急,我一直在催著病理科,他們說有結果就馬上告訴我。”

    方維微笑道:“好的。”

    他將她送到樓下。這是個老小區,里面都是六層板樓,各處都擠滿了車。他勉強找了個不妨礙別人的位置停下了。她很禮貌地沖他揮手:“謝謝。”

    他擺了擺手:“好好休息。”

    她提著箱子上樓去了,掏出鑰匙開了門,只覺得骨頭縫里都是又痛又酸。屋里沒有人,另外一個室友也是規培醫生,難得在家。她換了衣服,將燒水壺放在床頭,就縮著躺下來,蓋上被子。

    她很清楚自己確實病了。先是發冷,又是發熱,牙齒打著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眼皮沉得像是抬不起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恍惚中醒了過來。進屋的時候還是下午兩點鐘,雖然陰沉,也有些暗淡的光,此時竟是一片漆黑,半點聲響也沒有,分不出什么時候。

    一絲孤獨從她心里生發出來,她強迫自己喝水吃藥,重新閉上眼睛。

    盧玉貞覺得自己的靈魂脫了軀殼,好像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鄉村小路上穿行,腳下全是雪。遠處隱隱飄過來一束炊煙,那是家的方向。她快走了幾步,忽然巨大的藍色卡車向她沖過來,她想躲,腳卻牢牢地粘在地上動不了。

    她睜開眼,只覺得頭痛欲裂,像錐子一直在往腦子里鉆。她強撐著坐了起來,翻開手機。

    她先是向蔣濟仁請了假,說是重感冒。她極少請假,導師很痛快地批了。她將熱水壺的開關撥了一下,嘶嘶的聲音響起來,水在壺中翻著浪,屋子里總算有了點聲息。

    熱水倒在杯子里,她想去廚房煮點面條,腰以下疼得要命,竟是邁不開腿。她拆開餅干,蘸著熱水吃了一塊,嘴里嘗不出什么味道,只是隱隱覺得有點甜。

    叮鈴一聲,她翻開手機,是媽媽發來的微信:貞貞,我跟你爸昨天去逛了逛,有好幾種被套,你看你喜歡哪個。我們找人做了蠶絲被,純手工的。

    圖片一一發過來,是一系列的大紅被套,有雙喜字的,有金絲鴛鴦的,有年畫娃娃抱著大鯉魚的,樣子都無比喜慶。

    娃娃的臉笑瞇瞇地正對著她,她一陣頭暈目眩,倚著床頭,深吸了兩口氣,回了一句:都行。

    媽媽:那好。我給你多做幾床,反正小李有車,搬起來方便。

    盧玉貞:別做那么多了,放不下。

    媽媽:外面的被子不好。我跟你爸也想做兩身衣裳,辦酒的時候好穿。

    她看著空空的行李箱,里面只剩了那一雙鑲滿水鉆的鞋子。她小心地在屏幕上敲著:媽,其實……不用那么著急。結婚的事,我想再考慮一下。

    她又將這些字一一刪掉了,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挺好的。

    熱水變成溫水了,盧玉貞嘆了口氣,泡了一碗餅干糊糊,稀里糊涂地灌了下去。

    叮咚一聲,李義的微信來了:單邊減震器壞了,還在修。

    她苦笑了一聲,回了一句:挺危險的。

    李義:婚紗攝影那邊,我跟他們都談好了,他們答應改天再約。

    盧玉貞:好。

    她將手機扔在一邊,把被子拉起來蓋住頭。外頭是個幽暗的大世界,里面是個幽暗的小世界,漫無邊際,卻也只有自己。

    方維回到家,鄭祥和方謹正討論得熱鬧,忽然噤聲。他知道說的話跟自己有關,心里有點虛,想著:莫非去看病的事被他們發覺了?

    他換了衣服,忽然聽見背后沙發上鄭祥說道:“藍牙已連接。”

    鄭祥的聲音有點奶氣,把語調拉得很長,聽起來有點陰陽怪氣,他一下子轉過身。

    方謹笑著問:“爸,那個新娘子是誰?你認識吧。”

    “我同事,怎么了?”

    “很巧啊。還坐過你的車。”

    “一塊出過差而已。”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臉上有點若有若無的笑:“那也算是很有緣分了,想沒想過……”

    方維心里忽然一動,隨即自己壓住了:“她男朋友你們也看見了,別瞎想。”

    “太不霸氣了。”方謹搖搖頭,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方維開了門,高儉帶著一陣寒風沖了進來,低頭換拖鞋。

    兩個孩子都湊上來,“高伯伯。”

    高儉將鄭祥抱了起來,在空中甩了一個圈子,“還是你夠輕。你大哥現在又高又結實,轉不動了。”

    他俯身捏了捏方謹的臉,笑道:“你倆先玩吧,我找你爸有點事。”就扯著方維往他臥室里走。

    高儉將門重重地關上。他有點迷茫,看見高儉臉色發黑,有點不好的預感,“不會是……”

    高儉咳了一聲,“病理科那邊我盯得緊,他們告訴我了。”

    答案就在眼前,方維壓住緊張,仔細地觀察高儉的眼神,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良性,肯定是良性。”

    高儉一下子繃不住了,嘿嘿地笑起來,“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跟我太熟了,裝嚴肅和真嚴肅還是不一樣。”方維按著太陽穴,用了點力,“老天保佑。”

    高儉點點頭:“病理結果就是息肉,良性的。其實惡性也不是啥事,早期切除化療效果還不錯,實在不行把膀胱切了,身上掛個尿袋,啥也不影響,再也不尿急了。”

    方維聽到后面,推了他一把:“師兄,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呢。”

    “肯定是開玩笑。我想著你這輩子也夠倒霉的了,老天爺總不能可著一個人禍禍吧。”

    方維聽了這話,不知道怎么回,頹然地往床上一坐。高儉一眼瞧見那本《泌尿外科學》,抽在手里翻了翻,“這幾天又快翻爛了吧。其實你當年泌尿外科成績也特好,要是走那個方向,蔣濟仁現在只能在旮旯里刨土了。”

    方維趕緊把書奪回來:“少胡說。蔣主任是美國的博士,院里的引進人才,在外面別管不住嘴,給自己招禍。”

    “知道了。誰不知道他那青年拔尖人才是怎么回事,他爹打招呼專門設的蘿卜崗唄。一堆正高還沒地方轉悠呢,一個副高主持科室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高儉說著就帶了點不忿,方維直接打斷了,“師兄,你也是院里數得出來的青年專家,他又跟你不是一條賽道,至于么。一個帽子的事。”

    “我就是看不慣,這年頭海龜比土鱉吃香。九華跟小蔣還是同學呢,論努力可一點不差,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牛多,現在才是個主治,誰叫他沒有個牛叉爹。”

    方維聽得直搖頭:“世上哪有公平的事。”

    高儉發完牢騷,整個人恢復了常態,摟著他的肩膀,“算了算了,咱們趕緊大吃一頓去,帶著我倆大侄兒去搞頓火鍋,給你慶祝一下。”

    “南門外那家?”

    “對,咱們的據點。”

    “馮老師……他不知道這事吧。”

    “我沒敢跟他說。”

    “那就好。”

    方維走出門去,鄭重宣布:“你高伯伯要請咱家三口人吃飯。”

    倆孩子都歡呼起來,“高伯伯最好了。”

    四個人頂著寒風到了火鍋店。那是一家小館子,門臉上掛著兩盞紅燈,裝修也很陳舊了,門臉還算干凈,柜臺旁堆著酒箱子,兩個服務員穿梭來去。他們是熟客,老板見了也額外親切,親自出來招呼。

    高儉恨不得把菜單上的肉都叫一遍,還是鄭祥攔住了:“伯伯,我們可吃不了這么多。”

    方維笑道:“那時候他排一天手術,晚上到這兒吃夜宵,一頭牛都吃得下去。”他轉過臉來對著高儉:“現在悠著點吧。你也小心尿酸高。”

    高儉若有所思:“我怎么也到了注意指標的年紀了。”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兩個半大小子的食量著實讓高儉有點驚訝:“你爸養活你們倆不太容易。”

    方維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整個人輕松愉悅:“所以得玩命打工唄。”

    高儉笑了。他們一行人走到小區門口,高儉忽然對方謹說道:“醫院里還有點事,我跟你爸商量商量,你倆先回去。”

    等到兩個孩子的身影瞧不見了,他拉著方維,很小聲地說:“我帶你去個地方,續個攤。”

    方維疑云大增:“什么地方?”

    “好玩的。”

    方維瞧見他嘴邊曖昧的笑容,腦子里直打鼓:“不會是……不正經的地方吧。”

    “正經營業場所。”

    “這么冷的天,你……”

    高儉一邊伸手打車,一邊壓著聲音,“我仔細想過了,梅毒假陽性那件事,你不會還是個黃花少男吧。”

    方維腦子里轟的一聲:“別胡說,我走了。”

    高儉生拉硬拽把他拖回來,挑了挑眉毛:“被我說中了吧。”

    “你神經病。”

    “總得解決一下,跟我走沒錯。”

    第30章 酒吧

    高儉和方維在后海下了車。一陣寒風吹過來,還帶著點水邊特有的陰冷氣息。方維裹緊了羽絨服:“凍死了。你可真有癮頭。”

    高儉笑微微地瞧著他,“就是見識一下,別這么抗拒。絕對是正經地方,不正經的我也嫌臟。”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這家名叫“Yesterday”的酒吧。

    方維本來以為是迪斯科震天響,男男女女在舞池中盡情蹦迪的大夜店。出乎意料,這里很安靜,只有一個民謠歌手在小舞臺上唱著歌,曲調很婉轉。

    昏暗的燈光下,男男女女都湊在一起小聲聊天。高儉熟門熟路地找了個卡座,招手叫道:“兩杯夏日芒果園。”

    不一會服務員端了兩杯加冰的芒果汁上來,方維翻著酒水單,嘴角一撇,“兩杯一百五,我在超市買二十斤芒果都有找。”

    “知道你最會過日子。買兩杯東西,能在這坐一晚上,就是入場費。”

    “別的見識沒有,這個物價太離譜了。”

    高儉搖搖頭,端起芒果汁來抿了一口:“小方,你談過戀愛嗎?想談戀愛就得學會花錢。”

    方維被這句話堵了心:“請她們吃飯,看電影什么的,我也會啊。我為人并不吝嗇。”

    高儉嘆了口氣:“師弟,我幫你思考了很長時間,知道為什么你這么多年沒找著對象嗎,就是你不會談。”

    “我不會你會,你不也沒結婚嗎?”

    高儉笑了笑:“我那是不愿意為情所累,不想結婚,可不是沒女朋友。主動不結婚和被動打光棍是有區別的。”

    方維不以為然:“你就會這么扎我的心。”

    “咱們學醫出身,講究的就是針砭時弊,對癥下藥。”

    “我是找人結婚,不是玩玩,可做不到你這么瀟灑。”

    歌手剛好一曲唱罷,站起身來鞠躬謝幕,方維很給面子地鼓了掌。高儉笑道:“問題就出在過日子上頭。”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三十幾歲了,帶兩個孩子,還是男孩,人家能看上我的概率很低。”

    “道理沒錯,就是太理智了。女人可不是理智的動物,真看上眼了,殺人犯她們也跟著赴湯蹈火。我以前治過一個高位截癱的,不光有老婆,外頭還有小三小四爭的不可開交呢,長相就一般人,家里也沒什么錢。”

    方維像聽到都市異聞一樣睜大了眼睛:“這也行。”

    “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玄妙的事就叫“感覺”。這玩意說不清道不明,但哪個女人都想要。女人談戀愛都是要風花雪月,不是奔著柴米油鹽來的。你上來就把當后媽擺在她臉前頭,誰都想跑。”

    “風花雪月……也不頂飯吃。”

    高儉笑瞇瞇地瞧著他,“你就是太擰巴,其實貪心得很。要真是只圖照顧孩子做家務的女人,也能找的著,把錢說清楚就行。你又想圖點人間真情,那可比什么都寶貴,可遇不可求。”

    方維被他說中了心思,就低下頭去,“聽聽音樂,喝點小酒,就能找著感覺嗎?”

    “那倒不是。我就是跟你說,男男女女無非就是那么點事,沒什么大不了。在這兒坐著的都是寂寞了,過來喝一杯。沒什么想法就閑聊,真看對眼了,找個樂子。風流一下,你情我愿,天亮了各自走路,誰也不認識誰。你也不用二十四小時想著倆孩子,學會偶爾放松。”

    方維聽他一口氣講完,往周邊瞧了一眼,有對青年男女正摟抱著出門去,肢體語言演繹著“如膠似漆”四個字。他搖搖頭:“陌生人……我可不行。”

    “古代咱們老祖宗就是盲婚啞嫁,揭開蓋頭誰還不是陌生人,也一樣洞房花燭。別老給自己設限。”

    高儉在周圍掃視了一圈,往吧臺指了指,“那邊有個美女。”

    方維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個年輕女子背對著他們坐在吧臺邊上,穿一身黑色連衣裙,上頭大概鑲了珠片,反著冷冷的光。她有一頭微卷的齊耳短發,挺拔的肩背,曲線曼妙之極。

    “她都沒露臉。”

    “我敢跟你打賭,絕對是個大美人。”

    女子手里拿著一杯飲料,小口地啜飲著,“看她的手也很修長。”

    方維直搖頭:“師兄,你的哈喇子快掉到我臉上了,收斂一點。”

    高儉戳一戳他的胳膊:“我幫你要一杯酒送過去,你和她聊聊。”

    “別,拉倒吧,沒興趣。”

    兩個人正說著,忽然瞧見吧臺里的酒保給美女送了一杯雞尾酒,一個身著修身西裝的男士隨即起身,在她身邊坐下了。

    高儉笑道:“叫你太忸怩。”

    男士半個身體都湊過去,很熱切地和她攀談,美女不為所動,伸手將雞尾酒推到一邊。男士會意,悻悻地離開了。

    方維看得笑了:“很高冷啊。”

    “看不上那個人,未必對你就沒感覺。你身材相貌都不差,就比我稍微矮點兒,不算什么。”

    方維哼了一聲:“又來這一套,想讓我給你當僚機就直說。”

    忽然美女動了動肩膀,露出一張精致的側臉,方維立即不笑了,壓著聲音說道:“咱們還是走吧。”

    “又怎么了?多么漂亮。”

    “這是你的病人家屬。”

    高儉嚇了一跳,認真看了兩眼:“確實眼熟,我知道了,是那個鄭佳瑞的小三她姐姐。”他嘆了口氣:“基本的職業操守我還是有的,病人家屬就算了。你怎么認識的?”

    “朋友介紹的。她是個律師。”

    方維話音剛落,忽然酒保走了過來,托盤里放著兩杯橙汁,“那位小姐送你們的。”

    高儉與方維面面相覷,眼光又齊齊落在謝碧陶身上。她端著杯子優雅地走了過來,嘴邊帶著一抹笑容,半個酒吧的眼光都跟著她移動著。“高先生,方先生,不介意一起坐吧。”

    方維很尷尬:“怎么讓女士請客,太不好意思了。”

    “這倒沒什么。”她微笑了一下,又轉向高儉:“謝謝高主任一直關照我妹妹,不過她可不是小三。外邊傳聞都是謠言。”

    高儉雖然是一貫的臉皮厚,此刻也忍不住尷尬,他咳了兩聲:“對不起。”

    “沒關系。”

    她笑瞇瞇地看著方維,“我怕方先生不能喝酒,所以點了橙汁。”

    方維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兩種選擇,“絕癥是裝的,就想和我套近乎”,“絕癥是真的,生命最后時刻的放縱”。他權衡了一下利弊,選擇了第三條路。他打開手機,打了一行字發給謝碧陶:“前幾天誤診了,一場烏龍,我沒事。”

    謝碧陶收到了,眼睛里閃出一絲喜悅,發回一句:“我很替你高興。”

    高儉將那杯橙汁一飲而盡:“你們先聊聊吧,我有事先走了。”

    方維也跟著站起來:“時間不早了。”

    高儉按著他的肩膀:“你跟這位美女的確有緣分,再聊兩句。”

    他大踏步地出門去了。方維搖頭道:“謝律師,叫你破費了,飲料的錢我轉給你。”

    “不用客氣。”謝碧陶小聲問道:“你平時也喜歡聽音樂嗎?”

    忽然手機叮咚叮咚響起來,是盧玉貞的電話。他走到略微安靜的地方去接。

    她的聲音變了,沙啞得很厲害,簡直不像她本人了,語調有點焦急:“方大哥,病理結果我在系統里查到了,咳咳……”

    她咳了兩聲,有點喘不上氣:“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方維只覺得心臟被重擊了一下,他說道:“我能聽見。”

    “是良性的,良性。”她把“良性”兩個字咬得很重,“你可以放心了。”

    這句話好像讓他的四肢百骸都熱起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發著酸。他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盧玉貞也沉默了一會,“別緊張,別激動,沒事的,就是息肉。”

    “謝謝。謝謝你特意告訴我。我很高興,終于……能睡個好覺了。”他控制著聲音。

    “那就好。”

    “你……你是不是病了?”

    她咳得有點深,“就是普通感冒,吃了藥,躺躺就沒事了。”

    “好,注意休息。”

    “嘟嘟”一串響聲,盧玉貞掛了電話。方維深吸了兩口氣,閉上眼睛。

    高儉的話突如其來地在腦海里回響著,“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玄妙的事就叫“感覺”。”

    “你又想圖點人間真情,那可比什么都寶貴,可遇不可求。”

    臺上的歌手在悠悠地唱著老派的情歌,念啊,怨啊,求不得,愛別離。臺下有人在纏綿擁吻。

    他在亂糟糟的思緒中尋到一絲清明。“我找到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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