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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不介意多養你一個“那我每月的二十萬……

    “呃……”嘉嶼用兩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云笙,“你啵、嗨嗬……開心?”

    “你說什么?”云笙皺著眉,見嘉嶼怯怯地縮回了手,一臉被自己的嚴肅嚇到的樣子,她意識到自己剛剛走神了。也不知自己發了多久的呆,只知道臺上駐唱的歌曲已經換了一首。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見嘉嶼正要打字,便按住了他的手,搖頭道:“我也累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嘉嶼點點頭,隨她一同出了酒吧。

    已經快十點,沙灘上人已不多,他們從木棧道走,一路更是安靜,只有海潮進退的聲音。

    “對了,你有沒有想過,做一家無障礙的酒吧,日咖夜酒的那種?”云笙腦海里突然冒出了個主意,雖然還只是個不成型的念頭,但卻很強烈,強烈到忍不住和嘉嶼分享。

    “殘、殘障人士的、酒吧?”嘉嶼反問。

    云笙思索道:“準確地說,我更愿意把它稱作‘全容納的酒吧’。當然,未成年人不能飲酒。嗯,我的意思是,一間酒吧或者餐吧,最重要的還是酒好喝、東西好吃、服務好、環境佳,至于我們的客人,是殘障人士還是健康人士,我們都歡迎啊!員工方面也是,我們也可以吸納一部分殘障員工,后廚也好、調酒師也好、服務生也好,重要的是他們能否勝任酒吧的工作。這不是和你之前想做與殘障相關事業的基本理念相符嗎?把助殘與賺錢結合,也不一定盡指那些偉大嚴肅的事,更不一定是愁眉苦臉苦哈哈的。殘障人士在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以外,也會有休閑和社交需求,我們可以先從一間小小的店開始,也許以后還會擴展到更大范疇的活動。”她認真地分析著,說完之后才驚覺自己在說的過程中已經有了初步的構想。

    嘉嶼看上去很激動,眼睛睜大了不說,雙唇也在發抖,可惜努了半天嘴卻說不出話來。

    見他的手伸向輪椅側袋,云笙猜到他先打字,就先他一步把里面的Pad遞給了他。雖然嘉嶼也可以用手機打字,但pad的屏幕大,無論手寫還是打字都對他更方便一些。

    嘉嶼停下輪椅,專心打字后,按了語音:

    ——這幾天,我其實一直在和我們的一個校友聯絡,他是一個聽障生,比我們大一屆。本職工作是一個無障礙設計師,還是一個所謂的‘斜杠青年’,有自己的寵物護理店、參加了很多殘障公益組織的活動,一直是一個很‘高能量’的人。我正打算投資他新創的無障礙設計公司。你放心,他自己也有一些資金,不是全靠我,就算投資無障礙設計工作室,剩下的錢拿來做酒吧也是夠的。本來約了他過幾天見面談,正好他在無障礙這方面挺有經驗的,我想順便請他幫忙一起設計我們的酒吧,你覺得怎么樣?

    云笙笑道:“原來你每天窩在房里,也沒閑著嘛。”

    嘉嶼打字道:

    ——我只是覺得,我爸說得對,我應該對我們的未來有更合理的規劃,給你更多的保障。”

    “哦?我還以為你記得更牢的是那句——做一個令人尊敬的丈夫,是不能軟弱無能的。”

    嘉嶼輕輕搖了搖頭,打字道:

    ——關于這個,我不會勉強你。但有一個問題,我想征求你的意見。

    云笙道:“你說。”

    “爸爸給的那筆錢,其實就算什么都不做,靠最穩妥的銀行收益也足以讓我們下半輩子不缺錢,反而是做投資,也許未必會多賺錢。尤其是我們要做的這些以殘障人士為消費主體的事業,賺快錢更是不可能的。你真的愿意嗎?

    云笙道:“你忘了我每個月還有二十萬零花錢呢,我自己也有工作,又餓不死。”

    嘉嶼打字道:

    ——這零花錢是給你的。

    云笙道:“你說過你那些錢也有我一半的吧?”

    嘉嶼點頭。

    “那我每月的二十萬也不介意多養你一個。”

    嘉嶼扭過臉看向她,嘴角咧開。

    “你笑得好難看。”她說,抿著嘴跑到了他的輪椅前面,又回頭看他,墨色的發絲在夜晚的海風中飛揚。

    嘉嶼似乎呆住了,停在離她兩米開外的地方,手握著輪椅操縱桿,靜默地看向她,眼神在路燈和月光下顯得深邃難讀。

    云笙心里嘀咕:難道是自己說他笑得難看,他當真了?

    他終在她的注視下低頭。

    “喂,走啊!”她招手喊了一聲。

    “嗯哈!”嘉嶼追了上來,一下子笑得嘴更歪了。

    兩天后的中午,嘉嶼和云笙退房后一起坐車回了池家。接他們的還是小鄭。

    小鄭見到嘉嶼的那一刻,臉上有明顯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引得云笙一上車就打趣他道:“是不是看到你家嶼少毫發無傷沒被老虎吃掉,終于放心啦?”

    “云小姐真會開玩笑了,呵呵。”小鄭摸摸鼻子,用兩聲干笑兩聲掩飾尷尬。

    云笙知道他也是個老實人,便不再為難他。

    一路上,小鄭給嘉嶼匯報搬家的進度,告訴他新房已經完全改裝好了,也添置了一些新家具和軟裝,另外書房里的保險箱也搬了過去,至于其它小物件,等他親自看了再做決定,總之明天就是吉日,他和云笙就可以正式搬家。

    這趟先回池家大宅是嘉嶼和云笙商量后的決定。嘉嶼原本是說如果她不樂意再回大宅,可以直接去新房那里等他。而他畢竟是池家的孫子,禮節上和情感上都應該在搬出去前正式和長輩們道個別,希望取得她的理解。

    云笙想了想,她是不在乎對方挑她的禮數,但也沒必要讓池家人找到攻擊點數落她娘家教女無方。橫豎也快搬走了,她陪嘉嶼回去一趟也無所謂。

    考慮到路上時間較長,他們是在酒店用完午餐才返程的,到家時已經三點來鐘。

    云笙心里暗舒了一口氣,雖然不怕那些所謂的婆家長輩刁難,但和他們同桌吃飯畢竟也累,能少一頓是一頓了。

    午餐算是免了,晚餐卻逃不掉。也許是多日未見,又或許是知道他們明天就要搬,池太太也好、嘉嶼的奶奶也好,都沒有說些刺激她神經的話,反而是客套地囑咐他們今后好好照顧自己,有空記得回家吃飯。

    “知、知道了。”嘉嶼一邊回應長輩,一邊手上沒停,繼續剝蝦。

    過了好一會,云笙的碗里多了只大蝦,是一旁的嘉嶼剝給她的。

    “你別忙了,我自己吃就好。”她雖是這樣說,但還是很給面子地把蝦夾進了嘴里。

    嘉嶼特別高興:“呃、你、簌簌……說哦過、下嗬啊、次的……”

    云笙回想了一下,才記起原來他指的是婚前那次他給自己剝第二只蝦時手指痙攣,她隨口敷衍了他的一句話。這個傻子還認真了!

    “嗯,可以了。”她說,“我晚上不想吃太多。倒是你,身上沒有幾兩肉,多吃點吧。”

    “看來出去度個假心情是會變好,我瞧你們小夫妻兩個感情都增進很多呢!”池太太笑著道。

    云笙沒說什么,只是淡淡陪笑。

    “我吃好了,奶奶、爸媽,你們慢用。”先離席的是嘉峻,雖然整餐飯臉色都不太好看,但還是保持了克制的禮貌風度。

    “嘉峻!”

    池太太喚了一聲,眼看要起身追去,卻被丈夫叫住了:

    “別去管他!嘉嶼,云笙,你們明天打算什么時候出門?”

    嘉嶼看向云笙。

    “吃過早飯就走,早點過去安頓,也收拾一下。”云笙道。

    池先生點點頭:“也好。”

    池太太道:“家里的用人要不要跟過去兩個?都是用慣了的老人,比外面隨便找來的要放心。再說,也知道嘉嶼的脾氣。”

    云笙半笑不笑:“嘉嶼這人哪有什么脾氣?”

    嘉嶼道:“謝謝媽,我、我讓哈啊、鄭哥、找好、做飯和呃呃……清潔的人了,加上鄭哥,人手、夠了。”

    池太太道:“嘉嶼畢竟身體不好,又是第一次離開家搬出去住,在外面要是受了苦,連個說的人也沒有……”

    “不是有我這個太太在嗎?”云笙覺得池太太的話里有話,心下也不太痛快,“他今后有不滿,不找我說,又該找誰?難不成非得回家找家長告狀?”

    嘉嶼急得一陣搖頭:“呃呃、噗啊……”

    “好了,孩子都成家了,他們自己有主意的,我們就不要插手這種細枝末節了吧。”池先生道。

    池太太這才停止了嘮叨。

    晚餐后,嘉嶼讓云笙四處轉轉,說他要回臥室和書房收拾一些明早帶走的東西。

    云笙料他有鬼,故意說:“什么好東西?不許我看嗎?”

    “我、怕你、跟我、在一起、噗噗、不自在……”

    “又不是沒呆在一間房過。”她說,“我就要去臥室。”

    嘉嶼哪里攔得住她,也只能跟著她一起去了臥室。

    “我、我藏了、一些……嗬嗬……東西。”他的聲音愈加低下去,幾乎聽不見。

    云笙拉開床頭柜抽屜,從里面拿出那個新婚之夜就發現了的鐵皮糖罐,在手里用力搖了搖。

    “是不是這個?”她不禁掀起唇角。

    “你、你發哈啊……現了?”嘉嶼緊張地紅了臉,“呃、我……可以、留著嗎?”

    “小時候的東西嘛,有什么的?再說本來就是我送你的。”她揭開蓋子,把那枚絨線糖果倒在手里把/玩,“要不是那天你讓我開抽屜找新房圖紙,我倒已經忘了送過你這么一個小玩意兒了。”

    “那你意思是:我可、可以、帶去我、我們的、呃呃、新家?”他問。

    “行啊。”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輕飄飄低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她都不知道對面那個傻子為何會笑得嘴歪眼瞇……

    “那、如果、還有、別、別的……也、也可以嗎?”

    “還有別的?”她一愣,有些好奇,“是什么?”

    第32章 鳳凰花與詩集“再遇到你、的時候、我……

    嘉嶼支支吾吾道:“也沒、沒有嗬呃呃、很多……”

    “那聽起來還不止一件咯?”云笙眉間一擰,把手中的絨線糖果扔回了罐子里,因為故意用了點力氣,包了玻璃彈珠的絨線糖果與鐵皮罐頭撞出了一記輕響。

    嘉嶼眼見慌了神,舌頭在上下唇和嘴角之間舔舐不停,哼唧半晌卻說不出話來。越是著急越是肌肉發緊,兩腿先是猛地往前一甩,立即緊緊交叉在了一起,肌張力高到分也分不開,連帶著整個下身抖了起來。

    “嗬呃呃……啊……”他壓抑不住,呻//吟了幾聲,脖子一扭把腦袋帶到了左肩,又滑落到鎖骨,下巴和左臉頰不停地蹭動,根本控制不住。

    云笙見他咬牙忍耐的樣子實在可憐,一度想過去給他按摩一下,卻在蹲下的前一秒又硬了心腸,背過身語氣漠然地道:“好了好了,我也沒那么想知道你的秘密,你不想說就算了,犯不著那么緊張。”

    “沒哈啊、噗噗、想說!就、是怕你、啵愛哈、聽……”嘉嶼調整著姿勢,慢慢抬起頭,艱難開口。

    “今天碰巧心情還不錯,你說什么我都不生氣。”她重新轉向他,語氣和緩地道。對于他隱瞞的“小秘密”,她其實也是好奇的。“明天可就不一定了……”最后,她忍不住加了句小小威脅。

    “那你愿哈啊意、跟我去、噓噓、噓啊……”也不知嘉嶼是因為著急有意識地跺腳還是肌張力緊張才用力踩動輪椅踏板,反正他看上去是一副快急哭的模樣,“噗是、噓噓啊,啵啵、不是、廁所……是‘噓黃’啊哈!”他雙臂上舉,猛烈搖頭,“也啵是“噓黃‘,是呃呃……”

    云笙一怔,起初還沒放反應過來他怎會如此情緒激動,直到他提到“廁所”兩個字,才明白他為何會說著說著急到眼紅臉也紅,定是想到不久前,他口齒不清地和她商量選結婚戒指的事,那次她故意裝聽不懂,純粹為了羞辱他,問他是不是要她陪著才能上廁所,還順帶質疑了他的自理能力。

    他說話時好時壞,有時就是會特別口齒不清,但其實

    她早就習慣了他聽他說話,那次是存心刺激他。

    但今天她不想這么做了。

    “你是想說‘書房’嗎?”她猜出了他此刻怎么也說不清楚的那個詞。

    他含淚點頭。

    “那走吧,帶我去看!”她說。

    嘉嶼立刻驅動輪椅,轉彎時一只腳甚至還掉下了踏板。

    云笙看不過去,叫住了他:“等一下。”俯身把他的腳在輪椅踏板上放穩。

    “謝、謝。”他看上去感動極了,“唔、總是、太哎啊、麻煩……”

    “嗯。”她淡淡回應,像是接受了他的說法,無論是他對她的謝意還是他認為自己很麻煩。

    其實她也沒有想那么多,幫他一把只是順手。

    但她也不想向他解釋了。

    兩人到了書房,嘉嶼從書桌暗屜里掏出一本書,遞給了她。

    云笙瞅著封面有點眼熟,回憶了一下,終于想起不久前和黎燕辰喝咖啡那次,在書吧里看到過嘉嶼翻譯的聶魯達詩集,好像就是這一本。

    “翻、翻嗨呃、開……”他舌尖微顫,發出羞怯的低音。

    云笙不明所以地翻開書頁,一張書簽掉了出來。她彎腰拾起,發現是一枚鳳凰花的書簽,花朵經過了壓花器的干花處理,底板則是象牙色的石紋紙,外層還加了透明塑封。

    “嗯?”她左看右看,完全不明白這其中有何特殊含義,只能茫然地望向嘉嶼。

    “你、一定、啵啊不記得呃、這是、我翻譯、出版的、第一、一本書。那天、你來、我家,說是、給我慶、嚶嚶……祝,你就坐、坐在、吁吁……院子里的、弗弗……鳳呼唔……凰樹下,和我一起、讀詩嗬……”嘉嶼的睫毛濕漉漉的,幽深眼底涌動的情緒里,幸福和凄然交織。

    云笙有些莫名觸動,可還是聽得不太明白。

    “當時,一朵、弗弗、鳳凰花、掉到了、詩集里。唔唔,我想起,我們、小時候,放學路上的、呼唔……鳳凰花,也掉到過、你的頭發、和呃呃、肩上……那、那時候,我還嗬啊啊……小,有些事、還噗噗、不懂!沒有、收起、那朵哇啊、花!再遇到你、的時候、我、我懂了……可那又、又能、怎么樣?”嘉嶼的手掩飾住自己逐漸抽搐的下巴,卻遮不住逐漸紅腫的眼眸,“你坐在嗬、我旁邊,和我一起、讀唔唔、我翻的詩、呃呃,我很開哈啊心,你看上去,也嗬呃……很開心,但嘉峻一、一叫你,你、你就頭、也噗噗、噗回地、走了……可唔唔、我知道,我連、比、比較的、資格、嘟嘟、沒有……”

    “所以,這朵鳳凰花,是那天我們讀詩時樹上掉下的那一朵?”她恍然大悟。

    嘉嶼點點頭。

    關于那天的回憶,似乎是有那么一幕,她原本是和嘉嶼一起在庭院中讀他翻譯的詩,嘉峻跑過來叫她進屋,她什么都沒想就跑開了,丟下了書也丟下了嘉嶼。

    至于偶然那朵落在詩頁里的紅色鳳凰花,經過嘉嶼這么一提,她忽然記起了那時她在書頁里看到鳳凰花時的欣喜,甚至還有手指夾起花朵朝著嘉嶼輕搖的場景。那些畫面太久遠了,她甚至已經分不清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此時經過嘉嶼引導后帶出的虛構的幻想。

    云笙翻轉書簽,發現背面還提著一些西班牙文,長短句子的排列像是一首詩,字體不算好看。

    “你寫的?”她問,“寫的什么?”

    嘉嶼示意她把書遞給自己,翻到了他要的那一頁,把其中的幾行詩句指給她:

    “有時候我在清晨醒來,我的靈魂甚至還是濕的。

    遠遠的,海洋鳴響并且發出回聲。

    這是一個港口,我在這里愛你。”

    云笙驀然記起,那正是那天鳳凰花掉入的那一頁詩。

    他如同被窺見了自己某種陰暗所為,低頭道:“對、不起,唔也知、我不配……”

    云笙看著他,不知道他的靈魂是不是濕的,但他的臉頰確定是濕的了。

    偌大的書房里,空氣都變得稀薄,有看不到的暗流粘稠涌動,那力量是柔軟又厚重的,緩慢又持續地朝她壓過來,而面前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隱約透著點光亮,她下意識地往前走,惶恐中又帶著些許道不明的期待。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后問道:“為什么寫的是西班牙文?”她其實并不是真想探究這個問題,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么,來打破這一刻詭異的氣氛。

    “母唔唔、語、羞恥癥……”他說,“而唧唧……且,西語、比中文、哈啊……好寫一點。”

    “哦。”云笙輕應道。

    其實他說的這些她本也能猜到。恐怕還有未說出口的第三條:不用擔心被別人發現他的心事。

    這樣的書簽,嘉嶼不可能假手于人,一定是他自己偷偷做的,以他的雙手靈活度,恐怕比常人要多費很多的工夫。

    “這個嗬呃、唔唔、也嗝嗝……可以帶哈……帶去新呼啊……房嗎?”嘉嶼問的時候,都不敢正眼看她,“我收哦哦……起來,啵惹、你煩……”

    她把書簽重新插回了詩集,交還給了他:“收好。”

    嘉嶼摸了摸書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入自己的輪椅側袋里。

    “去睡吧。”云笙走出了書房,卻在走廊上忍不住回頭看了書房一眼。

    嘉嶼還在坐在輪椅上發呆,表情看不清是悲是喜。

    “喂,還不走嗎?”她的語氣并不友好,聽上去有些不耐煩等。

    他果然很快跟了上來,還順便關了書房的燈。

    云笙讓嘉嶼先洗澡。嘉嶼強調說自己動作很慢,要洗很久。

    云笙道:“我有點累,想先休息一下,你洗久一點正好。”

    嘉嶼點點頭:“哈啊啊……好,你休、息,我去洗,噗、不吵你……”

    如同新婚那夜一般,他進了衣帽間拿睡衣,換了架輕便小巧的輪椅,用雙手劃進了浴室。

    云笙仰臥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漸漸卻意識朦朧,眼前的吊燈化作星光點點。

    沐浴露的淡香裹著潮濕的氣息從玻璃移門的縫隙里溢出來。她聽到花灑噴出細密水柱的聲音,很快卻變得安靜。

    閉上眼,耳邊起了海風。她一個人行走在粗糲的沙灘上,海浪吻濕了她的腳趾頭……

    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走著,聽到有人向他呢喃低語,聲音若遠似近,辨不清方向,直覺溫柔熟悉——

    “……這是一個港口,我在這里愛你。”

    嘉嶼?模糊的意識分辨出那是他的聲音。可很快又遭到她自己的否決:不不不,嘉嶼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何況是念詩。

    可是那聲音,再一次把那句詩念了一遍,溫柔得仿佛含著露珠綻放的玫瑰花苞。這分明就是嘉嶼的聲音,只是很連貫,不似她所認識的他,說話時總是含混不清又磕磕絆絆。

    她眉心微蹙,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卻突然感覺有什么覆住了自己,質地輕薄溫軟。她本是在半睡半醒間,這一下便醒了。

    “你?”她一抬眸,恰好撞上了嘉嶼的視線。

    第33章 等待雨聲的手碟“云、笙,你、喜咿咿……

    嘉嶼垂眸,顫著指尖縮回了拉扯薄毯的手,長長的睫毛在吊燈下投射出兩片小小的陰影,口中不安地解釋道:“空哦哦……調、打開了,你直接睡,會著涼……”

    云笙掀開薄毯,從床上坐起來:“我沒想到會睡著。”

    嘉嶼自責道:“你一定、很累了!是唔唔、動作慢嗬啊,洗太久了!浪哈……讓你等……嗯呃、困了。”

    還沒等她張口,他便退到了屏風的另一邊,那是她給他劃出的“界限”。隔著屏風,她聽到他窸窸窣窣從輪椅轉移到床上的動靜。

    “你剛剛給我蓋被子的時候,念詩了嗎?”她莫名其妙地問道。

    “呃?沒。”

    她對自己搖頭,果然是做了場奇怪的夢。

    “其實我沒覺得你洗了很久,正好瞇了一覺挺舒服的。”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特意這么說上一句。

    “那你、一、一會、洗完、接著呃、休息。”嘉嶼輕聲道。

    “嗯。”云笙下床去衣帽間拿自己的睡衣,路過嘉嶼的床時看了一眼。他正在用放在床頭柜上的吸管杯喝水,旁邊還放著一個小藥盒。

    “你在吃什么?”她問。

    “能讓、讓我、睡得好、一點的藥。”他歪嘴苦笑,“可惜,我吃藥、吃得太、太久了,噗啊、不太、管用了。啵啵、不過你、弗

    弗……放心,我今晚還、吃了啊啊……安眠藥,唔唔、會很快哈啊、睡著的,睡了、就很安靜,噗唔、不會亂動、吵到你。”

    云笙聽后,氣呼呼地把手里的睡衣隨手扔到他的床尾,走近前去查看他的藥盒。可惜是事先分裝好的藥格,而不是原裝藥瓶,她也看不出里面具體是什么藥。

    “治你病的藥我不懂,安眠藥是可以隨便吃的嗎?”她質問道,“你可別口口聲聲為了我,要是吃出什么好歹,你家人豈不是要怪在我頭上?”

    “噗、不會!適量、安眠藥,是醫生、建議的,有處方的!有時,我真的會、睡不好,醫生會、開一點點、助眠藥、給唔唔……”嘉嶼歪在靠枕上,抬眼看著她認真解釋道,“不然,我也、拿啵、不出來藥呃!是、安全劑量……”

    “反正搬家后我們都分房睡,你也吵不到我了,以后不許吃了!”她把分裝藥盒托到他面前,問,“哪一格是安眠藥?”

    嘉嶼聽話地指給她看。

    她把那一格的藥片全都揀了出來:“沒收了。”

    “嗯。”他的眼中有溫柔順從的喜悅。

    云笙避開了他的注視,轉身重新抱起自己的睡衣進了浴室,順手把安眠藥盡數沖進了坐便器中。

    她洗完澡出來時,嘉嶼已經睡著了。

    他側身躺著薄毯拉到了她的鎖骨處,他的四肢看上去很安靜。吊燈已關,只有一盞床頭燈映出他的五官。

    她蹲下身,細細看他。很多年了,她都沒有好好看過他沒被病情折磨時的臉,比少年時多添了幾分成熟俊朗,眼睛雖然是闔著的,但修長睫毛和眼尾的形狀足以讓人看出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他的臉部肌肉是放松的,連最常和他意志對著干的嘴唇也舒展著。原來在肌張力正常的時候,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揚的。只有眉心有一點微皺,不知是不是心事太重的緣故,讓他的整張臉蒙上了淡淡的一絲憂郁感,倒也不丑,還多了一點所謂的“故事感”。

    云笙忽然想到某個電影導演夸贊某演員,就是說她的臉雖然不是頂級漂亮,但卻有“故事感”,當時她還沒什么體會,現在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故事?她不禁搖頭,可惜,人生不是電影,太有故事感可不是好事,平凡人可能更希望一生平坦順遂地度過,而某些人的人生故事生來悲慘。

    這些日子,對她不算愉快,但她不知道對于嘉嶼來說算過得怎么樣。她羞辱他、捉弄他,但也漸漸明白他對她的縱容源自深愛。她仍然不覺得他有這個資格,但若說要繼續精神折磨他,她有些于心不忍了。

    畢竟,回想當初,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而池嘉嶼,除了娶她這件事上的時機有“趁人之危”之嫌,其它事從未對不起她。

    就連他們結婚這件事,都稱不上是他強迫。在一個給予自由選擇權的提議之后,她親口接受了,不管原因是什么,都只能說是她自找的。

    罷了,就像她在前幾天在度假酒店時就和他說好的,今后就各取所需、相安無事地相處吧。把精力放在共同的事業上,說不定以后還會是很好的商業伙伴。

    她起身繞過兩張床之間的屏風,回到自己的床上,關燈之后,她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吃完早餐,云笙和嘉嶼便坐著小鄭開的車去往他們的新家。

    他們的新房離鬧市區和池家大宅有一段距離,但看得出周邊配套也很好,對于沒有通勤需求又有車的人來說,是個既清凈又生活便利的選擇。

    在他們還未搬家之前,已經提前有用人住了進來,他們的車子一到,鑄鐵大門便已打開。

    小鄭到庭院一停好車,兩個中年女傭人主動迎上前問好。

    “這是珠姐、香姐,分別負責做飯和清潔。”小鄭向云笙和嘉嶼介紹道,“今后我除了開車,庭院也由我打理。當然,嶼少和云小姐如果有其它事,也都和以前一樣可以吩咐我的。至于人手方面,如果你們覺得不夠,以后可以再補充。”

    珠姐和香姐再一次向嘉嶼和云笙致意后,就和小鄭一起把他們這次從家里帶來的最后一些私人用品搬進房。

    云笙本也打算往里去,走了沒幾步卻被庭院中的一個物件吸引了目光——

    是一個露天擺放的手碟。

    嘉嶼原本跟在她身后一米處,見她視線停留的方向,才驅動輪椅到她的身邊,帶著些許期待,揚起臉道:“云、笙,你、喜咿咿……歡嗎?”

    她把臉轉向了他,略低下眸子,問:“你這是為我準備的?”

    “你、以前說咕咕……過啊,想在、自己的、院子里、擺上一個、手哦哦……碟,下雨的、時候,雨點、打在呃呃、手碟咿咿……上,會有、自然的、音樂。”嘉嶼抿里抿唇,聲音低了下來,“唔,唔唔、我知啊哈……道,你原本設窸窸……想的、場啊景里,和、和你一起、聽雨聲的人、噗噗、不是我,可就算只是、一、一半的愿望,我也、也想幫你、實現嗬啊……”

    云笙小跑過去,在手碟上隨手敲了幾個音。

    “你、喜歡嗬啊?”嘉嶼看上去比她更高興。

    她點頭:“就是經常風吹日曬又雨淋的,不知道會不會壞得很快。”

    嘉嶼滿不在乎:“壞了、可以、換新的。而且、我問過、專業的人,不銹鋼、手碟,只要淋雨后哦哦、及時、擦干抹油,可以用很久呃……”

    “那這個工作你來做。”云笙也不知自己怎么會突發奇想到這個提議,

    嘉嶼臉上雖然寫滿不解,但還是立即點頭,只是有些不自信地道:“唔唔、手笨啊……噗、不知道、行不行……”

    “不銹鋼的東西,也不嬌貴,你又碰不壞,慢慢擦油就行了。再說,用人們我更不放心。”

    嘉嶼感動到鼻子抽抽:“謝謝你、愿意、交、交給我做。”

    他的鼻頭紅了,說話時還一抽一抽的,看得出來感動到快哭了。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傻瓜!云笙有點想笑,但忍住了,昂起頭,輕“嗯”了一聲,腳步輕快地走向了別墅客廳方向的大門。

    第34章 壁爐和保險柜“怎么?你有秘密……

    在玄關處,嘉嶼也換了一臺輕便的居家輪椅。對于他來說,到家換輪椅可能就和普通人換鞋一樣。

    他換“座駕”的時候,并不需要有人攙扶,自己扶著點輪椅扶手便可輕松轉移。可惜也就只能稍許站立片刻,小小地邁出一兩步。

    小時候云笙也見過他鍛煉走路,可惜多年來一直沒有多少實質的進步。說到底,是他的肌張力太高,無法正常邁步,這個問題如果無法克服,復健也不會起太大作用。

    嘉嶼見云笙在盯著自己,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挺、挺丑哦哦嗬啊,啵、啵要看……”

    “誰有興趣看你!我只是好奇:你不換鞋嗎?”她邊坐著換上拖鞋,邊隨口問。

    “唔唔、鞋底、干、干凈的……我怕、怕你等不及、看、看新房子!我可以、晚點換……”

    “拖鞋舒服一點。”云笙轉頭看向小鄭,“麻煩你給他換上。”

    “好的,云小姐。”小鄭立馬從鞋柜取出一雙嶄新的男士拖鞋,蹲下身給嘉嶼換上了。

    “謝謝、云、笙。”嘉嶼肉眼可見的開心。

    云笙忍不住揶揄道:“給你換鞋的明明是小鄭,你不謝謝他反謝我?”

    嘉嶼嘴拙,一時語塞。

    小鄭道:“我給嶼少換鞋是工作,我想嶼少高興的是,云小姐知道關心他。”

    “鄭哥……”嘉嶼偷瞄云笙的臉色,“啵、啵要、嚕嚕……亂說了……”

    云笙并沒有生氣,只是回想剛才自己莫名其妙的那句“拖鞋舒服一點”,微微怔住。

    這話雖平常,卻也是她難得流露的體貼。她好像已經很久都不在乎嘉嶼的身體是否舒服了。

    又

    或者更明確地說,這段時間里,她只想著怎么讓他身心更痛苦。

    “云笙,你看看、我們的弗啊……房子,你覺、覺得哪里還、缺、缺什么嗎?”

    云笙這才開始打量她和嘉嶼的這棟新房子。一共有三層,剛剛進門時的院子雖然很小,但看得出來有人專門打理過了,草坪、灌木、小喬木都修剪得錯落有致。客廳和餐廳雖不及池家大宅的一半大,但整棟樓挑高很高,自然采光十分明亮。墻壁和家具的色彩以奶油色為主,軟裝的窗簾等材質也是上乘的,色彩也很雅致,整體帶著些歐式鄉村風格,如果說院子里最讓她驚喜的是那個手碟,那么室內最吸引她的亮點是電視墻下的霧化壁爐。

    其實這座城市的天氣溫熱,一年四季都用不到壁爐。但云笙卻已不打算再問嘉嶼選擇安裝裝飾壁爐的原因。她知道必是因為自己小時候說過最喜歡帶壁爐的房子,嘉嶼才特意添置的。

    那時候她的母親還沒有嫁給繼父,他們一起在破舊的老房子里看那些歐美影視劇里出現的木屋和壁爐,她心生向往,便天真直率地脫口而出,說以后等她長大、要賺很多錢,買一棟大房子,到時候她一定要在家里裝一個壁爐。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嘉嶼愣了愣,才結結巴巴地道:“你、喜歡、就好。”

    “手碟和壁爐,我都很喜歡。”她坦白地說,卻下意識地避開了他投來的含淚的眼神,冷聲道,“對了,我想看看臥室。”

    “哈啊啊。”嘉嶼看著挺高興,一邊歪嘴回應她,一邊驅動輪椅在前面引路,到了電梯門口。

    云笙不知為何,心里一痛:可惜他是一個連簡單的“好”字都常說不清楚的男人。

    這間別墅有雙主臥格局,男女主人的臥室相鄰,一般面積,又是雙陽臺。站在陽臺上,可以俯看整個綠意盎然的庭院。

    “在你噗、不想看啊……看到我、的時候,你永遠、可以、回到、你自己的、臥室。三、三樓有、你、你專屬的、噓呃……書弗弗、房,所有、你的私人空間、未得到、你吁吁……允許的話,我都啵啵、不會、進去、打擾你!”嘉嶼的眸子望向臥室陽臺的方向,“下雨的、時候,你打開窗、就可、可以聽到很好聽的、手碟聲。窸窸……想安靜、就把啊啊、窗關上、隔音、嗬啊、很好的。我只希……望,你忘掉、這手碟、是我準備的。”

    “為什么要忘?”她問。

    “因、因為……你想到呃呃、我,就會嗬、不嗨啊、心……”他低下臉。

    “不會。”她說。

    “真、真的?”他抬起頭,幾乎是感恩地仰望她,“你、你不、不會討厭?”

    “自己專屬的臥室和書房是我想要的,而手碟和壁爐是超出我預期的驚喜,這些是你給我準備的,我為什么要討厭?池嘉嶼,你覺得我完全不講道理了,是不是?”

    他搖頭,卻因為一下用例過猛,脖子有些抽動起來,一時停不下來。

    她看他難受,扶了扶他的臉,因而與他對視:“這個房子我還挺喜歡的。”

    嘉嶼開心得在輪椅上幾乎手舞足蹈,云笙當然知道他那副樣子是病態的肌張力表現,但看他那么高興,她也突然不想做一個掃興的人,只道:“好了,是不是該帶我去參觀一下你的書房了?臥室太私密,我就不看了。”

    嘉嶼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怎么?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我沒有權利參觀嗎?”

    “當、當然哈啊、噗噗、唔唔……”他急忙否認,急得直嘟嘴。

    云笙道:“放松點,我是逗你的。”

    嘉嶼舒了一口氣,唇部肌肉也漸漸松弛下來。

    嘉嶼的書房就在二樓,格局和在池家大宅時差不多,只是面積小了一些。

    云笙四處看看,發現了靠在最里那堵墻里的大相框。盡管照片那一面是靠墻放著的,她也依然認得那是她故意作怪讓婚紗攝影店放大的那張。

    “你連這都帶過來了?”她指了指婚紗照。

    “呃、留、留家里、唔唔、不放心嗬嗬……”嘉嶼一臉求饒恕的模樣。

    “你怕你家里人覺得礙眼當廢品丟掉嗎?”

    “你、明明、嗬、很美,礙、礙眼的只、只有我……”

    “坦白說,那張我照得也不好,我在對天翻白眼。”

    “那也、漂亮。”他說的像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

    云笙也是哭笑不得,只說:“算了,你的書房,你愛放什么放什么吧。”她留意到房里的保險柜,道,“對了,你給我的首飾,別的也就罷了,那個紫鉆戒指,我想還是存在你的保險柜里好了。”

    嘉嶼瞬間傷感:“我、我知道你、噗噗、不喜歡唔唔、送你呼呼……婚戒,那只、只會、讓你想到、不好的事……你、你根本呃、噗、不想戴……”

    “是啊!你很委屈嗎?”云笙有些煩躁,繼而忍不住出口傷人,“你覺得我應該對你送我那么貴的戒指滿懷感恩嗎?”

    “啵、不是哈啊,呃誒誒……”嘉嶼先是舌頭從雙唇間吐出又縮回,幾下之后就嘴唇撅緊,連用舌頭頂開牙關的力氣都沒有了。

    云笙見狀嘆息道:“我只是覺得那個戒指太貴了,我平時也是要出去工作的,戴著做事也不方便。萬一弄丟多可惜,我還想以防萬一以后我們做生意需要周轉,說不定還可以拿它變現呢!”

    他雖然還是張不開嘴的狀態,眼底的黯然似乎褪去了一點,表情也似乎高興了一些。

    切!云笙也不禁暗自感嘆:就現在他這副扭曲的臉孔,自己哪里看出他高不高興的!

    話雖如此,看到他臉上漸漸平靜下來,她也安心了些。

    “我、我另外、給你買、一個呃啊、保險箱、好噗噗、好?”他問。

    “不用,我還怕你扣著我的東西不給我嗎?”她說,“還是說,你不放心我?”

    “怎、怎會嗬?”

    “保險柜密碼。”

    嘉嶼面露難色。

    “怎么?你有秘密藏在里面?”

    “咿咿唔……有……”他看上去很心虛。

    云笙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我們的所有婚紗照相冊對不對?”

    嘉嶼一臉意外:“你、你怎……”

    “那天我聽見你讓小鄭跟婚紗店打招呼,保留我們所有底片,并且做成相冊和光盤,只是讓小鄭親自去取,不要和我選的那張一起送到家里。我猜你那么怕我看你的保險柜,大概就是怕我發現這個吧?”

    “你、你早哈啊……”嘉嶼又驚又懼,“那……你……”

    是啊,云笙自己也覺得奇怪,怎么就沒想到揭穿他。

    也許即便是最氣他的時候,也對他的卑微愛意有所感知和憐憫,只是幾張照片,他愛收著就收著,也不礙她的眼。

    “我既然當初允許你偷偷藏照片,現在就不會為這個發火。”她說,“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個被我知道了,密碼可以告訴我了吧?”

    嘉嶼喜極而泣:“云、云笙,你、你真哈啊啊、好!唔……可是……”他的臉色又有些為難。

    “干嘛?你還有事瞞著我?”云笙瞪眼。

    “呃,如、如果我、我真有嗬啊……你、你……會、啵會、原諒唔唔……”他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不管是什么,今天你逃不掉!”云笙倒不覺得他會背地里做什么對她不起的事,她是真的被勾起好奇了。

    第35章 遲到的禮物“謝謝你送給十八歲云笙的……

    聽到嘉嶼報出的密碼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后,云笙對此竟不覺驚訝。

    這或許才是最讓她驚訝的地方。

    習慣真可怕!她心里似乎有風拂過,野草蔓生。

    那些草亂蓬蓬的。起初她提著割草刀拼命地砍,可是

    怎么也割不干凈。后來,那些草叢里似乎開出了花朵,看上去也不那么讓人厭惡了。

    她曾經也是憤懣滿懷,可如今呢?她真的還恨嘉嶼嗎?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對的一刻,嘉嶼的眼神甚是慌張,迅速低下頭去,嘴角也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她看出他在心虛。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眼神閃爍,越是顯得純白無辜、人畜無害。

    “密碼、你要是、啵呃、不喜呼哇……歡,可以按、你心意改……”嘉嶼兩手來回捏著大拇指,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不會。”她說。

    聽到回答后的嘉嶼嘴角一歪,笑得如釋重負:“哦……那、那就嗬、好啊。”

    “我之前也猜過:或許會是我的生日。”她心情復雜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命運投降還是對自己失望,又或者多多少少對嘉嶼的深情有些感動,笑意里泛起苦澀。

    “啵啵、本來、是的。”嘉嶼道,“唔,我們領、領證后才、嗝呃、改的。”

    云笙想了想:“還是換一個密碼吧。”眼見他眸子里的光一瞬間變得黯然,她接著道,“不為別的,只是生日也好、特殊紀念日也好,都很容易被破解,不安全。”

    嘉嶼眼底亮了些許,忙點頭道:“嗬啊……你、說了算。”他說話時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我去拿戒指。”她故作從容地轉身離開了書房,心里卻感知到一絲異樣的情緒溫暖流動。

    打開保險柜的門,云笙把裝有紫鉆戒指的盒子放進去的同時,留意到了柜子里的其它物件。

    果然,那本婚紗照相冊就在里面,上面還蓋著兩本紅紅的證書。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結婚證書的尖角,那里曾經硬生生地砸在嘉嶼的大腿上。

    不知為何,她一下記起了當時是怎樣不耐煩地把她和嘉嶼的結婚照扔到他身上的,甚至還包括一些她以為自己毫不在意的細節:例如嘉嶼用笨拙的手竭力搶在證書滑落輪椅前將它們按住,他的拇指外側似乎還被證書的尖角劃了一下;還有他做賊似地把結婚證掀開了一點,偷看他們的證件照,嘴角那抹傻笑。而她當時只覺得心煩,連揭穿他這點小伎倆的興致都沒有,滿心只剩下對他這個殘廢的鄙夷。

    除了結婚證和婚紗照,她還看到了兩個絲絨首飾盒。

    “這里面是什么?我可以打開看看嗎?”她沒有耍蠻橫,而是回過身認真問嘉嶼。

    他似乎沒想到她會詢問自己意見,愣怔之后才點頭:“噠噠、它們、本來就嗬嗬、是、你的。”

    云笙先打開較小的那一個灰藍色絲絨盒子。里面是一對迷你的小金珠耳釘,沒有什么華麗的裝飾,只有米粒大小。

    緊接著,她又打開另一個,那里面是一對鉑金指環,一看就是經典又簡約的婚戒設計,她拿起一枚,發覺內圈有些凹凸,仔細一看,原來刻著自己和嘉嶼名字的字母縮寫,還有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呃、堆、堆噗噗起……”嘉嶼雖然一臉懼怕她生氣的樣子,但還是顫顫巍巍地將輪椅劃近了一步,“沒經過、你同意、唧唧、就買了……這對、戒呃呃指、是我、我用、稿費、買啊啊的……”

    “那怎么不給我?”她問。

    “你、你說要、貴的,這個、太嗬啊、便宜……”

    “哦,也對,這一看就很廉價,連個鉆石都沒有。”

    “嗯啊。”嘉嶼低頭,“適合、唔唔、的工作,嗬啊、少,嗬嗬、難、賺錢……”

    云笙把戒指放回盒里,合起蓋子,又把裝了耳釘的首飾盒托于掌心,伸到他面前問:“那這個呢?”

    嘉嶼臉紅了:“很、很多年前、買的。”

    怪不得盒子看上去微舊。她又追問:“有多久?”

    “你十八歲、生日前,打了、呃呃呃……耳洞,我想、送你一對、養呃啊……耳朵的、耳釘、當生日、禮物。店員說、純金的、噗噗、不會呼啊……發炎,這款、耳堵、是螺絲款的、擰緊之后、也不會掉,小、小的、睡覺、也噗噗、不影響……”

    “那我怎么沒收到?”云笙道,“我記得十八歲生日那天你送我的好像是個娃娃,還挺丑的。”其實那個娃娃她還挺喜歡的,至今還放在娘家的衣柜里。最后四個字她是故意氣他的,雖然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氣他。

    “你生日、前一天、嘉峻給我看、他給你、噓噓哈啊、選的禮物,也是耳釘。呃呃呃……而且、生日那天、你看了他、他送的耳釘、你那么喜歡,當場、戴、戴上了,也、也確實嗬嗯、很美,我就、徹底、弗啊……放棄了。”他越說越小聲。

    嘉峻送的耳釘是一對小巧的鉆石耳釘,可惜第二年洗頭發的時候就掉了一只。她當時還惋惜好久。

    “你說的放棄,是送我耳釘還是……別的?”話是脫口而出的,可問出口后,她卻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沒有、別的。”他淚光盈盈地望著她,“我發誓,在、在你、和嘉俊、分手、之前、唔、從沒有、嗶啊……別的、奢念……”

    云笙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戒指,我不要……”她把對戒盒放回了保險柜。

    “呃、嗯……”嘉嶼垂目,手指輕顫著、操控輪椅往后退了一步。

    “你著急走?我話還沒說完!”云笙攔住了他,“但你為我十八歲生日準備的禮物,我收下了。正好我有很多耳釘掉得只剩單只的,有了這個百搭款,或許可以繼續發揮作用了。”

    嘉嶼抬手掩面,抽抽嗒嗒說不出句整話:“可、它、噗噗、值錢!也啵啵嗬呃、好看……你咿咿……要?”

    “雖然不及鉆石華麗,但并不丑,還很實用。”她定定看著他,拿起一只耳釘,用手輕輕捻轉,感受著耳堵與耳針在逐漸嚴絲合縫。耳釘戴好之后,隨后撩起鬢角散落的發絲,露出整只左耳,偏過臉給他看,“謝謝你送給十八歲云笙的禮物。”

    “唔……”他的眼淚滾下來,“祝你、每一天、都嗬呃、平安、快樂。”

    云笙覺得,其實他是個很愛哭的男孩子,小時候就是,長大了也依然。

    云笙忍不住笑話他:“喂!我這回可沒有欺負你吧!怎么你這也能哭啊?”

    “唔,我只是、想到、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有、有點難啊、過……”

    “你做不到的事有很多誒!”她近來發現有時候故意氣他也很有意思,“這次又是什么?”

    “當年、買、買完呃呃、耳釘,我做咕咕、夢,夢里,我給你親、親手戴、戴耳釘。”他道,“可這、是噗、不可能的,我連、扣子都、系噗、好嗬啊……唔、明明、唧、知道自己、弗弗廢嗬……啵、啵該、太、貪心了!你、肯戴嗬呃、我送的唧啊……呃呃呃……”

    他的舌頭瞬時卷成一團,無法再繼續說話。

    “你真的很得寸進尺,知道嗎?”她嘆了口氣,詞句里雖然是抱怨,口吻卻沒有很兇。

    他眼淚汪汪地沖她點了好幾下頭。

    待他的肌肉恢復平靜,她蹲下身,又挪得離他更近一點,捉起他的一只手道:“看你送我禮物的份上,我還你一個人情:給你摸摸看我的耳釘——是耳釘不是耳朵哦!”

    “那、嗬、很難……我、手笨……會噗噗、不小心碰到……”他一臉認真地說。

    “你在逗我是不是?”云笙白了他一眼,一把抓著他的手指,按壓在自己的耳垂前后,“真不小心碰到了,就真心誠意說對不起咯。”

    他的手指在觸到她皮膚到時候還彈開了一下,可終究像是禁不住誘惑般再一次輕捏住了她的耳垂。

    “對、不起……”他摩挲著她的耳垂,繼而是整個耳廓。

    “我接受。”也許哭泣也會傳染,云笙莫名其妙地也想流淚了。

    “耳釘、很亮。”他戀戀不舍地松開手,“你、很美。”

    “禮物雖然遲到那么多年,幸虧是真金的,你也保存得很好,沒有褪色,光澤也很閃。難怪老話說:真金不怕火煉。”

    空氣仿佛一滯,卻又瞬間流轉,云笙站起身來,心跳莫名亂了幾拍。

    她覺得有些暈眩,扶著書桌才站穩。

    “云、云笙你……”嘉嶼緊張兮兮地也伸手試

    圖扶她一把。

    “沒事,”她靠在書桌邊沿,“可能剛剛蹲得有點久,一下起來才會暈的。”

    “都、我、不啊、好。”嘉嶼看著她,眼神自責又心疼。

    “關你什么事?”她又氣又笑。

    “唔唔、坐輪椅……”他的手抓皺了自己的褲子,“如、如果,我能、站,你、就噗噗、不用蹲……”

    “我想你搞錯了——你不能站立、我也依然可以站得高高的和你說話,不是嗎?所以,我偶爾蹲下身和你說話,是因為我自己想和你視線平行地交流,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

    云笙也很意外,自己會對著嘉嶼說出這些話。

    她好像已經很久都習慣于對他劍拔弩張。曾經的一些尊重、體恤、理解,在他說要娶她的那一刻都化為烏有,可不知不覺間,又都回來了。

    殘障不是他的錯,他愛她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過。

    她不愛他,但也不想再報復他了。

    第36章 允許他做一個傻子做個心地單純的傻子……

    午餐后,云笙出門接了個小活兒,給一家新開的咖啡店拍攝宣傳照。因為菜品只是一些咖啡加甜品,且品類不多,拍攝任務比較簡單,很快就完成了。咖啡店的老板請拍攝團隊的工作人員喝咖啡,云笙和黎燕辰本也計劃約去哪里坐一會,便沒有客套,接受了這番好意。

    落座后,黎燕辰端起咖啡杯喝了兩口:“蜜月結束了?”

    “嗯,差不多在度假村住了三個禮拜,還真快名副其實是‘蜜月’了。”云笙指尖撥弄了幾下杯碟,淡淡地笑了笑。

    “感覺你狀態還可以啊。”黎燕辰若有所思道,“一開始還有點怕你不能適應。”

    “我猜你大概是想說:我不僅要適應豪門大宅的生活,還要和我的前男友抬頭不見低頭見、再加上我嫁的人還是池嘉嶼這種身體狀況,恐怕日子不太好過吧?”云笙直率地道,臉上并無慍色。

    黎燕辰道:“坦白說,之前是有一點擔心,但現在看來,你應付得很好。”

    云笙長舒了一口氣:“我和池嘉嶼已經搬出來了,從此也不必和他們一家人經常見面。至于‘應付’他的家人,我感覺池嘉嶼自己會搞定的,我不需要硬撐。”

    黎燕辰感嘆道:“嗯?看來你對他的表現還挺滿意的。”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這個世界上,很多夫婦的結合都不是因為愛情,我和池嘉嶼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對而已,沒什么特別的,也沒什么可恨的。我一度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被毀了,但其實沒有。即便沒有愛情,依然有很多開心、重要的事等著我,嗯……”她斟酌著說法,“在這些事里,我不介意有池嘉嶼的參與。又或者更明白地說,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有他在,也挺安心的。”

    黎燕辰笑著搖頭,意味深長道:“這年頭啊,愛情可不可靠我不確定,但有一個永遠不會背刺你、永遠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人,就很難得了。”

    她的話令云笙有一絲恍惚,嘉嶼好像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永遠不會背叛她,不管她有理沒理,都站在她那邊,由著她的任性,包容她的一切所作所為。

    很多很多年,他沉默地愛著,而她一無所知。直到最近,她才一點一點看到他卑微又熱烈的愛意。

    可惜,她并不需要他的愛,只是憐憫他的真心。

    也許是腦袋里被突然塞進了過多的信息,一股無名的煩躁讓她的耳垂微微發燙,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那里,指腹捏到了一顆凸起的小金珠,正是上午當著嘉嶼的面戴上的那枚耳釘。

    她微微蹙眉,像被什么東西燙到了一般松開了手指,慌張地捧起咖啡杯,隔了兩秒開口道:“對了,我打算這陣子就和池嘉嶼一起搞一家無障礙酒吧,基本上會是日咖夜酒的形式,等開業了,要和我一起給我們店多拍點照片哪。”

    “沒問題!自己擁有現成的資源當然得充分利用起來。”黎燕辰道,“那先預祝你們開業大吉!”

    “咖啡代酒!”云笙舉起杯。

    黎燕辰也跟著舉杯,與她的杯輕輕一碰。

    兩人原本商量著把這一杯咖啡喝完就走,喝到最后一口,剛預備整理東西,隔壁桌傳來的交談聲讓云笙不由地手里一停。

    說話的一共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是她的婆婆。

    下午因為云笙她們要在店里拍攝商業圖片,不想影響到正常用餐的客人,因此店家做了圍擋,拍攝完畢后也還沒有撤去,云笙她們只把桌面稍稍清理了一下便直接坐那桌喝起了咖啡。但圍擋本身并不隔音,因此很容易就聽得到鄰桌的談話聲。

    “對了,瑤瑤下個月畢業回來,以你有沒有打算讓她和我們家嘉峻接觸接觸?”池太太問道。

    “這事嘛……”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尷尬敷衍的意味,接著傳出咖啡杯與金屬攪拌勺輕微碰撞的聲音。

    黎燕辰雖然認不出池太太的聲音,但顯然聽到了熟悉的名字,看了云笙一眼,壓低聲線問:“你要走嗎?”

    云笙搖頭。黎燕辰沖她眨了眨眼皮,做了一個她“先撤”的手勢,背上包一個人往店外走了。

    云笙留下倒也不是想偷聽池太太聊嘉峻的私事,只是下意識地不想和他這位婆婆打照面,避免多生事端。反正回家也無事,不如再多坐一會。想來這里只是咖啡店,不供應正餐,池太太那桌也坐不了多久。

    云笙一邊低頭玩手機,一邊隔著屏風圍擋聽見那頭傳出的聲音。

    池太太問:“我們兩家的交情先不談,你不妨給我交個實底,是不是如瑤有意中人了?又或者你們作為家長有其他打算?”

    另一位太太說:“我也不瞞你,瑤瑤據我們所知,男朋友是沒有談的,她出國前對你們嘉峻也有些好感。但我們家老祝和我確實有別的顧慮……”

    也許是這個話題有些難以啟齒,祝太太沒往下說,被池太太催了兩遍才接著道:“你要是不怪我,那我就直說了,你們家的事,我也知道些,嘉峻以前交的女朋友,現在做了你的大兒媳婦吧?就是那個……外面領進來的殘……哎,你也是不容易,這么多年忍下來……”

    池太太道:“這些陳年舊事我早就看開了!我想和你說的是:既然她做了我另一個兒子的媳婦,和嘉峻自然早就斷干凈了。而且她和嘉嶼已經搬出去住,別說嘉峻,和我們這些長輩只怕也一年見不了幾回面。我也再和你交個底——我那個大兒媳根本不能生的。我們這種家庭,怎么可能讓會斷了家里香火的女人進門?嘉峻又不糊涂,也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有嘉嶼這樣的,娶個不能生的才好,也免得生出個不健康的子孫來。”

    祝太太接話道:“那是!要我看,生出健康的更糟糕,如今這樣,嘉峻也算地位牢靠,今后池家的一切還不都是他的。”

    “噓!”池太太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對嘉嶼從小到大也沒苛待過,可不要被有心人聽到傳出有的沒的來。”

    “哎呀,這不就是只有我倆在我才和你說說真心話嘛!都是女人,誰不明白誰的苦?好吃好喝養大那個殘廢孩子,你也算對得起他了!難不成家業還要分他一份?”

    池太太道:“自然是要管到他死的,將來家族信托肯定會安排他那一份。反正他也沒有后代,衣食住行又能花多少?隨他去吧!”

    云笙起初還兀自沉浸在手機刷到的各種資訊里,對于鄰桌的聊天完全是不經意地被動聽著。到了這會兒,也不免動氣,強壓著不發作,豎起耳朵聽起來。

    祝太太道:“好了,你那兒媳婦的事就不談了,其實我和老祝擔心的還有一件……你也提到了的,就是……嗯……雖說嘉嶼不是你肚子里生出來的,但也是池家的子孫,他那個病如此嚴重,我們也不能確定是父母哪一方的問題,有沒有可能會……遺傳……”

    云笙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無聲卻發自內心。

    她這個婆婆恐怕也沒想到,在她眼里高高在上的池家血脈、她最看重的寶貝親兒子,也會有被別家看不上眼的一天。

    甚至是自己前腳還在吐槽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生的病

    殘兒子不配延續生命,后腳便被對話的另一方質疑起她自己親生子的基因了。

    ——這怎么不是諷刺呢?

    祝太太又道:“你也別動氣,我話是說得不太好聽,但畢竟這種問題是大事,不得不考慮的。”

    池太太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不瞞你說,其實你的顧慮,我們家也有過。嘉嶼剛接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帶他去醫院檢查了,準確地說,連同嘉峻都去做了基因檢測,就是生怕有什么問題。后來連老池也不放心去做了,都沒有問題。況且除了嘉嶼,池家三代人里都沒有出現過這種病。你要是不信,報告我都存著,要是嘉峻和瑤瑤真的成了,我也不介意拿給你們看,大家圖個放心!”

    祝太太道:“好了、好了,你也別見怪,我信你,就是孩子們的事嘛,總歸是要看他們自己的緣分,等瑤瑤回國讓她和嘉峻接觸看看再說了。”

    池太太和祝太太兩人又坐了一會,聊了些有的沒的,祝太太便說要先走,今天家里晚上有客人招待,她得提前準備。

    池太太便說時間不早,自己也要回去了,兩人一起出了咖啡店。

    云笙舒了口氣,也起身準備回家。

    出門前小鄭原要送她,她婉拒了,自己開車出的門,把車停在了附近停車場。

    因為怕趕巧撞上池太太的車,所以她間隔了十來分鐘才走出店門。

    今天聽到的話她會統統爛在肚子里。不是怕惹她那個名義上的婆婆生氣,也不是在乎會攪得池家不得安寧,而是那些冰冷的算計,她并不想讓嘉嶼知曉。

    做個心地單純的傻子,有時也很好。他那身殘障的軀殼已經夠沉重了,不必再加重他的心事。

    開車回家的路上,天暗了下來,透明的雨絲在高架車河的燈下飄灑,將路面很快打濕。

    晚高峰加上下雨,不出意外,高架又堵起車來。車子半天一動不動已經有七八分鐘了,云笙正心煩時接了個電話,是嘉嶼打來的。

    “云、云笙,你、回、回來吃、哇啊、晚飯嗎?”他的聲音聽上去小心翼翼,顯然是怕她覺得他多事,“呃、我、我只是、怕你又要啊、應酬哦哦……如嚯嚯、果、太晚、我讓、司機、唧唧、接你……”

    “今晚的菜是什么?”她輕輕問。

    “有嗬呃……沙、沙姜雞、釀勝……咕啊瓜、玉米咿咿……啪啊、排骨、湯……”他的語速一如往常地慢,每一個咬字都很辛苦。

    “巧了,都是我愛吃的,”不知為何眼睛起了霧,她清了清嗓子,順手把雨刮器的頻率調快了些,“我在開車回來的路上,先不說了。”

    剛想掛斷,手指卻縮了回來。

    ——像是驀地想要等待什么。

    云笙聽到電話那頭“唔唔”了好幾聲,不由皺了眉頭,幾乎可以想象到嘉嶼撅緊了嘴唇卻說不了話,一臉干著急的模樣。

    但她依然沒有按掉電話。

    “哈啊啊、好……”他的聲音里滿是開心,“開、哧哧……車慢點。”

    “嗯。”

    直到嘉嶼含糊不清地把話說完,云笙才掛斷了電話。

    第37章 雨夜歌與咖啡香窗外雨聲淅瀝,而手碟……

    云笙剛泊好車,珠姐已經打著一把大傘迎上去,笑道:“云小姐,先生等你很久了。”

    嘉嶼果然已經等在臺階上,雖有樓上的露臺遮擋,但今夜有風,還是會有一些雨絲傾斜到他的身上。

    他看上去應該是坐了很久,衣服和頭發竟然有些微濕了。

    “以后下雨,不許在室外等我!”她故意板起臉說,要讓他知道這是認真的警告。

    “嗬、好!別、氣、呃,我、下次、噗噗、不會啊……”

    “笨死了,每次都要我說了才知道怎么做!”她嘟噥道,走進房子里,看著這一室橙黃的燈光,鼻尖又有鉆人脾胃的香味縈繞,心里不由冒出一絲明媚的暖意。

    晚餐過后,時間尚早,云笙也沒有什么緊要的工作要做,早早洗完澡,在臥室的陽臺上開了小半扇窗聽雨。

    雨比她回來前大了很多。雨點敲打在庭院中央的那個不銹鋼手碟上,發出一串串不間斷的音響。自然的樂曲竟然如此奇妙,無人譜曲、也沒有固定的節奏,叮叮咚咚卻十分悅耳,絲毫不覺嘈雜紛亂。

    她用房間里的咖啡機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對于豆子之類的,她從不講究,但她很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捧著一杯熱熱的咖啡,室內充盈著咖啡香味的感覺。

    尤其在這樣的雨夜里。

    捧著咖啡杯回到陽臺搖椅的時候,她不經意地側眸看了旁邊一眼,原來嘉嶼也在陽臺上,微揚著臉,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讀到了他的慌亂,微微笑了一下,沖他點了點頭。他的臉色這才放松了些許,也回了她一個頷首。

    她想,他應該也不會如此早就睡下。

    雖然他幾時睡和她似乎也沒有關系,但,她就是莫名地又用咖啡機做了一杯咖啡,端去了他的房間。

    “我……就是想問你要不要來一杯咖啡?”見他一臉愕然地開門,云笙也覺得有些局促起來。

    “我、我嗎?”嘉嶼看著她,仍舊是一頭霧水的表情。

    “哦,我忘了,你大概晚上是不能喝咖啡的,會更睡不好。”她倉促轉身要走。

    “云……”他叫住她,“咖、咖啡味很、好唔唔……聞,你、你可啊嗬……以、留、留下坐、坐一會嗎?”

    她回轉身,走進了他的臥室,順手把門帶上了。

    嘉嶼臥室的黑膠唱片機里正放著一首歌,前奏的鋼琴如淙淙的泉水般流淌,那曲調她似曾聽過。

    她放下咖啡杯,走近唱機,看到了一旁的唱片封套,一看就是年代久遠的老唱片。

    她很快記起來了:小時候在嘉嶼家里,她聽過這首歌。有黑膠唱片的人家別說那個年代、就是現在也不多,何況是他們住的那個老式筒子樓,對于小云笙來說是會勾起好奇的希奇物件。那時嘉嶼的媽媽也在房里,她剛想打聽唱片機的奧妙,卻看到他的媽媽雙眼含淚、若有所思,她自然不懂個中緣由,卻也知道不該多嘴問東問西了。

    那時太小,根本聽不懂歌詞唱的什么,直到今天,她才聽明白這首歌的歌詞原是鄭愁予的詩:

    “我們的戀啊像雨絲

    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

    我們的車輿是無聲的

    曾嬉戲于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于無水的小溪

    那是擠滿著蓮葉燈的河床啊

    是有牽牛和鵲橋的故事

    遺落在那里的

    我們的戀啊像雨絲

    斜斜地斜斜地織成淡的記憶

    而是否淡的記憶

    就永留于星斗之間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滿人世了……”

    “這首歌很適合雨夜聽。”她看向嘉嶼,他的眼睛卻看向窗外的方向,與她保持著兩米的距離。

    她走了過去,站到他身側:“是你媽媽留下的唱片吧?你經常聽嗎?”

    他搖頭,將唱片機停止播放,隨后從輪椅側袋里找出口罩戴上,這才抬頭作答:

    “是我爸、送給、唔唔、媽媽的、唱機、嗬呃呃、和唱片……除了、上次送、你的胸針,和我、爸爸有關的、物件,我媽媽、只留下、這張唱片和、唱機。黑膠、很嬌貴,放多了、容易損傷……一、一直啵啊、不放,也不好。她以前、也噗、不舍得、經常聽。我、也只、特別、想她時、才聽。”

    云笙心里有些鈍痛,再一次地走近他:“池嘉嶼,你戴著口罩說話,我聽不清楚。”

    “那、你稍等……我打、打字……”他低頭翻找pad。

    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我討厭那個聲音,那不是你的聲音。”

    “云、笙,那唔……我沒有、辦哈啊法……我、聲音、難聽!你更、啵、不喜歡!”他紅著眼,“我、怎么、才能、浪呃呃、讓你噗噗、不那么、討厭?”

    她沒有

    回答,只伸手摘掉了他的口罩。

    “以后有需要讓你戴口罩的話,我會主動說的。你只要聽話就行了,不要問那么多問題。”她頓了頓,“你會聽話的是嗎?”

    他馴順地點頭。

    “我們……也可以偶爾聊聊天的吧?”她說,“除非,你想躲著我?”

    嘉嶼搖頭:“可我、說話、難懂,也丑……你噗噗、不太呼呼誒、會啊、有興趣、聽我、說……”

    “今晚我有興趣。”

    “你……怎么了?”他竟然一臉擔心,“出、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她頓時喪失耐心:“煩死了!你出去!我不想聽你說了!”

    “哦呃呃……”他聽話地把輪椅掉頭就往門外去。

    “池嘉嶼!這是你的臥室,你要去哪里?”

    “噓噓……書、弗啊房。”

    “你到底要去‘噓噓’還是去書房?”她故意逗他。

    他果然臉紅了:“你、知道的。”

    “好了,我沒有惡意,”她軟了語氣,“我承認,你提議選戒指那次我是故意氣你,但剛才不是的,我就是逗你一下。你不許生氣,更不許逃走!”

    “我、真的、可以、噗噗不走?”

    “當然可以,這里本來就是你的臥室,你甚至有權趕我出去呢。”

    嘉嶼搖搖頭:“唔唔、不敢、請你進來,更不舍得、請你、出、出去!你今天、來,我、其實特別、高哦哦、興!”

    她嚴正聲明:“我考慮過了,我們也不可能一輩子不說話,所以……做一對和平相處的合租人,也不是不可以,你說呢?”

    “合租?”他認真地反駁說,“這是、我們、自己的、弗啊……房子啊。”

    “不要糾結細節!況且那不是更好嗎?那我們就是合住人!”她撓撓頭,感覺要被他帶偏重點,“稱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用再怕我了!我不會再故意找茬和你吵架,我只想平靜地生活,搞一點小事業,每天有熱湯熱飯吃,大部分時候我可以自在獨處,偶爾可以和你聊聊天。也許有時候沒耐心聽你說話,那種時候你就閉嘴,陪在我身邊陪我發呆或者聽我啰嗦就好。”

    他的眼里有光:“你、原諒我了?”

    她爽快點頭:“原諒了。”

    “云笙,你太呃啊、太好了!”嘉嶼哽咽,“我、實在、啵啊啊、該、讓你嫁給唔唔……”

    “這世界上,值得我嫁的第一名大概是真愛,可惜那個人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會不會出現了……”她看著他發紅的眼尾、輕顫的嘴角道,“那這第二名,就可能是你。這幾天我常在想一個問題,答案卻讓我自己嚇了一跳:如果當時有人讓我在嫁給你和嫁給另一個我不知道是誰的男人之間選擇,我大概率選的會是你。”

    “怎、怎么可啊、能?”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我、殘廢,你、噗噗、不喜歡的……”

    “是的,你是殘廢,可是,從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是!這件事實雖然讓人沮喪,但卻是我有準備的,而且我了解你為人,不用去防備其它事。可是換個人的話,我不知道會有什么未知的問題——也許對方人品很差、也許他不學無術,又或者他對我另有所圖。瞧,我的人生只會更累,而我不想活得那么復雜!

    窗外雨聲淅瀝,而手碟被大顆的雨珠砸出比之前更響的聲音,似也在訴說心事。

    云笙接著道:“過去的二十幾年里,我親生爸爸去世,我媽媽改嫁,幸而嫁給的男人還算靠譜!我還記得,我原本的名字就叫‘云笙’,只是姓‘區’。我的親生父親在我記事前就去世,我奶奶對我和媽媽也并不好,所以跟著繼父改姓時我一點也不難過,反而有一種被接納的喜悅。剛好我的繼父又姓云,連我媽媽都說,這或許是上天注定要讓我們成為一家人的預示。可是她沒有享幾年福,又丟下了我。我繼父再婚,我自私地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我生怕會被丟下。事實上,我害怕的事沒有發生,繼父繼母對我很好,弟弟妹妹也沒有排斥我,可我就是沒有安全感!我好像從來都不曾有過真正屬于我的家……”

    “云、云笙,我和你、現在的爸媽、聊過,他們也、很愛你。”嘉嶼低頭揉搓著自己的褲腿,“這里、也許、啵啊、不是、你夢想、中的家,可是……”他收了聲,只是溫柔抬眼。

    “我知道,”云笙吸了吸鼻子,“我其實也明白,有些東西命里沒有就是沒有,自己不該太貪婪的,作為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他們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可是,理智是一回事,人有時候就是會對怎么也得不到的東西產生奢望啊!比如,獨一無二的愛!你不曾想要嗎?”

    嘉嶼點點頭,眼中有傷感懷念:“我、懂。我曾經、和我媽媽說、要是、沒有唔唔、就好了,可她告訴我、唔唔、我是她、全部的、宇宙。”

    “家宇。”她叫了他的另一個名字,“‘家’是‘家庭’的‘家’,‘宇’是‘宇宙’的‘宇’——我還記得,你原來叫的是這個名字,是你媽媽給你起的。”

    第38章 老板與老板郎“怎么說你也是‘老板郎……

    云笙不禁暗自感慨:嘉嶼雖然殘疾病弱,是一般人眼中的累贅,在他親生母親眼中卻抵得過全世界的分量和光輝,而在池家,他卻充其量只是一座不被重視的小島。

    她像一朵無根的云,而他則是這樣一座邊緣小島,也許,他們的相逢也是命中注定。

    她不覺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指有的蜷縮、有的緊繃著翹起,一望而知不是正常的肌力形態,在她觸到他的時候,他溫柔又卑微的望向她,眼中并無怨懟,反而蒙上一層近乎圣潔的光彩:

    “我知道、這個世界、再也、噗啊會、有誰呃呃、像她、這樣、愛唔唔……嗶嗶、畢竟,唔、我也、實在、噗噗、不可啊愛……可是,世界、仍然、是一個、嗬呃呃、很好的、世界。連我、這么、弗弗啊……廢的一個人,也、噗噗、不是完全、被厭棄……我活了、二十幾年、有嗬嗯啊、很多人、幫助咕啊哈……過我,就、就算我、我在他們、心里、沒有、那么重要,可唔唔、得到的、幫助是、真的,我、很嗯呃啊、感激……”

    云笙越發覺得,自己不把剛剛在咖啡店聽到的談話透露給嘉嶼的決定十分明智。

    ——如果,他的心里裝滿的都是“光”,她又何必讓“暗”困擾他?

    她的手還將他握著,她感覺到他有兩根手指的肌肉在病態地縮緊、跳動,他自己也有所覺,不安地垂眸,試圖掙開她的手,卻在她輕柔的搓揉下放棄了抵抗……

    一年后的一個周末,一場藝術療愈殘健融合活動在云笙和嘉嶼的無障礙咖酒吧舉行。這也是他們開業以來的首場活動,協辦方還有當地的某公益基金會。而參與的繪畫、藝術裝置作品和音樂表演者,殘障人士和健康人士幾乎各半,真正體現了殘健結合的理念。

    而開業以來,這間酒吧的客人,也并不只有殘障者,相當一部分都是健康人士。

    在這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日咖夜酒的餐吧形式并不罕見,要在競爭激烈的市場脫穎而出,并不容易。賺快錢賺大錢他們并不指望,但起碼要讓經營能夠長久穩定持續。

    云笙知道嘉嶼對金錢沒有太多概念,心性又過于單純柔軟,所以經營決策權上她是一把抓的。嘉嶼也很放心地把酒吧交給她,自己則用心更新。這個里不僅有關于酒吧的宣傳,更延伸到他參與投資的其它一些無障礙項目中,一部分是企業、另一部份是純公益,還有一些時候則是將二者相結合。他的文字真誠、優美,配上云笙拍攝的圖片或視頻,十分契合。他甚至還在這次的活動預告宣傳里有一次出鏡,雖然羞澀的他戴著口罩錄制視頻,但云笙知道他能做到這樣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

    他

    們的酒吧叫“裂光”,顧名思義就是從裂縫中透出的光亮。云笙給這家店的定位的“無障礙”,從來都不只是對殘障人士友好,對于老年人、年輕人、男性、女性都是充分舒適的,這才是她想要打造的酒吧。

    進門處的坡度、門的寬度、門口的求助按鈕都是嘉嶼和一些特邀來體驗的脊髓損傷輪友駕著輪椅試過的。餐廳內,有些桌子特意沒安放椅子,方便輪椅客人“入座”,而餐桌本身還可以用按鈕調節高度。

    洗手間更是將無障礙細節做到了極致。洗手臺可以輕松地升降,墻上的掛衣鉤也是兩種不同高度,地面上也有幾組求助按鈕以防客人摔倒后求助。而女性生理期的衛生巾、截癱患者失禁時需要的紙尿褲,店里都有提供。

    在客人相傳的口碑與云笙積極營銷的雙重推動下,開業不到半年,“裂光”就成為了這一片社區乃至全城最有人氣的日咖夜酒吧之一。

    今天的這場藝術療愈活動在正常出餐之外。還兼售一些藝術品和商品。所有藝術家的畫作和商品收益的百分之二十都會交給當地的助殘公益組織用于幫扶困難殘障人士。而所有商品的包裝和購物袋上都印有盲文凸點和手語圖,是為了這活動定制的。

    從下午下午茶場的繪畫裝置藝術展、到夜間的療愈音樂會,云笙和嘉嶼全程參與,既感到忙碌又感到欣慰。

    “那今晚最后一個節目,有請我們‘裂光’的老板和‘老板郎’合奏一曲手碟。”活動的主持人應潯是嘉嶼投資的無障礙環境設計工作室的主理人。雖然他有著聽力障礙,卻能流暢地用口語交流,雖然有一點口音,但自信開朗的他面對眾多來賓毫不怯場,甚至不忘拿自身小缺陷開玩笑,“注意啊,不要以為我口齒不清說錯,真的是老板和‘老板郎’哦,不信問我們整個店的員工,平時店里誰說了算?”

    眾人都笑了起來。

    云笙也不禁跟著莞爾。

    應潯做了個請表演者上臺的手勢,云笙和嘉嶼相視一笑,來到了餐吧的中央,那里已經提前擺好了一架手碟。

    這首曲子,云笙和嘉嶼一起練習了很久。嘉嶼要彈要彈的音很少,他的記性沒有問題,學習的過程中,云笙甚至感慨他的腦子特別聰明,對節奏的領悟力也強。他的手力度其實沒太大問題,只是要克服肌肉不能自主的緊張。

    “彈錯了也沒關系。”開始前,見到他的緊張她輕輕鼓勵他。

    事實證明,雖然中途嘉嶼彈錯了兩個音,但演出并未受影響,所有人都沉浸在空靈的手碟音樂里,并為臺上他們這對特殊的演奏組合所感動。

    “嘉嶼,摘掉口罩給我們的觀眾謝幕吧。”云笙放下手碟,起身摘掉他的口罩。

    演出前她本也讓他大方露臉,但他說沒有口罩他會更緊張,不敢看臺下的觀眾,她才隨他去的。

    他的唇嘟得很高,可是眼睛卻裝滿興奮的神采,笑成里月牙形,眸子亮晶晶地望著云笙。

    客人們再次喝彩。云笙沒來由地在這樣的氣氛下,擁抱了嘉嶼,俯在他的耳邊說:“謝謝,這一年我很快樂充實。”

    “唔也……。”可能因為剛剛演奏時精神高度緊張,嘟緊的嘴唇一下松開后舌肌還有些控制不好,他一張口,口水掉了出來,

    他慌忙抬手,卻不及她動作更快。她擋住了觀眾的視角,避免了他在眾目睽睽下的尷尬,在一片歡呼聲中,云笙吻住了他的唇角。

    “鐺啊……”他驚愕地瞪大眼,直到她挪開臉才顫抖著發聲,嘴唇還有些濕潤。

    她搖頭:“不臟。”

    她看著他漸漸紅眼,知道他心里有多么自卑痛苦。這一年,興許是留了心的關系,她發現嘉嶼的口齒越來越不清楚,肌張力狀況也更差了。

    他是那樣努力的一個人,也有著很好的頭腦。他甚至還跟著應潯介紹的老師在學無障礙設計。只是手部控制力太差的,連用繪圖軟件和數位板都很辛苦。她能看到他有一些很好的想法、理念都無法盡情施展,也為他感到遺憾。

    她想,是不是應該花一些時間陪他一起去醫院復診,順便也了解一下現在的醫療技術方面能不能對改善他的生活質量有更多辦法。

    她沒有愛上他。可是,她已經是她的家人,而且是很重要的那一個。他過得不好的話,她也會心疼。

    活動結束后,回到家已經夜深。

    回她自己的臥室前,她看到小鄭也跟著嘉嶼進去了,她猜到他今天很累,恐怕自己沒余力完成洗澡更衣的事。

    他自己洗浴一次要至少一個小時的時間,換衣服也很費力氣,大夏天里常常在空調房里也會熱到滿頭大汗。但是這些年來,只要不是身體狀況特別糟糕,他都會堅持自理,如果他接受了小鄭的幫忙,那只能說明他自己真的有心無力了。

    這段日子,她要他一起練手碟,他是那么高興,可是,只要想想就知道,這對他有多難。她竟然有點后悔當初“靈光一現”的主意。

    疲勞積壓已久,她不禁擔心,今晚的他恐怕會很辛苦。

    她洗完澡,留神著走廊上的動靜。又過了很久,隔壁臥房的門開了,隱約聽見小鄭在對嘉嶼道晚安。

    沒有猶豫,等小鄭下樓后,她去了隔壁。

    為了應對特殊狀況,嘉嶼睡覺并不鎖門,她只在門口喊了一聲“嘉嶼,我進來了”便推門而入了。

    他靠在床上,背后疊了三個枕頭,床頭柜上是未收起的藥瓶。

    可是他的身體還是扭動得厲害,看來這藥物真的效果有限。

    他含糊地發出聲音,應該是想和她打招呼,卻連一個有意義的詞都說不出來。

    “啪啊、派……”好容易他才憋出幾個音。

    云笙聽懂他是要打字,便把pad遞給了他。

    【這么晚,你怎么過來了?】嘉嶼打字道。

    這些天他們一直都是分房睡的,除了搬家后的頭一晚,云笙進過嘉嶼的臥室,就沒有像今天這樣,于深夜在臥室交談。

    在這個家里的客廳、餐廳、書房、露臺,他們都能平心靜氣地交流,很多時候也感到愉快,但只有彼此的臥室,似乎是一個不能輕易涉足的“結界”。

    她在他的床沿坐下:“你看上去不太好,”她坦白地說,“散場的時候,你幾乎沒有力氣自己操控輪椅了,下車時,也是小鄭抱你的。”

    【我一直是這樣的身體,沒什么需要擔心的。】他的手指停滯了幾秒,才繼續打字道,【還有,如果下次,我在人前出那種丑,你只要給我遞紙巾就好。】

    他的這些話因為是文字轉換的機械音,因此感覺情緒特別疏離。

    如果不是看到他酡紅的臉,她幾乎要以為他很厭惡自己吻他的行為。

    “來不及了啊!”她說,“那個時候我到哪里拿紙巾給你?”

    【那就不要管……】

    “怎么說你也是‘老板郎’,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是假的。】

    云笙本能地有些生氣:“你說什么?怎么假了?”

    嘉嶼流下淚來,肩膀扭轉不停,很慢、很慢地打了一句:【不是你的問題,是你隨便做點什么,我都會忍不住亂想。】

    “你在想什么?”

    第39章 云笙,我什么也不想了“弗、弗啊啊………

    他定定地看著她,眼波流轉著欲言又止的傷感。她接住他的目光,不避不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窗外樹葉沙沙作響,更顯得房間里靜得可怕。良久,正當嘉嶼似乎想張口說些什么,卻在下一秒脖子一抽,頭也低垂了下來。

    “嗬嗬……”他的喉管里抽了一口冷氣,雙唇失去了控制,一大坨口水沖出了牙關,滴落到了pad的屏幕上。

    她手忙腳亂地抽取紙巾盒里的紙,一張替他擦拭嘴角,另一張則是按在pad屏幕上。

    一陣忙活后,她心里亂得很,所有的意識仿佛被一顆巨大冰涼的雨滴壓垮沖散,整個人淋濕在無邊的

    透明雨幕中。

    她兩眼失神地把紙巾團成一團,在手心攥得很緊、很緊。

    嘉嶼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對他自己的無聲諷刺。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頭抬起一點,沒堅持兩秒又低了下來,指尖在pad屏幕上打顫:【云笙,我什么也不想了。】

    pad的屏幕再一次被打濕,這一次,掉下的是他的眼淚。

    “那,你早點休息。”云笙幾乎是落荒而逃到了房門口。

    “紙、鐺(臟)啊、日呃呃……扔……”

    他的發音明明含混不清,不知為何,她卻覺得這個聲音比合成的字正腔圓的機械音要悅耳多了。

    “不要你管。“她說,卻很輕柔。

    一轉身,又回到了他的床邊。

    “你、窸窸想、噶啊、干嘛?”嘉嶼眼中如臨大敵,甚至往床的另半邊縮了縮身子。

    云笙把手中的紙巾球扔了個拋物線到墻角的字紙簍中,回過身,將一條腿跪抬他的床榻上,看著他低垂顫抖的睫毛,輕輕握住他的手腕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想?”

    她摸得到,他的脈搏跳得很激烈,胳膊的肌肉群也開始異樣的抽動。

    可是他的臉色竟如死灰一般。

    “弗、弗啊啊……昂過我……”

    他連眼睛都在求她放過。云笙苦笑:她到底在干什么?他的心意,她早就明白,既然無法回應,何必去撩撥他?

    “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么?”她刻意冷臉,“剛剛那種活動場合,我當然要維護你的形象,那也是維護我們酒吧的形象和口碑。我吻了你,大家不是都很高興嗎?”她不想他做令他躍躍欲試又惴惴不安的幻夢,“一個吻而已,不要太放心上。”

    嘉嶼點點頭,將身后多余的兩個枕頭費力地扔到旁邊,隨后慢慢笨拙地挪動身體,平躺下來。:

    “我要、睡了。”他閉上眼睛,“麻啊、弗弗、煩你、哧哧、出去時、關燈。”

    他把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了他的脖頸,可仍看得出四肢在薄被下不安分地扭轉。云笙狠下心起身正要離開,卻見他背脊一個打挺,腦袋向后仰,胸腹向前凸起,整個軀干像一張緊繃的弓一樣。

    “嘉嶼!嘉嶼!”她還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嚴重的角弓反張,不由再次坐到他身邊,著急喚他的名字。

    “嗶嗶、別啊哈、碰我……呃呃哈……”他的舌頭從唇齒間滑了出來,眼睛都幾乎無法對焦,可依然倔強地抗拒著她觸摸自己的身體。

    隔著被子,她摟住了他的身體:“就碰。”她輕聲說,聲音里透著一股嬌蠻勁。

    他掙不開她,只能默默流淚。

    嘉嶼癥狀緩解一些后,道:“我想、還是、吃一顆、安啊啊、眠藥……”

    她把藥盒拿給他:“好。”

    靠安眠藥入睡雖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這樣折騰一整晚總不是辦法,還是得睡著了才能讓他的肌張力降下來。況且他已經很累了,沒有良好的睡眠,對他的身體更無益。

    他的手指痙攣著,拿不起小小的藥片,云笙在看出他要的是哪一格的藥之后,便替他把藥塞進了他嘴里,又拿起床頭柜上水杯,把吸管輕輕對準他的嘴。

    嘉嶼雙唇微張正預備含住,肩頸處突然緊繃的肌張力卻把他的臉拉扯到了右邊。

    “嗬呃……”他發出一聲呻吟,痛苦地皺眉。

    云笙再一次把水杯的吸管湊近他的嘴,他卻吃力地揚起手把她推開,試圖把藥片硬生生干咽了下去。

    他平時的吞咽功能還算好,但終究不及普通人,這會兒肌張力本就異常,加上干咽藥片這種事連普通人都費勁,何況是他。倔強于他毫無幫助,他不僅咳嗽起來,舌頭也拒不配合地把藥片頂出了口腔,黏黏糊糊地粘在了下巴上,又順著唾液滑到了脖間,顯得邋遢極了。

    說一點不嫌臟是假的,但云笙還是耐著性子,抽了張紙包住手指,想把從那枚濕噠噠的藥片從他的脖子上拿了下來。

    “噗、噗咿咿……用!”他扭動著脖子,抗拒著她的碰觸卻連精準地推開她的手都做不到,只得閉目自惱道,“你、回……”

    “別亂動,如果你不想弄臟衣服的話。”她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嘉嶼不動了,神情卻挫敗無比。

    云笙重新取了一顆安眠藥,又喂了水給他,好在這一次他的吃藥過程很順利。

    只是他一臉的心灰,看著讓人怪不好受的。

    “你有三個枕頭,可以給我一個嗎?”她頭腦一熱,提出了這樣的請求,接著又像是強調著某種理由般道,“我躺下陪你一會,等你睡著我就走,我今天也累了。”

    他錯開她的視線:“噗呃嗬、噗、可以……”

    “哦,你說‘可以’啊。”她開始裝糊涂。

    “啵……唔唔、不啊、要。”他喘著氣繼續拒絕。

    “我只聽懂你最后一個字。”她撇嘴道。

    嘉嶼兩眼都急出紅絲來,伸手去夠Pad,卻被她搶先一步把pad拿得更遠。

    “嗶啊啊、別對我、哈啊好像、嗬嗬很、關心!”嘉嶼看向她,求饒中夾雜著幾分屈辱心酸,“吱呃呃、這里、又么、沒有外人,噗用、維持、楞嗯、人設……”

    “你竟然覺得我對你的關心全是為了人設?”云笙抄起一個枕頭就扔了過去。

    她承認,為了酒吧的運營宣傳,她一直對外打造他們伉儷情深的人設形象,總有人會為這樣的故事買單。也曾在上發過他們青梅竹馬的故事,雖然那些故事有現實基礎,但也離不開文藝式的渲染。至于他們的這段婚姻,她更是只展現他們夫婦一體開創事業的積極面,不曾提及當初走在一起的因由。

    在外人看來,他們是恩愛夫妻,殘健結合的典范。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同床過。

    事實是如此,可是聽到嘉嶼點破這一層,她還是氣極了。

    她摔門而去,回到自己房里生了繼續生悶氣。可漸漸開始回憶剛才自己丟出的那個枕頭有沒有砸壞嘉嶼,畢竟他的身體那么脆弱。

    她回到了他的臥室,門也不敲就闖了進去。

    嘉嶼用枕頭蒙著頭,身下輕輕抖著,喉嚨里發出悶悶的嗚咽聲。

    “出呃呃呃……去!”他低吼了一聲,臉仍埋在枕下。

    “你說過,不會趕我出你的房間,我想來就來!”她氣勢洶洶地把一床薄被扔到了他的床尾,那床被子是她從自己臥房里抱來的。

    嘉嶼蒙著頭,似乎大氣也不敢出,只有身體在薄被下失控地打顫。

    云笙強行抽掉了他手里的枕頭。

    他果然在哭,眼淚鼻涕一把,口水也淌了一下巴,看上去狼狽可憐極了。

    “我可不要你抱著哭的這個枕頭!噫——”她故意裝出一臉嫌棄的模樣,把枕頭扔到床尾,接著把他床上多余的另一個枕頭挨著他的枕頭放正,“我把我房間的被子帶來了,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這樣也不用擔心你亂動吵到我!你的床那么大,我睡相也好,不和你挨著,你影響不到我的。”

    “云、云笙……”他的瞳孔里仍水汽氤氳。

    她從床頭柜抽了兩張紙巾塞到他手里:“喏,你說你遇到需要擦鼻涕眼淚口水的時候比較喜歡我遞紙巾給你……還是,你其實比較喜歡我用更直接的方式?”

    嘉嶼一邊用紙巾擦臉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啵啊、噗要、咳呃、吱吱哦哦……捉、弄我了呃啊……”

    “你比較想睡哪一邊?”不等他給出回復,她自己已經有了決定,“算了,你不要挪位置,你輪椅都已經停在這邊了,而且離洗手間更近,晚上會更方便一點。”

    “你……”

    嘉嶼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她打斷:“噓——”她關了燈,越過他的身體,摸著黑爬上了床,躺下一拉被子道,“我不管你了,我反正是困了。”

    “云呃呃……”

    她清了清嗓子:“閉眼、閉嘴!什么也別想、也不要說話!晚安!”

    他抽了抽鼻子:“哇啊啊、安……”

    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暗了燈后的房間里,云笙完全看不到嘉嶼的模樣,

    只知道他是仰面躺著的。

    他的呼吸聲時不時會夾雜幾聲錯亂的喘息,并不是打呼,而是類似氣道痙攣的聲音。

    過了一會,安眠藥的藥效似乎起了作用,他的呼吸輕了許多。云笙悄悄坐起,靠近了他一些,確認他的肢體也和他的意識一起沉睡,變得安靜。

    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不遭罪的幾小時,可一旦醒來就要繼續承受病痛的折磨,身體上的摧殘、尊嚴上的凌辱,這樣的循環往復,他經歷了二十幾年,往后也將延續,那是何等的無望!

    她常當面笑話他愛哭,但心底也明白,事實上他已經很堅強了。一般人換做他的命運,能做得比他更好嗎?從小到大的吃藥打針、拉筋復健、練習說話、練習寫字,入學、升學、掌握三門外語,用殘破不堪的身體翻譯出流暢優美的文字。他原本可以躺平享受祖蔭,卻和她一起投身創業和公益。這樣多苦難的歷程中,流一些眼淚理應當被允許,而不是被輕視嘲諷。

    以后,對他再好一點吧——她想。

    命運一直吝嗇于他,那就由她給予他些許補償。

    池嘉嶼,他配得!

    第40章 夢里的事不作數“我希望你遠離噩夢,……

    云笙在天亮之前就離開了嘉嶼的臥室。

    退出房門口時,抱著被子的她正撞上走廊上行走的小鄭,兩人都愣了一下。她沒來由地紅了臉,下意識地解釋道:“昨晚他身體很不舒服,我陪了他一會。”

    話一出口,她又后悔,覺得自己這通說辭不如不解釋。

    小鄭臉上露出些微意外,壓低聲音道:“嶼少現在怎么樣?昨晚我看他不太好……”

    “睡著了。”她說。

    小鄭松了口氣:“那么多年我和他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平時他身體狀態還不錯的時候,早上我會等他叫我才進臥室。但如果他很不舒服,我會早點去看看,萬一遇到什么事也好及時幫忙。他這人有時太不好意思麻煩人,連打擾我們睡覺都覺得不安,我就偷偷去,他睡著的話也不會知道。”

    “你有心了。”云笙道,“昨晚他很晚才睡著,這會兒大概睡得正熟,先不要進去了,免得吵醒他。過兩個鐘頭再看看吧!讓他肌肉多放松一會兒,睡著時,他還少受點罪。”

    小鄭點頭:“謝謝你,云小姐。”

    這一句感謝的話讓云笙有些汗顏。她畢竟是嘉嶼的妻子,對自己的丈夫付出一點點關心卻讓家里雇傭的工人反過來謝她這個所謂的女主人,實在說不過去,自己確實對嘉嶼太冷漠了。

    “剛好我有些事問你。”

    怕站在走廊上久聊會吵醒嘉嶼,她示意小鄭到走廊盡頭的書房繼續談話。在那里仔細問了問嘉嶼這些年來的就診情況,說好過幾天復診時,她要一同前往。

    “辛苦你了,時間還早,你可以再回去休息一會。”談完嘉嶼的事,她對小鄭道。

    小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還有事?”她看出了他的異樣。

    “云小姐,以后……你晚上會常常陪嶼少嗎?我是說,我怕我沒敲門就……不太好。”小鄭試探著問。

    她一愣,隨后道:“你還是照舊吧,敲門容易吵醒他——我不會常去的。”

    小鄭看著有些失落,但仍然有禮貌地說:“那沒什么吩咐,我就先下樓去了。晚些再來看嶼少。”

    小鄭走后,云笙沒有立刻離開嘉嶼的書房。

    她平時很少進來這里,但一年里也有過三四次,只是每次找嘉嶼說完事就走,也不久留。

    至于樓上她的那間書房,嘉嶼一次也沒去過。

    窗外又下起了雨。她打開了一點窗,看著窗幔輕輕翻飛。天光微現,卻因陰雨天而顯得比晴朗天氣昏暗許多。細密的雨珠打到庭院中的手碟上,聲音不響亮卻幾乎無斷絕。

    那個手碟,自從她開口說交由嘉嶼保養,他就真的親力親為,每次雨后,都會坐著輪椅,用并不靈便的雙手去給它擦拭、上油。那些活兒,用人當然也能干,可是他做得很快活,她也就沒再提讓用人去負責的話。

    看得出來,只要能為她做一點點事,他就會開心得不得了,尤其是,當某一件事是她主動要求他做的,他就更起勁了。

    擦手碟也是、練習手碟也是、開無障礙酒吧也是,就連當初諸多帶著惡毒本意的要求,他也一直都配合。

    昂貴卻極少佩戴的婚戒、帶有羞辱意味的婚紗照,直到現在,只要餐桌上有帶殼的蝦,他都會為她剝上一兩只,真不知他是真不懂還是不介意她當時故意的為難。

    那幅巨大的由她“精心挑選”的丑態婚紗照還背著墻安放在書房內,她鬼使神差地伸指一摸相框,那里一塵不染。

    停步到窗邊,云笙的心被雨點打出的毫無規律的手碟節奏帶得亂亂的。

    也不知為什么,她打開了保險柜。密碼她和嘉嶼是共享的,上次她同他說過原密碼不安全后,已改成他們搬到這個新家的日期。

    在她面前,嘉嶼幾乎是透明的。曾經藏得最深的秘密恐怕就是他愛她,在這層心事揭穿以后,他對她更無隱瞞。

    從上次把紫鉆婚戒放進保險柜后,她再也沒有打開過它。此刻,無論是紫鉆婚戒、還是他偷偷買來卻不敢送出的對戒,又或者是結婚證書和婚紗相冊,都還安靜地躺在保險柜里。

    她拿出相冊,第一次翻看,發現誠然大多都是堪稱災難現場的廢片,但也有那么兩三張是相對不那么駭人的。攝影師恰好抓到了嘉嶼表情正常的一瞬,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溫柔堅定,淺淺的笑意也沒有被肌張力拉扯破壞。而她固然一臉漠然,但至少沒有張牙舞爪翻白眼,反而帶著幾分冷美人的氣質。

    不像她特意選了放大的那一張,一個將極盡厭惡寫在臉上,另一個表情極度扭曲,一看就是對標準怨偶。

    想來也是奇怪,這樣的他們竟然也過上了相敬如賓的生活。

    這樣已經很好,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還是隱隱作痛。

    把相冊放回去的時候,她發現保險柜里還有一個首飾盒,應該是放戒指的,很小,上次她都沒留意到有沒有。

    好奇心驅使下,她打開了它。

    原來里面是當初她要嘉嶼替她還給嘉峻的那枚戒指。

    當初,她殘忍地要他按照這枚戒指的手寸去買婚戒,也不知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書房的門開了,嘉嶼從外面進來。

    “怎么不多睡一會?”她看向他,莫名有些心虛,慌亂中沒把戒指插回首飾盒的凹槽內,那枚戒指就這樣滾落到了地板上,一路滾到嘉嶼的輪椅面前。

    嘉嶼看上去比他更緊張:“對、對啵哈啊、起!唔唔,沒還給、嘉峻……”

    他雙手撐住輪椅,似乎要挪到地板上。

    “你在干嘛?”云笙沖過去,試著拽住他,卻還是沒有拉住,兩人都摔到了地上。

    當初她把這枚戒指丟給他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毫不遲疑地從輪椅挪到地上,而她則帶著譏嘲的表情冷眼看他卑微又出丑的表現。

    但現在,她做不到!

    “你、摔痛沒?”嘉嶼焦急又自責地看著她。

    “沒有,我扶你坐好。”她趕忙說。

    “戒、戒指……”

    剛剛他們摔倒時無意中又把戒指推遠了一些。

    “它不重要。”云笙道,“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配合好發力。”

    “我、可以、自己、噗啊啊、爬……”嘉嶼道。

    云笙當然記得,當時的她可是全程冷漠臉看著他從輪椅上爬下來撿戒指、又看著他自己爬回輪椅累到四肢抽搐的模樣。

    “別廢話,”她說,“聽我的就好。”

    嘉嶼不再抗拒云笙的幫助。等扶他坐好,云笙才

    撿起地上的戒指,先是放回首飾盒,又把盒子放回了保險柜。

    “你、咕咕……怪我嗎?”嘉嶼緊張地問,手指絞在了一起。

    “你是說戒指的事?”她搖頭笑了笑,“如果不是剛剛看到,我都忘了我曾經讓你去還這個戒指了。老實說,我當時讓你去還,純粹是想讓嘉峻氣不過揍你一頓。”

    “那呃呃、你心愿、實現了……”

    “嗯?”

    “我沒、沒還、這個戒指,嘉峻也、把唔唔、打、打了一頓……”嘉嶼的語氣像在半開玩笑,“本、本來想還的、我、我也氣忘了……”

    云笙先是跟著笑了起來,緊接著卻認真地說:“對不起,那時候我真的太壞了。”

    嘉嶼搖頭:“你對我、已、已經、嗬呃呃、很啊好。”

    云笙道:“我想,嘉峻也不再需要這枚戒指,我和你一起扔掉它好不好?我們今天就去扔!”

    “你是、因為、嘉峻、下個月要、訂婚,才這么說嗎?”嘉嶼說完,又面露悔意,“呃、唔唔、我沒資格、問嗬、呃……”

    “那你也問了,而我覺得回答你一下也無妨……”她看著他的眼睛,“不是。”

    聽到回答后的他看上去開心了好多,云笙當然知道原因,只是也不點破。

    婚后的嘉嶼從沒掩飾過對她的愛。雖然他對她有無限的縱容,但又怎么會沒有一點想獨占她的私心呢?

    既然嘉嶼不會為這一點私心強迫她做什么、抑或不做什么,那么她也不會嚴苛到要他徹底拋棄愛一個人時產生的本能占有欲。

    云笙知道,他一直很羨慕嘉峻,羨慕他與生俱來的健康、羨慕他輕而易舉就獲得的家人的愛、更羨慕他曾經擁有過自己。這些都幾乎是他終其一身都得不到的命運饋贈。可是,起碼,她不吝嗇于讓他明了:她對嘉峻,早已成過去,過去不可追,也不必追,她更從來也不想再追回!

    她不會在嘉嶼和嘉峻之間做二選一的題目。

    嘉嶼是她的家人朋友,而嘉峻,至多只算因為嫁給嘉嶼而產生聯系的親戚。

    她不覺握住他的手:“對了,昨晚那么晚睡的,今天怎么不多睡一會?”她問。

    “我醒、醒來,你、啵、不見……我緊張……剛好、鄭哥、進來看啊啊、我,告訴我、你、去了書房……”

    “所以你就起來找我了?”

    他點頭:“看、看到你在,唔嗬呃、就、安心了。”

    “傻話,我還能去哪兒?”她哭笑不得。

    嘉嶼的身體在打顫,他的恐懼似乎很真實:“我噗啊啊、怕昨晚、唔唔、我太、太呃嗬、惡心,你、你啵啊、不要我了……夢里,你唧唧、就讓唔、唔啊、咕唔唔、滾……”

    “夢里的事不作數的。”她蹲下身安撫他,“我承認,最氣你的時候,大概是說過一些讓你離我遠一點之類的話,讓你至今都有陰影,才會做噩夢。但你聽清楚,現在的我,覺得有你陪著很好。我不會離開你,我們是最親最親的家人!”她沒有一絲猶豫,腦海中除了心疼他似乎也沒有任何雜念,低頭吻了吻他的手背,“嘉嶼,我希望你遠離噩夢,每天都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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