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屋與家“愛情是不是鬼我不知道,我……
也許是她的態(tài)度溫柔到近乎曖昧,反嚇得嘉嶼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輪椅,舌頭卻打結般斷斷續(xù)續(xù)道:“呃呃呃,雨、停了……我、要早點、給、手滴滴誒誒……碟、擦油……”
云笙覺得他的模樣也怪好笑的,存心皺眉道:“哪有那么急?”
“我、第、第一次看、看你、那么、喜歡,我送的、禮物,就是、這個、手碟……”他的眸光瑩瑩流動,“對我、嗬啊、很有、意義。”
她撇撇嘴,心頭仿佛有冰雪初融后的河水隱隱流過,清冽中帶著一絲微微的刺痛:“那也得先去吃早餐才開工啊!對了,你洗漱過了嗎?要不要我?guī)兔Γ俊?br />
“洗咿咿……洗過了!”他紅臉,“怎么、可能、臟兮兮、來找你……”說完,他又一時情緒低落下來,歉疚地低聲道,“其實也、也有吱呃呃、臟的、時候……”
她知道他是在自卑些什么,連忙打岔道:“哪有?好了,我們?nèi)コ燥埌伞D阆热ゲ蛷d坐好,我一會兒就過來。告訴你哦,雖然你是洗漱干凈來見我的,我可不是!我起來后還沒洗漱呢!所以臟兮兮的人是我呀!”
“你、是、不是、整晚、沒睡好?因為、我、吵……”
“沒有,我就比你早起了一會。”她說,“你快去吧,我很快來!”
“今、今天有點早、珠姐、她們都、沒起來、做飯……”嘉嶼道,“或、或許鄭哥、可以……”
“你想嘗嘗我的手藝嗎?”云笙問。
“呃?”他幾乎是嚇了一跳的神情。
她挑眉抗議:“干嘛這么震驚?是對我的廚藝有懷疑?”
嘉嶼搖頭,幸福感從他的雙眸里幾乎溢了出來:“只、只是不、窸窸……相信、自己的、呃呃耳朵……”
“好消息是:我拍過不少美食、也吃過不少美食,對于食物色香味型的品味很棒!壞消息是:我真沒下過廚!可能會毒死你!”這不是云笙謙虛,她雖然小時候過過一段不寬裕的日子,但自從母親嫁給繼父后,也都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沒干過什么家務。
“嗬呃、好啊。”他笑得嘴都歪了。
“毒死也叫好嗎?”她忽然覺得他那樣的表情也有幾分溫柔可愛。
他點點頭:“挺、好。”
“你去坐啊。”云笙在廚房門口,對一路跟著過來的嘉嶼笑道,“還是你想進來監(jiān)督我?”
嘉嶼搖頭:“嚕嚕……輪椅、啊啊、礙事……”
廚房空間雖然很大,但一旦輪椅進入,確實還是不方便。而且云笙也是第一次下廚,廚房的布局也不熟,她也怕自己一不小心給行動不便的嘉嶼造成危險。
可他又實在一副不舍得走遠的樣子。
還真是黏人!
她今天耐心不錯:“那你在廚房門口看好了,不要進來,留出進出通道給我。”
他乖巧地點頭:“嗯。”
“我好像……只會做雞蛋。”云笙打開冰箱后抱歉地沖他笑笑,“嗯……美式炒蛋好不好?嫩嫩的,吃起來也方便!我再烤幾片面包。”
嘉嶼咧嘴道:“聽、聽起來、就、好香!”
不一會兒,云笙把最好的炒蛋端上餐桌。
“我沒給你那份撒胡椒粉。”她自然是怕他嗆到。
嘉嶼道:“麻弗弗啊、煩你了。”
“減少一個步驟,怎么會是麻煩?”她邊說,邊把炒蛋舀了一些到吐司片上,又在他的掌心墊了張餐巾,才把吐司片放到了他的掌上,“小心燙。”
出品雖然比想象中老了一些,但她和嘉嶼都吃得都很香。
剛出鍋的炒蛋和剛烤熱的吐司、縈繞鼻尖的熱紅茶的香味,也許還得加上嘉嶼那個傻小子眼睛都快笑沒了的傻表情,云笙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早晨。
等他們吃完,用人們才起來上班。也不怪她們慵懶,平日里她和嘉嶼起床也沒有那么早,除非提前有特別的交待。
“珠姐,餐具就麻煩你收拾了,謝謝。”云笙交待完后,陪嘉嶼拿上了手碟保養(yǎng)油,再一起去了庭院。
云笙假意說早上有點冷要回房間拿件外套。實際則偷偷背了相機下來,趁著嘉嶼不注意抓拍了一張她給手碟抹保養(yǎng)油的照片。
“嘉嶼!”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慢慢抬起頭轉向她,在他表情露出驚訝緊張前,云笙又抓拍了一張。
云笙查看剛才的照片:在他的呼喚聲下,他的唇齒微張,眼神里帶著懵懂又溫柔的喜悅。
再往前一張,則是專注而松弛地擦拭手碟的姿態(tài)。
“哧哧哦……”意識到她在給自己拍照,嘉嶼立刻緊張地湊過來,顫聲說道,“丑嚯哦哦……”說著說著,嘴唇又
不自然地撅了起來,他立即偏過臉去。
“你可以懷疑我的廚藝,可你不能懷疑我的拍照技術!”云笙把相機里的照片給他看,“哪里丑了?明明都很上鏡。”
嘉嶼的唇漸漸放松下來,隨后露出一絲笑意,笑著笑著,眼睛里的碎光又開始閃閃爍爍。
云笙假裝看不見他悲喜交加的眼淚,只道:“你趕快干活吧,我跟小鄭說了,一會兒我們?nèi)ズ_叀!?br />
“嗬啊、海邊?”
“扔戒指呀——你以為我隨便說說的?”她笑著道,“好吧,我承認:扔戒指也是順便找的借口,我就是想讓和你一起去海邊走走!對了,我先去換衣服,你出門前記得讓小鄭給你抹點防曬哦!”
說著,她便開開心心地回房準備去了。
上一次去海邊還是度蜜月的時候,那時他們的關系還很別扭,這之后忙于創(chuàng)業(yè),加上畢竟嘉嶼身體不便,他們就沒有怎么一起出門玩耍過。現(xiàn)在,兩人經(jīng)營的事業(yè)步入正軌,云笙覺得也是時候經(jīng)常出來放松一下了。
這里離最近的海邊開車大約一個小時。今天雖是周日,但因為臨近中午,沙灘上人不算多。
云笙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小沙坑,把戒指盒放了進去。
隨后她抬頭,看著嘉嶼笑盈盈地問:“哎,你要不要下來一起玩沙子?”
“我、嗝呃呃、可、以嗎?”
“如果你不怕待會兒回家洗澡太麻煩的話。”她說,猜他過去一定很少玩泥沙之類的游戲,在別的小男孩恣意玩鬧的年紀,他只能乖乖坐在輪椅上,想來也是挺可憐的,她想給他補上一點童年缺憾。
“好呃呃……”他點頭,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從輪椅挪坐到沙灘上。
兩人一同把埋了戒指的沙坑填滿,又一起堆了一個丑丑的小土堆。
“這……是不是不太吉利啊?”云笙越看這個造型越不對勁,不禁感嘆道。
“唔唔、我以為、你是要、表、表達愛、愛情弗弗、墳墓唔唔啊、的意思……”
云笙噗嗤笑了起來:“你想太多了吧,不過這么說也可以——就讓這見鬼的愛情進墳墓去!”她的話里只有灑脫,沒有憤怒。
嘉嶼從一旁撿來一根小樹枝,在沙堆上劃出幾道“門窗”來。
“嗯,嘉嶼你好天才,這樣是好多了!這房子有點像我們的家!本來想做個城堡,可惜我手太笨了,也沒什么設計細胞。”云笙雖這么說,但一點遺憾也沒有。
“是、我手笨。”嘉嶼喉結滾動了一下,含淚說,“云、云笙,愛、愛情、不是鬼,我、希望、你有。噗噗、不一定、嗬呃、和我……”
他的話語真摯,卻弄痛了她,那種淡淡地痛感如漣漪般地蔓延開來。
“不要!”她指著沙做的房子,“愛情是不是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的家很美、很舒服。”
嘉嶼難得地向她主動伸手,卻也只是松松地攬住了她的腰:“我也、喜歡、唔、我們的家。”
“那就不許瞎想了!”她說。
他點點頭。
云笙替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沙粒,扶他回輪椅坐好。
“中午太曬了,你想回家還是去遮陽傘那邊坐一會再回去?”她問。
“難、難得出、出來,唔、可以嘟嘟、唔唔……”他的脖子和嘴唇都在憋著氣使勁,卻發(fā)不出準確的音。
“你想多和我玩一會,是嗎?”云笙替他說道。
他可憐兮兮地點頭。
兩人去了沙灘椅,那邊有個冷飲車,云笙買了一杯奶昔,插上吸管先湊到他的嘴邊。
“你、噗、嗬呃啊、嗎?”
雖然發(fā)音含糊,但云笙知道他是想問自己為什么不喝。
“我等下喝這杯就好。”她很大方自然地說。
“可呃呃……我喝、東西、呃呃啊啊……”嘉嶼顯然是覺得自己吃相惡心,根本不敢含上吸管先喝。
“我以前說你惡心,是故意氣你的!”她嘆口氣道,“小時候,我們沒錢,還一人一口吃過同一根棒冰,那時候我也沒嫌棄過你啊。”
嘉嶼還是沒動,只是眼神更多了幾分溫柔瀲滟。
“快點喝,手很酸!”云笙直接把吸管塞到他嘴里。
他這才吸了一小口,咽下后道:“嗬嗬、好喝。”
云笙也跟著喝了一口,笑道:“是挺好喝的。”
兩人在傘下坐了很久,原本喝完了奶昔準備回車上,卻看到剛才堆起的沙屋被兩個頑皮的孩子推倒。
云笙看到嘉嶼眼中有一絲黯然。他向來情感敏感、纖細,恐怕是為這被推倒的沙屋感到遺憾,也許還會覺得有幾分不好的寓意。她忙安慰道:“沙房子就是這樣的,現(xiàn)在不倒、漲潮也會沖走、風大了也會刮走,可我們有自己漂亮穩(wěn)固的家,你說對不對?”
“嗯嗯……”聽她那么說以后,嘉嶼立馬開心了不少。
也許是因為云笙并沒有把坑挖得很深,那兩個孩子推倒沙屋的很快找到了埋在底下的首飾盒,隨即獻寶似地跑去給一起來的大人看。
嘉嶼目睹了這一切,臉上瞬間又起了愁容。
第42章 不壞的結果“一開始簡直失控到莫名其……
“你那樣看著我干什么?”云笙扭頭發(fā)現(xiàn)嘉嶼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疑惑道。
他張了張嘴,又趕快閉攏,唇角抽動了兩下,低下頭搖了搖。
“說嘛,再不說我生氣了!”她摸透了他的脾氣,給他下了威脅。
嘉嶼這才問:“你、真舍、舍得、啵啊啵、不要了嗎?”
“什么呀?”她先是摸不著頭腦,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頓時哭笑不得,“嗯?你說戒指?我要它干什么?我又不再打算讓你還它的時候順便挨頓打!再說,我已經(jīng)有了很多你送我的首飾,今年我們結婚周年你不還送了我一條紫色藍寶石手鏈嗎?哦,對了,我喜歡首飾也是騙你的,當時就是想榨干你的錢!你不要當真了,以后的紀念日,也不需要再給我準備太昂貴的禮物!有那錢我們一起把事業(yè)做大不好嗎?就算什么也不想干,多吃幾頓大餐也可以啊!”
“真、真現(xiàn)實……”嘉嶼笑了起來,表情終于有些輕松,接著又眼神灼熱地看著她道,“云笙、唔、唔沒、窸窸……想過、自己、能那么呃、幸嗯嗯、福……”
云笙沒有說話,只看著他淺淺地笑。
眼前的生活雖然不是她少女時代預想的那樣,但也不賴!
在離開海灘前,他們目睹了那枚戒指最終的命運。
撿到戒指的小孩父母看過戒指后先是驚訝,隨后那個年輕爸爸一拍腦門道:“不會是碰到新型詐騙手段了吧?”
“這么說也有可能啊!”年輕的媽媽附和后接著問,“那……埋回去?”
“不能讓騙子害人!我們?nèi)雍@锇桑俊?br />
“老公你太機智了!就這么辦!”
“等一下,如果是別人弄丟的怎么辦?”
“誰弄丟戒指是埋那么好的?擺明是故意不要的!我看,就算不是騙子的詭計也是被負心漢傷害后徹底放下的。——誒?那也可能是真的戒指!”
“就算是真金戒指我們也不要,聽說撿金子會替人擋災呢!”年輕男人一本正經(jīng)地道。
女人立馬露出緊張又嫌棄的神情:“那趕快扔掉啊!還等什么……”
然后他們就像扔掉燙手山芋一般連盒子一起把戒指扔向了大海。
嘉嶼一開始表情還有些嚴肅,見云笙在一旁笑得直捂肚子,也跟著笑了起來。
“真是很可愛的一家人,不是嗎?”
她扭頭看向他,笑得天真嬌俏,頭發(fā)絲在陽光下像一匹黑色的綢緞,極細的小絨毛覆在她潔白的顴骨上,短短的稀疏的一層,幾乎是透明的,卻讓她看上去添了幾分朦朧的
光感,比平時更動人幾分。
許是覺得披著發(fā)有些熱,她抓了一把發(fā)尾到胸前,對著脖子輕輕地扇動,帶出一縷帶著清幽香味的微風來,擦過他的臉龐。
嘉嶼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紅著臉道:“唔唔、沒想到、你咔啊啊、看到、別人、丟哦哦、你的、戒指,呼唔……會笑、那么開、心……”
“更正——是我不要的戒指。”她把重音放在了“不要的”三個字上,接著又道,“我只是打心底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無論對于那枚再也沒有意義的戒指,還是她和池嘉峻的往事,都可以正式埋葬了。
嘉嶼去醫(yī)院復診的那天,聽到云笙說她也要一起去,嘉嶼顯得既高興又不好意思的。
“也、沒什么、例、例行、復查、開藥。”臨出發(fā)前他仍在說,“你、噗、不用噗唔、陪我……”
云笙道:“我以前都沒陪你去過醫(yī)院,以后只要有空,我都會陪你去的。”
“醫(yī)、醫(yī)院、啵啊啊、不是、能讓人、心情好的、地方。”他的聲音里有嘆息。
云笙道:“醫(yī)院當然不是讓人愉快的地方,這些年你這個‘常客’一定目睹了很多無奈。你的病讓人痛苦,可那已經(jīng)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我現(xiàn)在就和你生活在一起,以前我對你關心不夠,以后我想多了解你,也包括你的病。”
嘉嶼含糊地對她說了聲“對不起”。
云笙搖頭:“以后除非你做錯事,否則不許對我說‘對不起’。記住——生病不是你的錯。”
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走廊上,云笙意外地碰到了自己的婆婆。當時池太太正從嘉嶼等候的專家門診室出來,見到他倆時也是一愣,神情有些慌亂。
這一年云笙只在過年時回過池家大宅一次。至于嘉嶼,回家倒是比她頻繁些,大概每個月一次,去時也并不問她是否一同前往。
他知道她不喜歡池家的氛圍,從不要求她扮演好媳婦的角色。過年那回也是云笙自己主動提出陪他回去吃頓團圓飯的,否則,他應該也不會勉強她。
但怎么說池太太也是她名義上的婆婆,既然在這里遇上了,寒暄幾句總免不了。
“媽,我?guī)Ъ螏Z復診,你怎么在這兒?”云笙主動上前問。
“哦……”池太太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常,笑了笑道,“我也是剛巧在附近路過,想到嘉嶼常來這里看病,就找呂醫(yī)生問問他近來的情況。怎么樣,嘉嶼最近好嗎?”
“我、嗬呃、好呃!謝謝、媽。”還不等云笙回答,嘉嶼便主動說道,看上去對他這個母親的關懷頗有些感動。
“嗯,那就好。”池太太點頭應道。
云笙狐疑道:“怎么呂醫(yī)生剛剛沒和你說嗎?”
她的語氣有些冷淡。自從上次在咖啡店無意中聽到池太太和別人的那通談話后,她對她就添了更多防備。
“說是說了一些,不過我也不好耽誤人家太多時間,候診的病人太多了。”池太太的模樣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到你們了,你們進去吧,我有事先走了。”
云笙越想越奇怪,以她的觀察,要說池太太是個合格的豪門太太和繼母倒也說得過去,但若說她對嘉嶼會視如己出,她可沒那么天真。
不過,她也懶得去猜對方的心思。來醫(yī)院前,她就和嘉嶼說好了今天要一起回娘家吃晚飯,雖然診療的結果據(jù)嘉嶼說和平時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仍舊是開了那些藥,說了些他都會背了的注意事項,但因為來之前就沒抱什么不切實際的希望,兩人的心情并未受到影響,從醫(yī)院出來后便一起開開心心地去挑選禮物,準備一會送給云笙的父母弟妹。
這些瑣事當然也可以讓小鄭做,不過云笙知道嘉嶼很喜歡陪著她逛商場,自從兩人關系緩和后,這些事他們便都一起親力親為了。
嘉嶼每個月都會陪云笙回一趟娘家。云家人對嘉嶼都很好,就連云磊碰到他也只是偶爾揶揄兩句,實則相處時對他亦多有照顧,近來更是連揶揄也幾乎聽不到了。
云笙明白,其實嘉嶼是個很討人喜歡的男孩子,長輩會心疼他、同齡人只要耐心和他接觸下來,也會懂得他的溫柔與睿智。除了生病以及因為這個病帶來的過度自卑,幾乎沒有缺點。
在了解他之后,想討厭他,其實是很難的。
飯后,嘉嶼陪岳父下象棋。見兩人棋局正酣,云磊給云笙使了個眼色,云笙隨他去了陽臺。
“今天你陪池嘉嶼去看病,醫(yī)生怎么說?”云磊問,語氣里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切,“我看他的情況,一點都沒有好轉,好像還更嚴重了。”說起來,云磊從小到大也當過云笙好一陣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和池家兩兄弟相處時間也不少,關于嘉嶼的身體狀況,他也很了解。
“也沒什么特別變化,他的病似乎到了藥物也幫助不大的地步。”想到這個,云笙有些頭痛。
“照我說,應該多找?guī)讉醫(yī)院看看的。反正經(jīng)濟方面你們完全沒問題,國內(nèi)國外什么療法都可以試試嘛,也不見得比現(xiàn)在更糟。”
云笙心里一動,覺得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她要靠別人提了才想通。
“你說得對!我應該鼓勵嘉嶼多嘗試的。”她說,“我只聽說呂教授是這方面的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專家,又是我婆婆托了熟人介紹的……”她的心里似乎隱隱約約起了一絲懷疑,只是尚未成形,“自從嘉嶼搬回池家后就一直是找他看的病,就沒想過再多找?guī)讉醫(yī)生看看。這或許是一種疏忽……”
云磊道:“我只擔心一點:如果看了一圈之后發(fā)現(xiàn)實在沒有好的醫(yī)治辦法,你們也不要太失望了。”
“不會的。”云笙嘆了口氣,“我想,這么多年下來,嘉嶼已經(jīng)不抱希望。而我,坦白說,能不能走路、能不能流利地說話都不是我敢奢求的事,我只希望他的肌張力能降低一些,晚上能睡得好,如果這也不行,那大不了就維持現(xiàn)狀。本來我就已經(jīng)接受了他現(xiàn)在的樣子……其實,我也沒什么立場談接受與否,受病痛折磨的一直是他,情況越糟的時候,他越怕麻煩我,只會把我往外趕,真是一個傻子。”
“看來你們現(xiàn)在感情很好嘛!”云磊笑道。
云笙想了想,最終點頭:“嗯。”
無論是何種感情,她對他確實是有情的。
云磊和云笙的關系這一年下來也不再別扭,聽說他最近還新交了個女朋友。只是兩人平時也沒什么機會單獨聊天,今天既然聊到了嘉嶼,云笙忍不住問了他一件事:“對了,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當初你說如果一定要選,你看嘉嶼要比嘉峻順眼一些?”
云磊說:“你還記得我去打他那一次吧?他跟我說了好多真心話,他說結婚離婚,都由你說了算,他會尊重你所有決定。還說如果……”他臉上露出些微的尷尬,“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愛我,他也會立刻放手。你愛上了別人,他也不會阻攔。他說他這輩子就自私這一次,哪怕只有一天,你愿意嫁給他,他也高興,就算第二天你叫他去死也可以。我看著他的樣子,雖然一臉狼狽,但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心話……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怪我幼稚吧?如果不是我,也許還不會給你惹出那么多麻煩。”
云笙倚靠陽臺,看著客廳里專注下棋的翁婿二人,笑著由衷道:“的確發(fā)生了很多事,一開始簡直失控到莫名其妙,但結果還算不壞。”
第43章 我活著對嗎?“其實,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
半個月后,云笙帶上了嘉嶼所有的病例,和他一起飛去了海京市的專家門診。檢查結果出來后,醫(yī)生向他們推薦了DBS手術療法,說是嘉嶼的基因測試結果表明他非常合適這款手術。雖然效果因人而異,但整體上一定會有大的改善。
然后他們獲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他們帶來的基因測試報告有明顯的錯誤,報告顯示嘉嶼不適合DBS手術治療,但這次入院重新做的檢測顯示,嘉嶼根本不是原報告所確診的分型。如果說,早些年藥物對于緩解嘉嶼的肌張力異常還能起到一定的效果,那么病情進展到了近十年的階段,手術治療早就應該納入考慮的范圍。即便早些年DBS手術運用還不廣泛,那么近五年,對像嘉嶼這樣藥物治療已經(jīng)幾乎無效的病患也該提出手術方案供患者選擇了。
也就是說,他的病被人為耽誤了好多年。
這樣的手術,甚至不必非在海京才能做。雖然腦起搏器也可以遠程調(diào)試,但考慮到術后情況比較復雜,最初階段的調(diào)試和康復還是和醫(yī)生當面交流更方便安心,在居住地治療可免去病人和家屬奔波。嘉嶼他們生活的城市屬于一線,醫(yī)療水平與海京在伯仲之間,留在本地手術和治療,綜合來看對病人更有利。
給嘉嶼看診的大拿向他們推薦了另一名這方面的專家,醫(yī)院地址竟然離嘉嶼與云笙的新家不到半小時的車程。
這原本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可云笙和嘉嶼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
從海京回到家的第一夜,云笙在臥室陽臺上見隔壁的房間里亮了半宿的燈,忍不住推門去找他。
“嘉嶼!嘉嶼?”她轉不開門把手,心里更添擔心。他的臥室向來不鎖門,今晚卻上了鎖。
“嘉嶼,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她說,“我就在這兒等你開門,我會一直等。”
云笙等了足足一分鐘,門終究是開了。
床上沒有人躺下過的痕跡,他果然在輪椅里枯坐了半夜。
云笙實在看不下去,在輪椅前蹲下身道:
“嘉嶼,你不能整晚不睡。身體垮了,手術還怎么做?”她心痛地看著他嵌在輪椅中的身影,“你吃一顆安眠藥,不管怎么樣,先睡上一覺好不好?”
他搖頭,顫栗著、含混不清地喃喃了一句:“我、就、那么、叨叨……討厭嗎?”
“不是!”云笙握住他痙攣成爪狀的手,親吻他微涼的指尖,“不要為不值得的人和事想那么多,治病要緊,后天就入院了,你要養(yǎng)好身體,日子還長,我會陪著你。”
“你、也是忍、忍住、呃啊、惡心,噗誒啊、陪我吧……”嘉嶼近乎心碎地看著她,仿佛對一切美好的承諾都沒有信心。
“你忘了,我討厭你的時候都是直接說出來的,”她笑了笑,“而且還會夸大十倍、百倍地告訴你我討厭你!嘉嶼,我沒有在忍耐,以后也不會忍耐。醫(yī)生不是說了嗎?你的病情雖然耽誤了幾年,又屬于比較嚴重的那一種,可安裝腦起搏器后一般也能改善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癥狀。就是手術后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試,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有耐心和信心。”
“我、我噗噗、不敢哈啊啊、想太呃啊……好!萬、萬一、沒有用、或者、更、糟……你、你會、失呃呃、望……”
“你忘了嗎?醫(yī)生說dbs手術是可逆的,萬一效果不好,還可以取出設備,大不了就是恢復到術前水平。”云笙看著他的眼睛,“嘉嶼,你不用考慮我會失望,即便你像現(xiàn)在這樣,我也……”她斟酌著用詞,“我也覺得你很好。”
“別誒誒呃、騙唔唔、我了……”他的哽咽因為脖頸的震顫顯得更加凄然可憐,“動、噗噗、不動就、像僵、尸一樣卡、卡殼呃呃的、身體、怎么會哈啊啊……好?站都站、噗噗直,走不了、兩步唔唔、唧啊啊……就倒的、腿怎么會、嗬呃啊?扣、扣子都系不了、出門、只、只敢穿、松緊褲、的手哦哦、怎么、呼啊……好?還、還有,唔唔唔……”他自嘲地苦笑,像是命運給予的一種諷刺,他的嘴又失控地撅緊了,過了良久,才比較能正常地開口繼續(xù)道,“連話、都說啵、啵清楚的嘴,有時、嗬啊、還會在最、最不想丟哦哦、臉的人、面前,連、口哦哦哦、水都、咕啊哈、管不住……唔唔、一直是、這樣、茍、茍延、殘啊喘、活著,你、怎么會、覺得好?”
他的頭往前失控地一點一點的,舌尖也吐了出來。雖然這樣想并不合適,但云笙覺得他就像一只等待溫柔的人撫摸安慰的受傷小狗,帶著嗚咽和疲憊的喘息。
于是她用力抱住了他,把他的下巴擱到了自己的肩頭:“嘉嶼,努力活著真是辛苦了!”
一條口涎滴落,打濕了她的肩,他發(fā)出自嘲的冷笑:“呵啊,我、活著……對嗎?”
他的聲音很輕,卻震痛了她的鼓膜。
她一怔,用力點頭,又再一次更用力地點頭。
“好。”他短促卻清晰地說。
“嗯!”云笙更緊地用雙臂環(huán)住他,溫柔地拍撫他的背脊。
良久,她才松開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喂他吃下一顆安眠藥。
他終于躺了下來,情緒依然低落。
“你、去睡,你也、累了……啵、啵用管唔唔……”他歉疚地看著她,眼神是常見的凄然又溫柔。
“我是要睡了。”她說,卻從床的另一邊掀開被子,很快地挪到了他的身邊。
——嘉嶼甚至來不及轉過身,就被她從背后抱緊。
“我、跟你、說過,殘、殘弗弗啊的、男人,也是、男人,嗬啊、很危險……”他在她的臂彎里,磕磕絆絆地說。
“我記得。”云笙道,“但是嘉嶼,你其實是一個有很強自尊心的人,因為這份尊嚴,你絕不會強迫我做不愿意的事。你或許渴望完全地得到我,可你甚至介意我嫁給你和吻你不是出自真心——這兩件事,也許我是在不夠真心的情況下做的。但現(xiàn)在的我想對你坦白:此時此刻我很想要擁抱你!不止是因為感受到你需要我,而是我也需要你!”
“我會呃、亂、亂動,你……”他住了口,只因她的臉輕輕蹭上他的背脊。
“那就快點睡著,什么也不想,你已經(jīng)吃了藥,很快就睡著了。”
“怎么、可能?”他的聲音里有燥/熱的苦惱,“你是、我、喜咿咿……歡的、人啊……”
云笙也不是完全不理解,他再怎么病弱,也是二十幾歲的年輕男人。聽了他的話,她笑道:“好吧,不碰你了。”
很奇怪,抽出手臂的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失落空虛。
抱著嘉嶼的感覺說實話和抱著普通男人的感覺是不同的。雖然她也只交往過嘉駿一個男朋友,但不管是和誰,擁抱的時候,絕對不會是那種整個身體、四肢肌肉隔一兩分鐘甚至更短時間就異樣抽動的觸感。
要說舒服,絕談不上。
可是,回想起來,每一次和他的擁抱,還挺溫暖的。
“云、云笙……”他緩慢地轉過身,低垂的眼眸怯怯地抬起,瞳仁里滿是依戀。
“嗯?”她的心加速跳動。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隨即舌頭猛地縮回了牙關。嘴唇向左抽了一下,便又撅得緊緊的。
云笙問了一句此時從心底涌上的問題:“你嘴唇撅那么高,是想吻我嗎?”
他流著淚,猶豫了一下,重重點頭。
云笙捧起他的臉,先是用拇指輕拭了一下他微凸的唇瓣,她的撫摸讓他更加緊張羞愧,雙唇反而抿得更緊了。
“嘉嶼,沒關系的,不丑。”她安慰他,湊近去輕啄了一下他的唇珠。他嘗到了他的眼淚,很大的一顆、熱熱咸咸的滲入她的齒縫。
“你、啵呃呃、不想吻、唔唔,我不、不該、要求……”
“你沒有要求我,你只是對我承認了你的想法。”她再一次親吻了他,笑道,“而我不討厭你的這個想法。”
他努力回應她的吻,雖然并不容易。
從嘴唇到舌頭、到整個脖子和身體,他都控制得不太好,激烈的情緒使得他的肌肉更加緊張抽動。他頹然地放棄了,含淚推開了她,兩手呈投降狀地擺在床上,雙腿像只絕望的
蛙一樣蹭著床單輕蹬,足尖繃得直直的。
云笙把他的手腳擺正,又用了一些力氣揉搓緩解他的肌張力:“嘉嶼,來日方長,沒關系的。”
他搖頭,痛苦地道:“我已經(jīng)、浪費、太多的、時間。如果我、噗噗、不是、這樣廢、我早唧、就呼啊……會吱吱……追你!即使、我仍然是、殘呃呃廢,會瘸、會口齒、噗噗、不清,起碼、不會是、這樣、無用!你那么好,我知道、我也、啵哈、不一定、成功,但、起碼、你會呃呃、看、看到我……把我、作為、一、一個、男人……”
云笙怔住。在過去的青春歲月里,嚴重的殘障讓她根本沒有考慮過他也是個對情感有需求的少年,他自己亦自慚形穢、不敢表白,她更沒有把他列入愛人的考慮范圍。如果那時的他說話流利清晰、不會時不時全身抽動,甚至可以站起來走路,這樣的嘉嶼向她表白,她也許真的不會無動于衷。
“嘉嶼,我們沒法回到過去,可是,或許等你手術成功,你可以用你的方式追求我……”她頭腦一熱對他說出了這番話。
“真、真的嗎?”他灰敗的眼神生出一點星光來。
她點點頭,若有所思:“其實,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