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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他嗓音沙啞,忽然扣住……

    江清辭的眼中有各種各樣的云舒月。

    三年前的中秋雅集,她姍姍來遲。

    那時剛及笄的她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淺笑,總能讓人如沐春風。

    與身旁貴女交談時,她微微側身,眼眸中閃著靈動的光,無論什么樣的話題她總能巧妙接住。

    有貴女談及近日研習的詩詞,她也能侃侃而談,見解獨到而不失謙遜。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每一個字脫口前都像是精心雕琢過,無人不為她的才情而折服。

    也包括他。

    他看著她站上高處,唯獨朝他一個人撒嬌,要他做她站在高處時的陪襯。

    江清辭覺得,沒什么不能應的。

    他甚愛云舒月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她讀的書大多功利,她在雅集中發表的見解可能剛從某位大儒那里聽來,又擅長往其中融入自己巧妙的心思。

    江清辭不愛她滿腹才華,也不愛那華美宮裝、滿頭叫人移不開眼的珠翠,獨愛由這萬事萬物匯成的,定要吸引所有人注意的,高高在上且獨一無二的她。

    夜深,萬籟寂靜,云舒月褪下華美宮裝,換上棉袍,躺進草屋里獨屬于自己的隔間里。

    棉被的氣味溫燥又清新,詩筠說那是被太陽曬死的蟲子尸體的味道,她很喜歡。

    以前睡的錦被里聞不到這樣的味道。

    天冷下來之后,越發感知到裹在被子里的舒服。

    她想,她明天不能跟謝瑯走了,夜郎國除了自由以外,怎會是個好去處。

    她沒忘了她生來就該擁有的,她應該風風光光地回京去。

    等下次再見謝瑯,她定要著華服,挑著眼尾看他:“等你好久了,你可算來京中了,瞧你那沒見識的模樣,走,我帶你去金闕樓看看熱鬧。”

    而不是現在就灰撲撲地跟他離開。

    她躺平身子,望著稻草鋪就的天花板,這個屋子頗有野趣,家具用物皆是華貴物件兒,唯有框架是草搭的。

    從到牢城營第一眼見到江清辭開始,她心中總有疑惑,今日才得以解惑。

    原來,江家是假流放啊……

    第二日一早,謝瑯來找她。

    “東西收拾好沒?老師,接我們的人來了。”

    云舒月兩手空空出去見他:“謝瑯,我不跟你走了,我還有家人在這里,我要陪著我家人。”

    酒醒后的謝瑯與昨晚不似一個人,云舒月現在觀他又單純又真誠。

    “咱們先走,往后總有機會回來帶走他們的。”

    云明旭走出來大吼一聲:“你要帶走我女兒?”

    謝瑯忙從懷里掏出那張昨晚簽好的文書:“云伯父,您看看這個呢。”

    云明旭接過文書快速掃視了一圈,歪嘴笑道:“你們夜郎國又要搞什么把戲,就憑這個就想帶走我女兒,你想得美!”

    那位來接謝瑯的夜郎國大臣匆匆趕到,忙道:“你是何人?作何吼我們世子!”

    云明旭定睛一看,竟是位老熟人。

    “易嘉,易左丞相!”

    易嘉定睛一看,見是位老熟人。

    “戶部云尚書!”又往四周看了看,“嘖,你怎么淪落至此,上回我讓給你的利你可吃下了?”

    云明旭臉色變了變,努嘴道:“沒吃下,被皇上給發現了。”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易嘉扯過那張文書一看,臉色變了:“我們世子來你們這兒一趟,竟被忽悠成這樣,既然這女子不愿意走,這文書自當作廢!”

    謝瑯道:“這上面只說,若云姑娘愿意隨我走,江校尉絕不阻攔,卻沒說若云姑娘自己不愿走,這文書就要作廢。”

    易嘉怒目瞪他:“那你是傻了不成,為何要簽!”

    謝瑯挺直身板,直視云舒月,坦然道:“我愛此女,心甚悅之,愿以此求愛。”

    云舒月后退了兩步,腿一軟,跌在了椅子里。公子瑯也甚俊美呢,她也心向往之呢,只是……

    這夜郎國國君第四子與遲早要回京接他祖父班的江清辭比起來,誰更勝一籌呢?

    易嘉輕哼一聲,把這張文書撕了個稀碎,暴躁道:“世子年幼,當不得大事,沒有我國君玉印蓋章,皆不作數。”

    易嘉掏出懷里玉印,振振有詞。

    “昨晚世子簽字蓋章皆用的假名,就別假充什么真情了。”江清辭來得遲了些。

    這“瑯”字被他簽成了“狼”字,天一亮,拿醉酒做借口,一切還有重來的余地。

    江清辭身著沉穩的藏青色冠服,微瞇起雙眼:“昨夜醉酒不宜商談要事,還請移步丹奉臺,再議之。”

    他眉眼沉沉掃過云舒月和云明旭父女二人,又道:“前……戶部尚書云大人在此,晚侄年歲尚淺,經驗不足,還請您移步,一并商談,助晚侄一臂之力。”

    云明旭從前代表戶部與夜郎國簽訂的文書江清辭都看過,雖說大禮朝常是這里頭吃虧的那一方,卻轉天便有巨額白銀進了云府的后院兒。

    從夜郎國手里挖錢,云明旭是有一手的。

    江家是正派清流不假,但不代表他們完全站皇家,因此往常云明旭貪的那些銀子究竟流向了哪里,江清辭并不在意,甚至愿意為了一些私心,替他遮掩一二。

    畢竟珠翠是戴在貴妃頭上還是戴在云舒月頭上,對他來說自有一番分辨。

    烏泱泱一行人上了丹奉臺,獨留云舒月愣在原地。

    云家剩下的人不免要開始自己一天的活計,該干嘛干嘛去。

    柳姨娘扭著腰肢走出來,面上盡是欣喜之情:“咱們老爺,這是要翻身了啊!”

    林書柔面上并不樂觀:“翻不翻身的,得皇上宣判了才算。”

    他們一家就算在這牢城營成了人上人,那又能如何呢?

    她惟愿老爺真能贖罪一二。

    云舒月叫詩筠給她簪了花,換上一套棉質的齊胸襦裙。

    上襦的前襟和袖口處,還有詩筠為她繡的小桃花。

    雙垂髻各用一根粉色絲帶系成蝴蝶結,垂在肩頭,發髻上簪著海棠。

    又拿出一罐子蜂蜜,糊了云舒月滿滿兩手。

    “小姐的手如今養回來許多了,好在難熬的不是冬天,否則若是生了凍瘡,這從小細心養護著的一雙手,可就養不回來了。”

    云舒月沒接這話,拉著詩筠的手,往她手上也抹了些:“你在灰漿坊的活兒重嗎?”

    其實漆畫描金組的活兒也不輕松,往常作畫是修身養性,現在作畫卻是趕工。

    但是看著成品逐漸浮現在行宮內各式大小器具上,云舒月便也不覺得累。

    只是以前太后和太皇太后老是賞賜給她各種物件兒,也不知現在承載著她的畫作的這些物件兒,往后又會被賞賜給何人。

    “活兒不重,現在咱們家不需要靠勞力換食物,大家都過得比從前輕松許多,倒是多虧小姐費心籌謀了。”

    詩筠小心又道:“江三公子他……不好相處吧。”

    畢竟從前將人家得罪得那么狠。

    詩筠以為又要聽到小姐抱怨一番:家中眾人拖她后腿,江清辭極難討好一類的話兒。

    可她看見小姐嘴角上揚,笑意輕松又狡黠,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閃著光,藏著無盡的聰慧與嬌俏。

    “你是說那句,‘我們本也不是很熟,以后還是別再來往了’?”丹奉臺上,云舒月決定面對自己的曾說過的話,她回過身,“你說你要當你沒聽過這句話?”

    江清辭隱在暗處,點了一下頭。

    “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說不熟,所以云舒月,這句話不算數,我們和好吧。”

    他給了她,真是好大的一個臺階下啊。

    云舒月呆呆站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緩過來。

    她朝他露出一個笑容,朝著那個身影快步走去,帶著些迫不及待地踉蹌。

    她一下子撲進江清辭的懷里,他獨有的清冽體香率先滾入鼻尖,胸膛上傳來的滾燙體溫貼在她的臉頰上,她猛吸了一口,聲音軟糯又委屈:“我不是故意說那話的,你怎么還生氣這么久,真是討厭啊。”

    夾雜著濃濃的鼻音,女子身嬌體軟,一股腦將嬌意都撒在他身上,江清辭抵抗不住。

    他想將她推遠些,這樣的親密令他不適。

    他們從前雖也相處得極好,在外人看來極親密,可從不會像這樣接觸。

    偶然觸碰到對方,也是立刻將距離拉開到君子之交,他不輕佻,她也極為自重。

    他掌住她的雙臂,將她往遠處拉了拉,好叫她不必貼得那樣緊,毫無縫隙的緊。

    可她肩膀顫起來,抽抽噎噎的,雙手緊緊拽著他腰間的衣料,頭直往他懷里鉆。

    他無奈道:“云舒月,男女授受不親,你我還未簽訂婚書,恕我直言,你我就算是和好了,也不能這樣……”

    和好了,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是他無條件偏向的所在,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在簽訂婚書之前。

    云舒月抽噎著后退了兩步,仰起頭,眼眶泛紅,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盈盈的淚珠,用那雙帶著哭意的眼直直盯著他:“月兒明白的,清辭哥哥,一時情急,抱歉冒犯。”

    江清辭繃緊下頜,極淺地說了句:“無妨。”

    云舒月憶及此,朝詩筠道:“他是不好相處,可他當真重情,嘴上說的怕是不及他心里想的萬一。”

    詩筠遲疑道:“小姐,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云舒月搖搖頭:“先別管他了,我得上山做活了,你也早些去灰漿坊,別遲了,叫人責罵。”

    他們一家子在這牢城營已算是占盡了好處,不可再不識好歹,以免招旁人記恨。

    她與江清辭的舊情是事實,凡是從京里被貶至此的官員誰不知道?

    現在兩人和好了,大張旗鼓享受好處是一方面,不識好歹就是另一回事了。

    云舒月深諳人性之理,討人喜歡是她的強項,從前貴女圈子里也唯有一個姚凝靜看她不爽。

    她一路進了行宮光禿禿的殿宇里,向過往工友笑著問好是基本。

    “湯師,晨安。”

    至于這笑里是趾高氣昂的賞臉還是禮貌嬌俏的討好,無人分得清楚。

    “沈漆畫師,你今日要臨摹我作的何仙姑嗎?”

    沈邱身旁放著幾罐銀朱、石黃、鈦白、酞青藍、酞青綠的大漆,另有金粉、銀粉、銅粉等各式粉材。

    云舒月懂得作畫,也懂得如何排布畫布上的內容,卻不懂如何用這些漆料和粉材將畫作臨摹到各式物件兒上去。

    “云畫師,正是。”

    屏風上的山水、奇峰羅列,竟是用的蚌殼切割打磨后鑲嵌在上的,如此便可看出水的波光粼粼、山的陰陽界限,真是好巧妙的處理。

    云舒月看得呆了:“沈漆畫師,我可以學這個嗎?”

    沈邱愣了愣,生硬道:“不能,我們師門不收女徒弟。”

    云舒月心里極輕地“嘁”了一聲,不讓她學就算了,像這樣經他之手打磨無數天的成品以往擺滿了她的庫房,嗯,往后也要擺滿她的庫房。

    “哦,那我今日畫鐵拐李,我要將筆墨擺到外面去,方能畫出云霧繚繞、蒼勁深山的氣勢。”

    沈漆畫師只點點頭,并不在意她要到哪里去作畫。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下午。

    云舒月遠遠看著一行人從丹奉臺上下來。

    謝瑯和易左丞相的臉色都很不好,江清辭一如既往地沒什么表情,倒是她父親,臉上笑爛了。

    一行人剛好經過她。

    謝瑯扯起嘴角朝她笑:“老師,確定不跟我走嗎,只要你跟我回夜郎國,我保你榮華富貴。”

    云舒月搖搖頭,沒看他:“你們那兒的繡娘連云紋都繡不好,還有我吃飯喝茶都要用的汝瓷,也沒有,還有絲綢制的絹花、螺鈿纏花的簪子……有嗎?”

    她的膚色白皙透著淡淡的粉,正把畫好的鐵拐李放在桌上晾干。

    山間的風大,額前碎發掃過眉眼,彎彎的眉毛好似遠山上的黛色,眉下是一雙清澈透亮的眸子。

    挺翹的鼻尖下,是一張不點而朱的櫻唇,微微上揚的唇角。

    謝瑯摸摸鼻子:“這倒是沒有,不過兩國常年通商,也不是買不到,大不了,我與江校尉再簽訂一份貿易協定,給你管夠這些東西。”

    “你怎么簽?又拿假名簽嗎?”江清辭走到云舒月跟前,將手上提的三疊紙包遞給她。

    “你要的精油和蜜膏,看看味道是不是你喜歡的。”他記得她從前喜歡茉莉的和玫瑰的,頭上和臉上常是這樣的味道。

    祈言一大早進城買回來的。

    云舒月欣喜地接過:“多謝清辭哥哥,是月兒愛用的。”

    謝瑯和易左丞相走后,丹奉臺上的官兵來了云家的草屋一趟。

    “罪犯云明旭與夜郎國使者商談貿易有功,即日起,服刑地從采石場更改為互市監。”

    如此一來,家中便只剩下一個云鴻禎還流連在采石場了。

    云舒月往常為了幫考不上舉人的阿兄偷點考題,常去求江清辭,可江清辭一次也沒給。

    現在家中女眷都在灰漿坊做工,雖說不如她的漆畫描金組輕松,卻也趕超大部分流放人員。

    云舒月覺得,女眷靠著撒嬌賣乖的方式過得更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是她天生具有的能力嘛。

    男子還是靠自己比較好。

    難不成,她還去朝江清辭撒嬌,要他給哥哥換份差事?

    云舒月拍了拍阿兄的肩:“哥哥,讀書你不行,在這牢城營,混江湖你也不行啊,妹妹可幫不了你。”

    云鴻禎毫不在意地笑笑:“沒事,哥哥力氣大,適合在采石場干。”

    說著,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腱子肉,要給妹妹看。

    林書柔路過擰了他的耳朵一把:“

    年紀不小了,什么東西都給妹妹看!”

    云舒月倒在榆木做的橫榻上,招招手,叫來兩個妹妹,一個替她捏肩,一個替她捶腿。

    都不敢多嘴,家里現在過得好,全都仰賴二姐與江清辭的關系。

    云明旭都不得不感慨自己思慮長遠,從云舒月四歲起,就讓她結交江清辭了。

    這真是深刻地體現了,一個家族里做出一個正確決策產生的那深遠影響力。云明旭覺得,往后家族繁榮了,要將這條理論寫進族規里。

    那時候,云舒月四歲,江清辭七歲,對方已經入了學堂。

    有天江清辭獨自去上學堂,會經過云府門前。

    云舒月在門前舉著糖葫蘆跑來跑去的玩耍,就在江清辭剛要路過她的時候,她忽地被一粒石子絆倒了。

    “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嗓音那叫一個清脆。

    正正好好撲在江清辭腳邊,糖葫蘆滾出去老遠。

    江清辭猶疑了一瞬,蹲下身子將她扶了起來:“你沒事吧。”

    可沒想到這小丫頭起來后一看見他,眼淚一下子就干了,轉而臉上掛著甜甜的笑。

    她扎著兩個俏皮的羊角辮,仰起圓嘟嘟的小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小鼻子還微微皺起,嘴角已經咧開笑了:“小哥哥,你好漂亮。”

    江清辭見她沒事,急著要趕去學堂,提著箱籠正要走,云舒月從兜里掏了顆糖出來給他:“月兒這里有好吃的糖,哥哥吃。”

    江清辭還未伸手,那只軟糯小手已經塞進他手心里了,緊接著的是黏糊糊的糖的觸感。

    他不愛吃糖,祖父訓:吃糖壞牙。他從小自律,便不吃。

    塞了糖以后,兩只胳膊直直環上了他的脖子:“哥哥抱。”

    江清辭鬼使神差的,覺得自己無法拒絕這個小粉團子。

    他便將她抱了起來,云舒月兩只腿被他抱在胳膊里。

    “哥哥要去學堂上學了,抱一會就下來好不好?”

    “哥哥吃糖。”

    這會兒也不往他手里塞了,云舒月從肩頭歪過身子,直接把手里快化得黏黏糊糊的不知捏了多久的糖塞他嘴里。

    糊了江清辭滿嘴。

    抱了一會兒,小丫頭生得肥圓,江清辭不過七歲的小身板,那屁股墩子一直往下滑。

    眼見著她嘴一癟又要哭出來,他不得不用胳膊兜著她屁股往上掂一掂。

    “哥哥真的要走了,你是云家的小孩嗎?”

    云舒月不言語。

    江清辭便招來云家看門的兩個下人:“這是你們家的孩子嗎?”

    那兩個下人倒是稱是,可他懷里的云舒月忽然又哭起來:“不是不是!”

    江清辭一頭亂麻,心里急躁起來,這孩子找不著家,他只得帶著,一路帶到了學堂。

    路上,云舒月問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江清辭抿唇回她:“江清辭。”

    “清辭哥哥~”

    “唉。”帶著笑意,聲音輕輕上揚,尾音拖得稍長,仿佛從鼻腔里哼出來的一聲。

    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江清辭從那些經年的刻意舉動中察覺出了一點,那就是,云舒月是有目的的。

    目的就目的吧,他又不是給不起。

    趁著夜深人靜的夜晚,云家人舉家搬進了牢城營東邊的石屋里,這里上丹奉臺更近,但去后山會更遠。

    王姨娘道:“這里清凈,草屋那邊聚居的大多是新犯,總覺得那些人每日在打量咱們。”

    柳姨娘拎著手帕子,扭著腰,東瞅瞅西看看,也嘆道:“真好啊,這房子比草屋牢固多了,馬上入冬了,咱也不必受凍。”

    “遇著下雨天,也不必大半夜起來拿水缸接著屋頂漏下來的雨水了。”

    她走來走去將每個屋的門開合了一遍,都是會嘎吱嘎吱響的,但看起來還算堅固。

    云明旭看著家中幾個女眷來來回回搬東西,坐在率先搬過來的椅子上指揮道:“云二的鏡子要輕些放,當心給她磕了。”

    家中來回忙活的女眷,也就兩位姨娘和她們的女兒。

    日子但凡過得好了些,一家人的身份地位還是應當明確分出來。

    這是云明旭的意思。

    云千雁和云梓瑩從前就習慣了在嫡姐面前伏低做小,但身份低是一回事兒,從前她們在云府也不用干活呀,誰身邊還沒有三五個丫鬟吆五喝六的。

    王姨娘和柳姨娘也是,從前雖說為妾身份低微,但也只需伺候云明旭一個人,偶爾侍奉一下主母。

    小姐身旁的大丫鬟詩筠,現在還只用為小姐端茶倒水呢。

    云舒月倒在椅子上嘆道:“此處離后山遠了些,倒是不好去摘果子吃了。”

    江清辭不讓云舒月去后山,說后山危險,若要吃果子,到丹奉臺取便是了。

    凡是他的東西,沒什么不能給她的。

    她從前爭他的書畫,要他腰間的玉佩,隨時叫他掏銀子出來給她買珠釵的時候還少了嗎。

    石屋周圍也有少量聚居的流放人員,幾乎都是到這牢城營已久的老人了,干不了活兒,也翻不了身,終日勉強度日。

    藏在山谷的隱秘角落,四周被荒草肆意簇擁,石屋整體式簡單的四方格局,沒有規整的四合院那般精致,只用形狀不一的石塊壘砌起來,縫隙間的黃泥已經有些剝落,若是到了冬日,難免有冷風毫無阻礙地灌進來。

    林書柔道:“用大布毯子圍起來便是了,已經比之前好多了,冬日里想必也不會冷。”

    一間正房,東西兩間廂房,還有一間倒座房。

    房內都放著木板床,和一些歪歪爛爛的桌椅。

    云家有一整套從丹奉臺上搬下來的桌椅家具,添進來也就是了。

    日子總是比之前要好過一些的。

    云明旭帶著林書柔入住了正房,云舒月帶著詩筠住進西廂房。

    云明旭叫云鴻禎住東廂房,剩下兩位姨娘和女兒住倒座房。

    云鴻禎自愿住了更小更破一點的倒座房。

    “姨娘和妹妹們人多,住大房子吧,我一個男子,不必住那么大的房子。”

    待安頓好一切,幾張桌椅在正房搭出一套座次來,這個家也算恢復了一分體統。

    云明旭端坐主位道:“明日起,王氏、柳氏,你們也該晨起來向主母問安,問過安以后再另行事。”

    除此之外,他還惦念著離家出走的孫姨娘和小兒子,想著現在家里日子好過了,也該把他們找回來,一家人總要齊齊整整的才好。

    林書柔道:“還是不必了,老爺,大家每日已經很累了,還是省省力氣吧。”

    有這功夫,不如多干些活,多換些食物回來。

    云明旭卻不是這樣的想法,依他看,妻子格局太低,這個家遲早是要返京的,到時候大家都不成體統了,像個什么樣子。

    倒是一家子回去的時候,該有的規矩還全都在,便能讓人看到,他云家風范未散。

    云明旭靠談判功勞得來的石屋,一家人也算是正正當當地住下了,暫時還無人嚼舌根。

    傍晚閑暇,云舒月待在江清辭的院子里,此處靜謐,是依山勢建的木屋,雖整體并無一絲華麗或刻意雕琢的痕跡,卻處處透著自然的意趣。

    云舒月趴在院子正中央一顆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的石桌上,她說她不去湯師給她安排的畫室里作畫,要待在山頂作畫才有感覺。

    江清辭無奈,便讓她待在此處,只道:“每日該完成多少工作,不可懈怠才是。”

    云舒月叼著筆端抬頭:“清辭哥哥怎的跟從前督促我讀書一模一樣。”

    有陣子他們同在學堂念書,只是男子學的跟女子學的不一樣。

    女子學吟詩作對,男子學應對科考的四書五經。

    山頂上此時起了霧,他手上捧著一本古籍,身著素色長袍,微風輕輕撩動他的發絲和衣角,微微前傾著身子,神態極為專注清淡。

    云舒月手執墨塊慢磨,動作磨蹭,眼神亂瞟,胳膊肘支在石桌上,

    屁股翹得老高。

    她一邊磨墨一邊走動,裙擺故意從他膝頭掃過,惹得江清辭不得不挪動雙腿,眉頭時而輕皺,換了個方向看書。

    他手上的古籍已經泛黃,翻頁時紙葉咔嚓作響。

    似是已經完全沉浸于書中世界,無論是周圍的鳥鳴,還是裙擺的拂蹭,全都充耳不聞。

    “清辭哥哥,我畫不完了,你幫我畫吧。”

    漆畫描金組的活兒也不輕。

    江清辭翻頁的動作一頓,抬眸看她:“眼下離天色完全黑透還有一陣子,你慢慢畫便是,又不必急。”

    說完話,江清辭抬手叫來侍者:“給她多添一盞燈。”

    云舒月拎著筆,眼看著自己這處被照得更亮。

    秋天的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她撒嬌道:“清辭哥哥,可是我手冷。”

    她朝他伸出手,江清辭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她。

    云舒月自己套上披風,熟悉的清冽氣味撲上心頭,將她一下子帶回了好多個下午。

    只是那時候,江清辭對她的親昵與關照能給她帶來一些艷羨的目光,現在站在孤零零的山頭上,唯有他們二人,樂趣少了不少。

    她埋頭琢磨了一會兒畫,忽感江清辭在看她,她便站直了身子,歪頭問他:“清辭哥哥,月兒好看?”

    江清辭便道:“嗯,好看。”

    過后他沉吟起來,又說了句:“作畫時,腰背挺直一些,別歪來扭去的,小心傷了腰。”

    云舒月從前十分注重儀態,架子也端得十足。

    此時她將胳膊支著頭,半副腰肢都歪歪倚在桌上。

    “清辭哥哥,那你說說我是哪兒好看。”

    江清辭多看了書中兩行字,覺得她有點煩,倒不是嫌她話多,而是這個問題他不好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呢,去挨個評判她的五官?

    無論是說眼睛好看,還是說鼻子好看,或是說嘴巴好看,都不符合君子行為。

    他一向最厭惡有些詩中寫什么酥手柳腰,讓人沒來由地想起些不合時宜也極為冒犯的畫面。

    他便不理她,若要夸她,他便要挨個去細瞧,雖說他早細瞧過她,可他無法再細細地描述,像是將她整個人裹進他唇舌里裹了一圈,又評判出來一樣。

    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眨眼時絨毛般搔得人癢癢的眼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發紅,對,微微發紅的模樣甚美。

    唇如櫻桃,時而晶瑩剔透,如同,如同咬一口會泵出汁水,如此櫻唇,如何不美。

    美啊,美的。

    還有,還有粉撲撲的雙頰,她的皮膚沒有什么紋理,極其嬌嫩,仿佛吹一口氣,或者用手指輕輕一彈,就會破掉……

    江清辭明明在垂眸看書,一言未發,云舒月卻瞧著他漸漸紅了耳尖。

    她便伸手去碰,去捏。

    他便手一顫,書本滾落在了地上。

    她伸手捏著他的耳垂,觸感發燙,便嘟嘴道:“我的手都冷好久了,你也不給我暖一暖。”

    說完,便兩只手都捂了上去。

    江清辭兩只手垂落在兩邊,兩只腿并攏坐在石墩上,一動也不動。

    云舒月捂了一會兒,又提筆繼續作畫,一邊問道:“你還沒說,我到底哪里好看呢。”

    她的手好軟,骨肉勻稱,執筆作畫時甚美。

    江清辭彎腰去撿地上的書,云舒月不知怎的平地被絆了一跤。

    跌進了他懷里。

    他直起腰時,她已經落座于他雙膝之上了。

    他渾身僵著,沉聲道:“云舒月,你怎么了?”

    云舒月背對他坐著,忙道:“你別急,我這筆還沒畫好,你等我畫好了再動。”

    “……”

    她的發絲落進他手背上,時不時還晃動兩下。

    云舒月提筆回眸,撞進他的眉眼:“清辭哥哥,你不夸我,那我夸你呀,你真好看。”

    “眼睛好看,眉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

    視線便跟著依次掃過,頓了一會兒,她提著墨筆的那只手點在他喉結上,忽道:“你這里為何會一直滾動?”一滴墨汁便沿著喉結,順著頸部凹陷的肌膚,淌進了衣領里。

    云舒月眼珠子便跟著往下移,她視線掃過的地方皆隱隱發麻,江清辭仍將此類感覺歸為不適。

    他將她提起來,要她站得遠一些。

    他站起身,攏了攏衣領,避開她的視線。

    “天色已晚,我叫祈言送你下去。”

    “可是我畫還沒作完。”

    江清辭朝畫上瞧去,她磨磨蹭蹭了一整天,也不知在干嘛。

    “不必畫了,沒人會說你。”

    罷了,她愛偷些懶就偷吧,有他罩著她,她想在這牢城營當公主都行。

    “家中可還缺些什么?”

    云舒月還未來得及張口,江清辭便道:“缺什么叫祈言帶你去庫房挑便是。”

    凡是他有的。

    云舒月看他:“所有東西我都能要?”

    江清辭愣了愣,回她:“有何不能?”

    往常她看中的他的東西,哪一樣他不給她的。

    天色確實已經黑了,云舒月想回家躺在母親的懷里睡覺,便也不跟他多說些什么了。

    “哦,我回去了,明天先不來了。”

    她轉身走的時候,手上的筆一撂,渾身那個勁兒,手帶腕兒、腕兒帶肘、肘帶肩,頭發一飄衣擺一揚,人便轉過身去了。

    江清辭問她:“明天為什么不來了。”

    云舒月頭也不回地道:“明天沈漆畫師要畫一張巨大的多寶格,我要守在旁邊看。”

    江清辭覺得,她背過身去的那個勁兒甚美。

    他提袍起身快走了兩步,追上她。

    “還是我送你吧,祈言好像睡了。”

    下山的夜路不好走,他走在她身前兩步,遇到難走的土坡時,會回頭遞給她一只手臂掌著。

    “小心,慢點。”

    遞給她的手臂也是牢牢握著拳的。

    云舒月凝視著他的背影,山徑上浮動著青苔的冷香,她牢牢攥著他袖口上繡的云紋,他一向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就像是,以前在任何一個場合,他絕不會不接她落空的話,也絕不會放任她被人下了臉面。

    在任何時候,他既為她撐腰,也為她長臉。

    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中發生的。

    久而久之,云舒月將那種安心又驕傲的感覺,歸為一種幸福感。

    如今山中冷香彌漫,霧氣在鼻腔中盈滿,手心里拽著的衣衫質地糙軟,是棉袍獨特的質地,江清辭一如既往地不多說話,卻讓她內心有十足的安心感。

    她又一次回到了從前無數次有過的想法之中,她期待著與江清辭成婚的那一日,他是她很喜歡的郎君,有天能與他同鴛帳,她何嘗不期待呢。

    山風忽然卷起她鬢邊碎發,山霧漫過他的靴面,素衫的衣擺逐漸染成水墨,云舒月戳了戳他,將把著他手臂的手滑進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雖握著拳,她的小手直往里撓:“清辭哥哥,牽牽。”

    她用中指和無名指去摳撓他,江清辭無奈松開了手,將她不聽話的手一下子握進手心,掐得很緊。

    他沒回頭,霎那間,云舒月心底有癢意升起。

    她一步一跳地下山,撐著他的手,她的頭撞上他的背,他終于轉過身來。

    月光恰好漫過眉骨,山風拂過他發梢,她屏住呼吸,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搖晃了兩下,又穩穩立住。

    “沒事吧。”

    云舒月另一只手捂著額頭:“撞得有些疼。”

    江清辭便側開身子,拉著她到身前:“那你走前面。”

    她就勢往他背上一趴:“那你背我下去。”

    江清辭還沒說同不同意,云舒月兩只胳膊已經從身后繞過他的脖子,緊扣在他胸膛了。

    兩只腳尖狠狠往上踮,她嘟囔道:“清辭哥哥,你蹲下些。”

    她的身子便毫無縫隙地貼上來,江清辭聽她的,只得蹲下些。

    可是,此舉太過親密。

    他背上她后,道:“此舉不妥當,但你今日累了,我可以背你,下次你可得自己走了。”

    兩只腿跨上他的腰,他的兩只手臂鐵一般牢牢勾住她。

    云舒月問道:“哪里不妥當嗎?”她的下巴抵在他脖子上,說話時的氣息便也噴在他脖子上。

    他道:“這樣親密,如何妥當了?且于你名聲不利。”他細細地、慢慢地、溫柔地解釋。

    云舒月趴在他背上,心想,小時候他抱她,她屁股墩兒還老往下滑,現在卻一點不滑了,江清辭這文人的身板,竟比小時候強得多了。

    她輕哼一聲,如小貓一樣的聲音。

    “又沒人看見。”

    “沒人看見,便什么都能做嗎?那不成小人了。”

    快到山下的人員聚居區了,他將她放下來。

    “你不是小人,我是美人。”

    山腳下恰好是一條溪水淙淙,她從他背上下來的時候如此說道。

    她胸前的襦裙皺了亂了,她也不整理,溪水與碎石相擊發出清響,江清辭別開頭。

    她說她是美人,他便想起了那句“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1】,詩人面對吳地歌姬,醉入其懷,難以抗拒她的魅力。

    在美人面前意亂情迷,是詩人口中理所應當的事情,并非小人做派。

    他胡思亂想著。

    遠處她家的石屋亮著燭火,能看見兩名女眷在院子里晾衣服。

    江清辭背后正好是個土坡,黔州的山地土質十分松軟,適合種菜。

    他見云舒月遲遲不動彈,便轉身去看她。

    云舒月墊腳將他推倒在土坡上,林書柔遠遠看著山間的女兒露了個頭,又不見了。

    江清辭渾身僵住,望著她上揚的眼尾夾雜著笑意越逼越近。

    她晃晃腦袋,頭發絲掃過他脖頸,就在頭逼得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的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腰。

    “清辭哥哥,月兒記得你以前墜馬腰受過傷,現在可大好了?”

    “好了。”他嗓音沙啞,忽然扣住她腕子按在身后土坡上。

    云舒月嚶嚀一聲軟倒在他懷里,鬢發散開了些。

    “讓月兒看看,否則月兒始終不放心。”

    她的另一只手便在他腰上游離起來。

    江清辭將她兩只手腕都捉住,牢牢困在了手里。

    “你亂摸什么?這應當嗎?”

    語氣有些嚴厲,眼神有些幽深。

    云舒月手被他挾制住,她跺了跺腳,生氣時鼻尖是微紅的。

    她睜圓杏眼:“江清辭,不是說和好了嗎,你怎么這樣小氣。”聲音又嬌又嗔。

    “不讓你胡亂摸我,就是小氣?”他嚴厲的聲音軟了一個度。

    她眼下滑下淡淡淚痕,真不知落淚對她來說怎的這樣簡單。

    他心頭一軟,伸手去拭她眼角,卻被她別過臉咬住指尖。

    酥酥麻麻、濕濕滑滑,從指尖迅速蔓延。

    第25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張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

    指尖突然被溫軟的唇瓣含住,云舒月神色嬌憨,低垂的睫毛在眼下透出蝶狀的陰影,舌尖滾過他指尖薄繭。

    喉結無聲滾動。

    她忽地加重齒間力道,櫻口溢出含含糊糊的話語:“你就是小氣,我討厭你。”

    她松開唇,別開頭,兩只手還被他牢牢握住。

    她偏過頭,他便注視著她的耳垂,只覺得那處很空,她別過頭時,該有一樣東西跟著在耳垂底下晃的。

    那樣定會極美。

    他又注視她頸側因為轉頭而凸起的一根筋,皮肉極薄,仿佛一蹭就紅,一戳就破。

    “別哭了。”

    他不敢再伸手去擦她的淚。

    云舒月掙開他的手,重重地“哼”了一聲,然后跑掉了。

    掌心還殘留著她腕間的溫度,他望著她跑遠,一路回了家,然后云家的石屋開了門,她進了家門。

    江嘉懿踩著夜露回來,玄色大氅下擺沾著城郊的露水,他撞見山底下發愣的江清辭,狠拍了他一下。

    “你在看什么呢?”江嘉懿的聲音有些沙啞,尾音略低。

    “沒什么,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他隨口一問,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夜霧很大。

    “長輩的事情,你問那么多做什么?”

    江嘉懿繞過他,鞋底碾碎了幾片枯葉。

    江清辭駐足看他,倒覺得小伯的背影甚是孤單。

    “小伯也該聽祖母的,該成家了。”

    江嘉懿心口一滯,沒好氣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不是?”

    江清辭聳聳肩。

    石屋的院落里,燭火在石窗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云明旭坐在椅子上,柳姨娘正給她捏肩。

    林書柔在替云舒月梳理睡前的發髻,王姨娘在做針線。

    云鴻禎不知從哪兒搜羅來了些書本,每日點燈在墻角做功課。

    云舒月在母親手里面軟軟地叫了一聲:“王姨娘。”

    王姨娘從燭火前抬頭:“二小姐,怎么了?”云梓瑩也跟著抬頭看向二姐。

    云舒月聲音嬌軟:“我想吃你做的腌菜,明日做些吧。”

    王姨娘面色和緩下來,朝她笑道:“好呀,二小姐愛吃什么菜?”

    “嗯,蘿卜、茄子、豇豆。”

    翌日一大早,一家人起床的起床,洗漱的洗漱。

    窗戶如今換了桑皮紙糊的,地上總是出現光斑。

    柳姨娘敲了云舒月的門,來問她借桂花頭油。

    倒也不是她自己要用。

    “二小姐,你每日打扮得那樣好看,也給你三妹借點用用,咱們云家的女孩子在外面,都要漂漂亮亮的不是。”

    云舒月沒有拒絕,給了柳姨娘一盒,也叫詩筠往云梓瑩那兒送去一盒。

    不一會兒,桂花頭油的甜香飄滿了整個院子。

    云舒月自己用的茉莉頭油,她一向與家中兩個妹妹用的不同。

    有了頭油,家中女眷的發髻便再也不是亂糟糟、蓬松松的了。

    有時候,分辨一個人是鄉下進城的,還是正兒八經的城里人,看頭發就能看出來。

    不是家家都能穿上錦緞制的衣裳,戴上珠釵,而同樣的發髻,有些人就是光潔平整無一絲碎發的,有些人卻是滿頭支出碎發來的。

    云舒月出門時,柳姨娘正在東廂房對著銅鏡涂涂抹抹,倒是云千雁,還沒來得急梳頭發的。

    王姨娘在灶臺上忙活,云舒月剛一坐下,便有一碗熱騰騰的粥盛了上來。

    “二小姐,你先用,不合口味再跟我說。”

    云舒月坦然承了王姨娘的伺候。

    汝瓷的勺子在碗中翻滾時,她說道:“我昨日得了些杏仁和牛乳,王姨娘,明天做些杏仁酪吧。”

    “好,二小姐。”

    吃完飯,詩筠道:“小姐,該更衣了。”

    云明旭起得更晚,現在才慢悠悠從屋子里踱步出來。

    “老爺起來了。”

    “切,你們家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還在每日老爺小姐的稱呼著,這是夢還沒醒呢。”

    眾人齊齊向門外看去,是一名女子在說話。

    看著裝,與他們一樣,是牢城營的罪犯。

    不過暫時不眼熟,也就是說,以前見過,最近沒見過。

    是幾天前新來的喬家。

    “喬婉寧?!”

    云舒月正被詩筠套上一件桃色葛紗比甲,雖料子尋常,但樣式做得嬌俏。

    “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喬婉寧——云舒月以前除了姚凝靜以外,最看不慣的一個人。

    不過喬婉寧也看不慣她就是了。

    姚凝靜雖也喜歡拆云舒月的臺,在這個圈子里,頗有些不樂意讓云舒月為首的意思,但是爭又爭不過,比又比不起,云舒月但凡組局,她又來得比誰都快。

    喬婉寧是干脆不跟她玩兒。

    京中還有一批貴女,以喬婉寧為首的,整日不以彈琴對弈、吟詩作對這些女子應有美德為樂,反倒喜歡投壺、射箭、打馬球,常把自己搞得汗津津的狼狽。

    云舒月絕不承認,其實她也喜歡打馬球,但是從不在公開場合打,她要形象。

    喬婉寧每次見了她,都要不屑地罵一句:“裝模作樣。”

    云舒月回她:“京中人皆稱你們為女紈绔,我也不屑與你多說。”聲音是細柔甜的,下巴是高昂的,兩只手是端在腹前的,氣質是無人能比的。

    喬婉寧不客氣地走進院子里:“我們家前幾天來的,我就是想來看看你有沒有被馴服,看來還沒有,我一聽見你們家還在小姐老爺的稱呼對方,就想笑。”

    云舒月撇頭問她:“不這樣稱呼,那要

    怎么稱呼?”

    她似是真的不懂,父親要求兩個姨娘早晚向母親問安,她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喬婉寧撇撇嘴:“不知道,反正我爹現在叫我大丫頭。”

    說完,喬婉寧上下掃視了幾眼云舒月,道:“我還以為你早變成病殃殃的樣子,每日除了嬌哼‘啊這個我做不了,哎呀這可怎么辦呀’,什么也不會呢。現在看你,在這里混得還行嘛。”

    云舒月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不早兩個月來呢,那時候的官兵可是真抽人。”

    她是善于靠撒嬌走近路,又不是傻。

    她要是隨時隨地做出那副樣子,早被人打死了。

    “對了,你們家現在是在采石場做工吧?”

    喬婉寧搖頭:“不是,我爹和我哥他們在窯廠燒制青磚,我家女眷皆在紡織坊搓麻繩。”

    云舒月皺眉:“為何男女不同?”

    喬婉寧道:“那官兵說,女眷燒不了青磚,干活慢,拖累工程進度,倒是搓麻繩一類的活兒適合女眷。”

    云舒月有些生氣,憑什么云家人一來所有人都是到采石場挖石頭!

    兩人寒暄了幾句,喬婉寧道:“我先走了,我要去干活了,今日定要換兩個大饅頭吃,對了,你現下在何處干活?”

    云舒月指指山頭:“在行宮里畫畫。”

    喬婉寧跺腳道:“憑什么你的活兒這么輕松!”

    云舒月聳聳肩:“你要知道我們一家人是從哪兒混上來的,你就知足吧。”

    她可一點苦沒少吃,現在在這牢城營也混成老人了,怎么不該她過得好點兒?

    到了時辰,云舒月被詩筠打扮像是被照顧得很好的農家女孩兒,沒有珠釵,布帶子也能在頭上挽出極漂亮的蝴蝶結。

    “那我去上工啦,你們也都去吧。”

    陽光燦爛,山花遍地開,云舒月踏著輕巧的步伐上山。

    時而想到喬婉寧說的話,她還要重重地跺一跺腳。

    江清辭之前生那么大氣,居然安排他們家所有人都去采石場,真是過分。

    她非要狠狠治一治他才好。

    到了行宮,外面的宮人在搭建新的屋瓦,敲得“叮叮當當”的。

    她沒忘了她今日要做的事情,她要親眼觀賞沈漆畫師繪完一整個多寶格。

    她走進這里,沈漆畫師正蹲在多寶格前調制漆料,那些漆料在陽光下閃爍著光澤,如同流動的寶石。

    她悄悄站在沈邱身后,沒看見屋子里多了個女孩子。

    那女子端坐在屋內的椅子上,面前是張已經完全制好的桌子。

    她穿著月白色的衫子,是錦布的,發間簪著一根小巧圓潤的玉簪,一根帶著細小流蘇的金簪,簪頭還纏著半縷紅繩,大概值五兩銀子。

    云舒月悄然打量著,是早已過時的裝扮。

    那女子兩顆耳垂上都掛著紅瑪瑙垂下的耳墜,也是極小的兩顆,大概值七兩銀子。

    沈漆畫師待她很好,很溫柔,對她說話是溫聲細語的。

    直到云舒月走近了,那女子抬頭,也率先將她打量了一圈。

    打量完,眼中也不知是個什么神情,斜著朝沈邱一邊說話一邊指她:“沈邱哥哥,這是誰呀?”

    沈邱沒注意云舒月來了,回頭看見她,嚇了一跳。

    “你怎么來了?話也不說一聲,嚇我一跳。……我說了不教就是不教。”

    說完,沈邱轉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那女子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又轉,再次問道:“沈邱哥哥,你還沒告訴我她是誰呢。”

    沈邱這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道:“是漆畫描金組的畫師。”

    那女子神情不太自然:“漆畫描金組什么時候有女畫師了,師傅們不是都不招女徒弟嘛,這是規矩呀。”

    云舒月一句話還沒說,被這兩人一來一回談論了個遍,她心里頗為不爽。

    她走到沈邱身后,用力戳了戳他:“沈畫師,這個人是誰啊?”

    說完也拿手指著那女子。

    那女子倒是不言語,她想聽聽沈邱如何介紹自己。

    可沈邱真的說了,她心里又不舒服,剛剛她問他的時候,問了兩邊他才答。

    “是我師父的女兒,過來給我送東西的。”

    云舒月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道:“那你師父是誰啊?”

    還不待沈邱回答,那女子急道:“我父親的大名,也是你能知道的?我父親可是在宮里供職的漆畫師。”

    云舒月極輕的“哦”了一聲,又道:“那我確實不知道,宮里的工匠太多了,誰知道哪個是你父親。”

    她本來覺得沒勁兒,這兩人一看就有事,她今日本是來偷師的,現在這里多了個人,她就不好偷師了,可這女子著實有意思,她起了逗弄的心思。

    誰叫她先惹了她呢。正好手癢癢,好長時間沒在女人堆里混了。

    云舒月將聲音壓細壓柔了許多:“沈畫師,這幅畫我還有些想法,你在上漆之前,可不可以聽我先說說呀。”

    事關工作要事,沈邱立刻停了動作,將耳朵往云舒月那邊湊了湊:“你說。”

    云舒月本來就還有些想法,這下正好湊近了細說。

    兩人湊在一塊兒說了許久的話,杜玲瓏牙咬得緊緊的,手指摳著手心,又把云舒月來來回回掃視了很多遍。

    布衣,布鞋,布頭飾,頭發梳得還不錯,說明她有個手巧的母親,衣襟上的繡花一看就是家里給繡的,不是成衣坊里買的,應該就是個農家女。

    而她杜玲瓏從小生活在京城,隨母親探親才來了黔州短居。

    唉,是個不配被她放在眼里的女子。

    說起來,農家女子也怪可憐的,一輩子也掙脫不出來,若想嫁入城里甚至入京,便只能給人家做妾。

    杜玲瓏腰背挺直了些,嬌怯怯從懷里拿出一個做好的荷包。

    “沈邱哥哥,這個給你。”

    沈邱從工作中出神,恍惚了一會兒才回頭看她。

    杜玲瓏又道:“你上次送我的金簪子我很喜歡,不過我父親送了我一支更好的,所以這次就沒戴出來,你別怪我啊。”

    說著,她碰了碰頭上的金簪,看樣子這就是她父親給她買的那支。

    云舒月也轉頭看去,雖說這話是對沈畫師說的,可云舒月怎么可能不知道,這話分明專門是給她聽的。

    她雖然極想鄙視這人頭上金簪不過五兩銀子,她從前賞丫鬟都嫌寒磣。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她不能鄙視她,因為她如今連這也買不起。

    便道:“哇,這位姐姐,你頭上的簪子一定很貴吧,怪不得你這么好看,不像妹妹我,只能用幾根布帶子纏發。”

    她的眼里滿是艷羨,杜玲瓏瞧得心花怒放。

    “對了,沈邱哥哥,你還沒說,她身為女子,為何能在這里成為畫師,她師出何門?”

    云舒月心里默默想,她倒不是師出誰門,小時候家里給她請過幾個大師而已,只算是家里的客卿,當不得她師父。

    沈邱沉聲道:“她就是牢城營的罪犯,被上頭調到漆畫描金組來的。”

    杜玲瓏變了臉色,提著裙子站起來,默默挪得離云舒月遠了些。

    “是罪犯啊……”

    云舒月無語,便只安心看沈漆畫師操作,對方現在倒是不趕她了,也不知為什么,許是不想跟另一個人單獨待著?

    云舒月安安靜靜地看著,過了一會兒,那女子又開口了。

    這回倒是又換了種語氣,又輕又柔又悲憫:“那個,你們能吃飽飯嗎?被打的時候疼不疼啊?被打了留疤可怎么辦呢?女孩子要是來月事了該多可憐呀?那要是想吃糕點了怎么辦呢?哎呀,要是想穿漂亮衣裙了又該怎么辦呀……”

    云舒月:“……”頭一次對女人捏緊了拳,想把喬婉寧叫著一起揍她一頓。

    云舒月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是想穿漂亮衣裙,也不會想

    穿她身上那種。

    “你身上的衣裙都過時了,你不知道嗎?是買不起京中璇璣閣的成衣嗎。說起糕點,我往常最愛吃花月舫的玫瑰荔枝腌,一盒也只要百兩銀子,現在不常吃了,更愛瑞錦齋的荷花酥,味道更清甜一些,這個也不貴,一盒只要一百二十兩銀子,就是難買了一些,每回都要叫人幫我去排。對了,這位小姐,你最喜歡吃哪家糕點呀。”

    杜玲瓏臉龐愈發青白,攥著茶盞的指節泛白,花月舫和瑞錦齋都是京里專供大戶人家的糕點鋪子,別說買,她連見都沒見過。

    短暫恍惚后,她極輕地“哼”了一聲:“誰信吶。”

    沈邱百忙之中抬頭解釋道:“黔州牢城營的罪犯都是官員貶謫至此,她父親曾是戶部尚書,她真沒騙你,還有她這一手畫,依我看,頗有梁大師和溫大師的影子。”

    云舒月點頭,朝沈邱甜甜一笑:“沈畫師好眼力,梁大師和溫大師的確教過我一陣子。”

    杜玲瓏仍端坐著,桌子底下的手都氣得把大腿捏青了,真是好氣啊。

    云舒月輕哼一聲,一開始是她要比的,比又比不過,切。

    杜玲瓏很久才調整好心緒,就算此女不是農家女又怎樣,她現在已經成了罪犯。

    “那你,現在豈不是很慘,從官家貴女流落成罪犯,嘖,想想就很慘呢。”面露憐憫。

    恰在這時,江清辭來了,正站在窗外。

    云舒月弓著身子正看沈畫師工作,見江清辭來了,她本來想的今日多少要生他一會兒氣的。

    現在覺得,氣可以一會兒再生,臉面現在必須立刻找回來。

    她眼眸一亮,兩只系著蝴蝶結的垂掛髻也跟著抬頭的動作一晃。

    隨后,她張開雙臂撲了出去,聲音甜到極致:“清辭哥哥!今天給我帶什么好吃的了。”

    江清辭承住她費了一些力,因為……她飛奔過來的時候,他的心跳停了一瞬。

    她向他跑來的模樣,甚美。

    他回過神來,昨日云舒月說了自己有事,便不來找他,可他母親剛托人送來了一份荷花酥——母親似是一直誤會了什么,以為他極愛吃荷花酥。

    云舒月一邊抱住他,一邊心底極為舒暢,太好了!今日江清辭穿著錦袍,戴著玉冠,想是剛跟官員談完事回來。

    江清辭將手中的糕點遞給她:“瑞錦齋的荷花酥,我母親這陣子沒心思做,托人進京采買回來的。”

    云舒月沒接過糕點,兩只手拽著他胳膊,頭往他胸膛上蹭,來回撒嬌。

    “真好呀,我正好想吃呢。”

    江清辭一動不動,任她纏著攀著,就是那顆喉結,在月白中衣領口處急促滾動。

    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掌心滲出了薄汗,腰間玉佩也被她晃得細碎作響。

    屋內,沈邱依舊埋頭干活,杜玲瓏站起身子,望向窗外,心內激起千層浪。

    玉冠束發的男子正柔聲與懷中女子無奈交談,劍眉星目在日光里明明滅滅,流仙廣袖下不過拎著一樣紙包的糕點,恍若踏云而來的謫仙。

    她竟從未見過這等風華的公子,更何況是在這偏遠之處的山巔之上。

    云舒月攥著江清辭的手腕撒嬌:“你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我還沒學完。”

    江清辭頷首道:“好。”

    云舒月轉身進了屋,他后頸泛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真是招架不住她。

    可他總覺得,她朝他跑來時,耳邊該墜著個墜子的。

    要垂珠墜,金鑲玉的,不行,這不適合她。

    要極小極輕巧的墜子,卻要極貴極稀有的寶石。

    云舒月拎著糕點回到沈邱處,蹲在他身旁細看。

    她拿出一塊荷花酥咬出一塊兒月牙,嚼吧嚼吧,又遞給沈邱一塊兒,沈邱搖搖頭:“我不吃。”

    過了一會兒,云舒月感覺背后那人快繃不住了,便回頭問她:“吃嗎?”

    可她也必不會叫她這么容易的吃到。

    她說:“你應該沒吃過吧,快嘗嘗,之后可就吃不到了,畢竟你父親送你的金簪,也不敵這一塊兒的價格呢。”

    沈邱耳朵動了動,神情卻沒什么變化,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搭理她們兩女交鋒罷了。

    杜玲瓏還是拿著吃了,云舒月說得對,她這次不嘗嘗,可能一輩子也嘗不到了。

    她看了看窗外如謫仙一般的男子,又看了看著布裙荊釵的云舒月。

    心里默默念叨著,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那位公子一定也沒多在意她,否則怎么不給她穿上綾羅綢緞,只是送個糕點而已,對那位公子而言,不過隨便從指縫里漏點出來,算不得什么,一定是這樣的。

    到了傍晚,沈畫師終于完工,這師算是被云舒月給偷完了。

    他無奈地看著身旁賴了他一天的女子:“你現在可以走了嗎?”

    云舒月欣喜道:“我走我走,我再不走,這位小姐都要恨死我啦。”

    留下這意味不明的一句話,云舒月一瞬就溜走了,像只花蝴蝶。

    空留下杜小姐恨得牙癢癢。

    云舒月跟著江清辭一路上了丹奉臺,江清辭心里空空的。

    罷了,現下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等會兒一起對弈一局,再飲一些玉露春,若是可以,她彈琴,他便吹簫伴奏,就像從前一樣,才是對的。

    云舒月忽然站到他背后,兩只手把著他的肩:“清辭哥哥,背我。”

    江清辭頓了頓,隨后蹲下身子:“上來。”

    怎料云舒月一趴上他的肩,張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尖,下了死嘴。

    第26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如愿聽見從江清辭喉間……

    “嘶——”

    江清辭疼得差些將她扔下去,倒是沒扔。

    “云舒月!”

    云舒月恨得牙癢癢,憑什么喬婉寧家的女眷來了這兒不用上采石場!

    先讓他痛個厲害,然后云舒月松開牙,用唇裹著,舌尖舔著,含含糊糊道:“清辭哥哥,我剛剛咬疼你了嗎?”

    這極致的痛感和極致的酥感交替襲來,江清辭差些就地腿軟。

    她好像不是故意咬他的。

    “沒,沒有。”

    云舒月嘴里喊著他的耳朵尖,見他說不疼,虎牙尖又悄悄露了出來。

    在他耳輪廓上輕輕碾磨:“這樣呢,疼嗎?”

    江清辭雖不解,卻也道:“不疼。”

    她便又用力些,唇齒流連過的地方留下一串濕痕,挑準了一個地兒下嘴。

    貝齒在耳尖廝磨,她含糊道:“這樣呢,疼嗎?”

    江清辭腿軟了些,喉結開始急促滾動。

    她的溫軟呼吸打在他的整個耳廓上,便紅透了。

    云舒月眼神一凜,她可沒忘了這是個懲罰。

    在他不經意間,又下了死嘴。

    不久后,她如愿聽見了從江清辭喉間溢出的輕哼。

    他在一叢低矮的竹林旁站住,喉間是底啞的顫音,隨后是隱忍著低吼了一聲:“云舒月!”

    云舒月松開嘴,唇還膩在他耳廓上,聲音便也從他耳廓傳至脊椎:“清辭哥哥,怎么了?”

    她的指尖劃過他后頸,江清辭便道:“沒事。”

    她應當……不是故意的。

    倒要讓他待會兒仔細看看她的牙,看看是不是尖得過分,該磨一磨了。

    他險些背不住她,云舒月攀著他的肩,叫他把她往上再兜些。

    他有些怕了她,蹲下身子叫她下來:“自己走吧,待會兒叫人看見了。”

    云舒月尋思自己反正都已經出完氣了,下來就下來。

    不過該刁難的還是要刁難。

    “江清辭,為什么喬婉寧家的女眷便不用去采石場?”

    她的聲音很兇。

    從前要云家去采石場,非他故意為之。

    “我當時剛接手牢城營不久,采石場已是當時罪犯去處中最輕松的一個,況且,采石場離丹奉臺很近,我站在山頂便能看見你。”

    他解釋得誠懇。

    “后來我寫了公文入京,表明女眷在牢城營中做哪些活兒效率更高,女眷在采石場或是窯廠做活效率極低,屬于浪費糧食,此番分析過后,新來的罪犯皆是按照各自長處進行分配。”

    云舒月嘟

    囔道:“喬婉寧從前最會打馬球了,力氣可大了,你將所有女眷歸為做重活效率低的一類是偏見,就該叫喬婉寧去采石場扛石塊。”

    江清辭笑道:“罷了,有空子鉆,何不鉆呢,這行宮修得越快,又沒有我們這些人什么好處。”效率高不高的,只是說給上面人聽的。

    云舒月酸溜溜地說了一句:“你可真是大善人。”

    江清辭認真看她:“對不起啊,讓你受苦了。”

    他伸手別開她額間掉下來的發絲,茉莉頭油的香氣撲鼻而來。

    “從今往后,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護住你。”

    “你保證?”

    “我保證。”

    云舒月歪頭一笑:“那江清辭,我們不熟……”好像跟謝瑯走也還不錯。

    江清辭伸手捂住她的嘴,蹙眉道:“不許說!”

    云舒月咬住他虎口。

    “你最近就愛咬人是不是?”

    云舒月搖頭:“不是愛咬人,是愛咬江清辭。”

    夜已深,云家一家子各回各的房間,剛熄了燭火,院門外響起敲門聲。

    王姨娘起夜去開了門,門外倒是張熟臉。

    這牢城營說大不大,來這里已有三月,從前住在草屋,每日來來往往的,大多數人都已經見過幾次了。

    見是從前草屋的鄰居,鄭家的大公子,王姨娘便問道:

    “鄭家的?你有何事?”

    見對方面色艱難,似是有要事,王姨娘做不了主,只得硬著頭皮去敲主屋的門。

    “你稍等一下啊,我去叫老爺夫人。”

    正往主屋走,云舒月揉著腦袋從屋里出來,她被吵醒了。

    “王姨娘,有什么事嗎?”

    王姨娘見了她,尋思二小姐是個能做主的,叫二小姐也行。

    “鄭家大公子來了,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找。”

    云舒月對鄭家有些印象,從前鄭家伯伯是一州通判,鄭家大公子鄭昭言曾與哥哥是同窗,不過人家出息得多,十四歲就中了舉,后來當了水師統領,也不在京中供職。

    所以兩家后來不太交往了,來了牢城營以后,鄭家人寡言少語,兩家也只是點頭之交。

    鄭昭言正在門外焦急等著,王姨娘再次將門打開時,云舒月頂著一顆亂糟糟的頭站在門后。

    “昭言哥,你有什么事?”

    眼前女子逐漸跟記憶中那個小粉團子重疊,鄭昭言雖知道云家人前陣子也來了牢城營,卻還沒見過云家妹妹的。

    不光是他們兩家而已,這牢城營中大多數罪犯互相之間多少有些舊交情,可淪落至此,誰還有心情每日與熟人寒暄,倒不如裝不認識的好,也給對方留幾分面子。

    難不成見了面就要說:“唉,你也來這兒了,真是想不到啊。”

    倒是曾經的死對頭在這里見了面,先來的那個免不了要找上后來的那個去寒暄幾句。

    眼下也不是敘舊的時候,他忙道:“我妹妹病了,也帶去牢城營的醫室看過,可那里條件實在太差,說我妹妹治不好,她已經連續七日高熱不退,云妹妹,我家實在沒辦法了,聽聞這牢城營中,唯有你家過得好些,可有藥能借我一些?”

    云舒月愣了愣,清醒了一些:“哦,你等下哦,我爹之前也是終日發熱不退,他還剩了些藥,但不一定對你妹妹管用,你便拿去使吧。”

    鄭昭言滿臉動容,喉嚨極輕地滾動了兩下,最終只說了句:“多謝。”

    王姨娘忙道:“我這就去找。”

    便只剩兩人站在門前,云舒月正要回去睡覺,鄭昭言似是沒什么話說,多少該表達一些關切:“云妹妹來了這里,可還適應?”

    云舒月懶懶地靠在門框上,搖搖頭,踢了踢地上的樹枝:“怎會適應?可也沒辦法呀。”

    鄭昭言看她,倒覺得她面貌甚好,絲毫未被蹉跎。

    不像他妹妹鄭明珠,在流放路上的時候便一病不起了,到了牢城營,本還有人上來選妻,見她病歪歪的,便沒有將她選走。

    畢竟那時候底下的商人或是官員要到這兒來選妻,也是要花不菲的銀子的。

    誰會將銀子浪費在一個病懨懨的女子身上,除了鄭明珠以外,牢城營中也還有一些未被挑中的女子。

    那時候,被選走倒算是一件幸事。

    女子反正也要嫁人的,比起跟家人在牢城營蹉跎得不成樣子,還不如嫁去愿意花銀子“買”她的富貴人家,畢竟在牢城營,保命都艱難。

    “你們家為何會來這兒?”云舒月問道。

    鄭昭言面容苦澀,答:“他們說我父親通敵。”

    云舒月聞言不語,像這樣的罪名,若是真的坐實了,鄭家人就不止是被判流放了,可這樣的罪名,一旦被人冠上,不管坐不坐實,一家子都完了。

    鄭家還真是倒霉。

    這時候王姨娘將藥拿出來了,云舒月接過來遞過去:“快回去給你妹妹煎藥吧,希望她早日好轉過來,改日一起玩。”

    云舒月關上門,回去睡覺。

    她搖搖頭,鄭昭言變化好大,他從前可是不輸江清辭的貴公子,現在嘛,頹喪了許多。

    從意氣風發到毫無神采,云舒月心中感慨頗多。

    真是可惜了。

    翌日一早,云家人陸陸續續起床忙活起來。

    王姨娘一大早以來做的杏仁酪甚是香甜,云舒月在睡夢中砸了咂嘴,起來竟就能吃到,真是讓人難以言喻的幸福。

    “王姨娘,給我來一大碗。”

    “來了二小姐,喝完了還有。”

    云舒月端著汝瓷的碗,晃晃腦袋,只覺得日子跟從前也沒什么分別了。

    只是,沒有雅集邀請她,也沒有宴會供她招展。

    只能在這無聊的山林里消磨時光,不是,奮力干活。

    云家的香味飄了很遠,喬婉寧又來了。

    云舒月放下碗:“你又來做什么?我記得咱們倆從前屬于是見了面也得繞著對方走的那種關系吧。”

    喬婉寧沒答她這句話,猛嗅了一口空氣中彌漫著的香氣。

    “你們家在吃什么啊,能給我也來一碗嗎?”

    “不給。”

    “給她吧。”

    云舒月回頭嘟嘴:“母親~”

    林書柔端了把椅子給喬婉寧:“多久沒見婉寧了,你家父親母親還好嗎?”

    喬婉寧乖乖坐下,對林書柔道:“回伯母,他們都很好,皇上寬宥,一路上沒受什么罪。”

    從前的流放路上,罪犯折損率極高,人人都當流放是酷刑。

    最近這陣子流放存活率倒是高了許多。

    喬家人也從一開始上路時的戰戰兢兢,到越走越樂觀,發現原來流放只是苦了些,累了些,餓了些,離丟命還差得遠。

    云舒月瞥她道:“誰讓你對我母親說話聲音那么溫柔的,母親,我發誓她是裝的,她夾著嗓子在說話,她正常的聲音不是這樣的。”誰讓喬婉寧往常也老這么說她。

    林書柔無奈道:“是是是,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生來就是個小嬌嬌,要被母親摟在懷里哄著疼著的。”慣著云舒月已經是她的習慣了。

    說完又看向喬婉寧:“你也叫你父母來我們家坐坐,大家聚一聚。”

    云明旭拍板道:“要不就今晚?我把老譚也叫來。”

    王姨娘多盛來了一碗杏仁酪給喬婉寧:“喬小姐請用。”

    喬婉寧頗不適應:“王,王姨,你也別忙活了,坐下來一起吃吧。”

    云明旭忙道:“別管她,妾不上主桌。”

    王姨娘面上倒沒有不開心,手擦擦圍裙,一邊道:“喬小姐不用客氣,再想吃吩咐我就行。”

    云舒月不太舒服,怎么一家子都愛哄著喬婉寧,她倆以前可是死對頭。

    “喬婉寧,我昨日碰到個極為討人厭的女子,你今天得幫我。”

    喬婉寧愣了愣,一口杏仁酪剛下肚,給她香的嘞。

    “極為討人厭的女子?想象不出來,能比你以前那樣還討人厭?”

    她是真心求問。

    云舒月氣得夠嗆,瓷碗重重往石桌上一磕。

    “你就說幫不幫吧。”

    喬婉寧也將瓷碗往石桌上重重一磕:“幫啊,必須幫啊,你云舒月也有求到我頭上來的一日,咱們雖說以前水火不容,可現

    在咱們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必須站在一頭。”

    這瓷碗磕出的聲響嚇了她一跳,又連忙道:“江清辭對你真是不賴啊,這碗都能給你弄來,真不知你是來流放的還是來享福的。”

    “江清辭?你見過江清辭了?”

    云舒月來了此地,都是隔了好幾天才見到江清辭的,又隔了好久才知道他就是黔州牢城營的司隸校尉。

    喬婉寧點頭,拉了她兩下,是要說悄悄話的意思。

    “我看到他時還吃了一驚呢,我就說江家沒那么容易倒,搞半天你們倆來的這一出。”

    云舒月愣道:“哪一出?”

    喬婉寧“咂”了一聲:“你實話說,你是不是為了他才來的這里,專門的苦肉計,為了讓他更憐惜你。”

    云舒月瞪大眼:“怎么可能!”

    怪不得喬婉寧從前對她偏見頗深,她要真是這樣,成什么蠢人了。

    “喬婉寧,我只是喜歡朝男人撒嬌,我不是蠢。”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口的。

    喬婉寧拍拍她的手:“知道了知道了,那,那你們當時跟江家決裂把事情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你現在又是怎么勾搭上江清辭的?”

    喬婉寧一臉要聽各種閑談的表情。

    云舒月聳聳肩:“還能怎么著,從前那些招數,再來一遍嘛,你又不是沒見過。”

    “咦——~”

    喬婉寧一臉嫌棄:“你還是那個討人厭的云舒月,沒差。”

    云舒月捂臉哭起來:“嗚嗚嗚你說我,我要找清辭哥哥告狀!”

    喬婉寧望著天,嘆道:“所以江清辭才是真蠢的那一個,這樣也能上你的當。”

    云舒月拿了一塊兒糕餅吃,晃晃腦袋道:“我生得這樣貌美,他可不是蠢,可有他的好處呢。”

    她嘴角沾著糖霜,雙鬟上綠色蝴蝶結絲帶跟著搖晃,糯米團子里的紅豆餡沾在指尖上,她忽然將手指含進唇間,眼睛彎成月牙。

    喬婉寧張了張唇,嘟囔道:“我看你倒是比從前在京中時順眼多了,行了,我先去紡織坊干活了,等干得差不多了我上來找你。”

    云舒月點頭:“嗯嗯。”

    吃完早飯,云舒月也上山去了。

    只是不知昨日那個討人厭的女子今日還在不在。

    一想到這兒,她就生氣,要是在京中,她看都不樂意多看一眼的人,現在卻能惹她生氣。

    真是虎落平陽了呀。

    云舒月走進畫室,湯師給她安排了新的任務。

    “這面柜子是將來皇上的寢宮用的,畫龍,明白嗎?規制萬萬不可出錯。”

    云舒月點頭,宮里用物的規制她都明白,畫龍也不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沈畫師呢?”

    云舒月抬頭四處望,沈畫師還在昨日的屋里。

    身旁那女子倒是沒見了。

    云舒月暗自可惜,她今日好不容易叫來一個幫手呢。

    “沈畫師,你今日畫什么呀,需要我幫忙嗎?”

    她蹦達到沈邱身后,實則朝他面前的漆料上看去。

    “今天要給多寶格貼金箔?”

    沈邱止住動作,回頭看她,也不說話。

    云舒月催促他:“那你快貼呀。”

    沈邱努了努嘴:“這回真不能給你看了,這是我師門秘術。”

    云舒月抬頭望天:“那我不看,你干你的吧。”

    沈邱:“……”

    他還是不干,云舒月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托腮望天。

    “你,你走吧。”

    沈邱臉都紅了,垂頭說道。

    云舒月翻了他一眼:“男人怎么都這么小氣,我又不會搶了你的飯碗,你快點貼!”

    “你再不趕緊干活,我就找上面告狀去了,到時候你的飯碗就真丟了。”

    沈邱:“……”臉更紅了。

    過了很久,他慢吞吞地拿起鑷子開始做,遲疑道:“那你看了以后,絕對不可以外傳。”

    云舒月乖乖點頭:“嗯嗯。”

    到了下午,喬婉寧來的時候,她已經上手在開始做漆畫了。

    “云舒月,我們來牢城營是服刑,你倒是來學手藝的,你這花瓶描得不錯呀。”

    云舒月從花瓶的圓肚后面抬起頭:“這個可不簡單呢。”

    “唉對了,你說的那名討人厭的女子呢?怎么沒見著?”喬婉寧四處望了望。

    沈邱的耳朵動了動,干活的頭埋得更低了。

    他什么也沒聽見。

    云舒月連忙朝喬婉寧使眼色,往沈畫師身上看了又看,一邊找補著說道:“也不是很討厭呀,也就是不太聊得來而已,實際上她人還不錯的,是吧,沈畫師。”

    她歪頭對視到沈邱垂著的眼,沈邱被迫跟她對視。

    “沈畫師,牢城營的女子甚少,好不容易多來了一個,我們本來是想找她玩兒來著,私下愛開些玩笑,你別介意哈。”

    沈邱別開頭,耳尖通紅:“我,我介意什么?你別誤會了什么。”

    云舒月默默嘆了口氣,女人之間有烽煙沒關系,但她絕不想在男人面前嘰咕別的女人,今天真不是故意的。

    “你不承認就算了,你慢慢畫,我們先走了。”

    她拉著喬婉寧走出來,山中空氣清新,時辰還早。

    “要是譚姐姐也還在就好了。”

    她往常在京中關系好的人不多,大多數小姐也只是愛跟在她身后一起玩兒,也不代表關系多好。

    “譚君雅也在這兒?”

    “她嫁人了。”

    兩人正往山下走,迎面撞上一行青玉白袍的公子。

    正是與江清辭同輩的江正澤、江瑾瑜、江清朗。

    江清辭排行第三,江正澤才是家中大公子,江瑾瑜是四公子,江清朗是五公子,與江清辭同父。

    見了這三位,云舒月端端行了一禮,臉上揚起恰到好處的微笑:“月兒見過哥哥們,哥哥們好。”

    喬婉寧見了江正澤,二人對視了好長一眼,直到江正澤移開視線,喬婉寧后知后覺行禮問好。

    “喬家小姐,你竟也在此。”江瑾瑜道。

    “嗯,剛來。”

    “那便一起上山去坐坐吧,三哥叫我們幾個前來議事,說京中將有郡主要嫁往夜郎國,許是會經過我們這兒,需備好一應事項。”

    云舒月正要跟著上山,喬婉寧松開她的手:“我就不去了吧,我一介罪犯,也不該上去。”

    江瑾瑜和江清朗聽了這話,都尷尬得未開口說話。

    江正澤注視了她許久,道:“你若有什么需要的,隨時找我,我會常居在丹奉臺。”

    幾人對視一眼。

    云舒月道:“你不上去,那我也不去了,咱們回家吧。”

    家中備了薄宴,譚家的伯伯和幾位哥哥也來了。

    云明旭率先舉杯,大家皆著布衣,聚集在此,形容狼狽。

    “咱們能聚在此,已是天大的緣分,只愿今后誰若是翻身了,也別忘了其他人。”

    譚聰健忽地掩面哭泣起來:“你們兩家都還整整齊齊,唯有我的女兒,真希望她能過得好。”

    云舒月今晚喝了不少酒,現在的日子,講實話,好像也不該再挑剔什么了。

    她端著躺椅到離石屋不遠的山下溪流旁,仰躺著觀月。

    若她心中沒有不甘,這樣的日子,說比以往還要愜意悠然都說得過去。

    可她不甘吶。

    江清辭悄然站到她的躺椅后,伸手撩開她額前的發。

    云舒月身上酒氣繚繞,她喝得有點多。

    她抬起自己的五指,翻來覆去的看,她從小苦練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要她這樣她如何甘心呢。

    她抬眼時,撞上江清辭沉沉的眉眼。

    “江清辭,你得回京啊,你不回京的話,誰帶我回去呢?”聲音慵懶而綿長。

    “你回京了,是不是要接你祖父的班,做一朝首輔啊?”醉得很厲害。

    “那首輔夫人的位置,是不是我的啊?”

    “江清辭,我跟你說啊,這個位

    置一定得是我的啊。”

    為了強調這句話,她仰起臉,伸手拽著江清辭腰間的絳帶,拉出一條縫隙。

    江清辭俯視看去。

    鬢邊碎發垂落,眼尾的胭脂被淚水暈開,在頰邊洇出兩朵顫巍巍的粉云。

    眉峰在眉梢處折成柔軟的弧度,睫毛隨著眼皮輕顫,瞳孔里酒意未散,恰似兩汪桃花潭。

    鼻尖在月下光澤瑩潤,唇珠微微腫脹,檀口輕啟時,貝齒間溢出半聲嘆息:“江清辭,首輔夫人這個位置,一定得是我的。”話說得好霸道。

    唇角還沾著未拭凈的酒漬,艷如點絳。

    最勾人的是那雙眼尾。

    第27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清冷月光與赤紅野火在……

    最勾人的是那雙眼尾,醉意化作胭脂色從眼角蔓延開,在雪緞般的肌膚上烘出兩抹晚霞。

    江清辭注視著,一寸不移眼。

    云舒月似是生了氣,他怎的都不答她的話。

    她用力拽他腰間的絳帶,他被她拉著往前靠了靠。

    小腹撞上她的頭。

    她仰著臉:“江清辭,是不是我的嘛。”

    她可努力了好久好久呢,若是最后不是她的,該是一件多讓人難過的事啊。

    她又拽了他一把,江清辭沒站住,兩只手抵在她躺椅的兩側,緊緊抓住,雙臂青筋爆起。

    兩人近在咫尺。

    “是,是你的。”

    她的兩頰便迅速凹出兩顆梨渦,眸中流轉著波光。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這樣我才不虧嘛,吶。”

    她順勢閉上眼,睫毛也跟著扇下,在紅紅的臉頰上蓋上陰影。

    可她等了許久,并未等來那枚親吻。

    江清辭牢牢支撐著雙臂,僵持了許久。

    他隱忍不動,她喝醉了,君子不趁人之危。

    云舒月睜開眼瞪他:“我不美嗎?”

    原本含著春水的眼尾變得兇了一些,睫毛仍濕漉漉的。

    原本嬌艷欲滴的唇瓣倔強地嘟起,倒比剛才更添三分艷色。

    “美的。”

    他伸手撩開她被風吹亂的碎發,一邊注視她一邊道。

    “那你不喜歡我嘛。”

    這句話又變嬌了,尾音繞了幾道彎兒,腰肢蹭著躺椅扭了扭,頭靠得他小腹更緊了。

    仰臉看著他,眼睛眨了眨。

    江清辭喉結動了動,那只撩了她碎發的手遲遲未從她額上下來,頓了一會兒,一整只大掌掌在她的臉頰上。

    軟肉溢滿掌心,云舒月一邊仰臉看他,一邊將臉頰壓著他的掌心蹭了蹭。

    江清辭的另一只手便捏緊了拳,瞳孔里,清冷月光與赤紅野火在無聲博弈。

    “舒月,乖女,你在哪兒呢,該回家睡覺了。”

    遠處響起林書柔的喊聲。

    江清辭收回手,站直了身子,那張躺椅跟著晃了晃,云舒月還好好躺著。

    詩筠跟著林書柔過來,一個攙扶她,一個負責搬椅子。

    “在這兒躺久了當心著涼,你這孩子。”

    林書柔將她拉起來站端正了。

    看見一旁的江清辭,她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麻煩你了,江三公子。”

    “舒月老是給你添麻煩,我心里也過意不去。”

    江清辭頷首溫和回她道:“沒關系,伯母,你們快回家吧。”

    目送三人進了石屋,江清辭踏著月色上山。

    江正澤坐在丹奉臺外的欄桿前,今晚也喝了不少酒。

    在此處恰好可以看見今日在云家石屋的熱鬧。

    江正澤瞥了他一眼:“回來了。”

    “嗯,小伯呢?”

    他還有些事要與江嘉懿商議。

    江正澤往西邊的屋子瞥了一眼:“他那兒有人,你別去。”

    那間屋子燭火幽暗。

    江清辭蹙眉:“他身邊那個侍女,又來了。”

    江清辭一向不贊同小伯與那位名叫青蓮的侍女待在一塊兒,他該聽祖母的,正經尋一位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做正妻。

    也省得祖母為了小伯的事情,整日發愁。

    既是大哥提醒過了,江清辭自不會去靠近那間屋子。

    直至過了子時,那屋子的門才被打開。

    隨后,江嘉懿先踏出了房門,一名女子身上裹著寬松的衣袍,被江嘉懿攏著走了出來。

    青蓮的頭發全都披散在肩上,鬢角有些凌亂,面上無妝,江嘉懿的披風在她身上一直裹到了脖頸,睫毛上還凝著細碎的汗珠。

    江嘉懿撫過她的唇瓣:“我送你下山。”

    兩人走過時,站在欄桿邊上吹風的江清辭緊蹙著眉。

    小伯既是長輩,他便寬容著他些。

    “祈言,叫幾個下人去把那間屋子好好打掃一遍。”

    江正澤見了他這樣,輕聲嗤笑著:

    “食色性也,人之常事。”

    江清辭回他:“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

    江正澤摸不著頭腦:“你說的跟我說的有關系嗎?”

    江清辭聳聳肩。

    天光大亮時,云家人陸陸續續起床。

    鄭家的大公子鄭昭言又來了一趟。

    這次面上倒是不像上次那樣滿是愁容。

    “云二妹妹,多謝你上次贈藥,我妹妹已經開始好轉了。”

    云舒月正坐在石桌上吃肉包子,聽了這話,心里也高興。

    “那挺好的,你好好照顧她,之后再有什么缺的,也盡管來找我便是了。”

    云舒月正往嘴里塞了一個鮮嫩多汁的肉包子,是王姨娘一大早起來做的。

    見鄭昭言還在門口徘徊著,便問他:“你還有什么事?”

    鄭昭言這才猶猶豫豫從背后拿出兩個大白面饅頭。

    “這個,是我昨日特地多做了些工換來的,作為謝禮……”

    他猶豫著要不要將這饅頭收回去。

    云舒月朝他伸出手:“那便拿來吧。”

    她伸手拿過饅頭,笑著道:“不錯嘛,這么結實的兩個圓圓大饅頭,你有心了。”

    她將饅頭遞給王姨娘,嬌聲軟語道:“王姨娘,我想吃炸饅頭片兒。”

    王姨娘熱切又溫柔地應了聲:“好嘞,小姐等著便是。”

    送走了鄭昭言,云舒月按時上山準備做活。

    路過山下溪流時,她總覺得腦子里一閃而過了什么。

    昨晚……躺椅……江清辭……

    她搖了搖腦袋,實在是記不清了。

    只記得,江清辭的那張俊臉,當時她仰著頭,望著月,他的臉忽然就進來了。

    晃晃悠悠,令人心醉。

    這江清辭啊,勾搭他怎么算她也不虧。

    她想將他拆吃入腹,吃干抹凈。

    這般想著,她心情頗為舒暢地進了行宮,到了漆畫描金組的范圍。

    遠遠就看見沈畫師蹲在角落里忙活,她免不了又想去逗弄他一番。

    說起來,沈畫師長得也算清秀,常穿著一襲白衫,頗為儒雅的模樣,就是人太小氣了,也不愛說話,跟個悶葫蘆似的。

    “沈畫師,你今天又畫什么呢?”

    她踱步至他身后,這才發覺,那個女子今日又在這里。

    杜玲瓏站起身,有些警惕地看她。

    云舒月決定先發制人,上下掃視了她幾眼,道:“你怎么又來了,我們這里是施工重地,閑人還是少來的好。”

    說完話,她展開自己的筆墨紙硯,做出要在此地開始認真工作的模樣。

    沈邱按照慣例封閉了耳朵,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杜玲瓏道:“我來找我沈邱哥哥,又沒人攔我,怎么不能來了。”

    云舒月笑瞇瞇道:“我只是提個建議,你愿意在這兒就在這兒吧,只是,可不要打擾我們工作哦,我們都很忙。”

    杜玲瓏“嘁”了一聲:“你不過是個罪奴而已,能做什么要緊的工作。”

    云舒月聽了這話,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不好,她眉頭皺起來,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嗚嗚嗚,沈畫師,你帶來的人,怎么這樣不講禮數的,這話傷人,凡是有教養的女子,必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沈邱封閉耳朵失敗,他無奈回頭:“杜

    姑娘,這話,的確是你說得不對,云畫師家里落難并非是她的錯,你不該這樣說。”

    杜玲瓏臉色變了又變,沈邱竟然下她的面子。

    她父親本來都松口同意她嫁給沈邱了,這次來黔州,她是打算長住的,住到沈邱在行宮的工程完成為止,然后他們二人回京成婚。

    云舒月皺眉嘟嘴看她,眼眶里還是幾滴淚將落未落的樣子。

    杜玲瓏急道:“沈邱,你怎么向著她說話,我生氣了,這便回家告知父親,你我婚事就此作罷。”

    沈邱更有些摸不著頭腦:“杜姑娘,話不可亂說,你我二人,何時有婚事了?”他扯開嘴角尷尬地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

    杜玲瓏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誰家的徒兒不是做夢都想娶了師父的女兒,沈邱現在為了維護這個女人的臉面,連這樣的好處也不要了嗎。

    聽到這里,云舒月收了收表情,將自己的一應物件兒收拾著退了出去。

    看來事情鬧大了,可不關她的事,她還是先溜了比較好。

    沈邱余光見著她偷偷溜走的身影,一個頭兩個大。

    這都什么事。

    身后還有個泫然欲泣的杜玲瓏。

    云舒月找了個視角極好的地方擺開攤子準備開始作畫。

    一想到里頭那兩個就想笑,一個想嫁,一個不想娶。

    等等,她昨晚……一個想被親,一個不想親。

    她好像朝江清辭嘟嘴來著。

    江清辭會不會……又生她的氣,比如,又說她不自重一類的話。

    他最喜歡這樣教訓人了。

    云舒月決定找機會向他解釋解釋。

    她就是天生愛嘟嘴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到了下午,喬婉寧來了。

    “我感受到你的呼喚,就來了。”

    云舒月拉著她蛐蛐了半天:“你可算來了,剛剛可把我尷尬得夠嗆。”

    聽云舒月把事情一說,喬婉寧勸她道:“你之后還是離那個沈畫師遠點吧。”

    云舒月點點頭:“我覺得也是。”

    余光瞥見了某個人,云舒月連忙拉了拉喬婉寧:“她來了。”

    喬婉寧與云舒月排排站著,背對著杜玲瓏。

    “咳咳,要我說啊,自從江清辭走后,京中唯一能入眼的公子也就那么幾位了。”

    “一個孫侍郎家的二公子,十六歲中的進士,皇上欽點的,現在在禮部為官,模樣也還算俊秀。”

    “他呀,他哪兒有章家的大公子俊朗呀,雖說科考一事上他拔了尖兒,可他家世不行,家中唯有兩代人為官,根基不夠。”

    “章家的大公子是京中第一大才子,難怪你偏向他,我記得他曾為你提過詩的。”

    云舒月昂了昂脖頸:“害呀,也不算什么,那首詩后來還傳到太后她老人家耳朵里去了,你說說這事鬧的,當年太后娘娘宣我進宮,還賞了我一對兒步搖呢。”

    “若要論容貌啊,還是江家幾位公子為上,你不知道你走后新進京的那個蘇世子,哎呀我都不想說了。”

    云舒月垂頭不語,揪著手指。

    這個蘇世子是她的仇人,當初在她面前拽什么拽,等她做了首輔夫人,她要踩死他。

    不對,首輔夫人?這個詞好熟啊,她在什么地方說過嗎?

    有些事情、有些話,是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說出口的呀。

    喬婉寧拽了拽她,兩側偏頭看了看:“她走遠了,還說嗎?”

    云舒月搖搖頭:“不說了,沒勁兒,唉。”

    到了晚上,云舒月回家時,特意叫著喬婉寧一起到鄭家的草屋看了看。

    鄭明珠比她們都要小一些,以往也沒怎么在一起玩兒過,她只是知道京中有這么一號人。

    “她病了這么久,咱們去看看她也好,在這牢城營,整天也見不到幾名女子。”

    鄭家還住著草屋,除了云家,大家都還住著草屋。

    住草屋也沒什么不好的,就是冬天快到了,漏風。

    到時候這會是個大問題。

    鄭家人見云舒月和喬婉寧來了,忙出來接待。

    拿缺了口的大瓷碗給她們倆倒茶喝。

    云舒月看著這口碗,想起她家從前,也曾這樣待過客。

    “鄭伯母,別忙活了,我們看看她就走。”

    她伸出手拉著鄭伯母的手,鄭夫人一見了她,只覺得這孩子格外讓人感到親切。

    倒也難怪云家能過得好。

    角落的床幔里,蓬松的灰色被褥間蜷縮著一名女子。

    她的皮膚蒼白,是瓷器般的細膩光澤,烏黑的長發散落在枕畔,整段兒身體柔軟得像春日的柳枝。

    她眼睛半闔著,嘴唇毫無血色。

    見了云舒月,她張嘴叫道:“舒月姐姐,我曾見過你的。”

    云舒月倒是對她沒什么印象了。

    她坐到她床邊,替她掖了掖被角:“瞧你瘦的,趕緊養好身體吧。”

    鄭明珠看著她,眼中滿是艷羨:“那時候你坐在宮宴前排,穿著桃粉色的宮裝,太后娘娘叫你坐到她身邊兒去,而我,而我的座位雖也并不靠后,卻也無人在意。”

    “還有一次雅集,云姐姐可還記得,當時云姐姐作畫討了長公主的彩頭,得了一支玉簪,轉頭見我瑟瑟縮縮待在角落,便轉贈給我了。”

    云舒月從回憶里搜尋了許久,才堪堪找到一個類似的畫面,當時她覺得長公主隨意賞的玉簪成色不是很好,反正是彩頭嘛,不就是贈來贈去的嘛,她掃視了一圈,見著個最不起眼的女子,便隨手又將玉簪贈給她了。

    這贈禮一事,她可比長公主聰明。

    “哦,這個啊,我隨手一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喬婉寧忍不住又要拆云舒月的臺:“你要是信她是真心贈與你的,你就上大當了。”

    倒也不是她看不慣云舒月,實在是眼前女子太慘,被云舒月那些招數唬得一套一套的,看著云舒月的眼睛都快放出光來了。

    鄭明珠目光在兩人中間轉了轉,便笑著道:“我知道的呀,云姐姐當時又不認識我,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至少云姐姐這次給我的藥必是真心的。”

    云舒月笑著看她,這個鄭明珠倒是聰明,知道大腿該往那兒抱。

    與她如出一轍的伎倆,討人喜歡嘛。

    “那你快些好起來,我們過幾天再來看你。”

    走出鄭家,云舒月與喬婉寧對視一眼。

    “喬婉寧,你能別再拆我臺了嗎,你怎么比姚凝靜還讓人討厭。”

    喬婉寧道:“這就叫拆臺了?若我真的要拆你臺,我這就去給江清辭說,他走后,你與蘇世子之間的事。”

    給云舒月嚇得夠嗆,連聲道:“喬姐姐,喬姐姐,別這樣對妹妹嘛。”

    她兩只手臂纏上喬婉寧,一貫的撒嬌手法。

    “我與蘇世子本就只是簡單地處了處,什么也算不上的呀。”

    她的頭貼在她的肩上,眼珠子朝著她,眨了眨,忽閃忽閃。

    喬婉寧渾身哆嗦了哆嗦,連忙甩開她:“你夠了,我不吃這一套。”

    云舒月又要巴上她,嚇得喬婉寧連忙向前跑了兩步:“娘哎,你別來追我,我答應你就是了。”

    翌日,云舒月上山做工,果然離沈畫師離得遠遠的。

    他以及他的杜姑娘,都別來沾邊的好。

    干活干了半晌,倒是沈邱坐不住了。

    “那個,你這個龍眼睛,到底是幾根睫毛啊,全都糾纏在一塊兒,我數也數不清。”他舉著她的畫左看右看。

    云舒月瞥了一眼,道:“就是要這樣亂糟糟的,顯出毛茸茸的質感,你便照著描摹便是了,有什么難的呀。”

    她朝沈畫師眨了眨眼睛,一臉天真無邪。

    沈邱一臉無奈,說話的聲音又軟了一個度:“這,這要我怎么描摹呀。”

    云舒月別過頭,也不看他了:“嘖,沈畫師還是手藝不行呀,你描不出來我可不管,那是你的事情。”

    沈邱撓了撓腦袋,一個頭三個大。

    等會

    兒描出來不像,她又要說他。

    沈邱深吸了幾口氣,決定臉皮厚一點。

    “前些天你要學漆畫,我便都讓你看了,今日我需要你幫忙,你也得幫我才是,不然不公平。”

    云舒月愣了愣,仰頭,歪著腦袋看他,咧開了唇,露出一排八顆牙,眼睛彎成了月牙,良久發出悠長的一句:“這樣啊——”

    沈邱后退了兩步,點點頭,再次復盤了一遍他說的話,他確定他說的話沒問題,是講道理的來著。

    云舒月一本正經道:“可是,可是我如果幫你的話,待會兒又被那個杜姑娘看見了,她又罵我怎么辦呀,她那天說我是罪奴,我回家哭了很久。”言語委屈,但口齒咬得很清晰。

    沈邱面色一變,后退的兩步變成了前進的一步:“你,你真的哭了很久?”

    云舒月抽噎了兩下,道:“嗯嗯,沈畫師,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吧。”

    她伸手拎著沈畫師的袖子,將他往遠處扯了扯。

    沈邱無奈解釋道:“可是我跟她壓根就沒什么關系呀。”聲音又軟了、柔了一個度。

    云舒月立刻捂住耳朵,朝他微笑道:“不關我的事。”

    沈邱一個頭五個大,真是拿她沒辦法。

    她正捂住耳朵,他便大聲喊道:“那這個龍睫毛我隨意畫了啊,畫好了你不許挑刺。”

    云舒月放下手,叉腰委屈道:“你吼我做什么?你說話就不能聲音小一點嗎,你嚇到我了。”

    她伸手撫著胸口,看樣子真是嚇了一大跳。

    沈邱后退兩步,轉身道:“抱、抱歉啊,我就這么去畫了,你,你好好歇會兒,別哭啊。”

    沈邱走得很快,他幾乎覺得他這個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在惹她的,還是消失的好。

    京里來的貴女,他惹不起。

    沈邱走后,云舒月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肚子都笑疼了。

    杜姑娘知不知道,這個沈邱簡直好逗死了。

    逗弄沈邱真是她在這牢城營里最大的樂子。

    沈邱剛進了自己的畫室,透過窗戶看見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天都塌了。

    他連忙溜著邊從這里面走出去,往丹奉臺上趕。

    “江校尉,我找江校尉。”

    “急事,天大的急事!”

    江清辭正與府衙上來的官員商談要事,被人這么一喊,他也不得不向對方說聲抱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沈邱的衣領都跑歪了,人還在喘氣。

    “她哭得很慘。”

    “云畫師身世還挺坎坷的,對吧。”

    “她好像哭得快厥過去了。”

    “她真的很可憐,你去看看她吧。”

    江清辭趕到的時候,云舒月在桌子上趴累了,剛剛笑得肚子疼,眼睛紅紅的,滲出了兩滴淚。

    她一邊從桌子上抬起頭,一邊伸手抹淚。

    她從小便是易流淚體質,誰惹了她,她幾乎是瞬時就能流出眼淚,笑的時候也容易流,有時候待著什么也不做,兩滴淚也從眼角滑出來。

    “舒月,你怎么了?”

    江清辭的聲音極溫柔,他腰間的玉佩撞出了聲響。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看她,將她兩只手揣在手心里摩挲。

    一只手握著她兩只手,另一只手去擦拭她臉上的淚。

    云舒月呆呆的,但她很聰明,她知道看現在江清辭的表情,她是不應該繼續笑的,她好像應該哭。

    但她也不哭,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乖得很,此時如果賣乖的話,效果應該很好。

    便兩只手纏上江清辭的脖子,小嘴一癟,聲音極軟極糯:“清辭哥哥,抱——”

    沈邱離得遠遠地站著,見狀松了一口氣,看樣子人還活蹦亂跳的,沒哭得厥過去。

    她忽然纏上他的脖子,江清辭悶哼了一聲,剛剛蹲得急,沒有蹲穩。

    他穩了穩身形,云舒月對他的這副依賴感,如同潺潺溪流在心底緩緩流淌。

    他微微一怔,心中有種暗暗的喜悅。

    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沒事了。”

    云舒月將頭埋在他頸間,嗅到這股熟悉的氣味,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昨晚的,首輔夫人……她說她要做首輔夫人,他是未來首輔,而她是未來首輔夫人。

    她瞪大了雙眼,悲憤欲死。

    忽地張大嘴,咬下了他的肩。

    閉緊了眼:“嗚嗚嗚嗚嗚。”丟臉啊。

    江清辭肩上吃痛,只覺得她哭得格外大聲,格外動情。

    可他也摸不著頭腦,就沈畫師那副模樣,如何能將她惹成這樣?

    他的心化了一地:“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沒什么事情不能解決的。

    云舒月從他肩上抬起頭,這回是真哭了。

    臉上哭臉上的,她心底思緒飛速閃過千百回,就是在想,昨晚說的話,該怎么找補。

    她直勾勾注視著他的臉,他的眉眼,貝齒在唇間若隱若現,“清辭哥哥……”喉間溢出氣若游絲的輕喚:“目若朗星……眉似遠山……竟是這般天人之姿,月兒真是……難以自抑地喜歡。”

    第28章 你好香啊她不是來摸他床的,他的月兒……

    江清辭腿蹲麻了,但是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云舒月正含情脈脈地捧著他的臉,說了好些話兒。

    足以讓人骨頭都酥掉的話兒。

    她說,她是因為一見著他就產生了一些難以自抑的情感,才說要做他的夫人的。

    至于“首輔”二字嘛,那才不是她的重點呢。

    江清辭若是做將軍,那她便做將軍夫人。

    江清辭若是做御史,她便做御史夫人。

    江清辭若是做知府,她便做知府夫人。

    反正無論如何,她對江清辭是死心塌地的。

    江清辭喉結動了動,沒問出那句:“那我要是做農夫呢?”

    他也不想問,他對答案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她就算嘴上說愿意做,若真到了那一日,他只怕又會聽見那么一句“江清辭,我們不熟”。

    江清辭靜靜看著她,任由她纏著他說著軟話、嬌話,他既不反駁,也不質問。

    反正,她要做首輔夫人,他便做首輔就是了。

    反正,他一輩子也不可能變成農夫的。

    干嘛要問出來為難她,嚇唬她呢。

    “好,我知道了。”

    眼見著云舒月情緒穩定些了,他便松開她,站起身。

    轉為俯視她。

    “清辭哥哥確定可都知道了?”

    江清辭俯視看她,頷首溫聲道:“嗯,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舒月妹妹,你以后還是少說這些話吧,不妥。”

    他溫柔且耐心勸誡,云舒月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昨晚亂說的話看樣子算是找補回來了。

    江清辭往外走,背對著她,深吸了幾口氣,才將失態平復下來。

    路過站在門外的沈畫師,他回頭對她道:“晚上上來吃飯吧,廚房做了你喜歡的桂花糯米藕。”

    云舒月乖乖點頭:“嗯,好的。”

    江清辭看了沈畫師一眼,似是才想起來,云舒月剛剛是為什么哭來著?

    她一見著他,先是咬了他一口,然后說了一大堆絕不能讓旁人聽見的那種話。

    他思來想去,她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

    “沈畫師,你到底怎么她了?”

    他蹙額看向沈畫師,這個沈邱平日里看起來很老實。

    若他真敢欺負云舒月,江清辭定要他付出代價。

    沈邱兩只手都擺動起來,面上又是惶恐又是委屈:“我,我我我,我真的沒做什么呀。”

    真要算起來,該不會是杜姑娘說的那句話,一直把云畫師給委屈到現在吧。

    江清辭捏了捏眉心:“你把事情前因后果說清楚便是,我不會為難你。”云舒月那人本就難以伺候,誰惹了她都有可能。

    沈邱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把杜姑娘給供出來。

    這京里來的貴人只手遮天又不講道理,他們惹不起。

    “那個,江校尉,我想辭工了,您看……”他緩緩說道。

    江清辭眉眼無奈,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她欺負你了。”

    沈畫師是宮里派出來的一等工匠,若是走了,他可不好再找一個來,若是因此拖延了行宮的工程,他更不好向皇上交代。

    云舒月哼著小調在畫室內揮灑筆墨,心情頗為舒暢。

    “云舒月。”

    極嚴厲的一聲。

    云舒月手抖了一下。

    回過頭,江清辭拎著沈畫師走進來。

    “你向沈畫師道個歉,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你說說你,干嘛老欺負人家。”

    沈畫師看著就老實,江清辭實在于心不忍。

    當他不知道云舒月是故意逗弄人家老實人的嗎?

    沈邱被江清辭推著站在他們倆之間,他低眉順眼,眼觀鼻鼻觀心。

    云舒月還呆愣著,江清辭又道:“道完歉,好好跟人家說說,你那龍眼睛上的睫毛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家沈畫師遇到這種事,可能一連幾天都沒能睡好覺。

    云舒月放下筆,朝沈畫師揚起一個甜甜的笑。

    但沈畫師低著頭的,看不見。

    云舒月便歪著頭,再一次使沈畫師被迫對上了她的眉眼。

    “沈畫師,實在是抱歉啊,我以后再也不那樣了。”把話聲音說得誠懇極了,笑得也讓人覺得親切。

    沈畫師便也笑起來:“沒,沒事。”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她欺負了,他一直以為,是云畫師太過柔弱,太過嬌氣,是他粗苯,三番兩次惹得她生氣。

    江清辭在一旁看得頭大,可是她笑得真的很甜。

    也不怪沈畫師被忽悠,他不也甘之如飴嗎。

    只要她朝他這么一笑,便是所有惱怒都消散不見了。

    沈畫師應該,不會再想著走了吧。

    傍晚,江清辭的院子里。

    江嘉懿早早地坐在了這里。

    “桂花糯米藕,這道菜費時又費力,今天怎么想起來要廚房做了?”

    江清辭把盤子端得離他遠了些:“不是給你吃的。”

    江嘉懿憤恨道:“你至于嗎,那女人曾經可甩過你,就算是現在,你們二人又算得上是什么關系?”

    江清辭冷眼瞥他,頗有些嫌惡與瞧不起的意味:“那你與你的那個侍女青蓮,又是什么關系?竟讓你三番兩次帶她到這丹奉臺上來。我這兒一向清凈又干凈,可容不得你們搞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江嘉懿也不在意三侄這樣說話,灑脫笑道:“你呀,你不懂。”

    他搖了搖頭,又慢悠悠道:“嘖,真是可憐。至于我們是什么關系?我們是一起睡覺的關系,就算做不成凡世間的真夫妻,在那紅紗帳里、鴛鴦被下,我與青蓮便是真正的夫妻,我帶我的娘子過來歇一歇,請問有什么問題?”

    江清辭越聽臉色越難看,像是聽見了什么臟東西。

    他撇過頭:“反正,我不贊同你繼續這樣下去。”

    又補充道:“反正我與月兒,是清清白白的正當關系。”

    這般說著,他將糯米藕往遠處又挪了挪。

    到了酉時末,太陽都下山了,云舒月還沒上來。

    江清辭叫來祈言:“你下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叫她上來吃飯。”

    過了一會兒,祈言上來道:“云姑娘說她不來了,她家里來了客人。”

    江清辭走到山邊的欄桿旁,往下看去,她家的石屋果然又飄起了裊裊炊煙。

    “什么客人?天天在牢城營里這樣擺席,這成什么體統。”他眉頭微蹙,面上不太高興。

    江嘉懿奇怪地望了江清辭一眼:“你朝他質問個什么?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管啊。”

    云家石屋,今天又是譚家、喬家齊聚一堂。

    今日為的卻是一件大好的喜事。

    譚君雅回來了。

    下午時,她背著包袱來到牢城營門口。

    門口的官兵不讓她進。

    她便道:“我是這里的罪犯,憑什么不讓我進來。”

    可譚君雅的身份一早都被銷了,誰還能證明她是這里的罪犯。

    “我父兄都還在這里面,你們放我進去。”

    門口的官兵都傻眼了:“沒聽說過出去了鬧著要進來的。”

    門口把手的官兵,與每日在山中抓奸細的官兵不是同一個體系的。

    后來事情鬧起來了,云舒月和喬婉寧得知情況以后,叫著譚家人一起過去鬧,叫他們先把人給放了進來。

    譚君雅肩上挎著一個小錦布包裹,一邊手上戴著個金鐲子,一邊手上戴著個玉鐲子,頭上梳著婦人發髻,身上穿著百蝶穿花裙,耳朵上兩只翡翠耳鉤晃得叮當。

    云舒月本也沒想那么多,譚姐姐想回來見見家人也是情有可原,一行人鬧著把她弄進來也是應該的。

    她已經嫁做人婦,又是走的以前牢城營的“正規”章程出去(死掉)的,倒也沒想過,進來了,還能不能出得去。

    一行人已經在云家的石屋院子里坐下了。

    云舒月上下瞧了譚君雅好幾眼,道:“譚姐姐,看來你日子過得還算舒心?”

    譚伯伯就擔心她嫁得不好,現在見了便能放寬心了。

    雖說渾身氣度遠趕不上曾經在京城做貴女的時候,可也看得出譚君雅過得還不錯,是小城里的富太太模樣。

    人也生得圓潤了許多。

    “也還可以吧,先夫……是位商人,略有些家底,日子過得還不錯。”

    云舒月瞪大了眼,看了看四周,確定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聽錯。

    “先,夫?”

    譚君雅點點頭:“是啊,剛給先夫辦完葬禮,下了葬,我們無兒無女的,他也無父無母,我便想著回來見見家人。”

    “舒月,我倒是沒想到,你也來了這里。”

    她握著云舒月的手:“可受了許多苦?若是可以,尋一門親事嫁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說真的,這些年,我過得真的還不錯。”

    云舒月道:“現在這牢城營換頭領了,不興那一套了。”

    譚君雅愣道:“是嗎,那,新來的頭領嚴苛嗎?”

    往常的牢城營管理犯人極為嚴苛,要不說好多女子寧愿自己被人挑中嫁出去,做妾也比在這兒做苦力好。

    喬婉寧一邊磕云舒月家里的瓜子,一邊道:“新來的頭領是誰你一定猜不到。”

    她看著云舒月笑笑,譚君雅問:“是誰啊?”

    “是江清辭。”喬婉寧脫口而出。

    譚君雅驚訝得捂住嘴:“是誰?”

    云舒月垂頭表示無奈。

    “是江清辭。”

    譚君雅雙手握住云舒月的肩狠狠晃了晃:“啊啊啊,是江清辭!舒月啊,你這是走的什么狗屎運啊。那不是你舊情人嗎?那你在這兒的日子還有什么好說的。”

    云舒月無奈地被她晃勻了腦袋:“你淡定些,就算沒他,我現在也跟著夜郎國世子去夜郎國了,也沒必要當做我的命都是江清辭救的一樣吧。”

    一邊說著,云舒月一邊往后躺倒在檀木做的雕花搖椅上,拿起身邊小幾上的糕點吃著。

    譚君雅冷靜了一些:“不管怎么說,有江清辭在上頭,你們再怎么也不會過得像我們當初那樣的。”

    喬婉寧隨口道:“誰讓你父親修的堤壩修一個垮一個呢。”

    譚聰健聽了這話,臉色極為尷尬。

    云舒月瞥了喬婉寧一眼,哈哈打著圓場:“可不是嘛,咱們這兒這些人,誰不是因為這些事兒來的這兒啊,不說這些了,來喝酒。”

    “那譚姐姐,你今后打算怎么辦呢?”

    譚君雅轉了轉手上的蛋面翡翠戒指,倒在躺椅里緩緩道:“能怎么辦呢,做寡婦也就是了,倒是能留在這里多陪陪你們。”

    云舒月聽得呆愣,竟還有些心生向往。

    “真好啊……”

    譚姐姐的先夫真是一個大好人,先是花大價錢將她給救了出去,也不耽誤她大好年華,留下一大筆家產給她,自己就死掉了。

    晚上官兵到各家清點人的時候,譚家便多了一個人。

    “上面有令,凡是過了戌時還在此逗留的,皆是奸細,你,跟我們走一趟。”

    譚君雅被父兄擋在后。

    “這是我女兒。”

    “你女兒?今天在門口鬧事的也是你們吧,無論如何,這名女子來歷不明,現在必須跟我們走一趟。”

    譚君雅站了出來,也不反抗,只對她爹道:“父親,哥哥,我先跟他們走,你們去找舒月便是,她與江三公子是舊識。”

    譚君雅被兩個官兵架著走,她心里也不著急,自從得知這牢城營新上任的校尉是江清辭以后,心里便知道,此地沒什么可怕的了。

    她極善于利用身邊現有的好處和資源,要不然,她當初也不會一眼看中了后來愛她如命的商人丈夫,也叫他不惜代價地也要帶她走。

    她被官兵架著一路上了山,山頂便是丹奉臺,半山腰是行宮的殿宇群,在這兩者之間,她竟也不知道,還夾著一個專為關押犯人的牢房。

    “現在人已經押到牢房了,江大人,此人可疑,可要親自審問?”江清辭在山頂書房沉默著聽完官兵將事情描述清楚。

    隨后嗤笑一聲,將手中剛批注好的公文扔到一旁,祈言在一旁替他收拾。

    “上一任把總留下的爛攤子,關我什么事?人家女子是無辜的,放了便是。”

    “江兄,不可。”

    說話之人正是剛從便所出來的按察使闞承顏。

    江清辭看了他一眼:“闞兄,還沒走?”

    “剛剛更衣更得久了些,對了江兄,近日從夜郎國偷溜過來的奸細甚多,時局正亂著,依我看,此人不可輕易放過才是,還是該細細審問一番,排除嫌疑,再行放回。”

    闞承顏是今年新到黔州上任的按察使,以前是京官,為官準則比較謹慎。

    江清辭抬眸看他:“隨意,我現在要睡下了,沒時間去審問她,若闞兄有心情,去便是。”

    看了眼漏刻,時辰已晚。

    闞承顏見江清辭不愿管這事,自己又實在放心不下,便只能多值半夜將這女子給審了。

    闞承顏一走,江清辭幾乎是在瞬時便躺到了床上。

    將被子拉到胸前:“祈言,熄燈。”

    祈言給他熄了燈,關了窗,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江清辭安心地閉上眼,準備沉入睡眠。

    “清辭哥哥!”

    他猛地睜開眼。

    門外摸黑跑進來一個人。

    “你睡啦,你怎么睡得這么早。”

    云舒月進了屋子,伸出手摸到他床邊。

    “你別睡呀,我有事找你。”

    江清辭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想叫祈言回來點燈。

    祈言好像也睡了,云舒月的動靜他一點兒沒聽見。

    他一動不敢動,忙道:“你出去。”

    他身上就著了件中衣,頭發也散著,屋子里更是黑燈瞎火,這不成體統。

    云舒月不光不出去,還摸到他了。

    她也不知摸到了哪兒,反正抓著塊兒衣料了,便揪著不放。

    “清辭哥哥,你跟我去救人,我這里急急急。”

    江清辭沒動彈,云舒月拽著的那片衣料,直接給扯開了。

    江清辭感覺胸口涼颼颼的。

    他猛地拽過那片中衣門襟,將自己裹起來。

    “云舒月,你在做什么!”

    “哎呀清辭哥哥,我叫你起來,那些官兵把我的小姐妹捉走了,你得幫我。”

    江清辭腦袋亂糟糟的,恍惚間意識到她說的是什么事。

    還好,還好她不是單純趁著深夜來摸他床的。

    他就知道,他的月兒是好姑娘。

    他聲音溫柔下來:“她沒事,已經有人過去審問她了。”

    黑暗中的云舒月瞪大了眼,呆愣愣:“什么?審問?”

    江清辭繼續解釋:“她又不是真的奸細,審問完了,便能被放出去了,你別擔心。”

    實在太黑了,這屋子里怎么什么也看不見。

    他都不知道云舒月站在何處。

    云舒月坐在他床上,江清辭本來躺在靠里一些的位置,被她拽出來了一截,現在下半身在靠里一些的位置,上半身斜歪在床邊側。

    “清辭哥哥,那不會有人打她吧。”

    云舒月聲音軟下來,柔下來,又是一種向他尋求依賴的感覺,讓人一點不敢跟她說重話。

    “不會的。”闞承顏不是那種人。

    闞承顏拎著鞭子踏入這里,深夜這牢房里黑洞洞的。

    只見角落里站著一位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模樣生得秀美溫婉,身材圓潤。

    他揮了兩下鞭子,抽在牢房的木門上,惡狠狠道:“你,老實交代,什么來路。”

    他保證,絕對不放過任何一個奸細。

    譚君雅心里想著,云舒月肯定會叫江清辭來救她,更何況,她本就是這牢城營中的罪犯,回到這里來,怎么著她也沒犯什么錯。

    她一抬頭,來人并不是江清辭。

    可他,生得也好生眼熟啊。

    她想起來了,是建安七年的探花,闞承顏!

    她認識他,他可不認識她。

    當初與京中貴女的聚會上,早已將京中出色男子談論了個遍。

    闞承顏嘛,探花郎游街時,她與姐妹們早守在酒樓天臺上,將他全身上下打量干凈。

    她上下掃視他幾眼,這人現在,倒還頗有官相嘛。

    她愁顏走至門邊,雙目含淚,言語卻極為貼人心:“這位爺,我先夫已逝,無奈只能回到牢城營尋父兄護佑,身世實在有諸多無奈,您放心,若是想調查我什么,盡管調查便是,我必定無話不說。您,您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她抬眼時,眼淚汪汪,卻含情脈脈,直抵人心。

    闞承顏的鞭子還抵在門上,美人婦的纖纖軟手,已經柔柔擱在其上。

    “若不是有苦衷,哪位像您這般芝蘭玉樹的郎君,愿意整日與這些東西打交道呢。”抬眸,眼珠子適時撞進他的眉眼。

    闞承顏堪堪收回執鞭的手:“你,你還有哪些要交代的,一并便說了吧。”

    “奴家,唉,甚是思念先夫呢。”

    她退后兩步,坐在牢房里放著的一個小馬凳上,襦裙曳地,似有無數愁腸要傾訴。

    又似有無數女兒家的幽怨心思,無處安放。

    她抬手擦淚,手腕上的翡翠手鐲滑落下來一截,但她生得圓潤,手臂上的手鐲倒也完全不似旁人那般叮叮當當地滑來滑去,滑動得很有頓塞的美感,愈發顯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膚。

    闞承顏便問道:“你先夫是誰?”

    “我先夫啊,我先夫最愛為我畫眉,還為我畫了許多畫像,提名《鬢邊集》。他知道我甚愛一種糕點,名為玫瑰鵝油酥,便親手做來給我吃。”

    闞承顏嘆了聲氣,道:“我是問,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呀,他姓王,對了,你知道玫瑰鵝油酥該怎么做嗎?我現在甚是想念那一口呢。”

    闞承顏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耐心問道:“叫王什么?家住何處?家中還有什么兄弟姐妹?一次性說完。”

    再不說清楚,他這鞭子可就要抽上去了。

    譚君雅深深看了他一眼,幽怨道:“他已經死了,昨日我親手下的葬,你為何,為何總要提我的傷心事呢?唉,嗚嗚嗚。”掩面哭得極美。

    “清辭哥哥,你說他不會打她便真的不會?我不信,我得親自去看看。”

    云舒月摸黑下了床。

    江清辭伸手拉住她,云舒月跌坐回來。

    “那種地方,你還是別去了,我送你下山回家吧。”

    他準備起來穿衣服。

    云舒月有一瞬感覺自己離他近極了。

    他身上的體溫哄著體香蔓延出來,她心中欣喜。

    公子如溫玉,她也甚愛之。

    既是已經到了這里,她才不走呢。

    “清辭哥哥,你在哪里呀。”

    她伸出兩只手開始亂摸,頭朝他胸膛上趴了上去。

    江清辭一邊往后縮,一邊制止她:“云舒月,我在這兒,你別亂動,我去點燈。”

    他正從床上站起身,云舒月坐在床上,拉住他的一只手。

    “清辭哥哥。”

    “嗯,怎么了?”

    她的五指穿過了他的五指,捏得緊了緊,頭靠在他腰后。

    他渾身一僵,她這是……

    “清辭哥哥,你坐我身邊來好不好。”

    他轉身掌著她的肩坐在她身邊,手還被她緊緊牽著。

    “你沒事吧?”

    直到呼著熱氣的唇一直貼到了他耳邊,他才后知后覺些什么。

    她的氣息香甜,猛地湊到鼻尖,他好似做不出推開她的動作。

    她軟軟道:“我沒事啊,就是,好喜歡你啊,你好香啊。”

    第29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閉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聲音又軟又媚,氣息搔得他耳廓、臉頰,連帶著背脊一并開始發癢。

    他幾乎已經決定,她若是吻他,他便不拒絕了。

    江清辭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呆著。

    她的氣息還在他耳廓上游移,然后游移到他臉頰上,眉骨上。

    她的手把著他的肩,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四處游蕩。

    可那瓣柔軟濕潤的唇,一直未曾貼近。

    所到之處,他的皮膚便開始輕顫,許是要主動去貼近她。

    但距離還差了一些。

    直到,那股氣息離得近極了,她的鼻尖觸上了他的鼻尖,他感受到了一絲冰涼。

    隨后是唇上的濕熱氣息。

    她好似就是停在那里呼吸似的。

    江清辭不懂云舒月。

    他剛剛還以為,他的月兒是個好姑娘。

    他的月兒的確是個好姑娘,一點也不輕浮。

    就只是,堪堪地停在那兒,滯在那兒,朝他唇上呼氣。

    呼出濕濕熱熱的氣息。

    他覺得她甚是可愛,她就像是在觀察什么。

    只是將鼻尖對上了他的。

    江清辭心想,嗯,這樣挺好,可是,他是否該側一點頭,是不是鼻尖太高,擋住了她。

    心里像貓爪似的,又急又癢。

    他側一點頭,她不就滑上來了嗎。

    滑上來,也不是他故意的,也不是她故意的。

    這般想著,他微微側開了頭,將鼻尖與她的鼻尖錯開。

    或許,下頜還往外抬了抬。

    可就在他側開頭的同時,云舒月的氣息開始往下游移了。

    繞過了他的下顎,到了他的脖頸。

    他的脖子便往長處伸了伸,似是在躲她。

    云舒月像是在完成一場探索一般,她往他脖子上每個角落吐氣,灑下溫溫熱熱的觸感。

    叫他皮膚輕顫。

    她把在他肩上的手也開始挪動。

    繞到他的胸前,拽住他的衣襟。

    一根手指似有若無地在他胸膛上劃動,江清辭根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可他實在忍不住了。

    “云舒月。”聲音有些啞。

    他捉住了她的手,沉聲道:“你在做什么?”

    他捉得一點也不用力,云舒月稍稍一掙,手便從他手里出來了。

    轉而兩只胳膊摟上他的脖子,頭也從他胸膛上抬到他脖頸上。

    仰頭時,氣息吐在他下頜上。

    “我沒做什么呀,就是看不清你,得靠近些才能看清。”

    “那你剛剛看了什么?”喉結滾動一下。

    “我看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脖子,你的耳朵……”

    她緩緩道,聲音嬌媚,拉著尾音。

    她又道:“看了呀,都看了一遍,便確定了,清辭哥哥天人之姿,月兒真是難以自抑地喜歡。”

    難以自抑地喜歡,哦,然后呢?

    她這般撩撥他,便只是在欣賞他。

    他感受到她的雙手從他脖子上離開,隨后道:“清辭哥哥,月兒冒犯你啦,以后不這樣了。”

    她嘴上這樣說,手從他脖子上離開時,指尖又劃過了他的喉結。

    江清辭感覺她像一片羽毛,正要伸手捉住時,便要飛走。

    “你,你,我……”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她現在離他很遠,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任何溫度。

    “月兒,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云舒月點點頭,他并看不見她點的頭。

    “是啊,清辭哥哥送我。”

    說話時,人又貼了上來。

    因為江清辭又感受到了她的體溫。

    她兩手攀過他的肩,頭伏在他的肩頭,頸窩。

    “好,我送你,我先穿件衣服。”

    云舒月乖乖松開他,端端坐在床邊上。

    江清辭小心翼翼地起床,床上還是發出了極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拿下掛在架子上的外袍,背過身去,迅速套在身上,在腰上打了一個緊緊的節。

    “清辭哥哥,穿好了嗎?”

    “嗯,穿好了,走吧。”

    拉開門的剎那,月光透進來。

    山里有蟲鳴和鳥叫。

    他回頭看她,總算看清了她。

    她坐在床邊上,乖得很,衣服也還好好穿著。

    二人一起下山。

    云舒月又趴到他背上去:“山里夜路難走,清辭哥哥背我。”

    江清辭便把她往上面兜了一下,背在了背上。

    月色冷白,倒也能勉強視物。

    “清辭哥哥,你的耳朵怎么這樣紅啊,是不是冷的,月兒幫你呼呼一下吧。”

    其實她并看不清江清辭耳朵尖的顏色。

    話說著,唇已經湊了上去。

    跟剛才一模一樣的,一縷游絲一般的氣息。

    他腿有些軟,便道:“云舒月,不用。”

    “哦,不用啊,那好。”

    江清辭松了一口氣,他倒是真怕自己失態,連帶著跟她一起摔下去。

    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他覺得,有些不適,難以把控。

    背上像背了個妖精,輕得要命,他的腳步也虛浮得要命。

    還是,就這樣吧。

    “明日,你上山來吧,我這兒新得了一本棋譜,咱們一起琢磨琢磨。”

    還是與月兒做這些事情比較習慣。

    云舒月下巴擱在他肩頭上,甜甜道:“好呀,許久未與清辭哥哥對弈過了,月兒很期待呢。”

    半山腰的牢房。

    譚君雅哭得有些累了,可她哭著哭著,倒是真的開始思念亡夫了。

    她那待她極好的亡夫。

    “夫君啊,你怎么就這樣拋下我去了啊,往后余生,我該如何度過啊,嗚嗚嗚……嗚嗚嗚……”

    隔著一扇牢房木門,闞承顏頭都大了。

    到現在沒能問出一個有用信息,眼前這女子到底是不是奸細。

    “你,你能不能先別哭了,早些把事情交代了,我才好放你出去啊。”

    這女子雙手絞著帕子,頭上玉簪隨著抽泣微微顫動,睫毛上懸著未落的淚珠,眼底藏著深深的愁緒。

    真是我見猶憐。

    她抬眼看他:“公子,你倒是說說,我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度過呀。”

    闞承顏被她哭得沒辦法,不耐道:“又不是不能再嫁,有何可擔心的。”

    “公子說得容易,可我容顏已老,又是個成過婚的婦人,誰還看得上我呀。”

    她柔柔托腮,眼珠里滿是遺憾與憂愁。

    闞承顏腦子亂亂的,好似又被她帶跑偏了。

    “你,你哪里老了呀,你若是不梳這婦人發髻,我倒還以為,你尚在閨中。”

    他看到這女子眼中的光亮了亮。

    “真的嗎?公子當真這么以為?”

    闞承顏沉默點頭,卷宗上寫著這位名叫譚君雅的女子曾嫁給了一位名叫王乾的商人,倒與她口中說的先夫姓王對得上。

    想必,她應該真的不是奸細。

    是他小題大做了。

    轉頭一看,譚君雅哭得更梨花帶雨了。

    “公子叫什么名字?君雅真是多謝公子連夜安慰,不然,不然我還真不如一并跟著先夫去了算了。”一邊說,一邊作勢要往墻上撞。

    闞承顏找官兵要來了鑰匙,給她打開了牢房的門。

    今日成果:零。

    “你走吧。”他垂頭沉聲道。

    譚君雅默默從牢房里小踏步走出來,一步三回頭地看他。

    心里默默尋思著,闞承顏真是越來越俊美了,真不愧是當年的探花郎。

    她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如今應當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員了。

    若是她家沒有遭這一難,她本也不該只是嫁門商戶的婚事,至少也該配闞承顏這樣的。

    “那奴家

    便走了,公子,你也早點休息,睡個好覺。”

    闞承顏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該聽江清辭的。

    把人放了也就放了,何苦聽她訴了那半夜的苦。

    他現在一閉上眼,全是那女子幽怨的哭聲和模樣。

    承她吉言,睡個好覺。

    根本就睡不好!

    天光大亮之時,又該添衣了。

    云家倒是不缺衣物,江清辭的庫房里有許多布匹,云舒月叫人扛回來以后,便有兩位姨娘、兩位妹妹一起做衣裳。

    兩位妹妹從前也是千金小姐,哪里會做衣裳,現在也不得不學。

    偏生云舒月要求還多,除了襦裙,圓領衫也要有至少兩件,襦裙皆要配披帛,中衣要有交領的、對襟的、斜襟的,干活不方便,所以所有衣物只需做窄袖的,寬袖的便不必了。

    入了秋,一家人都有秋衣穿,只云舒月的最為豐富,也不是家中定要搞階級,就她的要求多罷了,王姨娘也愿意由著她,便是云舒月要求什么,王姨娘就給她做什么。

    云舒月看自己父親精神狀態倒是好了許多,再不像之前那樣頹喪了。

    “父親,最近的活兒忙嗎?”

    云明旭整日抱著個算盤,牢城營的開支全由他計算。

    每日銀子嘩嘩從手里流,但沒有一文銅板能屬于他的感覺,還真是讓人難受啊。

    要說做賬這回事,摸點銀子回來當自己的,對他來說也不難。

    從前不就是做慣了這回事嗎。

    可他實在不敢吶,已經讓全家人流落至此了,夫人每日對他耳提面命,要他務必誠心服刑,早日改過。

    “不忙,不忙,為父就喜歡撥弄算盤,能為牢城營做點益事,為父很是開心。”

    看著父親笑呵呵的模樣,云舒月心中也舒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一家人在這個地方,往后便該怎么服刑就怎么服刑,日子定會越過越好的。

    倒是一大早過來蹭飯吃的譚君雅,聽到這兒,面色憂郁起來。

    “君雅,怎么了?”云舒月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道。

    譚君雅抿唇道:“我父親以前做了那么多錯事,之前還聽說,陶縣的堤壩垮得厲害,毀了村民不少田地,我雖日子過得也還行,可一想起這些,心中總是難過,覺得自己不該過得這樣好。”

    云舒月道:“堤壩垮了也不一定全是譚伯伯一個人的錯,這里面牽扯得多了去了,并且,現在那堤壩不是已經修好了嗎,當初牢城營的罪犯一起去修的,我爹還為此病得差些起不來了,

    王姨娘和柳姨娘她們最近在地里頭收的糧食,也都拿下去賑災了,咱們這些人既然都已經來了這里,便不去想以前的事了,行嗎?

    再說了,你都已經被上任牢城營把總賣過一次了,你過得好是應該的,你自責個什么呀。”

    云舒月一直以為,這世間的是非并不是那么好判定的,反正她自己心里面一直過得去,她一定要讓自己過最好的生活。

    他們一家雖成了罪犯,但那是皇上判的,皇上這么判,是因為皇家說什么就是什么,法也是皇家定的。

    他們家也只是,違反了皇家定的法而已。

    江家祖父是皇上太子時期的老師,江清辭與當今的太子一直是至交好友。

    云舒月有時候會責怪自己,當初怎么會真的信了,江家會被皇上流放。

    聽女兒說起自己當初修堤壩回來差些一病不起的事情,云明旭苦笑一聲。

    他與他的這些兄弟們,竟也算是互相在彌補過錯了。

    希望錯有彌補完的一天吧,他也好還給女兒她本該有的地位。

    云舒月吃完最后一口香香的肉包子,道:“奇怪,喬婉寧今日怎的不來我這兒蹭飯了。”

    現在牢城營內的伙食還不錯,早上是白面饅頭加粥,晚上是白面饅頭加雞腿。

    朝廷本來給牢城營撥的款就甚少,牢城營每月的產出還要往京城交上去一些。

    按照朝廷的意思,牢城營的設置專是為了折磨他們這些人的,自然是不光要壓下極重的勞作任務,還只會留下勉強夠維持生命的伙食標準。

    但自從云明旭接管了互市監,兼管牢城營一應支出,硬是給摳出了一筆銀子用來增添伙食。

    沒辦法,剛來的那會兒,實在是給他餓慘了。

    至今想起來都心有余悸。

    他當初算完賬,發現有漏洞,可以撈一大筆銀子的時候,是動了想法的,恰好遇到江清辭來找他商議事情。

    云明旭頂著江清辭那和善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繼續貪牢城營的銀子,再說了,家里人都以為他已經改過自新。

    “有了這些銀子,還是叫他們吃飽些吧。”

    江清辭也早有此意,但江嘉懿一直說銀子不夠,他總不能掏自己的銀子出來好叫牢城營的罪犯能吃飽飯。

    譚君雅道:“我早上看見她偷偷摸摸到后山的河邊去了。”

    云舒月奇怪道:“偷偷摸摸?那咱們等會兒去看看。”

    后山,小河邊。

    喬婉寧蹲在河邊鋪滿石塊兒的地上。

    站在她身旁的是江正澤。

    “不是叫你有需要就來找我,怎么一次也沒來找我。”

    喬婉寧朝河水中扔著石子,石子往往會跳三下,然后沉入河中。

    “我也沒什么需要啊。”

    江正澤道:“昨晚那官兵少給你父親打了一根雞腿,你當場跟人打起來,這還叫沒什么需要?”

    喬婉寧抬頭看他:“這算是什么需要,我該叫你來幫我一起打架?”

    江正澤閉了閉眼,咬牙道:“一根雞腿你至于嗎?但凡你來找我,我給你十根,一百根,那又如何。”

    “怎么不至于了,我父親在燒磚窯很辛苦的,該得的食物的不到,我不打他我打誰。”

    仰頭時,嘴角還是青的。

    江正澤一臉無奈。

    “我會叫江三去處置那人的,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喬婉寧冷冷道:“不必,人我已經打過了。”

    江正澤垂頭看她:“婉寧,你也該像云二學學。”

    要什么就直接說,受委屈了當場就哭,從不要人猜她心思。

    喬婉寧更氣了:“我跟她學?她那種人,你簡直要氣死我,我就知道你們男的就喜歡她那樣的,那你便去找云二那樣的女子吧,還跟我多說什么呀。”

    她早就知道,云二那樣的,每天就知道“嚶嚶嚶”,除了撒嬌就是賣乖,裝模作樣的,真是討厭,可她爹的,還真討男人喜歡。

    江正澤額前發絲被河風吹亂,他心里真的很亂。

    他什么時候說,他喜歡云二那樣的了。

    “婉寧,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婉寧捂住耳朵,不聽。

    云舒月跟譚君雅兩個正好到了,遠遠地躲在了一棵樹后頭。

    江正澤道:“我知道你聽得見,總之,我心里只有你,我只喜歡你這樣的,我第一次見你,你打馬球時揮桿的動作便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里,那時我便覺得,世間怎會有像你這般英姿颯爽的女子。”

    “你說云二?她?我怎么可能喜歡她那樣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走兩步就倒在江三懷里嬌喘,我好幾次聽見江三說她讓人頭疼。”

    “還有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直接說出來。”

    譚君雅側頭看了云舒月一眼,云舒月一拳錘在了樹上,好啊,江清辭背后說她壞話。

    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男人!

    喬婉寧“哦”了一聲,然后道:“我想要你離我遠一點,江大公子,你我好像沒有什么關系。人家云二和江清辭好歹也是從小到大的關系。還有,云二怎么樣,我說可以,你說不行,閉嘴吧你。”

    江正澤頭腦里的思緒愈發亂了,難怪祖父看重三弟,他這腦子啊,的確不如三弟,尤其是對待女人這一塊兒。

    “我,我剛剛只是想解釋,唉,越說越錯,我便不說了,你我二人,交情還是有一些的,也曾,也曾私會過那么兩次,不像你說的毫無交情。”

    喬婉寧猛地站起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說什么呢,誰跟

    你私會了。”

    云舒月都顧不上生江清辭的氣,張大了嘴,耳朵往前面又伸了伸。

    “去年中秋夜,宮宴上,御花園里,八角亭中,看錦鯉的時候。”

    江正澤聲音悶悶地發出來,云舒月掏了掏耳朵,又往前拱了拱。

    譚君雅也拱在她身上,兩人都想往前拱。

    突然一下,腳互相一絆,雙雙摔在了地上。

    驚起一片雀鴉。

    “嘎——嘎——”

    喬婉寧松開手,江正澤臉上也一陣錯愕。

    云舒月和譚君雅尷尬抬頭:“嘿嘿,喬婉寧,我家今天做了大肉包子,你要不要一起來吃。”

    今天是云舒月和江清辭說好一起對弈的日子。

    云舒月腦子里亂亂的,還夾帶著一股子興奮勁兒。

    現在卻端端坐在山巔的石臺上,此處是一個修建在山頂的亭子,周邊可賞山景。

    松濤在云海里翻滾成浪,美人的白裙曳地,山風掠過她的發梢,如瀑黑發垂腰,美得驚人。

    江清辭遠遠望去,月兒甚美,與往常一樣的美,是眾貴女中最美的美人。

    是清暉凝月、玉山傾倒的美。

    云舒月手執白棋,似乎正在琢磨眼前棋局。

    清辭哥哥要與她對弈,她便好好想想這手棋該怎么下。

    該死的,她晃了晃腦袋,可她真的忍不住想去找譚君雅和喬婉寧說話呀。

    罷了,眼下還是陪清辭哥哥為重。

    誰給她飯吃她還是分得清的。

    可是,久了未碰棋局,怎的看不太懂了呀。

    她的才女名號可不能丟。

    他骨節分明的手忽地出現,輕叩棋盤,云袖拂過,便落座于她對面的石凳上。

    山風將他的衣袖吹成振翅,云舒月抬眼望去,好一位云鶴之姿、玉樹瓊枝的公子。

    她看得入神,忽然覺得,陪他下棋也沒什么不好的。

    便下次再找她們二人說話。

    “開始吧。”

    江清辭伸手要她先行。

    “小飛掛角。”她的聲音裹著云霧,清脆悅耳,棋子落在右上角星位時發出清脆的“噠”聲。

    江清辭面上并無多余表情,黑子直接落于左下角小目。

    云舒月努力讓自己內心平穩了一些,她不能在清辭哥哥面前出丑,曾經也是苦練過棋藝的。

    隨著二人幾乎無間斷的動作,棋盤上漸漸鋪開十九道經緯,白子如溪流蜿蜒,黑子似群峰對峙。

    中盤時,云舒月突然將白子點在天元,江清辭執黑子的動作一頓:“這手‘鎮神頭’?”

    云舒月輕哼了一聲,此局他們二人從前下過,到此之前,她從未破過他的局,今日卻破了。

    她自己也未曾想到。

    忽地抬頭望這滾滾山云,心境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闊了許多。

    江清辭已思索許久,他的手蜷起來,骨節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地敲,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隨后落子。

    他拿出一本名為《忘憂清樂集》的棋譜:“這本書中便有‘鎮神頭’的破解方法,實在抱歉,我比你先看過這本書了。”

    他溫和笑著,是真的極為認真的在與云舒月對弈。

    云舒月心里默默罵他,夸也不夸她一句嗎,她平時可下不到這一步來。

    可他不僅不夸她,反而還乘勝追擊,一邊落子,一邊唇角上翹,眉眼里頗有些神氣。

    云舒月嘟起嘴:“江清辭。”

    江清辭落完一子才回神:“怎么了?”

    看他的模樣,似乎很是高興。

    云舒月忽然微笑起來:“清辭哥哥棋藝精進了不少呢,月兒真是崇拜得厲害。”

    江清辭耳尖稍紅,朝她笑得清朗又坦然:“月兒進步也很大,剩下的我教你就是了。”

    “哦,清辭哥哥要怎么教?看看月兒這顆下在這里行不行。”

    她腰肢彎了一些,沒再直挺挺地優雅端莊地坐著。

    江清辭搖頭:“這里不行。”

    她便執子歪向另一邊:“那這里呢?”

    “這里也不好。”

    一來一回了多次,江清辭終于蹙眉看她,她手肘撐著頭,懶懶散散的,哪兒還有在用心下棋的樣子。

    便蹙眉嚴聲道:“云舒月,輸便輸了,耍賴算怎么回事。”

    他以為她在靠這種方式耍賴,心中頗為生氣。

    云舒月慵懶地站起身,忽地走到對面去,一屁股往江清辭腿上坐下了,兩只手摟著他的脖子,側坐著。

    腰肢纖纖,身姿妖嬈,面上更是笑得又嬌又媚。

    “清辭哥哥,你生氣的樣子月兒好喜歡。”

    她湊在他唇邊啞聲說了這句話,眼睛盯著他的唇一動不動,隨后閉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第30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他母親來的時候,她在……

    “啵~”

    只一下,她便松開他,眼睛卻還停留在他唇上,用眼神拉著絲。

    江清辭顯然還未回到狀況。

    云舒月伸手撇過他唇上的晶瑩:“清辭哥哥的唇長得可真好看,月兒好喜歡。”

    聲音又柔又緩,也帶著些綿延的沙啞。

    說完,她伸手捧著他的頭,食指和大指將他的耳朵夾在中間,細細摩挲著。

    眼中滿是深情,也不與他對視。

    江清辭良久才回過神來。

    她的目光恰好從他的唇上移到他的眼睛上。

    二人對視。

    江清辭仍未動作,他心里忐忑,在推開她和保持現狀之間,選擇了前者,但他的肢體選擇了后者,一動未動。

    因為她看著他的眼神,真的好深情。

    他一顆心便也柔軟下來,他的月兒好愛他。

    她從前是那般自重自持的貴女,現在卻對他……必是情難自抑。

    他看見,身著白裙的少女,兩腮泛著粉霞,伸手揉弄著他的唇,眼珠子直勾勾看著,唇紅齒白,飽滿的唇微嘟。

    他看一眼,無法移開視線,好想抱緊她。

    云舒月也并非全無真情實感,實際上,江清辭真的很好看,她親了他一口,內心也雀躍得不行。

    不過,她親他的原因還是他太討厭了,不就是下個棋嘛,干嘛那么較真兒。

    她目視著他,嚶,清辭哥哥真的好好看。

    她垂下眼,又盯上他的唇,咽了口唾沫。

    罷了,他是個木的。

    她便再主動些吧,畢竟是她想親他。

    云舒月的下頜緩緩往前挪移,又往他唇上印了一口。

    發出“啵~”的一聲。

    水聲啵啵,她退后時,還連著絲。

    她又伸手去撇他唇上的水漬。

    江清辭實在難以忍耐,一陣頭皮發麻,他的月兒這樣……怎么讓人頂得住。

    云舒月搖頭,兩只胳膊掛在他脖子上,說不出的依賴與撒嬌。

    他又見她轉過身,去動棋盤上的棋,東碰碰,西摸摸,還從自己的棋盒里摸了幾顆出來,擺在棋盤上,調整成想要的樣子。

    江清辭往常最討厭有人動他的棋局了,還把本來擺得好好的棋子全部打亂。

    “吶~你現在看吶,是不是我贏了。”

    這小聲兒,真撓人吶~

    她兩只胳膊掛他脖子上,兩只腿并攏,雀躍地晃了晃。

    他的腿也跟著晃了晃。

    她摟著他脖子又晃了晃:“是不是我贏了嘛。”

    江清辭收回視線:“是。”

    “就知道清辭哥哥對我最好啦,月兒好喜歡清辭哥哥。”

    好聽話兒那是一套一套的,云舒月可是最會討人

    喜歡的女孩兒。

    說些話出來真是讓他滿心的熨帖,月兒真乖啊,他好喜歡好喜歡。

    “只要你乖乖的,我會永遠對你好的。”

    “那我要是不乖呢?”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捏捏他的耳垂,摸摸他的臉頰,揉弄他的嘴唇,又去拔他的眉毛。

    江清辭有一點想讓她下去,月兒的眼睛亮亮的,兩腮泛著粉紅,含霧的杏眼眨巴眨巴,鼻尖瑩潤,隨著呼吸隨著呼吸輕輕翕動。渾身有一種似是什么都不懂的嬌憨感。

    他下腹一緊,想抱緊她一些。

    云舒月感覺他渾身有些緊繃。

    她回頭看去。

    月白杭綢褙子,頭上綰成墮馬髻,風姿綽約、溫婉賢淑的一位夫人站在離亭子不遠的地方,身后還跟著個提著食盒的丫鬟。

    “江三,你在做什么?”

    云舒月從江清辭腿上起來,江清辭將她拉至身后。

    “母親,您來了。”

    江家二夫人薛亦秋面上并無任何表情,云舒月看得心慌。

    對方道:“這不是云二嘛,好久沒見了,我帶了些吃食過來,一起來吧。”

    隨后她轉過身,往前走去。

    云舒月愁眉苦臉地望向江清辭,朝他搖了搖頭,輕聲道:“要不我還是先走吧。”

    江清辭將她的手捏在手心里,用氣聲道:“這就要走了?還做不做首輔夫人了。”

    云舒月愣在當場,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你,你怎么還記著這個。”他就不能忘了嗎。

    “你親口說出的話,我為什么要忘,云舒月,給我打起精神來,從前在我母親跟前什么樣,現在就仍是什么樣。”

    他牽著她往前走,云舒月賴著不動。

    他便拖她:“走吧。”

    “不要呀,我不想。”嚶。

    江清辭便松開她,認真看她:“真不去?”

    云舒月搖頭,她現在慫得很。

    “我,我怕她不喜歡我。”

    江清辭便道:“你管她喜不喜歡你呢。”

    他拉不動她。

    “你站我身邊便是了,云舒月,別逃。”

    他無奈道。

    眉眼耷拉下來,朝她伸出手。

    他不希望她就這么逃走了。

    他們二人是正經關系,逃什么逃。

    云舒月退后兩步,朝他搖搖頭。

    之前在京城的事情鬧得太過了,云舒月實在不敢出現在江清辭母親面前。

    更何況,他家從前一直也不太看得上她家。

    當初江家松口說愿意上門來提親,事情有多不容易她也是知道的。

    江清辭問她:“是因為剛才的事情嗎?”

    她坐在他腿上,親他。

    云舒月愣了愣,點頭。

    總之,她現在絕不敢去見江清辭的母親。

    江清辭朝她靠近,云舒月接連后退。

    他拉著她往屋子里拽,母親已經在屋子里落座了。

    “江三,還不進來。”

    母親的聲音有些冷。

    云舒月身體貼在門邊的墻上,江清辭拽不動她。

    他便將她抵在墻上,溫聲軟語地道:“月兒,咱們以后還長著,你不能不見我母親呀,你得見呀。”

    她現在溜了,這算什么事呀。

    “我保證我會護好你,沒人會說你什么。”

    云舒月搖搖頭,輕聲道:“可你母親一定討厭我。”

    江清辭伸手撫摸她的臉,將她的碎發別到耳后:“她如何看你一點也不重要,知道嗎?再說了,你這么乖,誰會不喜歡你。”

    云舒月仍搖頭,都快哭出來了,膝蓋往下彎,想從江清辭的臂彎里鉆出去:“我,我不要做首輔夫人了,我也不要你了,我走,我走。”

    只勾搭一個江清辭對她來說不難,可要擺平他的家里人,她只想逃。

    云舒月現在慫得很。

    就跟謝瑯去夜郎國吧,也夜郎國也沒什么不好的,夜郎國也有錦衣玉食,也有眾星捧著月。

    江清辭的眼眸忽而暗如寒潭,眉峰微蹙著。

    “你走什么?”

    云舒月沒逃掉,江清辭將她兩只手禁錮在手里,狠狠抵在墻上。

    指尖摩挲著她的兩只手腕,暮秋的風裹著海棠的甜香,他的呼吸掃過她顫動的睫毛,帶著滾燙。

    喉結滾動,含著怒火:“一定要這樣相處是不是?你跟我一定要這樣相處是不是?”

    他有些生氣,好好的正經關系她不談,倒是總愛做些不正經的事情,現在他母親來了,正好把事情過個明路,她躲什么躲呀。

    他的吻落得急切,想要碾碎她,又在觸及唇瓣時陡然變得溫柔,他捧著她的臉輕啄她的唇,將門框抵得框框作響。

    他抵著她的唇啞聲道:“你就喜歡這樣的關系,是不是?”

    兩人的影子在門上糾纏在一塊兒。

    “唔……嚶嚶。”云舒月眼淚嘩嘩地流。

    不知何時,薛亦秋已端手站在門前,直視他們二人。

    江清辭松開她,轉頭看向母親,舔了下唇,沒說話。

    云舒月被他放開,一邊喘著氣,眼尾通紅,嘩嘩地掉眼淚。

    她抬頭看向江伯母,怯怯地叫了聲:“伯母。”

    做足了受害者姿態。

    看清楚了嗎,剛剛那可不是她的錯呀,嗚嗚嗚。

    薛亦秋臉色很難看,倒不是因為云舒月。

    他兒子,不該做出這樣的事。

    “云二,我跟江三有些事要說,你先回家去吧,瑤瑤,把我帶來的糕點取一盒給她。”

    她的侍女瑤瑤便取出一盒荷花酥——江三最愛的那一款,遞給了云舒月。

    云舒月接過糕點,正要道謝,里頭已經關了門。

    江清辭最后瞥了她一眼,要她先回家去。

    進了屋子,母親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你父親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為,怕是鞭子都要抽斷了。”

    “我們江家是如何教的你。”

    “難不成,你要跟你小伯學?跟個侍女不清不楚地牽扯在一起?”

    江清辭垂頭,半晌,說道:“母親,抱歉,都是我的錯,但我跟月兒從小到大都是正經關系,沒有不清不楚過。”

    薛亦秋又道:“人家姑娘愿意嗎?你就做出這種事?”

    江清辭松了口氣。

    就算母親要誤會什么,親眼目睹的事情也是他做的,怪不得她。

    只是,月兒今日做事太過莽撞,怎能,怎能忽然坐他身上來吻他。

    后來的事情,他也無法控制走向,也怪他沒及時推開她。

    江清辭無奈道:“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再次舔嘴唇,嘴唇上還有些干燥。

    薛亦秋義正言辭道:“可她現在是這里的罪犯,而你是這里的掌權者。”

    江清辭連忙反駁:“那又如何?云家的事情又不是她的錯。”

    薛亦秋深吸了幾口氣道:“你就敢說,她在面對你這個強權時,一定沒有不樂意的情緒在?”

    江清辭有些混亂。

    若不是她親他,他連碰都不會碰她一下。

    他只與他的月兒,彈琴對弈,相處起來,一直都是恪守禮儀的。

    他對她好,也只是送些吃食給她,找些漂亮衣裙給她,好好呵護著她。

    他不說話了,薛亦秋便道:“你若是再做出這等不清不白的事情,我定會告知你祖父。”

    江清辭沒再反駁什么,他不做便是了。

    母親走前,江清辭叫住她:“母親,我與月兒的事情……”

    “不行。”

    薛亦秋斬釘截鐵回他。

    江清辭道:“可我放不下她。”

    薛亦秋道:“云家人無情無義,不是一個好親家,我不是針對你們兩個人在反對什么,我是站在家族的立場上考慮。”

    江清辭上前一步道:“家族的事情自是扛在男子身上,關女子何事,關女子的娘家又有何事?”

    “若是兒子一定要呢。”

    薛亦秋哼了一聲,道:“那便等你自己坐上家主之位了再說,在此之前,就算過得了我這關,也過不了你父親、你祖父那一關。”

    薛亦秋不欲再與兒子多說,連飯也沒心情跟他吃了。

    剛

    剛那一幕實在太過令她失望,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兒子,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

    江三從小便嚴于律己,世間沒有任何誘惑能讓他移性。

    他若是為了女人移性,比起生氣來說,薛亦秋更多的是失望。

    “希望你能記得,你從小讀的那些書,世間還有千千萬萬的道,追尋什么不可以呢?”

    江清辭無奈道:“母親,兒子沒忘。”

    不光是家族門楣,天下興亡、修明法度、收復失地、革除弊政、民生疾苦……事事都是他的道。

    可在達成這些道的路上,怎么不能有一個她呢。

    這些事情,并非有一無二的。

    薛亦秋未再回他,徑直便帶著瑤瑤走了。

    云舒月躺在家中躺椅上,搖搖晃晃地,狠狠吃著荷花酥。

    真的很想逃啊……

    謝瑯還能再回來接她嗎。

    喬婉寧奪過她剛拿起來的荷花酥狠狠咬了一口:“狗男人!”

    云舒月呆呆轉過頭:“啊,你在說誰呢。”

    喬婉寧道:“你別管。”

    “你在說江大哥啊。”

    云舒月將頭埋進喬婉寧的腹中:“嗚嗚嗚嗚嗚,怎么辦,江清辭一定要我去見他家人,我們就不能,一直兩個人待在一塊兒卿卿我我嗎。”

    喬婉寧愣了愣:“江清辭叫你見他家人?”

    云舒月點頭:“嗯嗯,好可怕。”

    喬婉寧將她扶正了:“你沒事吧,你可是云舒月,你搞什么呢,就連太后你都搞得定,他家人算什么呀,從前還不是被你云舒月哄得團團轉。”

    云舒月怔住,對吼。

    可是她剛剛真的很害怕。

    喬婉寧道:“你做什么壞事了?心虛?”

    云舒月點頭:“嗯,他母親來的時候,我在強吻他。”

    也,也不算強吻啦,他也沒躲啊。

    喬婉寧瞪大了眼:“你說什么!難怪你心虛啊,要我我也害怕。”

    云舒月趴在桌子上:“嚶。”

    喬婉寧拍拍她的肩:“云舒月,你現在都變得不像你了,硬氣起來呀,當初京中的圈子就沒有你混不轉的,怎么現在變得這么慫了。”

    云舒月別過頭,換了個方向趴,用懶懶的聲音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嘛,你倒是看看現在我是個什么身份。”

    別說是江家人,若是京中從前的貴女們一起組團來看她,她現在能當場挖個地洞鉆進去。

    “喬婉寧,我回不到從前了,再也不是花枝招展的第一才女了。”

    她輕聲道,越說越傷心。

    以前的底氣是哪兒來的,是她父親的官職,是她家里花也花不完的銀子,現在呢。

    江清辭慣著她,是因為他念舊情,除了他,還有誰能慣著她呀。

    喬婉寧拎著她后頸,一把子將她抓起來。

    云舒月兩只手臂也跟著順勢抬起來,脖子被勒住了。

    “你是咱們牢城營第一才女,一切都能回到從前。”

    云舒月愣愣地,被喬婉寧死死壓制了,一動也不動。

    她眨眨眼:“此話怎說。”

    三日后,以云家的石屋為據點,一場名為【蘭臺】詩會的雅集悄然展開。

    云舒月是發起者,喬婉寧是組織者,譚君雅、好起來的鄭明珠,還有牢城營里但凡還留在這里的女子,都被叫過來了。

    大家其實好日子都還沒過幾日的,身上的活兒也壓得重,詩會也只能趕在深夜舉行。

    但云舒月說了,凡是來參加詩會的,皆能獲得彩頭一份——一個肉包子。

    亥時,焚香盥手。

    云舒月身著素紗中單外罩青襦,立于香案前點燃不知什么香。

    到場女子依次澆水凈手。

    “今日以‘月’為韻,聯句成詩。”譚君雅揭開草編的盒,(以前一般采用紫檀木盒),再取出帶有“月”字的木板令簽,(以前一般采用象牙令簽)。

    子時,開始聯詩。

    匿名箋環節,云舒月將紙條投入圓壺內,讓喬婉寧抽取一張念道:【瓜州有女,因無兄被奪繼承權】

    眾女面前便有筆墨紙硯,另有大禮朝律一份作參考。

    “諸位請議。”

    關于今日用于抽取的議題,云舒月本想按照慣例,放一些諸如【公子的才華與容貌,哪個更重要】、【要父母之命還是要心中所想】、【琴藝應當更重技巧還是意境】一類的選題。

    可她與喬婉寧商議了許久,都覺得,對于她們這些流落到牢城營的女子來說,不再適合議這些議題。

    好在,關于瓜州女的話題,大家竟嘰嘰喳喳討論了許久。

    似乎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到了丑時,石鼎煮水,竹夾擊拂,云舒月沒有少了各位姐妹的茶,用從江清辭那兒要來的蒙頂石花為諸位姐妹做了茶。

    隨后是互贈墨香箋,云舒月給出彩頭。

    若要取得一個完美的收尾,此時還該有一名樂姬彈奏一曲變調。

    但實在沒有以前那個條件。

    “許久未參與過這樣的詩會了,云妹妹,多謝你費心安排,倒讓我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從前的日子。”

    鄭氏女不禁潸然淚下,云舒月心里也頗為動容。

    “往后這樣的機會還很多,我打算時常將咱們姐妹聚起來。”

    很多人都表示:“下次不給彩頭,我也愿意來。”

    “原本在這牢城營待著,已經覺得人生無望,此生便也就這樣過了,可是現在,倒真的開始期待下一次聚會了。”

    云舒月與喬婉寧還有譚君雅對視一眼,笑著道:“詩會上大家作的詩,論的議題,我們都會整理成冊,咱們干脆組一個詩社吧,每月初一、十五聚會。”

    眾女皆無異議,這漫長而難熬的日子,總算亮出了一道微弱的光。

    云舒月躺在床上,心中也欣喜極了。

    她從前就愛參與這些,也喜歡組織,離了京城,她最想念的也是眾女聚在一起借著詩會的名,實則要么攀比、要么談論心事的日子。

    如今來了牢城營,誰說就不能再做這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她打定了主意,今日這番詩會簡陋,今后她定要辦出比從前在京城還要好的詩會和雅集。

    來了牢城營,大家照樣是貴女。

    沉沉進入夢鄉,后半夜,云家石屋終于熄了燈燭。

    江清辭站在欄桿邊上,佇立了許久。

    暮秋的夜風很冷,他親眼看著她家中熱鬧散盡。

    這三日,她未曾來見過他一面。

    似是完全將他此人拋諸腦后。

    他無數次想起那日她說的,她不要他了,她走。

    若她真要走,江清辭心里知道,她必定會過得好的,她在哪兒都會過得好的。

    就連流放那么艱難的道路她都走下來了,往后余生,必定是平安喜樂,金堆玉疊。

    云舒月想要的究竟是他,還是他的身份,江清辭有些不太清楚。

    若是,他不與她成婚,她照樣能回到京城去,她還愿意與他做這些嗎?

    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

    想要她見他母親,在家中長輩面前過個明路,終歸只是他的想法罷了。

    江清辭轉身回房,正好碰見剛從廂房里出來的江嘉懿。

    他懷里摟著青蓮,青蓮仍舊被他裹在他厚實的披風里,兩人十分親昵。

    他伸手撫過青蓮的發,青蓮依偎在他懷里。

    “餓了沒,要不要再吃些東西?”

    青蓮搖搖頭:“不了,再吃,你送我的留仙裙便穿不下了。”

    江嘉懿眸色幽深,道:“你穿松綠甚美。”

    江清辭被風吹得迷了眼,注視他們離去的背影。

    他忽然心想,若不在乎世俗,小伯與青蓮當真是過著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

    家里所有人都看不慣他們,江清辭也一樣。

    他認為小伯該聽祖母的,好好成婚。

    江家并無不能納妾的規矩,待成了婚,小伯與青蓮自有一番歸宿,何苦要像現在這般呢。

    江清辭許是喝醉了,他望著小伯的背影,忽然極為羨慕他。

    但江清辭從小受的教育不同,他不會是小伯那樣的人,他必得是一個規矩大于隨心所欲的人。

    他問自己,若是,云舒月并不是真的喜歡他,而是像母親說的那樣,討他的好是因為某種……額,強權,那么他很確定,她要的東西他也并不需要她拿出什么來作為交換。

    換言之,他不娶她,她也不嫁他,他照樣,像現在這樣,盡他所能的幫她,護她,他也是愿意的,從小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就算還要再處下去,他心里也決定了,一定要保持正經關系,像今天那樣……實在是,他也不太受得了。

    他也怕,自己其實是只藏在殼里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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