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月坐在銅鏡前,傍晚的陽光打進(jìn)來細(xì)碎的光影,這張梳妝桌是她從江清辭的庫房里要來的。
擺在這草屋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詩筠給云舒月挽了一個精致高聳的發(fā)髻,許久未梳過,手不免有些生了。
妝奩中并無多少首飾,不過幾根木簪子,幾根布帶子。
詩筠從后山上摘了綻放得盛大的桃色芙蓉,別在她鬢邊。
謝瑯?biāo)蛠淼膶m裝是煙霞色的,腰身束得很緊,甫以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魇秸渲椋拇_是一件極名貴的大禮朝宮裝。
兩手并于腹前時,大袖曳地,裙擺拖地三尺,行走間如云霞飄動。
云舒月挺直了腰背,若不是自己還身在草屋,倒以為自己還是那正要去往皇宮赴宴的尚書府嫡女。
可她喜歡赴宴,各種大大小小的宴都少不了她在其中揮舞長袖。
今晚在丹奉臺上的宴,或許她到得不合時宜,可她還是想去。
云明旭問她:“有何人在?”
云舒月答:“夜郎國國君第四子,公子瑯在。”
云明旭蹙眉又道:“可又是為了貿(mào)易之事來我朝商談的。”
云舒月?lián)u搖頭:“女兒不清楚,可公子瑯?biāo)坪醪⒉粎⑴c那些,他倒是唯愿夜郎國歸順我朝。”
云明旭斥道:“絕不可能,他們背后必定揣著什么更大的謀劃。”
“父親曾與夜郎國中人接觸過?”
云明旭道:“就貿(mào)易一事,曾接觸過幾回,夜郎國盡是奸詐之徒,不可信。”
詩筠替云舒月拎著裙擺,天色漸沉?xí)r,二人上了山。
丹奉臺被暮色籠罩,流動著的些微火光中,擺著些吃食。
是極小的一場宴會。
云舒月來了此,倒是成了焦點。
華服流光溢彩,美人相得益彰。
江清辭隔著重重燭光看她,今晚是場應(yīng)對公子瑯的鴻門宴,他不知道她會來。
她的黑發(fā)如綢緞,聳著高高的髻,燭光照耀下,皮膚細(xì)膩,骨肉勻稱,華服就如往常一樣,在她身上只是陪襯。
江清辭眸色漸沉下去,不自覺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在那人目光掃視至他時,他又迅速收回。
云舒月裙擺搖曳,落座于公子瑯身旁。
她環(huán)視一圈,江祖父并不在,倒是松了口氣。
直到身前的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珍饈美饌,云舒月立刻被吸引過去,再未注意場上局面。
江清辭端坐于主位,朝謝瑯微笑:“世子招呼也不打一聲,已經(jīng)到我的丹奉臺逗留多日,究竟有何目的,不妨直說。”
他端起酒杯,淺酌一口,眼神中透著審視。
江嘉懿在他身旁小聲道:“云二怎么又跟謝瑯牽扯到一塊兒了。”
江清辭瞥他一眼:“她生性純良,叫她來定是謝瑯?biāo)5陌褢颍皇莵聿滹埖模憬衅硌源龝䞍喊涯堑阑鹜葻踔庾佣怂亲廊ァ!?br />
云舒月一入席就開始動筷,這地方?jīng)]人要她守禮數(shù)。
她一個罪犯也不需要守禮數(shù)。
謝瑯道:“本世子只是游歷至此,本想待幾天就走的,可你們派了官兵日日把守我的行蹤,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他拎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喝,砸了咂嘴,嘆道:“你們這里的酒真是香啊。”
云舒月百忙之中抽出口道:“這酒算什么呀,你該嘗嘗京里的玉露春,那才叫一個沉醉不知?dú)w路呢。”
她微微仰頭,舉起琉璃盞將酒液倒入喉中,露出修長的脖頸,眼尾輕挑,眼眸在人群中轉(zhuǎn)了一圈,似是意識到現(xiàn)場氣氛緊張,并無人接她的話,又嬌艷笑著:“是我說錯話了,自罰三杯,清辭哥哥別生我氣。”
她的眼眸本如秋水般澄澈,此刻被酒液一醺,愈發(fā)迷離,兩頰泛起淡淡紅暈。
她放下酒盞,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笑容里夾著幾分慵懶與嫵媚。
江清辭不言語,謝瑯倒是極配合她,忙問道:“玉露春是何酒,只有在你們大禮朝的京城才能喝到嗎?”他面上滿是向往。
云舒月還未開口,江清辭道:“京城?世子這樣的身份,怕是別想了,就算你想去,你父王能讓你去嗎?”
謝瑯道:“你怎的這般小氣。”
他朝云舒月?lián)u搖頭,云舒月朝他聳聳肩。
“我父王本也早就想見識見識中原禮儀之邦了,江校尉這是偏見。”
江清辭朗聲道:“既然想見識,不如直接歸順,我朝可派使臣過去盡數(shù)教授給你們。”
謝瑯笑容一僵,忽地從懷里掏出一張草案:“不廢話了,來聊正事。”
他往云舒月碗里夾了塊脫了骨的豬肘:“美人安心用膳便是。”
草案已遞到江清辭手上,他目光快速掃過,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貴國這便宜真是占不夠啊。”
謝瑯拱手道:“貴國所需的銅礦唯有我國境內(nèi)才有,這份關(guān)稅條約,是合理的。”
場面落入了安靜,氣氛緊張且凝滯。
云舒月忽道:“清辭哥哥,我那日在你的庫房中,不就見過一箱子玉露春嗎,何不拿出來待客呢?”
謝瑯活像是跟她婦唱夫隨的一般,忙道:“此話當(dāng)真?那可太好了!”
云舒月朝江清辭揚(yáng)起下巴,江清辭抿唇招手,沉聲道:“來人,上玉露春。”
玉露春一到,云舒月已酒過三巡,她站起身,裙擺在地面上晃出一道光影。
“我來給諸位倒酒吧,今晚難得相聚,不負(fù)這良宵美景才是正事。”
江清辭未能將眼神移開一分,看著眼前的云舒月,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從前。
回到從前也沒什么不好的,她是永遠(yuǎn)要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名媛,而他永遠(yuǎn)偏向她。
酒液汩汩流進(jìn)謝瑯的琉璃盞中,四溢的酒香瞬時撲入鼻中,令人陶醉。
江嘉懿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嘖”了一聲:“江清辭,你管不管她,云舒月向來是這般招搖的嗎?”
江清辭只道:“不管。”
他靜靜坐在一旁,目光溫柔而深邃,將她的一舉一動都收納入眼底。
云舒月手中穩(wěn)穩(wěn)執(zhí)著酒壺,謝瑯剛一杯酒下肚,她朱唇輕啟:“好酒量,再來一杯。”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酒杯遞到他唇邊,笑得狡黠,眼神中滿是期待與不容拒絕的意味。
謝瑯伸手止住:“我一個人喝多沒意思。”
云舒月手腕輕輕一轉(zhuǎn),另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直接往里灌:“老師教你這中原酒場上的規(guī)矩,美人敬的酒,不可不喝,若你是客,那主人敬的酒,更不能不喝。”
謝瑯把住她的手,眼底頭一回閃出了云舒月看不懂的光,他直直注視著她:“既然你既是美人,又是主人,那我便喝。”他就著她的手腕將酒飲下。
夜郎國民風(fēng)彪悍,未曾在意兩人距離,云舒月當(dāng)罪犯已久,更不能察覺不妥當(dāng)?shù)挠|碰。
江清辭將酒盞重重落桌,朝云舒月伸出另一只手:“云舒月,到我這兒來。”
他身旁并無空椅,倒是他自己坐的那張寬椅上還能容下一名女子。
云舒月將動未動,謝瑯挾住她的手腕,側(cè)頭看向江清辭:“正好今日問江校尉要人,她跟我回夜郎國,草案上的比例還可以談。”
云舒月有些吃驚,謝瑯竟愿為了自己在貿(mào)易之事上讓步。
她又轉(zhuǎn)頭看向江清辭,倒不是等他個什么回答。
她轉(zhuǎn)動手腕從謝瑯的手里抽出來,笑道:“我只是一介囚犯,雖說想跟世子走,但卻不代表永遠(yuǎn)跟了世子,事情還是要說清楚一些比較好。”
她想走,也要毫無顧慮地走。
謝瑯笑得輕松:“你說的我都同意,只看江校尉愿不愿意放人了。”
江清辭的聲音依舊冷靜:“哦?世子想要云舒月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呢?”
“我的中原禮儀老師。”
江清辭頷首:“在我新擬的文書上簽字蓋章,明日她若愿意跟你走,我便不阻攔。”
“可以。”
謝瑯與云舒月對視一眼,云舒月見他真的簽字蓋了章,松了一大口氣。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這里了!謝瑯愿意為她付出,好在江清辭也不是揪著不放的小人,她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呢。
宴席進(jìn)行至尾聲,江清辭叫住云舒月:“你就要走了,留下來敘敘舊吧。”
云舒月知道謝瑯遠(yuǎn)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簡單,也知道江清辭講義氣,是真心待她,只是說到底,對她也沒那么多深情厚誼。
“真想走?”
江清辭走進(jìn)屋子,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端眼看她。
“清辭哥哥,多謝你的照顧,但我,我不能一輩子待在這里……”聲音柔弱,但她的眼神撞進(jìn)他眼眸時,他感觸到了其中劇烈的渴望。
那是他最熟悉的,也是使他永遠(yuǎn)不能從她身上移目的,她的欣欣生機(jī)。
也是每次那柔弱的祈求他或是嬌怯的撒嬌時永遠(yuǎn)與眼神中欲望不符的矛盾感。
江清辭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聲音沉而尾音長。
云舒月有些錯愕:“為什么說對不起?”
江清辭再一次朝她伸出手,她愣了一會兒,這次朝他走過去,將手放進(jìn)了他掌心里。
江清辭猛地將她手握住。
二人今日飲酒都不少。
他將她拽至身邊,她今日身上的宮裝將腰身纏得極細(xì)。
他醉眼朦朧看她,他的月兒啊,從一個小姑娘長到這么大,如今已經(jīng)學(xué)會給自己找出路了。
謝瑯愿意付出代價帶她走,他一點也不吃驚,只要她想,她有讓任何人喜歡她的能力。
云舒月,天生就是要人摘星星摘月亮下來供著她的。
婀娜腰肢在前,江清辭尚能維持清醒,他只是將她的手捏在手心里,絲絲縷縷柔弱無骨的暖意便能傳遍全身。
云舒月靜靜站著,任由他握著。
云舒月離開此屋的時候,江清辭并沒有說什么,當(dāng)她走到隔間時,她聽見了里頭兩人的說話聲。
她捂住嘴,江祖父竟真的在此。
屋里二人正是江首輔和江小伯父子倆。
“三年后皇上便要召咱們回京……屆時朝中便是我江家的天下……”
云舒月捂住唇,抵在門后,聽得瞪大了眼。
江清辭心想,他不能讓她走啊,她朝他撒了這么久的嬌,便就這樣算了?
江清辭不善言辭,許多話說不出口。
要他說什么呢?說:
江清辭甚愛云舒月,江清辭甚不舍云舒月。
江清辭只是舍不下臉面,但無論什么都愿意給云舒月。
江清辭愿意把將來如何告知她,問問云舒月愿不愿意留下來。
他隱在墻后,酒后的臉頰泛紅,幾縷碎發(fā)垂落在額間,隨著夜里的微風(fēng)輕輕晃動。
他說:“云舒月,其實我,其實我一直希望,你能收回那個傍晚對我說的話,我們一切都還如往常一般……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