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我被迫造反了 > 100-110
    第101章

    不知劉湍給自己下了什么藥,溫珣感覺自己像一條僵直的魚。他做夢都沒想到劉氏兄弟這么瘋,為了不讓他懷疑竟然不顧劉氏分□□些人的死活,布置了一場并不高明的局。

    是的,這個局并不高明,甚至算得上粗糙。

    只要將溫珣和部曲暗衛分開,憑溫珣和蕭瑾瑜二人之力,又怎能敵得過十幾個死士?

    想要破這個局也不難,此刻只要有部曲和暗衛闖入,劉氏一族的陰謀自然無法得逞。

    可事到如今,誰能闖入破局?

    沒有蕭瑾瑜的命令,暗衛們不敢擅自行動。他們所在的小院雅致寧靜,遠離正廳,小院入口還有劉氏家丁值守,又有誰能聽見這里的刀刃相撞聲?

    電光火石間,溫珣腦海中已經將眼前的情況分析了個透徹。聽劉阮的意思,應當是秦璟想要在遷都之前卸了秦闕的助力,而自己就是那個助力。眼下秦闕不在幽州,正是對自己下手的好時機。

    看著劉湍滿是喜色的臉,溫珣覺得自己應該有更加強烈的情緒,比如懊惱悔恨憤怒……然而現在,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寧死也不能被帶走。

    清白聲名啥的無所謂,溫珣不在乎那個。他只怕自己不死,秦璟用他做人質威脅秦闕,讓秦闕交出手中的種種權利。憑著他對秦闕的了解,秦闕真會因為他受制于秦璟。

    如果真是落到那樣的境地,溫珣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痛快,至少自己死了之后,秦闕沒了軟肋也敢放手和秦璟一搏。

    就在劉湍歡欣地準備扛起溫珣時,通向小院的那條回廊上傳來了人聲。似乎有人闖了進來,并且和守衛的劉氏家丁正在掰扯。

    溫珣一下就聽出了自家兄長越來越近的聲音。

    長福的聲音很好辨認,帶著吳郡鄉音,心情好的時候,聲調上揚話音拖長像唱歌似的。而現在長福的心情并不愉快,聲音急促語調尖銳,像爆豆子似的:“哦喲,你們兩個小哥真是沒規矩。我是王妃的兄長!兄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我在王府時想見王妃都不打招呼的,你們劉家的規矩難道比王府還大?再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見一眼王妃,問他一個事情就走。”

    “你別拽我呀,拽我做嗲?你們好奇怪,劉氏給你們幾個銀子啊,你們攔我做嗲?”

    聽到阿兄的聲音,溫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家阿兄此刻應該在望鄉魚市上,怎么會出現在劉氏宅院中?阿兄沒有部曲的身手,就算他發現了院中異常,就怕幫不上忙還要搭上一條性命。

    氣流從溫珣吼間穿過,發出微弱的聲響,他多想高呼一聲,讓阿兄別過來!

    可惜溫珣的想法還是落空了,深陷苦戰的蕭瑾瑜并沒有和他想到一處去。此時見到了希望的曙光,全身染血的蕭瑾瑜嘶吼著:“溫大人!王妃被投毒!劉氏兄弟要害他!你快讓兄弟們支持!”“溫大人!救命!”

    話音落下,回廊上再也聽不見長福的聲音。而蕭瑾瑜此時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當即后悔地想跳腳:“哎呀!”

    糟了,溫大人一定被值守的家丁害了。

    溫珣雙耳嗡地一聲,天靈蓋像是被誰狠狠打了一棍子,大腦一片空白,呼吸也不自覺地暫停了。

    阿兄……

    然而下一刻,院中傳來了兩道洪亮的聲音:“大人!屬下來了!”原以為來的會是劉氏的家丁,卻沒想到回廊上跑來的竟然是自家暗衛。

    蕭瑾瑜急切地問道:“你們怎么來了?溫大人呢?方才過來的時候你們看到他了嗎?他還好嗎?”

    有了兩名部曲的加入,蕭瑾瑜身上的壓力驟減。此時就聽其中一人回應道:“回稟大人,方才屬下二人在王府外值守,是溫大人說自己心神不寧,讓我們陪著他來看一眼王妃。溫大人沒事,他跑得慢,屬下先來支持大人,那兩名擋路的家丁已經被屬下們就地正法!

    聽到這話,溫珣憋在胸口的一口悶氣終于喘了出來。

    太好了,阿兄沒事。

    也不知阿兄是如何得知自己出事了,一定堅持要來看自己一眼,正是這份惦記,才讓眼前的局面發生了扭轉。

    在兩位屬下的幫助下,蕭瑾瑜終于有了抬手放信號彈的機會。紅色的信號彈呼嘯著升上天空,炸裂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望鄉。

    不知情的百姓們好奇張望著,只當是劉氏宅院有了什么喜事正在慶祝?墒鞘盏叫盘柕牟壳敌l以及望鄉的守軍全部因為這一發信號彈動了起來,很快劉氏宅院就會被圍城鐵桶,誰都別想逃出去。

    蕭瑾瑜的聲音響徹了庭院:“張斐!協助溫大人保護王妃!”

    幫手已經闖入了院中,想要帶走溫珣已經不可能。劉阮兄弟清楚地意識到,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可劉湍還是堅持著將溫珣扛在了肩上:“走,走,王妃,湍這就帶你走!”

    可是劉湍剛一轉身,就看到了自家兄長胳膊上鋒利的袖箭。劉湍哀求道:“兄長,求您讓我帶走他吧,來得及,來得及……”

    劉阮冷著臉警告劉湍:“放下,閃開,別讓我說第二次!

    哪里還能來得及?死士們已經退到了門口,端王的暗衛各個身經百戰,哪里是普通世家豢養的死士能抵擋的?他們剛一行動就被人發覺了,若是強行帶著溫珣離開,他們根本走不出望鄉。

    劉湍明白這個道理,他愣愣地看了劉阮幾眼,而后身形踉蹌了一下后退幾步,又將溫珣放回椅子上。

    劉阮掃了劉湍一眼,恨鐵不成鋼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若不是你橫插一腳,我們已經離開望鄉,何至于此!

    劉湍哀哀地看著溫珣,眼中落下淚來:“王妃,溫珣,瓊瑯,湍,是真的愛慕你。 睖孬懤渲郏瑢⑼钠珗膛で鷾\薄的愛嗤之以鼻。

    也許是溫珣眼底的嘲諷太明顯,劉阮實在見不得一個將死之人如此囂張。他抬起手筆,袖箭對準了溫珣的胸膛。就在劉阮準備扣動扳機時,一個石塊從窗口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腦袋上。

    “啪”地一聲脆響后,劉阮則捂著腦袋痛苦地慘叫著。鮮血從劉阮的額頭上滑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何時遭受過如此沉重的打擊。頓時他腳步踉蹌身體搖搖欲墜,眼瞅著要暈過去了,要不是劉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劉家主此時已經倒在地上了。

    溫珣的目光落在了身前不遠處的地上,那里落著一塊染血的石頭,拳頭大小,質地光滑,像是小院中鋪路用的鵝卵石。蕭瑾瑜三人陷入苦戰,顯然無法分神來救他,能在這種情況下摸石頭砸人,手勁大準頭好的,只有他家阿兄。

    一擊得手后,長福避開了擁堵的門廳,從窗口翻了進來,貓著腰摸到了溫珣身邊。趁著劉氏兄弟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長福一把扛起樹樁子似的溫珣,奪命一般向著門廳地方向跑去。

    被兄長扛在肩膀上時,溫珣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眼角眉梢不由得帶上了笑意,可惜他說不出話來,只能親昵地小聲地嗯了一聲。

    阿兄~

    他家阿兄來救他了~

    長福跑得很快很急,溫珣像個麻袋似的掛在他的肩膀上隨著他的步伐搖搖晃晃。視線晃得厲害,讓本就麻痹的溫珣頭昏眼花,可是他卻不覺得難受,只有說不出來的安心。

    眼看長?煲~過門坎,廳堂內突然響起一聲爆喝聲:“還想跑?拿命來!”

    袖箭破空的聲音而來,長福悶哼一聲。溫珣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他的目光落在了長福的后背上。今日長福穿著靛藍色的棉衣,此時靛藍色上出現了一團不斷暈開的灰色,灰色中間有一點寒芒,那是袖箭的尾巴。

    長福中箭了!

    嘈雜的聲音從廳堂中不斷傳來,混著庭院中刀兵相接聲,聽起來有幾分不真實。

    “許家主,您快來看看我兄長!”

    “別看了,快背著你兄長入暗道,晚了誰都別想走。”

    “別管溫珣了,沒有解藥他活不了!”

    溫珣感覺那支袖箭釘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晃動的視線里,袖箭上的寒芒示威一般占據了他全部心神。

    阿兄中箭了,大夫,他需要大夫!

    鮮血順著傷口暈開,后背上的靛藍被血染成了青黑色。每跑一步,長福的胸腔就像滾沸了的開水壺一樣咕嚕著,不敢想象現在的他有多痛苦。

    普通人若是中上這么一箭,此時早已痛得直不起身?墒情L福卻強忍著痛楚加快步伐,他將溫珣穩穩的扛在肩上,目不斜視眼神堅定地向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長長的回廊上濺了一滴滴的鮮血,刀劍交接聲逐漸遠去,溫珣聽見了蕭瑾瑜泣血地嘶吼聲:“溫大人!王妃交給你了!兄弟給你墊后!你向前跑不要回頭!”

    晃動中溫珣艱難地抬起頭,看向了回廊盡頭。狹小的回廊上,蕭瑾瑜和那兩名暗衛小兄弟手握兵刃背對著他的方向,像是一堵墻,為他們擋住了身后的死士。

    回廊幽深漫長,長福的腳步逐漸沉重,呼吸聲越發粗重急促。

    “嗯嗯……”阿兄,把我放下吧。

    “嗯嗯……”阿兄,放下我,快去找大夫。

    “嗯嗯!”阿兄,別管我了。

    往常和長福說話,長福從來不會不理溫珣,可是這一次,溫珣沒有得到阿兄的響應。長福就這么堅定地扛著弟弟,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他目光渙散地看著回廊盡頭那道圓形的拱門,過了這道拱門,劉氏就別想困住他家阿珣了。

    拱門越來越近,長福的視線越來越糊越來越越晃,雙耳也出現了尖銳的鳴叫聲。

    白色拱門上籠罩了一層光,像極了說書先生說的南天門。而門前不斷涌入的端王府暗衛則像是從天而降救援他們的神祇天兵。

    看到那些人,長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終于停下了腳步,然后彎下腰,小心翼翼將溫珣放到了地上。

    溫珣早已淚流滿面,直到現在他才看清了長福的模樣。長福的胸口透出了一小截袖箭,他口鼻染血,臉上卻帶著寬慰的笑容。

    長福伸出顫抖的雙手,為溫珣整理了衣襟和發冠,又輕輕摸了摸溫珣的面頰。剛張開口,鮮紅的血便開閘了一般從長?谥杏砍觯L福用方言虛弱地說道:“阿熏,覅破……”【阿珣,不怕……】

    說完這話后,長福長長喘了一口氣,身體前傾,倒在了溫珣的懷里。他的手從溫珣臉頰邊滑落,再也沒了生息和動靜。

    “啊……”阿兄啊……

    “啊……”阿兄你醒醒……

    溫珣從沒這么痛恨自己過,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他的阿兄就躺在他的身上,他卻無法給兄長最后一個擁抱。

    “啊——”

    我的阿兄啊——

    *

    不是所有的離別都有預兆,不是所有的再見都能好好告別。

    就比如溫珣和長福,明明早上時,二人還在馬車中說笑,此刻卻已天人兩隔。

    溫珣握著長福的手,妄圖感受到絲絲暖意?墒菦]有,長福的手冷得像冬日的冰。身體也沒了往日的柔軟,面色更是變成了灰白色。

    溫珣低頭凝視著阿兄的臉,掏出帕子蘸著溫水再次為他擦拭著唇角和脖頸上的淤血。哪怕已經擦拭了幾十次,潔白的帕子依然染上了鐵銹紅。

    崔昊趕來時,就見劉氏主宅成了停靈之所。劉氏正廳中則用門板擺了五具尸身,除了長福之外,這里還躺著蕭瑾瑜和三個暗衛兄弟。

    庭院中的尸體更是一眼數不清,這里面有蕭瑾瑜他們殺死的劉氏死士,也有方才試圖抵擋暗衛問話的劉氏分支之人。

    劉氏分支的人正跪在別院中戰戰兢兢,今日來赴宴的賓客們更是惶恐得不敢哭泣。方才他們見證了什么是鐵血手段,誰能想到以溫厚寬仁出名的溫珣,為了問出劉氏兄弟下落,竟然不惜代價不擇手段?

    掃了一眼院子后,崔昊闊步向著正廳走去:“啟稟王妃,屬下已經集結五千兵力,隨時可以開拔。此外,廣陽、漁陽、遼西號也已待命。”

    溫珣直起身體,轉身對著崔昊微微頷首:“辛苦崔將軍!

    大夫解了溫珣身上的麻藥之后,他便給暗衛下達了第一條命令:問出劉氏兄弟下落。

    劉氏分支這么多人這么多仆役,劉阮劉湍他們部署再周密也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總會有人知曉其下落。

    果然逼問之后,溫珣有了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消息。劉氏并沒有充分的理由和端王鬧掰,是冀州許氏嫡支許以利誘,才讓劉氏不惜放棄幽州分支也要搭上這條船。

    冀州許氏嫡支,曾經是長公主大力扶持的母家,可是在長公主失勢時,他們卻背刺了長公主投勞了當時的太子。這對長公主的打擊是致命的,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秦闕和溫珣對許氏嫡支并不待見。

    秦璟想要斷了秦闕的助力,許氏嫡支跳出來接了這個任務。許氏家主知曉,若是他大搖大擺來幽州,必定會引起秦闕的警覺,因而他聯絡了劉氏,用劉氏做掩護對溫珣下手。

    事到如今事情已經很清晰:對溫珣下毒的是劉氏兄弟,射殺長福的是冀州許氏。此時劉氏兄弟已經和許氏族長退回到了冀州境,想必他們正在竊喜,為秦璟除了一大隱患。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溫珣又給暗衛下達了兩條命令,一條是回薊縣調兵;另一條是給三位師伯傳信,讓他們穩住幽州軍政要務。

    如今大軍已經集結完畢,師伯們也在路上了。溫珣顫悠悠吐出一口濁氣,眼眸中閃著憤怒的火焰,一字一頓道:“拔營,老子要血洗冀州許氏。”

    第102章

    冀州是一片肥沃且混亂的土地,說它肥沃,是因為冀州大地上幾乎都是平原,這里有良田沃土和江河;說它混亂,是因為它被幾大世家瓜分,從先帝登基開始,冀州諸侯王之間每年都會爆發大大小小的沖突。

    因而當幽州鐵騎穿過冀州中山郡直奔安平郡時,路過的百姓們并沒有驚慌失措,他們只是抬起疲憊的雙眼,死氣沉沉地掃過裝備精良的鐵騎。

    幽州的將士們見慣了百姓夾道歡迎歡天喜地的模樣,看到冀州百姓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樣子,不少將士們心有不忍,同時也意識到了幽州和其他州府的不同之處。原本是大景最荒僻的州府之一的幽州,如今已經成了沃土和家園,養育了他們和他們的家人。

    而現在,他們的家園正在遭受嚴重的侵害,為他們遮風擋雨的人正遭受來自朝廷的迫害,這怎能讓人不氣憤!

    拿到最新情報的崔昊策馬快步奔向了隊伍中央的馬車旁,輕輕扣了扣車窗:“王妃,定北侯許泰傳信:劉氏兄弟和許家主已經退到了梨山,定北侯派出兩位許統領領兵從并州出發支持我們。此外,王爺也到了并州境,不日將回到幽州!

    玻璃后方車簾微動,露出一雙滿是血絲的雙眼,溫珣的聲音隔著生了霧氣的玻璃聽得不是很清晰,不過崔昊還是從他爆皮的嘴唇翕動中分辨出了溫珣的意思。

    溫珣說:知道了。

    從幽州趕往冀州安平郡的三日來,溫珣只喝了幾口水,一路上他沒閉眼休息過。將士們扎營時,崔昊總能看見車窗上印出的影子在忙碌。

    眼看車簾再度放下,崔昊抬手扇了自己兩巴掌,懊惱的搖搖頭:“嗨呀,真笨哪!”往常不如意時,溫珣總是會開導他們,讓他們放寬心?墒禽喌綔孬戨y過時,他的這張笨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眼見王妃一日比一日憔悴,他們這些將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除了干著急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再一次停下修整時,韓恬捧著茶盞從馬車中退了出來。崔昊等將士急急圍上去:“小韓,王妃說什么了嗎?”

    韓恬沉重地搖搖頭:“和前兩日一樣只喝了幾口水,王妃一直在寫東西,這兩日已經寫了五本小冊子了。再這樣下去,身體都要熬壞了!”

    話音落下,韓恬猛地想起了什么,頓時他的神情越發難過了。

    即便此刻開始修身養性,留給王妃的時間也不多了。也不知那劉氏兄弟對王妃下了什么陰狠的玩意,大夫們摸了脈之后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最后醫術最高的那位大夫才在眾人的逼問下吐露了實情:除非找到醫術更好的大夫,否則王妃怕是過不了這個春節。

    溫珣的身體正在快速惡化,雖然現在看起來只是疲憊了些憔悴了些,好像睡一覺就能緩解,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就無法保持清醒了。

    崔昊恨恨又罵了一聲,不知是罵自己還是罵狗日的劉氏兄弟,亦或是罵不開眼的賊老天。深吸一口氣后,崔將軍提起馬鞭環顧四周高聲催促道:“兄弟們都休息好了嗎?休息好了我們繼續趕路!”

    早些趕到安平郡,活捉劉氏兄弟,逼問出解藥下落!

    將士們擰成了一股繩,原本需要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三天就到達了目的地。

    冀州安平郡境內有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形狀像是一個歪倒的大鴨梨,當地人稱之為梨山。許氏一族原本是梨山腳下普通的百姓,朝代更迭新舊交替,許氏發展壯大,最后整座梨山成了他們的私產,梨山也成了許氏的祖宅扎根之處。

    梨山之上高樓迭起廊橋蜿蜒,許氏族人在梨山上種滿了梨樹,待到春日梨花勝血連綿起伏美不勝收?上КF在是臘月,見不到絢爛的梨花。

    溫珣他們到達梨山腳下時,正是傍晚時分。許氏主宅亮起了燈,臨近新年,紅色的風燈漫山遍野,屹立冀州上百年的許氏祖宅,大大方方向著來者展示著自己的恢弘和大氣。

    不怪許氏人還如此悠哉,梨山腳下有河流環繞。河的一面是匆匆趕來的五千幽州鐵騎,另一面的梨山腳下,則是許氏調集來的冀州守軍。時間倉促,許氏只能調來安平清河和巨鹿三郡的部分守軍,饒是如此,人數也有三萬人。

    幽州兵馬再強壯又能如何,五千對三萬,沒多大勝算。更何況幽州將士輕裝前行,攜帶的糧草最多只能支撐半月,而冀州守軍有梨山作為后盾,根本不怕打持久戰。而且僵持的時間越長,許氏能調集的兵馬越多,幽州這點人馬根本不夠看。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情況,溫珣怎會看不明白?

    河對岸的守軍叫囂得厲害,常年混戰,讓守軍將士們練就了一身說臟話的好本領。聽著河對岸守軍的叫囂聲,幽州的將領們氣得肝疼,偏偏溫珣還不讓他們響應,憋得更痛苦了。

    崔昊在馬車左右團團轉,最后實在憋不住了,他敲響了車窗:“王妃,您就讓兄弟們罵幾句吧,憋死我了。”“王妃,您說句話啊,您一句話,兄弟們立刻沖到對岸,一定給您活捉許氏家族和劉家那幾個混賬東西!”

    在崔昊催促第三遍時,溫珣沙啞的聲音終于響起:“火炮,安好了嗎?”

    崔昊連忙回應:“好了!已經按照您的要求,對準許氏祖宅方向了!

    溫珣掀開簾子,鉆出了馬車。他的目光從對岸密密麻麻的守軍上空掠過,停在了梨山上宮燈最密集處。紅色的燈火照亮了精美的古建筑,溫珣烏沉沉的眼眸也被對岸那團璀璨的燈火點亮了:“真漂亮。”

    “我一直希望幽州的山山水水亦能有這樣精美的建筑,有這般渾厚的底蘊。”

    溫珣唇角繃直,眼底的欣賞被冷意遮蓋,他站在馬車上,抬手指向了許氏祖宅的方向:“聽我命令,開炮。”

    崔將軍等的就是這一刻,幾乎在溫珣下令的同時,他手中的紅色令旗重重揮下:“開炮——”

    梨山腳下響起了炸裂的炮擊聲,濃煙冒出的同時,對岸的梨山上鳥獸驚飛,許氏祖宅中冒出了一團團炫目的火光。墻倒屋塌聲伴隨著許氏族人痛苦的哀嚎聲傳了出去。

    第一輪炮擊后,許氏祖宅已經在炮火中消失了大半,只有沒被炮彈波及的幾個小院還有紅色的風燈閃著微光。

    對岸的守軍們再也叫不出聲來了,他們驚懼地轉頭看向身后的梨山,不敢想象炮彈若是落到了他們中間會是怎樣的場景。有反應機敏的將領已經回過神來了,趁著夜色,趁著混亂,他們趕緊帶著自己的人馬撤離。更多的人還沒回過神來,有些人甚至被嚇破了膽子,對著炮火升起的地方連連磕頭,口中高呼著“天火!是天火!”

    溫珣抿著唇看著塌了一半的梨山,不用望遠鏡,他也將對面的情況看了個清楚。炮聲過后,對岸人仰馬翻,這幅場景取悅了他,溫珣滿意地瞇了瞇眼睛,緩聲對崔昊說道:“繼續,不要停。我不想看見對面還有一丁點紅色!

    崔昊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溫珣的意思。崔將軍有些為難,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還記著自己的使命,他們要活捉劉氏兄弟,逼問出解藥的下落。若是再來一輪炮擊,萬一把劉氏兄弟炸死了,王妃可怎么辦?

    這時,對岸山上竟然升起了白色的旗幟,許氏一族的人被火炮炸懵了炸怕了,他們要投降了。也不奇怪,許氏嫡支本來就沒什么風骨,要不然也不會在政治博弈中給對手滑跪。

    崔昊看著升起的白旗,急切地說道:“王妃,他們投降了!投降了!”戰場上一方升白旗,另一方就不能繼續打了。

    不光如此,許氏族人還讓人到河對岸喊話,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端王妃,我們給你解藥,你別打了!”

    “我們錯了!許氏一族再也不敢對您和端王爺出手了!求您,給我們一條生路吧!”

    “族長犯錯,族人不知情!請您念在我們許氏一族族人無辜的份上,高抬貴手啊!”

    “和談,我們愿意和談!”

    崔昊舒了一口氣:“王妃,他們愿意給解藥了。”

    溫珣唇角上揚,他接過了崔昊手中的令旗,沙啞的聲音中帶著快意:“投降?我眼神不行耳朵不好,看不見白旗聽不到投降聲!薄敖馑帲渴裁唇馑?我不需要解藥!

    崔昊心中猛地一咯噔:“王妃,您……”

    溫珣的眼神并沒有因為對面的喊話而變得柔和,他凝視著河對岸,聲音縹緲得像是要隨風散去:“我的阿兄也不知情,他也很無辜。蕭將軍和幾個暗衛小兄弟亦是如此,他們做錯了什么?我和行遠又做錯了什么?”

    “從頭至尾,我們只是想自保,想為百姓做一些事,想要在亂世中有一塊能扎根的土地!

    “我們做錯了什么?”

    “我們勤勤懇懇忍辱負重,為的是讓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而不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眼前而無動于衷!

    說罷令旗再度揮下,溫珣咬牙親口下了命令:“再打——”

    第二輪火炮聲響起,梨山最高峰直接被炸平,伴隨著對岸的哭嚎聲,崔昊在溫珣眼底看到了扭曲的瘋狂和快意。

    崔將軍心中一顫,胸口像是被巨錘狠狠掄了一下,他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王妃不想活了。

    他追著劉氏兄弟和許氏家主入冀州,并不是為了他們手中所謂的解藥。而是要在自己死之前,親手處決傷害他至親的人,向來思慮周全的他豁出一切,也要手刃仇人。

    所以溫珣面對挑釁選擇視若無睹,所以他才會祭出部曲大營的殺器。從失去長福的那一刻起,王妃痛得發瘋了。瘋狂的王妃也沒失去理智,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他已經冷靜的盤算好了未來。

    “狗日的賊老天,你開眼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蠢事!”崔昊搶過了溫珣手中的令旗,高大的漢子偏頭擦了一把淚,狠狠揮下了手里的令旗:“打!繼續打!不要停!”

    什么禮義廉恥,什么仁義道德,統統不要了!

    二輪、三輪、四輪……梨山上一朵朵絢爛的火光綻放,歪倒的鴨梨形狀的山丘在炮火下一點點被炸平炸禿。

    當將士們將帶來的炮彈全部打空時,梨山已經消失了。

    輝煌數百年的許氏嫡支,在炮火中飛灰湮滅。

    看了一眼對岸的廢墟,溫珣掏出帕子悶聲咳了兩下,臉上出現了往日的笑容。他滿意地點點頭:“很好,收兵,回家!

    崔昊眼尖地看到溫珣手中的帕子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威猛的崔將軍紅了眼眶,狠狠抽了抽鼻子:“好,回家!”

    *

    并州巍峨的山巒中,秦闕幾人正頂著風雪前行,馬蹄深入一尺厚的積雪中,人和馬的腿上濺滿了凝結的冰花。

    刑武嘶吼著:“王爺,馬不行了!”

    幾人座下的戰馬氣喘吁吁精疲力盡,秦闕掃了一眼沉聲回應:“去前方驛站換馬!”這一路走來,他們已經換了十幾次戰馬。冰天雪地山路難行,對于戰馬和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驗。

    事到如今,秦闕唯有慶幸:幸虧并州有自己的人馬,不然也不知該如何走完這一路。

    原本此刻,端王爺應該在涼州等候著和親的隊伍,然后帶著幼儀和師叔他們穩穩折返幽州?墒乾F在,他的心懸在了半空中——長福和蕭瑾瑜被殺,瓊瑯被投毒時日無多。

    無論哪一條消息,都讓秦闕心急如焚。端王爺懊惱悔恨,只怪自己思慮不周,讓人鉆了空子。

    驛站已經備好了快馬,匆匆啃了幾口干糧后,秦闕等人正準備翻身上馬。這時秦甲握著信鴿快步走了過來:“王妃,王妃帶了五千精兵入冀州炸平了梨山,許氏嫡支沒了!

    秦闕一怔,隨即問道:“那解藥呢?瓊瑯拿到解藥了嗎?”

    秦甲嘴唇翕動聲音顫抖:“第一輪炮擊后,許氏一族人求和,王妃沒有接受。解藥……沒有拿到!

    瞬間一股冷氣從腳底心沖到了頭頂,秦闕全身發涼:“沒有解藥?怎么能不要解藥!”煩躁地走了兩步后,秦闕憋悶得眼眶都紅了:“他怎么能不要解藥!他瘋了嗎?!”

    焦躁的端王爺在戰馬身邊轉了幾個圈圈,狠狠踢向了官道邊鏟起的雪堆:“他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嗎?他也想象母妃一樣離開我嗎?!”

    突然間,秦闕全身汗毛倒豎,堵在胸口的氣猛然散開,他的心像是空了個大洞,涼颼颼地又硬又疼:“對……他想象母妃那樣,為我掃清障礙!

    一直以來,溫珣的名聲都很好,尤其是這些年,他在幽州做了很多實事招攬了無數賢才。沖著溫珣投奔幽州的人數不勝數,而那些人才都在幽州找到了用武之地,成為了幽州的基石。這些年幽州被朝廷打壓,百姓們雖然不知情,但是官員和人才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溫珣一直說,他們缺一個真正和朝廷敵對的契機。

    現在契機就擺在了眼前:朝廷茍且偷生,靠著和親和遷都想要拜托和匈奴的大戰,他卻帶著涼州并州和幽州的將士們打了個漂亮仗。這一仗之后,端王的聲名和威望會達到空前絕后的程度。

    若是此時再爆出朝廷毒殺了端王妃,幽州將士、官員、賢才、百姓們的憤怒將達到頂峰。若是再爆出溫珣是范府門生,這把火足夠引燃大景有識之士心中的火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秦闕的心開始狂亂跳動起來,他抖著手去抓戰馬的韁繩:“快,快走!”不能再耽擱了,若是所料不錯,溫珣此刻一定在安排后事。

    端王爺翻身上馬,喘了一口粗氣:“今日一定要到達雁門郡,三日內我們一定要回到薊縣!

    晚了……就來不及了。

    *

    正如秦闕所料,溫珣安排好了一切。往返冀州的這一路,他想了很多,寫了很多。他給師伯們傳了信、給相熟的官員和賢才傳了消息、定下了幽州將來五年十年的發展計劃、將腦子里能想到的超前的法子一一記了下來……

    小炭筆寫了一支又一支,小本子寫了一本又一本。直到快到薊縣時,溫珣才驚覺沒什么可寫的了。他將所有的東西整理好,又招來韓恬替他整理了衣衫和發冠。

    快要到家了,不能讓迎接他的人看到他的狼狽和頹態。

    馬車還沒入薊縣,就被人攔了下來。車沒停穩,范琉便躥上了馬車。溫珣很想起身和師伯打個招呼,他努力了兩次,卻只能虛弱地靠在了軟墊上。

    他起不了身了。

    溫珣抱歉地對范琉笑了笑:“師伯,對不起,讓您操心了。”

    范琉只是看了溫珣一眼,眼淚就憋不住了。在范琉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師侄無論何時都是清風朗月的存在,他站在哪里,就能成為那一處最明艷的風景?墒沁@么好的一個孩子,如今面色慘白,眼睛一圈泛著瀕死的紅,身上透著一股死氣。

    “快,快!狈读鸲吨,從衣袖中掏出了一個錦盒。打開錦盒之后,里面放著一粒拇指大的褐色藥丸,“這是元帝賜給我爹的大還丹,能解世上百毒,快服下!

    溫珣定定看了看錦盒,又抬眼看了看范琉,而后釋然地笑了:“別浪費這等寶貝了。師伯,您應該清楚,我死了比活著更有利!

    “能布置的已經布置了,能利用的也已經利用了。財力、物力、人力、民心……都到位了。師伯,我該走了!

    范琉淚流得更兇:“小小年紀說什么死不死的。我爹還活蹦亂跳,你在胡說什么?小嘴一張胡言亂語,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你師伯不敢揍你?快用藥!”

    “你師父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用不了幾天他們就到幽州了。聽話,快吃了藥。好歹他也教你一場,難道你就沒什么話親口對他說嗎?聽話啊,乖!

    說著不由分說將藥丸塞到了溫珣口中,范琉一手端著茶水,一手摁著溫珣的胸口,一邊強硬給溫珣灌藥一邊流著淚恐嚇道:“老老實實吃了藥,乖乖休息幾日。天塌下來有我們這群老家伙頂著,剩下的你別多想!

    藥丸從咽喉滑下,溫珣有些遺憾地撫了撫胸口:“浪費了……”

    范琉“砰”地一聲放下茶盞,向來溫和的大儒瞪著眼流著淚毫無壓迫感地威脅道:“浪費什么浪費?!你給我好好休息,什么都別想!

    溫珣抿唇笑了笑:“師伯,你們這樣,讓我如何能安心?”

    “人性貪婪,活了一日就想著再活一日,有了一點甜頭和希望,就會念著更多的甜頭和希望。你們給與我這么多的希望和關懷,萬一……我舍不得了該怎么辦?”

    范琉哭得直不起身,一邊哭一邊罵道:“胡說八道,你再胡說,我,我就代你師父揍你!

    溫珣悶聲咳了兩下,唇角有血溢出,他虛弱地笑著:“師伯和師父感情好,揍我幾下,我也認……”

    喘了幾下后,溫珣抬手拉開了車簾,看著薊縣的城門,他有些恍惚地問道:“今日是臘月幾時啦?我還能趕上阿兄他們的葬禮嗎?”

    “臘月二十!狈读鸩桓腋嬖V溫珣,怕溫珣傷心,長福和蕭瑾瑜他們前兩日就下葬了,“你回來晚了,趕不上了。趕不上就……”

    就好好活著……

    話沒說完,溫珣微微偏過頭笑了笑:“趕不上也沒關系,阿兄旁邊的位置我已經定下了。是不是葬在部曲大營后面的山上?那里很好,能看到馬場,春夏秋有數不清的野花綻放,阿兄和我都很喜歡那里。”

    “希望阿兄慢點走,我還有一點事情沒做完,希望我做完之后,能趕上他!

    范琉揚起手示威一般揮了揮:“不要再胡言亂語!你得活著,你得好好活著!”

    不知是不是藥力上來了,溫珣覺得特別困,他的頭擱在了車窗邊,口中低聲呢喃著:“車馬真慢,行遠到哪里了,我還有話沒說……”

    范琉定睛看去時,溫珣已經偏過頭沉沉睡了過去,眼角一滴淚正順著消瘦的面頰悄悄滑落。

    第103章

    這一覺應當睡了很久,溫珣做了很多夢,夢里光怪陸離,他似乎經歷了很多事,體會到了很多復雜的情感,可睜開雙眼時卻什么都不記得了。

    “醒了醒了!”耳邊的聲音嘈雜,溫珣轉頭看去時,就見床邊人影晃動,遮住了窗口透入的光亮。待視線稍稍清明后,溫珣看見了一張張緊張的面容,看清了他們眼底的擔憂。

    環視一圈后,溫珣扯了扯嘴角,艱難地說道:“有勞諸位了……”

    部曲大營和鐵騎營房稍稍有些實力的軍醫們都來了,不止如此,只怕幽州稍有名氣的大夫也都被請來了。這里面有他熟悉的面孔,更多的他卻叫不上名字。

    就算不看眾人的臉色,溫珣也知曉自己的身體情況應當是不大好。在薊縣門口被師伯攔下時,他還有力氣抬手去扯車簾,可現在他需要休息好一會兒才能艱難抬手。不僅如此,就連每一次呼吸,他都覺得胸口悶疼,更別提高聲說話了。

    溫珣側頭看向站在床邊的醫者,輕聲問道:“我還能堅持多久?”

    須發皆白的老大夫頓時紅了眼,顫巍巍道:“王妃放寬心好好調養,定能……長命百歲。”

    話音一落,在場不少醫者眼神不忍。哪有什么長命百歲,元帝賜給范栗大儒的大還丹不知是失效了還是不對癥,服用下去后并沒能改善王妃的中毒情況。再這么惡化下去,王妃能撐過小年夜都是奇跡了。

    溫珣抿唇一笑,神情柔和道:“承您吉言!鳖D了頓后,他開始趕客:“屋中有些憋悶,大家都回吧。你們還有病患需要救治,別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了!

    醫者們并沒有因為溫珣的話而散去,溫珣想了想后明白了:“我知曉了,不會讓大家白跑一趟!闭f著,溫珣瞇起眼語調輕快地調侃道:“我也算是疑難雜癥患者,來都來了,大家都來摸摸脈,記下我的脈象和癥狀,將來遇到同樣癥狀的,萬一能幫上忙就再好不過了……”

    部曲大營王爺和王妃住的小院中人頭攢動,醫者們有的在伏身寫脈案,有的在和同僚小聲討論藥房,更多的則在排隊,等著去摸一摸溫珣的脈象。

    廊檐下背風向陽處放了一張躺椅,溫珣躺在鋪了狼皮的躺椅上,一邊小聲回應著醫者們的問話,一邊凝神看向院墻外。

    今日天氣晴朗,金色的陽光暖暖的落在了院外的幾顆果樹上。部曲大營的果樹品種很多,到了這個時節,大多數的果子已經到了部曲們的肚子里,只有枝頭高處還有特意留下喂鳥的果子。院墻外的的柿子樹上落了幾只小麻雀,它們正在嘰嘰喳喳啄食著橙紅色的柿子。

    看著鳥兒在枝頭跳躍,溫珣突然想起大營剛剛建成之時的一件小事。那時候他問長福,營房中種些什么好,長福說,種果樹,種柿子和蘋果樹,到時候好事一籮筐平平又安安。

    突然間,溫珣胸口像是被什么給狠狠捏了一下,痛楚讓他皺起了眉頭。悶哼一聲后,他對一旁正在號脈滿臉忐忑的醫者笑了笑:“不礙事!

    看了看院中的醫者后,溫珣覺得自己今日還有時間去做點事。他側頭對躺椅邊候著的韓恬說道:“去幫我買些香燭紙錢,再去小福氣飯館里買幾只肥肥的烤鴨,記住啊,要肥肥的!

    阿兄最喜歡肥嫩嫩的烤鴨。

    回來之后還沒找到時間去看阿兄和蕭將軍他們,趁著自己還有力氣,總要去看上一眼。

    長福他們葬在了部曲大營北邊的緩坡上,這里長眠著為了幽州建設不幸殞身的部曲和賢才們。緩坡上青松挺立莊重肅穆,站在高處能俯瞰不遠處的部曲大營。

    崔昊背著溫珣向著新立的幾座墳冢方向前行,還沒靠近時,崔將軍眼尖地看見長福的墓旁多了一團黃。當崔將軍看清那團黃是什么時,身體猛地一僵。

    崔昊的異樣引來了溫珣的注意,溫珣順勢看去,就見大黃蜷縮在簇新的墓碑旁,泛白的皮毛被冷風吹得微微搖晃。

    往常見到溫珣時,大黃都會快樂地蹦跶來,求摸摸求抱抱。哪怕近些年大黃逐漸老去,腿腳不太好了,只要溫珣在附近,大黃都會帶著小黃來看看他。

    跟著長福跋涉了幾千里,從吳郡到幽州扎根的狗狗,不知何時已經走完了它的一生。哪怕到死,它都要守在心愛的主人身邊。

    溫珣身體一抖,呼吸猛地粗重了起來。半晌后,他自言自語道:“大黃也走了啊……也好,一起走有個伴兒!

    崔昊放下溫珣時根本不敢轉頭看溫珣的表情,他怕他多看一眼,就要沒出息的哭出聲來。

    溫珣面對著長福的墓碑,嗓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崔將軍,我想和阿兄待一會兒,你去旁邊等我一會兒行不行?”

    走過十幾座墓碑后,崔昊含淚轉身看了一眼溫珣的方向。溫珣彎著腰,額頭抵著長福的墓碑雙肩抖動著。明明沒有聽見一聲嗚咽聲,崔昊卻覺得眼前的場景悲痛得讓他窒息。

    大黃的身體又冷又硬,老狗的身軀摸起來早已沒了幼犬的柔軟,溫珣坐在墓碑前,背靠著冰冷的石碑,右手輕輕撫摸著大黃僵硬的腦袋和脖頸。他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好似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秦闕趕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從涼州到幽州,原本要跑大半個月的路,秦闕只用了十余天就跑完了全程。沒有人知曉這一路走來他有多惶恐不安,他在腦海中盤算了許久,再見到溫珣他該說點什么?

    是該熱血沸騰地向溫珣訴說那一場碾壓式的勝利?還是該表達這段時間自己憋在心中的情緒?是該生氣地質問溫珣為什么擅作主張隨隨便便就放棄了解藥?還是該體諒溫珣的苦心,順著他的意愿安撫他的情緒?

    秦闕想了很多很多,可是當他看到溫珣時,那些已經想好的話語竟然一句都說不出口,醞釀好的種種情緒也都消散不見。

    他的王妃就這么孤零零地坐在至親的墳墓前,懷抱著早已死去的老狗,烏沉沉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這一刻秦闕清楚地意識到:瓊瑯的世界一片荒蕪,什么都不剩了。

    聽見秦闕的腳步聲,溫珣遲鈍地抬起雙眼看了過去?匆娗仃I滿臉的風霜和狼狽的面容時,他扯著唇笑了笑:“行遠,你回來啦……”

    而后溫珣唇角下撇,再也繃不住情緒了,兩行淚順著他的眼眶滾落。秦闕聽見溫珣啞著嗓子哽咽著說道:“行遠,母妃死了,蕭將軍死了,阿兄死了,現在連大黃都不在了……”

    秦闕嘴唇翕動,身體的反應快過了意識,他幾步上前一把將溫珣摟在了懷里,聲音顫抖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對不起瓊瑯,我又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糟心的事了!

    溫珣伸出雙臂抱住了秦闕,他仰起頭,嚎啕大哭起來,像是迷路的孩子尋到了自己的親人,又像是想要一股氣發泄了心中的痛苦和委屈:“是我害死了我阿兄,是我害死了蕭將軍他們,是我!”

    端王爺一遍遍親吻著王妃被淚水打濕的眼角,一遍遍糾正著溫珣的說法:“不是你,是秦璟作惡,你沒做錯任何事,你沒害死任何人!薄伴L福和蕭將軍他們至死都在慶幸,他們在敵人的陰謀下保護了你!

    “瓊瑯,你沒害死任何人。你從沒想過害人!”

    好不容易安撫下了溫珣的情緒,又將大黃仔細埋在長福旁邊后,秦闕背著溫珣慢慢向著部曲大營的方向走去。

    月余不見,溫珣瘦了一大圈,背在背上輕飄飄。發泄了一場,又見到了親近之人,溫珣覺得安心,他將下顎擱在秦闕肩上,瞇著眼昏昏沉沉地發著呆。

    秦闕掂了掂雙臂的分量,沉聲提醒著:“瓊瑯,別睡,同我說說話吧。”

    風穿過松柏林,莊重又肅穆,四周沉默的墓碑讓秦闕心驚。向來膽大的端王爺難得露了怯,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痛恨死亡,如此害怕身邊之人離開他。

    溫珣動了動,偏過頭輕輕含住了秦闕的耳垂。帶著熱氣的聲音含糊傳入秦闕耳中,在信任的人面前,溫珣并不想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很想你,行遠。你走之后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秦闕不懂分秒是什么意思,但是溫珣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亦是如此:“離開你的這段日子,我也是每天都在想你。到了飯食時辰會在想,我家瓊瑯好好吃飯了嗎?今日吃了些什么?到了入眠的時辰又在想:床榻暖和了嗎?瓊瑯今夜會不會著涼?”

    溫珣小聲笑了:“嗯,我也是這么想你的。我還比你多想一點,我會想啊,戰場刀劍無眼,求老天開眼,莫傷了我家行遠!

    秦闕笑了一聲后,唇角緩緩繃直:“我很好,刀劍沒有傷我,這一戰我們贏得漂亮。我只是沒想到,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了這么多事,只恨自己安排得不夠妥當,還是讓你遭了罪。”

    “你看,我總是如此莽撞,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人提點。瓊瑯,沒了你我肯定不行。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們還有一輩子要走。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知道了嗎?瓊瑯,你得答應我!

    其他的承諾,溫珣能閉眼答應,可是秦闕現在想要的回答,他卻沒辦法給出回應。

    秦闕等了許久,久到耳邊的呼吸聲變得均勻,久到他覺得溫珣已經睡過去時,溫珣細如蚊蚋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行啊,行遠,我做不到了!

    “曾經隨著恩師讀書時,恩師對我說,史書是由血淚鑄造而成的,能留名者多少會有遺憾。那時的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我那時候想著,此生若是能為天下百姓做些實事,便是無憾了!

    “同你來幽州之前,我就知曉我們要走的是一條艱難的路。想要做點事,一定會面對巨大的風險和阻礙,我原以為自己想得很清楚,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覺得,若是真到了需要我舍生忘死的那一天,我能順勢而為,為重要的人爭取最大的利益,我便死而無憾了!

    “后來啊,看到阿兄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堅強,我沒有那么冷靜也沒有那么睿智,我甚至展示出了讓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殘酷和暴戾。然后我明白了,行遠,其實我沒有那么偉大,我也只是個有私心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其實,我該在滅了劉氏、為阿兄報仇之后就干脆利落地去死。那樣才能全了我淺薄的謀劃,才能不負這么多人的犧牲。可是我沒那么做,我總覺得我還有事情沒做完,還有些安排沒到位,還有想見的人沒見到,想說的話沒說完……”

    “你看,我多貪心,我明明已經見到了最想見的人,還能同你這么親密地說一些心里話。按道理說,我應該心滿意足了!

    “可……還是不行。我還想多和你說說話,還想和你多呆幾個時辰。你看,人的貪婪和欲望就是這樣一點點壯大的!

    “你可不能再引誘我了,再這樣下去,我貪心不足又無力回天可如何是好?”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時,秦闕只覺得自己脖頸處一片冰涼。當耳邊再也聽不見溫珣的聲音時,秦闕微微側頭看了過去。

    端王爺的淚在滿是灰塵的面頰上沖出了兩道溝,凝結的淚珠掛在胡茬上結成了冰碴。

    秦闕眼神悲傷地看著溫珣沉睡的臉,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清語調:“可是,沒了你,我怎么辦?”

    “瓊瑯,沒了你,我一個人如何是好?”

    第104章

    一場大戰加上連日的奔走,讓秦闕疲憊不堪。睡著的端王爺眼下淤積著濃濃的青黑,英俊的面孔上帶著深深的倦色。他的呼吸聲比往常重了許多,就連溫珣摸他的臉頰,都毫無知覺。

    將秦闕的手塞回被子后,溫珣輕輕為秦闕掖好被角。他的動作很輕,深怕驚醒了秦闕。當然,憑著他對秦闕的了解,即便此刻他的動作再大一些,發出的響動再厲害些,秦闕也不會醒。

    “行遠,我該走啦。”如氣息一般的告別聲從溫珣口中溢出。

    他該走了,見了想見的人,說了想說的話,再拖拖拉拉就不禮貌了。

    深深看了秦闕一眼后,溫珣順手將床頭旁懸著的短刃摘了下來。部曲大營出產的短刃鋒芒畢露見血封喉,對準自己的脖頸,只要輕輕一劃拉,事情就結束了。

    溫珣手握短刃輕手輕腳的走向了屏風外,繞過屏風時,他再一次轉頭看向了床榻上打著小呼嚕的秦闕,強壓下心中的不舍,輕聲說了一句抱歉。

    屏風后方有會客用的椅子,溫珣端坐在椅子上,抽刃出鞘。牛皮制作而成的刀鞘安靜無聲,鋒利的刀刃閃著寒芒,靠近脖子時,脖頸上不自覺地冒出了雞皮疙瘩。

    深吸一口氣后,溫珣咬緊牙關,偏過頭去露出了頎長的脖頸,鋒利的刀刃順勢向著頸部動脈的位置壓了過去。

    一刀下去,神仙難救,他的痛楚也能到此為止了。

    就在溫珣準備迎接著痛楚和死亡到來時,刀刃突然動不了了。一滴滴溫熱的液體順勢滴落在溫珣脖頸上,他驚愕地抬頭看去,就看一只有力的大手穩穩抓住了刀刃。

    搖曳的燭光透過屏風照亮了溫珣身側的人,秦闕右手抓著刀刃,眼含悲淚居高臨下。

    “你要做什么?”

    秦闕難以置信地質問著,任由血與眼嘩啦啦落下。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孔武有力的漢子淚流滿面,聲聲泣血。

    “溫瓊瑯,你怎么能留我一個人?你不要我了嗎?”

    帶血的短刃重重落到了地上,溫珣定定看著秦闕的眼眸,眼神悲愴,面頰上一片冰涼。下一刻他被秦闕重重抱在了懷里,秦闕嗚咽著:“你怎么可以對我這么殘忍?你不可以這么對我……”

    秦闕的身體在顫抖著,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要永遠失去阿珣了。不敢想象他要是慢了一步,會見到怎樣慘烈的場面。

    靠在秦闕顫抖的胸膛上,溫珣痛苦地閉上雙眼,口中只能呢喃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行遠……”

    秦闕的右手被鋒利的刀刃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見骨的傷口足以證明溫珣尋死的決心。秦闕沒讓醫者上麻沸散,就這么生忍著讓醫者為他縫合了傷口。

    右手掌在劇烈的痛楚下微微顫抖著,秦闕紅著眼眶自言自語:“好疼!碑敵醐偓槥榱俗柚乖S泰殺許湛清許湛澈兩兄弟,也在手掌上留下了深深的傷口,當時的他也是這么疼的嗎?

    “你們同我說句實話,瓊瑯身上的毒能解嗎?他還有多久?”

    為秦闕縫合傷口的大夫不敢抬頭看秦闕,更加不敢欺騙秦闕。在秦闕壓迫性的眼神下,老大夫說了實話:“若是尋不到解藥,王妃撐不過除夕。”

    聞言秦闕身體一怔,隨即茫然抬頭看向窗外黑洞洞的天空:“現在是幾時啦?”

    “啟稟王爺,今夜……今晨是臘月二十五!

    秦闕呼吸粗重了幾分,他低頭看向裹了紗布的雙手,靜默一陣后又抬頭看向了身邊被驚動的部曲統領們:“傳本王的話,招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員和將領來部曲大營!

    “送王妃……不,為本王備車,本王要和王妃一同回家。”

    秦甲應了一聲正要下去,就在他準備撤離時,刑武突然拽住了秦甲:“秦兄弟,你看王爺!”

    秦甲狐疑看去,晃動的燭火下,秦闕偏著頭看向了屏風后方溫珣沉睡的床榻,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順著肩頸順滑地蜿蜒。秦甲一時間沒覺得哪里有問題,直到刑武壓抑又驚恐地聲音提醒道:“頭發,你看王爺的頭發!”

    秦甲細細看去,只見秦闕的烏發中多出了一些白芒。就在大夫為秦闕縫合傷口的片刻中,秦闕的頭發肉眼可見地白了一片!

    秦甲心驚不已:“王爺,你……”

    秦闕抬手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后低聲道:“小聲些,莫吵醒了王妃。”

    *

    臘月二十六,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員和將領們齊聚部曲大營。

    往日得王爺或者王妃傳召,眾人都會喜笑顏開,他們知道王爺和王妃召喚他們一定有好事發生,可是現在眾人一言不發面色凝重,眼底滿是遮掩不住的憤怒。

    膳食堂中溫暖依舊,能容納數千人同時就餐的大堂中挨挨擠擠站滿了人。膳食堂最前方,秦闕雙手杵著長劍,目光沉沉地直視前方。他的右手掌心中纏了厚厚的紗布,原本滿頭的青絲變成了刺目的花白。

    看到王爺的頭發,在座的人不少紅了眼眶。他們可以忍受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欺壓,可以忍受出錢出力卻不沾任何功勞,唯獨無法忍受他們尊重信賴的人遭受迫害。

    是的,迫害。

    在場的官員和將領們幾乎都是溫珣和秦闕一個個選拔出來的,可以這么說,沒有端王夫夫,就沒有現在的他們,也沒有如今的幽州。他們見證了這二人從無到有的過程,好不容易日子好過一些了,卻要遭受橫禍。

    誰不知端王夫夫伉儷情深?如今王妃身中劇毒命不久矣,王爺心中哀慟一夜白頭。

    人群中傳來了抽泣聲和壓抑的罵娘聲時,秦闕終于動了。他暗沉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低沉嘶啞的聲音響起:“本王知曉瓊瑯近日給在座的不少人傳過消息,憑著本王對他的了解,他必定希望諸位能規勸本王,讓本王隱忍,切莫沖動……”

    “大道理誰都懂,本王也不例外,輕重緩急權衡利弊,這些年本王已經為了所謂的大局做了太多的退讓。”

    “可是今日,本王不想再忍了。本王同諸君說一句實話,瓊瑯若是遭遇不測,本王余生只會做一件事,那就是沖入皇城,用秦璟的血祭奠他。”

    “本王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所以諸君規勸本王的話可以不必說了。今日召集大家來此,本王只想告訴大家一件事:朝廷不仁倒行逆施,本王忍無可忍準備起兵反了!”

    “本王給諸君選擇的機會,若是愿意追隨本王,本王會善待你們。若是不愿意,大門敞開,諸君現在可以走!

    秦闕話音剛落,人群中就傳出了憤怒的吼聲:“狗日的皇帝不做人事!早就該反了!”“朝廷不仁!當反則反!”

    “反!反!反!”

    潮水一樣的咆哮聲從膳食堂傳出,眾人壓抑了多年的情緒在咆哮聲中被點燃。直到將“造反”二字大聲吶喊出來時,眾人才意識到,他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

    部曲大營中熱血的那一幕,溫珣并沒有看到。此刻他正斜斜地坐在窗前,握著竹笛斷斷續續吹著。吹笛子是一件需要氣力的事,如今的他沒有之前的中氣,吹出來的曲子不成調。

    偏偏有人就聽懂了曲調:“這曲子好輕快,叫什么名字?”

    笛音暫停,溫珣笑道:“太久沒吹奏這首曲子,有些忘了曲調。你若是喜歡,一會兒我將曲譜給你!鞭D頭看去,就見袖青雙手端著一個托盤緩步繞過了屏風。

    袖青穿了一身水粉色的衣裙,她挽了鬢發,畫了一個絕美的妝容。認識袖青這么多年,溫珣還是第一次看到袖青打扮得如此艷麗嬌俏。

    “今日的打扮好看,你生得美,就該打扮得嬌俏些!睖孬憦牟涣邌葑约旱目洫,他真心地表達著自己的感受,“好看。”

    袖青抿唇笑了笑,上前將托盤放在了溫珣身前,“紅玉熬的米粥,原本今日應該輪到她來看著你,可是果果受了涼有些發燒,她走不開!

    溫珣垂下眼簾,慚愧道:“是我讓阿嫂擔憂了。”

    聽到這話,袖青呵呵笑了兩聲:“你又豈止是讓紅玉擔憂,聽聞你前日晚上動靜很大啊。”

    溫珣嘆了一聲,以袖遮面懇求道:“求你了,給我留點面子。”

    他自殺未遂,還害得秦闕傷了手,大晚上的把秦甲崔昊刑武一群武將嚇得夠嗆,部曲大營雞飛狗跳。

    營房刀刃多,怕溫珣想不開,秦闕連夜將溫珣送回了王府。如今他的屋子里,墻壁和柱子上貼了棉花,屋中的利器都消失不見,就連案桌上的筆桿和硯臺也沒了。

    這還不算,如今只要他動一動,至少有八個暗衛盯著……想要尋死真的很難。

    袖青點到為止,她俏生生站在溫珣面前,修長的手指揭開了托盤上的瓷甕。一股香濃的米粥味迎面而來,米粥上還飄著碧青色的小咸菜,這香味同阿兄煮得一模一樣!

    見溫珣盯著粥甕出神,袖青拿起粥勺為溫珣盛了一小碗粥:“這是紅玉從長福那里學來的方子,聽說往常你生病沒胃口時,就喜歡這一口。紅玉讓我給你帶幾句話,她說,長福雖然走了,可是她的家沒有散,你是她最重要的親人之一。小豆小棗果果他們還小,他們需要你這個叔父!

    “紅玉還說,長福走的時候臉上帶笑,神態安詳。他一定在高興,覺得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終于能幫上弟弟的忙了,所以你不要覺得對不起阿兄對不起紅玉,你好好活著,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回報!

    溫珣眼眶一紅,袖青總能讓他無話可說。

    “你昏睡時,紅玉和孩子們來看了你好多次,范家幾位大儒還有衛老將軍也來了……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你還不知道吧?如今王府門外來了好多百姓,大家聽說你生病了,都在為你祈福。”

    溫珣沉默地低下了頭,袖青嘆了一聲,將粥碗塞到了溫珣雙手中:“看看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米粥的味道一如既往的香濃,小咸菜脆嫩可口,也是記憶中的香味。溫珣攪動著粥碗,聲音干澀道:“好喝,和阿兄煮得一樣好喝……”

    袖青微微一笑,等溫珣喝了一小碗粥水后,她拍拍手:“怕你無聊,奴給你唱個小曲兒解悶吧!

    隨著話音落下,兩個部曲抬著袖青的古琴快步進了房間。架好古琴后,袖青大大方方走到了古琴后方坐了下來,手指輕輕從琴弦上滑過。

    琴音悠揚,袖青的嗓音更是清越。她一張口,溫珣才發現她彈奏的曲子有些耳熟。再聽袖青的歌聲,更是一口標準的吳儂軟語,聽得人身體都酥了。

    溫珣眉頭微微皺起,他好像……在哪里聽過這首曲子,可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清越的嗓音回蕩在在房間中,一曲終了,袖青微微側目看向了溫珣,用柔軟的吳郡方言問道:“郎君可還記得這一曲?”

    溫珣想了想,抱歉地搖搖頭:“總覺得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袖青,你什么時候學會了吳郡方言?說得挺好!

    袖青坦然地笑了,眼中浸出了幾絲淚光:“奴從沒學過吳郡方言,因為奴就是吳郡人。奴本名周云岫,家父曾是揚州府巡鹽御史。家父瀆職收受賄賂,天子震怒查抄了周府,周家十六歲以上男子斬首,女眷為奴為婢!

    “奴當年十三,被發賣至吳郡點翠樓,因奴有幾分姿色,老鴇沒有給奴掛牌,而是想要將奴培養成點翠樓的頭牌。”

    “奴……痛不欲生,想死死不了,想逃逃不掉,終日渾渾噩噩如行尸走肉。入點翠樓半年后,老鴇逼迫我登臺獻藝,奴忙中出錯,被客人當眾羞辱。是您,是第一次被同窗拉著來點翠樓的您,在奴一身狼狽時,給奴披上了您的外衣!

    袖青笑著落下淚來,她望著溫珣,軟聲問道:“您還記得嗎?”

    溫珣眼中的恍惚變成了驚訝,隨即恍然大悟:“是你!竟然是你!”

    在吳郡求學初有名頭時,恩師曾經提醒溫珣讓他多結交權貴同窗,將來也好有個助力。他聽話的去了,結果發現自己和那群人理念實在不合。后來他被那群人拉到了青樓中看了一場讓他不愉快的表演。

    高臺上那名稚嫩的歌姬還是個幼女,因為彈錯了幾個音節,被人潑了酒扯了衣衫。小姑娘瑟縮成一團,躲在古琴后面跪著直發抖,看起來非?蓱z。

    當時的他心中氣悶,又喝了幾口酒水,一時氣憤上頭就為姑娘出了頭,也因此和那群紈绔割袍斷義再無往來。

    萬萬沒想到,當年那個哀哀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是袖青!這是何等的緣分,當年那個只會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們的左膀右臂。

    “是奴!郎君品性高潔,救奴于水火,奴此生不忘。您曾經留給奴的那些話,奴一直記得。端王府初見您時,奴一眼就認出了您,可是您似乎不記得奴了。這也不奇怪,您幫助了太多人,不記得奴也是正常的!

    袖青抬手擦去面龐上的淚珠,她繞過古琴,掀起裙擺,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以頭搶地:“郎君曾經留給奴的話,奴想完完整整還給您。”

    “郎君,死了固然能一了百了,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唯有活著才有希望。”

    “奴不懂朝廷紛爭陰謀陽謀,奴只知,當下的情況即便您死了,皇帝依然會針對王爺。失去您,親者痛仇者快。所以瓊瑯,不要尋死好嗎?”

    “我們正在努力為你尋找名醫,這世上總會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若是一死了之,為你正在奔波的親朋該多難過?為你而死的那些人豈不是白死了?”

    “瓊瑯,奴知道活著很難,可是總要試一試不是?我們都沒有放棄,所以求你也不要放棄好嗎?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別放棄好嗎?”

    “你身邊還有王爺,還有親人,還有朋友和無數牽掛你惦記你的人。瓊瑯,活下去好嗎?”

    “活下去,好嗎?”

    第105章

    可能是袖青的話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瀕死之人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溫珣不再抗拒大夫們的救治。

    治療并不輕松,尤其是在病灶不明的情況下,大夫們不敢下猛藥,只能根據溫珣的脈象開藥針灸。更何況溫珣中的毒太猛烈了,饒是大夫們用盡渾身解數,也只能看著王妃一天比一天虛弱,F在只能寄希望于外出尋找名醫的部曲,希望他們能帶回希望。

    藥喝多了胃酸脹口發苦,針扎多了身體麻……總之,挺不好受的。

    昏沉中,溫珣聽見了熟悉的呼喚聲:“阿珣,阿珣哪!笔前⑿值穆曇!帶了吳郡口音,發音時珣和熏不分。

    溫珣一怔,隨即一喜,連忙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不知何時,他身邊起了一層濃密的霧氣,溫珣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揚聲回應著:“我在,阿兄。我在這里,阿兄你在哪?我看不見你。”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那里,別動。”長福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可是又像隔了很遠有些飄忽的感覺,“你腳下有河,鞋子別沾水了。”

    耳畔傳來了潺潺水流聲,溫珣低頭看去,只見腳下的霧氣開始散開,腳尖前方不到一尺的地方便是潺潺流動的河水。正如阿兄說得那樣,再往前走,就要掉到河里去了。

    “阿兄,你在哪里?我來找你。”溫珣環顧四周,除了白茫茫的霧氣之外,阿兄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在這里,你看!遍L福的聲音再度傳來,與此同時,霧氣逐漸散去。清澈小河的另一邊,阿兄和大黃正站在河坎另一邊。

    阿兄身穿紅色的襖子,神情溫和眉眼帶笑。大黃脖頸上系著紅繩,大黃狗哈著氣,對著溫珣拼命搖尾巴。溫珣從沒見過這樣的長福和大黃,這一人一狗身上像是籠罩了一層柔和的光,看起來氣色和精神好極了。

    溫珣抬手揮了揮,笑道:“阿兄,大黃,你們等等我,我這就過來。”說著他的目光順著小河看去,想要找到渡河的小橋。可是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彌漫著白色水汽的河水,沒有船也沒有橋。

    看來只能涉水過去了。

    好在眼前的小河看著不寬,水流也很清澈。就在溫珣準備下水時,長福阻止道:“別浪費力氣,也別沾水,你過不來。阿兄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和你說幾句話。我和大黃還要趕路,說完話我們就走了!

    溫珣心里著急,腳步向著河的方向挪了幾寸:“阿兄……”

    這時候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原本清澈的流速緩慢的河水像是有了生命一樣,向著溫珣雙足的方向纏繞了過來。就在水滴快要纏到溫珣足尖時,對岸的長福猛地一吼:“滾!別動我弟弟!阿珣后退!”

    大黃也跟著吼了起來,脖頸上的毛都炸開了。

    人聲和狗叫聲回蕩在小河之上,溫珣下意識后退一步。原本已經卷上岸的河水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看起來和先前沒有任何變化。

    詭異的一幕讓溫珣的意識逐漸回籠,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對岸的長福和大黃,“阿兄,大黃……這是……”

    “阿珣不怕,有阿兄和大黃在,這些臟東西不會傷到你。你再后退一些,哎,再退一些就更安全了!

    溫珣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阿兄和大黃已經走了的事。恍惚一陣后,溫珣再看河對岸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我是在做夢對不對?”溫珣袖中的手攢緊,他心中酸澀,想哭卻哭不出來。

    可長福卻急急地說道:“阿珣哪,不哭。你多掉一滴淚,阿兄和大黃走得就不舒坦?靹e哭了,看到你好好的,阿兄高興。好不容易見一面,你該多笑笑!

    溫珣哪里笑得出來,他委屈難受:“阿兄,你走了之后還是第一次入我夢,我以為你怨我,不肯來見我……”

    長福手忙腳亂地解釋:“這是說什么話呀,阿兄怎么會怨你!阿兄能幫你一次,為我阿珣擋一災,心里別提多高興了。阿兄不是不想來看你,而是你是有大功德的人,小鬼不能靠近你!

    長福咧著嘴笑容寬慰地嘆了一口氣,“阿珣是做大事的人,老天爺保佑你逢兇化吉。眼前的困難是暫時的,你好好喝藥,好好治病,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身體就會好起來。阿珣福大命大,一定能遠離災禍。”

    “阿兄能在走之前見你一面,心滿意足啦!

    溫珣死死咬著嘴唇,癡癡看著長福的臉。可是無論他怎么努力,長福的面容還是開始模糊了,白色的霧氣又開始濃厚了。

    漸漸的,就連長福的聲音也開始飄忽了起來:“阿兄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阿兄我啊,這輩子運氣真好,能有你這樣的兄弟。看到你好好的,阿兄也就放心啦!

    眼見河對岸只能看見模糊的形狀,溫珣心中焦急,卻只能徒勞地喚道:“阿兄,你和大黃要去哪里?阿兄你再同我多說幾句話啊!阿兄,我還能見你們嗎?”

    長福獨有的憨厚笑聲混著大黃兩聲輕快的犬吠聲傳來:“我們走啦,去過好日子去啦,你別惦記我們,好好過日子啊!

    “我家阿珣大富大貴,長命百歲……”

    溫珣對著長福他們背影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去,忙聲呼喚著:“阿兄!大黃!阿兄……”

    模糊中,他看見長福抬手對著自己揮了揮,帶著笑意的模糊聲音傳來:“回吧阿珣,回吧——”

    “瓊瑯!瓊瑯!”耳邊傳來了秦闕著急的呼喚聲,溫珣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他輕輕推著。

    溫珣猛然睜開雙眼,眼淚糊了雙眼,他茫然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行遠……我怎么了?”

    燭光下,秦闕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他眼神中帶著遮掩不住的哀痛:“方才你一直在喚阿兄和大黃,我怎么都喚不醒你!

    時間過得飛快,今日已經臘月二十九了。

    從昨天晚上開始,溫珣便陷入了昏睡中。問脈的大夫來了一波又一波,最初時,秦闕還會緊張地問一問,可是那些大夫們要么是不敢抬頭看他,要么同先前一樣嘆著氣搖著頭。

    最后部曲大營醫術最高超的老大夫在秦闕的逼問下說出了實情,他說,溫珣的脈搏已經弱得摸不出來了。最早今晚,最遲明日,就該準備后事了。

    在離開之前,或許王妃會短暫地清醒過來,屆時他也許會覺得身體輕松的情況。那不是因為病情好轉了,而是……回光返照。

    秦闕聽了這話后,便一步沒離開過溫珣身邊。就在方才,他聽見溫珣囈語,口中喊著阿兄和長福,哪怕閉著眼睛,眼淚也止不住地流出。

    聽到秦闕的話后,溫珣抽了抽鼻子,抬手輕輕拂過秦闕銀白的長發。說來神奇,夢里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滿心不舍,可是醒來之后,那種欲絕的心情卻消失無蹤。

    相反,此刻他心情很平靜,還能和秦闕訴說自己的夢境。溫珣扯著唇角,緩聲道:“我沒事,是阿兄入我夢了。他說,他要和大黃去過好日子了,讓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惦記他!

    “夢里有一條河,隔開了我和阿兄大黃,那條河明明看著不寬,喝水看起來很清澈,可是當我靠近時,河水就像活過來一樣,要將我拖下去。是阿兄和大黃保護了我,行遠你看,他們走了還在惦記我!

    “不知道是不是阿兄來看過我的原因,行遠,我覺得我身體好了,不痛了,還有點餓,我想喝點米粥!

    秦闕偏過頭去,雙肩不經意地顫動了兩下,嗓音低沉:“好,喝米粥!

    喝了一小碗米粥后,溫珣松快地舒了一口氣:“今天是幾時啦?師父他們到幽州了嗎?”

    秦闕沒有告訴溫珣時辰,只寬慰道:“并州下了大雪寸步難行,師叔和幼儀他們的車架困在了半路上,可能還要耽擱幾日才能到薊縣。你安心養著身體,過兩日就能見到他們了。”

    溫珣抬眼看了看秦闕,而后往床榻內側挪了挪身體。他側著身,伸手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怎么面色這么難看?遇到什么煩心事啦?上來說與我聽聽?”

    “可是朝廷那邊又為難你了?”想來滅了許氏嫡支的消息已經傳到長安了,說不定朝廷已經派出人馬在來幽州的路上了。溫珣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這次捅了個大簍子,要委屈你了!

    秦闕爬上床,輕輕將溫珣擁在懷里,吻了吻懷中人的額頭后,他輕聲說道:“沒有的事,你別多想。師伯他們已經讓范氏門生將事情的原委傳出去了,是許氏和劉氏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你沒做錯!

    溫珣往秦闕懷里縮了縮,他將腦袋枕在秦闕胸口,聽著秦闕平穩的心跳,感受著愛人的體溫:“是我思慮不周,讓大家為我操心了。尤其是你,行遠,對不住啊……”

    秦闕扯了扯唇角,實在笑不出來,“你沒有對不住我,從來都沒有。世人欺我辱我看不起我,就連我自己,也承認了自己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夫。那時候的大家都看不上我,偏偏只有你,說我是蒙塵的明珠。我傷了你,毀了你的清白和名聲,讓你從一個天驕之子淪為了被人輕視的男妃,你卻對我從無怨懟,對我真心相待!

    “我知曉,我們之間是我配不上你,若不是因為我勉強占著皇子的身份,我和你之間,才是真正的云泥之別。我將天上的明月拽了下來,卻無力護你周全。瓊瑯,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聞言溫珣沉默了一會兒,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表情變得微妙起來:“其實……是有過怨懟的。你還記得初來幽州的路上,有一次我將你的眼眶錘得青紫嗎?”

    秦闕一愣,這種小事,他已經不太記得了。這時就見溫珣狡黠地笑了:“我故意錘的,因為你喝醉酒在我臉上亂親,趁你醉酒,我狠狠錘了你。不止這個,那時候見景瑞帝時怕你哭不出來,我特意選了最辣的朝天椒,后來你眼皮都辣腫了,還在聽我的意見去長公主府打秋風!

    秦闕聲音沙啞,逐漸哽咽:“你真是,這種小事,哪里算得上怨懟?”

    溫珣的手指輕輕放在了秦闕胸口,隔著衣衫感受著秦闕的體溫:“算。我知曉,那時候的自己有更好的做法,卻還是選用了最讓你丟臉的法子來達到目標。發泄了怨氣的同時,我也完成了對你的試探!

    “原來我家行遠嘴硬心軟,是個很講道理的人啊。這個男人品性不錯,可以拿捏,可以慢慢教。你看,其實我從來都不像看起來的這么純善。”

    修長的手指抬起輕輕撫摸著秦闕的胸口,聽著秦闕逐漸粗重的呼吸聲,溫珣幽幽嘆了一口氣,像是做出了重大決定一般,慎重道:“行遠,等我走了之后,你忘了我吧。將來若是遇到中意之人,就好好對待人家。阿嫂和孩子們,你若是愿意就幫忙看顧些。阿嫂率真,孩子們年幼,他們不會給你添太多麻煩的!

    秦闕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你別說這種話,溫瓊瑯,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別往本王心口扎刀子?”

    溫珣哼哼了兩聲,聲音變得輕柔:“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兇我?”

    秦闕親了親溫珣的額頭,混了自己的淚,這個吻變得咸濕:“我沒有兇你,我怎么會兇你。我答應你,我什么都答應你。不過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溫珣眼皮開始沉重,說話聲也開始含糊:“嗯?什么事?”

    “他們說,人死之后,要喝孟婆湯過奈何橋渡忘川河。你能不能晚點喝湯?你等我一陣?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等到殊兒能理事,我就去尋你好不好?你別把我忘記了,這輩子我們只做了八年的夫夫,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做永生永世的夫夫好不好?”

    溫珣閉著眼,唇角微微上翹,不知過了多久,秦闕聽見了他猶如氣息一般的響應:“好,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在一起,做永遠的愛人……”

    “行遠,我……有些困了,想睡了!睖孬懺据p撫秦闕胸口的手指緩緩蜷縮起來,他閉著眼,頭枕著秦闕胸口,語氣困極了,臉上的表情卻非常平靜。

    秦闕抖著手,輕輕摟住了溫珣的肩,像是怕吵醒溫珣一樣同樣低聲道:“睡吧,這次我就不叫醒你了。”

    沒能聽到往常入睡前最后一聲晚安聲,溫珣的呼吸變得微弱,綿長……

    秦闕睜著眼,偏過頭看向黑洞洞的窗戶。窗外袖青在回廊下撫琴,明明是歡快的曲調,卻有個不吉利的名字,叫什么訣別書。

    袖青說,這個曲譜是溫珣給他的,這首曲子是溫珣嘗試著吹了數遍卻因為氣力不濟而不成調的曲子。

    溫珣的脈搏越來越弱,到了后半夜,脈搏就像窗外的琴聲一樣,斷斷續續不成調。

    秦闕握著溫珣的手腕,睜著雙眼絕望的等待著脈搏停跳的那一刻。

    突然間,窗外的琴音停了!與此同時,院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吳伯沙啞的喉嚨響起:“快啊,這邊,這邊!”“王爺,王爺!神醫來了!您快讓他看看王妃!”

    秦闕的臥房門被猛地推開,幾名部曲簇擁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涌了進來。領頭的秦簡風塵仆仆一身寒霜,他對著秦闕拱拱手:“幸不辱命,請來了林斐大人!”

    在景元帝執政期間的太常寺卿林斐林大人醫術了得,后來景瑞帝上位,林大人告老還鄉。幸虧當初林大人曾經護送嘉和公主入鮮卑,因而嘉和公主得知了林大人的故居地址。得知溫珣中毒之后,嘉和便讓自己的兒子帶著部曲直奔青州。

    秦簡不敢耽擱片刻,這才能在今夜將林斐大人帶到了薊縣!

    林斐摸了溫珣的脈后驚訝萬分:“沒錯,就是春海棠。此毒不常見,它是香毒,嗅一口便會中毒。中了春海棠毒者若是沒有解藥,最多只能活十日,王妃是如何堅持到今日的?”

    直到今日,眾人才知曉溫珣所中之毒的名字!按汉L摹倍嗪寐牭拿郑伤鼌s狠狠折磨了溫珣近二十日!

    面對眾人關切的目光,老寺卿摸著白胡子頷首:“雖然麻煩了些,但是問題不大,能救!”

    說著老寺卿就打開了隨身的藥箱,“老夫這就開方子,你們按照方子熬煮就是。最多兩貼藥,王妃就能醒過來!

    聽到這話,部曲們歡呼起來,吳伯和袖青更是躲在了人群后方抹起了眼淚。而秦闕卻踉蹌著起身,蹣跚著走到了屋外,他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出門時險些被門坎絆倒。

    眾人不解,王妃身上的毒能解開不是天大的好事嗎?為什么王爺卻像丟了魂似的?

    就在眾人納悶之際,只見踉蹌出門的秦闕“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滿頭銀發的王爺對著老天爺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頭顱和冰冷青磚相碰的聲音沉悶,讓人聽得心驚。

    第三個響頭磕完之后,秦闕并沒有起身,而是保持著以頭搶地的姿勢。就在吳伯慌忙想去攙扶他起身時,蜷著身體的秦闕口中爆出了沙啞的哭嚎聲:“太好了——”

    “老天開眼哪——”

    “啊——瓊瑯有救了!老天開眼哪!”

    第106章

    林斐大人醫術了得,兩貼藥下去后,溫珣的脈搏果然有力了許多,不再像先前那般若有若無。他的臉上也有了血色,不似之前那樣泛著瀕死的青灰色。

    可是溫珣并沒有像林大人說得那樣醒過來,他安安靜靜的睡著,引得秦闕心神不寧,時不時去探探他的鼻息和脈搏。

    天興四年,大年初一。

    在秦闕原本的計劃中,這一天應當是他闔家團圓吃飯泡澡放松的日子?墒墙裉,他卻只能坐在床邊,委委屈屈地勾著溫珣的手指嘀咕:“先前你對殊兒講的故事里,睡美人被王子親了就能醒,我都親你無數次了,你為何還不醒?”

    春海棠的毒性太猛烈,溫珣硬扛了全程,原本就算不上健壯的身軀越發消瘦。原本還有幾分肉的手背,此時只能摸到根根骨頭。

    秦闕牽著溫珣的手指放到唇邊,低頭親吻了幾下。林大人說,要多對溫珣說說話,或許能讓他早日醒來,秦闕在腦海中想了一圈,大過年的說政事太糟心,思來想去,他只能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今日我給幾個孩子發了紅包,每人一兩銀子,比往年多一些。”

    “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大紅包,就放在枕頭下面,你醒過來就能看到。你猜我給你塞了多少?你一定猜不到!

    “還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果果已經不流口水了。今天早上他給你拜年的時候,說話清楚了好多。等你醒來,就能聽見他喚你叔叔了!

    就在秦闕還想著再說些什么為好時,秦甲快步進了門,面帶喜色道:“王爺,章大人和幼儀公主他們到薊縣城外了!”

    秦闕猛然起身,有些詫異:“不是說并州大雪寸步難行嗎?他們這么快就過來了?快,準備車馬,隨我出城迎他們。”

    秦闕給溫珣蓋好被子轉身就走,沒注意到就在自己轉身時,溫珣的眼皮微微顫動了幾下。

    和親隊伍在十月中旬離開長安,這一路波折不斷。在原本的計劃中,隊伍應該在年前到達涼州,和匈奴的接親隊伍匯合后繼續北上。沒想到離開長安后沒多久,隊伍中的重臣們就開始陸續生病。

    尤其是鴻臚寺卿張世國張大人,接到自己獨女跳樓身亡的消息后,張大人一病不起。等到了涼州界時,整個人已經瘦脫相了。

    和親隊伍氣勢低迷,完全不見喜色,行程放慢了數倍。原本臘月初就該到達玉門關的他們,直到臘月初才踏進了涼州境。

    這也不奇怪,上到公主下到隨行的宮人仆從,大家都知曉,他們是被朝廷放棄的棄子。名義上說,他們是為了大景和平犧牲,實際上他們只是政治博弈的犧牲品。更何況朝廷根本沒博弈,就將他們推了出去,誰能咽下這口氣?走那么快做什么?去匈奴送死嗎?

    就在眾人心灰意冷接受了自己的前途和未來時,事情有了可喜的轉機。

    到涼州境沒多久,眾人就聽說涼州衛林老元帥大敗匈奴大軍。匈奴十幾萬主力被全殲,匈奴人再也不敢要公主和親了,甚至準備派出使團求和。

    歡呼雀躍之時,林元帥親自來迎接了他們,同時告訴他們一件重要的事:大敗匈奴的功臣是端王秦闕,天子欺軟怕硬這些年倒行逆施,端王不忍大景百姓再受朝廷壓迫,決定反了!

    林帥傳達了端王的原話,若是還想和親,他們不阻攔。如果不想和親,和親隊伍可以轉道幽州,端王會妥善安置大家。

    只這一句,便讓心灰意冷的眾人心中燃起了希望。幾乎不用商量,和親隊伍轉了個方向。

    不去匈奴了,大家轉道幽州,過好日子去了!

    秦闕在城門外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就看到了官道上策馬而來的幼儀等人。幼儀等人先行一步,大部隊還在后面慢慢走著。

    長途跋涉數月,大伙兒風塵仆仆形容憔悴。領頭的章淮滿眼血絲,瘦了好幾圈的他滿臉胡茬,身上的衣衫松散地掛在了身上,全然不見往日氣定神閑的模樣。

    一見面不等客套,章淮便著急地問道:“瓊瑯呢?瓊瑯現在如何了?”

    秦闕寬慰道:“師叔莫著急,我們請來了林斐林大人。瓊瑯情況已經穩下來了,估計這兩日就能醒過來。”

    聽到這話,章淮才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懸吊了一路的心,終于在此時落到了肚子里,章淮心中酸澀:“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就說老天爺開眼,不忍看賢才遭難。那孩子本就體弱,經此一事日后更要注意,以后得好好養著了!

    秦闕頷首:“師叔所言極是,以后一定讓瓊瑯好好養著。”

    說著他的目光落到了沉默站在戰馬旁邊的幼儀身上,四目相對后,秦闕對著幼儀張開雙臂:“幼儀過來,五哥抱抱!

    秦幼儀本來沒想哭,從得到母妃身死的消息后,小公主一夜就長大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樣活潑跳脫,趕路時,她總是靜默不語地看著車窗外。除了見到自己病倒的外公時還能見她笑一笑,更多的時候她面色平靜眼神中滿是悲傷。

    看到秦闕張開了雙臂,幼儀向前走了兩步,想要端莊行禮:“幼儀……”

    身體還沒彎下,幼儀就被秦闕堅實的胸膛牢牢抱住了。秦闕渾厚的聲音從秦幼儀頭頂傳來,他輕輕撫摸著幼儀的頭發,心疼道:“我們幼儀受苦了,你放心,五哥以后會好好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委屈了!

    幼儀身體一僵,下一刻強壓了數月的哭嚎聲再也憋不住了:“五哥,嗚嗚嗚嗚——母妃沒了——五哥,我不要和親——”

    失去母親的痛苦和數月來的煎熬一同涌上心頭,秦幼儀伸出稚嫩的雙臂環住了秦闕的腰,痛快地發泄著積壓的情緒。

    秦闕輕聲哄著幼儀:“不哭啊,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強迫你和親,五哥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今日年初一,不興流眼淚。等到了王府,五哥給你補過生辰可好?”

    幼儀生日小,臘月二十八出生的她,出生第三日就已經兩歲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秦璟才會強迫還沒及笄的她去和親。用秦璟的話說,等到了匈奴,幼儀就到了及笄的年紀?墒聦嵣,算上今日,幼儀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秦幼儀用力點著頭,強壓下自己的淚:“聽五哥的,以后幼儀聽五哥和五嫂的話!”

    母妃送自己離開那天,深深后悔,當日沒聽溫珣和秦闕的話隨他們去幽州。若是當時聽了五哥他們的話,她的母妃說不定到現在還活著。來幽州的路上,幼儀想明白了很多事,如今這世上除了母親和外公之外,也只有五哥和五嫂愿意保護她了。

    安撫下幼儀的情緒后,秦闕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枯黃的老者。見秦闕目光掃來,老者慚愧低下了頭。

    靜默半晌后,秦闕上前一步,正色行禮:“秦闕,見過外祖。”

    老者不是別人,正是英太妃的父親張世國。再見秦闕,張世國心中又尷尬又慚愧。清流出生的張大人原本是看不上秦闕的,雖然秦闕過繼給了自己女兒,喚自己一聲外祖并不錯,可是他曾經當著秦闕的面告誡他:張家是清流之家,不會卷入黨派之爭,若是秦闕指望張家成為他的依仗,還是省省心比較好。

    曾經對秦闕說出的那些話像回旋鏢一般扎到了張世國的胸口,張老做夢都沒想到,他看不上的便宜外孫,有朝一日不止成為了幼儀的靠山,也成為了大景百姓的期盼。

    張世國挺直了一輩子的腰桿子終于彎了下來,耿直了一輩子的老臣對著秦闕認真回了禮:“臣,張世國,拜見端王爺。”

    秦闕上前幾步,握住了長老的手,認真道:“外祖莫要客氣,來了幽州同回了自己家沒什么兩樣!

    環視一圈后,秦闕大手一揮吩咐道:“走,回家去。”

    一群人浩浩蕩蕩回到了王府,秦闕還沒下車,就聽吳伯欣喜地喚道:“王爺!快,王妃要醒了!”

    聽到這話,秦闕立刻翻身下馬,頭也不回地沖向了內院。

    臥房內,林斐快速將溫珣額上最后一根銀針拔了出來,環顧一周后,林大人皺眉:“讓一讓讓一讓,都湊一起作甚?快,讓條道出來,病人不窒息我這老頭子都要喘不過氣了!

    聽到這話,簇擁在床邊的眾人轟的笑了,不過依然按照林斐的話讓開了道,讓新鮮的空氣涌進了屋中。

    溫珣覺得耳邊鬧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說話,吵雜聲讓他無法繼續睡下去。身體也不復之前的輕盈,變得沉重了起來。

    “醒了!快看,眼珠子在動了!”“瓊瑯?瓊瑯?王妃?”

    溫珣迷迷糊糊睜開眼,耳邊的說話聲變成了歡呼聲:“醒了!醒了醒了!”“老天爺,太好了!哈哈哈哈——”

    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很多晃動的光影,溫珣的腦子像是蒙了一層東西,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又身在何方。

    林寺卿伸手在溫珣眼前晃了晃,不確定地撓撓臉下顎:“糟了,莫不是有后遺癥?”

    說著老寺卿再一次打開了針灸布,從里面拽出了三根三寸長的金針:“再扎幾針試試!

    眼看鋒利的金針要往自己腦袋上招呼過來,溫珣下意識閃躲,下一刻無數的記憶像是潮水一樣涌入了腦海中。眼前的場景變得清晰,圍在床榻周圍的人一張張面容更是熟悉。

    溫珣的目光從眾人面上掃過,殊兒紅玉小豆小棗,袖青崔昊范琉范璃……他熟悉的人大半在這里了!

    溫珣茫然的目光逐漸被驚訝代替,他聲音嘶啞道:“我……還活著?”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虛弱,哪怕他有求生欲,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聽到這話,林斐又將金針收了回去:“啊,沒事了,不用扎了!薄澳氵\氣好,正巧老夫曾經遇到過春海棠之毒才能幫上忙,醒過來了問題就不大了。”

    眾人七嘴八舌中,溫珣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本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是他身邊的人舍不得他,大家齊心協力為他找來了神醫,這才挽救了他的小命。

    秦闕進門時,就聽屋內笑聲一片。他急急擠過人群:“讓一下,讓一下啊!

    溫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后方正努力擠進來的秦闕,秦闕那滿頭的銀發是如此耀眼。他的愛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帥氣,就是額頭上不知為何出現了一團青紫,看起來像是磕得不輕。

    秦闕第一時間就看到了溫珣溫柔的眉眼,四目相對間,他扯著嘴笑了笑,眼眶中已經泛起了濕意。

    二人就這么含情脈脈地對視著,誰都沒說話。直到身邊不知是誰揶揄地說了一句:“好家伙,王爺高興傻了,林大夫,快扎一扎王爺!”

    哄笑聲中,秦闕這才回過神來。他扯著唇角,笑得比哭都難看:“瓊瑯,歡迎回來!

    溫珣對著秦闕伸出了手,笑吟吟道:“王爺,新年好,我回來了。”

    第107章

    畢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圈,溫珣身體大不如前。在床榻上躺了六七日后,林斐才點頭讓他下床走幾圈。

    走出臥室門時,溫珣看到韓恬正指揮著工匠們抬著一株臘梅樹進了院門。臘梅樹近一丈高,滿樹掛著嫩黃色的花苞,風吹過時,臘梅馨香撲鼻而來。

    溫珣在廊檐下站定,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花香,感覺心情都因為這株漂亮的臘梅樹變得明媚了起來。

    臘梅在吳郡常見,可是在幽州并不常見,尤其是開得這么燦爛的臘梅樹,需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養護。秦闕該不會掘了某個世家的后院,把人家的鎮院之寶給搬來了吧?

    聯想到最近的情況,難道這株臘梅是從劉氏分支后院里面挖來的?劉湍他們跑得利索,可是分支的人來不及跑,怕是沒好果子吃……

    思量后,溫珣緩聲問道:“韓恬,臘梅哪來的?”

    韓恬眉開眼笑,說出的答案卻在溫珣意料之外:“是靈壽王帶來的!聽說您喜歡花花草草,他帶了好幾種花來,開得可好看了,一會兒都給您搬來!

    溫珣眉頭一挑:“靈壽王來了?他人在哪?”秦淳諳封地在冀州,雖然他和秦闕關系不錯,可是比鄰而居的八九年間,他本人從未踏入幽州一步。

    韓恬并沒有溫珣這般的靈敏度,而是大咧咧地說道:“在部曲大營呢,除了靈壽王,冀州并州的幾個藩王也來了。哦,對,還有您的一個舊友,姓謝的也來了。王爺怕他們打擾你休息,就將他們帶去大營了!

    溫珣眉頭微微皺起,若有所思道:“藩王們都去大營了?我師伯和師父他們也在?”

    韓恬利落地應了一聲,“是呀!今天部曲大營那邊很熱鬧!

    很好,秦闕的嘴是真嚴哪,看這架勢,端王爺是立志要反了。只怕現在幽州各路的兵馬早已集結完畢,這一切他是半點沒對自己透露。

    溫珣哭笑不得地嘆了一口氣:“準備車馬,我也去湊個熱鬧!

    韓恬呲著大牙笑道:“王妃,王爺特意關照屬下,讓您好好休息,別耗費心神。如果您實在無聊,屬下將小棗和小果帶來,讓他們陪您玩耍?”

    溫珣吸了一口涼氣,連忙伸手婉拒:“不,不用了,謝謝!彪m說小棗和果果他們是自己深愛的子侄,但是,與其說是孩子們陪他,不如說是他單方面被孩子們玩。躺在床上的這段日子,他算是深刻領教了孩子們的殺傷力。

    廊檐下陽光最溫暖的地方,躺椅輕輕搖晃著。溫珣身陷在柔軟的躺椅中,神色寧靜地看著工匠們移栽臘梅樹。頭頂天空碧藍,檐上鳥雀嘰嘰喳喳,工匠們壓低的交談聲隱約入耳,溫珣瞇著眼滿足地嘆了一聲:“好安靜啊~”

    也不知這份安寧還能維持多久。

    同一片藍天下,部曲大營中并不安靜。今日并州冀州的世家和藩王來了大半,他們中有睦鄰友好的,也有見面就掐的,能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眾人表情各異但是目光交匯時心照不宣。

    秦闕說話素來直爽,免去了繁雜的客套和開場后,滿頭銀發的端王爺雙手杵著長劍威嚴地掃視全場:“很好,本王記住了諸位的面容。只要諸位遵守盟約,不做背信棄義之事,本王保證幽州鐵騎不會侵擾你們的封地半寸,不會傷你們的臣民一人。”

    聽到這話,有幾個藩王按捺不住了:“朝廷倒行逆施,王爺撥亂反正乃是大義!我等愿隨王爺共同舉事!”

    這話引起了在場不少藩王和世家的共鳴,一時間眾人群情激奮。有的痛斥秦璟軟弱無能,有的罵朝廷是非不分,有的甚至痛哭出聲仿佛秦闕是他們的主心骨。

    開什么玩笑,他們大過年的放著嬌妻美眷不聞不問,頂著嚴寒北上,可不只是為了得到端王一句“不侵擾”的承諾,F在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來,端王羽翼已豐。去年臘月端王妃帶著五千人馬入冀州,輕描淡寫間就滅了盤踞在冀州百年大世家許氏。

    那從天而降的炮火不只是炸沒了許家,也給冀州和并州那些搖擺不定的王侯敲響了警鐘。冀州并州梗在了幽州和長安之間,端王一朝起事,朝廷必定會給兩周守軍傳旨,讓他們作為先鋒隊伍抵抗秦闕。

    自己手里那點兵力,經得起端王敲幾次?只怕第一輪炮擊之后,他們就像許氏一樣灰飛煙滅了。

    不僅如此,耳聰目明的藩王們還得知,去年臘月時,涼州衛和匈奴那一戰的戰場上也出現了火炮的影子。這證明了什么?這證明了,端王已經悄無聲息間聯絡了涼州衛,穩住了大景北邊的防線。

    大家都不傻,能分一杯羹何樂而不為?

    看到藩王和世家們的表演,秦闕面色依然平靜。

    如果是剛到幽州時候的他,看到這樣的場景,說不定會欣喜。自己被需要了,也正好有了盟友,何樂而不為?墒侨缃袼吹降母喔睿獣允裁词茄┲兴吞渴裁词清\上添花。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經不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他手中握著最精銳的戰力,哪怕沒有盟友,也有揮師南下干翻秦璟的能力了。

    瓊瑯說得果然不錯,當自身強大了之后,身邊都是好人。

    秦闕抬起裹著紗布的右手,只是做了個按壓的動作,全場立刻安靜了下來。端王爺沉聲道:“若是諸位想要一同撥亂反正,本王歡迎。稍后范璃大儒會同諸位商議具體內容,請諸位稍安勿躁!

    藩王和世家們是什么心思,就算秦闕不知,他身邊這么多的有識之士總能看出來。想要從端王身上薅羊毛?那就要做好反被薅的準備。秦闕隱忍蟄伏這么多年,出山可不是為了當冤大頭的。

    秦闕退下后,面色嚴肅的范璃站在了前方,拿出了一份“協同作戰戰略綱要”,里面的內容很多,但是總結下來只有一句話:想搭上秦闕的車,出錢出力出人,并且兵馬指揮權還要歸秦闕這邊。

    聽著會議室內熟悉的吵鬧聲,看著藩王和世家們看到綱要之后爭得面紅耳赤的臉,秦闕內心毫無波動。他知曉這群人最后一定會妥協,畢竟南下路上順手收拾幾個刺頭也不是什么難事。

    就在秦闕背靠著溫暖的墻壁,靜靜看藩王們和大儒以及大儒們帶出來的學子和部曲們爭論時,崔昊闊步進門快步走到了秦闕身邊低聲耳語:“王爺,朝廷的人來了!

    秦闕輕笑一聲:“竟然才來,本王等候他們許久了!

    溫珣炮轟許氏一族的消息壓不住,臘月中旬發生的事,幾天之內就會傳到長安。在秦闕的預判中,年前朝廷討伐他和瓊瑯的圣旨就會傳到薊縣。不知秦璟是對許氏的事情不關心,還是傳旨的宮人忙著過年怠慢了差事,直至今日他們才到了薊縣。

    崔昊他們直接攔了傳旨的黃門郎,徑直將他們帶到了部曲大營。

    部曲們知曉黃門郎帶來的圣旨沒寫什么好東西,因而沒給他們好臉色。往日倨傲的黃門郎何曾見過這等架勢?幾個膽小的宮人戰戰兢兢,夾緊尾巴,生怕自己有來無回。

    然而還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懂眼色的玩意。帶頭宣旨的黃門郎是霍氏族人,論輩分,秦璟得喚他一聲“表兄”。官居二品的黃門郎眼睛高高掛在腦門上,說話時腦袋抬起,露出兩個黑圓的鼻孔。

    “端王秦闕、端王妃溫珣——跪下接旨!

    “跪下——”

    高昂的聲音響了兩遍后,霍黃門郎斜眼看向筆直站在自己面前的端王爺,眉頭逐漸皺起:“跪……”

    第三聲還沒說完,霍黃門郎的腿彎處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腳。黃門郎猝不及防撲倒在地,摔得頭上的發冠都歪了,手中的圣旨也飛了出去。

    “你!你們!”霍黃門郎狼狽的抬頭,還沒來得及扶正發冠,就見一只大手隨意撿起了眼前的圣旨。

    秦甲撿起圣旨,冷著臉對黃門郎唾了一聲:“什么玩意,也敢讓王爺和王妃跪下?”

    “哎喲,你們這是抗旨!你們這是對圣上無禮!大膽!哎喲……”霍黃門郎還想叫嚷幾句,就感覺自己后背被誰狠狠踹了幾腳,疼得他蜷縮起身體直哼哼。

    如果不是留著這人的命還有用,秦甲和崔昊真想直接送這狗仗人勢的玩意歸西。

    秦闕接過圣旨,展開快速掃了一眼。圣旨上斥責了溫珣炮轟許氏,要褫奪溫珣的封號,還要溫珣和自己隨黃門郎一道入長安謝罪。

    都說人在無語的時候會笑一下,秦闕此時就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呵。”

    如果是之前的秦闕,早已將圣旨團吧團吧丟宣旨之人的臉上了,可是現在他卻慢條斯理地卷好了圣旨交給了身邊的崔昊:“留著,一會兒回府的時候給瓊瑯看看,讓他樂一樂!

    話音落下的同時,一聲刀劍出鞘聲猛然響起。秦闕單手握著長劍順勢一劈,霍黃門郎頭頂的發冠和頭發順勢被削飛。

    霍黃門郎驚叫一聲后頭頂一涼,頭發披散下來。不等他抬手去摸頭頂,就聽秦闕冰冷的聲音響起:“我和瓊瑯就不隨你們入長安了,你回去告訴秦璟,過一段時間我會親自去見他。這些年他嚴防死守,削藩削兵,為了自己的權勢不顧大景百姓的死活。他緊緊攢著權勢,生怕藩王反了他。”

    “回去告訴秦璟,本王如他所愿。接下來他還有什么招式盡管使出來,本王接著。”

    “來人,送黃門郎出營——”

    霍黃門郎被拖拽著丟出了營房外,嚇破了膽的他衣擺處濕漉漉,爬上馬車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目睹這場面的秦甲憤憤唾了一口:“娘的,要不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老子今日定要砍下這廝的狗頭掛營房上。”

    崔昊聞言搖了搖頭:“你瞧瞧你,怎么如此粗魯?你忘了王妃對我們的教誨了?要愛護營房衛生環境,掛個死人頭天氣一熱又臭又生蛆。要掛也是掛長安城樓之上!到時候掛一排!”

    秦甲呲著大牙雙手一撫樂出了聲:“哎嘿!還是老崔你有腦子!這個法子好!”

    聽到二人交談的刑武抱緊了自己的寶貝大刀湊了過去:“兩位兄弟,我們搞個斬首名單如何?我有幾個想砍的人……”

    當秦闕夾著圣旨回到王府時,就見溫珣正圍著臘梅樹踱步。暗香浮動,花下之人身著素裳,好似花仙一般。

    秦闕依靠在柱子上,眼神柔和地看著溫珣拽著臘梅花枝輕嗅。

    感受到熟悉的目光,溫珣側目看去,見秦闕眉眼含笑,他唇角也忍不住上揚:“回來啦?怎么不出聲呢?”

    秦闕笑容越發燦爛:“看你正在賞花,不想驚擾了你。這臘梅樹不錯,秦淳諳是懂送禮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會喜歡!

    溫珣目光落到了秦闕胳膊下夾著的圣旨上:“朝廷的圣旨?沒寫什么好話吧?”

    秦闕隨手將圣旨遞給了溫珣:“昂,我特意帶回來讓你樂一樂!背弥鴾孬懣词ブ嫉臅r候,秦闕壓低聲音道:“今日我和將領們商量了南下的路,若是順利的話,兩個月之后我們就能在長安喝慶功酒了。我想了想,你就別跟著我南下了,你身體還要好好養著,受不了顛簸。還有春耕在即,家里總要留個主心骨!

    “冀州并州那邊你也別怕,今天和幾個藩王還有世家都說好了,我們也就是借個道,不會發生大規模的沖突。我已經讓范祁他們做好了準備,若是沿途能收幾個城池,他們會妥善安排百姓。”

    “對了,你的兩個交好的同窗,杜白和王楮,我已經安排了部曲去接應。用不了多久,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就能到薊縣……”

    往常溫聲細語分析利弊的人是溫珣,而今一步步安排謀劃之人成了秦闕。這些年溫珣親手培養出來的人已經展示出了驚人的天賦和能力,秦闕已經擁有了能為身邊之人遮風擋雨的能力。

    溫珣合上圣旨,眉眼彎彎地看向了正在念叨的愛人:“好,你想做什么放心大膽去做。我就在你身后,哪里都不去。”

    第108章

    秦璟對外人慫,可是對自己人格外強硬。見秦闕掀桌子,身為帝王的他怒急了。

    正月還沒過完,秦璟抽調了長安附近的幾座大營,又從益州、荊州、豫州抽調了幾萬兵馬,硬生生湊齊了十五萬人馬,分兩路大軍,分別取道并州冀州,北上向著幽州奔襲而去。

    幽州這些年削兵削得厲害,在秦璟的預想中,如今的幽州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十萬大軍,何況幽州還有個大將軍王衛椋。據秦璟所知,衛椋這些年和秦闕多有齟齬,他不會將手里的兵權全部交給秦闕。

    更別提冀州并州還有幾個與秦璟交好的世家,拼拼湊湊,還能再湊幾萬人馬。幽州鐵騎再彪悍,朝廷正規軍的數量遠超于他們,這一仗秦璟倒是要看看秦闕怎么贏。

    十五萬人馬一分為二,西線交由益州王家軍統率。彪悍的王家軍常年駐守益州,應對西南方向的蠻夷,王家軍統率王闖出身草莽但是忠君愛國剛正不阿,用他秦璟放心。

    東線則由兗州老將柳庸坐鎮,柳老將軍已過古稀之年,打了一輩子仗,對冀州地形再熟悉不過。有他在,秦璟安心。

    秦璟想得很美好,在他的想象中,十五萬朝廷大軍揮師北上活捉秦闕。可萬萬沒想到,東西兩線大軍開拔沒多久,都被卡住了。

    并州西河郡

    西線大軍進山沒多久,前方的山道上突兀地出現了一座木質高臺,擋了王家軍北上之路。主帥王闖派出了五支斥候隊伍,都有去無回。

    身經百戰的王闖怎會不知前方有人擋道?按道理不應該啊,現在還沒靠近幽州境,即便有人阻攔,也應該是友軍。

    就在王闖命令隊伍原地駐扎,再派斥候去探路時,斥候們回來了。

    五支斥候隊伍,足足三四百人被人五花大綁送到了大軍營地之前。送他們回來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文人,此人身著高冠博帶,神情凜然不茍言笑。

    “老子日他個仙人板板,老子倒是要看看是哪個狗日的這么大膽!”王家軍主帥王闖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從他入行伍至今,沒見過這么欺負人的!

    “開營,讓那人進來,老子要看看他怕不怕死!”

    營門大開,老儒頂著王家軍將士們快要殺人的眼神,無視鋒利的兵刃,目不斜視徑直走向了主帥的營賬。

    王闖和他麾下的將領以及軍師團們端坐在營賬中,想要看看到底是哪個硬骨頭在作死。有些脾氣爆的將士惡狠狠地擦拭著兵刃,準備在來者身上開幾個大洞。

    可是當老儒進了帳篷后,王闖眼中的憤怒卻變成了驚愕,穩重的主帥猛地起身,撞歪了身前的案桌。動作之大,甚至讓硯臺中的墨潑出,弄臟了還沒寫完的檄文。

    王闖和營賬中部分將帥聲音都變了:“恩師!!”“師叔!怎會是你!”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在益州荊州等地游學的大儒范璃。范璃環視一圈,發現營賬中的大部分面容他都認識,即便不是他的弟子,也是他家老大教過的。

    很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范璃被王闖恭恭敬敬地請到了上位,寒暄之后,他低頭看向了案桌,一眼就看到了寫了一半的檄文。

    檄文寫得不錯,引經據典的同時夾雜了大量的國罵,看著就讓人熱血沸騰。這樣一份檄文,等到兩軍開戰時,讓嗓門大的將士們宣讀出來,一定很能振奮人心。

    范璃讀了兩遍后,甚是欣慰地看向了下首的王闖:“檄文你寫的?寫得不錯,行文流暢,慷慨激昂!

    王闖咧著嘴角笑了:“是弟子寫的!能入恩師法眼是弟子的榮榮幸。”

    范璃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這些年你們很有長進,不過有幾處為師覺得你寫得不對!

    王闖愣了一下:“哎?哪里錯了?”

    范璃剛正的聲音慢慢響起,生了薄繭的手指拂過麻紙發出沙沙的聲響。這一刻范璃仿佛不在肅殺的營房中,而是在草廬中指點學生們的功課,“你看這里,你說端王是逆賊,人人得而誅之,這里就不對。”

    王闖算是明白范璃的來意了,他的恩師怕是來勸降的,因此他的神情凝重了起來:“端王身為藩王,本該為君分憂,他卻忤逆圣意成為了反賊。弟子不覺得自己寫得有問題。”

    范璃神情未變,而是目光平靜地看向了王闖:“倒行逆施者為逆賊,如今我們撇開君臣和師徒關系,公平公正地看待這事。我想請問,端王哪一點倒行逆施了?”

    接下來便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辯論,范璃敢只身前來,不只是因為他能言善辯,更是因為他有必勝的把握。

    秦闕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營賬中的將軍們能攻擊他的只有他是藩王帶頭造反這一點,可是這一點,在范璃看來根本不叫事情。

    范大儒旁征博引,以一人之力將主帥帳篷中的將帥們噴得啞口無言?吹降茏觽儾⒉凰谱畛跄前銘崙嵅黄蕉侨粲兴嫉哪,范璃滿意地理了理亂了的衣襟總結道:“端王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是先皇親封的王爺,他的身份并不卑賤。這些年他身在幽州,對外滅夫余鎮鮮卑,對內興民生,你見過哪個藩王能做到這點?”

    “他的所作所為,哪一點不比王座上的天子強?天子繼位三年多,大景兵災四起,十三州有十二州民不聊生,只有幽州百姓安居樂業,這還不能說明他的仁德嗎?”

    “你們明知是非曲直卻還是助紂為虐,真的不羞愧嗎?”

    王闖張張嘴,看著前來勸降的恩師,只能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端王滅夫余鎮鮮卑定匈奴的消息傳出后,王家軍的將士們都佩服端王是一條漢子,來的路上還有將領問他,這仗是不是非打不可。

    在座的將士們不是胡涂蛋,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沒辦法啊……

    王闖壓低的語調中滿是疲憊和無奈:“恩師,我也知曉端王爺是個好王爺,有魄力有膽識。但是圣上給我傳了旨,我若是不從就是抗命!

    “即便弟子不想接旨,不想與端王為敵,弟子還有家人門生,若是不從怕是要滿門遭殃。恩師您請看,我們每個人都有妻兒老小身后都有家族,我們沒有選擇!

    事情到這里就算成功了大半,范璃挺直了胸膛正色道,“為君者當為萬民立命,這一點,當今天子做到了嗎?對,當初為師確實教過你天地君親師,除了天地之外,君王最大。可是為師也同樣教導過你,為君不仁,賢士當另擇明主。”

    聽到這話,在座的將帥們苦笑了起來。戰場上臨陣投敵,就算他們毫無負擔,端王能放心用他們嗎?硬著頭皮干他們還有幾分活路,若是端王事后清算,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就沒有生路了。

    范璃這時露出了入營賬之后第一個笑容,“你們可知今日為何是我來此?”

    還能因為什么?因為范璃是他們的師長。面對曾經教導過自己的師長,在座的諸位說不過辯不過,身份上還落了下風唄?

    就在這時,眾人聽到了范璃認真的聲音,“是因為——大景亂了,信件傳不到你們手里!

    王闖等人一頭霧水地抬頭看向范璃,不明白范璃為什么會在這么嚴肅的時候說這種無關痛癢的話。

    “你們有些是我的弟子,有些是我大哥范琉的弟子。若是論師門輩分,端王和端王妃該喚在座的諸位一聲師兄。他們也是范氏門生,他們的師父都是我的師弟,也是你們的師叔!

    “這些年,我與大哥在幽州著實做了不少事,端王夫夫兩口子的品性沒得挑。他們是范氏優秀的弟子,也該是你們引以為傲的師弟。得知有你們這群師兄在后,端王他們很高興。”

    在座眾人:???

    “你們的兩個師弟讓我轉達他們的意思,他們尊重諸位師兄的意見。若是想打,那就讓鐵騎陪大家過過招。不過大家都是為大景拋頭顱灑熱血的兒郎,點到為止就行,不要有太大的傷亡,事后他也不會追究。若是念著同門情誼不想打,那隨便諸位是回家還是加入他。”

    “若是回家,還請過一陣子再回,如今南邊亂,大家可以先在并州或者幽州呆一陣,等安穩了再回家。若是加入他,他歡迎各位師兄的加入,也絕不會虧待了大家!

    一口氣說完想說的話后,范璃慢悠悠地說道:“端王對自己人很大方,非常大方。你們見過他就知道了!

    眾人:。!

    這么重要的事,為什么現在才告訴他們?

    哦,大景亂了,信件傳不到他們手上。

    王闖感覺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如果說之前他還在為了家人隱忍,不得不硬著頭皮北上,現在范琉的話無異于給他一個巨大的定心丸。

    端王和端王妃是自己的師弟!同門情誼。

    好家伙,關系一下就拉近了啊,原本高不可攀的端王夫夫瞬間變得親切了起來。有范琉范璃擔保,他們只要頭腦不發昏,就知道該怎么選。

    王闖神色復雜,像哭又像笑:“弟子又不是腦殼有包帶著自家兄弟打自家師弟?不打了不打了,日他仙人板板,都怪皇帝老兒不做人事,弄得信件都送不出去。早知如此,老子就不用寫那什么狗屁檄文。熬了十幾日哪,頭發都掉了!”

    冀州安平郡漳水河北岸

    柳庸老將軍正頂著寒風看向河北岸的端王營房眉頭緊鎖。

    出發之前,柳庸就知曉,這次的戰場不會在幽州。端王都要反了,沒理由手握大軍還窩在幽州一動不動。

    只是……

    端王已經在漳水河北岸扎營十日了,他們的將士除了每日出營隔著河和自己這邊的將士對罵之外,就是日常操練,似乎完全沒將朝廷軍放在心上。

    這很反常,讓柳庸有一種不確定的虛浮感。

    漳水河北岸的大地像是一塊黑色的棋盤,棋盤之上篝火整齊的地方是幽州鐵騎的營房。不得不承認端王是練兵奇才,哪怕出了幽州,也能將營房安排得齊整。相比之下,自己身后的大營……

    哎,不談了。

    幾支臨時拼湊的隊伍,如論是協調性還是將士們的默契,都和對岸的鐵騎差遠了。

    身經百戰的柳元帥無奈地嘆了一聲,濁氣出口變成了一縷白色的煙云。

    二月的冀州來了一場倒春寒,打南邊來的將士們何曾體會過這等寒冷。若是真打起來,只怕不用多久,自己這一邊就會潰不成軍。

    想到這點,柳庸只覺得悶漲的腦殼中像是有根針攪動了一下,疼得他吸了一口涼氣,嗆咳了兩聲。

    怎么打?

    幽州軍的戰馬比他們的壯,兵器比他們的鋒利,就連將士的個頭都比他們壯。

    怎么打?

    幽州那邊的悍將一雙手數不過來,那邊的大儒賢才軍師謀士更是數不勝數。

    怎么打?

    鮮卑和匈奴如此兇悍的主力都被端王抹了,他身后這些醉生夢死的朝廷武將,如何同他們抗衡?

    怎么打?

    對岸的鐵騎補給充足,而他們的糧草還沒送來……

    想到這些問題,柳庸就感覺身心疲憊。出發時圣上對自己寄予厚望,口口聲聲指望著自己拿秦闕的項上人頭回去復命,可是真等到和幽州鐵騎對陣時,柳老將軍才知曉這場戰役會多可怕。

    聽說端王那邊還有幾發就能將一個山頭轟沒了的火炮。柳將軍沒親眼見過火炮的威力,他不敢賭,也不能賭。

    頭頂懸著大刀的滋味不好受,柳庸心中煩悶,不知端王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盤。若是他有如此充足的兵力,早就沖過河殺得對方片甲不留了。

    “他到底在等什么?”柳庸自言自語,聲音中滿是困惑。

    看來今日又是一場毫無進展的對峙,柳庸勒馬,調頭向著營賬的方向走去。等柳庸剛回大營,部將就傳來了噩耗:“元帥!我們的糧草被人劫了!”

    柳庸一怔,險些從馬上摔了下來:“什么?!誰劫的?!”

    八萬大軍的補給糧草浩浩蕩蕩從兗州出發,眼看到了冀州境內了,怎么會被人劫走了?!

    “是許泰!并州定北侯許泰伙同冀州幾個藩王劫走了我們的糧草!”

    柳庸面色煞白,渾濁的眼中露出了絕望:“他……要熬死我們哪!”

    “這一仗我們贏不了……”

    而河北岸的鐵騎營房中,秦闕重重打了個噴嚏,甕聲甕氣道:“一定是瓊瑯又在想我。”

    秦甲站在案桌旁邊欲言又止,半晌后終于憋不住了:“王爺,有沒有一種可能,您只是感冒了呢?”一天打了上百個噴嚏,還自我安慰是王妃在想他,就算王爺有這個功夫,王妃也沒那個時間啊。

    第109章

    秦闕自己都沒想到,強壯如牛一樣的自己會傷風。用瓊瑯的話說,就是感冒。可區區一個小感冒,竟然讓堂堂端王爺涕淚交加噴嚏不斷,肉眼可見地脆弱了起來。

    連續灌了三天苦藥之后,秦闕看到案桌上散發著苦澀味道的藥碗時,整張臉都皺起來了:“怎么又是一大碗?一天天的光喝藥了,你們就不能給本王熬濃稠一些?”

    這幾日秦甲已經習慣了秦闕的無理取鬧,此時他面無表情地催促著:“王爺,喝藥吧,藥快涼了!迸虑仃I繼續嘀咕,秦將軍還用上了激將法:“往常王妃喝藥可利索了,從不嫌藥苦!

    “喝吧,將軍們都在等您。定北侯那邊傳信來了,糧草已經到手!

    秦闕聞言精神一振,抬手端起藥碗,幾口就將滿滿一大碗草藥灌下肚子。豪邁地灌下藥后,他將空了的藥碗往案桌上一擱,抬腿就要走。

    剛走兩步,端王爺又折回了。他卷起案桌上小小的紙條塞到了蠟管中,又將蠟管小心綁在了圓臉夜梟的小腿上,摸了摸夜梟的圓腦袋后,秦闕低聲道:“路上不要追鴿子,好好送信!

    夜梟展開雙翅悄無聲息消失在夜空中,秦闕回眸,看向了一側燈火通明的營賬。

    一河之隔的朝廷軍昨日開始就斷糧了,七萬多人馬就等著后面的糧草補給。可是他們做夢都沒想到,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糧草被劫走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再餓他們一兩日,只怕他們連兵刃都提不起來了!闭f這話時,衛定北感慨頗多。身為幽州鐵騎的統領,他深知糧草的重要性。想到曾經的鐵騎將士們頂著風雪餓著肚皮勒緊褲腰帶也要和鮮卑賊人一決高下,如今他們過的真是神仙日子。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們也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忍受饑餓。

    “給柳庸傳消息,明日傍晚,漳水河上會談!鼻仃I一錘定音,“若是識相也就罷了,若是不識相,本王不介意收拾他們。”

    為何要等明日才會談?因為到了明日,朝廷軍的將士們已經餓了整整三日。

    為何要等到傍晚?因為傍晚會起北風,能將鐵騎營房烹煮美食的香味吹到對岸。

    秦闕不信柳元帥看不清形勢,拎不清戰況。

    鐵騎將士們的招數果然奏效了,隔日傍晚,當柳庸老元帥站在小船上嗅著濃郁的肉香時,他老人家雖然面色依然平靜,可是眼神中的灰敗藏都藏不住。

    兩艘小船在河心處逐漸靠攏,兩岸的將士們打起精神嚴陣以待,隨時應對突發狀況。從兩邊將士們的神情,就能判斷出兩軍目前的狀況。

    北岸的鐵騎精神抖擻,寒風呼嘯,他們身上裹著厚厚的襖子,手中的兵刃寒光閃閃絲毫不見顫抖。

    而南岸的將士們手中的兵刃不受控制地輕顫著,并不是他們露了怯,而是他們又冷又餓實在抑制不住身體的本能。

    小船的船舷相距只有三尺之時,柳庸的瞳孔中情緒引出了秦闕年輕沉著的面孔。雙方互相見禮后,秦闕主動挑開了話題:“我知曉柳元帥的性子,我們就不客套了!

    “有三個消息想要告訴柳元帥,第一個,你們的糧草被我劫了!

    太氣人了!哪有大咧咧往人心口扎刀子的!朝廷軍還指望糧草續命,秦闕一上來就斷了人家的后路。若是柳庸是年輕小伙子,此時已經氣得跳腳了。

    然而柳庸只是沉重地嘆了一聲:“端王爺好手段!闭l能想到秦闕竟然能拉著定北侯許泰和冀州幾個藩王入伙?事到如今老元帥也看明白了,冀州并州早就在秦闕的控制下了,從朝廷大軍北上開始,他們就已經落入了彀中。

    緊接著,秦闕開口道:“第二個消息,朝廷軍西線七萬多人馬已經投誠于我,他們將與并州幽州鐵騎匯合,由我方將領指揮。”

    聽到這個消息,柳庸也不意外。他沉沉地嘆了第二口氣,后背肉眼可見地彎了下來。暮色下,老元帥孤單站在船頭,寒風吹過他身上的鎧甲凝結成了細微的冰晶。

    “第三個消息……”

    秦璟的聲音隨著寒風蕩開,明明是渾厚穩重的聲線,說出的話卻讓南岸將士們心里發涼:“秦璟提前遷都了。遷都南陽,想必此時已經快到南陽了!

    南陽在荊州,是和長安齊名的大城市,比起長安南陽易守難攻,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秦璟才會不顧朝臣反對遷都南陽。只是他這一走,寒的是北伐將士們的心啊。

    身為帝王,不說鼓舞士氣帶頭沖鋒陷陣,至少兩軍交戰時,帝王應該坐鎮后方穩定軍心。秦璟操作一如既往地穩定,這位對外軟弱對內強硬的帝王跑了,只顧著自己的安危,讓前線將士們玩命,自己跑得遠遠的。

    如果說前兩個消息在柳庸的意料之中,第三個消息則是徹底摧毀了這位身經百戰老元帥的脊梁。

    這一刻老元帥眼中流露出了迷茫之色,他怔怔地看著秦闕許久,又茫然地轉頭看向了長安的方向。

    “遷都了?”老元帥的話輕得幾乎聽不清,“原來如此……”

    難怪他再三上書求糧草都無人響應,原來是朝廷大員隨著帝王一同跑了。

    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悲涼,老元帥扯著唇冷笑了兩聲:“不奇怪了,不奇怪了……”

    目光從長安方向收回之后,柳庸站定身形,扭頭看向了身后的將士們。

    秦闕的聲音并不大,朝廷軍的將士們只能隱約聽見端王的聲線,卻聽不清他具體說了什么。河岸上,無論是年邁的老將還是稚嫩的新兵,眾人都在眼巴巴的看著柳庸。雖然兵疲馬乏氣力不濟,但是每個將士眼底還有戰意在跳動。

    柳庸突然就撐不住了,他的身形搖晃了兩下,人踉蹌著就要倒下去。這一動作讓南岸的朝廷軍將士們心驚,然而他們只能在岸上發出徒勞的驚呼聲。

    柳庸沖著南岸將士擺擺手,然后撐著身體,坐在了船艙中。

    “老夫十五入行伍,曾南闖殺過蠻夷,北伐打過鮮卑,期間歷經大大小小無數次戰役,九死一生的占據亦經歷過無數次?衫戏颍瑥臎]悔過一次。”

    “老夫知曉,自己肩上挑著的是大義,我的身后站著的是百姓。我多殺一個賊人,就能多救一個自己人,我退一步,將會有無數的百姓為我的無能失去性命。老夫,未曾退卻過!”

    “端王爺,你是懂殺人誅心的。雖然我們沒有真刀真槍地打,但是老夫知曉,這一仗是老夫輸了。”

    “老夫輸了,要殺要剮隨您。只是老夫身后的這群將士,都是忠勇愛國之士,求王爺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

    老元帥蒼涼的聲音響起:“老夫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認輸,身為主帥,臨陣投敵罪無可赦。求王爺看在老夫一生忠君愛國從未對不起大景的份上,放將士們自行離去,所有的罪孽老夫一人承擔。”

    秦闕站在對岸的船上,居高臨下看著失了戰意的柳元帥。柳庸這樣的老元帥,若不是實在沒辦法,絕不會對著敵人求饒。

    可是,他是敵人嗎?

    秦闕輕笑一聲:“柳元帥,你低估本王了。你當本王是什么人?本王若是想取你們的性命容易得很,之所以到了現在才面談,就是想要讓元帥您自己選擇。”

    “本王亦是出生行伍,十幾歲就入了涼州衛,這些年一直在軍中摸爬滾打。本王,打過匈奴,打過鮮卑,滅過夫余,扇過高句麗。雖然沒能像你一樣經歷過無數戰役,但是保護大景子民之心,不輸于任何人!

    “本王和秦璟之間的是非曲直,相信老元帥你也聽聞過一二。本王是什么樣的人,老元帥并非不知。本王并非膽小怕事是非不分窮兵黷武殘暴不仁之輩,我所求的,一直是百姓安居樂業。”

    “老元帥是忠君愛國之人,有你這樣的老將在,是大景的福氣。本王不會傷你性命,更不會傷你身后將士們的性命。”

    “你們都是我大景子民,保護你們是我的職責。”

    柳庸活了一輩子,聽人說過無數的話,唯有方才聽到的這句話最動人。保護了別人一輩子的老元帥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個年輕人站在自己面前,對自己說“保護你們是我的職責”。

    如果不是身處的環境不太合適,柳庸已經嚎上兩嗓子了。

    秦闕笑容溫和地對著柳庸伸出手:“柳元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該看我們這群年輕人的了。夜涼,快起來吧!

    “鐵騎營房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和補給,對兄弟們說一聲,讓大家敞開營門好好吃頓飯吧。”

    柳庸紅著眼握住了秦闕的手:“謝王爺高抬貴手,謝王爺不殺之恩。柳庸雖老,日后若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愿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漳水河上用小舟架起了浮橋,南岸的將士們歡天喜地地接過鐵騎送來的補給。南北兩岸架起了無數的鐵鍋,白菜燉肉的香味隨著夜風飄得很遠。

    不用刀鋒相對太好了,不用饑寒交迫太好了。不少將士們不懂天下大義,他們只知道能讓他們吃飽喝足遠離兵禍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之前就聽說鐵騎兄弟們吃得好用得好,今天終于能親眼見到了!

    “哎喲,這肉好香啊!還有這么好的大米?娘耶,我已經半年沒吃過白米飯了!”

    諸如此類的感嘆隨處可以聽見,扛著補給入南岸的鐵騎將士們聽見之后驕傲地抬起頭。那是,跟對人才能過上好日子!

    柳庸帶著朝廷軍的數百將領們入了鐵騎營房,原本還有些拘謹的將領們立刻受到鐵騎將士們最熱烈的歡迎。武將們本身沒有冤仇,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互相聽說過對方的大名,先前各為其主那叫身不由己,如今大家都是一個麾下的戰友,還有什么放不開的?

    營賬中燃起了炙熱的火堆,大家聚在一起開懷暢飲互通有無,比過年還熱鬧。

    柳庸唏噓地看著眼前的場景,誰能想到早上時,他還在痛苦地思考未來,如今卻能和對手坐在一個營賬中了?

    等到了鐵騎營房,看到了端王麾下的將軍謀士和他們的配置后,柳庸的冷汗才后知后覺地滲了出來。端王說的要殺他們輕而易舉不是大話,他是真有能力!

    誰家軍隊軍師數量能有幾個曲?誰家軍隊的小將都能看得懂輿圖?又是誰家軍隊連伙夫都能披甲上陣?

    普通藩王到了封地之后圈地為王吃喝玩樂,而端王爺卻沒耽誤啊,這些年他是真的在做實事!

    柳庸懸吊的心緩緩落到了實處,有這樣一個重文又重武還重視百姓的君王,是大景之福啊。

    不過此刻,大景之福正坐在上首眉頭皺起,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什么?!不能飲酒?這是什么道理?通融通融吧?你們看,柳元帥在這里,本王總該陪他喝幾杯對不對?”

    聽到這話,站在一側的大夫半點不怵:“王爺,您要知道,您在小半個時辰之前喝了一碗湯藥!

    秦闕應了一聲:“嗯,有這事,怎么了?”湯藥極其難喝,差點吐了。

    “湯藥里面有草藥,和酒漿對沖,若是飲酒……”老大夫說話慢悠悠,不等他說完,秦闕哼哼了兩聲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漿:“無非是容易醉之類的,不礙事。”

    “會死哦~”老大夫慢吞吞吐出完整的話,“王爺沒看修訂版的醫藥指南嗎?傷寒湯劑就白酒,喝了閻王牽你走。”

    秦闕:……

    柳庸:……

    這酒,不喝也罷。

    見秦闕抱歉地看向自己,柳庸體貼道:“王爺還是聽大夫的話,養好身體為重。”再說了,大帳中陪酒的不差秦闕一個,在這里柳庸還見到了故交張世國,秦闕喝不喝那一碗酒根本不重要。

    秦闕只能無奈地看著案桌上的酒水被撤下,這日子沒法過了,如今他終于能體會到瓊瑯的感受了。往常瓊瑯生病時,總是他在旁邊叨叨飲食清淡不可勞累,等生病的人變成他時,那種身不由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看著帳中新增的將帥后,秦闕唇角上挑。很好,一會兒可以給瓊瑯寫信,告訴瓊瑯他已經兵不血刃地化解了朝廷軍第一次北伐了。不僅如此,他還多出來十五萬兵力,一會兒問問瓊瑯要多少人馬開荒,他正好可以優化兵力。

    正想著給瓊瑯傳信的事,一只夜梟便從將士們眼前飛過,悄無聲息落到了秦闕案桌旁邊的鳥架上。鐵騎兄弟們已經習慣了夜梟來回,倒是第一次看到夜梟傳信的朝廷大將們開了眼:“這……貓頭鷹也能送信?!”

    瓊瑯來信了!秦闕美滋滋解下蠟管捏開蜂蠟,抽出紙條快速掃了一眼后,端王爺猛地起了身快步向著營賬外走去。秦甲等人連忙跟上:“王爺,怎么了?”

    秦闕驚喜不已:“瓊瑯說,他到大營外了!”

    王妃來了?!得知這個消息,鐵騎大營都沸騰了?粗鴮⑹總兣d高采烈的模樣,剛加入的朝廷軍的將軍們有些不明白:“端王妃的威望這么高嗎?”

    不怪朝廷軍將軍們會有這樣的疑問,他們中有不少人只知端王妃是個男人。在他們看來,一個男妃在軍中頗有威望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沒有哪個君王愿意被枕邊人分權。

    然而鐵騎的將領們有話要說,他們倒上美酒,拉著新加入的兄弟們坐下,神采飛揚道:“來來,我們要同你們說一說世上最好的王妃!那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如果沒有他,我們也沒好日子過!

    出了營房后,秦闕翻身上馬,直奔營房北側的官道疾馳而去。遠遠的秦闕就看到官道上停著一隊人馬,熟悉的馬車上懸著端王府的燈籠,燈籠下,溫珣正含笑看著秦闕來的方向。

    朦朧的燭光照亮了溫珣身上天青色的衣衫,也照亮了他溫潤的眉眼。離開薊縣至今已有月余,直到看到溫珣的臉,秦闕才知曉自己有多想他!

    駿馬速度極快,眨眼間,秦闕就已經沖到了馬車旁邊,端王爺翻身下馬幾步快走,一把將溫珣摟在了懷中。熟悉的香味悠然入鼻,秦闕感覺自己狂亂的心跳和呼吸逐漸恢復,他低著頭,將口鼻埋在溫珣脖頸旁邊,感受著熟悉的溫度,他低聲喚道:“瓊瑯,瓊瑯!

    秦闕摟得那么緊,溫珣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箍得發緊生疼,他輕輕拍了拍秦闕的后背,緩聲道:“嗯,我在。”

    馬蹄聲由遠及近,秦甲崔昊他們也來了。秦闕不舍地松開了溫珣,他雙手捧著溫珣的臉,拇指在溫珣面頰上輕輕摩挲著,眼神中滿是驚喜和難以置信:“你怎么來了?”

    溫珣笑道:“前幾日帶人去鹽廠,正巧見到遼西號在附近巡視。想著你離得不遠,便過來看看!弊咚繁茸哧懧贩奖,遼西號逆流直上,將溫珣送到了漳水河下游河道分叉出,溫珣再驅車前來。

    “聽聞你感冒啦?身體可好了?”溫珣抬手探了探秦闕的體溫。

    額頭傳來的涼意讓秦闕無奈,他彎下腰橫抱著溫珣上馬:“好了,早就好了!天這么冷,你怎么站在車外受凍,回頭又要難受了。走,今日有好消息,我帶你去見新加入的弟兄們!

    “瓊瑯你今日來得正好,我們同朝廷軍對峙大半個月,偏你一來,他們就投誠了。”

    “哦,對了,還有,師伯他們也勸降了西線的朝廷軍,如今我們多了十五萬兵力!鼻仃I雙手擁著王妃的腰身,下顎擱在溫珣的肩膀上,迫不及待地分享著最近的好消息。

    感受著溫珣的體溫,秦闕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語調越來越慢。看著調轉馬頭興奮向著營賬奔去的部下,秦闕突然意識到,他最想對溫珣訴說的不是戰況,最想做的也不是帶他去見柳庸等人。

    “嗯?行遠?”聽不見念叨的聲音后,溫珣疑惑回眸,這一回眸,便看到了秦闕幽深的眼眸。

    端王爺低頭,含住了溫珣的耳垂,再一次將自己的王妃摟在了懷中。他低聲呢喃著:“阿珣,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念你!

    溫珣心跳猛地加速,他的掌心輕撫住了秦闕的手背,語調溫柔又堅定:“我也是,很想你!边@份思念促使他放下幽州政務,跨越千山萬水,只為見秦闕一面。

    他不會告訴秦闕,這一路走來他的身體有多疲憊,也不會告訴秦闕,一路上他心中有多焦躁多不安。哪怕千里迢迢趕來只能見秦闕一面,哪怕明日大軍就要拔營繼續南下,只為了這一面,他愿意。

    第110章

    不是所有投誠的朝廷軍都能隨著鐵騎大軍揮師南下,臨時拼湊起來的軍隊來自不同地方不同陣營,其中不少將士都是被抓壯丁硬拉入伍湊人頭的平頭百姓。別說臨陣對敵了,光是讓這群人保持陣型看懂令旗就已經不容易了。

    大軍在漳水河畔停留了十日,這十日中,鐵騎將帥們靠著豐富的經驗快速篩選能一同南下的人馬。最終近八萬人的朝廷軍,只篩選出了一萬多能同行的將士。

    對此,朝廷軍的將士們一開始是有怨氣的:什么意思啊,我們好歹是正規軍,投誠端王不止是為了茍活也是為了建功立業,你把我們的將士給踢出去了,怎么?是想架空我們嗎?是看不起我們嗎?是想卸磨殺驢嗎?

    柳庸敏銳的捕捉到了部下們的情緒,然而還不等他出面安撫,他就見識到了鐵騎營房中那些軍師們的作用。以曲為單位的軍士們派出了最能言善辯的同僚,將歸順的朝廷軍將領們召集到一處開了一場內部會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主旨只有一個:端王不是厚此薄彼的人,他是為了大家好才會這么做。

    軍師們連最精明的藩王都能忽悠瘸了,何況熱血的將帥們?會議結束之后,朝廷軍那邊的將軍們紅著臉主動加入了篩選人馬的隊伍中,有了他們配合,挑選工作順暢了不少。

    沒被選中的將士們也不用著急,他們并不是被拋棄了,而是會帶上充足的口糧安全地返回原籍。曾經是士兵的,依然去鎮守原本的城寨;曾經是百姓的,也能回到故土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光是這一點,就讓沒被選中的將士們歡欣不已,更何況端王對大家表態了:等時局穩定下來之后,他還需要諸位的幫忙。

    十日之后,漳水河畔的軍隊開始拔營。柳庸將會帶著沒被選上的將士們回到原地,除了自己熟悉的人馬之外,隨著大軍一同出發去青州兗州的還有一百多個賢才。這些賢才們身著青衿面上帶笑,完全沒有即將奔赴陌生州府的忐忑和緊張。

    柳庸掃了一眼同將士們談笑的賢才,眼底多了幾分鄭重。

    端王妃是個奇才,雖然他不擅長行軍布陣,但卻是個治世之才。這些賢才本是鐵騎營房中的軍師,端王妃讓他們隨著柳庸出發去兗州青州,提前適應當地的風土人情,接觸當地的官場人脈。有柳庸和將士們保駕護航,賢才們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而且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輩,有他們作為先驅,只會引來更多的賢士。

    柳庸已經可以預見到不久的將來大景會是怎樣的景象了,投誠端王是他活了這么多年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個疑問。

    想到這里,柳庸喚來賢士們的領隊:“謝先生,老夫有個問題,不知先生能否作答?”

    被柳庸點名的謝世卿正了正高帽,拱手行了一禮:“柳元帥客氣了,不知元帥有何吩咐?”

    柳庸抬頭看了看漳水河北岸一眼看不到頭的車隊,眼神疑惑:“端王到底有多少兵?”不是說幽州滿打滿算不少過十萬大軍嗎?可他怎么看都覺得河對岸不止十萬哪,更何況鐵騎也分成了東西兩線分頭應敵,總不至于西線虛張聲勢吧?

    話音落下后,柳庸聽見了謝世卿肯定的聲音:“七萬零三千人,其中七萬是幽州鐵騎人數,三千是端王私人部曲數量!

    柳庸面色復雜,半晌后幽幽道:“謝先生何必和老夫說笑?”

    謝世卿瀟灑的笑了:“實不相瞞柳元帥,謝某初至幽州時,也曾經問過王妃這個問題。王妃當時,也是這般回答我的!碧焖聛,幽州也只有七萬三千的兵力,這是滿足朝廷規定的數量。

    “不過……”謝世卿話突然一轉,聲音輕快道,“除了朝廷登記在案的人數之外,幽州還有各郡守軍,人數倒也不多,一個郡也就萬把人。”

    柳庸:???

    什么?!多少?幽州多少郡來著?每個郡萬把人,不就憑空多出十幾萬人來了嗎?

    謝世卿的話還在繼續:“端王部曲三千,為了照顧這三千部曲,總要有些后勤人馬。人數倒也不多,也就四五萬?”

    “哦,王妃愛吃魚,我們幽州還有一支捕魚隊伍,也不算多,四五萬人十幾條船?”

    看到柳庸目瞪口呆的臉,謝世卿心情暢快。想當初他在朝堂被排擠得痛不欲生時,想到了瓊瑯的邀請。原想著去幽州見見舊友散散心,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不想回歸朝廷了。

    謝世卿在幽州轉了一圈后,飛快地回到長安辭了官,然后安安心心呆在了部曲大營當起了一個快樂的賢才。每天吃著大營膳食堂可口的飯菜,聽著大儒講學,同同僚們一起商量戰術互坑……頭發都長出來不少!

    直到謝世卿離開之后,柳庸還面向北方瞳孔震動。多少?多少人馬?掐著指頭算算,幽州竟然有近三十萬人馬?

    “好險,好險!”柳元帥猛地吐出一口濁氣,面上浮現出了笑意,“好一個端王,深藏不露啊~”

    短暫的團聚之后,溫珣和秦闕又要分開。大營以北的官道上,秦甲崔昊等人站在駿馬身旁,看著王爺和王妃道別。

    秦闕伸手將溫珣身上的大氅攏了攏,語調中滿是不舍:“回去之后別太操勞,一些小事就讓下面的人去分擔。實在不行,還可以把師伯師叔拉出來溜溜。”

    溫珣噗的一聲笑了,瞳孔中倒映著秦闕認真的模樣:“幸虧師父師伯他們沒聽到這話,不然他們得氣得跳腳!辈恢榈倪以為這些大儒有多輕松,事實上就連最會偷懶的章淮,每日都得批文書到深夜。

    秦闕再一次抬手輕撫著溫珣的面頰:“這一去再回來怕是要到秋天了,你且放心,等捉到了秦璟,我就回來。”

    溫珣認真點了點頭:“嗯,我等你回來。”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秦闕的目光在溫珣身上轉了好幾圈,最終他牽著溫珣的手,送他上了馬車。同時還不忘關照駕車的韓恬:“回去的路上慢點,不要太顛簸了。冀州這邊的官道比不得我們幽州,早些給遼西號傳信,讓他們早些來接王妃。”

    不等韓恬回應,秦闕掀開了馬車簾子,親眼看著溫珣坐下:“我走了啊。你到家之后給我傳個消息!

    溫珣很想給秦闕一個寬慰的笑容,可是他鼻尖酸澀,實在笑不出來,只能悶頭應了一聲:“嗯。你……注意安全!

    車隊向東駛去,秦闕站在風中,親眼看著車隊消失在眼中。眼見官道上再也見不到車隊的影子,秦闕才抽了一下鼻子,聲音沙啞道:“娘的,好遠!

    從薊縣到漳水河好幾百里的路,瓊瑯得輾轉好幾日才能到家。而從冀州到南陽路程更遙遠……

    端王爺再一次罵娘了:“混賬秦璟,怎么不跑到交州去。”若是去了交州,他都懶得攆過去。

    強行穩住情緒后,秦闕轉身翻身上馬,大手一揮吩咐身后眾將:“拔營,攻下南陽,早日回家!”

    得知朝廷北伐十五萬人馬齊刷刷投敵,還沒在南陽站穩腳跟的秦璟整個人都麻了。簡陋的行宮中,秦璟摔了折子發了好大的火,可是不管他的怒意有多強,他不得不面對一件可怕的事:他,敵不過秦闕了。

    幸虧遷到南陽時京畿大營的幾萬人馬也跟著來了,要不然連個抵擋的人都沒有。

    當然,就憑著京畿大營的那些人馬根本不是幽州軍的對手。秦璟知曉輕重,眼前的形勢已經由不得他再馬虎了,于是他祭出了手中的兩張王牌。

    第一張王牌,便是大景最強的水師,江淮水師。南陽城外有豐富的河網,江淮水師將會成為他們最強的護盾。

    第二張王牌,便是涼州鐵騎。多虧了去年臘月的那場勝利,才讓秦璟找到了機會將林淵從涼州衛中調走。現在秦璟的人馬已經接管了涼州衛,林淵就算有心阻攔,也無力回天。如今那林淵和他的家人在京畿大營將士的看護下也在南陽城里,涼州衛主帥在此,秦璟就不信涼州衛中那些刺頭能不顧他們前主帥的生死。

    四月初,春光正好的時節,北下的幽州鐵騎和東行的涼州鐵騎在南陽郡西北的淅川縣城外相遇了。涼州鐵騎快一步,他們搶先占了淅川縣。

    淅川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涼州鐵騎守住淅川縣后,秦璟心頭大定,能專心催促江淮水師趕路了。

    不得不說,秦璟是會選地方的,南陽和長安之間隔著大片的山嶺。崇山峻嶺就是天然屏障,給南陽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秦闕的目光透過望遠鏡看向了淅川城墻上熟悉的戰旗,他甚至看清了戰旗下熟悉的面孔。半晌后,秦闕面色古怪地放下了望遠鏡,對身側的將領微微頷首。

    攻城之前先讀檄文,老生常談的事情了。到了現在,秦闕和秦璟的身份已經對調了,秦闕不再是反賊,而是能大大方方罵人的那一方了。

    然而檄文還沒來得及讀,淅川縣的城門就開了,涼州衛臨時參將林珅騎著高頭大馬出了城。

    林珅手中握著涼州衛令旗,戰馬離秦闕還有三丈遠時,林珅舉起了令旗:“和瑞二十四年,景瑞帝下旨削涼州衛兵力,糧草三月未至,涼州衛將士忍饑挨餓兵困馬乏。是誰幫了我們?!”

    淅川縣城墻上傳來了整齊劃一的回應:“是端王爺——”

    “從和瑞二十四年至天興三年,端王爺率領幽州將士不遠千里支持我們涼州衛,這份恩情能不能忘——”林珅高昂的聲音帶著顫抖,看向秦闕的眼眸中涌上了淚。

    四年啊,不是四天,更不是四個月。幽州援助了涼州衛整整四年,四年來每隔一段時間,涼州的將士們就會偷偷潛入并州山中,背回一袋袋的米面和補給。

    四年,幽州的補給從沒斷過;四年,涼州衛的將士們沒有餓著肚子和匈奴人拼命。那些從幽州遠道而來的糧食不僅填飽了涼州將士們的腸胃,也讓他們被朝廷壓彎的脊梁逐漸挺直。

    “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

    涼州衛將士們渾厚的聲音回蕩在淅川縣的山山水水之上,聽到他們整齊的聲音,不知情的人深受觸動,知情人更是紅了眼眶。

    想到從并州山中背糧草的那些日子,想到和幽州將軍們把酒言歡的時刻,林珅將令旗舉過頭頂,高聲道:“本帥臨危受命,受林淵老元帥囑托,承涼州衛將士們所請,記端王爺恩情——”

    “端王支持我們涼州衛一年,我們后退三十里!現在聽我號令,開城門——涼州衛將士后退一百二十里,讓出淅川縣城——”

    “后退一百二十里!讓出淅川縣城——”

    見此場景,本來已經做好了苦戰攻城準備的王家軍將領王闖揉了揉濕潤的眼眶,“他娘的,端王爺真是個漢子!”

    什么叫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就是!

    南陽城中,跟著秦璟遷都至此的官員們正在等待涼州衛和幽州衛兩軍廝殺的戰報,然而沒想到的是,涼州衛后退一百二十里,直接將要塞讓給了幽州衛。

    這……這和直接將南陽城打開有什么區別?從淅川到南陽不過兩百多里,一下讓出一百二十里,不就意味著鐵騎到南陽只有不足百里嗎?更別說這段路一馬平川,失去了關隘優勢,就算涼州衛還聽號令前去阻擋一二,他們能是幽州鐵騎的對手?

    南陽城中亂成了一團,消息靈敏的官宦士族已經收拾東西跑路了。只有那些遲鈍的官員心中還存著僥幸:“怕什么?涼州衛不是還沒放棄抵抗嗎?幽州援助涼州是事實,涼州衛元帥后退有情有義。放心吧,涼州衛厲害著呢,何況我們還有江淮水師!”

    白鴿穿過混亂的南陽城飛入了臨時行宮中,沒多久行宮中就亂了。

    是從哪里開始亂的呢?是從秦璟的御書房外開始亂的。

    白鴿帶來了江淮水師被幽州水師攔截的消息,江淮水師引以為傲的樓船沒能經得起火炮的攻擊,先行的八艘樓船沉了六艘。誰都沒想到,幽州的樓船順著海岸線悄無聲息伏擊了江淮水師,直接粉碎了秦璟引以為傲的底牌。

    聽著宮人們驚慌失措逃竄的聲音,秦璟手中的消息從他的指間墜下。年輕的帝王側目看向窗外,眼中的光一點點的滅了:“呵,一個賤種,竟有如此能耐。”

    “是朕,大意了。”壓低的語調壓不住過分尖細的嗓音,秦璟的笑聲瘋狂又扭曲,“沒想到,最后竟是他贏了,哈哈哈哈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午夜无码伦费影视在线观看|在线看成人片|免费在线观看黄色=av|#NAME?|日韩=a∨精品日韩在线观看|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色欲产成人 | 完美世界免费观看完整在线观看|日韩黄色一级大片|粉嫩=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王玥|三级全黄的视频在线观看|91亚洲精品丁香在线观看|色香蕉视频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男女日批免费视频|九九免费观看全部免费视频|日韩精品免费一区二区夜夜嗨|中文字幕在线播放第一页|中国少妇xxxx|欧洲人体超大胆露私视频 | 天天射夜夜骑|日韩视频黄色|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内|#NAME?|一二三区在线免费观看|国产九九在线视频 | 亚洲欧美一|欧美=aⅴ视频|青青草国产免费|黄色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日本|一边摸一边做爽的视频17国产有奶水 | pron麻豆|66lu国产在线观看|久久WWW免费人成一看片|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久久|国语高潮无遮挡无码免费看|成人在线观看18 | 国产香蕉在线观看|亚洲=aV无码乱码国产精品久久|最新中文字幕=av无码专区不卡|日韩午夜大片|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性少妇MDMS丰满HDFILM | 男人视频在线观看|青青青草国产|国产成=a人亚洲精v品无码性色|91深夜|国产chinese精品露脸|日日日日做夜夜夜夜做无码 | 三区视频在线观看|中文字幕第2页|色吧在线播放|啦啦啦视频在线观看高清免费|日本ⅹxxxx久色视频免费观看|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臀老牛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毛片|成年视频免费|未满岁18禁止在线WWW|鲁鲁鲁爽爽爽在线视频观看|国产视频一视频二|国产精品卡一 | 成人在线视频亚洲|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毛片|#NAME?|92看片淫黄大片欧美看国产片|天天模夜夜肏狠狠的操|东日韩二三区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 偷欢人妻HD三级中文|不卡一区在线观看|午夜激情视频在线|eeuss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大尺码专区mv|久久免费小视频 | 麻豆91精品一区二区|精品第一区|国产视频自拍一区|日韩=av无码国产精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在线|保守人妻被领导征服身体 | 日本三级精品视频|国产人妻人伦精品无码|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奇米网首页|亚洲精品久久久打桩机小说|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 日韩免费二区|日韩欧美国产激情在线播放|日本hd高清xxxxvideos|亚洲色偷偷色噜噜狠狠99|亚洲综合p|新版天堂资源中文www连接 | 国产清纯女高中生被c|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国产|国产一级内谢|91精品综合|制服丝袜长腿无码专区第一页|亚洲欧洲一区二区 | 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日日操夜夜摸|国产成人无码网站m3u8|欧美性猛交xx|亚洲自拍偷拍一区二区|国产免费无码成人=a片在线观看 | 图片小说视频一区二区|国产我不卡|亚洲综合久久成人=a片|爱操视频|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一区|欧美=aⅴ | 91久久青草|欧洲黄色毛片|伊人高清视频|久热综合|九久久久|视频色黄色毛片 | 东北寡妇特级毛片免费|99热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亚洲=aV永久纯肉无码精品动漫|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午夜=av一区二区|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动漫 国产1区在线观看|四房播播成人社区|嫩草影视亚洲|免费毛片在线不卡|久久亚洲精品国产一区最新章节|911免费看片 | 国产一二区在线观看|黄在线免费|欧美大片www|无码h片在线观看网站|亚洲图区综合网|伊人久久亚洲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日本=a=a=a=a片毛片免费观蜜桃|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一夲道无码不卡免费视频|穿乳环蒂环上锁调教老师|国产成人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日本无码视频韩国网站写真|国产又色又爽又刺激在线播放|亚洲精品456在线播放牛牛影院|久久久亚洲国产|午夜视频成人|国产伦孑沙发午休精品 | 欧美性高清bbbbbbxxxxx|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亚洲国产日韩=a在线欧观看美|日韩欧美特一级大黄作=a毛片免费|影音先锋无码=aⅴ男人资源站|欧美粗大猛烈老熟妇 |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乱码|最新在线观看=av|久久亚洲国产精品五月天|337P日本欧洲亚洲大胆精筑|性动态图=aV无码专区|免费观看又色又爽又湿的视频 | 亚洲狠狠婷婷综合久久蜜桃|国产成人精品福利网站人|爆乳美女脱内衣18禁裸露网站|免费一级特黄特色大片|欧美成人亚洲|国产精品麻豆v=a在线播放 | 麻豆=aV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午夜看片|夜夜爽日日澡人人添蜜臀|性做久久久久久久久久|无遮挡又黄又刺激的视频|九一免费观看网站 | 日本少妇浓毛BBWBBWBBW|久久久久久成人网|亚洲中文有码字幕日本|老妇出水bbw高潮|色偷偷88888欧美精品久久久|日韩午夜精品 |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a片|爽爽影院免费观看|青青视频二区|少妇=av|久久国产操|#NAME? | 在线视频免费观看爽爽爽|午夜视讯|国产传媒在线视频|综合国产一区|#NAME?|777午夜精品 | 第一=av在线|影音先锋亚洲=aV资源网站|日本WV一本一道久久香蕉|国产精品高清一区二区三区|欧美=a级在线|啪啪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 欧美综合自拍|麻豆视频国产在线观看|91久久亚洲|久久99国产精品免费网站|qyule极品视频在线一区|蜜臀=av在线播放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特级毛片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久|免费看=a级大片|浴室人妻的情欲HD三级|麻豆.=apk|在线片播放 | 性欧美老人牲交xxxxx视频|成年人在线观看网址|日本黄色录像片|98婷婷狠狠成人免费视频|991久久|粉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影视 | 四虎影视8848dd|国产99久久久国产精品|综合视频在线观看|人成在线|国产偷国产偷亚洲高清人白洁|法国一级毛片 | 免费观看=a级毛片在线播放|特极毛片|男男做爰猛烈叫床视频gv|亚洲日本在线在线看片4k超清|一级黄色免费观看视频|亚洲第一福利网站在线观看 | 国产免费啪啪|亚洲=aV=aV天堂=av在线精品一区二区|超碰97在线免费观看|亚洲看片wwwwf5con|97黑人性色浪潮91久久|殴美一级片 | 婷婷综合缴情亚洲狠狠|日日夜夜操视频|三级在线中文字幕|日本精品免费在线观看|日产国产亚洲精品系列|国产高欧美性情一线在线 | 日本三级精品视频|国产人妻人伦精品无码|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奇米网首页|亚洲精品久久久打桩机小说|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 成人在线视频亚洲|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毛片|#NAME?|92看片淫黄大片欧美看国产片|天天模夜夜肏狠狠的操|东日韩二三区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