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鐵騎大軍兵臨南陽城下時,南陽城的城門主動打開了。京畿大營的將士們開城門迎端王的同時,秦璟坐在龍椅上飲下了鴆酒。
秦闕沒能見到秦璟最后一面,當他趕到臨時行宮時,秦璟歪倒在龍椅上面色青白了無生息。
見此情景,秦闕百感交集,沉默許久之后還是吩咐部曲們將秦璟抬入皇陵好好安葬。至此,端王爺和兩位兄長的愛恨情仇終于有了個了結。
遷都是秦璟為了活命在倉促中作出的決定,收拾好南陽的殘局后,鐵騎大軍擁著秦闕入了長安,坐上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消息傳到幽州后,幽州的官員和將士們高興極了,百姓們也跟著一起歡欣鼓舞。
官員和將士們開心,是因為他們有了從龍之功,不少人的身份地位會水漲船高,將來還會爬到更高的地方。百姓們高興,則是因為江山易主他們不僅沒有卷入戰亂中,官府還貼出告示,繼續免他們三年賦稅。而且這段時間幽州各地商戶為了慶祝端王登上皇位紛紛推出了優惠活動,百姓們花更少的錢能買到更多的東西。
這段時間行走在幽州大街上,隨處可見裝著行李準備南行的馬車。端王府也不例外,溫珣原以為王府沒什么好收拾的,卻沒想到每一天王府前停著的車馬都沒少過。
看到正在搬箱子的部曲們,溫珣難掩震驚:“昨日不是已經收拾過一批了嗎?怎么又有這么多東西?”
吳伯揣著手樂呵道:“昨日收拾的是王爺王妃書房中的物件,今兒個收拾的是小世子用慣的東西。”主子們可以晚些出發,可是仆從們需要提前準備著,要不然到了長安哪哪不順手。
說話間,部曲們抬著一大箱子秦殊用過的稿紙從溫珣身邊走過,溫珣更驚訝:“稿紙也要帶去長安?”
吳伯正色道:“那是自然,這都是小世子的墨寶,得好好保存著。指不定什么時候小世子就能用上。”
溫珣撓了撓頭發,想到自己年幼時,阿兄也會收集自己用過的小冊子也就理解了吳伯的做法:“也對,將來殊兒有了閑情逸致時也能看看小時候的自己是什么樣的。”
雖然快要去長安了,秦殊的課業也不能落下,這段時間范家的大儒們給他布置了不少作業,足夠小世子從薊縣寫到長安了。
想到秦殊苦著小臉趕作業的模樣,溫珣面上的笑容更深:“吳伯,我今日要出城一趟,中午不要留我的飯,晚點我回來時順便將殊兒接回來。”
吳伯應了一聲:“哎,好。”
出發之前,溫珣還有一件事要做:他要去后巷看看阿嫂和幾個孩子們,再順便給阿兄上炷香。
后巷的小院依然收拾得緊緊有條,只不過這個點去,他只能看見阿嫂和果果。
阿兄走了之后,小豆從部曲大營膳食堂退了出來,毅然決然地接手了長福創辦的小福氣飯館。用他的話說,他已經長大了,能照顧好阿娘和弟弟妹妹了。小棗已經到了正式啟蒙的年紀,只要一日還在薊縣,學業就一日不能落下。
一進門,溫珣就看見院中多了一條胖乎乎的小奶狗。那小狗是一條白面的黃狗,有著卷曲的尾巴,和大黃小時候一模一樣。見溫珣進門,小狗搖著小尾巴沖著他奶聲奶氣喚了兩聲,而后熱情地撲了上來抱住了溫珣的小腿。
溫珣彎腰抱住了小狗,揚聲問道:“阿嫂,什么時候多了一條小狗啊?這小狗長得真可愛。”
紅玉的聲音從屋中傳來:“是小豆在小福氣飯館外面撿到的小狗,豆兒說這條小狗和我們家有緣,說不定是小黃的崽崽,于是就抱回來養了。”
溫珣低頭和小黃狗四目相對,小狗烏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溫珣。這一刻溫珣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大黃時的場景,阿兄抱回大黃時,大黃也是這般自來熟。
溫珣揉了揉狗頭,“對,一看就和我們家有緣。”
說話間,紅玉提著果果的衣領從屋中走了出來。果果臉上掛著淚,一看到溫珣嘴巴一扁又要哭出聲來。紅玉面色一寒,聲音抬高:“再嚎!你還敢嚎!別以為當著你小叔的面老娘我不敢揍你!”
被紅玉一嚇,果果委委屈屈不敢哭出聲,只敢眼巴巴看著溫珣:“阿叔抱抱……”
“抱個屁!你一身哄臭也好意思讓人抱?老娘還要帶你去要百家米。”
“瓊瑯你別心疼這小混蛋,他死活跟路,結果掉糞坑里了,我給他刷三遍了還沒刷干凈。你離得遠些,別熏到你了……”
溫珣:……
瞅著果果將落未落的淚,溫珣放下小狗心中抱歉:對不住了果果,阿叔愛莫能助,只能精神支持你了。
青煙在長福的牌位前裊裊升起,今天的煙云筆直,一看就是個好兆頭。溫珣雙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兄,我出門了。
就在快要邁出門坎時,溫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阿嫂,阿兄走的時候,身上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裳?”
紅玉正在用柏樹枝輕拍果果的后背,聽到這話,她瞇起眼想了片刻:“是紅色的棉襖,本來是留著新年穿的,后來讓他穿走了。怎么了?”
溫珣聞言笑了笑:“沒什么。”阿兄很少入他的夢,僅有一次他病得快死時夢到了阿兄,夢里阿兄穿著的就是紅色的新襖子。
其實今日并無大事,溫珣只是不想在王府悶著,他久違地想要出門走一走。快要離開薊縣,說真的,心中還是有些許不舍的。
今日溫珣棄了馬車,翻身上馬。他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在他周圍有無數的明衛暗衛守護著。部曲們格外貼心,不想擾了他的好興致,他也就裝作不知道,隨性一次到處走走看看。
溫珣騎的黑駿馬是部曲大營最好的戰馬,它具有汗血馬的血統,是擅長急剎的雪玉的后代。它和它的長輩一樣,都喜歡吃甜瓜,因而馬鞍旁邊的布兜中兜著幾個圓溜溜的甜瓜。
黑駿馬不緩不急地穿過長街,溫珣環視著街景,看著熟悉又干凈的街道心中有些唏噓。猶記得剛入薊縣時,薊縣的破敗和臟亂讓他大開眼界。在薊縣的八九年間,薊縣破敗的房屋煥然一新,泥濘的街道變得齊整,就連原本蓬頭垢面的百姓也利落了起來。
眼見著一座破敗的小城在八九年間變成了北方邊陲數一數二的重鎮,溫珣面上不顯,心里還是有幾分驕傲在的。
街道上有溫珣熟悉的鋪子和衙門,他還看到了好幾個熟人正在忙碌。平時出行時,他多半坐著馬車,猛不丁地騎馬,倒是讓熟人們有些懵。等眾人回過神來時,就見到溫珣飄然而去的背影。
駿馬溜溜達達出了城門,這一次溫珣沒有選擇熟悉的西門,而是轉道走了東門。薊縣東大門外,有連綿的田野,正值六月,又到了春收的季節,隨處能聞到豐收的氣息。
田野上空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白粉蝶,溫珣放開手腳,讓黑駿馬肆意奔跑著。帶著熱意的風迎面而來,他感受到了久違的熱烈和自由。
不知駿馬跑了多久,等馬兒停下來時,溫珣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村口。村前的田野中搭建著成片的青瓜秧和豆角架,雞鳴狗叫聲中,溫珣翻身下馬,溜達著走到了村口的告示牌旁。
木質的告示牌上貼著村子的名字和春收指南,在這里,溫珣還看到了農官手寫的豆角蟲害預防辦法。看清村名后,溫珣差點笑出來:“青豆三村,這個名字是認真的嗎?”
笑了一陣后,溫珣突然反應過來:“啊,確實是認真的。”他知道自己跑到何處去了,跑了半晌,結果他一頭扎到了部曲大營的后方大本營中。
部曲大營建立之后,部曲們的家人也跟著他們來到了幽州。為了安置這些部曲們,溫珣他們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一部分部曲的家人被安排到了部曲大營附近,他們種植的菜蔬專門供給大營。
青豆這個名字,是不靠譜的秦闕隨口說出來的。青瓜和豆角都是高產的作物,大營剛建立時,有好長一段時間膳食堂的素菜就是這兩種。
青豆三村的村民是第一批被安置的部曲家人,只能說黑駿馬有靈性,帶溫珣來的地方都是自家地盤。
就在溫珣凝神細看村口簡章時,他的肚子發出了饑餓的咕嚕聲,抬頭看看天空,已經到了午膳的時間了。就在溫珣思考著是原路折返還是搶黑駿馬的甜瓜先墊墊肚子時,他聽到了一聲滿含善意的呼喚聲:“哎——后生哪,黑馬旁邊的那個后生哪——你是不是迷路啦?”
溫珣循聲看去,不遠處竟然有兩個裹著頭巾的大娘正沖著他招手。見溫珣看過去,其中一位年長的大娘又招招手:“迷路了嗎?”
溫珣牽著馬上前,大大方方見了禮:“是迷路了,請問大娘,不知這里離鎮子有多遠?”說話間,他的腸胃又咕咕叫起來了。
聽見腹鳴聲,兩位大娘對視一眼,笑了起來:“餓啦?”
等回過神來時,溫珣已經被其中一位大娘拉回了家里。這是一個大家庭,家中有五六位女眷,七八個年紀幼小的孩子。女眷們見他紅了臉,孩子們更是圍著他好奇地張望著。溫珣則被其中一位女眷塞了一張剛烙出來的軟餅。
這些年溫珣習慣了出行時有人安排妥當,今日出門他身上連銀錢都沒帶。拿著溫熱的烙餅,他不好意思道:“對不住啊大娘,我忘帶銀錢了,這餅多少銀錢等回去之后我給您送來。”
聽到這話,女眷們笑出了聲,領他回家的大娘爽快地擺擺手:“后生哪,咱這里和別處不同,到了飯點哪你隨便走到哪家都有飯吃,咱不會讓孩子餓肚子。別說錢不錢的話,你放開肚皮吃就是,咱家的飯管飽!”
烙餅中摻雜了玉米面,吃起來滿滿的麥香和玉米香。溫珣餓了,就著小醬瓜一口氣吃了兩張餅。見他吃得斯文,眾人更是笑聲不斷,問題也是一個接一個:“你這后生哪里來的呀?”“要去哪里呀?”“今年多大了呀?可有婚配啊?”
溫珣有禮貌地一一作答,村中的女眷們有著大家閨秀不常見的奔放,鬧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他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反客為主:“大娘,您就這么讓我進門吃喝,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屋中冒出了一陣笑聲,不知是哪個女眷多了一嘴:“我們這里可是幽州,端王治下最好的地方。在我們這里十里八鄉都不見賊人的影子,你細胳膊細腿的能作什么惡?我家二叔可是端王部曲,可厲害了!”
溫珣眉眼彎彎:“嗯,端王部曲確實很厲害。”
說起這個,大娘有更多話要說:“要我說啊,端王妃才厲害。我兒子可說了,我們現在能安居樂業吃飽肚子,全靠了端王妃。他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啊,我偷偷跟你說,我兒曾遠遠見過端王妃一面,他說端王妃長得特別俊美,像天仙下凡似的!”
“咱現在吃的東西,是端王妃從乾坤袋里面拿出來的,都是寶貝啊!”
大娘的話顯然打開了他們全家的話匣子,“對啊對啊,咱三村的文書說,他去薊縣開會的時候,見王妃呼風喚雨,能招來龍神降雨!”
溫珣:……
突然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竟是這種滋味,說得很好,下次別說了,謝謝。
聽著幾個女眷越說越離譜,溫珣只能打斷他們:“聽說端王和端王妃要去長安了,你們不收拾東西隨著他們一同去嗎?”
聽到這話,女眷們倒是格外豁達:“嗐,費那事做什么?現在的日子挺好的。你看,我們有吃的有喝的有房子住有地種,孩兒們還有學能上。在幽州和去長安又有什么區別?我們全家都商量好了,不走了。不光是我們,我們這個村啊,基本都不會動。我兒說了,端王和王妃很好,無論我們在大景的哪個角落,都會善待我們。”
“好啦,不折騰,就這樣挺好。再說了,都擠長安,長安也塞不下這么多人哪。咱老百姓啊,求的不就是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嘛!”
溫珣深有感觸,是啊,百姓們其實并不關心上位的人是誰,他們只關心能不能吃飽,能不能穿暖,一家子能不能好好過日子。
等溫珣走了之后,大娘一家正準備忙碌時,就見幾個披甲的將士走到了他們家院前。暗衛們蒙著半張臉,領頭的暗衛闊步走到了堂屋中,趁著大娘還沒反應過來時,將一袋銀錢放在了他們的案桌上:“方才王妃在這里吃了飯,這是他的飯錢。”
將銀錢放下之后,暗衛轉身就走。大娘拎起錢袋子眼神驚訝地和家里人對視:“他剛剛說誰?誰的飯錢?”
出了青豆三村后,向東北方向再跑幾里,就是溫珣熟悉的水庫了。這座水庫修了已經有六年了,直到今年四月才完工。水庫修好之后,薊縣極其周邊的村鎮用水就便利多了。
可能是中午吃多了,到了水庫附近后,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溫珣突然犯困了。他將黑駿馬系在了水庫緩坡上的梧桐樹下,人順勢躺在了梧桐樹的陰涼處。
六月正是梧桐樹開花的季節,仰頭看天時,能看到茂密的樹葉之間掛著一串串黃色的小花。涼風習習,溫珣擺了個舒服的姿勢,輕松地閉上了雙眼。
許是今天上午走了不少路,這一覺睡得格外沉。他甚至還做了個長長的夢,夢境多半是沒有邏輯的,可是今天他夢到的事情卻非常清晰也非常有條理。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失去雙親,和阿兄相依為命;他看到自己意氣風發,隨著同鄉一同入長安參加官府考核;他看到自己和秦闕連手復□□赴薊縣……
夢中人來人往,一張張面孔來了又走,他像是一只懸浮在空中的鳥,越發感覺到了疲憊。
“喔唷,和你說過多少次,覅睡樹下,回頭有蟲蟲掉下來。”長福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溫珣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落到了實處。
轉頭看去,只見長福正笑吟吟坐在他身邊,圓圓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笑臉。長福身邊,大黃卷曲的尾巴愉快地搖晃著。從水面上折射而來的光影落在了長福臉上,長福的面容無比清晰。
溫珣抬起頭入幼時耍賴那般將腦袋枕在了長福的腿上:“阿兄~”
長福的手輕輕在溫珣的額頭上撫摸著,紅色的襖袖輕輕掃過溫珣的臉頰:“我們阿珣真厲害,走了這么長的路,做了這么多的事。不過阿兄告訴你,以后你會更加厲害,你會幫助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事。”
溫珣有些疲憊道:“可是阿兄,我怕我做不好。”
長福眉眼彎彎:“做得好,我家阿珣做什么都做得好。”
溫珣歪著頭,認真看著長福的眉眼:“我有點怕,阿兄你知道嗎?再去長安,我要面對的困難更大。”在部下面前氣定神閑無所不能的溫珣,也就只有在面對至親之人時,才能露出膽怯。
長福含笑的眼眸居高臨下,他認真地說道:“阿熏不怕,你要相信,你不是一個人在努力。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身邊的人,相信你的家人朋友下屬同僚。累了沒關系,好好休息就是;做錯了事也不怕,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不怕,阿兄偷偷告訴你,如果有人欺負你,阿兄替你去夯他!”
兩兄弟嘰嘰咕咕笑了,宛如小時候在吳郡莊子上,面對足矣壓垮他們的壓力,他們依然天真樂觀。
恍惚間,溫珣真的感覺到有人在撫摸自己的額頭。這時他的面頰傳來細微的癢意,睜開眼時,他看見秦闕的指尖正從他面頰上捏起一朵燦爛的梧桐花。
溫珣微微歪過頭,意識回籠后,眼神中的茫然被驚喜代替:“行遠?你怎么來了?”新皇登基事務繁雜,他已經做好了自己獨自去長安的準備,秦闕怎么會回來了?他放著那么大的朝堂不管,就這么跑幽州來了?
秦闕低頭在溫珣的腦門上留下了深深一吻:“我來接你去長安,當時我們一同來幽州,如今當然要一同回去。”他端坐朝堂,讓瓊瑯風塵仆仆,良心過意不去,感情更是無法接受。
見溫珣神情透著幾分無奈,秦闕知曉他要說什么:“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區區一個朝堂,本王……朕,朕只是離開一兩個月,難道朝廷還能垮了?”
溫珣微微頷首:“好吧~”
不知在梧桐樹下睡了多久,溫珣起身時,發現水面上鋪滿了紅霞,竟然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秦闕牽過身邊的黑駿馬,翻身上馬后俯身彎腰對著溫珣的方向伸出手:“上來吧我的王后,我們一起回家了。”
橘紅色的光灑在了秦闕身上,像是在他的甲胄上披上了一層紅綢。溫珣笑著伸出手去,手剛伸出,就被秦闕一把握住了。
夕陽下,二人的手緊緊交握,也緊握住了彼此的未來和幸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