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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秦甲的提議成功換來了一個大腦瓜子,委屈的秦將軍捂著腦袋,不解又無辜地反問道:“屬下說錯什么了嗎?憑著我們現在的實力,若是聯絡長安的兄弟們提前部署,發動奇襲完全能實現這種可能啊。”

    “太子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若是任由他登上皇位,以后也不知道怎么為難我們。難道您忘了先前他是怎么欺辱您的嗎?”秦甲越說越郁悶,最后干脆垂著頭沉默站著。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曾經那些欺辱的經歷,威猛的漢子紅了眼眶,委屈得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見此,秦闕嘆了一聲,緩聲解釋道:“若是我們趁著太子登基發動奇襲,就算本王能順利登上那個位置,也只是個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到時候四方諸侯打著正義之師的名義攻向長安,兄弟們有幾條命能扛?”

    “而且我們主力一旦為了鎮壓叛亂去了長安,鮮卑匈奴高句麗會趁虛而入。匈奴那邊也就罷了,好歹有林帥和西涼鐵騎鎮守。可我們幽州呢?原本應該鎮守邊疆的戍邊將士成了鎮壓叛亂的主力,幽州百姓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好日子,又要深陷水深火熱之中。難道你想看到我們辛苦建成的家園再一次戰火紛飛生靈涂炭嗎?”

    秦甲一怔,半晌后搖搖頭:“不愿意。”

    一路跟秦闕和溫珣走來,秦甲知曉他們有多努力才能將幽州從荒蠻貧瘠之地建設成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家園。他的家人也被他接到了幽州,爹娘說這輩子從沒過過過這么好的日子。家里人吃飽喝足身體好了起來,孩子們身強力壯,就連他的妻子也再一次大了肚子。

    他確實想打到長安一洗前恥,也想跟著秦闕成就一番事業。可是成事的過程哪里會一帆風順,免不了犧牲。他可以犧牲,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流離失所。

    這時候溫珣也緩聲說道:“秦將軍,我知曉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只是我們現在還沒到攻入長安最好的時機。一來正如王爺所說,我們主動出擊,名聲上落了下風,弒兄篡位的罪名會一直將王爺釘死在恥辱柱上。二來我們幽州目前還沒有支持長期戰的實力。”

    “今年的稅收被我挪去修橋鋪路建大壩水庫去了,糧食你也知曉,今后三年要分一半支持涼州衛。若是三五月能攻下長安也就罷了,可若是攻不下呢?”

    “太子登基何等重要,不只是京畿大營會嚴格把控長安,周邊的州府也會出兵守在附近以防萬一。幽州和司州之間還隔著冀州、并州,就算我們取道并州,也有打草驚蛇的風險。”

    “秦將軍,如果用一個合適的狀態來形容我們現在的情況的話,我覺得我們現在是正在茁壯成長中的孩童,還沒有到能披甲上陣的程度。”

    秦甲張張口,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失望和落寞:“那王妃……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強壯到不被朝廷左右?”

    溫珣笑了笑,柔聲道:“不著急,成長總要時間。秦將軍,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低調隱忍。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底氣足了,什么時候都能給對手一巴掌,到時候該慌的是對方就不是我們了。”

    果然還是溫珣的話管用,秦甲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和緩了下來。他抬手揉揉自己的面頰,抱歉道:“對不住啊王爺王妃,是屬下太心急了,說了不該說的話,屬下認罰。”

    秦闕爽快地拍拍秦甲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自己人別說罰不罰的話。秦甲,不要心急,不要被眼前的局勢迷惑做出錯誤的判斷。秦璟上位就上位,登上皇位只是個開始并不是結束,他端坐高位不代表以后就能高枕無憂。別亂想了,早些趕路,咱今夜住雁門郡去。”

    秦甲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咧嘴應了一聲:“好嘞!”

    車隊向北開拔,進入山巒中后,氣溫明顯降了下來,天上落下了細雪。秦闕給暖爐中添了幾塊碳,捅了捅炭火后,又往炭火旁邊丟了一把開口的板栗。關上暖爐門后,端王爺若有所思:“父皇轉性了嗎?竟然會禪位?我還以為他走了之后才能輪到秦璟上位。這么父慈子孝,有些不習慣。”

    正在剝橘子的溫珣也有同樣的感覺:“是不正常。”

    一般而言,太子會在先皇駕崩之后順理成章登上王位,但是有些太子運氣不好,做了一輩子太子,最后走在了先皇前頭。有時候遇到開明的先皇,對太子格外放心,就會提前讓位讓太子登基。

    而景瑞帝顯然不是那種開明的帝王,在溫珣看來,景瑞帝是個很奇怪的皇帝,他醉心權勢卻又無心朝政,喜歡玩弄人心卻又不喜歡被人算計。這樣一個人,會提前禪位嗎?

    剝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后,溫珣身體一震,握橘子的手一僵。他不動聲色瞟了一眼秦闕:“有沒有一種可能,圣上并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賢能,而是出現了他不得不提前禪位的情況?我們在長安的人,有沒有傳什么消息回來?”

    一邊說著,溫珣一邊剝了一半橘子塞到秦闕手中,“嘗一嘗,挺甜的。”

    秦闕不疑有他,隨手剝了一瓣丟嘴里:“說是前些日子父皇身體……”下一刻秦闕的俊臉皺成一團,酸澀的橘子汁順著他唇角往外直溢:“呸呸呸……”

    吐出口中的酸橘子后,秦闕心有余悸:“我的天,這個橘子是怎么長的?太提神了。”

    說著二人對視一眼,壞心眼地笑了笑。下一刻車窗開了,秦闕拿著半個橘子招呼秦甲:“秦甲,這個橘子特別甜。”

    傻乎乎的秦甲策馬而來,他已經習慣了王爺王妃時不時投喂他幾口東西了。一口橘子入口,秦甲身體一僵,握著橘子不動聲色去前方了。沒多久車隊中傳出了部曲們罵娘的聲音,聽得車廂中的二人心情格外舒暢。

    成功整蠱了部曲們的端王和王妃笑了一陣后,秦闕想起了自己還沒說完的話:“之前倒是有人傳了消息,說父皇身體欠佳。我覺得事情肯定沒這么簡單,若只是身體欠佳,大不了太子監國。秦璟這么迫不及待地上位,看來不只是皇姊敗了,就連父皇都……”

    溫珣想得更加深遠:“看來這次回長安,我們得多住一段時間了。”

    秦闕不解:“為何?”

    溫珣輕笑一聲:“我若是秦璟,我上位之后就要收拾那些勢力膨脹的藩王,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這個同胞弟弟。你手握軍權,我若是放你回幽州,豈不是助長了你的氣焰?我要留你在長安的理由很光明正大,我日理萬機沒空照顧父皇,而你這個手足,正好替君侍疾。”

    秦闕面色沉了下來,越想越是心驚:“說是侍疾,卻有千百種方法來對付我,到時候我能不能活著離開長安,他一句話的事。”

    意識到這招的可怕之后,秦闕眼神凝重地看向了溫珣:“瓊瑯,這招如何破解?”

    溫珣輕笑一聲:“不用他開口,我們需要主動去做。過完年后,圣上抱恙的消息就會傳出來了。作為皇子,你遍尋名醫和名貴藥材,宣告天下大大方方回去便是。”

    秦闕一時沒明白溫珣的意思:“他都要我命了,設好了圈套讓我往里面鉆,我不避開就算了,還能一頭扎進去?”

    溫珣眉頭一挑:“那么多的名醫名藥,總要加派人手看護,原本只能帶百人的隊伍,現在能數十倍地添人。全天下人都知曉你回去侍疾,那么多雙眼睛看著,我倒是要看看他還能用什么辦法來對付你。”

    秦闕緊皺的眉毛舒展開來:“妙啊!”

    溫珣緩聲道:“具體事宜等回幽州之后可以和師伯他們商議,他們見多識廣一定能相處更加穩妥的辦法。總之,我們要做到滴水不漏,我們要占據道德和仁義的制高點。”

    秦闕雙手一撫:“你說得對!”

    時間轉瞬即逝,新年過后,景瑞帝抱恙的消息很快傳了出來。原本準備二月啟程出發去長安的端王提前到了正月出發。同端王一同出發的,還有幽州的上百名“大夫”。

    崔昊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對這群大夫,目光嚴肅道:“身板子不用挺這么直,還有,你們手里提著的是醫藥箱不是長刀長矛,不用這么拘謹。崔巍!你小子手欠對不對?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玩暗格里面的弓、弩!”

    “還有你們這些小藥童,規矩都記下了嗎?!”

    曬得黢黑的“大夫”們低頭瞅瞅身上的粗布衣衫,不習慣地呲出了雪白的大牙:“是!”

    臨出發前,崔昊還是不放心他親手帶出來的精兵,他再三警告道:“你們記住,無論是誰跟著王爺入了皇宮,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是察覺情況不對,及時傳信。再喊一遍我們的口號!”

    “誰都不能阻止王爺侍疾——”

    “很好。”崔昊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策馬走到了秦甲身邊:“你們跟著王爺一路多操心了,若是出了事,一定傳訊,我們就在并州境上,一旦看到信號就會殺入長安。”

    秦甲認真道:“放心吧,有我在一定照顧好王爺王妃。”

    另一邊,長福正不放心地拽著溫珣再三關照:“去了長安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要不你還是把我帶上吧?我保證不給你添亂。”

    不知是哪個大嘴巴說漏了,長福如今覺得長安是龍潭虎穴之地,他家弟弟去了長安就像一條腿踏入了鬼門關。長福整個心像是被吊起來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安心。

    溫珣再三保證道:“阿兄,我們只是回去參加新帝登基大典,這很正常的。侍疾也是因為聽說圣上身體不好,沒有別的原因,阿兄你別擔憂。等登基大典一結束,我和王爺就回來了。不會有事的!”

    長福搓著手長嘆短吁,看著溫珣的臉欲言又止。溫珣實在見不得自家阿兄這么謹慎的模樣,只能轉移話題道:“阿兄你別光顧著擔憂我們,這幾個月我們不在,家里就要靠你和吳伯袖青他們撐著了。”

    長福張張嘴,看著弟弟的俊臉再次問道:“阿珣啊,真不帶阿兄去嗎?”

    溫珣笑著給了長福一個擁抱:“沒事的阿兄,你看,我們帶了這么多人。而且長安也安排了人馬,問題不大,所有藩王都要入長安觀禮的,我們不是例外。”

    長福的眉頭并沒有舒展開,他長長地喘了幾口氣,最后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說道:“有一件事,本來想等過一段時間再和你商量的,現在告訴你也無妨。”

    溫珣好奇道:“什么事啊阿兄?”

    長福認真看著溫珣的雙眼,拘謹又忐忑道:“紅玉……又有身孕了。才一個多月,府醫說,看脈象是個男胎。我和紅玉商量了,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后,想抱給你和王爺養。”

    “我原本有些擔心,怕我蠢笨,孩子生下來長得丑也不聰明。可是看小棗長得還行也不算太笨,我想著如果是男孩兒好好教育也不會差到哪里去。自家的孩兒知根知底,以后養大了,讓他給你們養老送終。”

    “你,你不要覺得阿兄是眼饞你們的身份和地位,故意將孩子塞給你們的啊。阿兄沒有那個意思,我和紅玉說好了。等孩子長大了,你們事情也有眉目了,到時候我就帶紅玉和小豆小棗他們回吳郡。孩子不會知道他的身份,我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所以阿珣,等你們回來之后,你們就做爹爹了。答應阿兄,一定要好好回來好嗎?”

    溫珣定定地看著長福,眼淚一點點涌了上來:“阿兄……”

    若是別人說這話,溫珣還真會覺得他圖謀不軌,可是自家阿兄是什么人,他再了解不過了。就連收養的小豆,長福都視如己出好好教導,自己的第一個男孩,他一定視若珍寶。可是為了自己,他愿意獻出自己的寶貝。

    這樣的深情厚誼,溫珣如何償還!

    長福笨拙地給溫珣擦淚:“哎,不哭不哭。阿兄就是這么一說。等孩兒生出來還得再看看,萬一長得丑,阿兄就自己留下了。我和紅玉會再努力,生個漂亮乖巧聰明的孩子給你們。總之別人有的,我們阿珣也會有。”

    等溫珣和秦闕會和時,秦闕盯著溫珣發紅的眼眶:“噫,什么情況?怎么還哭上了?”

    溫珣抽抽鼻子,含笑道:“等我們從長安回來時,我們就做爹爹了。”

    秦闕瞳孔一縮,震驚的眼睛往溫珣的小腹上掃去:“你,你懷啦?你,你什么有這個功能了?!”

    溫珣:……

    第92章

    得知了長福和紅玉的想法后,秦闕倒是沒什么意見。正如長福所說,自家的孩子知根知底。他和瓊瑯總會老去,雖說以他們的實力不會擔心養老問題,可有幾個貼心的孩子圍在身側,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但是端王爺也有一點小要求:“養孩子沒問題,但是不能太丑啊。”可愛的孩子再多他都喜歡,萬一遇到個不整齊的,端王爺得心塞。

    溫珣哭笑不得:“阿兄說了,若是長得丑他就自己留著,這點不用你擔心。而且我家阿兄一點都不丑,紅玉也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你看小棗長得多好看,他們的孩子不會丑。”

    秦闕掃了一眼溫珣,摸了摸鼻尖低聲嘀咕著:“想要長得像你這樣的……”他家瓊瑯多好看,要是能有幾個像瓊瑯這樣的孩子,他睡覺都能笑醒。

    溫珣干笑兩聲,目光在秦闕身上掃了兩下,瞇眼道:“其實我也想要幾個長得像王爺的孩子。”

    端王爺遺憾地雙手一攤:“哎,沒那功能啊。”說罷他翻身上馬,對著溫珣伸出手:“上來吧我的王妃,本王想同你共乘一騎。”

    等環住溫珣腰身后,端王爺湊近他家王妃耳邊,輕聲道:“接下來的行程會有些無聊,不若我們專研一下怎么生出小瓊瑯和小行遠?”

    溫珣伸手摁住了秦闕的手背,無奈道:“這個議題不用研究,我兩都不具備生孩子的功能。”感受到秦闕的不屈后,溫珣清清嗓子壓低聲音:“再鬧你就給我下去。”

    秦闕訕訕縮回了爪子:“不鬧了不鬧了。”說罷他挺直腰身側目對部曲們吩咐道:“出發。”

    正月十八,端王一行從薊縣出發。

    因為帶上了大夫和藥材,前行速度被拖慢,經歷了長達一個月的跋涉后,眾人才到了長安地界。

    看著城墻下迎接自己的隊伍,秦闕覺得有點可笑:“當初離開長安時,可沒這么多人送我。”

    溫珣對此倒是不奇怪:“從古至今一直如此,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若不是秦闕現在發展還算可以,明面上也算是掌握了“部分”兵權的大藩王,此時他們會像其他無權無勢的藩王一樣,入城不見一絲水花。

    秦闕雙手從溫珣的腰間穿過,下顎擱在心愛的王妃肩膀上,有些煩躁道:“還沒進長安,我就已經開始想回幽州了。”

    一想到即將要面對的爾虞我詐和勾心斗角,端王爺頭疼心累全身不舒服。現在想想,在幽州的日子雖然忙碌也有很多煩心事,可他們是在做實事,付出的時間精力和心血能夠看得到。可在長安城里,就算有豪情萬丈和七巧玲瓏心,也只會被消磨殆盡。

    溫珣輕輕撫摸著秦闕的手背,安撫著暴躁的伴侶:“沒事,打起精神來,爭取早些完事回幽州。”

    按照以往慣例,回到長安后要去皇宮中拜見圣上。秦闕已經在袖中藏好了沾了辣椒汁的帕子,想著見到父皇的時候來一場父慈子孝感人至深的痛哭流涕場景。結果接見他的不是景瑞帝,而是秦璟。

    秦闕還沒哭出來,秦璟已經握著他的手哭上了。太子殿下聲淚俱下,先是表達了對秦闕的思念和惦記之情,又對秦闕帶了大夫侍疾的行為大為贊賞,最后又是擁抱又是拍肩,對秦闕這一手足充分展示了兄長的關心和愛護。

    秦闕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看著秦璟裝模作樣的面容,最終他忍無可忍地問道:“太子殿下,不知父皇可好?”

    秦璟這才擦去眼淚,恢復了滿臉的笑容:“父皇身體抱恙移居長春宮,他還不知你提前回來的消息。走,皇兄陪你一同去見他,見到你,他一定很高興。”

    說完后,秦璟又看向了溫珣:“瓊瑯也一同去,都是一家人,父皇若是見到你們夫夫恩愛,身體也會好些。”

    長春宮離御書房不遠,走上半柱香就能到。春寒料峭,長春宮中的火龍將整個寢宮烘得火熱,濃烈的熏香味道充盈著每個角落,二人卻還是從異常濃烈的熏香中聞到了腐朽的味道。

    五年前還不可一世的景瑞帝,如今已經躺在了床上,他眼歪口斜形容枯槁,半邊身體僵直得不能動彈,全身上下只有右手還能胡亂地擺動著。

    明顯的腦梗中風癥狀,溫珣眼神幽暗,他終于明白秦璟為什么能順利控制朝堂下個月登基了。想必朝臣都知曉景瑞帝的情況,事實上景瑞帝也不會好了。

    景瑞帝變成了一具正在等死的活尸。

    秦璟遺憾地說道:“半年前父皇突然倒下,等他再醒來就成了這幅模樣。身為兒子,看到父親成了這樣,我焦急惶恐,生怕自己照顧不周讓父親受了委屈。還好現在行遠回來了,有你照顧父親,我這個做兄長的能安心許多。”

    說罷秦璟彎下腰強硬握住了景瑞帝正在搖晃的右手,深情道:“父皇您看,行遠回來了。您最愛的兒子行遠從幽州回來了!他還帶回了好多優秀的大夫,有他照顧您,父皇您一定能早些好起來。”

    裝模作樣地抹了幾滴淚后,秦璟抽抽鼻子,對秦闕嘆道:“行遠啊,不是兄長不想在此陪你,只是政務繁重,兄長必須集中精神才能穩住朝局。這長春宮所有的宮人仆役都交由你調遣了,還有太醫院的太醫們,你盡管用。兄長已經對宮中禁衛交代了,以后見你如見我,宮門不落鎖了,你想什么時候入宮都可以。”

    “行遠啊,父皇就拜托你了!”

    等秦璟的身影消失后,秦闕猛地打了個哆嗦,“娘的,我臟了。”被秦璟拉拉扯扯之后,秦闕感覺自己全身都像是被蟲子爬了似的,刺撓得難受。

    而溫珣則垂眸,神情中有幾分凝重。見伴侶如此,秦闕剛想問什么,就聽溫珣緩聲道:“行遠,我們先看看父皇的情況吧?”

    秦闕低頭看了看床榻上瘦得皮包骨的景瑞帝,雖然他自小不得景瑞帝寵愛,夫子之間的親緣也很淺,可是看到自己的生身父親成了這般模樣,秦闕心里還是堵得慌。

    “父皇,我是行遠,我和瓊瑯來看您了……”秦闕想要握住景瑞帝的手,可是景瑞帝如今不認人,形容枯槁的老者渾濁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恐懼,他的右手一個勁往床榻內部偏,想要避開秦闕。

    “父皇……”秦闕的手懸在空中,指尖微微顫動著,“父皇啊……”

    景瑞帝不認識人了,除了長公主秦福貞之外,他害怕一切靠近的生人。掌管大景二十多年的景瑞帝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年邁的無力的老者。

    等走出長春宮時,秦闕的眼眶已經紅了:“我原以為看到他這樣,心里會有快意,會釋然會輕松,可為什么看到他這樣,我又……恨不起來了呢?那么多年的無視輕慢,只是因為他老了他不能動了,我就放下了嗎?”

    溫珣不知如何安慰秦闕,他只能伸手握住了秦闕寬厚的手掌:“別多想,等見過了母妃和皇姊之后,我們再召集太醫和大夫們會診。”明知道景瑞帝恢復的希望很渺茫了,可溫珣還是寬慰道:“說不定父皇還能好起來。”

    離開長春宮后,二人直奔秋華宮。這些年英貴妃居住在此,一直沒挪窩。得知溫珣和秦闕回來了,英貴妃一早命宮人準備了香濃的魚羹,一進秋華宮就能聞到各種點心的香味。

    端看英貴妃,她還保持著幾年前的模樣,甚至比當年他們離開長安時更加端莊優雅了。可是看到幼儀從一個黃毛小丫頭變成落落大方的姑娘時,二人才察覺到了歲月的痕跡。

    幼儀現在已經不是喜歡窩在美人懷里的小姑娘了,不過她還是很喜歡她的五哥五嫂。這些年從幽州送來的小物件,幼儀每一件都很喜歡。她特意帶上了萬花筒琉璃盞之類的小玩意,想讓五哥五嫂陪著自己多玩耍一陣。

    英貴妃見此有些頭痛:“萬萬沒想到,我如此嫻靜的性子,卻養了個活潑的孩子。都十二歲了,馬上快要及笄了,還是這么跳脫,可如何是好。”

    秦闕樂呵呵地揉著幼儀的頭發:“母妃,女孩活潑一些好,沒有哪條律法規定女孩一定要嫻靜優雅。幼儀這樣很好,活潑開朗天真直率,我們幽州有很多姑娘都像幼儀一樣活潑大方。以后有機會,一定帶母妃和幼儀去看看。”

    說起幽州之事,英貴妃對著二人欣慰地笑了:“當初你們去幽州時,母妃心中忐忑,怕你們在幽州站不穩腳跟。如今看你們也有了一些兵權,那大將軍王沒為難你們,倒是一件好事。就是啊……”

    要說正事,英貴妃吩咐宮人將幼儀帶了下去。等幼儀的聲音消散后,英貴妃才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圣上好不了了。”

    “卒中本就是致死的病,就算救回了他,他也依然無法站立。如今他雖然還活著,也只是活著感受身體腐朽罷了。我只能慶幸,他意識全無,不然清醒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潰爛腐朽,清醒的等死,該是多絕望的事。”

    “比起這個……”英貴妃眉頭皺起,凝重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掃過,“等太子上位之后,你們二人該如何自處?”

    “太子為人你們可能不太了解,他這人慣會用手段使心計,最見不得有人威脅他的位置。這兩年你們的實力日漸增長,聽說還有其他藩王想要拉攏聯系你們。你們可千萬別犯胡涂,不可被人尋到了錯處。”

    英貴妃的顧慮不僅如此:“還有這次,你們大張旗鼓帶著大夫打著‘侍疾’的名號回長安,確實,你們先行一步,讓太子無從發難。不過這也正中了太子的下懷,無論你們是主動侍疾還是被動侍疾,母妃只怕你們有來無去啊!”

    英貴妃說的事,溫珣也早已想到了:“是啊。長安畢竟是太子地盤,侍疾一事無論我們愿不愿意都得擔下。圣上躺著一日,我們就得伺候一日,等圣上走的那一日,我們也因為‘悲傷過度’跟著一起去了。這種事很正常,即便有人心中有疑慮,只要太子還在高位上,這事就沒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秦闕揉了揉眉心,“死后的謚號再好聽一點用都沒有。秦璟想要弄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英貴妃見二人已經有準備,才稍稍安心下來:“你們可有對策了?”

    溫珣老實說道:“這次回長安,帶了一些人手。人手不多,滿打滿算只有一千人。”

    英貴妃訝然:“一千人?你是說隨行的部曲和那些大夫嗎?這能頂什么用呢?”

    秦闕和溫珣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隨行的部曲自不必多說,能被秦闕選中的都是武藝高強之人。那些大夫都是再軍營中淬煉出來的軍醫,他們文能號脈治病,武能披甲上陣。大夫身邊的“小藥童”,更是蕭瑾瑜一手練出來的高手,可以一當百,一百人的隊伍能悄無聲息滅了上千人。

    明日起,秦闕會讓這些軍醫和藥童會進入皇宮。他們對付不了千軍萬馬,可偵查滲透他們在行。用不了幾日,整個皇宮的禁衛人數、輪班時辰等都會被摸得清清楚楚。一旦收到信號,是秦闕被禁軍團團圍住,還是秦璟的腦袋掛在城墻之上,就看誰反應快了。

    當然,這是最差的情況。若是可以,溫珣還是希望他們能順利回幽州。

    喝了幾碗魚羹后,二人起身拜別了英貴妃。想要破秦璟的局,他們還想聽聽長公主的意見。和秦璟斗了這么多年,長公主雖然已經露出了頹勢,可溫珣相信,她手中必定捏著大殺器,說不定能幫他們一把。

    第93章

    長公主府離端王府只有幾條街的距離,溫珣他們連王府都沒回,就帶著禮物直奔長公主府了。

    曾幾何時,長公主府是長安城中最熱鬧的府邸,門前人來客往,哪怕到了夜晚也依然會有人送拜帖和禮物。

    時過境遷,偌大的公主府前門可羅雀。府門雖然大開著,可只有兩個昏昏欲睡的門房值守。

    見到這一幕,秦闕不免有些心酸,長安城的人情冷暖他曾經切身體會過,如今看到尊敬的皇姊被人輕視,說不難過是假的。

    長嘆一聲后,秦闕握住了溫珣的手:“走吧,我們去看看阿姊。”

    得知溫珣和秦闕來探望自己,秦福貞很快迎了出來。幾年未見,長公主容顏依舊,只是神情中多了幾分遮掩不住的疲憊。

    秦福貞引著二人去了正廳,又親自給二人斟上了茶水,舉手投足間,依然是一派大家風范。

    秦闕抬頭看著秦福貞的眉眼,最終還是沒能忍住:“阿姊,你還好嗎?”

    秦福貞眉眼低垂,可是唇角卻微微上翹,“尚可,雖不太愉快,但也能過得下去。倒是你們在幽州日子可還好?”

    秦闕雙手端著茶盞,認真道:“挺好的。”

    秦福貞眉眼彎彎,柔聲寬慰道:“好就行。行遠,你給阿姊一句實話,如今的你可有自保之力了?”

    秦闕怔了一下,而后認真頷首:“有。”

    秦福貞笑容更加燦爛:“阿姊知曉,你是個做實事的人,瓊瑯又有大才。你們在一處,只要不行差踏錯,一定能過得好。比起在長安,你們去幽州或許不是壞事。”

    秦闕張張口:“阿姊若是愿意,等太子登基后,可以帶著殊兒與我們一同回幽州……”

    秦福貞眼神溫柔地看了秦闕一眼:“如今的形勢,已經不容阿姊東奔西走了。不過這樣也好,阿姊有阿姊的命運,你們有你們的責任。”

    說罷秦福貞抬頭看了看大門的方向,溫聲說道:“說起來,行遠和瓊瑯還沒見過殊兒。”

    話音落下,宮人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出現在了門外。那孩子眼神清澈明亮,長得猶如仙童一般,不知是不是見到生人有些害怕,他的眼眶有點紅,腦袋抵在了宮人的脖頸上,只敢偷偷抬眼打量溫珣和秦闕。

    秦福貞讓宮人將秦殊放下,揉了揉養子的軟發之后溫聲道:“殊兒,這是阿娘對你說過的五叔和五嬸。你喜歡吃的奶糖豆就是他們從幽州給你送來的,還有你心愛的小馬駒,也是他們送你的。”

    秦殊抬頭怯生生看向了溫珣和秦闕,下一刻,他嘴巴一扁,烏溜溜的眼眶中已經浸出了淚花。

    秦福貞輕嘆一聲,無奈道:“殊兒,娘親平日如何教導你的?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動不動流淚,你的規矩和教養呢?”

    秦殊仰頭抽了抽鼻涕,強忍著淚一板一眼地對著溫珣和秦闕行禮:“秦殊,見過五叔,五,五嬸。”話沒說完,哭腔已經憋不住了,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砸在了地上。

    溫珣喜歡孩童,尤其是長得可愛的孩子。秦殊一落淚,他的心立刻就軟了,于是連忙哄道:“殊兒是嗎?快來讓我看看。”

    原以為秦殊只是怕見人,卻沒想到秦殊抬起淚眼看了一眼秦福貞,在秦福貞點頭后,他掛著淚站到了溫珣身前:“秦殊見過五嬸。”

    小鼻頭已經落淚變紅,秦殊哪怕哭,也哭得風情萬種,將來長大了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溫珣順勢張開了懷抱,將孩子抱在了懷里。看著孩子朦朧的淚眼,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衣袖中摸出了一小袋奶糖:“讓我看看是哪個寶寶掉金豆子啦?哦~是我們殊兒呀~來~請殊兒吃奶糖,答應我,吃完了奶糖就不哭了好嗎?”

    秦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溫珣,然后緩緩點了點頭:“嗯。殊兒聽五嬸的話。”

    溫珣心中柔軟一片,見多了小豆小棗在家里翻天的模樣,難得見到這么乖巧的孩子,別說一袋子奶糖了,他恨不得將身上所有的對象都掏出來交給秦殊把玩。

    秦闕見秦殊臉頰鼓鼓眼中含淚的可愛模樣,他忍著笑意對秦福貞說道:“阿姊真會養孩子,殊兒聽話又懂事,一看就是乖孩子。”說完秦闕還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秦殊稚嫩的臉頰,聲音柔和地哄著:“殊兒乖,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輕易掉眼淚。回頭五叔教你騎馬射箭可好?”

    秦殊認真點點頭:“殊兒喜歡騎馬。”

    秦福貞眼神復雜地看著被溫珣抱在懷中的秦殊,聲音溫柔道:“看來殊兒很喜歡你們,這孩子很好帶,他聰慧,去年已經啟蒙認字了。他有些黏人,對待熟悉的人會格外嬌氣一些。飲食上面還行,不挑食,就是每日要飲一碗甜牛乳。哦,對了,他還喜歡聽人給他講故事,什么故事都聽,晚上要抱著老虎布偶入眠。”

    秦闕瞅著窩在溫珣懷里默默掉淚的秦殊,爽朗笑道:“嬌氣就嬌氣唄,小孩兒嬌氣一些很正常,我們家瓊瑯到現在還嬌氣……嗯?”

    突然間秦闕手一頓,眼神驚訝地掃過秦殊和溫珣的面龐:“第一眼見殊兒就覺得有些眼熟,現在一看……瓊瑯你看,殊兒的眉眼和你好像。”端王爺像是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他瞇眼認真端詳著,越看越驚奇:“真的喏,瓊瑯你快看。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人,都有相似之處?”

    溫珣低頭和秦殊四目相對,別說,他和秦殊還確實有幾分相似:“哎,是哦~”

    秦福貞定定看看著被秦闕和溫珣輪流抱在懷中逗弄的秦殊,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等秦闕和溫珣離開長公主府后,二人才驚覺,他們想要探知的消息一句都沒能問出口,相反二人倒是陪著秦殊玩了好一會兒。

    秦闕捂臉無奈道:“這都是什么事啊……”

    溫珣倒是想得開:“長公主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她如今有了殊兒,也算有了依靠,能遠離朝堂紛爭也是好事。別想太多了,既然沒辦法從阿姊這里得到幫助,我們還是多靠自己吧。”

    從長公主府離開后,二人徑直回了端王府。雖說打著侍疾的名義入了長安,可總要回家安頓一下。

    幾年沒回府,王府倒是沒什么變化,吳伯選的人手很可靠,即便主子不在家,他們也將王府照顧得不錯。

    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溫珣心中感慨:“其實我挺喜歡端王府的。只可惜我們回來得有些早,沒看到王府最美麗的時候。”

    湖畔的楊柳光禿禿,就連瓊華院中的玉蘭樹也只有拇指大的花苞,著實有些無趣。

    秦闕倒是不在意:“父皇賜我這座宅子,我也沒住多久。若是你喜歡這樣的布局,等回幽州之后,我們再建一座王府就是。”

    溫珣眉頭一挑,揶揄道:“看不出來,王爺背著我存了私房?”

    秦闕雙手一攤,“哪有,我哪里有私房錢?我身上有幾個銀錢,你還不清楚?”

    溫珣幽幽道:“那你還大言不慚再建一座?實話告訴你,把我兩賣了都賣不到建半座園子的錢。”

    秦闕震驚:“什么?!我們兩個加起來竟然這么不值錢?!”

    笑鬧間,秦甲帶著商人裝扮的范祁走了過來。年前范祁已經帶著部分兄弟裝成商賈混入了長安城。這段時間,范祁在長安城中沒少忙碌,盤鋪子開商號,安插眼線排布人手……在范祁他們的部署下,秦闕他們的安全又能得到一份保障。

    原本范祁不應該出現在端王府上,或者說,他不應該今天就出現。可范祁有不得不出現的理由,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恭敬遞給了溫珣和秦闕:“王爺王妃,入夜時,有人將這封信放在了屬下的案桌上。”

    秦闕接過信封,還沒打開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味。信封上的字體更是眼熟,不是秦福貞的字又是誰的?

    打開后,簪花小楷躍然入眼:行遠,瓊瑯,眼前的困境不用擔憂,阿姊會為你們掃清障礙。閱后即焚。

    秦闕的指間微微顫動,他不確定地問溫珣:“皇姊是什么意思?”

    溫珣分析道:“也許長公主府已經不安全了,所以皇姊才會在我們想要出言詢問時阻止我們。可長公主準備怎么幫我們,我是真的猜不到。”

    長公主聰明睿智,她的心思比海還要深沉,溫珣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長公主對他們還抱有善意。

    這就足夠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秦闕和溫珣每天都會去宮中親自給景瑞帝侍疾。每當秦璟和朝中重臣來視察時,都會見到這兩口子認真在給景瑞帝喂藥或者擦身體。

    景瑞帝生了褥瘡,半身潰爛惡臭難聞,別說親手擦拭身體精心上藥了,很多人看一眼就惡心得要吐了。可溫珣和秦闕卻毫不嫌棄,在他們的精心照料下,景瑞帝的精神狀態也好了許多,有幾次他甚至抓著秦闕的手口中嗚哇作響似乎想要說什么。

    這一幕讓朝臣動容,一時間端王爺在朝野中聲名大作。每日都有雪花一樣的拜帖被送到端王府。幸好溫珣和秦闕大部分時間不在府邸中,才躲過了人情往來。

    離太子登記大殿越來越近,這幾日宮中逐漸變得熱鬧了起來,到處可見懸掛紅綢的宮人。新帝登基普天同慶,秦璟這幾日意氣風發,許是前朝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又也許是覺得秦闕和溫珣翻不出浪花來,他往后宮跑的次數少了不少。

    二月的最后一天,當秦闕和溫珣準備如往常一般照顧景瑞帝時,長公主穿著一身素衣娉娉婷婷走進了長春宮。在秦闕和溫珣侍疾之前,一直是長公主在照顧景瑞帝,因而景瑞帝神志不清時只認長公主一人。

    秦福貞一出現,景瑞帝的雙眼就亮了,右手忙不迭地伸向了過去:“啊,啊~”

    秦福貞看著溫珣和秦闕微笑道:“怎么?為何如此看我?侍疾本就是我這個長公主的事情,你們沒回來之前,父皇由我和太子精心照料。前些日子,我被雜事困擾,因而累你們替我分擔重任,如今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也該由我繼續照顧父皇了。”

    看著長公主眼中的光芒,溫珣心中生出了一個念頭:長公主該不會是想親手送景瑞帝上路吧?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幫自己破了秦璟的局?

    仿佛為了印證溫珣的想法,秦福貞柔聲笑道:“你們兩位這段時間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父皇有我照顧,你們安心便是。就是殊兒見不著我可能會有些鬧騰,我將他送到了你們的府上,希望你們能好好照顧他。”

    “還站著作甚?回去吧。”

    秦闕不疑有他,還隨口問道:“阿姊,你能行嗎?要不我給你搭把手?”

    長公主笑著擺了擺手:“走吧。”

    擦身而過時,長公主目不斜視看向了幽暗的長春宮,語氣溫柔又堅定道:“行遠,瓊瑯。”

    秦闕和溫珣腳步一頓,駐足回眸:“嗯?”

    長公主腳步沒停,面上掛著柔和的笑容:“殊兒黏人,你們多擔待。”

    溫珣對著長公主的背影恭敬拱手:“阿姊放心,我們一定照顧好殊兒。”

    第94章

    長公主不是第一次侍疾,往常侍疾時,都會有宮人伴隨左右,她只需要向征性地給景瑞帝喂上幾口藥就行了。可是今天,秦福貞卻揮退了隨行的宮人,親手給景瑞帝清理患處。

    女人的體力終究不敵男人,等給景瑞帝換好衣衫后,無論是秦福貞還是景瑞帝都出了一身汗。景瑞帝口不能言,只能哼哼著表達著自己的不適。

    見此,秦福貞只是抱歉地笑了笑,“弄疼父皇了吧?對不住啊,女兒力氣小,不如行遠他們照顧得妥當,讓父皇受累了。”

    在秦闕和溫珣的照顧下,景瑞帝的情況越發好,如今已經不像先前那般渾渾噩噩了。他甚至能無奈地嘆了一口大氣,眼睛深深看著女兒,眼底帶著淡淡的無奈。

    湯匙同藥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秦福貞纖長的手指輕輕攪動著湯藥,而后她舀起一勺藥放到自己唇邊抿了一口:“父皇,喝藥了。”

    景瑞帝閉眼偏頭,用行動表達著自己的抗拒。苦澀的湯藥灌了一碗又一碗,饒是堅強的帝王,也有些承受不住。

    秦福貞早就預判到了景瑞帝的反應,她輕笑一聲:“父皇,今日的湯藥是甜的。”

    景瑞帝睜開雙眼,僵著脖子扭頭看向了秦福貞,秦福貞眉眼彎彎:“真是甜的,不然父皇聞一聞,是不是有蜜糖的味道?”

    湯匙在景瑞帝的口鼻間轉了一圈,確實有一股隱約的蜜糖味傳來。景瑞帝這才眨眨眼,接受了長公主的投喂。

    抿了一口湯藥后,景瑞帝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淡淡的清甜纏繞在口舌上,這是他倒下至今喝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景瑞帝一口接一口,就在湯藥還剩半碗時,秦福貞卻放下了湯匙。在景瑞帝疑惑的目光中,秦福貞抬手,將碗中剩下的湯藥一飲而盡。

    品砸了一番后,秦福貞笑著放下了湯碗:“他們說,這藥在口中含的時間越長,越能品嘗到甜味。許是我含的時間不夠長,我怎么覺著,有些酸澀呢?”

    景瑞帝瞪著眼瞅著秦福貞,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父皇,你可知你我方才飲下的是什么?”秦福貞輕輕將景瑞帝露在被子外的手輕輕塞入了被子中,她的聲音柔和得像是哄嬰兒入眠一般,“你我剛剛飲下的藥,名為醉春紅,香甜如蜜糖,人喝了之后會在睡夢中無聲無息的死去。”

    “說起來,這是霍氏一族的秘藥。當年我的母后就是因為它,才會帶著我那還未出世的弟弟睡了兩日,而后一同離開了。”

    景瑞帝右手一僵,雙瞳驚懼地睜大,看秦福貞的眼眸中滿是惶恐。他想要掙扎想呼喚,可吼間只能發出溺水一般的咕嚕聲。

    秦福貞撿起水盆中的帕子,輕柔地擰干,慢條斯理在景瑞帝的面頰上擦拭著:“父皇年少時,就像如今的行遠一樣。不居長,不居嫡,沒有顯赫的母家,也沒有過硬的才學和武藝,因而不得皇爺爺看中。”

    “世家出來的高門貴女看不上您,是外祖慧眼識人,將自己的女兒,我的母親嫁給了您。這些您還記得嗎?”

    過去的事情怎會忘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聽女兒提起,只會將景瑞帝心中的惶恐不斷放大。他的右手從被子中穿過,慌亂無措地晃動著,像是想要阻止秦福貞接下來的話語,又像是想用這條唯一能動的胳膊拖著自己的殘軀離開。

    秦福貞在景瑞帝面前向來是溫婉賢淑的,可是這一次,她卻強硬地摁住了景瑞帝的手,湊在他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道:“母親為您生兒育女操持家業,許氏一族也拼盡全力支持您。”

    “您在母親和許氏的幫襯下逐漸在朝野中嶄露頭角,慢慢的得到了皇爺爺的器重,也結識了更大更好的助力。那時候我和母親看著您意氣風發,真心為您高興,可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為了獲得霍氏一族的助力,以平妻之禮抬了霍氏一族的女兒進門。”

    “許氏比起霍氏終究底氣不足,您明知那霍氏不是一個會容人之人,偏偏縱容她在后宅中興風作浪欺辱我和我的母親。”

    “母親身懷六甲之時,霍氏一碗醉春紅要了她的命,事后所有人都說是我母親孕中貪杯才損了身體害了性命……”

    秦福貞眼中浸出了淚,她笑著抬手抹去了淚珠,認真看著景瑞帝的眉眼:“母親的死您真的不存疑惑嗎?您真的不知霍氏所作所為嗎?那是您結發的妻子,就算您對她無情無義,她的腹中還懷著您的孩子。那是個男孩,七個月了,但凡您對我們母子稍稍有些憐憫,您都可以救他一命。”

    景瑞帝痛苦地閉上眼睛,眼角滑下了兩滴淚珠,吼間的聲音破碎得像是野獸在嘶吼。

    見到父親顫抖瑟縮的模樣,秦福貞毫無波動,甚至冷笑一聲:“您現在覺得痛苦了?悔恨了?晚啦!”

    “失去了母親和弟弟,也失去了父親的關愛,女兒在后宅中寸步難行。時間長了,女兒也認命了,我認清了母族的無力,認識了您的涼薄。我本想著就這樣吧,我畢竟是個公主,等及笄之后嫁出去,能自保就行。”

    “可萬萬沒想到,就連我的婚事,您都要縱容著霍氏糟蹋我。”

    “您明明曾經親口許諾我,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可還是任由霍氏為我指了婚。那人您見過,您說他風神俊秀是我的良配,可事實上,他和他的家族都是霍氏一族的擁躉,我若是真嫁過去了,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安寧可言。”

    “所以,我弄死了他。”秦福貞眼底閃過了狠厲,“那是我第一次殺人,父皇您知道嗎?得知那人的死訊之后,我心中只有快意。生平第一次,我掌握了自己的命運。我憑什么要受霍氏的操控和欺辱,我的命運只有我自己能操控。”

    “當我哭泣著跪在地上,發誓這輩子為了一個我只見過兩次的男人守節時,長安城的人都在歌頌我的癡情時,只有我自己知曉,我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恨,我恨我不是男兒身,我恨我母族不強大,我恨所有肆意踐踏我擺弄我命運之人。所以我要強大起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脈資源,壯大屬于自己的勢力。”

    “從那一日起,我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報仇。霍氏和她的子孫乃至霍氏全族和他們的利益家族,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這么多年,我利用您的不忍,一點點培植自己的人脈,提拔母家,打壓霍氏。您不是沒有察覺,您只是覺得這樣很好,霍氏不能獨大,有個制衡之人也行。”

    “您冷眼看著我和太子你來我往,看著我們此消彼長,若是您沒倒下,可能到現在依然像一柄秤砣一樣,壓在我和太子中間……”

    “爹啊,這些年女兒也算經歷了風浪,成長了,成熟了,聰慧了……那個端莊嫻熟的貞兒終是被女兒親手殺了,活下來的只是長公主,看似菩薩面,內里已經腐朽爛透了。”

    “這幾日我經常做夢,夢到您還沒迎娶霍氏進門時候我們一家子。那時候我們住在小小的瑞王府上,爹每日去上朝辦差,回家時會從大街上給貞兒帶一點小點心。娘操持家務,在小小的院落里種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爹爹,您還記得那些嗎?”

    秦福貞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應當不記得了吧?我最珍貴的回憶對于爹而言,其實是一段暗無天地的日子吧?”

    景瑞帝吼間的動靜越來越響,僵直的手指緊緊抓住了長公主的衣袖:“吱……真……”

    許是藥效上來了,秦福貞覺得頭腦有些昏沉,人也有些困頓。她一點點將衣袖中景瑞帝手中抽出,雙眼亮得驚人,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對了,告訴您一件事,您知道您為什么會卒中嗎?是您心愛的太子在丹藥里面動了手腳,而我早就知曉了他的意圖,卻沒有阻止。”

    “爹,你算計了身邊人一輩子,臨了被人算計也是應得的。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您所有的子嗣中,太子才是最像您的那個,自私涼薄翻臉無情。我努力了這么多年,終究不敵他。”

    “嗚嗚……”景瑞帝再度嘗試著伸手去拽秦福貞的袖子,不知是不是長公主的話刺激到了他了,竟然有斷斷續續的話語從他吼間冒出:“解……解藥……”

    秦福貞平靜地看了景瑞帝一眼:“爹,就算給您解藥,您的身體也只能茍延殘喘罷了。聽話啊,該放手時就放手。”

    兩行老淚順著景瑞帝的面頰滑下,他再一次伸出手,這一次他牢牢抓住了長公主的手,吼間擠出了干澀的語調:“爹……死……貞兒……活……爹死……貞兒活……貞兒活……”

    秦福貞身體一震,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動人的話一般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一邊笑著,長公主一邊用柔軟的手反握住景瑞帝干枯的手掌,溫暖的手掌輕輕在父親的手背上撫摸著:“爹,貞兒已經活不了了。太子布好了局,您注定要帶走一個您的子嗣,不是我和殊兒,就是行遠和瓊瑯。”

    “他是男人又是太子還占了正統的位置,早經站在了制高點上。父皇,貞兒心中其實很不甘哪,明明我才學在太子之上,可偏偏是女兒身,在皇權至上的大景,我再出色也還是敵不過‘正統’二字。”

    “行遠是個好孩子,這些年我這個做阿姊的,對他諸多利用他卻毫無怨言。瓊瑯才學驚世,若不是秦睿做了混賬事,他本該登堂拜相。如今他們好不容易在幽州有了自保之力,我希望他們能好好活著,別再卷入是非,安心為國為民做一些事。”

    “至于我……許氏嫡支投誠太子的那一天,我就徹底的輸了,活著也不過是茍延殘喘。我亦有尊嚴,讓我跪著活,我不愿意。何況我有了殊兒,他小小年紀沒了親生爹娘,我總要為他多想想。”

    景瑞帝老淚縱橫,斷斷續續地吐出破碎的字眼:“爹……對不……住你……對不住……”

    秦福貞眉眼彎彎,“沒事,爹,女兒不怪您。黃泉路上,你我父女相伴,不寂寞。女兒也非純善之輩,對不起您的事也沒少做。我們父女呀,終究還是活成了彼此都陌生的模樣。”

    景瑞帝還想說些什么,可是眼皮卻沉沉往下落,他努力睜開眼,想看清女兒的模樣。可是秦福貞溫婉的容顏最終還是不斷地模糊……模糊……

    眼見景瑞帝偏過頭睡了過去,秦福貞輕輕將父親的手指掰開,仔細放在了被子下方。整理好床榻和被褥后,她抬起手輕拍兩聲:“開始吧。”

    等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她就能去見自己的家人了。

    等溫珣和秦闕回到端王府時,就見秦殊抱著老虎形狀的布偶站在了廊檐下。小小的孩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扁著嘴,要哭不哭地看著二人。

    秦闕上前幾步蹲下身體溫聲哄道:“殊兒還記得五叔和五嬸嗎?阿姊這兩天有些忙,五叔和五嬸陪你玩哦。”

    兩行淚從秦殊的眼眶中滾下,他將心愛的老虎布偶塞到了秦闕懷里,而后后退兩步像模象樣地跪在了地上:“殊兒見過爹爹。”

    圓圓的淚珠在青石板上暈開,秦殊小小的身體顫抖著,帶著哭腔的聲音清晰地說著:“阿娘說,以后五叔和五嬸就是我的爹爹了。”

    秦闕心中一驚,呼吸頓時亂了。愚鈍如他也明白了皇姊的意思,她將最寶貝的殊兒交給了自己,以身為子,替他扛下了一切。

    明知道皇姊的做法對自己只有利沒有害,可是秦闕還是亂了:“我要回宮,我要去見阿姊。”

    沒等秦闕起身,溫珣已經一把摁住了秦闕的肩膀,他紅著眼眶難過地搖了搖頭:“晚了。”

    秦闕感覺自己的手腳發麻,吼間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話到口邊卻不知能說點什么。最終秦闕抖著手將秦殊摟在了懷里,哽咽道:“殊兒乖,乖……”

    伴隨著秦殊嚎啕大哭的聲音,喪鐘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圣上駕崩了——”

    第95章

    就在秦璟美滋滋等著登基大典的時候,景瑞帝駕崩了!

    這就意味著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不能如期進行。國不可一日無君,在景瑞帝的靈前,太子殿下就這么匆匆忙忙地接過了玉璽,灰頭土臉地登基了。

    沒等秦璟拿出新帝的架勢來責問伺候的宮人,長公主就因為悲傷過度,跟著景瑞帝一起走了。彌留之際,長公主還當著朝中重臣的面流著淚將自己的幼子托付了給了端王爺。

    長安城中流言四起,有人說是新帝挑選的吉日不吉,要不然圣上怎么早不駕崩晚不駕崩,偏偏挑選他快要登基之前沒了?也有人說新帝不仁,容不得景瑞帝和長公主,因而在登基之前才會下狠手掃清障礙,要不然長公主為何將幼子托付給端王?直接托付給新帝不是更好嗎?

    總之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長公主的一套連環招下來,直接將剛登基的秦璟給干懵了。

    秦璟做夢都沒想到,秦福貞竟然能狠成這樣,寧愿舍了性命也要膈應自己一把。一個斗敗了的秦福貞,他根本不會放在眼里,他本來想弄死的是掌握了部分軍權正在逐漸壯大的秦闕啊。

    長公主和圣上去世之后,端王夫夫悲痛欲絕,在靈堂上幾度哭到暈厥過去。見此場景,就連秦璟也只能違心地夸他們至純至孝,讓他們保重身體回王府休息。

    私底下秦璟氣得眼珠子都紅了,天知道當他看著秦闕和溫珣二人在他眼前晃蕩的時候,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直接將二人封在棺材里,省得他鬧心。可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他不好下手也就罷了,若是秦闕和秦殊他們在長安城中再出什么意外,就算動手的人不是他,他也得背了這口大鍋。

    先皇殯天,新皇要守孝二十七日。秦璟的算計落空心中不爽,再加上連續守孝吃不好睡不好,沒幾天眼睛周圍就出現了濃重的青黑色,嘴角也起了一溜水泡。

    相比于秦璟,秦闕他們的日子要稍微輕松一些。

    送走了嘮嘮叨叨的秦淳諳后,秦闕面色凝重地走向了后院。沒走兩步,他就看見秦甲指揮著部曲們抬著一箱箱的東西往王府搬:“哎,都小心著些啊,別磕著碰著了。”

    秦闕腳步一頓:“秦甲。”

    秦甲急忙小跑上前,不等秦闕開口便主動交代道:“王爺,這是大夫們從太醫院中拓寫下來的脈案和藥方,王妃吩咐了,這些東西很重要,要先行一步運回幽州。”

    入長安時,秦闕和溫珣帶了上百名大夫和藥童,秦闕他們侍疾時,這些軍中的大夫們也沒閑著,他們在努力同太醫院的太醫和藥童們搞好關系。最初時高高在上的太醫們對這些鄉下來的赤腳大夫不以為然:開什么玩笑,鄉野來的大夫能治什么毛病?

    然而大夫們身后站著的是幽州鐵騎和部曲大營,問診看病上面他們確實不如見多識廣的太醫們,但是在治療分筋錯骨跌打損傷這一塊,這群大夫無敵了!

    饒是太醫們久經風浪,也沒見過直接將手伸進患者胸腔,直接抓著心臟按壓恢復心跳的手法。只是淺淺展示了一下止血和接骨手段之后,不少太醫對幽州來的大夫們就心生敬意。

    狠啊,不愧是從戰場上廝殺下來的大夫,不愧是用活人練出來的急救手段,這一手足夠溫室里四平八穩的太醫們學上好幾年的了。更別說大夫們身后有著強大的智囊團,再硬骨頭的太醫也在他們的種種攻勢下卸下了防備。

    總所周知,皇室太醫院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醫者,集齊了數不清的藥方。溫珣給大夫們下了命令:盡可能的拓下藥方和病案。

    大夫們不負溫珣囑托,短短半月,就將太醫院從前朝開始積攢的藥方給拓下了大半。他們有信心,等到離開長安時,整個太醫院的脈案都會被他們完整地拓下。

    秦闕微微頷首:“那確實需要細致一些,有多少算多少,先往幽州送一批再說。”

    秦甲應了一聲后,快速環顧了一下四周。秦闕眉頭一皺:“做什么?有什么話好好說,賊眉鼠眼的,這是在自己家里!”

    秦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嘿嘿嘿,這不是習慣了么,謹慎些總沒錯。”說著秦甲壓低聲音,小聲道:“王爺,這幾天在太醫院的兄弟們說,給皇帝問診的張太醫被扣住了。兄弟們去查了一下,您猜怎么著?”

    秦闕揉了揉眉心,幽幽道:“別逼著本王揍你。”

    秦甲清清嗓子,八卦道:“兄弟們偷了張太醫的脈案來看:咱新帝他自從景瑞帝離世之后就不舉了。不光不舉,以后的子嗣可能也艱難了。”

    秦闕愣了,猛地抬頭看向了秦甲:“是真是假?”

    秦甲雙目灼灼:“這種事情自然不敢蒙騙王爺。張太醫是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他的方子不會錯。只是屬下有些奇怪,新帝先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了這怪病?”

    秦闕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秦福貞的面容,半晌后他冷笑一聲:“許是缺德事做多了,先人來找他麻煩了。”

    吸了一口氣后,秦闕關照道:“這事不要亂傳,在我們離開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甲慎重道:“屬下知道!”

    看秦甲的背影消失后,秦闕呼了一口氣,大步走向了瓊華院。陽光明媚,瓊華院中陽光最好的回廊下放了一張躺椅,躺椅上秦殊正在呼呼大睡,而溫珣則坐在一邊一手手握著書卷,另一只手則在輕拍著秦殊的小身體。

    見到這一幕,秦闕的腳步不由得放輕了,就連陰郁的心情也變得明朗了起來:“睡啦?”

    溫珣放下書含笑點頭:“嗯。阿姊去世后,這孩子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應當非常難受,這幾日他吃不好睡不香。先前他在我懷里哭了一場,應是把心里的那股氣給泄出來了。我喂了他一點甜牛乳和點心,你看,他睡得多香。”

    秦闕伸手將秦殊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他一屁股坐在了躺椅另一邊,隔著躺椅小聲說道:“我要進宮一趟。”

    溫珣了然地點點頭:“是該進宮一趟了,總不能全程都呆在王府,該做的文章還是要做的。需要我去陪你嗎?”

    秦闕搖搖頭:“不用,你在家陪殊兒。我知曉分寸,你不用擔憂。瓊瑯,你放心吧,阿姊用命給我們鋪的路,我一定會帶著你們平安走下去。”

    皇宮中一片縞素,隨處可見披麻戴孝神色凝重的宮人。距離上次秦闕在靈堂前哭昏過去已經有七日了,當腳步虛浮的秦璟走進靈堂時,就見秦闕恭敬跪在蒲團上,紙錢燃燒的光亮照亮了端王滄桑的面容。

    見秦璟進門,秦闕連忙起身彎著腰上前攙扶:“皇兄。”說話時,他的目光下垂,快速在秦璟不可言說的位置轉了一圈。

    秦闕的乖順顯然沒有讓秦璟放下敵意,這位剛上任的皇帝上下打量了秦闕幾下,不辨喜怒道:“身體好了?”

    秦闕沒有抬眼,只是腰壓得更低了:“父皇和阿姊離開,皇弟悲痛欲絕引得舊傷復發,讓皇兄擔憂了。”

    秦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裝模作樣扶了秦闕一下后,他指了指蒲團:“一家兄弟,別說這么生分的話。明日父皇和皇姊就要下葬了,我們兩兄弟陪他們最后一程。”

    說是想陪,可是靈堂中安靜得只能聽見香燭紙錢燃燒的聲音。秦闕本不是話多的人,秦璟不主動開口,他主打一個悶聲不吭。

    “聽說幽州現在不錯,北鎮鮮卑高句麗,就連夫余也變成遼北郡了。皇弟這些年在幽州做了不少實事啊。”

    秦闕心中長嘆一聲,果然被溫珣猜中了,他這個皇兄嫉賢妒能,不能為自己用的人才統統視為敵人。在幽州這幾年,秦闕也算學了一些東西,聞言他抽了抽鼻子,悲傷地看向了秦璟:“為君分憂是臣子的責任,皇兄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身無長物,只會橫中直撞。說來慚愧,就連打鮮卑攻夫余這事,也是占了身份優勢。”

    秦璟眉頭一挑:“聽說那衛椋給了你一些兵權?”

    秦闕苦笑一聲搖搖頭:“哪里算是兵權啊,都是一些麻煩。那些個老弱殘兵,打又不能打,養又養不起。朝廷削減兵力,衛椋將那些不能披甲上陣的兵給了我,我幫他養著人馬,衛椋又得了名聲又拿了好處。臣弟心中苦啊,也不知該向誰訴苦。”

    秦璟神情未變:“章淮章州牧可是瓊瑯的恩師啊,說起來也算是我半個恩師,他過去了就沒幫你爭取到什么好處?”

    秦闕面色古怪地掃了秦璟一眼:“好處?大將軍王衛椋在幽州鎮守半生,豈是章州牧能撼動的?實不相瞞,章州牧到了幽州不久,本想幫我和瓊瑯爭取一些話語權,那衛椋好生蠻恨,竟直接綁了他帶去了居庸關。短短幾月,章州牧被折磨得形容憔悴,我見了都心疼。”

    這倒是真的,衛椋當著黃門郎的面擄走了章淮,事后章淮一連寫了十幾分折子罵衛椋狼子野心。景瑞帝高高抬起輕輕放下,最后也只是派人口頭警告了衛椋,并沒有實質性的懲罰。

    這么看來,秦闕他們在幽州的日子并不好過?

    不,秦璟并沒有放松:“是嗎?那聽說幽州有鹽廠有樓船,衛椋也摻和了?”

    說起這個,秦闕苦水更多,他干脆調轉了方向,對著秦闕控訴道:“皇兄,臣弟對您說句實話吧。那幽州就不是個好地方,窮啊!若不是想法子謀生路,弟弟我可能已經餓死在幽州了。”

    “那鹽廠本是我們開的,想著賺點小錢貼補一下,后來也被劉氏占了大頭。弟弟沒用啊,為了活命只能彎腰低頭……”

    秦闕的手拼命掐著自己的大腿,眼中浸出了淚:“要說樓船,真是冤枉弟弟了。你是知道的,北方將士不善水戰,就算修了樓船,誰能上船啊?是我三千部曲?還是衛椋給的那些老弱病殘?”

    “沒有樓船?可是我聽說你們如今有五艘樓船了,還給樓船命名了。”秦璟若是能隨便被人忽悠,也不能登上帝位,對于秦闕的話,他并沒有幾分信服。

    秦闕眉頭皺起,為難道:“實不相瞞,不是樓船。就是幾艘漁船,瓊瑯愛吃魚,幽州不比長安隨時都能吃上鮮魚。幽州的那些刁民慣會糊弄人,幾次下來,我想著打幾艘船專門捕魚,這才讓瓊瑯吃上了鮮魚。沒想到這事竟然驚動了皇兄,是弟弟的不對。”

    想到探子送來的消息,秦璟手指輕輕在大腿上扣著:“這么說來,是下面的人亂傳消息?”

    秦闕嘆了一聲,惆悵道:“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在幽州過上好日子,皇兄啊,自從到了幽州我才知曉先前過的日子太悠哉了。如今什么事都需要我操心,我只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就行。”

    糟糕,掐過頭了,大腿一定被掐青紫了。看來不是所有人都能毫無負擔地胡言亂語,秦闕憋得淚都出來了,可秦璟還是將信將疑。

    見秦闕這幅慫樣,秦璟抿了抿唇強壓著心底的煩躁:“皇兄也盼著你能好,兄弟間隨意問幾句,莫要如此謹慎。往后我們兄弟還要互相扶持,以后要多多來往。”

    憑著秦璟對秦闕的了解,他這個弟弟向來不是會隱忍低調的人。若是秦闕真像他想象的這般厲害,先前那些造反的藩王要拉攏他時,秦闕應該按捺不住了。

    或許……真是傳言不實?

    秦闕緩緩點頭,“皇兄說得對,來日方長。”

    第96章

    在官員們的哭嚎中,景瑞帝和長公主被抬入皇陵妥善安葬,至此,掌管大景二十五年的帝王成為了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長公主同太子之間嫌棄的腥風血雨也成了不為人知的過去。

    景瑞帝和長公主下葬后的第二日,秦璟召開了他的第一次朝會,朝會上,秦璟改年號“天興”。

    秦闕混在群臣中間對著新帝三跪九叩,神色間滿是恭順。許是秦闕的態度取悅了秦璟,又或許是身下的龍椅讓這位新帝覺得心安,朝會過后秦璟竟然和顏悅色的問秦闕,準備何時返回幽州。

    原以為秦闕會馬不停蹄趕緊溜,卻不料秦闕嘆了一口氣,“本想早日返程,然而母妃憂思過重身體不適,我和瓊瑯想等她身體好些再走。而且幽州山高水遠,一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回長安,殊兒想和他的伙伴們告個別。”

    秦璟了然地點點頭:“也是,親朋摯友總是難以割舍。你們什么時候離開記得同我……朕說一聲,朕親自送你們出城。”

    下了朝會后,秦闕徑直去了秋華宮。

    春意漸濃,庭院中花香彌漫。秦殊和幼儀正在庭院中玩耍,不遠處的回廊下,英太妃正和溫珣一邊閑聊,一邊關注著兩個孩子的動靜。

    秦闕一進門,溫珣就看到了他。四目相對后,溫珣遺憾地搖了搖頭。秦闕眼神一暗,明白伴侶這邊并不順利。

    英太妃早就將二人的神情舉止看在了眼里,見此她輕笑一聲:“你們兩別當著我這個老母親的面隔空打啞謎,行遠你來坐下,先喝一碗魚羹。薺菜春筍黃魚羹,出了秋華宮,你們再也嘗不到這個滋味。”

    時令鮮物湊在一鍋中,燉煮出來的味道自然令人難忘。秦殊一連喝了三碗,喝得小肚子溜圓后才不舍地放下了碗筷:“好喝,多謝祖母。”

    英太妃從身邊的盤子中抓了一小把米花糖遞給了秦殊,同時關照幼儀:“幼儀帶殊兒去玩耍吧,記得不要跑太遠,遠離水火。”

    秦幼儀大咧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后快樂地去抓秦殊的小手:“知道了!”反倒是秦殊,被拖走之前還規規矩矩對著眾人行了個禮。

    孩子們笑鬧著跑開了,英太妃感慨道:“不得不說,長公主是會養孩子的。殊兒被她養得極好,當初秦睿若是能得她親手撫養,也不至于行差踏錯落得后來的下場。”

    猛不丁聽到了秦睿的名字,秦闕竟然有些晃神,他已經有好些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回過神后,端王爺手中的湯匙輕輕同碗底碰撞著:“秦睿畢竟有自己的生母,阿姊當時也沒那么大的權利。”

    長公主的權勢是一點點開始壯大的,最初時,她只能以皇姊的身份輔助秦睿,等她發展壯大時,秦睿已經不受控了。若是秦睿能聽長公主的話,一步步穩扎穩打,現在登上皇位的是誰還尤未可知。

    英太妃今日感慨頗多:“先帝故去后,我突然覺得宮中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如今來往的宮人也好,御花園中行走的妃嬪也罷,好多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原以為那些我厭憎的人離開后,自己能舒心一些,卻沒想到他們走了,我竟然開始懷念他們了。”

    “年輕時覺得這高高的宮墻困住了我,卻不知何時,我已在心中筑了高墻,再也無法適應墻外的生活了。”

    溫珣抿了抿唇,再次試圖勸道:“母妃,高墻之外天寬地廣,您讀了萬卷書,一定會喜歡那個自由廣袤的世界。”

    在大景,圣上殯天后,他的妃嬪們有兩種選擇。有子嗣的可以隨著子嗣去往封地,沒有子嗣的可以留在后宮中,新帝也會善待他們。

    溫珣他們早就打定主意,想帶英太妃和幼儀離開長安去往幽州。一來可以讓母妃和妹妹見一見長安之外的風土人情,二來將來也能不被掣肘。

    可是無論溫珣如何勸說,英太妃始終沒松口。

    笑了幾聲后,英太妃接過了溫珣手中的空碗,親手為他添了大半碗魚羹。將魚羹遞給溫珣后,英太妃緩聲道:“你們的來意,其實我早已知曉。你們都是至純至善的好孩子,我知曉跟著你們去幽州,我和幼儀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以前想做卻沒機會做的那些事也能實現。只是我也有我的考慮,正好你們都在,我也不隱瞞你們。”

    “其一,我出身清流之家張家,蒙家族庇佑,前半生衣食無憂。如今我雙親年邁,留在長安,我雖不能侍奉左右,可多少也能照拂家中。”

    “其二,幼儀今年已經年滿十二,再有三年,她就到了及笄年紀。實不相瞞,我已經在替她相看人家了,她性子跳脫,我只盼她能覓得良人,過得幸福安康。”

    秦闕眼神暗了下來,母妃的考慮沒錯。幽州雖然在他們的治理下穩步發展,可是比起長安終究差了不少,幼儀在長安能挑選的空間更大更好。

    “其三你們在幽州做的那些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住我。很好,作為母親,我非常欣慰能擁有你們這樣優秀出色的兒子,母妃為你們驕傲。我知曉你們想帶我和幼儀離開,是不希望將來新帝用我們來威脅你們,可你們有沒有想過,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不能走?”

    “我留下,一來可以為你們通風報信,二來也是人質。只要我還在新帝手中,他就覺得你們有軟肋被我拿捏了,對你們的防范心也就降低了,有我打掩護,你們想做什么事放心大膽去做便是。”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日,新帝握著我和幼儀的性命,讓你們卑躬屈膝左右為難,母妃會親自動手,不讓你們限于困境。”

    秦闕和溫珣瞳孔一縮,二人的眼眶齊齊紅了:“母妃!”

    英太妃笑著擺擺手:“我最見不得你們這樣,你們需要記住。你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們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我今日作出的決定亦是權衡利弊之后擇出的最好選擇。”

    秦闕哪里還能喝得下魚羹,他的呼吸徹底亂了,端碗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將碗放在桌上后,秦闕深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了翻涌的情緒后,才啞著嗓子開口:“兒子……讓母妃操心了。”

    英太妃爽快的笑了一聲:“操心?哈,行遠啊,這你可說錯了。母妃心里開心著,驕傲著。原以為我這一生子嗣單薄,這輩子注定要在宮墻內蹉跎一生。可沒想到老天爺對我不薄,我兒歷經艱難終于走上了正道,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女活潑嬌俏率直明朗,對我這個母親言聽計從信任關愛。”

    “有你們這樣的好孩子,我知足。只可惜前些年我自恃清高看不上宮中那些鉆營之輩,到如今我兒需要用人之際,才驚覺自己幫不上任何忙。”

    英太妃慈愛地看著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的兩個孩子:“母妃給你們一句實話:離開長安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考慮我和幼儀。我們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是也不會給你們添亂。”

    “再多說一句,成大事者心智要堅定,該舍就要舍。明白了嗎?”

    從秋華宮離開時,溫珣和秦闕眼眶通紅,二人各自牽著秦殊的一只小手,沉默著向宮門的方向走去。

    秦殊時不時抬頭看看兩個爹爹,最終忍不住問道:“爹爹,你們怎么啦?是不是祖母罵你們了呀?別難過……”

    說著秦殊從衣袖中摸出了一個精致的小荷包,打開荷包后,他取出了兩粒綠色的糖分別塞到了溫珣和秦闕手里:“殊兒請爹爹吃糖,阿娘說,難過的時候吃點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看到孩子這么乖巧,溫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秦殊的軟發:“爹爹們沒事,殊兒不用擔心。下午我們有時間,可以陪你去和你的小伙伴道別,你平日里的小伙伴都有哪些啊?”

    秦殊像是沒聽到溫珣的話一般,他低下頭,從荷包中摸出一粒糖塞到嘴里含了起來。從溫珣的那個角度看去,能看到秦殊鼓起來的小臉頰。

    就在溫珣覺得秦殊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聽見了秦殊微微失落的聲音:“我沒有小伙伴了,他們在阿娘出事的時候都沒出現,他們不配做殊兒的小伙伴。”

    “阿娘說,真正的伙伴無論我是貧窮還是富有,是發達還是落魄,都會用相同的態度對我好。我之前太年輕,不懂阿娘的意思,現在我明白了,阿娘說得是對的啊。”

    聽著年幼的秦殊說著老氣橫秋的話,二人覺得又心酸又好笑。秦闕彎腰抱起了秦殊,認真說道:“沒事的殊兒,人這一生會遇到很多人。總會遇到真正的伙伴,等到了幽州,你會有很多很多伙伴。”

    秦殊烏黑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嗎?”

    秦闕認真保證道:“真的!我們殊兒這么好,一定會有很多人真心喜歡你。”

    在長安呆了幾日后,溫珣他們決定四月初六離開長安。臨行前,瓊華院的那一樹玉蘭綻放出了滿樹的花。

    溫珣仰頭看著在風中搖曳的玉蘭花,感慨道:“沒想到還能看到花開。”

    秦闕伸手將溫珣摟在懷中,親了親他的額頭后嘆了一聲:“是啊,二月初時花苞只有拇指大,短短一個多月就開了一樹的花。”

    好花好月好風景,秦闕心念一動:“喝點?”在幽州時,二人總會忙里偷閑過二人小世界,入長安后二人東奔西走,直到今日才能得片刻休息。

    溫珣抬眼看了看秦闕,緩緩點頭笑道:“好,喝點。”

    玉蘭樹下的小石桌上擺了幾道小菜,一如幾年前溫珣對秦闕坦言的那一日。秦闕已經不記得當時溫珣說了什么了,只記得月光浮動花影搖曳,玉蘭樹下的美人在酒水的作用下面頰微紅雙眼迷離,那真是比天上月樹上花更美的景色。

    幾杯水酒下肚,秦闕想到了當時粗魯又莽撞的自己,心有余悸道:“瓊瑯,那一日你在花下擺酒,向我吐露心聲。若是當時的我沒聽你的話,而是將你當成別有用心接近我的探子,我們現在會是什么模樣呢?”

    溫珣笑吟吟地抬眼看了秦闕幾眼,而后不動聲色在秦闕的酒盞中倒滿酒水。

    秦闕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自我分析著后續:“你別說話,你讓我想想。若是我不信你,你會想辦法離開端王府,然后改頭換面為自己報仇。你很有可能會投入秦璟手下,屆時不止是秦睿,就連我和阿姊也會成為你的報復目標。”

    “秦璟有了你簡直是如虎添翼,他至少能提前兩年登上皇位。”

    “至于我……我可能會糊里胡涂做個枉死鬼,到死都不知道是誰算計了我。”

    這么一說,秦闕背心汗毛豎起:“哎喲,我可真是憑著自己的傻和憨躲過了好大的劫數啊!”

    溫珣“噗”地一聲笑出了聲,不得不說秦闕進步很大,他如今分析的情況和當年自己的想法當差不離:“所以說真誠是必殺技,我待王爺以誠,王爺待我傲慢,就證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王爺還我真情實意,無論你是否有才學和實力,至少做人方面,你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品可靠的人,總不會差到哪里去。”

    清冽的甜酒在杯中蕩漾著,溫珣輕輕抿了一口酒水,抬頭看了看滿樹繁花:“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尤其是身居高位者,常年被人捧著哄著,身上的缺點就會無限放大。”

    “其實有件事我先前有所隱瞞。當年秦璟問我,為何到了長安之后沒去尋他。要不然憑著師父的舉薦信加上他的照拂,我也不會被人算計。其實不是的,在我到達長安的當日,我就曾經去過秦璟的府邸。”

    秦闕雙眸睜大:“啊?!!”

    溫珣不在意地笑道:“有門路為何不走?我若是真清高,被人毀了名節斷了前途之后,就該一根繩吊死自己以銘心志,又何必老老實實喝一個月的五紅湯?”

    秦闕眉頭皺起,認同地點了點頭:“嗯,也是。那你見過秦璟,為何還?”頓了頓后,秦闕猛地搖了搖頭:“不對,當時我帶著你去見秦璟時,秦璟的言行舉止根本不像見過你。”

    溫珣笑著點點頭:“是呀,那一日我沒能進得去二皇子府。皇子府上的門房見多了要攀關系走后門的窮書生,我遞上去的拜帖被他們隨意壓下了。后來我想著,既然拜帖沒用,我就在皇子府門前等著吧。”

    秦闕猜測道:“沒等到?”

    溫珣輕笑一聲:“等到了,不過沒能說上話。當時隨我一起等待的還有一名學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只知曉他運氣不好,入長安的路上被人摸去了銀錢,后來一路討飯才到了長安。我見他時,他衣衫襤褸瘦成了皮包骨,可即便如此恩師給的舉薦信卻被他貼在了胸口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秦璟回府時,那人先一步迎了上去。我遠遠站著,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只看到那學子跪在地上雙手顫抖地舉著舉薦信,而秦璟漫不經心地拿去看了一眼,而后將舉薦信團成了一團隨手丟在了一邊。”

    “秦璟進府門后,我去攙扶著那學子起了身,他的眼神中已經沒了神采,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說,秦璟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什么東西’。后來我看了那封被丟棄的舉薦信,那學子的恩師名不經傳,只是一個郡丞。”

    “都說長安人才濟濟,入長安參加考核之人哪個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子?可是到了長安之后才發現,才學比不過門第,天才泯然眾人。”

    “我站在二皇子府的大門外想了很久,即便我有恩師的舉薦信,即便我自詡有才學,可這樣一個毫無憐憫之心,只憑門第用人的皇子值得我追隨嗎?當然,我有用時,他會對我友善,可若是某一天我對他不再有價值了呢?那時候等著我的又是什么?”

    “所以遇見你后,我很高興。你為人大方善待部下和身邊之人,你能聽得進諫言,最重要的是我們行遠心有憐憫之心,會將自己的糧食分給災民。你像是一塊蒙塵的玉石,在我面前一點點去除了泥沙露出了華光。我很欣喜,我在所有人之前發現了你這塊璞玉,更欣喜能和你攜手共進退。”

    這真是世上最動人的情話,一時間秦闕想哭又想笑,他狼狽地抽出衣袖擦拭著自己的眼眶:“瓊瑯,你真是……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微風吹過玉蘭花樹,黃白色的花瓣撲簌簌落地。樹下二人相擁相吻,難解難分。

    第97章

    四月初六一早,為了表達帝王的仁慈和寬厚,秦璟特意起了個大早,親自送各路藩王們到了長安城門口。裝模作樣小半個時辰后,秦闕一行終于踏上了歸途。

    眼看長安城越來越遠,秦甲等部曲開始忙碌起來。嘈雜的馬蹄聲穿過車窗,秦殊不安地往溫珣的方向拱了拱。

    溫珣敏銳地捕捉到了孩子的情緒,他笑著放下手中的書卷,將秦殊摟在懷里:“是不是有些害怕啦?沒事的,這是部曲們在保護我們,等我們回到幽州之后,爹爹帶你去見更加威猛的戰馬和披甲的鐵騎好不好?”

    秦殊雙手拽著溫珣的衣擺,抿了抿唇小聲問道:“爹爹,皇帝叔叔是不是不希望我們回幽州?”

    溫珣早就見識過秦殊的聰慧,如今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也沒想著瞞他:“你皇帝叔叔覺得我和你秦爹爹是隱藏的威脅,他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危險,因而對我們有些敵意。”

    秦殊抬起烏溜溜的大眼睛認真看著溫珣:“那爹爹們對皇帝叔叔真的有威脅嗎?”

    好問題,竟然問住了溫珣。

    想了想后,溫珣眉眼彎彎對秦殊說道:“爹爹們從沒想過成為誰的威脅,我們只想帶領我們治下的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如果誰將我們當成想象中的敵人,我們也能成為他真正的敵人。”

    秦殊歪著腦袋若有所思,大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和利益博弈對于這個年紀的他而言還是太復雜了。溫珣笑著揉了揉秦殊的軟發寬慰道:“莫怕,你只要記得,我們會安全地到達幽州,你會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見識到天寬地廣。”

    車簾微微晃動,這時就見秦闕抓了一把五彩斑斕的小野花鉆了進來。將野花束遞給溫珣之后,秦闕隨意道:“已經安排妥當了,到了前方岔道,我們北拐入并州。”

    溫珣微微頷首:“行,就是一會兒你又要被靈壽王叨叨了。”先前本來說好了,秦闕他們會和冀州的幾個藩王一同前行,從冀州北上。可是控制大半個冀州的世家許家嫡支已經轉頭秦璟,溫珣他們怕中途出現不可控的麻煩,因而選擇從并州走。

    不說這個還行,一說這話,秦闕痛苦地抹了一把臉,沉重道:“已經說了,秦淳諳死活要與我們同行。”冀州并不太平,幾個藩王互相看不順眼許久,秦淳諳好不容易抱住了秦闕的大腿,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聽到這一噩耗,溫珣已經開始提前腦瓜子疼了:“看來接下來這一路,耳根不得清凈了。”

    秦闕無奈地嘆了一聲:“沒辦法,有些罪總是要受的……”

    不過溫珣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妙計:“快,給部曲大營傳信,讓蕭奕范嶺入并州提前候著。”

    秦闕雙眸一亮,頓時笑開了花:“哎嘿,還是我家瓊瑯聰慧。”說著端王爺起身在自家王妃面頰上留下了響亮的一個親吻,而后樂滋滋地下車傳信去了。

    溫珣已經習慣了秦闕時不時嘬他一口的行為了,一時間還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可等他低頭看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時,他的老臉頓時紅成了一片,不知道該怎么向孩子解釋。

    倒是秦殊很體貼:“這邊是阿娘說過的兩情相悅嗎?我懂的!”

    溫珣捂臉,看來以后和秦闕親密的時候得稍微注意一些了,他們已經是做爹爹的人了,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失了分寸。

    入了并州境后,一路風平浪靜。許湛清和許湛澈兩兄弟親自帶隊護送著車隊北上,一路上眾人甚至有心情停下來賞一賞風景。就這樣走走停停,五月初時,溫珣他們回到了薊縣。

    王府中人提前得知了消息,得知王府有了小世子之后,長福他們早早守在了門口,伸長脖子等著車隊進入他們的眼簾。

    當溫珣從馬車上下來時,就見自家阿兄雙眼放光地看著自己。往常時,長福早就開始噓寒問暖了,可是今日,他的目光頻頻看向了車簾,期待不已:“寶寶呢?”

    當秦殊掀開簾子鉆出來時,長福一愣,隨即撫掌大笑:“哎喲!這個寶寶和我家阿珣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個好!這個好啊!”

    說著不等溫珣介紹,長福就對秦殊張開了雙手:“寶寶,我是你阿伯。阿伯家里有小狗狗,帶你去看小狗好不好呀?阿伯家里還有小哥哥和小妹妹,讓他們陪你玩好不好啊?”

    秦殊早就聽兩位爹爹說過長福,他乖乖行了個禮,而后看向了溫珣他們。見溫珣他們笑著頷首后,便害羞地張開雙手:“阿伯抱抱。”

    長福快樂地抱起了秦殊,腳不沾地地往王府的方向走去:“吳叔你看,這孩子好乖。紅玉小棗小豆!快來看寶寶!哎呀,這寶寶真可愛啊~和我們阿珣小時候一模一樣!”

    溫珣對著長福的背影伸出手:“阿兄……”

    事到如今,溫瓊瑯不得不面對一個悲傷的事實,有了秦殊之后,他在阿兄心里的地位下降了。還是秦闕想得開:“沒事,你看,吳伯不也不理本王了么?習慣就好。”

    沒等溫珣和秦闕攜手進府門,秦甲便快步來報:“王爺王妃,朝廷傳旨的人向州牧府去了!”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在對方眼底看到了警覺和不安。

    等二人趕到州牧府時,章淮已經接完了圣旨。圣旨上說得天花亂墜,傳達的意思只有一條:調章淮去別處,另派人來做幽州州牧。

    對此章淮倒是不意外:“老夫同當今圣上也有半師之誼,他是什么性子的人,老夫清楚。這一天遲早會來,這道圣旨已經比老夫預料中晚了。”

    章淮是朝廷命官,接到朝廷的旨意只能服從,若是抗旨就是大罪。而且朝臣每隔一段時間官職變動也正常,章淮被調去長安任少府卿,算起來也是高升了。

    見自家徒兒和師侄面色灰敗的模樣,章淮一邊卷著圣旨一邊寬慰道:“也是好事,為師做了這么多年的地方官,終于能入長安做一回京官了。你們也別這幅模樣,瓊瑯啊,為師入長安未必是壞事,朝中有個自己人你心里該踏實。”

    溫珣心中酸澀:“這是皇帝給我們的警告。”要不然圣旨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著他和秦闕回到幽州的這一天來了,秦璟明白了要抽走他們的助力,在幽州安插自己的人手。

    秦闕咬牙道:“他娘的,本王好歹是藩王,幽州境內的大小官員本王有自主任免的權利。本王這就上書朝廷,憑什么他秦璟對我們的政務指手畫腳?”

    章淮哈哈笑了兩聲,伸手摁住了秦闕的肩膀:“你和瓊瑯一路殫精竭慮走到今日,切莫沖動壞了大事。再說了,師叔我沒別的本事,若是需要時也能活得一手好稀泥。圣上讓我做少府卿,我做便是了。他尋不到我的錯處,捏不住我的把柄,也不能拿我怎么樣。”

    頓了頓后,章淮哂笑一聲:“真以為咱幽州州牧這一職誰來都行嗎?不說別的,這些年從衛椋手下走過的州牧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派個明白人過來也就罷了,派個胡涂蛋來,誰哭還不一定。你們只管放心,不用擔心我們這些老家伙,做好你們該做的事。”

    眼看溫珣眼眶又紅了,章淮“嘖”了一聲,掏出帕子不太溫柔地給徒弟擦臉:“這么大的人了,說哭就哭,也太嬌氣了。你若是真心疼為師啊,為師走之前你讓長福給我多燉幾次肘子。”

    說罷章淮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瞇眼滿意道:“為師現在也是你所說的標準身材了,吃幾個肘子不過分。”

    從州牧府出來時,秦闕二人的腳步有些沉重。走了幾步后,溫珣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天空,又轉頭看了看州牧府敞開的大門,苦笑道:“我原以為我們會有很長的時間慢慢發展,可現在我覺得我們的頭頂懸著一柄隨時會落下的利刃。”

    秦闕握了握溫珣的手,咬牙道:“實在不行,反了他的,現在也不是毫無勝算。”

    溫珣眼神變化了好幾次,最終搖了搖頭:“不打沒有準備的仗,不作無謂的犧牲。接下來我們需要更加慎重,更加冷靜。王爺,忍字心頭一把刀,忍耐的日子不好受,但是為了將來,再堅持堅持。”

    *

    時光飛逝,眨眼間三年的光陰流淌而過。

    三年內,朝廷每隔一兩月都會有圣旨傳到幽州,或者是繼續讓鐵騎削減兵力,或者是幽州的鹽業朝廷要分一杯羹,或者是加重幽州的稅收……

    在朝廷的壓榨下,溫珣他們憋住了氣,硬生生的挺住了。朝廷給了幽州巨大的壓力,可是端王爺沒有將這些壓力轉嫁到百姓頭上,幽州的百姓依然有飯可吃有地可種。

    三年下來,幽州境內的人口超過了三百萬,可耕種的土地也超過了兩百萬頃。新增的官道上,隨處可見繁忙的車馬,山海關外原本荒蕪的幾個郡,放眼一看滿是生機勃勃的田野。

    而想要做到這一步,溫珣和秦闕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壓力。這二人起早貪黑,親自抓各處的建設,為此二人忙得腳不沾地,經常十天半月見不著人。

    秋高氣爽時,幽州第二十個大型養雞場在薊縣東郊建成。這座養雞場正式運營后,幽州境內的百姓餐桌上就能出現價格優惠味道鮮美的雞肉了。

    忙完養雞場的奠基儀式后,溫珣提著一簍子雞蛋,腳步虛浮,打著飄著走進了長福家的小院子中。

    一進院子,三個孩子便向溫珣飛奔而來:“爹爹!”“阿叔~”“酥酥……”

    三年過去,秦殊已經從敏感細膩的小寶寶長成了健康活潑的小世子。入了幽州之后,秦殊見識到了天寬地廣,溫珣拜托幾位師伯教他識文斷字,教他強身健體。如今秦殊年紀雖小,卻已經有了這個年紀難得的見識和格局。

    小棗也從走路不利索的小姑娘變成了薊縣苗苗班正式開蒙的小學子,今年秋天剛入學的她隨了紅玉,小小年紀就展示出了驚人的女紅天賦。

    唯有兩年前出生的小果,現在說話還有些含糊,一張嘴就瘋狂掉口水。縱然如此誰也阻止不了他對小叔的喜愛,一見面他就抱著溫珣的小腿啃了起來。

    三個孩子簇擁著溫珣,興高采烈地分享著最近的好消息。比如秦殊得了夫子最多的夸獎啦,小棗能給自己和弟弟梳小辮啦,小果騎著大黃去買糖啦……

    雖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溫珣還是認真響應了每一個孩子,鼓勵表揚了他們。

    長福進門時,就見被孩子們簇擁的溫珣面色發白,驚得他連忙出聲:“阿珣?你還好嗎?”

    溫珣伸手撫摸著孩子們的腦袋,疲憊地笑道:“還行,就是好困。”

    長福立刻去屋中搬了一個躺椅放在了回廊下:“快來睡一會兒,你這是從哪里回來的?怎么累成這樣了?快來躺一躺,阿兄現在做晚飯。”

    溫珣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快散架了,躺在躺椅上時,關節發出的咔咔聲清晰傳入他耳中。直到躺下時,他才知曉自己有多疲憊。

    大黃和小黃一左一右趴在溫珣的腳邊,和煦的秋風吹過墻角的野菊花,在濃郁的花香中,溫珣的眼皮沉沉往下掉。不知何時開始,阿兄的小院子成了他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只有在這里,他不是溫瓊瑯,不是端王妃,而是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小阿珣。

    耳邊傳來了長福的詢問聲:“阿珣啊,想吃點啥?”和溫珣說話的同時,長福還要分神給幾個小不點:“你們幾個小家伙慢點,別摔了。”

    溫珣眼皮沉重,哼哼了兩聲:“都行……阿兄做的我都喜歡。”

    孩子們的嬉笑聲混著長福的念叨傳來:“對了,小豆被膳食堂留下了,膳食堂的師傅說讓他先做一段時間幫工,適應了之后再讓他上灶。挺好,以后也算是有手藝的人了,能安身立命啦。哦,還有還有,紅玉手巧,嘉和公主讓她幫忙給女兒做嫁衣了,昨日她拿了一本冊子回來,上面的花紋真好看。”

    一開始時,溫珣還能附和著長福應一兩聲。漸漸的,長福的聲音逐漸遠去,溫珣偏過頭去,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等長福在圍裙上擦拭著手出來時,就見自家女兒正站在躺椅旁邊,將自家弟弟的秀發編成了一綹綹的小辮子。見此長福對著女兒揚起了手,做出了威脅的動作。然而小棗根本不怕爹爹,她對著爹爹露出了雪白的小細牙:“爹爹,阿叔長得真好看~我給他編辮子,他就更好看啦~”

    長福只能低聲下氣地哄自己家女兒:“哎,好看好看,小祖宗,你快離你阿叔遠一些,讓他好好睡一覺吧。快,快去看看小果,別讓他走丟了。”

    “好了好了,小家伙們都別鬧了,快來我這里,爹爹給你們做餅吃,別打擾你們小叔睡覺。殊兒,阿伯做你喜歡的牛乳雞蛋糕怎么樣?”

    清甜的牛乳香彌漫開來,溫珣翻了個身,睡得更沉了。

    第98章

    在阿兄的小院子中睡了一陣后,溫珣的精氣神又回來了。雖然很想和家里人多呆一陣,可是看到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部曲,溫珣知道他必須得離開了。

    起身伸了個懶腰后,溫珣揚聲對著小廚房的方向喚道:“阿兄,我得走了,不吃晚飯了。”

    長福應聲從廚房中小跑了出來,寬厚的圓臉上滿是無奈,眼神中又流露出幾分提前預判的慶幸:“飯都做好了,怎么能不吃呢?阿兄知道你忙,特意給你準備好了湯飯,現在不冷不熱,對付兩口再走。”

    說著拽住溫珣的手往小廚房走去,口中還念叨著:“真是的,少你一個天又不會塌。不好好吃飯,熬壞了身體受罪的還是你自己,阿兄又不能替你疼。”

    溫珣樂呵呵地聽著阿兄的嘀咕,搭著耳朵應道:“嗯嗯,阿兄說得對,我吃。”

    只要溫珣在,長福準備的都是溫珣愛吃的東西。溫熱鮮美的飯菜填飽了溫珣的肚子,也給了他前行的動力。

    出了院門后,溫珣抱歉對著傳訊的部曲笑了笑:“抱歉,久等了。有什么事嗎?”

    不是重要的事情,部曲們絕不會在溫珣放松的時候打擾他。跟在溫珣和秦闕身邊的部曲都知曉,難得的放松對于這二人而言太寶貴了。

    看到部曲送來的消息后,溫珣神色逐漸凝重:“這么多糧食?林珅將軍可說了緣由?”

    四年前的冬日,在衛椋師伯的促成下,溫珣他們和林帥達成了供糧條件,原本到去年冬月時,三年之約就已經滿了,幽州可以不管涼州衛了。然而看在同門份上,看在同為戍邊軍份上,溫珣他們還是決定繼續供下去。只不過這次林帥付出的就不只是兩軍交戰時涼州衛退兵三十里這種輕飄飄的承諾了。

    部曲匯報道:“林將軍說匈奴有異動。”

    溫珣微微頷首,思忖片刻后說道:“我知曉了。王爺回來了嗎?”走了兩步后,溫珣決定不浪費時間,“備馬,我去一趟部曲大營。”

    這段時間,秦闕一直在部曲大營中坐鎮。溫珣找秦闕的同時,秦闕也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他。剛打了個照面,秦闕便震驚道:“瓊瑯你知道嗎?秦璟瘋的厲害,昨日早朝上,他對朝臣說他要遷都。”

    遷都?!

    這可是一件大事啊。

    從前朝開始,長安就是帝都,朝廷多少軍機要塞圍繞著長安部署?多少百姓擠破腦袋也想在長安安家,至于那些達官貴人世家貴族,哪戶人家在長安沒有產業?秦璟瘋了?說遷都就遷都?

    不對,秦璟自登基之后雖然脾氣見長,性子越來越古怪,可是遷都這種大事一定不是他心血來潮的想法。

    溫珣思忖片刻后分析道:“方才我接到了部曲的匯報,林師伯這次要三倍的糧,說匈奴有異動。你說……秦璟遷都會不會和匈奴有關?”

    秦闕他們遠離長安,這幾年雖然對長安的關注有所加強,可是畢竟人手有限,加上種種原因,得到的消息滯后且并不全面。溫珣和秦闕大眼瞪小眼一陣后,決定緩一緩,再等幾日待事情全貌清晰之后再做決定。

    連日奔波,溫珣和秦闕困頓不已,今日實在不想再跑了,二人準備在大營住一晚,明日精神好一些再回王府。沒想到剛走出會議室,就見范祁范統領垂頭喪氣從二人面前飄了過去。

    這可稀奇了,范祁是個精神的小伙子,素來龍精虎猛,逢人就笑。溫珣認識他這么多年,沒見他如此沮喪過。

    秦闕招招手,直接喚來范祁身后的小部曲,小聲問道:“你們范統領怎么了?”作為一個合格的領導,關愛部下是他的分內之事。

    小部曲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們統領被心愛的姑娘拒絕了。”

    嗯?!

    失戀了?

    雖然很想笑一笑,可秦闕還是清清嗓子,認真問道:“哪家的姑娘啊?竟然拒絕了范祁?”

    作為部曲大營能拿得出手的統領之一,范祁能文能武模樣也不差,打馬上街時也會收到姑娘們的帕子和鮮花,這樣的小伙子竟然也會被人拒絕?

    小部曲抬眼看了看自家統領失魂落魄的背影,在王爺和王妃好奇的眼神中,小聲出賣道:“是周姑娘,周袖青,周姑娘。”

    聞言溫珣和秦闕眉頭一挑:“哦~是袖青啊,那范祁不冤。”

    早在紅玉和長福成婚的那年,溫珣和秦闕就旁敲側擊過袖青的想法。這個年代,姑娘超過十八還未婚嫁就算是大齡了,那一年袖青正好滿十八。

    溫珣想著,如果袖青有那個想法,就替她把把關,在部曲或者鐵騎將領中挑選幾個人品家世都過得去的年輕人供她挑選。只要袖青點頭,他們會以兄長的身份送袖青出嫁。

    然而袖青當時就堅定地拒絕了,說她志不在此,二人也只能尊重袖青的意見。

    這幾年袖青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華,在她的運作下,王府商號已經開到了臨近好幾個州府。若不是有袖青在,這幾年朝廷壓榨幽州,溫珣二人也很難扛下壓力。

    秦闕笑道:“范祁這小子有眼光,可惜啊袖青不是一般姑娘,就算我有心幫他,只怕也幫不上什么忙。”

    原以為此事就算揭過了,沒想到二人從膳食堂溜達回來后,又見到了在二人院外徘徊的范祁。

    一見面,范祁就對著溫珣恭恭敬敬跪下了,磕了三個響頭之后,面容俊朗的范統領紅著眼開口了:“王妃,屬下當年只是部曲大營中一個普通部曲,容王妃看中,賜屬下差事,教屬下識文斷字,大恩大德屬下沒齒難忘。”

    秦闕是知道自家部曲的性子的,一般情況而言,當范祁開始繞圈子攀交情,定是有求于人。往常都是他經受范祁的要錢要人還要糧的糾纏,今日終于輪到溫珣了嗎?遞給溫珣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后,秦闕雙手抱胸,美滋滋看起了熱鬧。

    眼見范祁眼淚在眼眶里面打轉轉,溫珣捏了捏眉心,輕嘆一聲:“范統領,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話你直言便是。”

    范祁委屈的眼淚實在繃不住:“自八年前第一次在王府見到袖青姑娘,屬下便為她的風采傾倒……”

    八年前在渡雹水河時,范祁混在部曲中起哄被溫珣看上,溫珣覺得他性子活絡是個能做事的人,因而開發遼東遼西郡時,他成為了部曲統領。后來到王府要錢時,溫珣讓他直接和袖青接洽,也就是在那時,范祁第一眼就淪陷了。

    然而那時候范祁家貧,見到天仙一樣的袖青,只敢將那份愛慕之心深埋心底,不敢誤了姑娘。這些年他努力辦差事,深得王爺王妃賞識,也終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身邊的同伴們相繼娶妻生子,唯有他一直惦記著袖青。

    這份愛意并沒有因為時間褪色,反而隨著二人的接觸越發珍貴。因而范祁鼓足了勇氣,對著袖青表白,結果卻被袖青婉拒了。

    范祁不解,明明二人相處融洽,袖青對自己也不是全無好感,為什么她要拒絕自己?痛苦不已時,他聽范嶺那個大嘴巴說起了長福和紅玉的事,當年紅玉也是因為種種顧慮拒絕了長福,或許袖青也有隱情?

    于是范祁前來求助溫珣,希望溫珣能看在他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面子上,幫忙探探袖青的意思。

    這倒不是難事,溫珣不加思考便答應了下來,只是有些丑話他必須說在前頭:“過幾日有空時我幫你去問問袖青的意思,也會適當地為你說幾句好話。只是最終決定權在袖青手里,袖青若是不同意,你也就歇了這份心思,懂了嗎?”

    范祁臉上終于露出了喜色:“屬下知道,多謝王妃!多謝王爺!”

    等范祁興高采烈地出去之后,溫珣和秦闕對視一眼,二人齊齊嘆了一聲。身居高位真不容易啊,除了要運籌帷幄之外,還要關心部下人生大事。

    為王難啊!做王妃更難!

    想到這里,秦闕竟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他美滋滋將溫珣抱在懷里狠狠親了幾口:“還是本王好,傻人有傻福,抱得美人歸。”比起范祁八年苦追,想想當年他追溫珣的那些小手段和小伎倆,簡直不值一提。

    溫珣哭笑不得:“好啦,別貧嘴了,快睡吧。明日嚴慎要設宴,又不知什么牛鬼蛇神要入幽州了。”

    嚴慎是三年前接替章淮職務的幽州州牧,毋庸置疑,他是秦璟安插在幽州的棋子。要說這位嚴州牧也真是頑強,上任三年就被架空了三年,還要面對衛椋時不時的精神恐嚇,換一般人早就受不了這個窮氣跑路了。可是他不但堅持下來了,還鍥而不舍持之以恒地往幽州各個崗位上塞人。

    這等毅力,等折返帝都時,不被秦璟提拔至九卿之列,都對不住嚴州牧三年來的忍辱負重。

    幾日后,溫珣和秦闕終于拼湊出了秦璟遷都的真相:匈奴集結了三十萬大軍,號稱要揮師南下。

    而這些年大景重文輕武,不斷削減軍備和戍邊軍人數,尤其是涼州和幽州,如今明面上涼州只有六萬大軍了。匈奴三十萬大軍,就算調集涼州、幽州、并州三洲兵力也難以抗衡。

    朝中主戰派和主和派吵了好幾個朝會,面對來勢洶洶的匈奴大軍,最終做出了妥協和退讓。朝廷會效仿前朝和大景立朝時的做法,派公主同匈奴和親,換取“可貴”的和平。隨著公主一同前去匈奴的還有無數的金銀和工匠,金銀的作用自不必多說,工匠們則能幫助匈奴建設城鎮傳授農耕之法等。

    此外朝廷準備從長安遷都至南陽,仿佛只要拉開帝都和匈奴之間的距離,匈奴的威脅就能小一些。

    得知這個消息,秦闕發了好大的脾氣。他從沒見過秦璟這般貪生怕死寡廉鮮恥的帝王,戍邊的武將們都沒想過要投降,而作為王座上的帝王,竟然先軟了!

    氣狠了的秦闕和溫珣從會議室出來之后,當即拍板:林帥要的糧草全數供應。不僅如此幽州和并州軍暗自抽掉兩萬兵馬入涼州,受林帥驅使。

    鐵騎大營中人馬鼎沸,運糧的送人的忙成了一團。秦闕親自坐鎮居庸關,確保運送到涼州的糧草和人萬無一失,也防止鮮卑聽到風聲來打劫。

    朝廷發生的事并沒有傳到幽州百姓們的耳中,鐵騎大營的調度也是暗中進行沒驚動幽州官場。幽州境內風調雨順,官員和百姓們正忙著秋收。溫珣作為主心骨,自然留在了薊縣穩定后方的同時亦能迷惑敵人。

    這一忙就忙活了大半個月,直到秋收結束,溫珣聽完各郡縣的官員匯報了今年秋收成果后,他才想起了那一日范祁的懇求。

    回到王府后,溫珣讓部曲給袖青傳了個消息,他則在后院中沏好了茶水,靜等著袖青的到來。而接到溫珣傳訊的袖青,換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好好打扮了一番。

    聽見腳步聲后,溫珣抬頭看去,就見回廊下袖青正款款走來。幾年過去,袖青出落得越發端莊嫻雅,看到她,溫珣疲憊的情緒也舒緩了許多:“來啦?”

    袖青笑著頷首:“王妃相邀,奴必然前來。”

    溫珣笑著擺擺手:“別這么生分。”說來也怪,別人喚自己“王妃”,溫珣只覺得正常。可是袖青喚自己“王妃”,溫珣總是不舒服。想來應當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將袖青當成了可靠的家人和朋友。

    “今日沒有王妃,只有瓊瑯。實不相瞞,我受人之托,有幾句話想問問你的意思。”待袖青坐下后,溫珣笑吟吟看了過去。

    袖青抬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后淺笑道:“容奴猜一猜,托您問話之人是范祁?”

    和袖青說話總是這么通透,這姑娘雙眸一轉,就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溫珣也不遮掩,微微頷首:“嗯,是他。我想問問,你對他是個什么看法?真的半點情誼也沒有嗎?”

    袖青認真看了溫珣許久,而后低頭無奈地笑了笑。等她再抬頭事,清澈地眼神中滿是堅定:“王妃,若是奴沒記錯,這是您第二次問奴有關于人生大事的想法了。奴同上一次的回答一樣,奴不想婚配。”

    “這并非是奴羞澀或者用來搪塞您的話語,而是奴肺腑之言。奴知曉,范統領年少有為姿容甚偉,薊縣心悅他的姑娘多了去。奴蒲柳之姿,能得他看中真心相待是奴的福氣。若是同范統領在一處,奴會像紅玉一樣,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將來也會有幾個可愛的孩子。”

    袖青唇角上揚,眼神明亮:“然而,那不是奴想要的生活。誠然,很多人覺得,嫁人生子是女子最好的歸宿,可奴不這么認為。”

    溫珣提起茶壺慢慢給袖青斟茶,他的動作不急不緩,令人賞心悅目。這不是主仆之間的問話,而是朋友之間的傾心交談,他知曉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

    袖青眉眼彎彎看著溫珣,待茶水八分滿時,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托住了精美地茶盞。摸了摸光潔的茶盞后,袖青轉頭,看向了秋意盎然的庭院,聲音輕柔道:“奴這一生有三幸,一幸,幼時生于富貴之家,父母憐愛衣食豐美,習得書卷一二。”

    “然一夕間家道中落,雙親俱亡,奴淪落風塵。在家中養出的幾分傲氣和骨氣,讓奴痛不欲生,想要掙脫泥潭卻能力不足,想要放任自流卻又不甘。被人當眾欺辱時,有一位公子護我周全,他以禮相待,他對我說:死固然是一種解脫,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唯有活著才能有希望。”

    “那位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如同皎皎明月,照亮了泥濘污垢之中的我。那一日,我死去了,奴活了下來。此,為一幸。”

    “二幸,奴入了端王府。端王仁厚,未曾磋磨奴。吳伯溫厚,未曾輕賤奴。紅玉爽朗,同奴情同姊妹。瓊瑯……瓊瑯至善至純,尊奴敬奴。遇到你們,奴重新有了家人,找到了存在的意義。此,為二幸。”

    “三幸,便是現在。得王爺和你信任,容奴嶄露頭角做出了一番事業。奴萬分感激,滿心驕傲。此時哪怕是死了,奴亦能對黃泉下的親人自豪地說:奴沒有愧對他們的栽培,奴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成就了一番事業,見到了廣闊的天空。”

    袖青鬢發上的流蘇微晃,她眼底的水光隱隱波動,她就這么笑吟吟地看著溫珣,一字一頓道:“至此,后宅的院墻已經困不住奴,奴想要的東西早已得到。范統領很好,可是奴志不在此,奴只想看著自己在意的人過得越來越好,只想著憑著自己的能力,為身邊的人排憂解難。”

    “奴很高興,此生不是誰的玩物,不是誰的附庸。奴每一天都真真切切地活著,做自己喜歡并且擅長的事,為自己在意的人發揮作用。奴很滿足現在的生活,此生亦不想成為誰的妻,成為誰的母親,那些事情和情感對于現在的奴而言,并不重要。”

    “奴活著,周袖青活著,這就足夠了。”

    “或許某一天,奴也會因為某個人而心動,但是至少不是現在。若是真有那一日,奴也會主動出擊。”

    很少能聽袖青說這么多話,這姑娘一直以來都是安靜且含蓄的。能掏心掏肺對著別人剖析自身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溫珣慶幸,慶幸自己有幸成為了能讓袖青信任的人。

    輕輕抬起茶盞后,溫珣同袖青淺碰一杯:“謝謝你對我坦言,說來慚愧,枉我自覺自己是你的朋友,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交心之言。”

    袖青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她抬手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笑道:“世道對于女子而言并不公平,奴能有你這樣能傾心交談的摯友,又是一幸。”

    這一次不用溫珣動手,袖青主動斟茶。茶湯搖曳,袖青端起茶盞,主動與溫珣碰杯:“敬摯友瓊瑯。”

    溫珣雙手端茶,認真回應:“敬摯友袖青。”

    第99章

    當溫珣將袖青的意思轉達給范祁后,范統領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愣許久。

    溫珣也不催他,有些事需要自己想通才行,別人的勸慰并沒有多大的用。見范祁面色復雜木頭似的呆坐著,他貼心地喚來部曲,讓部曲給范祁倒了一杯茶。

    白色的熱氣在茶湯上若隱若現,范祁換了個發呆的姿勢,從溫珣那個角度看去,就像是上輩子見過的一座有名的雕塑。

    突然范祁深吸幾口氣,臉上露出了往日那樣燦爛的笑容:“屬下明白了!謝王妃告知!屬下終于知曉如何同周姑娘相處了。”

    這倒是讓溫珣有些驚訝,他還以為范祁想通了之后會放棄追求袖青,像其他部曲一樣尋個順眼的姑娘按部就班地成家。范祁在接到袖青明顯的拒絕之后,竟然還想繼續追求袖青?

    溫珣眼神中的疑惑太明顯,范祁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抱歉地解釋道:“是屬下先前不了解周姑娘,想當然地覺得她和普通姑娘沒區別,因而對她許諾了種種。現在才發現,原來周姑娘想要的并非是華美的衣食,更不是相夫教子的生活。她需要的是枕邊人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而這些屬下從沒對她說過。”

    “屬下并非古板之人,并不覺得女子成婚之后就要呆在后院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屬下有自己的差事,周姑娘也有自己的事業。屬下若是真心愛慕她,就要成為能與她并肩之人,而不是忝著大臉畫個大餅將她困住之人。”

    “難怪先前同周姑娘談論起未來時,周姑娘神情會越來越古怪。謝謝王妃!屬下真是愚鈍,竟然現在才明白周姑娘的意思。”

    溫珣微微挑眉,“你能回過神來很好,袖青確實不是一般的姑娘,若是真想追求她,拿出誠意來。還有,若是你已經拿出誠意,她卻依然不松口,你也需要尊重她的意愿。”

    范統領起身對著溫珣鄭重行禮,眼神堅定道:“屬下知曉!多謝王妃!”

    溫珣擺擺手,好笑道:“行吧,去找袖青好好說說。祝你順利。”

    就在范祁興高采烈出門時,秦闕猛地推開了房門,可憐范祁毫無防備,被門板拍了一臉。秦闕并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而是強壓著怒火聲音顫抖地對溫珣說道:“秦璟讓幼儀去和親了。”

    溫珣端著茶盞的手一抖,茶水濺出,打濕了身前寫了一半的文案:“幼儀?!”

    這還沒完,秦璟眼神陰翳:“護送幼儀出嫁的是少府卿和大鴻臚。”

    鴻臚寺負責大景對外藩國的外交事物,大鴻臚送和親公主倒也合理。只是如今的大鴻臚不是別人,正是英太妃的父親,幼儀的外祖張世國張大人。張家是清流之家,張大人也是天下文人仰慕的大儒之一,并且張大人還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

    派張世國送自己唯一的外孫女去匈奴和親,這與往他心上扎刀子沒有區別。而且將主戰派的大臣送去匈奴就是一種投誠,將大景武將和主戰派朝臣臉面踩在腳下的獻媚。

    而大景目前的少府卿是章淮,少府卿一職掌管皇室財務和宮廷事物。按道理說怎么都輪不到章淮送幼儀和親,可秦闕接到的消息千真萬確,溫珣的恩師章淮也在護送公主的行列中。

    匈奴窮兇極惡,集結了三十萬大軍的匈奴人對大景這片肥沃的土地勢在必得。曾經在涼州衛大軍中呆了七年的秦闕深知長城北邊的那群游民本性,這群人不會因為大景貢獻了公主和財寶就滿足。哪怕大景的皇帝已經做足了姿態放低了身份,他們想翻臉隨時會翻臉。

    待秦闕情緒稍稍和緩后,溫珣正色道:“行遠,這次的和親不能成,無論去和親的是不是幼儀,這事都不能成。”

    秦闕怎會不知這事的輕重,沉吟片刻后,他認真道:“師父已經傳了信件來,和親使團路過涼州時,他會截住使團送往幽州。我準備再抽調幾萬兵馬親自跑一趟涼州,和匈奴這一仗必須打,而且必須要贏。”

    溫珣也是同樣的意思:“好,我支持你。點兵的時候把火炮帶上,讓匈奴見識一下我們秘密武器。”

    藏兵千日,等的就是這一天。

    當然,這一戰后,秦闕的名字將會傳遍大景每一個角落,他和秦璟再也不會維持表面的和平。大景百姓心中的天平也會不可避免地傾斜,秦璟能不能坐穩至尊之位就要打個問號了。

    *

    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和親隊伍走得很急,甚至等不及過完新年。可憐英太妃還在幻想著為女兒尋一戶穩妥的人家,只等及笄之后就能送女兒出嫁。突如其來的一封圣旨斷了英太妃的夢想,也斷了幼儀的未來。

    秋華宮中菊花開得正艷麗,回廊下英太妃親手為女兒插上華美的發簪,不遠處等候公主的宮人們正在等候著。

    過分厚重的發冠沉沉壓在了幼儀的腦袋上,顯得她的臉蛋越發稚嫩。英太妃后退兩步,從頭到腳細細段看著女兒的面容,而后又上前兩步細細為女兒整理著衣襟。幼儀抬頭看著母親,兩行淚從眼眶中不可控地落下。她張張口想要說什么,可是最終只發出了輕微的抽噎聲。

    英太妃扯了扯唇角,想要給女兒一個安撫的笑。可是到了這一刻,她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當年你剛生下來時,紅紅的,小小的,哭聲像小貓似的。那時候母妃就在想啊,這孩子這么嬌弱,能不能平安長大呢?后來啊,你會爬了,會走了,會脆生生喊我母妃了,我看著滿后宮亂竄的你,心中的大石頭落下了一半。母妃那時候想著,不求我女兒嫻良淑德,但求你身體健康無憂無慮。”

    “母妃……”幼儀的眼淚流得更兇,母妃的面容在她的眼中越發模糊。

    英太妃掏出帕子輕輕擦拭著幼儀的臉頰,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不哭,妝哭花了就不好看了。稍后還要去拜別朝臣,莫失了我張家女兒的風骨。你要昂首挺胸,大大方方走上殿,挺直脊梁直面天顏,你要身體力行告訴朝臣,我張靈輝養出來的女兒不畏縮不逃避。”

    “你且安心,一路護送你的是你的外祖還有外祖的摯友章淮先生,章先生亦是你五嬸的恩師。有他們照拂,在離開大景之前,你會很安全。”

    “入了匈奴也不要害怕,你是大景的公主,一言一行代表著大景國威……”說到這里,英太妃偏過頭,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女兒才十三歲啊,還沒到及笄之年,就被貪生怕死的兄長送去了虎狼之地。十三歲啊,怎能不怕?她這個做母親的,恨不得以身代之,只求女兒一世安康。

    大道理誰都懂,誰都能說,誰都可以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可是真輪到自己的時候,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擔憂?

    看著年幼的女兒早早戴上了成人的發誓,哪怕她身上的衣衫再華麗,衣衫之下那副身軀也太過單薄。英太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她上前緊緊地和女兒相擁。

    哪怕泣不成聲,英太妃還是小聲對女兒說道:“幼儀,母妃真的很后悔。三年前你五哥五嫂再三相邀,請我們母女去幽州,要是那時隨著他們去了就好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你且記住,陪嫁里面有一個小小的檀木盒,里面有一粒藥。若是……若是實在撐不過去,痛苦得無法前行時,它能幫你解脫。”

    “幼儀,幼儀啊,母妃的心肝,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時辰到——”宮人上前拉住了母女二人的衣袖,想要硬生生將哭成淚人的二人分開。

    就在此時,英太妃猛地轉頭,眼神兇狠道:“松手!下賤的東西也配碰本宮和本宮的女兒!”

    宮人訕訕松開了手,英太妃抬起頭,深吸幾口氣,壓下了奔流的淚。她掏出帕子輕輕擦拭著幼儀的眼角:“母妃先前對你說的那些話,你都記住了嗎?”

    秦幼儀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記,記住了!記住了,我身上流淌著大景清流之血,我是大景公主,代表大景威嚴,一言一行不可失了大景體面。”

    英太妃紅著眼重重點了點頭:“對,幼儀是世上最好的公主。今日起,母妃不能再陪你左右,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答應母妃,好好的!好好的!”

    秦幼儀拜別了帝王和君臣,和親的隊伍從皇宮西門浩浩蕩蕩向西出發。待看不見送行隊伍的影子時,秦璟才沉下臉轉身向著宮門內走去。

    長安不能待了,除了來自匈奴和鮮卑的威脅之外,長安離涼州幽州太近了。涼州的林淵根本不給他這個皇帝面子,每次糧草倒是要得勤快,此外朝廷安插的人手,都被林淵給架空孤立了。

    幽州更不必說,無論是衛椋還是秦闕,表面對他這個皇帝尊敬有加,背地里根本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說來可笑,上位三年,他這個皇帝窩囊。大景最強悍的兩支隊伍,他一支都調不動。

    就在秦璟悶頭走路時,身后的朝臣中突然傳出了一陣騷動:“是誰?”“好像是英太妃?”“哎喲,英太妃怎么站宮墻上了!!”

    秦璟仰頭看去時,只見宮墻之上,英太妃一身素白。她凝視著送行的隊伍,宛如一座雕塑。聽見朝臣的議論聲后,英太妃低頭看向了宮墻之下的秦璟,冷笑一聲:“我家幼儀沒有辱沒先人,她雖然還未及笄,卻勇敢地擔起一國公主的責任。”

    “相比之下,秦璟,你就是個廢物。你嫉賢妒能貪生怕死!先人的榮耀被你踩在腳下,大景子民的尊嚴你棄之不顧!有你這樣的帝王,是大景的不幸,是百姓的不幸!”

    斥責聲中,不少朝臣低下了腦袋。匈奴只是集齊了大軍壓境,秦璟就已經嚇破了膽,他甚至沒容朝中武將戰上一戰,就匆匆忙忙地求和了。

    屈辱啊!

    還有一部分朝臣則指著英太妃痛罵,有人說她大逆不道辱罵君王,有人說她失去愛女瘋魔了。

    嘈雜的議論聲中,英太妃再度抬眼看向了和親隊伍前行的方向,又轉頭向西北看了一眼。

    輕笑一聲后,她張開手,身體前傾,像是一只白色的燕從宮墻上飛了下來。

    “啪”地一聲悶響后,宮墻下多了一具白色的尸體。英太妃雙目微微睜開,鮮血從她身下暈開,染紅了身上素色的衣衫。

    朝臣們或者靜默不言,或者尖聲驚叫,但是這一切都和英太妃無關了。

    秦璟面容扭曲地看著面前的尸體,原本英俊的面容因為陰鷙的眼神變得可怕。他招招手,壓低聲音喚來宮人:“抬下去。”若是有人細聽,會發現這幾年秦璟的聲音越發尖細,隱約和他身邊伺候的太監差不多了。

    宮人行動迅速,很快宮墻下只留下了一團沒來得及沖刷的血跡。秦璟凝視著這團血跡,自言自語道:“你以為用這種手段就能威脅朕?天真,用不了多久,你和你引以為傲的孩子們就會團聚。”

    *

    英太妃的死訊傳到幽州那一天,幽州下了好大一場雪。握著消息的溫珣抬眼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面上雖然沒有表情,可是兩行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幼儀去匈奴和親,護送女兒去虎狼之地的人是自己的父親,英太妃知道,這一去一家三代再也沒有見面的那一日。憑著張大人的骨氣,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外孫女去送死。英太妃父女沒想著逃避也沒想著回頭,他們用自己的命全了氣節。

    將消息紙條小心折好,溫珣吩咐部曲:“英太妃之事,先不要告訴王爺。待接到幼儀之后再告訴他。”

    部曲去而又返,這一次帶來了一封燙金的請帖。劉氏一族上一任管事人要離開幽州了,走之前想邀請溫珣赴宴。

    最近幽州事務有些多,溫珣已經推了絕大多數的邀約,可是劉氏一族的邀請他還真無法推脫。劉氏上一任管事人劉湍幫了溫珣很多忙,原本三年前劉湍就要回去了,可是不知道他和嫡支的人說了什么,又在幽州留了三年。

    正是因為劉湍的存在,幽州的鹽業才能一再拓寬市場。雖說后來朝廷也想分一杯羹,但是總體還是賺得多。并且因為劉氏的存在,溫珣省了很多心。

    劉湍要走,于情于理溫珣都要去相送。

    另一邊,秦闕已經帶著鐵騎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涼州界。林淵親自來接了秦闕,二人跨過長城,親自摸到了匈奴大軍扎營處。望遠鏡的鏡片在風雪中得到了很好的隱蔽,通過望遠鏡,二人將匈奴大營的大半部署摸得差不多了。

    林淵趴在雪窩中,雙手托著望遠鏡,怕口中哈出的熱氣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說話之前他抓起地上的雪塞到口中嚼了嚼:“你那鐵坨坨有沒有用過,到底能打多遠?”

    秦闕糾正道:“不是鐵坨坨,而是火炮。我和瓊瑯做過試驗,最遠能打十里。三里內能擊穿兩寸厚的鐵板,一枚炮彈落下,直徑百丈內無人生還。”

    林淵手一頓,呼吸急促了起來:“那你他娘的等什么等?打一炮讓老夫看看?”

    秦闕輕笑道:“那玩意動靜大,一旦開炮方圓十里炸雷一樣,很容易引起人注意。師父莫急,很快就會讓您看到它的威力。”

    林淵嘀咕了一聲:“娘的,竟然對著老夫賣弄了起來。竟有這種道理……”

    突然間,秦闕抬頭看向了東北方向,眉頭突然皺起。林淵以為他發現了敵情,連忙轉過望遠鏡看去,可望遠鏡中只見風雪漫漫,哪里有敵情?

    “一驚一乍,什么情況?”

    秦闕困惑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何,突然心口一緊,有點擔憂瓊瑯。”

    林淵輕笑道:“你還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瓊瑯何其謹慎,幽州被你們治理得鐵桶似的。你那么多的部曲暗衛護著王府,還怕瓊瑯出事?安心吧,再不濟還有衛椋和你另外兩個師伯在,真有急事,他們會擋上一二。”

    秦闕也覺得是這個理,想了想后輕聲道:“應該是我想念他了,從我們二人成婚至今,還沒分開這么久過。”

    林淵只覺得牙酸,半晌后無奈地搖搖頭:“萬萬沒想到你也會有兒女情長那一天。”

    第100章

    匈奴大軍集結壓境后,林帥接到了三道圣旨,三道圣旨傳達了同一個意思:不可開戰。

    哪怕林帥再三上書朝廷,表明自己的決心和涼州衛將士們請戰的意愿,秦璟都不敢應承。

    對方可是三十萬大軍,而涼州衛的守軍在這些年削減下只有六萬人。在秦璟的想象中對方五倍的軍力,稍有不慎就是滅國之戰。

    大景皇帝的軟弱讓匈奴人自信滿滿,他們時不時在邊境處集結,隔空挑釁長城之上的大景將士。大多數將士們聽不懂匈奴話,可是對方惡意滿滿的眼神和譏諷的嘴臉卻能看得清楚。血氣方剛的將士們憋了一肚子氣,急需要發泄出來。

    雖說大規模打不起來,可是小范圍的沖突卻在每天上演。在秦闕來到涼州衛的第三日,武威郡的一支守軍和匈奴探子發生了遭遇戰,守軍十人去一人回。那一人還是被匈奴人重創之后特意放回傳訊的。

    這個消息猶如一滴涼水飛入了滾沸的油鍋,涼州衛的將士們群情激奮,誓死要和匈奴人決一死戰。

    林帥直接將再次來傳旨的黃門郎扣了下來,神色冷俊地說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什么圣旨?先打了再說。

    在黃門郎驚恐的眼神中,林帥大手一揮,派小將給匈奴那邊的首領傳了訊,要求雙方集結兵力,大大方方戰上一場。

    這一舉動讓匈奴大軍興奮不已,天知道他們多想用林淵的腦袋祭旗,多想沖入長城后方那一片肥沃的土地。

    雙方將領在武威郡外約了一場大戰,匈奴人得知涼州衛只有六萬人,因而沒有將三十萬大軍都調來。他們調集了十八萬人,兵強馬壯的十八萬人,信誓旦旦要給沖破關隘,用大景將士的尸體鋪就南下之路。

    臘月初八,辰時,匈奴大軍于武威郡北側長城外集結。

    站在巍峨的城墻上朝北看時,匈奴人和他們□□地戰馬浩浩蕩蕩而來,像灰黃色的潮水,快速覆蓋了白色的雪花。

    自古大軍交戰時,會下戰書,約好時間地點。時間一到戰鼓擂響,將士們開始沖鋒。當匈奴人到來時,卻只見到了盤桓在他們面前的城墻和城墻上稀稀拉拉幾個涼州守軍。

    看到這一幕,匈奴將士們哄笑起來。哪怕聽不懂他們的話語,亦能從他們嘲諷的口哨聲和語調中分辨出他們的意思,他們無非是在嘲笑涼州衛將士們的膽小和怯懦——兩軍交鋒,其中一方竟然不敢出城應戰!這不就是明晃晃的膽怯嗎?

    對方甚至還派出了粗通大景官話的將士喊話:“大景的林元帥,你的膽子被狗吃了嗎?”

    “到底打不打?不打的話出城跪在地上,對我們的主帥磕三個響頭,說你認輸了,我們就班師回去!”

    “大景人,膽小如鼠!哈哈哈哈——”

    不標準的大景官話回蕩在長城外,氣得林老元帥咬牙切齒:“他娘的,老夫這就下去,扇得他找不到北!”

    若是平時,林帥早就沖下去一馬當先了。可是今天他只能罵幾句,再扭頭看向站在身邊的秦闕。端王爺手中握著望遠鏡,看了匈奴人的陣型后,又抬頭看了看天。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下方的匈奴人叫囂聲越來越大時。秦闕放下望遠鏡,抬頭看了看天:“辰時到了,開打。”

    下一刻秦闕抬起了手,緊接著,站在長城樓臺上手握紅色旗子的幽州將士猛地揮起了手中的旗子。

    “轟——”

    長城上傳來了劇烈的爆裂聲,一團團白色的煙云從長城上升起。緊接著,數百道白色的煙云從長城上起飛,每一道煙云前方都裹挾著一枚黑色的炮彈。

    那些炮彈速度極快,它們飛過了叫囂的匈奴前排士兵,徑直落向了匈奴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驚天動地的爆裂聲從匈奴人陣型中傳來,濃烈的煙云伴隨著橫飛的血肉炸裂開來。一時間人馬驚懼的慘叫聲嘶鳴聲響徹一片。匈奴人原本還算規整的陣營,頃刻間亂了。

    秦闕唇角微微上揚,他轉頭看向林帥。不緩不急道:“師父你看,這便是我們的秘密武器,你可喜歡?”

    隨著秦闕的話音落下,第二批炮彈也飛了出去。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響徹了長城之外的地界,當林帥穩住身形看去時,就見匈奴主帥方才所在的那個小山包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匈奴的十八萬人馬完全處于炮彈的十里射程外,沒等打完第三發炮彈。戰場上能站立的人馬已經所剩不多了。正如秦闕所言,一發炮彈落下,方圓百丈無一生還。只要炮口配合得當,三批炮彈就能將匈奴人的陣營覆蓋。

    不僅如此炮彈落下時,巨大的聲響和炸裂的火光將戰馬驚得魂不附體。驚了的戰馬不聽指揮,號稱在馬背上就能闖天下的匈奴人第一次被自己的戰馬背刺了。戰馬們倉皇逃竄著,完全不顧它們主人的死活。

    林淵拖著望遠鏡的手抖得不象話,看到僥幸從炮彈下生還的匈奴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倉皇逃竄,他老人家猛地嘆了一口氣:“哈哈哈哈!爽!太爽快了!哈哈哈哈哈!老天開眼哪!!”“老夫此生,從未打過如此痛快的仗!”

    往常打仗時,刀鋒對刀鋒,拼的是將士們的體力耐力和能力,拼的是行軍布陣哪一方將領能搶得先機。可是有了火炮這種逆天的東西之后,戰局發生了本質的變化。

    該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呢?若此時林帥帶領的隊伍處于炮口覆蓋范圍內,他會滿心絕望。可是當握著火炮的人是他時,林帥只覺得暢快。

    老元帥甚至擦了一把淚:“他娘的,老夫活了六十多年,頭一回打得這么爽快!行遠啊,做得好!做得好啊!”

    這些年涼州的百姓受到了匈奴人多少次滋擾?匈奴人仗著兵強馬壯,一到秋冬就揮軍南下燒殺搶掠,林淵見過太多悲劇。如今看到匈奴人的鮮血和殘肢,他心口的這團怨氣終于散了。

    而此時,涼州和幽州的將士們終于沖了出去。他們的馬兒耳朵被棉花塞住了,方才的炮火聲對戰馬影響不大。此時別說上萬人出擊,即便沖出去的只有數千人,也足夠收割那些暈頭轉向找不到北的匈奴人。

    林淵心中暢快,他靠在城墻上扶著望遠鏡興致勃勃看著下方地戰況:“十八萬匈奴人,今天至少沒了十五萬。匈奴人號稱三十萬大軍,主力已經所剩不多,剩下的足夠老夫慢慢收拾。你給我留點人手,糧草給足了,明年老夫打到他們的王庭。”

    “哎喲,那支隊伍是你們幽州的?好生猛。就肩膀上系著白色紗布的那支隊伍,哎?他們在做什么?”其他將士追擊匈奴人,一旦追到就一刀斃命,唯獨肩膀上系著白紗的那群人,抓到人后熟練地挑斷手筋腳筋,然后把人五花大綁地捆了堆一起……這倒是讓林帥看不明白了。

    秦闕凝神看去,片刻后笑了:“是我們的軍醫隊伍,他們在搶人。”

    怕林淵不理解,秦闕還貼心解釋道:“先前去長安時,我們從太醫院運了不少醫書回來。只是有些方子苦于無人練手,現在多搶幾個人,就能多讓軍醫們練練手。”

    林淵瞳孔猛地一縮,吸了一口冷氣后佩服地豎起了拇指:“還是你們厲害,回頭留幾個軍醫下來,也練練我們涼州衛的醫者。”

    這樣要求不過分,秦闕點點頭:“好。”

    借著林帥話鋒一轉:“火炮也留幾十門下來?還有你們幽州并州將士用的武器不錯哦,給老夫留些。”

    秦闕抿唇不動聲色瞅著林帥,林帥呵呵笑了兩聲:“都是你的兵馬,你好意思厚此薄彼?”

    話都說道這份上了,秦闕也只能點頭:“行,回去我和瓊瑯商量商量。”

    *

    對匈奴一戰,涼州衛大獲全勝。不明內情的人只當林帥用兵如神,以區區六萬人橫掃了匈奴十八萬人馬,為大景打回了臉面爭回了國威!

    戰報傳到幽州的那一日,正是臘月初十。看到戰報,溫珣臉上的笑容壓都壓不住。

    看著眉開眼笑的弟弟,長福忍不住問道:“笑得這么開心,應是有好事了。來,吃個酥糖。”

    車輪滾滾,馬車中的人微微搖晃。長福從身后的背簍里摸出了用油紙包裹的酥糖,從中摸出了一塊滿是堅果仁的酥糖塊遞給了弟弟。

    溫珣心滿意足地啃著酥糖:“啊,這個好香,酥脆還不甜膩。阿兄,這個好吃。”

    長福驕傲地抬起手:“那是!小豆他們都愛吃這個,不過我不敢讓他們多吃,回頭蛀牙了麻煩。嘿,我這次做了一大鍋酥糖,除了這些之外,其他的放在廚房的竹籃里面了。殊兒還機靈一些,小棗和小果只會摸米缸,從來不會往上看,哈哈哈哈~”

    這幾年幽州發展很快,除了原有的城市之外,還新建了不少鄉鎮,望鄉便是其中之一。薊縣往南行,坐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達望鄉。

    望鄉條件優越,北靠薊縣南臨冀州,固安河從中流淌而過,加上新的官道建成后,十里八鄉的商人都喜歡在此交易。這里不止漁業發達,鹽業、制造業都可圈可點,因此不少商人在此匯聚。就連四大家族之一的劉氏,都將新莊園安在了望鄉。

    溫珣今日來,是為了送別劉湍,而長福則是蹭車的。

    到了薊縣后,長福總覺得不能坐吃山空,他先是做小生意賣各種小零嘴,積攢了一些積蓄后,又開了一家小飯館。

    長福手藝好,給的菜量足價格又實惠,如今他的小福氣飯館已經成了薊縣城南百姓們最喜歡的飯館之一。若是能尋到冬日里也能給飯館供魚的販子,飯館里面的招牌菜就能一直跟上。

    車廂中滿是酥糖的香甜味,長福將開包的油紙塞到了溫珣手邊,隨意道:“對了阿珣,到了望鄉之后你把我放下,等我忙完了之后再去尋你。對了,你們什么時辰能結束?”

    說起這個,溫珣苦惱的嘆了一口氣:“還不知呢,應當不會早。世家宴客你是知曉的,每次都有說不完的客套話,若不是實在無法拒絕,我寧可和阿兄去逛魚市。”

    長福哈哈笑了兩聲:“那可不行,魚市魚龍混雜,你長著一張很好騙的臉,你一過去,商販都得抬價。你可別搗亂了,若是想吃魚,一會兒我去看看,買點稀罕的魚,回家做點好吃的。”

    阿兄的揶揄,溫珣從來不在意,他的注意力被長福的話轉移,想到了之前赴宴的時候吃過的一道菜。溫珣用兩根手指頭認真比劃著:“有一種小魚,這么長,炸酥了很好吃!”

    閑談間,望鄉近在眼前。

    長福背上背簍,麻溜地從馬車上下來,“你好好做事,阿兄去買魚。”說罷還裝模作樣對著護送溫珣的蕭瑾瑜等人行了個禮:“我家弟弟麻煩各位兄弟照看了,回頭請大家吃飯。”

    蕭瑾瑜哭笑不得,卻還是認真回禮道:“溫大人客氣了,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如今溫珣出行,身邊隨行的明衛暗衛不下百人,這次來望鄉,蕭瑾瑜更是貼身保護。沒辦法,如今這個局勢,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劉氏莊園在望鄉城東,作為劉氏一族的新宅子,它秉承了世家一貫風格。說是莊園,其實關上大門就是堡壘,和溫珣曾經去過的謝家堡有異曲同工之處。

    劉氏一族在幽州經營多年,劉湍更是執掌幽州分支八年,他要離開,幽州地界上和劉氏有過往來的客商們都來送行了。

    劉宅門前人來客往,見到這一幕,蕭瑾瑜眉頭微皺,他喚來身后的平民裝扮的部曲吩咐了幾句。

    得知溫珣到了,劉湍急急迎了出來,許是宅中來了不少客人劉湍會客勞累,又許是他跑得太急,他的面頰和眼眶泛紅,氣血上涌。他抱著一件白狐大氅站在了馬車外,語氣急促熱切道:“王妃!您來了!天涼,湍準備了一件狐裘,還請王妃賞臉披上,莫著涼了。”

    溫珣眉眼彎彎,客氣地笑了笑:“多謝劉公子。”

    八年來劉湍從沒遮掩過對自己的情誼,溫珣不瞎又不傻,怎會不知?

    最初時,溫珣很別扭,和劉湍相處時有些不自在,甚至考慮過重新扶持幾個鹽商代替劉湍經營幽州鹽業。

    后來發現這么做實在劃不來,而且劉湍做事也有手段,交代給他的事情,他從沒讓自己失望。時間長了,溫珣也就知曉如何同劉湍相處了:只要將劉湍當成一個熱情的喜歡分享的朋友對待就好。

    蕭瑾瑜接過狐裘細細檢查了一陣,確認安全后,才將狐裘遞給了溫珣。看到溫珣披上了狐裘,劉湍整個人都洋透著喜色,整個人也輕松了下來。

    劉宅中溫暖如春,根本用不著這一身狐裘。進門后,溫珣便將噴香的狐裘脫了還給了劉湍,同時還夸獎道:“多謝劉公子。”

    劉湍臉上笑容更深:“王妃沒受涼就好。”

    入后宅時,溫珣驚訝地發現劉氏后院中竟然長了一池青綠的蓮花,茁壯的蓮葉上,幾朵紅荷正微微搖晃。這真是稀奇,外面冰天雪地,想要培植一池蓮花,花費可不小。

    溫珣作為貴客,自然不會和普通賓客坐在一處,他被劉湍親自引入了貴賓堂。貴賓堂內已經有三位賓客了,其中一人溫珣認得,那人是劉湍的小侄兒。幾年過去,當年圓乎乎的小胖子劉琇已經長成了玉樹臨風的青年了。

    劉琇身側站著兩人,一人約莫四十出頭,申請中有幾分倨傲,面容同劉琇有幾分相似。還有一人身量中等,頭發花白,三角眼中透露著精明的光。

    打了個照面后,溫珣對這兩位不知名的人有了幾分猜度,想必那申請倨傲的人,正是劉氏家主,而另一人約莫是劉湍的接班人。

    果然,劉湍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大哥劉阮,另一位……王妃可以喚他子安。至于琇兒,王妃先前已經見過,湍就不再介紹了。”

    溫珣對著三人笑著頷首,大大方方受了三人的禮。待溫珣入座后,蕭瑾瑜站在他身側,用隨身的銀針試探著溫珣身邊的茶水和果盤。

    見此劉阮有些不悅:“端王妃的侍衛,未免太謹慎了些。”

    不等溫珣開口,蕭瑾瑜便沉聲解釋道:“先生莫怪,王妃身份尊貴,謹慎一些總無大礙。”說話間,銀針已經將果盤和茶水過了一遍。

    溫珣笑道:“諸位莫怪,這是王爺的命令,蕭將軍也是奉命行事。”

    看著溫珣身側身姿如松異常能打的蕭瑾瑜,劉阮和子安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端起茶水,隱去了眼底的嘲諷和寒意。

    等待開席的時間是無聊的,好在溫珣已經習慣了應酬。客套間,溫珣發現劉琇神情有些緊張,當他看去時,劉琇甚至會慌張地挪開眼。

    溫珣最初以為是劉琇又做了什么不靠譜的事情被父親和小叔逮住了,可是沒多久,他突然感覺到了些微地不對勁。

    酥麻的滋味從胸口蔓延而且速度極快,等溫珣察覺到不對勁時,他的手指竟然連茶盞都端不住了。茶盞怦然落地,溫珣眼前的世界變得扭曲,視線忽明忽暗起來:“蕭……”

    到底是什么時候被麻痹了?他明明只抿了一口茶!而且茶水也經過了蕭瑾瑜的檢測,怎會如此?

    好在蕭瑾瑜敏銳地捕捉到了溫珣的異常,他眼神一凝,快步沖到院中。不等他抬手將信號彈放出,小院內突然躥出了十幾個家丁打扮的死士。那些人直奔蕭瑾瑜而來,三兩下就纏得蕭瑾瑜只有抵擋的力量。

    溫珣呼吸急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在他內心焦灼之際,就聽身邊的劉阮冷笑一聲對劉湍說道:“你可想好了,為了這么個東西壞了圣上的大計,到時候圣上怪罪下來,劉氏可不會為你擔著。”

    劉湍一把上前,摟住了溫珣搖搖欲墜地身體。低頭深嗅一口后,劉湍堅定道:“我不悔,圣上若怪罪下來,我一人擔著就是。”

    說著劉湍的手輕輕拍著溫珣的后背,聲音溫柔地像是呢喃:“王妃,莫怕。湍給您下了一點小小的毒,等離開幽州立刻為你解了。王妃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也是為了您好,幽州完了,端王也完了,您跟著他不會有未來。跟著我吧,我對你好。”

    溫珣全身麻痹得說不出話來,聽著院中越來越激烈地打斗聲,他心急如焚。劉氏貴賓廳遠離其他賓客,就算蕭將軍在劉氏府門外密布了暗衛和眼線,可后院中發生了什么其他人并不知曉。

    劉湍一把扛起了溫珣,聲音中透著幾分狂喜:“王妃,我們走暗道。等你的部下發現異常時,我們已經遠走高飛。王妃,這樣的日子,您期待嗎?湍期待了八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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