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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溫珣和秦闕在雍奴縣呆了三天,折返薊縣的那一日,他們帶了滿滿一車海魚。這是廣陽號下海時捕撈上來的海魚,雍奴的工匠和部曲們得知溫珣愛吃魚,特意將海魚用冰封了,保證每一條魚吃起來都鮮嫩。

    自從和秦闕在一起后,溫珣并不缺魚吃,長福更是隔三差五換著花樣給他做魚?蛇@是樓船捕撈的海魚,意義非凡,他們要將魚帶回去讓部曲將領和鐵騎兄弟們也品一品海魚的鮮味。

    正是春收時節,道邊都是忙碌的百姓,空氣中彌漫著谷物的清香。經過官府的大力推廣,幽州田地中耕種的作物物種繁多,田野中栽滿了高矮不已的作物,放眼一看讓人心曠神怡。

    溫珣趴在車窗上,嗅著帶有谷物清香的熱風:“我喜歡聞收獲的味道,尤其是收稻子的時候。之前秋收時,師父會給我放半月的假期,我就回家和阿兄一起收莊子上的稻谷。剛割下來的稻草濕漉漉,味道特別香,我有時候累了直接倒在稻草上睡一覺。”

    幽州這邊春天收小麥,秋天收水稻,除了冬天來得比吳郡早之外,在農業種植這方面不比吳郡差。而且這里還沒有他討厭的梅雨季,因而每到收獲的時節,溫珣總愛出門轉悠。

    秦闕隨手揪起落在他衣衫上的白粉蝶丟出了車窗外,驚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會做農活?你究竟還有什么不會的?”

    溫珣呲牙一笑,老實道:“我就是個添亂的,到家的時候阿兄基本都已經雇人收好了。我家阿兄勤快,他閑不下來,和阿兄一比,我是又懶又饞!

    秦闕笑了:“長福確實很勤快,不過你也別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你滿肚子的學問,人聰慧又漂亮,我若是長福,也會將家中的雜事處理好,不讓你分心。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兄弟兩,在沒遇見你們之前,我覺得天下的兄弟都是些面和心不和的狼,都想著趁你病要你命。直到看到了你和長福,才知曉世上真的有手足至親的說法。”

    溫珣聞言頗為感慨:“是啊,我運氣真好,爹娘身故之后阿兄不離不棄,若是他不跟著我來幽州,現在已經在吳郡當上閑散掌柜了,說不定已經當爹爹了。”說起爹爹這個話題,溫珣雙眸一亮,湊到秦闕身邊拽了拽秦闕的衣袖,小聲道:“行遠,我和你說個事。阿兄可能好事將近了,說不定我們王府又要舉行一場喜事了!

    秦闕一愣:“啊?什么時候?長福和誰好事將近了?”

    溫珣湊近秦闕耳邊低語了幾句,秦闕雙眸睜大,難以置信:“什么?!長福和紅玉?!什么時候的事?我竟然一點都不知曉!”聲音之大,竟然嚇走了試圖從車窗中飛進來的菜粉蝶。

    溫珣一把捂住了秦闕的嘴巴,“噓,你小聲些,出來之前阿兄還憋著勁沒問紅玉的意思,你這么一嚷嚷,傳出去之后若是不成,讓紅玉如何自處?”

    秦闕連連點頭,聲音壓低不少:“對對,是這個理,事以密成!毕肓讼牒笄仃I只覺得不可思議:“緣分真是奇妙啊,沒想到他們竟然能看對眼。長福細心,紅玉大方,倒是般配。哎~正好薊縣城郊有一套不錯的院子,可以給他們做婚房!

    想象了一下長福那悶葫蘆的樣子,秦闕又有些好笑:“咱舅兄男子漢大丈夫,喜歡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追求便是,扭捏個什么勁!

    溫珣突然想到了秦闕看上他的時候不管不顧直接表白被拒的事情,笑了一陣后,他緩聲道:“不是所有人都像王爺一樣看中了誰直接開口,阿兄性情溫厚,在別的事情上還好,可在男女之事上還是缺些膽氣。也罷,我這個做弟弟的就多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點心吧。等阿兄主動開口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回到王府后還是我來問一問吧,這二人磨磨蹭蹭真是急死我了!

    回到王府后,部曲們忙著將加了冰的海魚往大營中送,溫珣則揉著酸脹的腰齜牙咧嘴地下了馬車。端王府的馬車再好,也架不住長途跋涉,每次出一趟遠門,對溫珣的身體就是一次考驗。

    吳伯和長福早早等在了門外,吳伯心疼地拉著二人上下打量著,口中不斷說他們黑了瘦了。溫珣掃了一眼,沒見袖青和紅玉。這倒是稀奇了,往日他們回來的時候,一定會看到這兩個姑娘的笑臉。

    溫珣隨口問道:“袖青和紅玉呢?他們不在府中嗎?”

    長福咧嘴笑了笑,笑容有幾分不自然:“袖青跟著范琉大儒去了范陽……”

    溫珣想起來了:“對對,是我忘記了,幽州織造的事情!

    今年幽州種植的棉花多達三千畝,當然,光靠去年那三畝地結出的棉籽遠遠種不了千畝之多。去年棉桃開始結棉花之后,溫珣便和王楮取得了聯系,通過王楮牽線搭橋,他們和幾支遠赴番邦的商隊取得了聯系。

    春天時幾支商隊從番邦帶回了更多的棉花種子,眼看今年的棉花進入了采收期,溫珣便拜托大師伯幫忙聯系工坊加工制造這些棉花。范琉是個用人不拘一格的大儒,他覺得袖青是個可造之材,于是就帶袖青去忙活這事了。

    “紅玉……紅玉生病了……”長福低下頭,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似的。

    溫珣一怔:“生病了?府醫怎么說?”

    長福搖了搖頭,“她不讓府醫看。阿珣,我覺得是我不該問她那些事。那天我問了她之后,紅玉哭得停不下來……”

    溫珣若有所思,看起來長福已經主動邁出了那一步,而紅玉拒絕了他?這不應該,喜歡一個人的眼神藏不住,紅玉若不是對阿兄有意思,怎會給阿兄做一雙又一雙的鞋?半晌后溫珣安慰道:“沒事阿兄,這其中可能有什么隱情,一會兒我和王爺去看看她。”

    等溫珣和秦闕忙完公務收拾妥當天已經黑了,想到明日他們要去部曲大營選拔水師,溫珣覺得去看紅玉這事不能再耽擱了。

    二人第一次邁進了紅玉所在的院子,這感覺挺奇妙的,溫珣忍不住笑道:“長這么大,我第一次進姑娘家的院子!

    秦闕握了握溫珣的手:“這話說得,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是登徒子。有本王陪著你,你怕什么?”

    紅玉的臥房中透著燭光,遠遠的,二人便看到了紅玉印在窗上的影子。溫珣站在窗外,輕輕敲了敲窗,緩聲問道:“紅玉,聽說你病了,我和王爺來看看你。你哪里不舒服?可需要讓府醫來看看?”

    房中傳來了對象落地的聲音,紅玉像是碰翻了什么東西,聲音也變得局促了起來:“王,王爺王妃,我……我沒事,一切都好,不用宣府醫!

    秦闕“嘖”了一聲,納悶道:“既然一切都好,為何躲在房中?”

    溫珣寬慰地摸了摸秦闕的手指,溫聲道:“是不是我阿兄說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了?聽阿兄說,你這幾日茶飯不思,他很擔憂你。他說若是他說錯了什么話得罪了你,他向你賠禮道歉,讓你別關在屋中生悶氣!

    話音落下后,秦闕甚是驚訝,從回來到現在,溫珣也就在府門口和長福說了幾句,全程他都在旁邊,長福何時說過要賠禮道歉的話了?

    溫珣用口語回應道:“你不懂!

    秦闕無奈地雙手一攤,好吧,他不懂,在感情這事上他只會直來直去,哪里會迂回。

    “說起來,這事怪我。是我對阿兄說,喜歡一個人要大膽地說出來?赡苁俏艺`會了你們的關系,給你帶來了困擾,抱歉啊紅玉……”

    溫珣話音還沒落下,屋中就傳來了紅玉的抽噎聲:“不是的,瓊瑯,不是這樣的。你很好,長福也很好。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那天長福對我說,他喜歡我,想要和我成婚,想要和我長長久久過日子。我其實可高興了,我也喜歡長福,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無論是誰嫁給他都會幸福。可是瓊瑯,我給不了長福想要的幸福。我,我在太子府上時被嬤嬤灌過絕育的藥,我生不了孩子,給不了長福想要的家。”

    “長福對我越好,我越難受。他這么好的人,應該找個好姑娘,和他一起過安穩的好日子,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我能給他什么呢?我大字不識幾個,身體還有殘缺,這樣的我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長福?”

    “瓊瑯,該抱歉的人是我。是我隱瞞了自己的殘缺,是我起了不該有的貪念。你,你回去告訴長福,就說紅玉不是良人,以后他會遇到更好的姑娘。我,我已經拜托袖青給我尋了一份差事,等袖青回來,我就離開王府。你讓長福把我給忘了吧……”

    紅玉絕望的哭泣聲穿過紙窗,聽得窗外的二人心中酸澀。紅玉是當今太子送到端王府上的瘦馬,像她這樣的姑娘,皇子府中一抓一大把。她們像是一個對象被主人隨意送出去討人歡心,為主人獲取想要的情報。

    若不是紅玉坦言,二人竟不知,這些姑娘們在被送出皇子府前,還得被一杯藥毀了做母親的希望。

    “紅玉,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你是個大方勇敢堅定的姑娘,不要因為別人的過錯耽誤自己的幸福!睖孬懯冀K記得他們離開長安那一日,紅玉將自己全部身家換成了物資,趕著驢車追上他們的樣子。他一直覺得紅玉身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卻不知這份無畏之下隱藏著深刻的傷痛。

    “而且這些話,你有沒有告訴長福?”溫珣軟聲建議道,“原本你們二人的感情事情,我這個做弟弟的不該多嘴。只是我覺得,有些事有些話你們得告訴對方。若是長福不能接受,你也算是爭取過努力過了,可若是什么都不說,讓他不知所措因而產生了誤會,就算將來你離開王府了,想起這事來,就能心安嗎?”

    “紅玉,沒有子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將來有機會收養幾個孩子也很正常。沒有血緣關系,也能成為親人。不要去想未來有可能會發生的糟心事,人活在當下,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

    聽見溫珣勸慰紅玉的聲音,秦闕揚聲道:“紅玉你別擔心,你大大方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說自己想說的話。出了事本王給你擔著,你若是擔心長福將來對你不好,本王給你做主。”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瓊瑯剛才說得很對,將來有機會了收養幾個合眼緣的孩子,沒機會兩個人開開心心相伴到老不好嗎?本王和瓊瑯要是像你這樣想,根本走不到一起,難道本王和瓊瑯比那些貌合神離的夫婦差嗎?”

    “人啊,活在當下。能遇到一個知心人不容易,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

    紅玉嗚咽聲漸漸平息了下來,聲音中多了幾分忐忑:“我真的可以嗎?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擁有幸福嗎?”

    溫珣還沒來得及響應,就聽長福的聲音從院中傳來:“可以的!紅玉!可以的!”

    不知何時,長福竟然跟在了二人身后。此時長福淚流滿面:“沒有孩子算什么?只要我們好好的比什么都強。你若是喜歡孩子,我們以后就收養幾個,若是不喜歡,我們就兩個人過。”

    紅玉臥房的門慢慢開了,眼眶哭紅了的紅玉站在門口,自從長福對她表白之后,她日夜煎熬,短短幾日整個人憔悴了一圈。

    溫珣輕輕拽了拽秦闕的手,指了指院門的方向。他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剩下的就看紅玉和長福二人的了。小情侶互訴衷腸時,他們兩個再站著就有些過分了。

    等退出了紅玉的院子后,秦闕眉頭皺起,看起來有幾分遲疑。溫珣笑道:“想什么呢?”

    秦闕偏頭看了看溫珣,神色復雜道:“瓊瑯,你喜歡孩子嗎?”

    相處這么久,秦闕想什么溫珣早已清楚。聽秦闕這么問,溫珣笑道:“得看是什么孩子,我喜歡聰明的好看的乖孩子,不喜歡調皮搗蛋的熊孩子。怎么?動了想要收養孩子的心了?收養之前得做好準備,養孩子可不是養小貓小狗,養了之后要負責,除了給予他衣食飯飽之外,還要教育他成人成才。不說事事親力親為,但是至少孩子小的時候,得帶在身邊。”

    隨著溫珣的話語,秦闕的眉頭越來越緊:“算了算了,現在已經忙不過來了,就當我沒說。走吧王妃,我們該休息了。”

    長福和紅玉說了什么,除了他們之外無人知曉。溫珣只知第二天他們剛起床,就發現門口跪著眼睛腫成了毛桃的二人。

    長福握著紅玉的手,不顧溫珣和秦闕的阻攔對著他們重重磕了三個頭。等長福起身后,面容憨厚的兄長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阿珣,王爺,我和紅玉想在秋天成婚,而且我們想收養小豆!

    紅玉低著頭羞澀道:“先前是我想岔了,多謝王爺王妃開導,如若不然我這輩子就會和長福錯過了。”爹不疼娘不愛的她漂泊數年,終于握住了獨屬于她的幸福。

    溫珣笑瞇了雙眼,“好!”真好,他家阿兄終于找到相伴一生的人,紅玉也將擁有自己的幸福了。

    抬頭看看湛藍色的天空,溫珣覺得在幽州的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第82章

    幽州有了三艘樓船,每一艘樓船還要配上十幾艘護衛艦,想要驅動樓船和它的護衛艦,每一艘樓船至少要配上一千水軍將士。

    到哪里去找三千水軍將士?

    按照以往的慣例,秦闕和溫珣會從他們的部曲中選拔。

    說起端王府的部曲,那真是謎一樣的存在。按照大景律例,藩王部曲不超兩千,秦闕特殊一點,他離開長安時景瑞帝多給了他一千人,于是明面上秦闕部曲的人數有三千。

    可事實上從建了部曲大營之后,就不斷有人拖家帶口投奔而來,甚至退役的鐵騎將士也眼饞部曲們的待遇。如今若是召回散落在各郡縣的部曲們,大營已經住不下了。

    然而從兩萬多人的部曲隊伍里挑三千水師出來卻成了橫在秦闕眼前的大難題。

    別問,問就是北方將士不善水戰。別說讓他們變成浪里白條,能在水里蛄蛹兩下不沉底的都算是高手了。

    為了選拔水師,溫珣特意命人在馬場中的飲馬河旁挖了幾個標準泳池。一方面能讓將士們在相對干凈的水里游泳,另一方面也方便將溺水的將士撈出來。

    秦闕站在泳池旁邊看了一陣后,沉重地揉了揉臉,罵了一句臟話:“娘的,本王要的是驍勇善戰的水師,而不是一群翻肚皮的田雞!

    溫珣本來沒想笑,可是正巧掃到有幾個將士從他面前蛄蛹著前行,那泳姿還不如田雞。偏偏將士們看到他們二人來視察,一個個都想展示自己的英姿,于是水池中出現了一大群仰著脖子泳姿奇怪的……田雞。

    若是平時看到手底下的人如此不成樣,秦闕早就跳出去做示范了,可是這會兒秦闕還真沒辦法身先士卒做榜樣。沒辦法,堂堂端王爺不會游泳,他還不如他的將士們,他一到水里就沉底,壓根兒浮不起來。

    “都怪該死的秦睿和秦璟,若不是他們小小年紀心思惡毒將我推入池塘,本王怎會怕水?缺心爛肺的混蛋玩意兒!鼻仡T僖淮伪煌铣鰜肀欢送鯛斂陬^鞭尸,當然,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也沒能幸免。

    罵完了自家兩個怨種兄長之后,秦闕又開始氣悶:“呵,水師,水師有什么好的,誰他娘的想要水師?想不通的人才想要水師!

    眼看又有兩個小部曲翻著白眼兒被拖出了水池,秦闕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他娘的,就這樣還想爭霸海上?還想組建幽州水師?就這樣的站船頭也是被風刮水里的命!”

    眼看秦闕罵天罵地罵自己,溫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眼見秦闕面色都青了,溫珣擦擦笑出來的淚花,軟聲寬慰道:“好啦,別生氣了,總要慢慢練的。”

    氣惱一陣后,秦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算了,我也沒資格說他們,我還不如他們。瓊瑯,你一會兒教我浮水如何?”

    說起這事,秦闕就萬分佩服溫珣。同樣是落水之人,溫珣卻在落水之后學會了浮水,而他到了水里卻像石頭一樣下沉,說出去簡直丟人。

    溫珣應了一聲:“好,一會兒我們去飲馬河的淺水灘那邊浮水!

    秦闕笑道:“不止是水淺吧?還能順便捉魚對不對?”

    前幾天路過馬場時,秦闕發現溫珣在飲馬河畔停了下來。飲馬河中的魚圓頭圓腦,趴在河底的泥沙上一動不動,當地人喚作呆子魚。溫珣空手捉了小半婁,衣衫濕透,走的時候還不忘將呆子魚帶回家,讓長福燉了一鍋鮮美的魚湯。

    溫珣并不否認:“是啊,浮水的樂趣便在于此啊。在老家時,每當到了夏季漲水時節,莊上的孩童們便會成群結隊下河。最初時我也不敢,可是跟著大家游戲了一下午后,溺水的恐懼就消失了。小時候偷摸著下河忘記時辰,阿兄經常捏著小竹枝站在碼頭上逮我,我沒少挨打!

    秦闕想了想長福揍溫珣的模樣,認同地點了點頭:“水火無情,確實該打。”

    溫珣有些不服氣:“可是阿兄摸魚比我還狠,一到夏天他在河里泡著,曬得泥鰍似的。他每次都提早上岸,然后專門蹲我,太氣人了!

    就在二人準備向飲馬河的淺水區走去時,部曲通傳,衛椋帶著數百鐵騎已經到了營房門口了。

    這可稀奇了,要知道衛椋這人無事基本不出居庸關,什么風將他吹來了?

    衛老將軍一如既往地簡潔明了,見面之后他顧不上寒暄,直接指了指身后那數百將士:“訓練水師之人給你們帶來了,一共三百零一人!

    說罷衛椋頷首,示意身后的將士們抬了一個木箱子上來:“這是他們的檔案文書,以后他們將由你們驅使!

    說罷衛椋身后的小將們整齊劃一地行禮,看向溫珣他們的目光中滿是忐忑和期待。

    溫珣打開木箱子,拿起最上面的檔案文書翻看了一下。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這一位鐵騎參軍竟然曾是江淮水師的將軍。若不是為官時家里人收了賄賂被人檢舉揭發了出來,現在他還在江淮水師中安心當他的官。

    溫珣詫異地合上了這份文檔,眼神驚奇地看向衛椋:“大將軍王,這是……”

    衛椋擺擺手隨意道:“這些人,有不少曾在水師中服役,因為種種因緣際會入了幽州鐵騎。現在幽州正是用人之際,有他們在,或許能幫上一些忙!

    衛椋說得還是太含蓄了,在樓船沒被造出來之前,幽州并沒有水師。一支合格的水師,可不只是將士們會浮水這么簡單。如何駕馭船只,如何協調部署,如何躲避風險規避麻煩……這些都是不外傳的機密。

    如果說制作樓船是摸著石頭過河,那訓練水師則是蒙著眼睛趕路。衛椋帶來的這些人馬將成為幽州水師的基石!

    這可將溫珣和秦闕二人樂壞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師伯早已洞悉了他們的困境,更是直接將人手送到了他們的營房中。顧不得寒暄,二人連忙將這些人迎到了營房中。

    確認好這些將士的身份后,秦闕命令崔昊好好招待了他們。而他和溫珣則要去感謝送來了及時雨的衛椋,如此深情厚誼,真叫二人不知說什么好。

    衛椋已經在大營的營房中睡了一覺了,見二人進門,他打了個哈欠直接道:“老夫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會說什么。那些屁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真想感謝老夫,來點實際的!

    溫珣太喜歡衛椋的性格了,他最喜歡和直爽的人對話,于是他直起脊背笑吟吟問道:“師伯想要什么?只要我和王爺能拿得出來,您只管開口!

    是看中了他們部曲大營中的兵器還是對象?是要糧還是要布?只要部曲大營中有的,衛;爻虝r就能帶上。

    哪知道衛椋掃了二人一眼,瞇眼慢聲道:“聽說第三艘樓船的名字還沒定下?依老夫看,上谷號這個名字就很好!

    溫珣:……

    秦闕:……

    原來衛椋是來爭第三艘樓船的名字的!若是先前沒說那些話,此刻二人早已點頭了?善

    見二人眼神復雜,衛椋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怎么了?小看我們上谷郡嗎?對,我們上谷郡確實比不上涿郡,沒幾個城池,耕地也少,可是我們兵多。∧銈兙驼f,每年養鐵騎花的錢,誰能超過我們鐵騎?”

    “我們上谷郡雖然不掙錢,可是我們會花錢啊!聽我的,第三艘樓船就叫上谷號。”

    溫珣有些為難:“可是師伯,我和王爺已經放下話了,第三艘樓船的名字要各郡用春季的賦稅來爭,而且到時候各郡的數據會公示。這……”

    衛椋偏頭看向窗外,幽幽嘆了一口氣:“丟人,老夫就知道,這張老臉已經不值錢了。想我堂堂大將軍王,想要搶一艘樓船的名字都搶不到。”

    溫珣頭皮開始發麻,他最見不得師長露出這般神情,只能討饒道:“師伯,如今各郡春季賦稅還沒出來,說不定這次上谷郡能力壓其他就郡呢?再說了,樓船制作工藝會越來越好,就算咱搶不到第三艘的命名權,越往后,樓船越好對不對?”

    “如果您實在想早些看到以上谷郡命名的樓船,那師侄答應您,第四艘船,就叫上谷號行不行?”

    衛椋哼哼了兩聲,“這滑頭勁和你師父一模一樣,難怪他看你像看眼珠子似的。也罷,反正上谷號跑不了,早一些晚一些又能如何?”

    長嘆一口氣后,衛椋語重心長道:“曾經老夫也想過建設水師,只是沒錢又沒人。北邊有鮮卑,南邊有朝廷,稍有不慎,腹背受敵。還是你們年輕人敢想敢干,不聲不響就把樓船給造出來了。人啊,不服老不行咯,稍不留神就被年輕人超過了!

    “師伯……”

    衛椋爽朗地笑了:“這是好事,天下遲早要交到你們的手中。老夫看到能干的年輕人,心中甚是喜悅!

    “好好干,缺錢缺糧老夫可能幫不上忙,可若是缺人。幽州鐵騎十萬人馬,總能挑選出你們想要的人才來!

    第83章

    衛椋從部曲大營離開時,溫珣和秦闕除了派出了部曲護送他之外,還給他帶走了十幾車肉罐頭。大將軍王特別喜歡這些飽腹美味存放時間還長的肉罐頭,自從肉罐頭出現以來,他已經派人要走好幾批了。

    瞅著衛椋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秦闕哭笑不得:“我還以為師伯會要兵器,沒想到他竟然看上了我們的肉罐頭。也不奇怪,肉罐頭確實稀奇,你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第一次嘗到肉罐頭時,連里面的湯汁都用饅頭蘸干凈了!

    溫珣瞅了秦闕一眼,笑道:“你可別光顧著笑師伯,你忘記了?第一次品嘗肉罐頭時,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闕認同地點點頭:“是啊,你最初和我說,用鐵罐子能保存做熟的肉,我本不信。直到你拿著放了一個月的肉罐頭在我面前打開,我才知曉自己有多淺薄。”

    溫珣輕輕摩挲著秦闕的手指,軟聲寬慰道:“不是你見識淺薄,而是鋼鐵珍貴,若不是我們幽州發現了鐵礦,我也舍不得用鐵來做儲物罐子。”

    秦闕反手握住了溫珣作亂的手指,放到唇邊親了親,而后暢快道:“值!用肉罐頭換人才,太值了!回頭等咱再做一批罐頭,繼續去鐵騎換人才!

    溫珣“噗”地一聲笑了:“這話可不能讓剛來的那些水師聽到,要不然他們還以為自己只值幾個肉罐頭。現在咱罐頭產量少,才顯得稀奇,等到年底罐頭工坊建成了,就怕將士們吃膩了看都不看一眼!

    秦闕雙眼一瞪:“他們敢!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啊,竟然還敢挑三揀四?不吃就給本王餓著,不慣著他們。外頭還有多少人連飯都吃不起,竟然有人嫌棄肉吃膩了?”

    溫珣笑了笑:“我就是打個比方罷了,我相信終有一日,我們的百姓吃啥有啥!毙︳[一陣后,溫珣深吸一口氣:“走,讓我們去見見那些水師將領們。”

    操練水師這事他們二人不太懂,不過用人不疑,衛椋能將這些人送來,溫珣他們也就放心大膽的用上了。這三百零一人充分發揮了自身的才智和價值,短短數月,就將不善水戰的三千部曲練成了不懼風浪的水師。

    溫珣為何會確定這三千將士逐漸勇猛呢?因為從泉州港送來的魚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不少魚只有遠海深海才能捕撈到。用樓船捕魚效果遠超普通漁船,如今幽州境內普通百姓也能吃上物美價廉的海魚了。

    十一月份,秋菊開得最燦爛的那幾天,溫珣再一次收到了水師運來的海魚。和海魚一同運到王府上的,還有一張海上輿圖。

    三艘樓船沿著幽州海岸線游走了一圈,將海灣內的所有島嶼都細細記錄了下來。全新的海域圖并入了幽州大輿圖之內,彌補了海上空白,也方便將領們選定水師大營的位置。

    等沿海的水師大營建設完成,樓船和水師們也逐漸到位,幽州海岸線將會穩如金湯,再也不用擔心別處的水師悄無聲息進入幽州腹地了。

    溫珣愉快地提著新出爐的海魚出了王府后門,王府后門正對著一條小巷。小巷中只有三戶人家,他徑直向著巷尾最后一家走去,一進門便揚聲喚道:“阿兄,阿嫂,新鮮的海魚來了!

    沒錯,這座緊鄰王府的宅子是長福在成婚之前盤下的新房。他拒絕了溫珣送的更大更好的房子,特意選擇了這套房子。

    為了購買這套宅子,長福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積蓄,最后還問溫珣借了三十兩銀子,并且還強硬地寫了欠條。溫珣知曉阿兄的脾氣,他只能無奈地收了欠條,日后從別的地方補償阿兄。

    九月初,長福和紅玉在這座宅子中成婚了;檠缡情L福一人操辦的,參加婚宴的只有幾個親近之人,滿打滿算只有一桌。原本溫珣和秦闕想要給他們好好操辦一下,然而他們卻拒絕了。事后一想,能一家人坐下好好吃一頓喜宴,對于長福和紅玉而言就是幸福。

    新宅子不大,眼睛一掃就能將整個合院看得清清楚楚。長福和紅玉都不是懶散之人,二人將小院子收拾得緊緊有條,小日子過得特別滋潤。

    溫珣話音剛落,就見長福從堂屋中迎了出來。長福熟練地接過溫珣手中的竹簍,無奈道:“上次拿來的魚還沒吃完,怎么又送這么多來?哎喲,這許多帶魚哪!”

    溫珣笑道:“小豆不是喜歡吃炸海魚嗎?秋天的海魚肥,再說氣溫也低了,放得住。對了,阿嫂呢?”

    長福道:“出門有一陣了,說是先去找袖青姑娘拿什么繡品,然后順便接小豆下學,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一邊提著竹籃往廚房中走,長福一邊嘆氣,“哎,小豆這孩子真是愁人。昨天做術算題,馬舍里有四分之三匹馬,稚童平均年齡一百零八……”

    溫珣揣著手緊跟著長福的腳步,笑吟吟道:“小豆只是術算差了點,其他還好。我聽他的夫子說,他腦子很靈活,在班上兜售阿兄做的炸串,賺了不少銅板!

    長福腳步一頓,咬牙道:“難怪他讓我多做一些炸串,我以為他是請小伙伴吃,結果他竟然賣上銅板了?回來我得夯他一頓,你別攔著我,孩兒不打不成器……”

    正說著,門口傳來了紅玉的聲音,緊接著小豆的歡呼聲傳了過來:“小叔!小叔!”

    不知為何,小豆對溫珣格外熱情,自從捋順了自己該叫溫珣什么后,只要看到溫珣,人還沒靠近招呼已經打起來了。

    不過可憐的小豆還沒意識到他最喜歡的小叔在他爹面前把他偷偷賺錢的事情給捅出來了,小豆還沒笑多久,院中就傳來了哭聲。揍了兒子的長福依舊不解氣,一邊給帶魚裹粉一邊告誡溫珣:“以后他若是在學堂里面做了壞事,你別給他遮掩,知道了不?”

    油炸帶魚金黃酥脆,長福夾了幾塊炸好的帶魚,虎著臉走到了小豆身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以后不許在學堂中賺同窗的錢,知道了嗎?”

    小豆掛著淚,注意力很快被炸帶魚吸引了:“知道了爹爹……”

    倒是紅玉抽了抽鼻子,眉頭皺起:“今日的帶魚怎么這么腥?炸的時候就覺得腥,聞著有點難受!

    長福嗅了嗅盤子中的魚段,納悶著:“怎會?剛從泉州港送來王府的新鮮帶魚,阿珣親自送來的,怎會腥?”

    紅玉還想說什么,卻突然面色一白,猛地起身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干嘔了起來。溫珣見此場景急急跑出了門,去王府中召喚府醫了。

    府醫帶著他的小藥箱來了,一陣把脈后對著長福拱拱手,滿臉喜氣道:“恭喜啊,尊夫人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這可將長福和紅玉驚到了,等溫珣將府醫送出門后,就見紅玉正在長福懷中痛哭。紅玉難以置信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被灌下了絕子湯的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寶寶?

    “許是絕子湯被代謝掉了,草藥熬成的東西,一兩碗哪里就有奇效了?阿嫂切莫情緒激動,府醫說了,現在月份小胎相不穩,一定要靜養!睖孬懙倪@句話有奇效,紅玉的淚“啪”一下收住了。

    紅玉抽了抽鼻子堅定地點點頭:“瓊瑯說得對,我要平心靜氣,現在開始好好養胎!遍L福立刻安排上了:“我一會兒去前頭問問府醫,看看有沒有什么能養胎的湯水燉給你喝!

    長福雖然看起來冷靜,可是燉湯時舀水的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險些將冷水澆到炸帶魚的鍋中。

    還是溫珣眼疾手快擋了一下,這才沒讓熱油四濺,不過他的衣袖卻被水給浸透了。溫珣一邊擰著衣袖中的水,一邊好笑道:“阿兄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正說著,溫珣看到長福的眼眶中滾出了兩行淚。溫珣一愣:“阿兄,你這是喜極而泣嗎?”

    長福捂著臉蹲在灶臺前,雙肩抖動,指縫中滲出了晶瑩的淚:“阿珣,我覺得好不真實,像是做夢一樣。”

    溫珣哭笑不得:“果然是喜極而泣,阿兄,不至于不至于!

    長福嗚咽著:“我感覺現在的好日子像是偷來的一樣,好怕哪一天夢醒了。我怕我在做夢,怕你是假的,爹娘是假的,紅玉是假的,小豆和我身邊出現的所有人都是假的。我怕我醒來,還是那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陳小五……”

    溫珣一怔:“陳小五是誰?還有阿兄你的意思是說,阿爹阿娘不疼愛你嗎?”爹娘故去時,自己只有六歲,長福也不過十歲,在他看來溫家爹娘對他和長福一視同仁啊。

    長福搖了搖頭,指縫下露出了通紅的雙眼:“我說的是我的生身父母。阿珣,你只知我是爹爹從大水中救上來的孩子,卻不知我先前是誰,家住何方,為何會落到大水中。你們都以為我被洪水泡了太久遺失了記憶,其實我并沒有忘記被爹娘救起之前的事。”

    溫珣小心扶起了長福,給他倒了一杯溫水,緩聲寬慰道:“阿兄,你別著急,你慢慢說。我在這里,我在聽著,我哪里都不去!

    長福抱著杯子喝了幾口水,聲音沙啞道:“咱莊子上游五里地有個陳家村,我原本是陳家村村民陳二小的第五個孩子。我上頭有三個兄長,一個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我沒有名字,陳家人管我叫小五!

    “從小爹娘就不疼愛我,我不像我其他的兄長那么機靈,又不像兩個弟弟那樣乖巧。每天一睜眼,等著我的就是做不完的事情和聽不完的責罵。他們說我憨說我沒用,陳二小動不動甩我巴掌,幾個兄長也會背地里欺負我。大水來的時候,哥哥弟弟們都被放到了木盆里,只有我……只有我抓著木盆邊……”

    “我求他們救救我,讓我也上去,以后我乖我聽話?墒撬麄儧]有拉我,直到我體力不支被水沖走,他們一個人都沒拉我一把。若不是遇到了巡河的溫爹爹,我已經淹死了。”

    “阿珣,其實我心里一直有愧疚。自從我去到了你們家,看到了不打罵人的溫爹爹,看到了會給我餅吃的阿娘,再見到會對著我笑的你,我就不想走了。我裝傻充愣,我賣力討好,我不想回去做被爹娘和兄弟姐妹欺負的陳小五,我想做溫家的長福!

    “可是這些年,我心里很不安,我總是覺得是因為我,爹娘才會早早過世。因為我占了溫家的福氣,才會讓你遇到坎坷的事。你看我這些年順風順水,現在我還做了爹爹,可是我覺得我是個小偷,這些好日子是我偷來的。”

    “阿珣,我是不是很壞,我貪圖好日子不愿意離開溫家。我是不是在做夢?夢醒了我就又是那個一無所有的陳小五了?”

    溫珣握住了長福粗糙的手掌,這些事他第一次聽阿兄說,聽完之后,他心中只有心疼和愧疚。他不知道自家阿兄一直背負著這么悲傷的過去,不知道他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阿兄,你不壞,你是世上最好的兄長,你孝敬爹娘,友愛兄弟,世上沒有比你更加純善之人了。你也不是貪圖好日子的人,爹娘故去之后,家里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撐著,沒有你就沒有我。你不是一無所有爹不疼娘不愛的陳小五,你是溫長福,是老天送到我們溫家的好孩子,是我的好兄長。”

    “你沒有做夢,我們兄弟互相扶持這么多年不是做夢,你從吳郡走上千里到幽州照顧我,這份深情厚誼,我永世不忘。你和紅玉相知相愛不是做夢,你為小豆的成長幸福和苦惱也不是夢!

    “阿兄,這些都是真實的。陳小五早已死在了洪水中,從洪水中爬起來的那個,是我的好兄長溫長福。阿爹給你取的名字,希望你能擁有長長久久的幸福。所以阿兄,你不要懷疑,也不要恐慌,這一切都是你通過自己的雙手賺來的,這都是你應得的。”

    溫珣眼眶泛紅,低頭時幾滴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對不起啊阿兄,這些年我不知道你背負了這么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你對我的好,卻沒發現你心里這么難受。對不起啊……”

    “阿珣啊,別說對不起。你沒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能到溫家,能成為阿爹阿娘的養子,能有你這么好的弟弟,是阿兄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廚房內,兄弟二人抱頭痛哭,廚房外紅玉捂著嘴和小豆紅著眼眶,秦闕來到溫家小院時,就見四人哭得各有千秋。

    端王爺抬頭看看天空,秋高氣爽的,多好的天氣,這群人哭啥?

    第84章

    時光飛逝,眨眼間溫珣和秦闕到幽州已經滿三年,這三年中幽州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曾經荒蕪的土地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田野,原本需要仰仗著世家和貴族才能混一口飯吃的百姓們有了土地家里也有了余糧。原本不斷被外族侵擾的土地,反而成了讓臨近州府的百姓羨慕的存在。

    在端王來到幽州之前,幽州的人口一直在減少。作為大景土地面積能躋身前五的州府,幽州的常駐人口一直在底部徘徊?墒菑臏孬懞颓仃I來到幽州的第二年開始,幽州的人口就有了增長的趨勢。

    直到今年,幽州新出生的嬰兒數量達到了新高,百姓們能吃飽喝足,各郡縣的醫館數量翻倍,嬰兒也不像先前那般容易夭折了。如今走在街頭巷尾,隨處能聽見嬰兒的啼哭和歡笑聲。

    端王府也不例外,七月,紅玉生了一個大胖閨女,乳名小棗。小棗可愛白凈見人就笑,很快成為了王府眾人的開心果。就是這孩子嗓門不小,白天還好,到了夜晚扯開嗓子哭時,就連溫珣和秦闕也能聽見動靜。

    當嬰孩的哭聲再一次穿透夜風傳到王府時,溫珣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伸手摸索著被褥上的厚棉衣:“小棗今天哭了好久……”

    秦闕一把摁住了溫珣的手,將他摁在了被子中:“那邊有乳娘和府醫看顧著,你好好休息,沒事的。再說了,你一個大男人過去也幫不上什么忙,小豆都比你會抱孩子,自己的孩子,長福和紅玉會哄。”

    不怪秦闕心疼溫珣,最近有不少文人學士來到了幽州。為了安置這些人,溫珣四處協調忙得腳不沾地,眼下出現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

    “睡吧,沒事的,孩童夜啼再正常不過。夜深了,我們明天還要去居庸關,你若是不睡好,明日沒精神。你聽,孩子哭聲小了!鼻仃I將溫珣往自己懷中摟了摟,溫珣頭枕在秦闕胸口,豎耳聽了一陣,果然哭聲小了很多。

    瞅著溫珣的睡眼,秦闕心疼道:“平日里你倒是知道告訴我該放手時就放手,輪到自己時倒是有操不完的心。你提拔了那么多的官員,不就是用來做事的么?事事都要你親力親為,他們做什么?”

    聲音順著胸膛傳來,震得溫珣耳朵酥麻。溫珣蹭了蹭臉頰下溫熱的身體,含糊道:“這次來的人不一樣……”

    秦闕好氣又好笑道:“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一群酸儒嗎?怎么?我們幽州沒人會識文斷字?還是我們范家學院的學子們寫不出錦繡文章?這群人平時在自己的地盤上舞文弄墨就算了,到了我們幽州地盤,高傲個什么勁?”

    等秦闕嘀咕完再低頭看時,只聽見了溫珣均勻的呼吸聲。端王爺挫敗地嘆了一口氣,低頭親了親溫珣的額頭,心疼又無奈道:“睡吧!

    其實道理秦闕都懂,他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憨直的王爺了,跟了溫珣這么久,輕重緩急他也能分得清。這次來幽州的那群人若是普通百姓,自然不用溫珣出面,可是那些人中有不少是在各州縣頗有名氣的學士。

    他們來幽州,并不像尋常百姓一般討活路,說白了,這群人是來考察自己的。若是自己能拿出讓他們信服的力量來,他們將會效忠自己。而這些學士,每一個人身后都有一個正在觀望的世家大族。

    當朝堂開始混亂時,世家大族總比普通百姓先察覺到異常。如今朝堂中長公主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總會有人另辟蹊徑尋找能真正依靠的大樹。

    “瓊瑯,是我讓你受委屈了……”秦闕怎會不知溫珣是為了自己才會如此忙碌,看著伴侶眼底的青黑,他只希望自己能盡快強大起來。

    饒是前一天晚上累得眼皮都睜不開,第二天上午,溫珣和秦闕已經精神奕奕出現在了居庸關中。天上飄下了小雪,秦闕手中的大傘悄悄往溫珣那邊傾斜,漆黑的傘面遮擋了將會落在溫珣身上的細小雪花。

    二人身后跟著二十多輛馬車,上面裝著一套套棉花褥子。去年和今年棉花收成好,鐵騎的將士們去年冬天就已經穿上了暖和的棉大衣巡視了,今年冬天,他們也能陸續蓋上暖和的棉褥子了。

    衛?粗卉囓嚨拿奕熳由袂閺碗s,半晌后才幽幽說道:“這種好日子,這輩子能過一次,死了也值了!闭f完他老人家認真看向了溫珣和秦闕二人,“同我入營賬!

    一入營賬,衛椋便端正坐在了主帥的椅子上,他眼神凌厲地凝視著二人:“知曉我今日喚你們二人前來所為何事吧?”

    溫珣老實道:“聽師伯和師父們說了!钡故乔仃I有些懵,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俊

    衛椋輕笑一聲:“娘的,就知道我的這些同門都不是好東西!闭f完衛椋從案桌的抽屜中取出了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盒子后,又從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銅虎。

    若是細看,能看出這只銅虎從中間被一分為二,貼在一處時又能奇跡般地成為一個整體。這便是能調遣整個鐵騎的虎符。

    衛椋端詳著已經磨得包漿的虎符,神情變了又變,最終嘆了一聲又將虎符放到了盒子中。他單手托著盒子走到了秦闕身前,語重心長道:“你們初來幽州時,老夫曾經對你說,我會給你機會考察你,若是覺得你有能力,會將鐵騎交與你。”

    木盒子沉甸甸地落到了秦闕的雙手中,衛椋抬起手重拍秦闕的肩膀三下,鷹隼一般的目光難得地柔和了下來:“虎符交予你,十萬鐵騎的指揮權從今日起正式轉交給你。端王爺,請善待你手下的將士們,請守護好幽州這片土地。”

    見秦闕傻愣愣的模樣,衛椋眉頭一皺:“怎么?還需要老夫將鐵騎將帥聚攏,當著他們的面將虎符交給你嗎?別麻煩了,他們早就知曉這事了,過幾日他們會從駐地來見你!

    溫珣拽了拽秦闕的衣袖,秦闕才猛地回神。

    端王爺單膝跪下,雙手將虎符舉過頭頂:“定不負大將軍王所托!”

    衛椋扶起了秦闕,扯著唇角笑容溫和道:“現在開始你是統帥,已經沒有大將軍王了。我二十歲入鐵騎大營,今年六十一了,滿打滿算掌管鐵騎四十一年。這些年有功勞有苦勞有心酸也有血淚,是時候卸下擔子,將天下交給年輕人了!

    溫珣抿唇靜默不言,眼眶中隱約有水光閃動。衛椋掃了溫珣一眼,咋舌道:“哭啥啊,這是對你們的肯定。換成旁人,他們都沒資格見這虎符!

    溫珣聲音干澀:“師伯……”他深知,師伯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根本不會允許旁人在自己的地盤上發展勢力。這一路走來,若不是師伯再三伸出援手,他們也無法在幽州站穩腳跟,更別提收拾世家肅清官場了。

    衛椋同樣笑著輕拍了溫珣的肩膀:“老夫該慶幸,有你們這樣的好孩子接了我的班。我知曉你和端王爺心中有溝壑,幽州的軍和民交給你們,我放心。”

    “老夫雖然年邁,但是這雙眼睛看得清,這顆心啊分得清賢愚!毙α藥茁暫,衛椋唏噓道,“說起來還挺好笑的,我曾想過自己放權的那一天會是什么情況。已經設想過自己可能會手握虎符死在戰場上,卻沒想到老天爺還是善待我,讓我找到了得意的接班人。”

    “哎,你兩給我一句實話,要是老夫貪戀權勢,一直不肯將虎符給你們,你們是不是準備一直這么等下去?”

    話音落下后,溫珣和秦闕面面相覷,最終秦闕不好意思地看了衛椋一眼,訕訕道:“其實我覺得,鐵騎有師伯坐鎮很好,我和瓊瑯能騰出時間和精力去做更多的事……”

    衛椋捋著花白胡須笑了一陣后雙眼一瞪:“想得倒美!老大不小的人了,還讓老人家給你扛江山。少偷懶,今日起你老實跟著我,虎符雖然交給了你,可是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秦闕拱拱手:“聽師伯的。”

    衛椋抬頭看了看營賬外面的雪花,感慨著:“這居庸關啊,我守了一輩子,突然閑散了下來,還有些不習慣。少年時覺得這方方正正的營房困住了自己,總想著有機會去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和天空?扇缃裼袝r間了,我卻覺得自己走不出這里,亦不知將來能去何處!

    溫珣寬慰道:“師伯不用這么說,師祖今年九十多了,興致來時還四處游學。等行遠熟悉了鐵騎要務之后,您可以隨心所欲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到時候您想游學就游學,想賞景就賞景。正好我師父和其他師伯們都在,你們還能同門一起出行!

    衛椋凝神看向賬外灰蒙蒙的天空,遙想著將來的美好退休生活,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可是那笑容很快就淡了下去:“是很好,不過師伯這心里,還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見溫珣二人好奇地看向自己,衛椋也不賣關子:“過幾日老夫要去一趟鮮卑,接幾個人回來!

    “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鮮卑亂了這些年,嘉和公主和她的孩子們飽受折磨,當年老夫親自送她出了居庸關,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鮮卑,為我大景傳遞了很多重要的消息。如今老夫年事已高,嘉和也垂垂老矣,老夫想將她和她的孩子接回幽州!

    “老夫知曉,讓她留在鮮卑,繼續給我們傳遞消息是上上之選,只是人老了,心中總會有個念想。當年老夫親口答應她,有朝一日接她回家,若是現在不去,只怕將來有這個心卻沒這個力了……”

    嘉和公主的事情溫珣和秦闕早有耳聞,鮮卑宇文部動遷之后,剩下的拓跋部和慕容部內斗得厲害,嘉和公主當時嫁給了慕容部的皇子,可惜那皇子沒能當上慕容部的王,前些年抑郁而終?蓱z嘉和公主孤兒寡母,要在慕容部活下去,還要借機往大景傳消息,作為一個柔弱的女子,她為大景的犧牲已經足夠了。

    秦闕正色收好虎符,認真道:“嘉和公主要接回來。這兩年我們打入鮮卑的探子也不少,足夠傳遞消息了。公主……姑母為了朝堂犧牲太多了,確實該接她回家了。師伯,我同您一起去接姑母回家。”

    衛椋上下打量了秦闕幾眼,笑道:“傻小子,你如今已經是鐵騎統帥了,切記,天塌下來也不要以身犯險。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太多人盯著你,老夫要去的是鮮卑王庭,這趟鮮卑之行切不可打草驚蛇,人越少越好!

    “私自接和親公主回家本就是殺頭的大罪,這事老夫自己處理就行,你們就不要淌這趟渾水了。若是實在想幫忙,等老夫接回嘉和之后,你們想辦法安置了她便是!

    溫珣心中有些憂慮:“師伯,接回嘉和公主這事是不是迫在眉睫?若是不著急的話,我們可以用更加穩妥的方法接他們?”

    衛椋輕笑道:“老夫知曉你說的更加穩妥的方法是什么,你想到的辦法,老夫何嘗沒想過。如今鮮卑內廷混亂,這是接她回來的最好時機。除了見到老夫本人,否則她不會信任任何試圖帶她離開的人。在回家這件事上,嘉和吃了太多的苦頭,不能再讓她絕望了!

    “你們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妥當,這么多年的部署,接幾個人來幽州問題不大。你們要相信師伯!

    第85章

    鐵騎值守幽州北部,崇山峻嶺間蜿蜒起伏的長城便是將士們便是大部分將士們值守的陣地。在鐵騎統領們趕來見秦闕之前,衛椋親自帶著秦闕和溫珣登上了長城。

    老將軍眺望著風雪中的鮮卑,語氣蒼涼:“自大景立朝至今,我們和外族的爭斗從未停止。東有高句麗夫余鮮卑,西有匈奴番邦,我們腳底的這道長城是大景百姓的生命線。你且記住,切不可讓異族之人突破這條生命線,若是有一日你站在了這里千萬記住寧可死戰,也不后退一步。”

    秦闕正色道:“師侄明白!

    衛椋滿意地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語著:“我們大景的長城東起山海,西至玉門,橫跨幽州并州涼州,長度足有萬里。幽州境內長城八百里,十里一座烽火臺,二十里一座崗哨。經年累月不知多少將士埋骨于此,又不知還會有多少年輕人會來到這里。每兩個月,老夫都會將幽州境內的長城跑一遍……”

    “你和老夫的情況不一樣,不過老夫還是希望你,得空時能站在長城上看一看。這墻頭站著的每一個將士,都是血肉之軀,都是家國的希望。身為主帥,身先士卒的同時,也要多體諒他們的不易!

    秦闕拱手:“師侄記下了。”

    一邊走一邊說,衛椋恨不得將自己鎮守居庸關一輩子學到的東西灌到秦闕和溫珣耳中。不知過了多久,風雪越發大,衛椋停下腳步,眺望著被雪覆蓋的城樓。

    寒風呼嘯著吹開了三人身上的棉大衣,衛椋轉身看了看溫珣和秦闕額前被霜雪凍住的頭發,許久后長嘆一聲,不舍道:“回吧!

    第二日起,陸續有統帥帶著自己麾下的將領們趕回居庸關,參見秦闕這個新出爐的鐵騎主帥。

    若是換成其他藩王手中掌握了兵權,必定第一時間巡視營房,遇到刺頭還能順便立個威。主打一個讓大家知曉,現在是誰當家做主。

    然而到了秦闕這里,端王爺高座帥位震懾將帥的場面并不存在。

    衛椋在三年前就指著秦闕和溫珣告訴他身后的統領們:若是不出所料,以后他們就是鐵騎主帥。

    最初時,不少將領并不服氣:端王?毛頭小子一個,上過幾次戰場?知道幽州內情嗎?一過來就當家做主,他配嗎?還有他身邊那個唇紅齒白的王妃,看著弱不禁風,別說殺人了,只怕連雞都沒殺過,他也能當主帥?開什么玩笑。

    更有不少人猜測,秦闕的到來會打破幽州現有的平衡,說不定鮮卑大軍還沒打來,幽州先亂了。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讓鐵騎的將士們看不透情況了:衛椋并沒有對秦闕有排斥之意,甚至大將軍王還帶秦闕沖鋒陷陣;秦闕也沒有咄咄逼人索要權利,他和溫珣同鐵騎的將領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每當端王部曲有什么好東西,鐵騎兄弟們也能分得一份。

    三年多的時間里,鐵騎將領們無數次出入部曲大營。他們聽著大儒講課,吃著美味的土豆和玉米,穿著妥帖的衣衫,手握鋒利的兵刃……

    苦難的日子肉眼可見地變得有盼頭了,部曲和鐵騎們也早已從互相提防的狀態磨合成為異姓兄弟了。

    當鐵騎將士們得知秦闕正式接管了虎符之后,這群人歡天喜地的過來拜見新老大了。一見面,一群鐵骨錚錚的漢子們咧著嘴開始傻笑:“王爺,上次送來的弩箭可還有?”“王爺,聽聞實驗樓中有能在千丈外殺敵的新武器,什么時候讓兄弟們見識見識。俊

    尤其是三個衛統領,更是沒將秦闕當外人,一進帳篷,寒暄的大嗓門和笑聲便傳了出來。

    溫珣本來也該在營房中和鐵騎的幾大統帥打個招呼的,可是他進去了之后又老實退了出來。沒別的原因,他那脆弱的耳膜有點扛不住。

    統帥們似乎有一種錯誤的認知,他們覺得嗓門越大就熱情,于是一個個吼著說話。只在門口停了片刻,溫珣的腦瓜子就被震得嗡嗡的,耳膜上像是有八百只鴨子在跳舞。機智的他決定先晚一陣再進去,讓那群精力充沛的漢子們先消耗一下體力。

    聽著將領們的大嗓門,站在遠處清耳道的溫珣心有余悸:“幸虧平西師兄和刑武還在并州值守,若是他們一道回來,營房的頂都能被他們掀了!

    這時就見衛椋身邊的傳訊小兵快步跑了過來,溫珣原以為是衛椋找他有話要說,卻沒想到那小兵行了個軍禮后,從袖中掏出了一封信件雙手遞給了溫珣:“王妃,這是大將軍王給您的信。”

    信件上,蒼勁有力的字體躍然入目:瓊瑯,行遠,北上之事不要告訴師門。師伯出發了,勿念。

    修長的手指將信紙捏皺,溫珣心里猛地一空。他原本想著衛椋離開時自己和秦闕去送一送他,再安排一些人馬中途照拂著。

    可是正如衛椋所說,這次入鮮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不,就連衛椋離開也悄無聲息。就是衛椋這一去杳無音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讓人有些難受。

    饒是秦闕也招架不住鐵騎將領們的熱情,沒過多久,他從營房中竄了出來擦了擦頭上的汗珠:“一群悍將。

    見溫珣站在原地,秦闕關切地問道:“怎么了?”

    溫珣壓低聲音,眼眶微紅:“師伯出發了!

    秦闕同樣震驚:“什么時候的事?怎么這么急?我以為他會……”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可能大了些,秦闕連忙壓低了自己的嗓門,“師伯有自己的安排,他這輩子都在和鮮卑人交手,我們不會比他更了解鮮卑的情況。相信師伯,相信他能帶回姑母!

    溫珣抿唇抬頭看了看北方的天空,烏壓壓的鉛云低垂,眼看著一場暴風雪又將來臨。溫珣強壓下心中的憂慮,緩聲道:“只希望師伯早去早回!

    鮮卑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們的王庭在何處知曉的人并不多。溫珣和秦闕不知衛椋走的哪條路,現在到了哪里。他們又想派人去鮮卑探聽消息,又怕自己的動靜太大反而會讓衛椋涉險。于是日復一日地焦急等待著,期盼著衛椋能早些回來。

    臘月初十,衛椋離開居庸滿一個月,一大早衛震東三人便領著溫珣和秦闕出了居庸關。

    居庸關以北十八里陘道旁連綿幾座山被稱為英雄冢,山上密布著戰死將士們的墳冢。

    衛家三個統領一言不發,領著二人徑直上了英雄冢上最高的山。山上的衰草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歪,不知名的墳冢間散落著腐朽的紙錢。等爬到山頂時,溫珣才發現山頂上立了一座新修的墓,墓碑上刻著“大將軍王衛椋衣冠!睅讉大字。

    溫珣和秦闕身體一震,二人盯著墓碑久久回不過神來。直到衛定北開始撒紙錢,溫珣才恍惚地開口:“這……這是什么情況?”

    衛震東干澀的嗓音響了起來:“義父走之前告訴我們,若是順利,也就二十幾日他就能接回嘉和公主。若是不順利,等到今日,讓我們領你們來看看他的衣冠冢。今日不歸,他老人家多半回不來了。”

    衛向南笑不出來,他的眼眶中已經浸出了淚,“畢竟是去鮮卑王庭,怎么可能沒有危險。義父說了,若是他回不來,讓我們不要費心去找他的尸身。就讓他的尸身留在鮮卑,將來大景鐵騎腳踏鮮卑時,他會庇佑我們的將士!

    溫珣頭一低,兩行淚滴滴答答滾了下來,自責不已:“我該勸住他,不讓他去鮮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能接回嘉和公主,為什么偏偏要讓衛椋一個老人家北上?

    衛定北紅著眼睛在墳頭添上新土,“義父這人倔得很,認定的事八頭牛拉不回來。他早就想去鮮卑接人了,只可惜我們四人蠢笨,無法讓他老人家安心。如今有了你們,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見溫珣哭成了淚人,衛震東勸道:“小師弟,不要哭。義父說了,人早晚都有這一遭。這座山頭位置很好,南守居庸北鎮鮮卑。我們的兄長小弟都沉睡在這里,將來我們也會葬在這里。大家熱熱鬧鬧,不會寂寞!

    衛向南涕不成聲:“義父交代了,如果他回不來,讓我們不用等了,早些出殯。大過年的不要因為他沖淡了年味和喜氣。”

    寒風卷著紙錢猛烈的飛揚了起來,好似滿山的英魂都認同了衛家兄弟的話。溫珣原本不斷在告誡自己,不要激動,事情還沒到毫無轉機的時候?墒强吹矫鼽S色的紙錢在自己身前旋轉時,他感覺緊繃了一個月的情緒突然兜不住了,腦子里的那根弦一下斷了。

    風中傳來了溫珣聲嘶力竭的哭聲:“他說自己做好了萬全準備,他說讓我們安心勿念。我和行遠信任他,才讓他北上去接人?涩F在人沒接到他杳無音信,就留給我們一座衣冠冢?他這個大將軍王怎么當的?他怎么能言而無信騙人?!”

    “出殯?不!一日見不到人,一天看不到尸體,幽州的大將軍王就還在,我決不允許出殯!”

    秦闕紅著眼抱著情緒激動的伴侶,凝視著纂刻著衛椋名字的墓碑。淚眼中,仿佛看到了衛椋對著自己頷首微笑的模樣……

    從英雄冢上下來之后,溫珣就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燒;璩林H,他感覺自己的額頭上傳來了涼意,恍惚睜開眼,他看到了自家師父紅腫的淚眼。

    章淮扯著唇角苦澀笑了兩下:“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師父和師兄們都來了。不怪你,瓊瑯,這事不怪你和行遠。子衿素來如此,別說你攔不住他,就算我們整個師門都站出來阻攔也無濟于事。”

    溫珣的目光在床榻邊轉了一圈,“什么時候了?”他昏睡了多久?

    章淮還沒來得及說話,秦闕壓低的聲音便從一邊傳了過來:“今日是臘月十三,你昏睡了三日。瓊瑯,你身體可有哪里難受?”

    溫珣覺得眼睛酸脹得難受,腦子也有點迷糊,在繼續昏睡之前,他低聲說道:“不要出殯……再等等……”

    雖然衛椋篤定自己能在一個月間接回人,可這年頭山高路遠又沒手機,萬一路上出點事耽擱了也很正常。若是按照衛家幾個統領的意思出殯,萬一衛椋沒死,回來發現自己被迫死亡,那就好玩了。

    “行遠,派人出去找找師伯他們,萬一他們只是被絆住了……再等等……再等等……”

    聽溫珣低聲念叨的聲音,秦闕將溫珣的手輕輕塞回被子里:“好,再等等。你別想這些了,好好養身體。”

    臘月十八,幽州有傳言流出,說大將軍王衛椋已經身故,始作俑者是端王。饒是鐵騎營房一如既往,可是營房前已經有不明情況的百姓出現了。

    眼看鐵騎們又扣住了幾個煽風點火的探子,衛家幾個統領急得都團團轉:“王爺,不要等了。再等下去,恐生事端!

    衛椋之所以做那么多準備,就是不希望有人借著自己出事來為難秦闕他們。朝廷安插到幽州的探子太多了,稍有不慎,就會被這群人鉆了空子。

    秦闕沉吟片刻,剛想說話時,就見崔昊急急跑了進來。崔昊湊到秦闕耳邊低語了幾句,秦闕眼睛一亮猛地起身:“請他進來!”

    聽說有人拿著衛椋的隨身令牌進了營房,饒是身體還沒恢復的溫珣也艱難地爬了起來。當溫珣來到牙帳中時,正巧見到部曲領著一個穿著斗篷的黑衣人從自己面前走過。

    那黑衣人進了牙帳之后站定了身體,雖然斗篷遮蓋了他的大半張臉,可溫珣等人卻知道他在環視四周。秦闕目光如炬盯著黑衣人:“不知閣下是誰?我們大將軍王現在身處何處?”

    黑衣人身上的斗篷輕微震了一下,而后他抬起粗糙的雙手,揭開了斗篷,露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面龐。

    誰能想到黑衣人竟然是個中年婦人,這婦人身量中等面色枯黃,可是眼神卻格外淡定從容,甚至在秦闕問話時,她的唇角還在微微上揚。

    溫珣心念一動:“行遠,她是嘉和姑母!”

    嘉和公主笑容更加溫和,她贊賞地看了溫珣一眼,又對著秦闕滿意頷首,而后用長安官話緩聲道:“對,我是秦嘉和。衛老將軍如今在薊縣城東的客棧中,他受了傷,還請端王爺派人去救治他!

    第86章

    通向薊縣城東的馬車上,溫珣正在聽嘉和公主講述他們一行驚心動魄的逃亡經歷。嘉和眼神愧疚:“衛老將軍其實安排得很妥當,若是不出意外,我們早該在數日前就順利到達幽州。是我這邊被人鉆了空子,不小心泄露了行蹤。為了保護那些潛伏在鮮卑的暗探,老將軍不得不帶著我們繞道而行!

    這一繞就拉長了行程,原本他們應該從居庸關入幽州,后來改道后,他們是從遼西郡入的幽州。

    溫珣給嘉和倒了一杯甜茶,緩聲道:“姑母請喝茶。難怪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始終找不到你們的消息,原來是方向找錯了。只是……遼西郡緊鄰山海關,鐵騎在山海關有營房,你們為何不在山海關營房休息?”

    不僅如此,從薊縣通往遼東遼西的官道上也有官驛,衛椋隨時可以通知官差傳信,何苦帶著孤兒寡母一路顛簸?殊不知那段時間他們為了找衛椋,一個個都急得上火了。衛椋怎會不知輕重緩急?他晚回來一日,不可預知的危險便會多上一分。

    聞言嘉和抬眼看了看溫珣,不好意思道:“應當是因為我和我的孩子們身份特殊,老將軍不想橫生事端。”

    若是按照衛椋的計劃,他們順利出了鮮卑來到幽州,從此隱姓埋名做個普通百姓?善魏湍沁呑呗┝孙L聲,如今鮮卑和朝廷也不知道有多少探子正在搜尋嘉和和她的子女。若是衛椋帶著他們徑直去了山海關營房,難免會被有心之人察覺。到時候衛椋討不了好也就罷了,說不定還會將秦闕和溫珣卷入事端中。

    溫珣聞言眉頭皺起,略略思索一陣后,掀開車簾喚了一聲:“行遠!

    待秦闕鉆入車中后,溫珣溫聲細語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們不能大張旗鼓去客棧接師伯,現在有很多眼睛盯著我們,師伯和姑母一路隱藏身份才到了薊縣,切不可現在出問題。我們直接回王府,然后派部曲悄悄將師伯和表弟表妹接回府上。”

    秦闕應了一聲:“行,我去安排,你注意身體,好好陪姑母!

    當車簾放下后,溫珣便見嘉和眉眼笑道:“一路上聽老將軍提起你好幾次,那時我便想著,到底是多優秀的孩子才能值得老將軍如此夸耀?直到從遼西一路西行,我看到官道兩邊的良田和屋舍,才徹底信服!

    溫珣并不覺得自己做的這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相反,他無比佩服眼前的嘉和公主:“若是沒有姑母傳遞消息,幽州早已生靈涂炭。姑母,先前師伯對我們說,等接回您之后,讓我們看著給您安排一個身份,我擬了一張單子,回頭您看看?”

    嘉和笑著擺擺手,目光柔和道:“你們都是妥帖細致的好孩子,這種事你們看著辦就行。其實這輩子還能踏入大景的地界,我便已經心滿意足了。在大景的那些年,我本以為世上除了衛將軍之外,不會有人再惦記我了。卻沒想到,我還能回來,能回來就好啊,回來就好……”

    說罷嘉和掀開了窗簾,透過透明的玻璃看向車外的世界。陽光從玻璃中穿過,落在了嘉和枯黃的臉上。

    溫珣想到了師伯對他說過的話,嘉和公主十五歲就被先帝派出去和親了。踏出大景國土時,她只是個稚嫩的少女,哪怕心中惶恐驚懼,卻不得不因著自己公主的身份,向著未知的國土堅強走去。

    三十多年的風霜雨雪侵蝕了公主原本嬌嫩的容顏,讓花朵一般的她變成了如今苦敗的模樣。她為了所謂的和平,搭上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她經歷的傷痛和苦難,在“兩國和平”的大旗之下不值一提。文臣史官們高唱著贊歌,腳踩著和親公主的血淚,慶祝著“來之不易”的和平,誰會想到千里以外的異國他鄉,那些和親的公主們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

    溫珣低下頭,鼻尖酸澀。用女人來維持的和平又怎能長久?他們還是太弱小了,若是足夠強大,將來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公主踏出國門去和親!

    衛椋和嘉和公主的兩個孩子很快就被部曲們秘密接到了端王府上,一個多月沒見,老將軍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整個人看起來清瘦了一大圈。

    為了掩護嘉和和孩子們撤退,衛椋后背中了一箭。最初時,大家以為衛椋的傷勢不太嚴重,哪知道快要到薊縣時,衛椋雙腿一軟直接暈了,可將大家嚇得不輕。

    溫珣和秦闕站在床邊,親眼看著府醫給衛椋換了藥。見衛椋還是面色發白昏睡不醒,溫珣有些擔憂道:“大夫,大將軍王身體如何了?”

    府醫摸了摸白胡須,掃了溫珣二人幾眼后,慢悠悠說道:“脈象平穩,人沒事!币姕孬懮袂橐廊荒,府醫緩聲解釋道:“大戰勝利之后,會有很多將士倒頭就睡。主要是因為人的精神緊繃時,身體并不會感覺到勞累,可是一旦放松,身體就會感覺到異常疲憊,大將軍王便是這種情況。王爺和王妃安心,大將軍王沒問題,讓他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人就輕松了。”

    仿佛為了證明府醫的話,床榻上傳出了綿延不絕的呼嚕聲。也許是因為睡姿的問題,衛椋的呼嚕聲格外有力。

    溫珣這才放心了下來,送走了府醫后,他和秦闕一起將衛椋翻了個身?粗l椋眼睛周圍的大黑眼圈,溫珣又好氣又好笑:“師伯也太謹慎了些,萬一我們真聽他安排出殯了,現在他就是名義上的死人了。”

    秦闕輕笑一聲:“或許師伯根本不在意這些,他只想著將姑母接回幽州!

    話音落下后,溫珣眼神敬佩道:“是啊,師伯若是在意這些虛名,也不會提前做那么多部署和安排。既然師伯無大礙,我們先出去,讓他好好睡一覺!

    就在二人準備退出客房時,章淮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哎喲,睡著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怎么睡得著?衛子衿,衛子衿,你他娘的給我們醒醒!”

    章淮并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了范栗和他的另外兩個師兄。除了范琉還在老實扶著他白發蒼蒼的老爹之外,范璃和章淮二人擼起袖子就沖到了臥房中。

    溫珣和秦闕嘗試著攔了,沒攔住。

    臥房中很快傳出了衛椋的痛呼聲和范家同門七嘴八舌的叫罵聲,其中章淮的中氣最足:“師兄們都讓開!讓我一屁股坐死這老東西!啊?這么大的人了,用腳指頭做決定嗎?!”

    “對!該打!”“你不知道你這一去,把孩子們折騰成了什么樣,回頭你給我老實罰跪一個時辰!”

    罵聲中夾雜著衛椋弱弱的聲音:“要死,要死要死……師父,師兄,師弟,我錯了,我錯了!”

    聽著這聲音,秦闕突然覺得有點解氣:“挺好,世上還有人能收拾得了衛師伯!弊屗先思乙陨砩骐U,害得瓊瑯大病一場,該!

    范氏同門的恩怨讓他們自行解決,出了院門后,溫珣和秦闕徑直走向了安置嘉和公主的院子。一進院子,秦闕便看到回廊下有一位少女在和大黃小黃玩耍。

    見秦闕他們進門,少女起身怯生生地看了二人一眼。秦闕笑著安慰道:“你就是秦韻吧?我是你的表兄秦闕,這是你的表嫂溫珣,很高興見到你。”

    秦韻對著二人行了個禮,小聲說道:“見過表兄表嫂。娘親和兄長在屋內,我,我去喚他們!

    見秦韻倉皇離開的背影,秦闕唏噓道:“可憐的孩子,這段時間顛沛流離,被嚇怕了!睖孬懘瓜卵酆煟骸跋氡卦邗r卑,他們也沒能得到善待!

    嘉和公主在鮮卑三十多年,生了五個孩子,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最終只有最小的兩個孩子活了下來。除了秦韻之外,衛椋還從鮮卑帶回了嘉和唯一的兒子秦簡。

    秦簡生得斯文俊秀,和他瑟縮膽小的妹妹相比,他是個頗有眼界和見地的人。只可惜秦簡的一條腿跛了,走路時得依靠著拐杖才能走得穩妥。

    原以為第一次見面,表兄弟之間會有些許尷尬,沒想到秦闕和秦簡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二人從大景國情聊到了鮮卑局勢,從調兵遣將引申到了行軍布陣。

    暢談之后,秦簡唏噓道:“其實先前我曾經想過爭一爭,為母親和妹妹爭出一番天地。如今卻有些慶幸,幸虧前些年著了他們的道折了一條腿。若是當時爭成功了,打死我都不想和你在戰場上交鋒。”

    秦闕謙虛道:“阿弟過獎了,其實在戰法上,我的水平很一般。我們的大營里面有很多擅長行軍布陣的將領,你若是有興趣,明日隨我一道入營去看看!

    秦簡神色有些微妙:“表兄就不怕我探聽你們的軍事機密?對我一點都不防備?”

    秦闕淡淡一笑:“別說這種傻話,既然到了幽州我們就是一家人。姑母也好,你們也罷,這些年為了大景吃夠了苦頭。如今回到了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對我們說。”

    秦簡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不出所料看到了二人眼中的淚光。低頭思考一陣后,秦簡深吸一口氣,抬頭道:“既然表兄沒將我當外人,我就說一件我知道的事,表兄知道了也能早做防范!

    秦闕眉頭一凜:“什么事?”

    秦簡道:“慕容部中有人打入了大景朝堂和朝中重臣以及未來儲君搭上了線,他們已經私下做好了交易。不出所料的話,用不了多久,朝廷削減鐵騎人數的旨意就快傳到幽州和涼州了。”

    話音落下后,秦簡卻沒從秦闕和溫珣臉上看到驚訝之色,一時間他不確定地猜測道:“莫非……表兄表嫂也有所耳聞?”

    秦闕笑著指了指溫珣,“瓊瑯先前猜到了這種可能,放心吧,我們不怕。”

    前兩年,溫珣和范家的大儒們就討論過朝廷何時會削藩,并為此提出了不同時期不同狀態的應對之策,F在的他們,已經能自給自足了,朝廷給不起的軍費開支,他們自己供;朝廷養不起的鐵騎,他們自己養。

    多大點事。

    第87章

    在端王府休息了三日后,鼻青臉腫的衛椋騎著黑駿馬,在鐵騎幾個統領的護送下,雄赳赳氣昂昂的回了居庸關。

    瞅著義父青紫的臉,剛得知了內情趕回家的衛平西有些納悶:“不是說此次北上兇險異常嗎?怎么義父的傷,看起來都是拳腳傷?”

    衛震東壓低聲音提醒道:“噓,你小聲些,義父臉上的傷是被師伯和師叔連手揍出來的。說是讓他長長記性,以后別用腳指頭做決定,于是一群人專門打臉!

    衛平西倒吸一口涼氣,扭頭看了看站在王府門口儒雅的師伯和笑容和煦的師叔,表情扭曲道:“好狠……”

    武將過招時有個不成文規定:打人不打臉。而義父家的這幾個同門,看著斯文儒雅,下手一個比一個狠。

    眼見衛椋的背影消失在長街上,范氏兩兄弟轉頭對溫珣二人說道:“剩下的事情你們就不用操心了,安心準備過年吧!

    先前有人造謠說秦闕為了奪權謀害了衛椋,他們在幽州境內煽風點火制造事端,引得軍心不穩民心惶恐,F在衛椋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就該輪到那些造謠的人慌了。

    衛椋能穩幽州這些年,靠的不只是能帶兵打仗。對付這些要毀幽州基石的敵人和探子,他會展示出自己的鐵血手腕。

    送別幾位師伯和師父后,天上又開始落雪了。溫珣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到前段時間的喧鬧和無措,突然覺得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見伴侶看著天空笑了,秦闕也覺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對視一眼后,二人同時開口道:“走一走?”

    往年到了臘月時節,這二人總會從端王府后門溜達出去,在薊縣隨意走上一圈。最初時,他們是想看看城中百姓的生活和物價,看看還有什么需要他們去關注改善的地方?墒乾F在,城中物資豐富,百姓生活相比幾年前有了質的飛越,就連路邊攤的餛飩里面也出現了肉餡兒。他們的行走不再帶有目的性,而是更加隨意和輕松。

    臨近春節,薊縣的大街小巷滿是煙火氣,賣年貨和小食的攤子挨挨擠擠,沒走多遠,秦闕手中已經提了好幾個油紙包。

    見溫珣在賣簪花的鋪子前停了下來,秦闕來了興致:“要買簪花嗎?買那個最大的最紅的!”

    秦闕還記得有一次溫珣隨他赴宴時,頭上戴了一朵特別華麗的簪花。雖然那時候他和溫珣還沒現在這么深厚的感情,可那時候他偷偷看了溫珣好久。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男人簪花也是好看的。

    溫珣有些好笑:“這是袖青的鋪子,你真是對家里人在做什么一點都不了解!

    秦闕瞅著熱鬧的沿街商鋪驚了:“袖青的?好家伙,她不是開布行的嗎?怎么又開始賣簪花了?”

    溫珣緩聲解釋道:“賣不出去的布做成簪花,這不就合理了嗎?”

    說笑間,秦闕眼尖地看到了正在售賣簪花的秦韻,當下端王爺瞪大了眼睛:“秦韻?她,她怎么來賣簪花了?”

    溫珣笑道:“是姑母讓她來練膽的,說在鮮卑時沒有條件,以至于女兒膽小怕事。現在有了條件,多練練膽氣!

    不得不說能姑母是有眼光的,在她和袖青的刻意安排下,沒幾天,秦韻已經從見人就躲的少女,變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如今捻著簪花對客人做介紹時,她臉上帶笑神態從容,眼神中滿是自信的光。

    看到了秦韻現在的模樣,秦闕微微頷首,“這樣很好。對了,秦簡昨日對我說,年后想要去部曲大營歷練,我想著先給他安排一個百夫長職務,若是能勝任,將來再提拔他。你想不到他選了一圈要去做什么?”

    溫珣豎起耳朵,好奇道:“做什么?”

    秦闕有些哭笑不得:“他要去養牛!

    溫珣:!!

    秦闕無奈道:“我勸他,憑著他的才學和智慧,養牛太委屈他了,結果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之前勾心斗角的日子太傷神了,以后他就想過安靜沒煩惱的生活。養牛很好,牛兒性子溫順,給口吃的就誓死跟隨,比人好對付多了!

    溫珣頗為感慨:“是啊,秦簡說得也確實有道理!

    在鮮卑時,身為慕容簡肩負著太多,承受了太多的無奈,如今成了秦簡,他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

    逛了幾條街后,雪下得越發大,大團大團的雪花落下,年味越發濃烈了起來。就在二人還想往前走一走時,秦甲追上了他們:“王爺王妃,朝廷來人了!

    每年入冬后,藩王就要準備上貢給朝廷的年禮了。朝廷收到年禮后,會回贈一部分禮品給藩王。路上來回折騰,一般過年前幾日,藩王們才能收到朝廷的年禮。

    今年的年禮同往年差不多,不過跟著年禮而來的還有一封圣旨。前幾日秦簡說的話成真了,朝廷要求鐵騎削減人數,十萬鐵騎,要削掉三萬人。

    一般而言,這種重要的圣旨,朝廷應該派專人去鐵騎營賬中宣讀。可現在,這封圣旨卻跟著無關緊要的年禮傳到了幽州,若是秦闕他們沒提前做好準備,此時看到這封圣旨,會覺得憤怒和屈辱?墒乾F在,他們波瀾不驚,甚至還有點想笑。

    送走了朝廷的人馬后,秦闕握著圣旨好笑道:“方才那傳旨官員的面色你看到了嗎?他怕是恨不得我拔劍把他給砍了,好給朝廷一個出兵的借口。”

    溫珣接過圣旨又看了一遍,慢悠悠道:“若是曾經的你看到這樣一封圣旨,肯定會中了他們的圈套。”

    秦闕認同地點了點頭:“這是真的。先前的我脾性耿直,不會迂回。看到這封圣旨必定血沖上頭:鐵騎們鎮守邊疆隨時要應對敵人來犯,拋頭顱灑熱血不說,還要防備朝廷隨時背刺。幽州上千里防線,區區十萬人馬本就已經兵力不足,若是再削減人數,根本防不住外敵來犯。朝廷文官動動嘴,卻要將士們用命來填補他們的無知。稍有良知之人,怎會不怒?”

    最初時,秦闕聽溫珣對他分析說朝廷有可能會削藩的說辭時,也覺得難以置信可笑至極?墒钱斠磺卸甲兂涩F實擺在他面前時,端王爺只覺得心驚膽戰。

    “不敢想象若是我毫無防備接到這樣的圣旨,現在該是何種心情?”反正無論是什么心情,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氣定神閑胸有成竹。

    溫珣細細卷好圣旨,慢聲道:“這邊是伸手問別人要錢要糧的壞處了,別人掌控自己的命脈,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總歸不好受。”

    將圣旨放好后,溫珣嘆了一聲:“朝廷動了削藩的心不是一日兩日了,如今突然發難,定會引起朝局動蕩。王爺切記,現在最慌亂的一定不會是我們。明年哪怕天塌下來,我們都要穩住!

    今年的春節,注定了有不少藩王日子難過了。朝廷削減兵力來減少軍備開支,常年靠朝廷養兵的藩王們面臨兩個選擇:要么自己勒緊褲腰帶自己養兵,要么老老實實聽朝廷的話。

    別處的藩王日子過得如何,秦闕他們管不著,但是今年的春節,他們過得很開心。糧庫充實有肉有糧,百姓們安居樂業,鐵騎們吃飽喝足,還有什么比家里有糧兜里有錢更有安全感?

    和瑞二十四年,注定是動蕩的一年。朝廷削藩的舉動惹怒了各州府的藩王們,哪怕是遠在幽州的溫珣和秦闕,也會時常聽到哪哪的藩王反了的消息。當然,藩王們沒有形成勢力,小規模的動蕩很快被朝廷壓了下來。

    同時秦闕也收到了好幾個小藩王的結盟請求,大家都不傻,除了朝廷把控的軍隊之外,大景最強的兩支隊伍就是幽州鐵騎和涼州鐵騎。涼州鐵騎元帥林淵受朝廷調度,出了名的不講情理。小藩王們能依靠的只有同為藩王的秦闕了。

    而秦闕面對其他各路小藩王的橄欖枝統一選擇了無視,他很忙的。有這個時間結盟和朝廷開戰,不如多練兵,多開荒,多種地。

    別問,問就是沒時間,問就是不在家。幽州現在只有七萬鐵騎了,那么長的邊境線,總要有人守著。端王帶兵去巡視了,沒空參加小藩王結盟。

    在端王爺和端王妃和幽州官員整體的裝傻充愣下,幽州偏安一隅穩扎穩打。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眨眼間又到了幽州飄雪的季節。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溫度也格外低。一場大雪過后,大半個幽州銀裝素裹,百姓們已經囤好糧食貓冬去了。

    今年王府賬面上有錢了,溫珣拍板改建王府。王府內換了更加安全節省燃料的暖爐不說,還換了透明的大玻璃窗戶。屋內溫暖如春,溫珣的那盆水仙花提前開花了,一進門就能聞到沁人的幽香。

    眼看屋外又開始下雪,溫珣收拾了案桌前的文件:“今日就到此吧,雪天路滑,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等前來匯報工作的部曲和官員們離開之后,秦闕端著一盆新鮮瓜果閃身進了屋子,“他們可真能說!

    溫珣笑道:“開會就是這樣,你不能只聽好消息不聽壞事。何況事關民生和明年春耕,總要慎重一些!鳖D了頓后,溫珣抬眼看向秦闕,笑著露出了一口白牙:“你猜明年春耕,我們幽州可耕種的土地有多少頃?”

    秦闕想了想后說道:“今年秋天已經有一百一十多萬頃了吧,我猜……一百三十萬頃?”

    溫珣眉頭一挑:“一百四十萬頃。我們幽州總人口還不到三百萬頃,如今已經有一百四十萬頃的耕地了,足夠了,明年就算不擴種高產作物,就算種普通作物,百姓和將士們也能吃飽了!备螞r家禽家畜養殖也番了好幾番,明年百姓們也能時不時吃上肉了。

    想到幽州之前的荒僻和貧窮,秦闕有些唏噓:“你看,其實我們的百姓真的很好。勤勞肯干扎實,只要上面的人只要能為百姓們多考慮一點,百姓們就能創造無限可能!毕氲絼邮幍某,秦闕嘆了一口氣,“就怕上面的人為了一己之私爭權奪利,到時候生靈涂炭山河破碎啊……”

    溫珣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是啊。”可身為一州之主,他們能做的,也只有保全一州百姓。

    短暫的沉默后,秦闕轉移話題:“來,吃甜瓜。第一茬暖房甜瓜,好吃!”

    溫珣捏了一塊甜瓜品了品,果然又脆又甜:“真的,這個品種好,回頭給師伯他們送點去。”

    秦闕笑道:“不用你說,已經安排部曲送過去了!

    正說著閑話時,部曲通傳道:“王爺王妃,大將軍王來了!弊詮膶⒒⒎唤o秦闕之后,衛椋的活動范圍就不局限在居庸關了,今年他老人家經常騎著馬各處晃蕩,聽部曲說,他甚至跑去了樂浪郡溜達了一圈,還登上了上谷號樓船。

    前幾日聽說他去了代郡,原以為他要順便溜達去并州看看五城,沒想到這么快他就回來了。

    衛椋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后還跟著十幾個年輕人。這十幾個年輕人身上披著棉大衣,裸露再外的手上臉上生了密密麻麻的凍瘡。他們面容枯黃神情憔悴,眼神中還帶著忐忑。

    秦闕的目光從這些將士們臉上滑過時,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你們是……涼州衛?”

    溫珣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連忙說道:“快進來。讓廚房做些熱食,快,越快越好!”

    秦闕曾經在涼州衛中呆了好幾年,雖說每一個兵卒模樣不同,可是涼州兵和幽州兵他還是一眼就能區分?粗@些年輕的小將們抱著碗狼吞虎咽,溫珣心中酸澀:“慢慢吃,鍋里還有!

    衛椋沉默著坐在上首位上,他低著頭,看著鉛灰色的地磚。不知多了多久,衛椋聲音嘶啞道:“林老狗倔脾氣,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他不會求人。人,老夫給你們帶來了。事情怕是不會小,于公于私老夫都希望你們能幫他們一把。但是這事……挺大,你們若是拒絕,也情有可原!

    說話間,涼州衛的將士們已經吃飽了。他們脫下身上暖和的棉大衣,在秦闕和溫珣面前跪下了。年輕的小將們以頭搶地,領頭的小將更是泣不成聲:“去年開始,朝廷讓我們涼州衛削減兵力。林帥想盡一切辦法安置了部分人,可是心有余力不足。今年涼州大旱,百姓們食不果腹,朝廷又拿不出糧草。我們出發之前,軍中的糧草只能支撐月余。匈奴人來勢洶洶,兄弟們吃不飽如何沖鋒陷陣。請端王爺看在過往情誼上,救救林帥,救救涼州衛的兄弟們!”

    “請端王爺救救涼州衛的兄弟們!”

    秦闕眼眶發紅,他在涼州衛呆過,怎會不知涼州的情況?涼州的邊境比幽州更長,邊界外的匈奴更殘暴。十萬涼州軍都未必能將整個邊界護住,若是再削減兵力,無異于朝廷從背后捅了戍邊將士一刀。

    血脈相連的涼州兄弟,秦闕怎能不幫?可是一旦出手,憑著他那父皇和太子猜忌的德行,他的安寧日子也就到頭了。

    秦闕的指尖微微顫抖著,他幾乎用盡了全部理智,才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瓊瑯,再養十萬兵,我們養得起嗎?”

    話音落下后,秦闕覺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溫暖的掌心覆蓋了。抬眼看去,就見溫珣含笑的眼:“養得起!

    “可若是……這支兵不受你我控制,將來可能會對著我們刀劍相向,你還想幫他們嗎?”

    溫珣依然眉眼彎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君子論跡不論心。王爺想做什么,大膽做便是。無論將來涼州將士會不會對我們刀劍相向,至少現在他們需要我們的幫助,若是我們不幫他們,十萬將士要挨餓受凍。都是大景同胞,爹生娘養的,能幫一把是一把!

    秦闕反手用力握住了溫珣,眼中幾乎落下淚來:“好!

    第88章

    豪言壯語是放出去了,可接踵而至的問題卻將秦闕給難住了。安頓好涼州來的將士后,秦闕先拉著溫珣還有衛椋開了個內部小會議,將他想到的一些難點說了出來。

    十萬大軍每一日都要用掉幾十車的糧草,幽州和涼州之間并不相鄰,就算飛過去中間還隔了一個并州。而并州一半平原一半叢山峻嶺,從平原轉道涼州,中間還得路過司州;從山嶺中穿過,車馬通行都是問題。想要無聲無息將糧草運送到涼州,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此之外,涼州衛的十萬人馬需要支持多久?是一兩個月,還是一兩年?這些事情都需要提前商議好,才能安排后續工作。

    秦闕困擾地嘆了一口氣:“數量少也就罷了,上萬輛馬車,就算偽裝成商隊也要分裂成幾百個。目標太大了。兩軍將帥之間私下交付糧草是大忌啊,稍有不慎不光是我倒霉,就連林帥也討不了好。”

    朝廷本就在削藩,他的動靜若是大一些,只怕前腳剛給涼州送了糧草,后腳朝廷就要下旨讓他回長安等候發落了。這也就算了,若是糧草被有心之人截了,他的一番心意付之東流,涼州衛的將士們還要繼續餓肚子。

    秦闕想到的問題也是溫珣想說的,西去涼州山高水遠,若是沒有安全的運糧通道,這個忙他們就算相幫,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實在想不到辦法后,溫珣扭頭看向了衛椋,篤定道:“師伯能將涼州的人帶到我們面前,就證明您是信任我們和涼州軍。師侄給您一句實話,籌集糧草問題不大,不過我們需要安全的運糧通道?王爺仁厚,愿意支持涼州衛,這是他的情分和格局?扇羰侵С譀鲋菀哿俗约,那就得不償失了。”

    衛椋抬眼掃了溫珣幾下,眼神中多了幾分贊許:“那是自然,若是不能保全自己,那這個忙不幫也罷。”頓了頓后,衛椋指向了輿圖上的長城:“瓊瑯行遠,現在長城在我們手中!

    巨大的輿圖上細致地記錄了臨近幾個州府的山川河流,其中代表長城的線條彎曲地從幽州延伸到了并州境內。只不過從并州雁門郡向西,長城變得斷斷續續,這里的長城依山而建,靠天然地貌形成天塹。

    曾經匈奴和鮮卑連手,像鋼刀一般插入并州,分割了并州的領土。后來鮮卑戰敗吐出了五城,幽州鐵騎連忙派出了衛平西,秦闕也趁機將刑武調了過去。這幾年他們并不是只顧著挖礦守城,他們還聯系了定北侯許泰抽空扇了敵人幾巴掌,陸續讓他們吐出了幾座城。

    那些為了抵御外敵建立的長城再一次發揮出了自己的作用,刑武他們占了領土后,第一時間調集了將士和并州當地的百姓,將破敗的長城再度修繕完畢。

    看著地圖上斜斜延伸到涼州境內的長城,溫珣眼睛一亮:“確實可以走長城,就是將士們要受累了!辈⒅荻蔚拈L城崎嶇陡峭,車馬上不去,只能靠人力搬運。

    衛椋輕笑:“搬吃的還能算辛苦?又不是疾行偷襲有性命之憂!

    溫珣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如果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別說讓自己翻山越嶺,就算拼了性命也愿意。思考一陣后,溫珣認真道:“還有一事,在正式支持涼州衛之前,我們需要和林帥面談。”

    這么多的糧食送出去,可不是為了養將來的敵人。出于仁義道德,秦闕再林帥危難之際伸出了援手,可將來若是涼州鐵騎反過來刀劍相向,這個后果秦闕和溫珣都不想看到。

    衛椋頷首正色道:“這是自然,就算你們不說,老夫也要提出來。他林老狗承了我們的恩情,將來要是忝著個老臉對我們動手,老夫第一個饒不了他。”

    秦闕有些慚愧道:“林帥對我有恩,按道理說我不該在這種時候還對他老人家有諸多要求……”

    衛椋眼睛一瞪:“你在說什么胡話?他對你的那點恩義那是理所應當。你好歹是個皇子,到了他的地盤要是死了,你當他的小日子能好過?你要記得,你和瓊瑯現在對他的幫助是無法用個人恩義來衡量,糧食送到涼州,救下的是千萬條性命。他林老狗沒那么大臉,你的小命也沒那么值錢!”

    秦闕:……

    溫珣:……

    看出來了,師伯對林帥有怨氣。

    這就神奇了,明明有怨氣還能出手相助,這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幾日后溫珣和秦闕到了并州境內,他們要在并州西河郡境內的哨所中和林淵會面。這次見面的時間地點是衛椋定下的,因而衛椋也跟著一起到了西河郡。

    說起來這還是被圣上趕到幽州之后二人第一次離開幽州境,按照藩王非詔不得離開封地的說法,這二人已經能被言官們吊起來罵了。

    可在幽州和并州的土地上,誰能參他們?

    幽州自不必說,那是自家大本營。掌管并州半數兵馬的定北侯許泰前幾年就在兩個孫子的牽線搭橋下和幽州睦鄰友好了。

    車馬一路向著西南前行,溫珣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不太刺激。”想當初他們踏入并州境時,每一天都心驚膽戰,生怕有人來追殺他們,F在這么四平八穩的,走在并州的大地上和在幽州走沒什么區別。

    秦闕神奇地理解了溫珣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后,他有了個好主意:“要不給定北侯傳個信,讓他派幾路人馬來攆我們一下?讓我們感受一下故地重游的滋味?”

    溫珣擺擺手:“可別,刑武他們在前方接應,可別鬧出誤會來。”

    正說著,車窗外傳來了陣陣馬蹄聲,循聲看去官道上一隊人馬正疾馳而來。領頭的將軍懷中捧著一柄大鋼刀,不是刑武又是誰?

    “并州西河營將士恭迎王爺王妃——”

    西河郡的營房是今年剛建的,營房規模并不大,里面的設施卻一應俱全。剛到營房內,溫珣就被迎面而來的熱氣逼得后退了兩步:“好家伙,雖說并州產煤,你們也太舍得燒煤了吧?”

    刑武手捧大鋼刀憨憨笑著:“這不是聽說王妃來了么,大伙兒心里高興,就多燒了幾個暖爐。對了王妃,前短時間送回去的禮物您可還喜歡?”

    好問題,竟然將溫珣問住了。前段時間刑武送什么東西回去了?他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還是秦闕湊到他耳邊提醒道:“柿餅和醋!

    溫珣恍然大悟:“喜歡!柿餅香甜,醋蘸水餃特別香,還有牛肉塊對不對?牛肉也煮得好!對了,還有一種大大的芝麻餅,酥脆香甜很好吃!

    刑武立刻呲著個大牙笑了起來:“王妃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闭f完刑武轉身對身后的部將說道,“晚宴加上水餃牛肉和芝麻餅!

    看到這一幕的衛椋抬起手呼了衛平西一個腦瓜子:“混賬玩意兒,看看人家多細心,哪像你這個小兔崽子,見面就說我長褶子了。”

    衛平西苦著臉,捂著腦袋委屈不已:“可是義父,孩兒沒說錯啊……”

    衛椋心塞:“娘的,養了幾個憨貨。”

    溫珣和秦闕能來并州,將士們都非常開心。他們中有很多人是這兩年才加入并州戍邊軍的,雖然之前沒見過端王夫夫,可是這二人的名字卻時常在他們耳邊轉悠,他們能吃飽穿暖住上寬敞命令的屋子,手中能握著殺敵的兵刃……這一切都是端王夫夫的功勞。

    尤其是溫珣,人美心善還聰慧,從邢統領到許將軍都對他敬佩不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啊。

    在營房中轉了幾圈后,林元帥他們的坐騎也到了營房中。聽將士通傳后,秦闕脊背挺直呼吸變得急促,肉眼可見地緊張了。

    溫珣有些好笑:“行遠怎么這么緊張?”

    秦闕心有余悸:“被林帥罵了太多次,已經形成條那啥了!睖孬懨碱^一挑:“條件反射。”

    秦闕肯定地點點頭:“嗯,對,條件反射。以至于聽到他來的消息,已經開始全身不自在了。”

    溫珣安慰道:“放心吧,你現在是王爺,不是他手下的將士,他應該不會罵你了!

    沒多久,溫珣就見到了傳說中不近人情的林帥。林帥身材高瘦,神情嚴肅,眼神堅毅,和溫珣想象中用兵如神的老將軍一模一樣。因為是秘密前來,林帥沒有披甲,只穿了一身略顯單薄的黑衣。

    剛打照面,林帥就和衛椋對視一眼。哼了一聲后,二人同時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偏過頭去。

    而后林帥的目光從溫珣和秦闕身上掃過,看溫珣時,那眼神還算得上柔和,結果剛和秦闕的眼神對上,林帥的罵聲就響起來了:“老夫先前教你的那些兵法怕是教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什么樣的蠢貨會去養一支不受自己控制的兵?什么樣的莽夫才會在蠢貨的煽動下離開大本營到陌生的地方來?”

    秦闕張張嘴,想辯解什么,卻只能無奈地嘆了一聲:“看吧,我就知曉會是這樣!

    溫珣:……

    林帥的“嘴臉”他也算見識到了。

    沒等秦闕說話,衛椋已經忍不住了:“你他娘的給老夫嘴巴放干凈一點,是誰點頭哈腰來求援的?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是兩孩子心善,不忍心看將士們忍饑挨餓才伸出援手,你他娘的有能耐,自己的兵自己養!”

    林淵冷哼一聲:“你這老賊說什么風涼話,當初他兩要是來我涼州,現在哭著喊著求援的就是你。老東西,得了便宜還賣乖,把你掛城墻上!”

    衛椋半點不讓:“誰掛誰還不一定啊,有些人七斤半的鴨子八斤半的嘴,活了一輩子干啥啥不行也就只會打個嘴炮!

    “老夫罵自己的徒弟關你屁事,再說了,老夫哪點罵錯了!慈不掌兵,他不長腦子!”

    “要點臉吧,要是他不幫你,你掛城墻上風干了都要不到糧!

    眼見兩個老將軍擼著袖子對罵起來了,二人身后的將士們齊齊陷入了沉默。關鍵時刻還是溫珣緩和了氣氛:“諸位將軍遠道而來辛苦了,營房中已經準備了飯菜,大家先去吃個飯休息一下吧!

    至于兩個對罵的老將軍就讓他們再多罵幾句吧,兩軍對陣之前總要互相問候對方將領家祖宗十八代的。

    習慣就好。

    在兩位老將軍對罵之時,溫珣已經向涼州衛的幾位將領打聽清楚了涼州衛現在的情況。今年秋季涼州大旱,糧食減產,官府的糧草遲遲未發。涼州十萬鐵騎也收到了朝廷要減三萬兵的旨意,只是林帥一直咬牙死扛著。

    只能養活七萬人的糧草現在要養活十萬人,哪怕朝廷的糧草及時送到,也注定了涼州衛的將士們要挨餓。幽州如果要支持涼州衛,那就不是支援三五個月的事了。

    就在溫珣垂眸思索時,林淵和衛椋一前一后推門而入。林帥目光沉沉地看著溫珣和秦闕,認真道:“匈奴狼子野心,不用三年一定會揮師南下。三年,老夫懇請端王爺和端王妃,供我們三年的糧草。”

    “朝廷給的糧食老夫只能養活三萬人,多出的三萬人,就要拜托你們了。”

    溫珣輕嘆一聲,手指輕輕再桌面扣了兩下:“林帥,明人不說暗話。想要幽州提供支持,我們需要你的一份承諾!

    林淵站直了身體,認真道:“只要不是讓老夫起兵謀反,老夫都答應!

    溫珣聞言微微一笑:“王爺和林帥有師徒情誼,自不會陷林帥于不忠不義之境。可我們也不希望將來涼州衛和幽州衛的將士們刀兵相向,林帥只要寫下保證,若是將來有一日兩軍對壘之時,你主動退兵三十里,我們保證涼州衛三年內不會有將士餓肚子!

    林淵聞言垂下了眼簾,似乎在慎重地思考這事。涼州衛的將領們則忐忑地站了起來,兩軍對峙時自己主動退讓會讓將士們士氣受挫,后果會很嚴重?涩F在若是不答應,涼州衛的十萬將士可能挺不到兩軍對峙的那一日。

    “見好就收吧,人都到這里了,裝什么裝!毙l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他娘的到了打起來的地步,難道你覺得我們幽州兵打不過你們?”

    林淵咬牙恨聲道:“士可殺不可辱,你懂個屁!不裝一下會顯得老夫沒有面子。”

    第89章

    溫珣提出的要求并不過分,供養一支強軍三年,只要一個將來的承諾。林帥略略思索后,當著兩軍將帥的面寫下了保證書,并且蓋上了涼州衛的帥印。

    印章蓋下之后,涼州衛的將軍們肉眼可見地松了一口氣。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現在開始,涼州衛的將士們不用忍饑挨餓了。

    溫珣和秦闕也是言出必行的人,保證書拿到手的當天,第一批物資就已經到了西河營。

    第一批物資是用來探路的,因而數量并不多,不過上面裝載的物資卻讓涼州衛的將士們大開眼界。往常收到的糧草,就只是字面上的糧食和草料。糧是粗糧,大豆居多,高粱小米麥子其次,往往百車之中,只有幾擔白米。草料就更加通俗易懂了,喂馬燒飯用的,人根本吃不了。

    涼州衛中負責接管第一批糧草的將軍叫林珅,在涼州衛中摸爬滾打數十年的將軍看著面前打開的一個個鐵罐頭目瞪口呆:“不是……肉還能這么保存?”

    每一個鐵罐子中都裝著滿滿的肉,無論是豬肉還是雞鴨肉,每一種都色香味俱全。大塊的肉浸在葷油中,光是看一眼就給人莫大的滿足。溫珣讓將士們各自取了一種肉罐頭,放在火上烤熱了,讓涼州衛的將軍們當場品嘗。

    吃到第一口肉罐頭時,涼州衛的將領們不少人紅了眼眶。逢年過節才能吃得上的肉,真的能成為他們平時的軍糧嗎?

    讓林將軍他們驚訝的不只是肉罐頭,還有隨車而來的糧。這些糧食并不是他們平時見到的模樣,林珅從麻袋中拽出了一把梆硬的樹枝狀的東西,不太確定道:“這個是……草料?”

    刑武解釋道:“這是土豆粉條,用水一煮又順又滑,加上辣椒醬,天冷最適合吃這個!

    土豆高產但是不易存儲,于是在眾人的努力之下,不易存儲的土豆換了一副模樣。除了眼前的土豆粉條之外,車上還有土豆干,土豆粉和一系列容易保存的土豆制品。

    玉米就更別說了,得知這它的產量和作用后,那兩袋子金燦燦的玉米;蔚脹鲋菪l的將軍們眼睛都紅了。

    西北的漢子們對辣椒的接受程度也非常好,品嘗了幾種辣椒醬后,林珅已經和幾個將軍們攀關系討人情,想要搞上一袋辣椒種子回去了。

    眼看涼州衛的將軍們圍著車馬又驚又喜,林淵默默退到了營房拐角的背風處,從腰間取下了煙桿。敲去煙槍中的灰燼后,老元帥抖著手往包了漿的煙頭中塞煙絲。

    今日的火石也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好幾次,都沒能將煙絲引燃。

    就在林淵挫敗地放下煙桿時,一邊伸出了一支點燃的火折子。林淵抬頭看去,就見裹著狼皮大氅的溫珣彎著腰,不太熟練地給自己點上了旱煙。

    林淵神色平靜地看了溫珣一眼,低頭抽了幾口旱煙。淡青色的煙氣被涼風吹散,林淵背靠著營房堅實的墻壁,眼神柔和道:“多謝!

    溫珣收好火折子,抿唇笑了笑,又招手喚部曲取了一件棉大衣來。他將大衣展開,聲音柔和道:“這是棉花做成的衣裳,輕薄溫暖,四師伯試試?”

    林淵“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而后猛地轉頭睜大眼睛看著溫珣,連旱煙都顧不上抽了:“嗯?!”

    驚愕片刻后,林淵眉頭皺起,輕聲嘀咕著:“衛椋這老東西,不是說什么都沒告訴你們嗎?”說完這話后,林元帥又自我否認道:“不不,也許是章淮透露的……”

    溫珣微微偏過頭,眉眼彎彎看著眼前的長者輕聲抱怨著。直到林淵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后,他才笑道:“師伯不用多想,是我自己猜到的!

    “到幽州后,我才知曉師父是范氏門生。這些年幾位師伯助我和行遠良多,唯獨提起四師伯時,師伯和師父們都閉口不提。最初我以為是四師伯出了意外人不在了,后來又覺著,可能是四師伯做了什么讓師門忌諱的事,所以大家才不提起你!

    “就連行遠,也一直在疑惑,范栗大儒親傳的四弟子到底是誰?”

    “直到看到了您和衛師伯,我才確認了。你和衛師伯一樣身份特殊,因而師門才三緘其口,對您避而不談!

    林淵輕嘆一口氣,“我和衛椋一個掌西涼一個鎮幽州,太多的眼睛盯著我們了。若是讓外人得知我們都是范氏門生,會給師父他們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說完這話后,林淵看著溫珣淺笑道:“原本師父在收了我之后,就準備不再收徒了。你師父是個意外,你又是意外中的意外。你表字瓊瑯對不對?確實人如其名,聰慧機敏,人如璞玉!鳖D了頓后,林淵眼神慚愧:“是我沒教好徒弟,讓你平白受了委屈。行遠這人直率莽撞,先前聽那張巖挑唆做了不少蠢事,跟著他你受累了吧?”

    過去的事,溫珣本不想再提,可是聽林淵這么一說,他也忍不住想要為秦闕分辨幾句:“師侄倒是覺得他很好。他能辨明是非,能聽得進道理,對部下信任且大方,而且心善坦蕩。雖說我們的相遇有些波折,可是……”

    說到秦闕,溫珣臉上露出了笑意,“可是他對我很好。師伯,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

    林淵抽了幾口煙,幽幽嘆道:“遇到你,也是他的幸運。準確一些說,他能遇到你,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傻東西啊,先前老夫一直在擔憂他將來該如何收場。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一個不會弄權的傻子,身邊又沒人幫扶,爭又爭不過搶又搶不贏,偏偏還有婦人之仁,此生怕是難成大事,能做個閑散王爺偏安一隅已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卻沒想到,他有這種造化,遇到一個能為他考慮周全的人,能成就一番事業,能在亂局中找到一條生路,還開了一片太平。”

    “更沒想到,先前不看好他的我,有朝一日竟然要向他求援。說起來,老夫這心情,還挺復雜!

    林淵攏了攏身上的棉大衣,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眼圈,抬頭看天聲音蒼涼道:“掌管西涼鐵騎時,老夫曾經立誓,此生只做純臣不涉黨爭,不問朝廷,只守邊塞?擅盍舜蟀胼呑,卻發現我才是那個憨直蠢笨之人。”

    “是時候要為下面的年輕人考慮考慮了……”

    溫珣默默站在林帥身邊,聽他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眼前之人是殺伐果決的老元帥,卻因為師出同門的關系,溫珣覺得他身上有種親切感。

    同樣的感覺林淵也有,往常和自己的徒弟以及部下相處時,林淵總會忍不住暴躁。可是和溫珣站在同一個墻角下曬太陽,林淵卻覺得心神寧靜,連帶著心情也好了起來。

    秦闕找來時,就見這一老一少正曬著太陽瞇眼說著閑話。

    林帥臉上和煦的笑容讓端王爺頭皮發麻,在林帥身邊那些年,他從沒見林帥笑得如此放松過。

    林淵一眼就看到了探頭探腦的自家徒弟,他直起身體,敲掉了煙斗中的殘渣:“可是糧草已經對接完畢了?”

    秦闕頷首:“是。”

    西河營的將士們會將第一批糧草運送到并州和涼州交界處,然后涼州衛的將士們會背著糧草翻山越嶺。每一批糧草什么時候交,交多少,需要多少人運糧,雙方都已經安排好了負責的人馬。

    將帥非詔離開駐地是大忌,見事情已經安排妥當,林淵也該帶著他的人折返涼州了。臨行前,林淵將秦闕叫到了一邊,看起來像是有話要交代。

    看著林淵嚴肅的面容,秦闕心中有些忐忑,不過想到這是在自己的地盤里,他又多了幾分底氣:“林帥!

    林淵沉吟片刻,認真道:“先前你聽張巖的話離開涼州衛時,老夫曾對你說過,將來走出去,不要說我是你的師父!

    想到前些年做的那些沒頭腦的事,秦闕慚愧低頭:“林帥所言極是,當初是我不分好賴。”

    林淵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張巖已死,你也尋到了正道,做出了一番事業。老夫要為先前斥責你的那些話對你道歉,慈不掌兵,心慈手軟是兵家大忌,當初老夫覺得你可能會走掌管兵權之路,因而對你嚴厲,看不上你瞻前顧后顧此失彼的蠢樣子,有時候說話確實難聽了些;叵肫饋恚闶腔首,將來要走什么路,本就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先前老夫說的那些不中聽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秦闕聞言,鼻尖酸澀。當初在涼州衛時,林淵親手教導自己兵法和武藝,他確實對自己嚴厲,現在想來也是怒其不爭。若是異位而處,自己未必能比林帥做得好。

    秦闕低頭,語氣愧疚:“是我那時候不懂事,辜負了您的栽培。您也是為了我好,想要護住我,才會嚴格要求我。”

    林淵滿意地點點頭:“果然是長進了!

    滿足地舒了一口氣后,林帥正色道:“對于現在的你而言,心善不是什么壞事。你走的路已經發生了變化,已經超出了老夫能預測的極限,老夫幫不了你什么,只給你一句話:將來遇到事情,多和瓊瑯商量,多問問衛椋他們!

    秦闕雙手抱拳恭敬彎腰:“徒兒記下了。”

    林淵臉上出現了笑容,聲音越發柔和:“記下就好。還有一句話,算是老夫托大了:以后加倍對瓊瑯好,他是個好孩子,遇到他是你的福氣。”

    林帥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幾句話說完后,他翻身上了馬。

    眼瞅著林帥要揚鞭,衛椋揚聲道:“走啦?天要黑了,你老眼昏花,住一晚再走唄?”

    林淵策馬揚鞭,馬蹄聲中,老元帥堅定地聲音傳來:“不住了,早些回去早些安排。你多保重,別死了啊!

    衛椋凝視著林淵的背影,直到看不見這行人,才幽幽說道:“你也是!

    林帥他們走得瀟灑,秦闕和溫珣卻要在西河營住上幾日。雖然他們還要過幾天才走,可是刑武已經早早安排上讓他們帶回去的禮物了。

    看著新烤出來的芝麻餅,秦闕打趣道:“邢將軍怕是要將西河營所有的白面都烤成芝麻餅讓我們帶走。”

    刑武憨憨笑著,“這餅耐放,王妃愛吃。王爺王妃拿回去送人也是好的!

    秦闕想了想后說道:“也是,師伯和師父也愛吃這個,回頭給他們送點去!

    正巧從旁邊路過的衛椋腳步一頓:“送什么送,他們涼州衛難道不會自己烤餅嗎?還要你們烤好了送去,他林老狗好大的面子!”

    秦闕愣了一下:“涼州衛?”

    衛椋指了指餅:“不是要給林老狗送餅嗎?”

    秦闕解釋道:“我說的師父是章淮章州牧。”

    衛椋吸了一口氣,眼神復雜地看著秦闕,半晌后嘆著氣搖著頭走了。秦闕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等拿著剛出爐的芝麻餅回到營房后,秦闕嘀咕著:“我說給咱師父送餅,師伯以為我要送給林帥,我解釋說是咱章淮章師父后,師伯像看傻子一樣看我。我……是不是又說錯什么話了?”先前也是,他跟著溫珣一同喚章淮為“師父”時,章淮還特意糾正了他。

    溫珣一開始時還能不動聲色啃著餅,可是看秦闕越來越困惑,神情像極了大黃憂郁看天的樣子,他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你還沒發現?”

    秦闕一臉無辜:“發現什么?”

    溫珣喝了幾口水,壓下了滿嘴的香甜:“先前你不是問四師伯是誰嗎?你還沒注意到嗎?林帥就是那個四師伯啊!今天我和林帥說了那么久的悄悄話,你都沒聽見?”

    秦闕:……

    秦闕:。。

    端王爺遭受了今年最大的刺激,一時間他呆呆站在原地,神情一片茫然。直到溫珣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猛地回神:“你是說,你是說!”

    “對~就是那個意思,我也是前些日子看衛師伯那么積極為涼州衛的將士們牽線搭橋才往這上面想。若不是同門,若不是非常信任,師伯怎會如此上心?亂世之中誰的拳頭大誰就有話語權,這個道理衛師伯不會不知。他不但帶著涼州衛的將士們來到了我們面前,還一手促成了今日的面談。對于一軍統帥而言,這不合常理。”

    秦闕驚奇地看著溫珣:“所以說,我們其實是同門師兄弟?我,娶了我的師弟?”

    溫珣笑吟吟頷首:“是呀。而且今日林師伯前來會談,遠不止是為涼州將士們求糧來的,他是在觀望在試探。朝廷背刺他,他要為手下的將士們選擇明主了。”

    原以為秦闕聽了這個后會恍然大悟,結果秦闕“呲溜”一聲擠到了溫珣身邊的椅子上,一手挑起了溫珣的下巴。狠狠親了溫珣一口后,秦闕眼神欣喜又期待:“快,快喚我一聲‘師兄’,讓我高興高興!”

    溫珣:……

    第90章

    溫珣說的重點,秦闕是一句都沒聽,端王爺的注意力完全跑偏,只顧著調戲自家師弟去了。等秦闕鬧騰完畢,溫珣已經累得一根手指頭都不想抬起來了。他嗓子干澀,面對舔著臉湊過來的秦闕,想罵都罵不出聲。

    秦闕也知道自己鬧過頭了,這會兒乖乖捧著溫水伺候他家小師弟喝茶,同時還不忘保證:“好瓊瑯乖師弟,師兄不鬧你了,你喝幾口水緩緩!

    抿了幾口茶后,溫珣才覺得自己的嗓子舒服了些。翻了個身后他看向了秦闕的俊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腰快斷了……”

    秦闕麻溜地放好水杯爬上床,雙手輕輕扶住了溫珣的腰身,修長有力的手指順著溫熱光潔的皮膚熟練揉開:“這個力道如何?”

    溫珣趴在床上,鬢邊的碎發隨著秦闕的動作微微晃動。不得不說,端王爺這一手按摩手法深得他意:“嗯,好。”

    瞅著溫珣昏昏沉沉犯困的模樣,秦闕心中一片柔軟。得知溫珣是自己的小師弟之后,秦闕總覺得他家王妃變得柔弱又乖巧:“先前不知道林帥就是四師伯時,我每次看到你和范家的大儒還有學子們站在一處時,都覺得自己和你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吹侥阏驹诖笕鍌兩磉呎勑︼L生,整個人閃閃發光,感覺離你好遙遠。可是現在,瓊瑯,我覺得離你近了一些!

    大手在緊致的腰身上按壓著,秦闕低頭親吻著溫珣的肩膀,用長了胡茬的下顎輕輕磨蹭著身下光滑的皮膚:“阿珣,我好高興也好慶幸。我原本以為我是不幸的,六親緣淺手足相殘,可是一路走來,我又覺得老天爺對我不薄。母妃、吳伯、師父、你……乃至整個師門,你們都是上天恩賜給我的驚喜!

    “怎么辦阿珣,我現在覺得自己底氣好足,感覺這些年壓在自己身上的大山也開始松動了。”

    溫珣翻了個身,同秦闕四目相對,搖曳的燭光照亮了二人的雙眼,溫珣在秦闕的眼眸中看到了小小的清晰的自己。他伸手同秦闕十指相扣,緩慢又堅定地說道:“行遠,只要穩打穩扎,你的底氣會越來越足!

    大景號稱有百萬雄兵,可分散到十三州后,除了幽州和涼州之外,其他州府的屯兵滿打滿算也就只有十萬。這十萬人中還有很多后勤人員,每個州府真正能披甲上陣的也就只有兩三萬。

    而目前為止,幽州能披甲上陣的將士,已經超過了十五萬。更別提那些后勤人員,在無數次的演習和對沖中,哪怕是膳食堂的伙夫也能拿著搟面杖來上一套棍法。

    如今他們還和涼州衛的將士們有了良性的發展,真到了兩軍對戰那一日,相信林帥會有正確的選擇和判斷。

    不知不覺間,秦闕已經從不被人看好的皇子,成長為大景最有實力的藩王了。只要大家能穩住,不被朝廷套牢,不被人蠱惑走錯了路,秦闕的實力只會越來越強。

    在西河營住了幾日后,溫珣和秦闕啟程返回了幽州;厝r,二人從太原郡繞了一圈,除了拜訪定北侯許泰之外,還轉道去了一趟并州謝家。

    這幾年溫珣和謝世卿一直有書信來往,朝堂中的一些動向,謝世卿也會在信中對溫珣透露一二。前段時間謝家家主身體抱恙,謝世卿請了假,從長安回到了老家。溫珣想著正好順路,可以去拜訪一下這位舊友。

    幽州并州前些年戰亂不斷,因而這邊的世家大族都喜歡將本家修建成堡壘。依靠山川河流為屏障,若是遇到戰亂,囤好糧食堡門一關,堡內的族人們就又能抵抗外敵,又能正常生活。

    溫珣曾經在幽州見過這樣的堡壘,卻還是第一次身臨其境。

    謝家堡外環繞著人工開鑿的護堡河,想要進入謝家堡,只能通過堡壘四方的廊橋。看謝家堡的規模,竟然比部曲大營還要雄偉,溫珣不由得驚嘆出聲:“好大的工程量!”

    世家底蘊可見一斑哪,他們部曲大營那么多人,到現在還沒挖出護營河呢。

    得知溫珣他們會到自家來,謝世卿早早地守在了謝家堡外的廊橋上?吹蕉送跻恍械能囻R后,謝世卿迎了上來:“瓊瑯!可算等到你們了!

    畢竟不是幽州的土地,若是被人知道端王和端王妃到了謝家堡,難免會生出事端來。所以謝世卿直接告訴家里人,他有兩個朋友路過,他自行接待就可以。

    幾年不見謝世卿,原本俊秀的青年黑了也瘦了。唯一不變的是,他還帶著那高高的帽子,見到溫珣時,眼中的光芒依舊:“數年未見,瓊瑯風采依舊!”

    說完后謝世卿又轉頭看向了秦闕,友善地笑了笑:“秦先生,歡迎來到謝家堡!

    秦闕頷首微笑:“正巧路過,瓊瑯聽說你回家了,就帶我來見見你。打擾了。”

    之前見秦闕時,秦闕黑著臉,看著非常不好惹?墒沁@次見面,謝世卿卻感覺到了端王爺鮮明的變化。端王變得柔和了,和溫珣站在一處時,就是一對璧人。

    見謝世卿對著溫珣笑得一臉燦爛的模樣,秦闕不由得抬頭看向了他的帽子,又低頭瞅了瞅謝世卿的鞋底。在長安時,他曾經和謝世卿見過兩次,每次見面都見他戴著高高的帽子。一開始他只是覺得這個帽子有些高得過分,后來聽溫珣說,這是謝世卿特別定制的帽子,專門增高用的。

    誰能想到鐘靈毓秀的謝家天才謝世卿,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呢?除了高帽之外,他還有特別定制的高底鞋。穿上高底鞋戴上高帽,不知情的人就不會發現他的身高有水份了。

    果然,隨著謝世卿的行走,衣擺下露出了比平常鞋子厚兩倍的鞋底。秦闕給了溫珣一個佩服的眼神,若是他穿著這樣的鞋子,別說健步如飛,光是平地行走都能摔得半身不遂。

    謝家堡內人潮涌動,偌大的堡壘內部看起來和普通集鎮沒什么區別。謝世卿引著端王一行入了自家府邸,揮退下人后,他親手為二人斟茶倒水:“家中茶水粗陋,委屈二位了。”

    溫珣笑道:“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說客套話了,這可是上好的鐵觀音,我們在幽州可喝不到這么好的茶!

    謝世卿哈哈一笑,爽朗道:“這不是在官場學了幾句么,可惜我蠢笨,始終學不到精髓,估計這輩子都學不會了!

    謝家在并州還能算得上是個世家,可是在長安,謝家根本不入流。這就導致了謝世卿做官時經常被排擠,可憐的小謝嘆了一口氣,取下了頭頂的帽子:“瓊瑯看我的頭發!

    溫珣掃了一眼,差點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高帽下的秀發已經見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頭皮!溫珣嗆咳了兩聲,驚愕道:“這是什么情況?怎么脫發這么嚴重?”

    謝世卿心累地將高帽戴了回去:“可別提了,官場傾軋,從做了那該死的博士祭酒起,我就沒有一日消停。如今朝野紛亂,太子和長公主爭得你死我活,就連我這個邊緣小官兒,都要被卷入其中。我是怕了,趕緊回來躲一陣!

    溫珣和秦闕對視一眼,雖說他們在幽州也會時常收到朝廷傳來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并不詳細,哪里有身在長安的人知道得多?

    謝世卿也知曉溫珣他們今日來訪的目的,看了看二人后,他嘆道:“二位也沒將我謝仲文當成外人,我就對二位說句實話吧。長公主終究棋差一著,已經露出頹勢了!

    “冀州許氏,本是先皇后的母族,前些年依靠長公主和大皇子得了不少好處。后來大皇子走了之后,長公主過繼了一個孩兒,我原本想著,許氏會繼續支持長公主,可萬萬沒想到,冀州許氏轉投到了太子門下,長公主被打擊得不輕。”

    秦闕眉頭皺起:“那現在是什么情況了?”

    謝世卿道:“上個月我告假離開長安時,聽聞掌管京畿大營的驃騎將軍被三公曹帶走了,說是收受賄賂,數額巨大!

    溫珣并不知這位驃騎將軍是誰,不過看秦闕突然凝重的眼神,他知曉這事應該不止是收受賄賂那么簡單:“行遠認識那位王將軍?”

    秦闕微微頷首:“當時我從涼州衛調至京畿大營后,就是這位王將軍關照我。”

    讓秦闕從涼州衛回長安是長公主的決定,她調秦闕去京畿大營,也是希望秦闕能幫她一把?磥磉@位王將軍是長公主的人,他被帶走了,就證明長公主無法把控京畿大營了,也就意味著長公主無力和太子正面抗衡了。

    秦闕抬頭看了看長安方向,沉重道:“天終究是要變了!

    同謝世卿閑談了小半日后,溫珣他們得離開了。

    謝世卿再度送他們到了廊橋上,雖然知道留不住二人,可謝世卿還是想多說一句:“天色都快暗了,休息一晚再走吧?”

    溫珣笑著擺了擺手:“回去還有事,仲文今日對我們說的事情很重要。將來若是有機會,我和行遠再同你把酒言歡。”

    謝世卿抿了抿唇,眉宇間有幾分擔憂,思索一陣后,他斟酌道:“原本憑我的身份,不該說這話。不過我還是想要勸你們一句,太子若是順利登基,恐怕接下來就要收拾各路藩王。先前各州府不斷有藩王造反,你們千萬慎重,不要卷入其中!

    謝世卿并不知幽州的具體情況,他知道的都是溫珣和秦闕要讓朝廷知道的一些事,因而他真誠得為自己的友人而擔憂:“若是事情真到了無法轉圜的余地,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自己。”

    溫珣眉眼彎彎對著謝世卿拱拱手:“我知道了,謝謝仲文!

    謝世卿還想說什么,就見不遠處有一匹高頭大馬飛奔而來。

    秦甲停在了廊橋外,對著秦闕和溫珣做了個手勢。見此溫珣溫聲對謝世卿說道:“仲文,若是年后不著急回去的話,可到幽州來轉一轉。”

    眼看二人策馬離開,謝世卿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哎,也不知瓊瑯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若是還被大將軍王把控著鐵騎,等太子上位,你們二人該如何是好!”

    而另一邊秦甲帶來了朝廷的消息:“王爺王妃,明年三月初三,太子登基為帝,朝廷傳旨讓各路藩王回長安參加新帝加冕儀式。”

    秦甲眼神中閃動著奇異的光,他搓著手認真又期待地問道:“王爺王妃,兄弟們這次要不要提前準備?三月初三打回長安,現成的禮臺,咱王爺直接登基?”

    秦闕:……

    溫珣:……

    好家伙,他們手下的這些部將,比他們還要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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