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第141章
留吁鷹繃緊了臉,定了定神,才低頭去看手里的那只信鴿。
信鴿的那個腳環上刻有代表長狄的狼首,此環沒有斷口,是在幼鴿時戴上去,除非把鴿腳砍了,不然這腳環是取不下來的。
就算是有人用殺鴿的手段把腳環取下來,也戴不進另一只成年鴿子的腳上。
這個腳環代表著這的確是他們長狄的信鴿。
腳環上系著一枚信筒,以蓋有狼首的大紅色火漆印封口,完整無缺,信筒還沒有被動過。
留吁鷹飛快地扭開了手指頭大小的竹筒,完好的火漆印隨之碎裂。
再取出了竹筒里那折成了細長條的的絹紙。
留吁鷹心里咯噔一下,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抬眼瞥了謝應忱一眼。
謝應忱漫不經意地撫著白鷹,白鷹抖了抖下羽翅,示威地對著灰鴿叫了一聲,灰鴿在留吁鷹的手里瑟瑟發抖,似乎隨時會暈厥過去。
留吁鷹暗暗地咬著后槽牙,打開了那折成長條的的絹紙,定睛一看。
一行行熟悉的狄文映入眼簾——
六磐城、銀川城和平洛城三城相繼失守,南征大軍已經退守到了蘭峪關。
他那褐色的瞳孔幾乎縮成了一個點。
原來不是謝應忱認定了自己會敗,不是謝應忱在說大話,是他已經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出兵了!
剎那間,留吁鷹突然想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可能性——
“沈旭呢?”
留吁鷹的聲音艱難地從咬緊的牙關中擠出,額角、脖頸間的青筋亂跳不止,整個人更是繃得緊緊。
謝應忱輕抿唇角,笑而不語。
見狀,留吁鷹心頭有了答案:也就是說,沈旭又去了北境!?
留吁鷹死死地盯著謝應忱的眼眸,右手攥緊手里的絹紙,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們漢人不是最重守孝嗎?!
謝以默才死了大半年,沈旭不是還要守兩年多的大孝嗎?!他不去謝以默墓前結廬守孝,跑北境去做什么!!
七月時六磐城被一把大火燒毀,謝以默的頭顱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王上雷霆震怒,連發了三封急信,令他務必守好北境。
而現在,銀川城和平洛城又出了變故,戰報一旦傳回長狄王庭,九姓親王怕是不會錯過這個落井下石的大好機會。
怦怦!
留吁鷹的心臟差點沒從胸腔跳出來,面黑如鍋底。
謝應忱嘆道:“留吁元帥如今恐是自身難保。”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擲地有聲,似利劍,如刀鋒,以勢如破竹之勢襲來,幾乎快將留吁鷹壓垮。
“……”留吁鷹緊抿著唇,雙腿仿佛被澆鑄在了地,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王尚書。”謝應忱轉過頭,朝西南方喚了一聲,聲音不輕不重。
這大景的朝堂上,只有一個王尚書,戶部尚書王寅。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人群中一個五十來歲中等身量的緋袍官員。
也就方才這幾句話的功夫,抵達宮城外的官員愈來愈多,三三兩兩地聚集在端門、承天門附近。
他們見謝應忱和留吁鷹在午門附近說話,有些人快步繞過,也有些人慢騰騰地往前挪,遠遠地豎著耳朵,試圖想聽他們在說什么,這其中也包括戶部尚書王寅。
“……”王寅一臉菜色。
只短暫的一個愣神,王寅就換上了一張笑臉,在周遭這一道道近乎同情的目光中,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來。
他臉上堆著笑,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世子爺。”
謝應忱抬手打了個手勢,知秋便把那兩張五萬兩銀票遞向了王寅:“王大人,拿著。”
王寅一頭霧水。
剛剛他遠遠地也看到留吁鷹命隨從拿了兩張銀票出來,只隱約聽到一兩句,什么“十萬兩”,“顧世子敢收嗎”云云的話。
謝應忱淡淡道:“這是留吁元帥給北境軍的銀子。”
啊?王寅哆哆嗦嗦地接過了那兩張“沉甸甸”的銀票,腦子里還有些懵。
留吁鷹給北境軍的銀子?
怎么顧世子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這些字連在一起,就這么奇怪呢?!
留吁鷹給北境軍十萬兩銀子作為軍資,總不會是期待著用來打他們北狄吧?
王寅朝不遠處臉色鐵青的留吁鷹望了望,就聽謝應忱又道:“如今東北的米糧是二百三十文一石。”
“這筆銀子只能用來買米糧,明天之內辦妥,五天內必須送到北境。”
王寅正盯著留吁鷹胡思亂想著,猛地聽到“明天”與“五天內”這幾個字,整個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澆了一桶冰水般醒了。
“明天?”他顫聲問道,簡直欲哭無淚。
這怎么可能!!
哪怕是去年,北境與北狄交戰最激烈的時候,皇帝也給了一個月時間購置糧草。
明天采購好糧草,五天內送到北境,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光是發公文招募糧商都至少得三天時間。
王寅的肩膀都快垮下來了。
這些年,皇帝龍體每況愈下,又怠政得厲害,動不動就罷朝,朝臣們也跟著比較閑。
可自謝應忱監國后,文武百官的好日子就不復存在,哪怕他這段日子也沒露上幾面。
最忙的就是內閣與六部,都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像王寅在萬壽節前已經連續三天歇在衙門沒回府了。
這一次,謝應忱比之前更狠。
明天就讓他辦妥這件事,而且還要以這么便宜的糧價,這讓他上哪兒買啊?
前幾個月,為幽州征買的糧草,還要四百五十文一石呢。
謝應忱銳利的目光輕飄飄地掃了過來,似乎看出了王寅的心思。
“不行?”他抬了抬眼皮,尾音微揚。
熠熠的金光輕輕地籠在他臉上,光與影的對比,反而襯得黑色鬼面后那雙狹長的狐貍眼比夜色還深。
“行行行。”王寅連連點頭,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兩張銀票,幾乎要愁哭了。
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心里暗暗后悔自己耳朵討嫌,剛剛他就該繞著謝應忱走的,居然還想偷聽。
都怪這留吁鷹!
王寅忍不住朝留吁鷹狠狠地瞪了一眼,實在想不明白,留吁鷹干嘛要給北境軍十萬兩銀子。
總不會是折服于世子爺的威儀,想棄暗投明吧?
這一看,他便對上了留吁鷹陰戾的目光,森冷如毒蛇,令人看著不寒而栗。
今天以前,王寅和大部分文臣一樣是主和派,抱著“以和為貴”的態度,對著留吁鷹向來是笑臉以對,可現在一想到都是因為留吁鷹莫名其妙給了十萬兩,才讓自己攤上這倒霉的差事,一股火騰騰地就冒了起來。
他瞇著眼,回瞪了過去,下巴微抬。
看什么看?!
這可是在大景,又不是在你們長狄。
留吁鷹心事重重,根本沒在意王寅,甚至懶得拱手,語氣生硬地丟下五個字:“顧世子,失陪。”
本來留吁鷹今天是要進宮赴萬壽節宮宴的,現在他也沒這心思了,調轉頭,大步流星地朝承天門方向走去,額角的根根青筋幾乎快要爆開。
他現在必須去確認一件事。
確認這飛鴿傳書上寫的軍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留吁鷹越走越快,褐眸中晦暗不明,似是波濤洶涌。
他心里其實已經偏向于是真的。
畢竟,除非謝應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不然,他不可能拿這種一下子就能戳穿的事來騙自己。
但留吁鷹還是抱著一絲僥幸。
因為沈旭而失了六磐城,他勉強也能向王上交代。
可若是連蘭峪關也被沈旭拿下,那么,自己這次南征的軍功,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了。
留吁鷹快步走出了承天門,踩著馬鐙,扳鞍上馬。
“啪!”
一記馬鞭狠狠地抽在馬臀上,他一夾馬腹,坐下的駿馬飛馳而出,好似離弦之箭般遠去。
戶部尚書王寅的表情有些微妙。
這留吁鷹的樣子簡直就跟落荒而逃無異。
王寅心里有那么點點羨慕,他其實也想逃……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問謝應忱還有沒有什么指示,就見謝應忱終于大發慈悲地揮手打發了他:“去辦吧。”
“那下官先退下了。”王寅如釋重負,雙手捧著銀票,心急火燎地走了。
他得趕緊找首輔好好商量一下。
這是謝應忱上位后,交給戶部最重要的一樁差事了,要是辦不好,他真怕自己坐不住這戶部尚書的位子。
“走吧。”謝應忱對著顧知灼笑了笑,牽著她的手穿過午門。
他習慣地配合著顧知灼的步伐放慢了步調,不疾不徐。
兩人所至之處,前后左右都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往后縮,但他們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往他倆這邊瞥過來。
顧知灼輕笑出聲,抬手摸了摸停在謝應忱肩頭的白鷹,還從隨身的荷包里掏了一塊肉干給它吃。
白鷹一口叼住了那塊肉干,三兩下就咽了下去,又“咕咕”地叫了兩聲,繼續討肉干。
“真乖!”顧知灼又喂了白鷹一塊肉干,看似不經意地問道,“你不會也出京了吧?”
她用了疑問的口吻,可是表情很篤定。
難怪好幾天沒見他來家里蹭飯了!
謝應忱腳下的步伐頓了頓,默默地點了點頭,修長的手指突然動了,從她的指縫間穿過,改為十指交握。
手指與手指親昵地互相摩挲著,顧知灼感覺指縫癢癢的。
這家伙又在撒嬌了!
撒嬌得還挺得心應手的。
顧知灼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角,再壓平。
“和謝公子一起?”她又問。
“是。”謝應忱很干脆地招了,“我去了一趟北境。”
顧知灼半瞇著眸子,笑而不語,又摸了摸白鷹。
她在笑,眼鋒卻銳利了三分。
“放心,”謝應忱連忙又道,摸了摸鼻子,“我盯著表哥呢。”
白鷹吃完了第二塊肉干,親昵地蹭了蹭謝應忱的鬢角,又用翅膀輕輕拍了下顧知灼的肩頭,就展翅飛走了。
謝應忱抬眼望著碧空中翱翔的白鷹,沉聲道:“這回,我們從并州衛和幽州衛急調了三萬人并駐守幽州的五千天府軍作為主力去往北境,又從西北調了三萬天府軍馳援并州衛和幽州衛作為后援。”
“而我和表哥從京城出發,在北境與大軍會和。”
在這個計劃中,并州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沒有并州,光憑幽州衛那些殘兵以及駐守幽州的五千天府軍,就算靠奇襲一時打下北境諸城,也守不住,所以上回沈旭奪回謝以默的人頭后,只能放棄了六磐城,因為當時他們的兵力還不夠。
北境這一片都被北狄視為囊中之物,他們以蘭峪關為大本營,不僅派兵駐守在銀川城、六磐城和平洛城三城,還遣了重兵在北境巡邏,不許大景軍隊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他們拿下并州后,局勢就不同了,西北、并州、幽州與北境這四地連成一氣,可以靈活調用西北與并州的兵馬。
更能瞞過京城這邊的耳目。
上空,白鷹發出意氣風發的鷹唳,先一步展翅飛過了前方的太和門。
而后方的謝應忱與顧知灼才剛走上金水橋。
顧知灼轉頭對上謝應忱熠熠生輝的眼眸,就見他笑吟吟地又補了一句:“我就是擔心表哥一個人太辛苦,所以也跟著去了。”
“受傷沒?”顧知灼在橋上停下了腳步,側首打量著他,目光從面具往下滑過他優美的下巴,脖頸,一直到他修長的手指。
“沒”這個字已到了他唇邊,當對上她清澈黑亮的眸子時,他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說道:“一點小傷,無礙的。”
“表哥沒有受傷,我盯著呢。”他握著她的手,繼續往太和門那邊走。
“傷哪兒了?”顧知灼挑了下形狀優美的柳葉眉,半瞇著眼眸盯著他,像是只盯上了獵物的貓兒般。
謝應忱把另一只手遞向顧知灼,老老實實道:“手。”
說著,他主動撩開了衣袖,便見左小臂上有一道寸長的傷口,抹著金瘡藥,看著已經沒有再滲血了。
“已經不疼了。”他又道。
這道傷的確不重,比起他右胳膊被箭射穿的那道傷,實在算不上什么。
“下回可不許再瞞著我了。”顧知灼晃了晃兩人十指交握的手,算是放過他了。
謝應忱輕輕地“嗯”了一聲,眉目柔和。
事實上,等將來他們成了親,他也瞞不過她。
下個月,他們就要成親了。
感覺掌心傳來的溫度更為熾熱,熱得近乎燙人,顧知灼又側過臉去看他,一襲紫袍的青年神清氣爽,襯著璀璨的曦光,越發顯得豐神俊朗。
她在看謝應忱,而前方和后方的官員們全都在看著她,神情中難掩震驚之色。
在這大景朝,女眷進宮一般都走西華門,也唯有華陽大長公主是例外。
華陽是太祖嫡女,又是開國功臣,以赫赫軍功屹立朝堂,整個大景,能從太和門走的女子唯她一人。
即便有人都不認識謝應忱身邊的這位姑娘,也能隱隱猜到這應該就是傳聞中武安侯府的顧二姑娘。
謝應忱怎么會把他的未婚妻帶來了太和門?!
任他們心頭再怎么翻江倒海,卻也沒人敢過來問謝應忱。
別說謝應忱現在不好惹,就算是從前,以他“顧羅剎”的兇名也沒人敢惹。
兩人閑庭信步地穿過太和門,金鑾殿出現在前方。
偌大的殿宇恢弘莊嚴,飛檐翹角,屋頂那金黃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下閃閃發光,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數十名官員都靜靜地候在金鑾殿前,無人說話。
兩人所經之處,愈來愈多的目光落在他們的身上。
謝應忱也沒說什么,更沒有做什么,只一個淡淡的眼神掃過去,下一瞬,所有人都低眉順目地垂下了頭,只當自己沒看到。
其實,顧知灼也不知道謝應忱干嘛特意帶她往這里逛一圈。
但她從來不去糾結這些小事,對于那些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視若無睹,興致勃勃地聽著謝應忱講述北境的戰事。
講他和沈旭與大軍會合后,是怎么以蘭山城作為據點發動奇襲,他與沈旭兵分兩路帶兵殲滅了鎮守銀川城、平洛城的北狄軍,奪回了兩城,又以這三城向周邊發散,在方圓幾百里的諸城設下埋伏,守株待兔,將幾支巡邏的北狄軍也全數殲滅,不留活口。
而六磐城早在七月的那場大火后,就變成了一座死城,北狄人只在城內又駐守了兩千人,這伙北狄軍見形勢不好,干脆棄城而逃,退守到了蘭峪關。
現在,北境諸城已經不再是一座座空城了,大景的軍隊分別駐守在蘭山城、六磐城、銀川城、平洛城等城池,與蘭峪關的北狄人形成了對峙。
“厲害了!”
若非她的一只手還被謝應忱牽著,顧知灼早就激動鼓起掌來,雙目灼灼生輝。
她一個小眼神,謝應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啪!”
他以左掌輕輕拍了下她的右掌,默契十足。
兩人相視而笑。
“所以,現在謝公子留在了北境?”顧知灼的臉上蕩漾著不容錯識的喜悅。
謝應忱點點頭:“在蘭山城。”
現在駐守北境諸城的兵力還不足,天府軍雖有以一敵十之能,可幽州衛和并州衛的這些將士太弱了,便是連天府軍的新兵也不如。
這一戰,他們能勝,是勝在奇襲,以及這么多年來北狄人對沈旭的畏懼。
要等天府軍的大部隊經并州、幽州抵達北境,完成布防,他們才算是真正贏了這一役。
“唯有表哥在,長狄人才會怕,不敢輕舉妄動。”謝應忱慢慢道,意味深長。
沈旭就是一尊怒目金剛,就是安放在那里,就如同幾萬兵力。
顧知灼:“……”
這兩個人啊!
她忽然就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難怪沈旭明明溫潤如玉的樣子,與謝應忱天差地別,卻這么投契,這兩人啊,骨子里都有那么點不按理出牌,有那么點——
壞!
嗯,壞一點也挺好的。
顧知灼唇畔的笑意更深,竊竊地笑著。
謝應忱帶著她徑直地走過金鑾殿,悠然地繼續往乾清門方向走去。
候在金鑾殿前的眾臣一時不知所措地面面相看,等兩人走遠,才窸窸窣窣地騷動了起來。
對此,顧知灼全然不知,迎著清晨的曦光,步履輕盈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乾清門,謝應忱讓兩個內侍抬來了肩輦。
華麗的肩輦輕輕放下,停在顧知灼跟前,顧知灼不由去看謝應忱。
她剛剛在西華門那里可是看到了,連那些頭發花白的老夫人、太夫人也只能在西華門前下車步行。
這是……
與謝應忱一個對視,她瞬間就明白了。
放心!她最會的就是張狂了。
保證跟他一樣狂。
“一會兒見。”顧知灼大大方方地扶著他的手坐上了肩輦,正要抬手與他道別,卻被他輕輕按住了肩頭。
謝應忱:“別動。”
顧知灼也就不動了,看著他取下了她發間那支嵌紫玉蝴蝶釵,又從袖間掏出一支華美精致的赤金點翠龍鳳釵,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她發間。
“很漂亮。”他含笑看著她,似在說釵,又似在說人,目光比拂過花庭的春風還要溫柔。
顧知灼大大方方地與他揮手道別:“我走了。”
謝應忱背著手站在乾清門,笑望著她。
兩個內侍小心翼翼地將肩輦抬了起來,步履穩健地往前走。
他們都是抬肩輦的老手了,坐在上面的顧知灼只覺得平穩得連一絲搖晃也沒有。
她權當是歇歇腳,慵懶地靠著靠背,由著肩輦抬著她一路往西走,穿過一道道宮門,走過一條條看著相差不大的甬道,前方便是一陣豁然開朗,進入一個姹紫嫣紅的園子。
微風送來一陣少女清脆如黃鶯的說笑聲,斷斷續續地隨風而來。
又走過一條青石板小徑,一個波光粼粼的湖面進入她的視野,湖邊的水榭里已經坐了二三十位花季少女,一片衣香鬢影。
很快,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朝顧知灼望來,水榭里的笑聲戛然而止,似是時間停滯。
每個少女的臉上都寫著詫異。
在這皇宮中哪怕是公主也不是個個都有權利坐肩輦的,只有少數受帝后寵愛的公主才有有這種資格,這是圣寵,是榮耀。
可這位顧二姑娘不過是未來的太孫夫人,甚至連誥命都沒有,竟然大大咧咧地坐著肩輦過來。
姿態自然到,仿若這個皇宮的主人一樣。
水榭里,寂靜無聲。
坐在窗邊的季南珂死死地凝視著肩輦上的顧知灼,一瞬不瞬,移不開眼睛。
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一點點地蓄積起陰霾,似是山雨欲來。
她知道,顧知灼在宮中能有這樣的待遇,仰仗的不過就是謝應忱。
那個——
亂臣賊子。
第 142 章 第142章
季南珂還記得上一世的謝應忱。
他兇殘暴戾,窮兵黷武,不僅軟禁了皇帝,還不顧群臣反對,親率大軍自北境跨過蘭峪山脈北進數百里,連戰連勝,一路直搗進長狄王庭。
繼謝家父子后,謝應忱的名字威震長狄。
這一役打得長狄人聞風喪膽,畏之如虎,可謝應忱既不接受議和,也不接受長狄人的投降,而是一把大火燒了王庭。
從長狄王到底下的九姓親王、所有的皇親,官員、將領都在這場大火中被燒死了。
數萬人死在了這場足足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
手段之殘忍,方式之酷烈,令人膽寒。
哪怕謝應忱因此把長狄收歸到了大景的版圖,令大景的疆土擴大了兩成,卻也根本無人稱頌他的豐功偉績,群臣、世人對他只有畏懼。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衛國公和沈旭早就已經死了。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謝應忱才剛襲爵不久,他手掌大權應該是五年后的事。
她本來以為她還有時間的。
她以為,等到她成為三皇子妃后,還有四五年的時間可以去幫三皇子扳倒謝應忱。
誰能想到,局勢變化猶如白云蒼狗,這一世謝應忱掌權竟會提早那么久。
水榭中的琵琶聲清脆如玉珠落盤般,夾著女子纏綿婉約的歌聲,卻全然傳不到季南珂耳中。
她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兩個內侍放下了肩輦,看著顧知灼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下肩輦,款款地走進了水榭中。
在她邁入的那一刻,水榭中的貴女們大多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在今天進宮前,都得過家人的叮囑,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人該籠絡,哪些人又該捧著敬著。
那名彈奏琵琶的樂伎也按住了琵琶弦,樂聲倏然而止。
水榭中,寂靜無聲,秋風送來湖邊的水汽,帶來一絲絲涼意。
顧知灼就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閑庭自若地往前走著。
“夭夭!”坐在水榭東北角的謝丹靈對著顧知灼她招了招手。
顧悅就跟寧舒坐在一起,也對著顧知灼笑。
顧知灼就朝兩人走了過去,坐在了寧舒的身邊。
寧舒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親昵地用肩膀輕輕撞了撞顧知灼,咯咯笑道:“夭夭,你可真威風。”
那當然!顧知灼唇角翹了翹,含笑點頭:“剛剛我還去金鑾殿那里逛了一圈呢。”
“那里人可真多。”
她沒有壓低聲音,也沒有刻意大聲,就像是在說一件平平常常的事。
水榭里的那些姑娘家全都豎著耳朵聽,不由倒吸了口冷氣。
“顧二姑娘可有什么想聽的曲子?”隔壁桌,一個身穿玫瑰紅褙子的鵝蛋臉姑娘轉頭看向了顧知灼,落落大方地問道,“這位女先生會唱不少新曲子。”
顧知灼記得她,燕國公府的嚴三姑娘嚴吟夏。
“就方才的曲兒,繼續唱吧。”顧知灼盈盈一笑,悠然執杯。
嚴吟夏就吩咐那女先生道:“繼續唱那曲《天仙子》吧。”
她不動聲色地把曲目告訴了顧知灼。
抱著琵琶的樂伎溫順地欠身行了一禮,用纖纖玉指輕輕地撥動了琵琶弦,又唱了起來,唱得是蕩氣回腸。
顧知灼又轉頭去與寧舒、顧悅說話,笑靨如花。
三人玩鬧作一團。
看在季南珂的眼里,顧知灼臉上的笑容真是刺眼極了。
小人得志。
顧知灼也不過是被一時的花團錦簇給迷花了眼罷了,她也不想想,這從古至今,又有哪個亂臣賊子,會有什么好下場?
思緒間,一翠一藍兩道婀娜的倩影在她眼前飄然而過,帶起一陣淡淡的香風,直走到顧知灼那桌旁。
“顧二姑娘,”一襲翠綠襦裙的瓜子臉姑娘笑容滿面地福了福,“姑娘可要和我們一塊兒去撲蝶?”
與她一起的藍衣姑娘以手里的團扇指了指外頭的競相開放的花叢,“這會兒天氣正好,菊香怡人,我們正好去外頭賞賞花、撲撲蝶。”
顧知灼瞧了一眼外頭灼灼刺目的陽光,搖了搖頭:“你們去玩吧。今天的日頭太曬了。”
她們也沒打算勉強,正要告退,就聽寧舒嬌聲道:“方二姑娘,要是你看見有好看的蝴蝶,再叫我。”
她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她就想撿個便宜。
方二姑娘笑容不改,應了:“那我一會兒再喊郡主。”
她談笑自若地招呼著幾個相熟的姑娘,七八人說說笑笑地出水榭撲蝶玩去了。
水榭里還有不少其他姑娘,此刻也漸漸地放松了下來,不再看顧知灼這邊,又與友人說笑起來,言笑晏晏。
顧知灼從裝魚食的木匣子里抓了一把魚食,隨手撒進了湖。
碧綠清澈似翡翠的湖水隨著魚食落下,一尾尾金紅色的鯉魚搖著尾巴聞香而來,湖面波光粼粼。
寧舒與顧知灼悄悄附耳道:“夭夭,我剛才見到柳朝云了。”
“在鳳儀宮那邊看到的,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我肯定是她!”
寧舒與柳朝云自小就不和,柳朝云還總愛去皇后那里告狀,皇后一向偏幫柳朝云,總是搶自己的東西給柳朝云。
兩人說是積怨已久也不為過。
寧舒憤憤地從旁邊的花瓶里攥了一朵大紅色的菊花下來,一片片地把花瓣拽下來,一片,兩片,三片……
“她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寧舒咬著一口銀牙,又噘了噘小嘴,肯定地說道,“真是晦……”
“唔。”
顧悅很自然地從點心碟子里拈起一塊綠豆糕往寧舒嘴里一塞,把小郡主最后沒出口的那個字給塞了回去。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寧舒的眼睛,那眼神似在說,今天是萬壽節。
寧舒的小嘴被糕點塞得鼓鼓的,嚼啊嚼的,連連點頭:“好吃!”
她也拈了兩塊綠豆糕分別往顧悅和顧知灼的嘴里塞。
“你們也吃。”
“御膳房的點心師傅手藝很好,不僅綠豆糕做得好,蕓豆卷、金絲棗泥糕,奶油炸糕……這些也做得好吃極了。”
寧舒不客氣地抬手招來了一個小內侍,吩咐他把這幾道點心也給上了。
小內侍唯唯應諾,還特意問了聲顧知灼有什么想吃的,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遠處金鑾殿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陣鐘聲。
水榭里的姑娘們再次噤了聲,連水榭外正在撲蝶的幾個姑娘也放下了手里的團扇。
寧舒很有經驗地下了斷言:“吉時到了。”
鐘聲很快停下,緊接著,前頭又隱約有禮樂聲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萬壽節朝賀也是提前請欽天監算好了吉時的,到了時辰,今天進宮赴宴的文武朝臣,還有那些命婦會隨皇后、嬪妃一同去金鑾殿朝賀。
寧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對著顧知灼與顧悅招了招手,示意她們湊過來。
她小小聲地跟兩個手帕交咬耳朵:“皇上不知道從哪里又找了一個叫廣寧的道士。”
“那個牛鼻子說,什么年輕的女孩子陰氣重,朝賀就不要我們去了。”
寧舒沒好氣地輕哼了一聲,小下巴傲嬌地一抬:“不去才好呢。”
“三跪九叩,好累人的,還得跟個石雕似的站上好久。”
“郡主,”方二姑娘又從水榭外回來了,面頰上泛著朝霞般的紅暈,對著寧舒揮了揮了團扇招呼道,“那里有特別好看的蝴蝶,五彩斑斕的。”
小郡主來了興致,一手拉起顧知灼,另一手拉起顧悅,風風火火地往水榭外走,歡快地說道:“走走走,我們撲蝶去。”
季南珂端著茶盅淺啜了兩口,目送著顧知灼三人走遠,神情始終淡淡的。
對她來說,今天至關重要。
她心知,她十有八九是成不了三皇子妃了,但哪怕是個側妃也好。
不然,她就要無家可歸了。
上一世,她就知道人心淡薄,在她的身世被揭穿后,就再也沒人把她放在眼里,哪怕是她的生母崔姨娘。
可這一世,從侯府搬出去,她才真正地明白這人心能淡薄到什么程度。
姑母顧氏被二嬸母給趕了出去。
家里上下也被二嬸母拿捏住了,二嬸母甚至還放下話來,說家里不養閑人,不僅把他們貼身服侍的奴婢賣了大半,還使喚丫鬟們忙里偷閑地做繡活拿出去賣。
季南珂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上被扎破了好幾針。
外頭響起了少女活潑明快的聲音:“寧舒,那里那里。”
“夭夭,看我的!”
季南珂小臉一頓,再次朝水榭外的顧知灼望去,望著湖畔正以團扇撲蝶的顧知灼,陽光在她臉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少女笑得無憂無濾。
有的人只要會投胎就行。
而有的人,卻要一輩子殫盡竭慮,拼盡全力。
上天如此不公。
她努力了這么久,顧知灼卻能夠輕而易舉地從她手里奪走,不費吹灰之力。
季南珂心不在焉地喝著茶水,禮樂聲持續了約半個時辰才停下。
又過了近半個時辰,有兩名中年內侍過來了,對著在場的這些姑娘團團地行了一禮:“郡主,縣主,還有各位姑娘,請移步天音閣。”
“皇后娘娘的鳳駕很快就要去天音閣了。”
寧舒親昵地一手挽一個,脆聲道:“我們走!”
“夭夭,我跟你說呀,這天音閣是先帝在位時建的,先帝最喜歡聽戲了,還令內廷司專門請了江南的工匠修建的……”
皇宮里有好幾座戲樓,其中天音閣是最大的一座戲樓,兩層樓,中間的戲臺連接著東西兩側的戲樓,恢弘大氣。
戲樓的一側栽著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青翠的竹影映在樓臺上,斑駁迷離,襯得整座戲樓雅致清幽。
她們被內侍領到了西側戲樓,在各自的位子坐好。
又過了一會兒,戲樓大門外,就有內侍尖著嗓子喊道:“皇后娘娘駕到!”
便見不遠處頭戴九龍四鳳冠、身著華貴翟衣的柳皇后在一眾命婦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過來了。
見了禮后,顧知灼的目光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著柳皇后,柳皇后看著不似記憶中的雍容華貴,消瘦憔悴了不少。
曾經漆黑如鴉羽的青絲失了那絲綢般的光澤,鬢角甚至摻了縷縷霜絲,哪怕是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眼窩處的黑眼圈,大紅口脂也蓋不住她干裂的嘴唇,整個人隱隱透著幾分病容。
這才多少天,之前還嬌艷似少女的柳皇后竟然露出了些許老態。
在眾人的注視中,柳皇后步履優雅地沿著樓梯上了二樓的主座,隨她一起來的那些命婦也一一落座。
這些女眷全都是一身的珠光寶氣,仿佛這間戲樓都被映得明亮了三分。
柳皇后優雅地端坐著,目光慢慢地向四周掃了一圈,在其中幾個貴女的身上頓了頓,那紅艷的嘴唇微微翹了翹,露出一點點笑意。
“含真。”柳皇后對著一個身著彤色繡牡丹花褙子的少女招了招手。
戚含真就走上了前,優雅地福了一禮。
皇后摘下手腕上的鐲子,親手戴到了少女的皓腕上。
“夭夭,”寧舒湊過去,貼著顧知灼的耳朵小聲說,“我母妃說,皇后屬意齊國公府的戚二姑娘為三皇子妃。”
咦?顧知灼眨了眨眼:“那程大姑娘呢?”
她記得上回在清暉園時,皇后不是選了英國公府的程明月嗎?
“包打聽”寧舒輕哼了一聲:“程姐姐已經定了親,來年就要出嫁了,她娘給她告了病,就沒來。”
上回在清暉園,三皇子當眾給程明月沒臉,弄得程明月簡直無地自容,而后來,皇后也沒記得給人家姑娘圓面子。
英國公府的嫡長女又不愁嫁,英國公世子夫人心疼女兒,心急火燎地就給程明月挑了一門親事,把女兒嫁回了娘家。
雖然寧舒壓低了聲音,但在這一片寂靜的戲樓中,難免有些窸窸窣窣、含含糊糊的聲響。
柳皇后打發了戚含真后,就聞聲朝寧舒與顧知灼這邊望了過來。
迎上皇后透著幾分不善的目光,顧知灼微微一笑,與柳皇后不近不遠地對視著,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一派泰然,從容自若。
柳皇后輕輕地撫了撫袖口繡著金色云紋的大紅鑲邊,不冷不熱地問顧知灼道:“顧二姑娘,方才在鳳儀宮,本宮怎么沒見你?”
皇后是后宮之主,女眷進宮后,應該先去鳳儀宮給皇后見禮的。
“臣女今天走了午門……”顧知灼答非所問,精致的小臉上帶著一抹溫溫柔柔的笑。
“……”柳皇后的眉心蹙了蹙,捏著袖口的指尖繃緊了幾分。
顧知灼笑瞇瞇地又補充說:“臣女還去了乾清宮,這就來晚了。”
去了乾清宮?!柳皇后的臉色瞬間變了,脫口質問道:“誰帶你去的?”
“世子。”顧知灼回答得順理成章,又理直氣壯,唇畔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
柳皇后一掌差點沒拍在旁邊的茶幾上,但手剛抬起兩寸,又被她強自按了回去。
鄭姑姑湊在皇后的耳邊附耳說道:“娘娘,顧二姑娘今天是坐著肩輦從乾清宮那邊過來的。”
那一路,顧知灼簡直是招搖過市,很多人都看到了。
消息也稟到了鄭姑姑這里,只是當時朝賀在即,皇后急著帶一眾命婦去金鑾殿給皇帝祝壽,她沒來得及稟。
肩輦?!柳皇后的手指無意識地將袖口捏皺,胸膛一陣急劇的起伏。
要是沒有皇帝的恩允,誰又敢在這宮廷之中堂而皇之地坐上肩輦!
她只覺得一口郁氣凝結在心難以消散,更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重重地壓在她肩頭,整個人處于被壓垮的邊緣。
這段日子,柳皇后可謂度日如年。
曾經,這皇宮承載了她多少甜蜜美好的回憶;如今,她在這里卻有一種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危機感。
每當她懷疑皇帝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么似的,皇帝又會對她小意溫柔,體貼備至,讓她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是不是多想了。
被皇帝連續喂了三天的“藥膳”后,她就沒敢再煮藥膳了,只是待在乾清宮,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皇帝的身邊。
她親眼看著皇帝一天比一天的虛弱。
她每一天都在期盼著皇帝駕崩,她就可以第一時間拿出乾清宮里的那道立儲詔書,可一直到了萬壽節,皇帝都還活得好好的。
他怎么就不去死呢!!
柳皇后眼里掠過一道陰鷙的光芒,忍不住轉頭朝另一側的金漆寶座望去。
位置還空著,皇帝到現在還沒有來。
西側戲樓的坐席坐的都是命婦、貴女,而那些勛貴朝臣們都在東側戲樓,一個個談笑風生,周圍的氣氛越來越熱鬧,一片語笑喧闐聲。
而柳皇后對那些人視而不見。
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坐在金漆寶座旁的謝應忱身上,而她的三皇子卻是靠后坐在了謝應忱的另一邊。
怦怦!
柳皇后的心臟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了兩下,差點沒騰地站起身來。
這是什么意思?!
“顧……”
柳皇后差點把謝應忱給叫了過來,但終究是咬住了舌尖,若無其事地改口道:“鄭姑姑,你去看看‘皇上’來了沒?”
“皇上”這兩個字她念得是咬牙切齒,心里一陣恨意翻涌,悔恨交加。
她還是大意了。
這些日子,她生怕皇帝會悄悄毀了那張立儲詔書,也擔心謝應忱私底下來找皇帝,便借著侍疾的名頭時時刻刻伴在他的身邊。
每天都要看上一眼才安心。
剛剛在金鑾殿上朝賀的時候,她就在等,心里還抱著那一絲絲殘存的期待,但是,皇帝并沒有讓人宣讀立儲詔書。
皇帝又一次讓她失望了,她心底對皇帝最后的期盼也被徹底打碎了。
也難怪了。
原來皇帝早在朝賀前,趁著她不在乾清宮的時候,竟然召見了謝應忱和顧知灼。
他這是想看看未來的兒媳婦吧。
等一會兒的宮宴,他是不是就要立謝應忱為儲君了呢?!
柳皇后盯著那空蕩蕩的龍椅良久,銳利陰沉的目光宛如刀子般再次刺向了不遠處的顧知灼。
這一細看,她才注意到顧知灼的鬢發間戴了一支華光四溢的赤金點翠龍鳳步搖。
釵頭吐出小小一掛三穗珠串,蓮子米大小的珍珠搖曳垂在少女的頰邊。
柳皇后雙眸睜大。
顧知灼的首飾上竟然有龍,這是超了規制的。
所有女眷之中,也只有皇后和太子妃的衣裳、首飾上可以有龍紋。
柳皇后感覺心中仿佛如火燒一般。
“放肆!”她抬手指向了顧知灼發髻間斜插的那支發釵,手氣得在發抖,“顧知灼,你頭上戴的是什么?!這也是你一個臣女能戴的!”
“快拿下來!!”
一時間,柳皇后把所有的不滿全都發泄在顧知灼一人身上,臉色鐵青。
相比皇后的激動,顧知灼卻是淺笑盈盈,悠然抬手撫了撫發釵,莞爾一笑。
她不理皇后,反而轉頭問旁邊的一個小內侍:“這戲什么時候開始?”
小內侍膽戰心驚地瞥了柳皇后一眼,想著梁公公有交代,還是頂著壓力乖乖地答了顧知灼:“顧二姑娘,要等皇上來了。”
顧知灼似是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這才慢悠悠地看向了柳皇后,漫不經心道:“娘娘,世道變了。”
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猶如火上添油,柳皇后心頭的恨意瞬間噴薄而出,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吩咐身邊的宮女道:“給本宮把她頭上的發釵取下來。”
“掌嘴。”
她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周圍的宮女內侍們一時噤若寒蟬。
顧知灼慢慢地撫了撫衣袖,又抬手整了整發釵,在周圍眾女眷一道道復雜的目光中,談笑自若道:“娘娘,如今,顧世子監國,您看看,這滿宮上下,誰敢對我放肆!!”
她下巴微抬,明眸生輝,笑容恣意。
謝應忱監國?!柳皇后瞳孔翕動,臉色更加難看。
氣氛陡然冷凝。
“娘娘息怒。”齊國公夫人趕緊出聲寬慰皇后。
又有兩個命婦輪番說著“萬壽節這樣大喜的日子,娘娘可不要氣壞鳳體”云云的話,明顯是在和稀泥。
見狀,鄭姑姑皺了皺眉,暗道不妙,往顧知灼走去,打算親自去掌嘴,免得皇后下不了臺。
可她才邁了兩步,卻被幾個內侍“恰好”擋住了去路。
“顧二姑娘,”一個青衣小內侍端來了點心匣子,笑呵呵地說道,“顧世子說,姑娘喜歡吃桂花糕,您且嘗嘗這御膳房的手藝。”
“王御廚自前朝起世代就是御廚,憑的就是這手做點心的手藝。”另一個中年內侍接口道。
顧知灼隔著帕子拈了塊糕點,目光斜睨了被內侍隔開的鄭姑姑一眼。
“真吵。”
“難怪皇上說,這妾室扶正的終歸是差了那么點!”
顧知灼幽幽嘆道,卻是眉眼彎彎。
她可是最會張狂了呢!
第 143 章 第143章
西側戲樓里,靜了一靜。
柳皇后就是在先皇后顧明鏡薨逝后,由貴妃扶正的。
這一點,眾所周知。
戲樓內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暗暗竊笑。
但也只是一剎那,很快那些聲音就又沒了,歸于肅靜。
柳皇后兩耳嗡嗡,那句“這妾室扶正的終歸是差了那么點”在她耳邊揮之不去,每個字都像毒刺一樣扎在她心頭。
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自己面前說這種話!!
“大膽!”柳皇后簡直肺都要氣炸了,頜骨緊繃,再次下令道,“給本宮把這個出言無狀的小賤人拖下去掌嘴。”
連她的聲音都帶著點憤怒的顫音,在這寧靜的戲樓中顯得分外刺耳。
回應皇后的是一片沉寂。
那些宮女內侍們似雕塑般僵立原地,沒一個敢上前。
周遭的好些姑娘更是被這火花四射的一幕嚇得近乎屏息,正襟危坐。
處于眾人目光中心的顧知灼姿態優雅地坐在那里,氣定神閑,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
顧知灼慢條斯理地咬了口手里的糕點,咽下后,蹙了蹙眉:“這糕點不錯,就是甜了點,下回少加點糖。”
小內侍近乎點頭哈腰地唯唯應諾:“奴婢這就令人去轉告王御廚,讓他給姑娘重新做一爐。”
旁邊另一個年紀更小幾歲的內侍應了一聲,就步履匆匆地從二樓的樓梯“蹬蹬蹬”地下去了。
戲樓的氣氛越發古怪。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寂,柳皇后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在這宮廷之中,她堂堂皇后的話竟然完全不管用了。
她陰沉的目光從周圍眾人身上掃了過去,那些宮人低著頭,一些命婦則垂眸回避了她的目光,滿頭銀絲的英國公太夫人含笑道:“娘娘息怒,不過是一支發釵而已。”
這當然不僅僅是一支發釵的問題。
無論顧知灼頭上的這支赤金點翠龍鳳發釵到底是誰給的,并不重要。
從前,是否超了規制由帝后說了算;而現在,則是由謝應忱說了算!
有些話便是沒人說出口,柳皇后也領會到了,這朝堂變天了。
“謝應忱真的監國了?”
她這么想著,也是這么喃喃地問出口的。
英國公太夫人溫和地回道:“娘娘不知道嗎?是皇上下的口諭令世子監國……”
對方還說了什么已經傳不到柳皇后耳中。
這一刻,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謝應忱監國了。
仿佛那點燃的爆竹般噼里啪啦地在腦子里炸開。
那一天皇上明明親口告訴她說,他下了口諭,讓三皇子監國的。
為什么會監國的人會變成了謝應忱?!
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就她一人不知道?!
灼灼心火焚燒著心肺。
她這一急,喉頭一癢,忍不住咳了起來。
“咳咳……”
柳皇后連忙用帕子捂住了唇。
一陣劇烈的咳嗽后,她移開帕子,卻是雙眸睜大,發現了帕子里多了一點點的黑血。
旁邊伺候的大宮女丹青也注意到了帕子上暗紅色的血,臉色大變。
“娘娘!您沒事吧?快傳太……”丹青正要說傳太醫,卻聽另一側傳來少女若有似無的輕笑聲打斷了她的話。
這一下輕笑在此時寂靜的室內分外清晰。
“今兒個是萬壽節,”顧知灼輕輕嘆氣,語意深長地說道,“傳太醫,不吉利。”
這話一出,在場一些上了年紀的命婦似乎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年輕的姑娘們不明所以,只覺得自家長輩的表情瞧著有些怪。
顧知灼慢條斯理地提醒道:“天慶元年,這話是娘娘親口說的。”
天慶元年,今上才剛剛登基,當時帝后還沒決裂。
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先皇后顧明鏡懷著身孕,身子不適,幾次欲嘔,那會兒皇帝本想給皇后傳太醫的,是柳貴妃提醒了皇帝一句,說“傳太醫,不吉利”,皇帝便作罷。
這一眨眼,就二十年過去了。
在場的命婦們差不多忘了這件舊事,直到此刻被顧知灼這一提醒,回憶便如潮水般涌來。
所有人都看著顧知灼,就見她抿嘴笑了笑,又道:“如今,怕也是不吉利。”
顧知灼這副談笑自若、從容不迫的樣子,就仿佛她才是這個皇宮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那些內侍們面面相覷,竟都沒有人再動。
又是一陣詭異的死寂。
柳皇后:“……”
似被顧知灼當眾往臉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柳皇后心中的恨意更濃。
“咳咳,咳咳咳……”
柳皇后用帕子捂著嘴,又咳嗽了起來,直咳得頭上的九龍四鳳冠猶如花枝亂顫。
當她再次抬頭,就發現素白的帕子里沾了更多的黑血。
她整個人如墜冰窖,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脊背爬上頭皮,蔓延至四肢百骸,周身都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這下,柳皇后是真的怕了。
她捏著帕子的手不住地發著抖,無邊的恐懼徹底地占據了她的內心,幾乎阻滯了她的呼吸。
那種加了“神仙倒”的藥膳,她一共才只用了三天而已,后面再也沒敢沾了。
大哥告訴過她,這“神仙倒”是慢性毒藥,需要連續用上半個月之久,才會開始咳血,可一旦咳出了黑血,就這意味著,毒入肺腑。
她雙眸一睜,想到了一個最壞的可能性。
莫非……
柳皇后嚇得臉都白了。
她又從大宮女丹青的手里奪過了一方帕子,半垂螓首,以帕子捂住了嘴,遮掩著臉上的異色。
這“神仙倒”是皇帝給大哥的,那么皇帝的手上自然也有。
“朕這段日子精力不濟,御書房里積壓了不少折子,朕今天已經下了口諭,讓三皇子監國。”
“朕會讓內閣輔佐三皇子的,蓮兒你可以放心。”
這番話反復地在柳皇后的耳邊回蕩,一遍又一遍,尖銳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柔軟的掌心。
對啊。
皇帝當時說的是“三皇子”,不是她的阿澤。
顧明鏡的兒子,比阿澤更年長,不就是三皇子嗎!
直到這一瞬,柳皇后終于想明白了皇帝話語中的種種深意。
他把她留在了乾清宮,原來不是為了讓她陪著他,他分明是故意在囚禁她,不讓她知道外界的消息。
皇帝又在哄她,騙她。
而她,太傻了。
她總是被他的溫情所迷惑,傻乎乎地又信了他。
柳皇后閉了閉眼,兩眼中密布著蛛網般的血絲,心如絞痛。
難怪謝應忱的位次會比她的阿澤更好。
接下來,皇帝是不是要讓人宣讀詔書,公開謝應忱的身份,立謝應忱為儲君了?
她陪在他身邊幾十年,原來對他來說,她只是“侍妾扶正”而已。
柳皇后心里洶涌的恨意似火燒野草般蔓延開來,讓她的表情有些扭曲,襯得她原來就有些消瘦和憔悴的臉更加的猙獰,再不復平日里的端莊。
柳皇后死死地捏住了那沾著黑血的帕子,帕子上的血沾到了她白皙的手指上,可她渾然不覺。
見皇后神情不對,那些女眷大都唏噓地移開了目光,一個個裝瞎作啞。
不求有功,她們只求別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一道道復雜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瞥著顧知灼。
顧知灼執起起剛剛內侍端給她的果子露,喝了一口。
目光與坐在戲臺另一邊東側戲樓的謝應忱撞在一起,她抬了抬手里的那盞白釉梅花杯,做了個敬他一杯的動作。
小姑娘努了努櫻唇,嘴唇在果子露的滋潤下,愈發顯得小巧粉潤,嬌嫩似花瓣。
意思是,瞧,她把皇后氣成了這樣,夠不夠囂張跋扈?
謝應忱也拿起一盞一模一樣的白釉梅花杯,對著她微微一笑,用唇語說,厲害!
他笑著,眸中漾著極歡悅的神情。
謝應忱身邊的其他人突然往同一個方向望去,也顯得望著她這邊的謝應忱猶如鶴立雞群般,分外的突兀。
即便顧知灼聽不清那里的聲音,可光是看著東側戲樓的騷動,也能大致猜得出來是為了什么。
顧知灼往樓下望了望,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伴隨著內侍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眾人紛紛起了身。
皇帝在梁錚的攙扶下,慢慢地沿著樓梯往上走。
他走得很慢,很吃力,似乎光是上樓梯這個動作,就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皇上小心。”梁錚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在金漆寶座上坐下。
皇帝一坐下,便虛弱地喘著氣,一手扶著寶座一側的扶手,腰背略有幾分傴僂,身子幾乎坐不直了。
“參見皇上。”
方才在乾清宮朝賀時,眾臣以及命婦們忙著行三跪九叩之禮,而皇帝又坐在高高的金鑾寶座上,幾乎沒怎么抬頭去看他。
現在他們才注意到,皇帝與上個月最后一次早朝時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皇帝的身形很瘦,身上的龍袍空空蕩蕩,甚至于腰帶都像是掛在胯上。
蠟黃的臉頰深深凹陷,頭上的冠帽也擋不住鬢角絲絲縷縷的白發,那混濁蒼老的眼眸以及略顯干癟下垂的嘴角使他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憔悴。
皇帝的身上滿是老態和病容,虛弱得甚至讓人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會倒下。
眼前這個人真的是皇帝嗎?!徐首輔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凝住目光盯著皇帝許久許久,心里暗暗嘆息:原來皇帝竟然病到了這個地步。
徐首輔收回了目光,疲憊地揉了揉滿是褶皺的眉心。
本來他還想今日找機會與皇帝說幾句,旁敲側擊一番的,可現在,他覺得已經不需要再問了。
皇帝環視眾人,淡淡道:“各位愛卿平身,都坐下吧。”
他的聲音虛浮無力,連這么一句話都藏不住疲憊,聽得徐首輔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于是,東西兩側戲樓的眾人又紛紛坐下。
梁錚問了皇帝的意思后,便吩咐下去,可以開戲了。
一個小內侍匆匆下樓,不一會兒,一樓戲臺邊的那些樂工開弦起鼓,奏響一陣悠揚歡快的絲竹聲,夾著節奏性的鼓板聲。
幾個濃妝艷抹的戲子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戲樓里的眾人都被戲臺上的戲子們吸引了注意力,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今天是萬壽節,曲目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全都是喜慶熱鬧,第一出便是《八仙祝壽》。
皇帝麻木地坐在寶座上,干枯的手揉著太陽穴,只覺得下頭的聲響吵得他有點頭痛。
“父皇。”謝璟自茶幾上端起了一杯酒,雙手執杯,敬了皇帝一杯,“今天您大壽,兒臣祝您福如東海,萬壽無疆。”
說完后,他仰首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謝璟看著憔悴疲憊的皇帝,心里也擔心他的病。他曾提議是不是取消萬壽節的宮宴,可父皇一意孤行。
皇帝的面色和緩了一些,慈和地笑道:“阿澤,這《八仙祝壽》可是你選的?”
謝璟含笑點頭:“父皇,除了《八仙祝壽》,兒臣還選了些您喜歡的曲目,您可要看看戲折子?”
“不必。”皇帝擺了擺手,看著三皇子的眼眸中,慈愛之色更濃。
他的三皇子是他親手教養長大的,一向至孝至真。
皇后做的這些事,三皇子定然是不知情的。
為了三皇子,他可以允許皇后“病逝”,怎么也不能讓三皇子有個弒君的親母……
皇帝遙遙地望向了戲臺另一邊的柳皇后。
他瞇了瞇眼,卻還是看不清對面戲樓的人,對著梁錚招了下手,低聲問:“皇后在看朕?”
“是。”梁錚輕聲道。
頓了頓,梁錚端起一盅茶,送到了皇帝手中,又道:“皇后娘娘這幾日一直在乾清宮陪伴著皇上,沒有離開過一步,娘娘想必是不放心您的龍體。”
皇帝瞇了瞇眼,不置可否,只吩咐道:“給皇后賞一盅冰糖血燕窩。”
“是,皇上。”梁錚趕忙應聲,轉頭使喚另一個小內侍去辦了。
皇帝淺啜了兩口茶盅里的碧螺春,放下茶盅時,又想起另一件事來,環視了周圍一圈,不輕不重地問道:“留吁鷹呢?”
剛剛朝賀時,不見留吁鷹出現在金鑾殿上,皇帝就覺得奇怪,不過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未及細想,可是現在留吁鷹還是沒出現,皇帝心里升起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皇上,長狄出了點事。”謝應忱放下了手里的白釉梅花杯,杯底敲擊茶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皇帝皺了皺眉,循聲望去,瞇眼看向了坐在下首的謝應忱。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謝應忱竟然坐得離自己最近。
其他官員見皇帝與謝應忱在說話,全都沒心思看戲了,豎起耳朵默默聽著。
皇帝心里對于留吁鷹的缺席有些不快,隨口問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不等謝應忱回答,他就又道:“兩國和談事關重大,與長狄的和談不能耽誤,朕最近精神不濟,這事……”
皇帝本想說讓三皇子負責兩國議和,可謝應忱風輕云淡地打斷了皇帝:“銀川城、六磐城和平洛城等地已被我軍拿下,北狄大軍退到了蘭峪關。”
這話一出,四下的朝臣們全都驚了一跳,面面相看,倒抽氣聲此起彼伏,更有人不慎撞到了茶幾角,一陣騷動。
北狄元帥留吁鷹現在還在京中,大放厥詞地等著大景“割地求和”,現在北境卻已經失守了,又回到了他們大景的手中。
這么想想,這實在是好刺激啊!
有那么一瞬間,徐首輔甚至以為是皇帝故意以和談為名牽制住留吁鷹,可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帝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
徐首輔眼角抽了抽,暗暗嘆氣:好吧。是他想多了。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拳頭緊捏,連臉色也成醬紫色,既驚更惱,瞪著謝應忱的眼神憤憤不已。
這些年,大景朝戰亂不斷,早就兵疲馬困,國庫空隙,大景早就經不起戰亂了。為了這次的和談,他堂堂天子不惜放下臉面對著留吁鷹假以辭色。
卻沒想到,謝應忱竟然背著自己又鬧了這么一出!
皇帝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擠出一句陰冷的質問:“謝應忱,你從哪里調的兵?”
“并州。”謝應忱一派泰然地答道。
“好你個謝應忱。”皇帝的臉色陰沉沉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從腹腔中擠出,一字一頓。
這私自調兵可是……死罪。
但這句話,到了皇帝嘴邊,來回滾了好幾遍,他又說不出口了。
謝應忱的不臣之心早就昭然若揭。
他現在有并州在手,可以私自調兵去北境,更可以從西北調兵陳兵京城,而京城只剩下冀州這一道防線。
想到“并州”,皇帝就覺得心痛難當,似有一塊心頭肉被割下,轉頭又朝坐在他另一側的華陽大長公主望了一眼。他這位皇姑母手掌西南,而她明顯也是偏向衛國公府的。
萬一他們聯手……
想著,皇帝便感受到了一種刀鋒逼近的寒意,京城如今可謂是四面危機。
不過寥寥數語,氣氛愈發緊繃。
東側戲樓的所有人全都噤聲不語,唯有下頭戲臺的幾個戲子毫無所覺地唱著,絲竹聲似重錘般聲聲擊打在皇帝的心頭。
很快,剛剛去給皇后送賞賜的小內侍又“蹬蹬蹬”地踩著樓梯回來了。
他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只覺得氣氛有些怪異,瞥了一眼梁錚后,他還是硬著頭皮稟道:“皇上,皇后娘娘謝了恩,令奴婢獻給皇上一支玉簪作為壽禮。”
小內侍雙手捧著一支羊脂白玉簪,呈給了皇帝。
上好的羊脂白玉簪觸手溫潤,簪頭的鳳首線條婉約,那嫵媚的鳳目惟妙惟肖。
這玉簪是當年他贈與柳聽蓮的及笄禮。
也是她及笄后,他向她訴了衷腸,問她愿不愿意等他三年……
小內侍又道:“娘娘說,她在流云閣等皇上。”
皇帝枯瘦的手指在玉簪上摩挲著,眸光閃爍不定,再抬眼看西側戲樓的鳳座,鳳座上空無一人,柳皇后已經不在了。
皇帝心中嘆了一聲,捏著那支玉簪起了身。
哪怕皇帝沒說,群臣也知道皇帝這是要去見皇后了。
對此,群臣早就見怪不怪。
皇帝對這位繼后一向偏寵,有幾次曾經因為皇后鳳體不適,皇帝就在金鑾殿上匆匆而去,臨時散了朝。
皇帝一手扶著樓梯的扶手,沿著樓梯慢慢往下走,就聽身后謝應忱淡淡道:“并州布政使王思成的獨子王瀾之死在了乾元九年。”
“當年王瀾之不過十七歲,是四皇子的貼身侍衛,跟著四皇子押送漕銀到京城。”
“但是,漕銀在青州遭劫。”
皇帝腳步一頓,身子微僵,停在了樓梯中段,卻沒有回頭。
后頭謝應忱還在不疾不徐地說著:“我給了王思成一本賬冊。”
“他說,會誓死效忠……”
頓了頓后,他才吐出最后兩個字:“大景。”
瞬間,東側戲樓的群臣們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乾元九年的漕銀案曾轟動一時,距今也有二十幾年了,在場的一些兩朝老臣是知道這樁案子的,也有一部分三四十歲的官員也曾聽說過這件事。
此時這些官員咀嚼著謝應忱這番明顯意味深長、意有所指的話,不由面面相覷。
氣氛一時凝滯。
皇帝在樓梯上停留了一陣后,就一言不發地繼續往下走去,耳邊還能聽到后方眾人發出的細碎聲響,“漕銀”、“四皇子”、“莫非”等等的詞斷斷續續飄入耳中。
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心道:那本賬冊竟然到了謝應忱手里。
皇帝知道有這樣一本賬冊,在他登基前,就叮囑柳汌毀掉了。
上回,從皇后話里透出的意思,他就猜到柳汌怕是違背了他的旨意。
皇帝慢慢地走出了天音閣,對那些投諸在他身上的目光渾不在意,一直穿過竹林來到了林子另一邊的流云閣。
他抬手做了個手勢,梁錚就駐足,沒再跟上去。
流云閣是一間臨水而建的水閣,波光粼粼的水光映在三面扶欄的閣內,光彩四溢。
皇帝徑直朝流云閣內走去,一眼就看到身穿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柳皇后在那空蕩蕩的閣內等著他,一雙秋水明眸滿目柔情。
“詔郎,”她對著大門口的皇帝柔情款款道,“臣妾剛進宮來的時候,很害怕,也很忐忑,是皇上在這里允諾了臣妾,不會負了臣妾。”
是啊。他曾親口這么對她說過的。
皇帝邁過了門檻,輕輕嘆口氣。
眼前這個女人是他這輩子最喜愛的人,后宮三千佳麗不及她一根頭發。
可是,她卻背叛了他。
他沒有負她,而她卻負了他!
她實在太讓他失望了。
皇帝語氣平靜地問:“皇后,柳汌的賬冊是不是在你的手里?”
“是。”柳皇后點了點頭,眼眸明亮。
上回她暗示了賬冊在她手上,皇上才立了詔書。
所以,賬冊就“必須”在她這里。
“你……”皇帝又朝柳皇后逼近了兩步,眸色陰鷙。
果然是這樣。
他想得沒錯,謝應忱手里的那本賬冊是從皇后手里得到的。
為了柳汌的死,為了報復自己,她竟然會選擇玉石俱焚,不惜把賬冊交給了謝應忱,讓謝應忱一步步地蠶食大景朝。
她未免也太天真、太愚蠢了,難道她以為謝應忱會心滿意足地止步于會攝政王嗎?!
人的野心都是無窮無盡的,得隴望蜀!
這個女人不僅壞了他的大事,又辜負了他的真心,她太讓他失望了。
原本他還想,等到萬壽節后再……
可是,不能再留了。
不然,也不知道她還會做出怎樣的蠢事來!
“蓮兒。”他的聲音微微沙啞,透著疲憊,以及深深的冷酷,“朕今天會下詔,立三皇子為太子。”
柳皇后一愣。
皇帝接著道:“所以,為了我們的兒子。”
“你病逝吧。”
最后四個字很輕很輕,猶如刀子般狠狠地捅進了柳皇后的心臟。
第 144 章 第144章
你病逝吧!!
皇帝的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柳皇后一般,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蓮兒,朕一直對你很好,從來沒有辜負過你。”皇帝撩袍邁過了流云閣的門檻,幽深的目光牢牢地鎖住皇后的視線。
“朕答應你的事,從來沒有失言。”
“為了你,朕不惜和顧明鏡決裂。”
“朕答應,會把這江山給我們的兒子,也不會食言。”
“你放心。”
每走近一步,皇帝映在柳皇后眼中的影子便清晰了一分。
他的神情語氣甚至稱得上溫柔,這幾句話似傾盡了他最后的柔情。
可字字句句中藏著的卻是冰冷的殺機。
皇帝轉頭看向了守在閣外的梁錚,只輕輕掃了他一眼,梁錚便心領神會了。
“文升,大用。”梁錚對著帶來的兩個青衣內侍喚道,抬手指向了水閣內的柳皇后。
兩個中等身量的青衣內侍就昂首闊步地邁入流云閣,向著柳皇后一步步地逼近,兩道暗沉的影子壓迫性地投在了她身上。
無形間就給了皇后一種危機來臨的壓力。
看著這兩名來者不善的內侍,柳皇后心頭猛地一跳,麗容發白,緩緩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滿臉的不可置信。
“皇上,”她勾唇一笑,笑得凄然,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可悲的笑話,“你就是這么對我‘好’的?!”
他殺了她的大哥,她的侄兒,她柳家滿門……現在,他終于要對她下手了!
那三天的藥膳,果然是他故意喂她喝的。
甚至,剛剛他賞賜的那碗血燕窩里必是下了“神仙倒”吧。
他就是要讓她死。
讓她與阿澤為顧明鏡母子騰位置呢!
他還有臉說什么要把這大景江山給阿澤……假的,全是假的。
過去這二十年,她一直是在為他人做嫁裳。
她的兒子,也只是顧明鏡兒子的擋箭牌而已。
而她竟然愚蠢得被他騙了這么多年,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柳皇后通身上下一片冰涼,陣陣寒意直入骨髓,眼里更是充斥著絕望、悲痛、怨恨的情緒。
兩個青衣內侍已經一左一右地圍了過來,仿佛人形牢籠般困住了皇后,其中一個中年內侍從袖中拿出一條白綾,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娘娘,得罪了,今天奴婢送娘娘一程。”
他的聲音陰陽怪氣的,毫無敬意。
皇帝避開皇后的目光,微轉過了身,枯瘦的手指拭過蒼老的眼角,道:“皇后病逝在萬壽節。”
“朕心痛難當。”
他仰首望著流云閣外的碧空,輕輕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似乎不忍去看皇后。
兩個青衣內侍還在一步步地朝柳皇后逼近,柳皇后狼狽地往后退了兩步,面帶驚恐地看著那個手執白綾的中年內侍。
此時此刻,在她眼里,這兩人宛如拎著鎖魂鏈逼近的黑白無常。
柳皇后強行收住了腳步,從那珠光寶氣的釵冠到袖子都在簌簌發著抖,惶恐得不能自己。
她心里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質問皇帝,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對待她和他們的阿澤!
但她更知道,這個時候,質問無用,求饒亦無用。
皇帝早在親口喂她第一口藥膳的那一刻起,就鐵了心要她去死了。
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皇帝真是好狠的心啊!
柳皇后閉了閉眼,半晌,才緩緩地點了頭,艱難地說道:“皇上,我愿意為了阿澤去死。”
“我相信您。”
她纖白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帕子,九龍四鳳冠上垂下的珠串簌簌搖曳,一副強忍著害怕的樣子,柔柔弱弱。
“皇上,當年我在寧王府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幫我取下了掛在樹上的紙鳶,我就對你一見傾心。”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清暉園,我倚在欄桿邊喂魚,欄桿腐朽斷開,我差點落水,是你拉住了我。”
“第三次是在皇覺寺的元宵燈會……”
柳皇后柔情蜜意地娓娓道來,聽得皇帝心尖一顫,往昔那些甜蜜的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他轉頭再次看向了淚眼盈盈的皇后。
兩人目光對視,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
柳皇后接著道:“那時候,你問我愿不愿意等你,我就一直等著你。”
“哪怕錯過了花期,也一直等著,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 ”
她深情款款地看著皇帝,眸子似有千言萬語,蕩氣回腸。
皇帝注視著她,此刻的距離,皇后的臉上像是蒙了一層朦朧的輕紗,讓他不禁想起了年輕時的柳聽蓮。
清純動人,我見猶憐,裊娜似弱柳,似乎風一吹就會飄走般。
他知道當年他們兄妹寄人籬下,日子并不好過,尤其蓮兒遲遲不嫁,更是引來了不少閑言閑語。
“當年,我就說過,我愿意為了詔郎你去死。”柳皇后梨花帶雨地訴著衷腸,“現在也一樣。”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向了皇帝,皇帝一時心神恍惚,似乎看到了年少的柳聽蓮朝著自己走來。
兩個青衣內侍猶疑不定地看向了站在流云閣大門外的梁錚。
見皇帝抿唇沒發話,梁錚便打了個手勢,也示意那兩個青衣內侍不用攔,那兩人就識趣地往后退了兩步。
“干爹。”這時,內侍山海步履匆匆地穿過竹林走了過來,附耳對著梁錚小聲稟了一句。
梁錚甩了下手里的拂塵,看了看天音閣那邊,揮手示意山海退到一邊。
再往流云閣內看去時,柳皇后已經走到了皇帝跟前。
“詔郎。”柳皇后依戀地將臉龐依偎在了皇帝的胸膛上,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在我‘走’之前,想再和你說說話,好嗎?”
“我們最后再說說話。”
她自皇帝單薄的胸膛中抬起頭來,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皇帝的心中又是一陣蕩漾:若非柳汌,他與她又何至于走到這個地步。
罷了,她終究也是他寵了二十年的女人,終究是三皇子的生母。
皇帝揮了下手,梁錚便意會地把那兩個青衣內侍從流云閣里叫了出來,令他們先退下,他自己也往后退開了幾步,不近不遠地站在了四五丈外。
“詔郎,你要永遠記得我。”柳皇后垂著臉說道,在皇帝的胸膛上依偎了一會兒,突然,她踮起了腳,雙唇繾綣地貼住了他。
皇帝感覺到女子柔軟的舌尖挑開了他的嘴唇,有什么液體被渡到了他口中,帶著她的體溫。
皇帝一愣,下一刻,皇后更纏綿地與他貼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兩人的唇才分開。
她又緩緩地將臉靠在他肩上,發冠上的珠翠輕擦著他的鬢角。
“皇上,”她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道,“為了阿澤,我愿意病逝。”
皇帝抬手在她纖弱的肩膀撫了撫,輕輕嘆道:“放心,三皇子是朕最心愛的兒子。”
這句話聽在柳皇后的耳中,像是又往她心口狠狠地捅了一刀。
她臉上露出一個慘淡悲涼的笑容。
是啊。
謝應忱比她的阿澤還大上了兩歲。
他最心愛的“三皇子”是顧明鏡的兒子!
柳皇后一手攥住了皇帝胸前的衣料,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在明黃色龍袍上分外刺眼,似是衣料上染了血般。
她輕輕柔柔地說道:“那為了我們的阿澤,皇上也駕崩吧。”
她在“阿澤”這兩個字上微微加重了音量,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什么?!皇帝愣了愣后,兩道劍眉深深地皺起,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皇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
皇帝剛想說放肆,話到嘴邊,忽覺得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似有一把刀子在他的腸胃里反復絞動般,喉嚨也泛起濃重的咸腥味。
“咳咳咳……”皇帝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得不能自抑,咳得臉都紅了。
這種咳嗽中帶著咸腥味的感覺太熟悉了。
前些天,他就是這樣天天地咳著血,也就是后來不再吃皇后端來的“藥膳”了,這才稍稍好了些。
“神仙……倒?”皇帝沙啞著聲音道。
她剛剛借著親吻給他喂了神仙倒?!
“您說什么呢?”柳皇后一臉無辜地反問,隨即她又把聲音壓低,湊在皇帝耳邊小聲說,“臣妾和您同生共死,您說好不好?”
“當時您親口答應過臣妾的,與臣妾共白首,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即便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
“咳咳……”
說著,柳皇后也咳了兩聲,揚起的嘴角淌下一行暗紅色的血。
她在笑,笑容在黑血的映襯下,分外詭異陰冷,與她平日里柔弱的氣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皇帝,語聲更柔:“為了我們的阿澤,好不好?”
她的眼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其中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與狠厲。
看著此刻面容扭曲的皇后,這一瞬,皇帝又回憶起了那天的夢,夢中,柳聽蓮在他懷中變成了一具枯骨。
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了她,仿佛她是什么惡心的東西,咬牙切齒地對著水閣外的內侍們下令道:“動手。”
這兩個字皇帝幾乎喊破了音。
他實在太過激動,又傾身咳嗽了起來,幾乎要心肺咳了出來。
“快,梁錚……傳太醫。”皇帝邊咳,邊吩咐道。
梁錚喊了聲“山海”,讓他去傳太醫。
另外兩個青衣內侍拿著白綾又朝閣內踉蹌后退的柳皇后逼近。
他們的身形看似瘦弱,但動作敏捷有力,其中那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內侍兩三下就將柳皇后纖弱的雙臂桎梏到了她身后。
另一個拿白綾的中年內侍澤毫不留情地將那根白綾纏上柳皇后的脖子,用力抽緊。
柳皇后雙目瞠大,掙扎著,想掙開小內侍的手,可她的那點力量在他們倆跟前,猶如蚍蜉撼樹。
她奮力掙扎著,可脖子被白綾牢牢勒住,根本發不出聲音,只從喉底吃力地發出“吚吚嗚嗚”的聲響。
脖子上的白綾持續收緊,她的臉色發紫,喘不過氣來……
她是要死了嗎?
不,不。
她口鼻中的氣息愈來愈少,心中的恐懼翻江倒海般涌來。
“不要!”
意識渙散間,她聽到了三皇子激動的喊聲鉆入耳中。
她努力地循聲望去,遠遠地看到謝璟朝這邊奮力地奔了過來,越來越近……
阿澤,她的阿澤。
柳皇后的眼中閃現了希望的光芒。
“母后!”
謝璟一腳狠狠地踹開了那勒著白綾的中年內侍,又強勢地把那個鎖住皇后雙臂的小內侍也推開了,將皇后纖弱的身體護在了懷里。
“母后,您覺得怎么樣?”謝璟關心地問道,氣息急促紊亂,腦子里更是混亂如麻。
方才他在天音閣看戲的時候,有一個內侍急急地過來跟他稟說,帝后大吵了一架,皇帝一氣之下,想殺了皇后。
原本謝璟其實有些不太相信,畢竟父皇一向寵愛母后,珍若性命,但他放心不下,還是趕緊過來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這令他心魂俱裂的一幕。
“咳咳。”柳皇后雙手捧著自己的脖頸,發出低啞的咳聲,喘息粗重,那白皙纖弱的頸項間一道道青紫的勒痕觸目驚心。
謝璟一手輕撫著柳皇后的背,兩眼通紅地看著幾步外的皇帝,嘶聲道:“父皇,要是母后犯了什么錯,求您寬恕她吧。”
他實在不懂,母后到底是犯了什么彌天大錯,讓父皇不惜要她的命!
“……”皇帝這會兒是怒火中燒,心中除了憤怒,更有恐懼。
偏偏他最愛的兒子又在維護皇后,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你問她……”皇帝氣急敗壞地指著被謝璟摟在懷中的柳皇后,忍不住又咳了起來,虛弱地說道,“她……她是要弒君。”
皇帝渾濁的眼眸中幾乎噴出火來。
弒君?
謝璟木呆呆地去看柳皇后。
柳皇后終于稍微緩過了勁來,一手抓住兒子的袖子,神情中帶著些許癲狂,有些語無倫次地急切道:“阿澤,你父皇這是病了……以后不會有人跟你爭的。”
“顧明鏡的兒子,永遠爭不過你。”
“你才是未來的大景天子!”
柳皇后的表情有些猙獰,嘴角還淌著一行黑血。
大哥說過,這‘神仙倒’若是一天服用一滴,會讓人看著似病弱,一點點虛弱至死,任何人都只會以為此人是纏綿病榻,抱病而亡。
可若是一次性飲盡,便會咳血暴斃,神仙也難救。
皇帝至今沒有給謝應忱正名,謝應忱就只能姓顧。
二皇子才五歲,其他的幾個年歲更小,長不長得成還不好說。
太|祖有遺訓:國不立幼主,幼主登基乃亡國之相。
只要皇帝現在死了,她的阿澤就是名正言順的“三皇子”,是唯一一個成年的皇子。
她使喚鄭姑姑去乾清宮看過了,那份立儲詔書還在那個匣子里。
只要皇帝死了,這就是遺詔。
他親筆寫下的遺詔。
她的兒子會君臨天下。
她贏了。
贏了顧明鏡!
而她就是死了,也無憾!
柳皇后的眸子里綻放出異常明亮、異常強烈的光芒。
“什么顧明鏡的兒子?”謝璟一頭霧水地蹙了蹙眉,沒聽明白。
先皇后顧明鏡的兒子不是死了嗎,一出生就夭折了。
“你胡說什么?!”皇帝面沉如水地冷哼了一聲,以手背擦去嘴角的黑血,氣息急促地又連續咳了兩聲,“顧明鏡的孩子早就死了!”
皇帝完全不明白皇后在想什么,又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提到顧明鏡,提到那個死在襁褓里的嬰兒。
當年,他親眼確認過的,那個嬰兒死了。
皇后根本就是瘋了。
“動手!”皇帝再次下令,一聲聲地咳著,單薄的身軀亂顫不已,人幾乎快站不住了。
梁錚緊張地口喊著“皇上莫要氣壞了龍體”,趕忙扶住了皇帝。
于是,那兩名青衣內侍再次逼近柳皇后,中年內侍扯了扯白綾,神情淡漠地說道:“三皇子殿下,莫要讓奴婢等難做……”
“啪!”
謝璟往前邁了一大跨步,把柳皇后護在了自己身后,抬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那中年內侍的臉上,怒斥:“放肆!”
他橫眉豎眼地瞪著那兩個青衣內侍,面目冷峻,氣勢凜人。
有他在,他倒要誰敢傷他母后!
“父皇,這其中定是有什么誤會!”謝璟試著為柳皇后解釋。
他的母后怎么會弒君呢!
不可能,絕不可能。
剛剛的那一巴掌仿佛打在了皇帝的臉上,皇帝的面色愈發陰鷙,咬牙道:“朕沒有冤枉她。”
梁錚一下下地輕撫著皇帝的背,哄著道:“皇上息怒,三皇子自小孝順皇后娘娘,并非故意頂撞皇上。”
孝順?沖撞?
皇帝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眼神晦暗無比。
是啊。
三皇子“孝順”的是皇后,“沖撞”的卻是他這個父皇!
他都要被皇后毒死了,但三皇子可曾問候過自己一句?!
他最疼愛的兒子,他要托付江山的兒子,竟然為了一個要殺自己的女人,忤逆自己。
皇帝一下子怒火中燒,血氣涌上心口,激怒之下,兩眼發黑,身軀更是搖搖欲墜。
“謝璟,你這個無君無父的豎子,”皇帝滿腔怒意洶涌難捺,抬手顫抖著指著謝璟,“你要是再護著這弒君的賤人,休怪朕連你也一起廢了。”
庶子?柳皇后瞳孔急速地收縮,眼白上的血絲更密集了。
她的兒子是庶子,顧明鏡的兒子才是他的嫡子。
“果然。”柳皇后對著皇帝慘然冷笑,滿頭的珠釵簌簌亂顫,臉色慘白如紙,“你就是想讓我們母子給顧明鏡和他兒子騰位子。”
“絕對不行!”她厲聲道,聲音尖利如女鬼,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癲狂。
皇帝嫌惡地看著她,不耐地冷聲道:“顧明鏡的孩子已經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這個瘋女人還要在那里胡攪蠻纏。
要是她肯乖乖“病逝”,本也不至于壞了自己和三皇子的情分。
而現在……
皇帝看著柳皇后母子,眼眸一點點地淡了下去……
柳皇后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滲出了淚花,從謝璟的身后走出,看著三步外的皇帝:“皇上,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嗎?”
“謝應忱。”
她一字一頓地吐出了謝應忱的名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皇帝:“……”
皇帝一臉錯愕,不知道她為什么提謝應忱。
可看在皇后眼里,這“錯愕”的情緒就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她怎么知道呢!柳皇后通紅的眼里是滔天的恨意,“謝應忱就是顧明鏡的兒子,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她毫無預警地朝皇帝飛撲了過去,用盡身上最后的力氣把皇帝撞得踉蹌地后退了好幾步。
皇帝今天必須死。
為了她的兒子,她的阿澤。
她緊緊地抱著皇帝兩人一起翻過了后方三四尺高的扶欄,往水閣旁的湖中摔了下去……
“撲通!”
兩人直直地墜入湖中,湖面一下子濺起了大片的水花,飛濺到了水閣中,也濺濕了謝璟的衣袍。
“……”而謝璟毫無所覺般呆立原地,一時間還沒消化皇后剛才說的話。
母后剛剛說什么?!
他的薄唇微動,想喊“救駕”,卻聽一個威儀的女音先了一步斥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
“還不去救駕!”
謝璟失魂落魄地循聲望去,這才注意到水閣外華陽大長公主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竹林口。
下一刻,“撲通撲通”的落水聲此起彼伏,周圍的內侍們紛紛朝湖里跳了下去,水花四濺。
皇帝與柳皇后在水中沉沉浮浮,撲騰不已。
“咳咳……”皇帝一邊咳著,一邊想抬手喊救命,可皇后用瘦弱的胳膊死死地扒住了他,想把他往水下按。
謝璟往扶欄那邊邁了一步,也想下水去救帝后,立刻就被兩個內侍一把攔住。
“殿下放心,皇上和娘娘會沒事的。”梁錚用尖細的聲音寬慰謝璟。
就見跳入湖中的那幾個內侍都奮力地朝帝后的方向游去。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湖中狼狽撲通的帝后身上。
不止是華陽大長公主,還有她身后的禮親王、怡親王、徐首輔、衛國公以及十幾個文臣武將。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一切。
每個人的腦子里都似有無數只蜜蜂在嗡嗡嗡地亂飛亂撞,有點反應不過來。
好幾個官員面面相看。
方才三皇子繼帝后之后匆匆離開了天音閣,華陽大長公主聽了內侍稟報后,與眾人說帝后為了立儲之事起了爭執,讓宗令以及首輔幫著相勸,就帶著他們一起過來了。
他們在竹林中就看到了帝后在水閣內爭吵,吵得面紅耳赤,氣急敗壞。
當時華陽大長公主攔著沒讓他們過去,而他們也生怕聽到帝后在情緒激動下說出什么失態的言辭,想著晚些等皇帝情緒穩定再過去也好。
帝后吵得激烈,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他們正局促得不知道目光該往哪兒移的時候,就見皇帝下令要勒死皇后,而皇后竟然說出了那番驚人之語。
那幾句話揮之不去地回蕩在眾人耳邊。
“謝應忱就是顧明鏡的兒子!”
這是什么意思?!
包括徐首輔、禮親王在內的眾人不由自主地去看站在華陽身邊的謝應忱。
戴著半邊面具的謝應忱背手而立,哪怕是面對這場驚天動地的鬧劇,也依然云淡風輕,唇畔甚至帶著一點點的笑。
徐首輔深吸了兩口氣,心臟狂跳不止:
如果說,謝應忱是先皇后顧明鏡所出?
那豈不是代表著,他才是名正言順的——
皇嫡子?!
既是嫡子,又是長子!
第 145 章 第145章
在一陣短暫而詭異的寂靜后,湖岸邊又變得嘈雜起來。
“看,那個小公公救到皇上了!”
“還有皇后娘娘……”
“快去拿兩件斗篷來。”
“太醫,去看看太醫來了沒?”
“……”
包括徐首輔在內的眾人都呆愣愣地看著那幾個下水的內侍合力拖著帝后往岸邊游來,水波蕩漾。
岸上的內侍們趕緊過去接應,將帝后一前一后地從湖中撈了起來,響起一片嘩嘩的滴水聲。
渾身乏力的皇帝被湖水泡得臉色發紫,喘息微弱,幾乎是氣若游絲。
他頭上的那頂金絲翼善冠掉落在了湖中,從花白的頭發,到身上的龍袍乃至靴子全都濕噠噠的,點點水珠順著那蒼白消瘦的面頰不斷地往下滴,整個人就跟落湯雞似的。
跪坐在地的柳皇后也沒好到哪里去,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散了大半,散亂的發絲被湖水浸濕貼在臉側,雙手無力地撐在地上,連續咳著,口中吐出了不少湖水。
岸邊濕了一大片。
梁錚親自給皇帝披上了一件明黃色繡五爪金龍的斗篷,親自去給皇帝拍背順氣,一會兒問皇帝覺得怎樣,一會兒又讓人趕緊去催太醫。
幾步外的華陽神情淡漠地掃了狼狽不堪的帝后一眼,吩咐身邊的一個內侍道:“去抬肩輦來。”
于是,又有兩個小內侍一前一后地朝竹林跑去,周圍亂糟糟一片。
這皇宮里,從來沒有這樣亂過,華陽身后的王親大臣們從方才起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復雜的目光在謝應忱與皇帝之間來回看著,帶著幾分打量,幾分思忖,幾分若有所思。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華陽驀地動了,朝坐在岸邊的皇帝走了過去,停在了兩步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皇帝,唇挑冷笑,直呼其名道:“唐弘詔,這就是你想要的?”
她抬手指著另一邊的柳皇后,“這就是你背信棄義逼死元配,不惜令柳汌禍亂朝綱,也要娶的女人?!”
“那么你,如愿以償了!”
華陽毫不掩飾她對皇帝的輕蔑。
“咳咳……”皇帝斷斷續續地咳著,眼前黑一陣,明一陣,整個人有些渾渾噩噩,仿佛快要飄起來了。
他一邊咳水,一邊吐著黑血,連牙齒都被血染黑了一半。
華陽說的這些話像針一樣刺在皇帝心頭,對柳皇后的憎恨似潮水般翻涌,又連續咳了好幾下。
他的嘴唇青白沒有一點血色,雙手如同痙攣般死死捏緊,吃力地邊咳邊說:“皇后弒君…咳咳……”
“弒君”這兩個字似是用盡了皇帝所有的力氣,說得清清楚楚,在場的所有臣子們都聽到了。
皇帝呼吸微弱,如垂死的魚般張著嘴喘息,虛弱地又道:“朕要廢后。”
話尾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似乎隨時都會背過氣去。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皇帝此時已是命垂一線。
廢后?!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激到了柳皇后。
她的心臟似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掌狠狠地攥緊。
眼睫還在不斷地滴著水,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間,她忍不住去想,當年他有沒有對顧明鏡說過廢后。
不,沒有。
哪怕皇帝與顧明鏡爭吵得最厲害的時候,顧明鏡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哪怕顧明鏡死了,她也是元后,是皇帝的原配嫡妻。
而她,只是“侍妾”扶正而已。
柳皇后半垂著頭,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苦澀味與血腥味。
“皇后。”
一雙黑色的皂靴進入柳皇后的視野,耳邊響起禮親王的質問聲:“你剛剛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他的語氣是言辭難以形容的復雜。
柳皇后聞聲慢慢地抬頭,自皂靴沿著大紅皮弁服一點點地往上看,直對上禮親王蒼老嚴肅的面龐。
也同時注意到了站在禮親王身后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徐首輔、莊親王、怡親王、衛國公以及好幾個文武重臣。
柳皇后僵硬地揚首環視眾人,櫻唇劇烈地顫抖著,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兩下,驚駭得無以復加。
有那么一瞬,她幾乎懷疑,是不是皇帝故意設計好了這一出,就為了在眾人的面前把她廢了。
她唯一的底氣就是皇帝親筆寫的那道立儲詔書,以及謝應忱還姓“顧”。
可是現在……
風一吹,皇后濕噠噠的身上就凍得發抖,打了個激靈,仿佛有刺骨的寒風自她千瘡百孔的心臟刮過。
剛剛只有那些內侍在,她和皇帝同歸于盡,哪怕內侍們說了什么,也不會有人相信區區幾個閹人。
可是現在不同了。
皇帝當著禮親王和首輔的面說了她弒君。
還親口說了——
廢后。
柳皇后的心中極度絕望,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的軟肉,甚至摳出了血珠。
她的阿澤。
這皇位本該是屬于她的阿澤的。
柳皇后下意識地去搜尋謝璟的身影,將視線望向了呆呆地站在水閣門口的兒子,想要靠近他,但手腳虛軟無力,不聽使喚。
皇帝顫巍巍地轉頭看向柳皇后,發須抖動,連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都那么吃力,那么艱難。
此時此刻,他對皇后最后的一絲溫情也已經煙消云散了,只余下了嫌惡。
“這個瘋婆子,胡言亂語。”他胸口作疼,出氣難受,連手腳都冰涼麻木,聲音中帶著虛弱的顫音,“當然不……”
“是。”華陽中氣十足地說道,擲地有聲。
兩個人的聲音碰撞在一起,華陽的音量壓過了皇帝。
一個洪亮有力,一個氣息奄奄。
華陽目光炯炯地掃視了周圍眾人一圈,朗聲道:“謝應忱是元后顧明鏡所出。”
“本宮為證。”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極具穿透力,語調鏗鏘,頗有一種振聾發聵之效。
這句話猶如當空一記霹靂震得眾人頭暈目眩。
也就是說,他們剛才沒有聽錯。
唯有柳皇后露出一絲悲哀至極的笑,再次看向了皇帝,表情譏誚,似在說,事到如今,他終于承認了吧。
徐首輔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就聽華陽又道:“當年先皇后身懷六甲,中毒而亡。”
“死前誕下一子,是本宮親自取的名字,也是本宮親手交給了衛國公。”
衛國公緩緩點了點頭。
頓了一下,華陽一字一頓地徐徐道:“謝應忱才是元后所生的嫡長子。”
她的語氣肯定,不容人質疑,短短一句話仿若一錘定音。
此刻在這里的,包括禮親王在內,大都是兩朝甚至三朝老臣,他們自是知道當年皇帝和先皇后顧明鏡不和,帝后的爭執有多么激烈。
皇帝登基后,為了收攏兵權,下旨召還在盛年的衛國公顧延之歸京榮養,更想把西北兵權交給柳汌。
此舉徹底惹惱了顧皇后,帝后幾次爭執不下,顧皇后半點不肯退讓,甚至還在早朝上闖到了金鑾殿上,為顧家力爭。
帝后一番唇槍舌劍,此刻想來,在場幾個老臣仍覺記憶猶新。
而那個時候,顧皇后已懷有身孕。
舉國等待著這位皇長子或者皇長女的誕生,盼著大景的后繼者。
但是——
顧皇后在封宮半年后,難產,一尸兩命,母子盡亡。
一年后,皇帝就改立了柳貴妃為繼后,再后來,才有了三皇子謝璟。
徐首輔的心跳怦怦加快,直直地看著謝應忱。
原來,那位真正的皇長子沒有夭折,還活著。
還這般英明神武,雄才偉略,殺伐果敢,很有幾分太|祖皇帝的風采。
徐首輔緊緊地抿著唇,盯著謝應忱臉上的面具,目光愈來愈灼熱,心里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這些日子,他飽受煎熬。
雖說讓謝應忱監國是皇帝的意思,自己只是奉君命行事,可眼看著朝堂政務變得井然有序,他又有無數次暗暗生出念頭,若是謝應忱能坐在那個位置上,大景必會蒸蒸日上。
每當這個想法浮現時,徐首輔又會因為這種想法而感到罪惡,覺得自己仿佛背棄了正統,背棄了半生的信念。
直到此刻,徐首輔才覺得豁然開朗,前途一片光明燦爛。
太好了!
原來謝應忱是元后嫡子,是大景朝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那自己還有什么好矛盾的呢?
以謝應忱的手段與能耐,必然會是一個不同于今上的盛世明君。
“謝應忱怎么可能是顧明鏡的兒子。”皇帝震驚地瞪大了灰敗的眼眸,嘴唇輕動,聲音低不可聞。
這句話說得實在沒什么底氣。
一開始他只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但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他也不得不去考慮這種可能性。
謝應忱是顧明鏡的兒子?!
這怎么可能呢!
那個嬰兒死在了襁褓里,面容青紫,沒有呼吸,是他親眼看到的。
“不可能的……”皇帝啞聲道,剛嗆過水的喉頭灼痛如火燒,虛弱得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他嘴里說著不可能,心里卻開始信了三分,用質問的眼神看著華陽,似在說,為什么,為什么要讓他以為顧明鏡的兒子死了!
短短不到半盞茶功夫,皇帝眼角的皺紋似深刻了一倍,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仿若病榻上正在交代遺言的耄耋老者。
似乎看出了皇帝的心思,華陽輕一振袖,寬大的袖口在皇帝身前拂過,幾乎快擦到了皇帝的鼻尖。
她冷冷道:“若是當年你知道的話,你還會讓這孩子活下來嗎?”
不會。皇帝幾乎想都不想便有了答案,這兩個字就在他嘴邊。
那個時候,他與蓮兒正是濃情蜜意之時,他答應過她,只有他與她的兒子可以接過這片萬里江山。
若是顧明鏡生的是公主,倒也罷了。
若生下的是皇子,不管是為了他對蓮兒的承諾,還是為了不給衛國公府謀害自己以扶幼主登基的機會。
這個孩子都是絕對留不得的。
皇帝費力地轉頭,目光艱難地轉向了距他約一丈遠的謝應忱。
當年,在顧明鏡懷胎八月時,他親自去了趟坤寧宮見她,和她最后談了一次。
他允諾她,不會虧待顧延之。
是顧明鏡不識抬舉!
皇帝瞇了瞇眼睛,卻還是看不清謝應忱的臉,只能隱約看到他臉上那漆黑的半邊鬼面。
上一回他看到謝應忱的容貌是什么時候?
應該是十二歲的時候。
謝應忱十三歲時,西北傳來軍報,說他毀了容。
等謝應忱再次進京面圣時,臉上便多了一個面具。
當時,他在御書房里令謝應忱摘下了面具,看到了他眼角一條兩寸長血紅色的疤痕,猙獰異常,沒待他細看,正好三皇子來了,便又讓謝應忱把面具戴了后去。
面對皇帝驚疑不定的目光,謝應忱的眼神依然很平靜,對皇帝靜靜地對視了一瞬,揚唇笑了。
這一笑,傲氣如風。
耳邊又響起了顧知灼對他說的那句話:“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摘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
他抬手慢慢地拿下了臉上那半邊鬼面。
面具下,長眉入鬢,深邃幽黑的狐貍眼微微向上挑著眼角,高挺的懸膽鼻,優美的薄唇,面容昳麗俊朗。
更重要的是,這張年輕的面龐上沒有任何的傷疤,肌膚似羊脂白玉般細膩無瑕,漂亮得令人屏息。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謝應忱一人的臉上,也包括皇帝,一陣陣倒抽氣聲在眾人間此起彼伏。
從前謝應忱戴著面具時,眾人就知道他的眉眼很像衛國公,現在看來,這是像顧明鏡才對。
此刻看著他整張臉,他們才發現他的面部輪廓還像另一個人。
不是皇帝,不是太后,也不是先帝,而是——
“皇伯父。”禮親王盯著謝應忱的臉,喃喃道,目光近乎癡了。
能被禮親王稱為皇伯父,也唯有一人。
大景朝的開國皇帝,太|祖皇帝。
怡親王、莊親王以及徐首輔等人的表情也有些復雜。
太|祖皇帝于三十二年前駕崩,當時怡親王才六七歲,對這位皇祖父還是有些印象的,而徐首輔他們有的是三朝老臣,有的出自官宦世家,年少時也隨家中長輩面圣,也對太|祖的音容記憶深刻。
畢竟那是這般驚才絕艷的一個人物,是一個足以永載史冊的千古明君。
血緣還真是奇妙,先帝與今上長得都不似太|祖皇帝,反倒是謝應忱這個曾孫肖似太|祖。
“確實有四五分像太|祖皇帝。”徐首輔拈須道。
其實只是三分像太|祖,徐首輔故意夸大了一分,不,他也沒夸大,任何見過太|祖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謝應忱肖似太|祖。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為什么謝應忱這么多年都要用面具遮著自己的臉。
哪怕禮親王原本還有一絲絲的遲疑,現在看著謝應忱的這張臉也煙消云散了,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心下只覺如釋重負。
不得不說,對于大景來說,這個“真相”最好不過!
甚至于,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
所有人都在笑,笑得最癲狂的就是柳皇后,她似乎已經被壓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陰沉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皇帝,喃喃自語著:“唐弘詔,你騙得我好慘!”
他毀了她一生!
她嘶聲一喊,奮力朝皇帝撲過去,卻被兩個內侍連忙按住了,她的胸膛一陣急促的起伏,一口一口地吐著黑血,既狼狽又慘烈。
皇帝眼里早就看不到皇后,整個人如遭雷擊,似篩糠般顫抖著,發須皆顫。
“你……你……”皇帝費力地抬手指向了謝應忱,嘴唇動著,幾乎發不出聲音。
他的眼睛看不清三尺外的事物,即便他努力地將脖子前傾,也依然看不太清謝應忱的臉,可是從其他人的反應中,他清楚地知道,謝應忱的身世已經不容自己再反駁。
謝應忱真的是那個孩子。
真的是那個早就該死的嬰兒。
而自己,竟然被顧延之和華陽聯手瞞了二十年。
這個念頭似烈火般灼燒著皇帝的心肺。
“咳咳咳……”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口唇間又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幾乎一口氣上不來。
“皇上!皇上……”
在梁錚緊張的驚呼聲中,皇帝兩眼一黑,整個人被黑暗所吞沒,暈厥了過去。
最后縈繞在他耳邊的是柳皇后癲狂凄厲的笑聲。
看著昏迷的皇帝,怡親王只平靜地將雙手背于身后,心潮起伏地朝謝應忱看了一眼。
這件事環環相扣,謝應忱辦得的確漂亮。
若是謝應忱直接在金鑾殿上說他是顧皇后的兒子,恐怕旁人只會以為他為了謀朝篡位,不惜捏造自己的身世。
哪怕他有朝一日登上了帝位,這世上也永遠會有人斧聲燭影地質疑他的身份,認為顧家是亂臣賊子。
可現在,由柳皇后開口揭開就不一樣了。
旁人雖驚,心里卻先信了四五成,那么接下來,有華陽大長公主作證,這件事就會變得更可信。
而謝應忱這張肖似了太|祖三四分的臉,便是最后的一記重錘。
王公大臣再無一絲疑慮,接受得毫無壓力。
“王太醫,李太醫,這邊走。”一個內侍氣喘吁吁的聲音自竹林方向傳來。
三四個太醫拎著藥箱在內侍的指引下往這邊奔了過來,一個個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
因為皇帝龍體近來欠佳,太醫們都守在了天音閣里,這會兒內侍一傳召,他們就急匆匆地來了。
華陽神情平靜地讓開了一步,吩咐太醫道:“給皇上、皇后瞧瞧。”
太醫們便朝形容狼狽虛弱的帝后圍了過去,看著這兩人的樣子,全都心一沉。
落水倒是小事,如今正是烈日當頭,九月白天的天氣也不至于著涼。
但是,從他們嘴角淌下的黑血看,他們分明都中了毒。
這什么毒能讓帝后一起中了?!
幾個太醫表情古怪地交換著眼神,卻是無人敢多說什么,該診脈就診脈,該扎針就扎針,幾針下去,柳皇后就安靜了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雙臂垂下,似是睡了過去。
三皇子謝璟就站在流云閣外,神情呆滯。
這一刻,他已經徹底懵了,至今腦子里仍被剛才發生的這些事反復地沖擊著,似是那引線被點燃,一串爆竹炸裂開來。
先是,父皇要殺母后;
再是,父皇說,是母后要弒君殺夫,還要廢了母后。
現在,又曝出了父皇還有一個嫡長子,比他大上兩歲的皇兄。
從小到大,身為三皇子的他,人生都是一帆風順,誰都寵他敬他,前十八年所經歷過最遭糕的事就是謝家表哥在他的手里被人給劫走了。
這短短的不到半個時辰內,他感覺自己的人生似乎都被顛覆了。
謝璟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荒誕無比的夢境,又想是有一把刀子在他身上劃下了重重的一刀子。
一時間,他也不知道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謝應忱。
自打他出生起,他就知道,他會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但現在……
“大長公主殿下,”太醫令的聲音打斷了謝璟混亂的思緒,他抬眼看去,兩丈外,頭發花白的太醫令走到了華陽跟前,畢恭畢敬地稟道,“臣等已經給皇上會診……”
謝璟正要上前,想問問父皇母后的病情,下一刻,卻見華陽突然讓了一步,后方的謝應忱抬步走來。
陽光下,形貌昳麗的紅袍青年信步走來,優雅而又高傲,氣度高華,頗有幾分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的氣勢,讓人不敢小覷。
謝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腳跟撞在了后方的門檻上。
他退了。
他甚至不敢直視謝應忱的眼睛。
這一幕也落在了禮親王和徐首輔的眼里,心里生起了一種果然如此的謂嘆。
剛才有一瞬間,禮親王曾想過,皇室突然多了一位嫡皇長子,會不會重現先帝時的奪嫡,鬧得朝堂上人心動蕩,人人站隊,還有三個皇子薨逝。
可這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了一點,儲位根本不需要爭。
三皇子……不對,二皇子,也沒有任何爭的氣魄。
禮親王來回掃視著這對兄弟,失魂落魄的謝璟站在謝應忱的面前,不過是螢火之光,焉能與日月爭輝。
他的光彩完全被謝應忱映襯得黯淡無光。
禮親王心頭泛起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暗道:皇帝親自教養長大的皇子完全不如衛國公養大的孩子……
太醫令完全不知道禮親王的心思,一頭霧水看著謝應忱,瞬間壓力倍增。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醫令咽了咽口水,還是硬著頭皮稟道:“顧世子,皇上和皇后娘娘方才落了水,幸而得救及時,沒有大礙。但是……”
“皇上和皇后娘娘中了毒,臣等適才已經行針穩住了心脈,可帝后的情況……不是很好,需要再行針用藥。”
太醫令稟得還算委婉,其實太醫們都覺得皇帝毒已攻心,油盡燈枯,怕是藥石罔效,也就是看看能拖上多久了。
謝應忱淡淡道:“送皇上回亁清宮,柳氏也一并送去。”
“人必須得救活!”最后一句他微微加重了音調,不怒自威。
“是是是!”太醫令只覺一股泰山壓頂般的銳氣撲面而來,連聲應是。
看著這一幕,禮親王松了口氣,心道:還好。阿池這孩子……雖然平時有那么點張狂恣意,但好歹對他父皇還是有孝心的。
禮親王略帶幾分欣慰地拈須,下一刻,就聽謝應忱用波瀾不波的聲音警告道:“別影響了我成親。”
禮親王:“……”
他一驚,手下沒個輕重,差點從下巴拽下一根胡子來,痛得他齜牙咧嘴。
第 146 章 第146章
人群中,有人倒吸了口冷氣。
但又覺得這才是謝應忱一貫的風格,頗有些見怪不怪的味道。
“皇叔,”怡親王上前半步,含笑看著禮親王,說道,“阿池早就及冠,為了江山社稷,也是該早日大婚。”
禮親王在一個短暫的愣神后,也反應了過來,拈須笑了:“說得是,社稷為重。”
其他人也深以為然,紛紛附和。
“臣等定會盡心救治皇上。”太醫令唯唯應諾。
這會兒,在幾個太醫收了帝后身上的銀針后,內侍們就把二人抬上了肩輦,兩個肩輦一前一后地被抬走,往乾清宮方向走去。
太醫令和一眾太醫連忙跟了上去。
“梁公公。”謝應忱出聲喚住了正欲離開的梁錚。
梁錚立即駐足,躬身聽令。
“聽說,皇上還留了詔書?”謝應忱用極慢的語速問道。
“是。”梁錚干巴巴地應道。
謝應忱吩咐道:“你去把詔書拿來。”
什么詔書?其他人有些不明所以。
梁錚躬身作了個長揖:“奴婢遵命。”
他用言辭與行動表示他對謝應忱的臣服。
這會兒,梁錚心里其實也有點亂,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他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這才投靠了謝應忱。
本以為他是在孤注一擲,將來怕是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地說他是個背主的閹臣,卻怎么也沒想到謝應忱竟然是正統!
這下,他怎么也算不上是背主了吧。
而且,還陰錯陽差地先占了這從龍之功。
梁錚深深地看了謝應忱一眼,轉身的同時,甩了下手里的拂塵,步履輕快地追著肩攆走了,喜上眉梢。
謝應忱又轉頭看向了華陽:“姑祖母,我們回戲樓吧。”
華陽點了點頭,還記得把失魂落魄的謝璟一起叫上了。
徐首輔以及幾個閣老本想問問詔書的事,見謝應忱先走了,面面相覷之后,紛紛跟了上去。
眾人簇擁著謝應忱與華陽走過那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遠遠地,就聽到天音閣里那些伶人還在唱著,樂工還在彈奏著。
歌聲與絲竹聲裊裊地隨風傳了出來。
只不過,戲樓里的人都有些心神不寧,誰也沒去聽戲文里唱的是什么。
先是三皇子繼帝后之后急匆匆地走了,再是華陽大長公主帶著幾個宗親重臣也離開了,這戲都唱完一折子了,誰都沒有回來,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尤其是,坐在龍椅附近的官員們更是惶惶不安,反復地回想著華陽走之前說的話,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回來了。”
“華陽大長公主殿下、禮親王他們都回來了!”
這下,再沒人顧著戲臺了,全都翹首引頸地注視著一樓大門的方向。
然后,就看到華陽邁進了天音閣的門檻。
與她并肩的青年,容貌昳麗,豐姿俊朗,舉手投足之間,一股傲慢矜貴的氣質撲面而來。
這衣著,這體型,還有胸前那串紫藤絹花……
這是謝應忱?!
他的面上少了那一貫的鬼面。
面色如玉,豐姿奪目。
似天邊的驕陽,讓身邊的其他人都黯然失色。
更重要的是,謝應忱的臉完美無瑕,絕不似傳聞中那般被毀了容。
戲樓里的眾人如墜云霧之中,又隱隱感覺到哪里不對勁。
再看跟在謝應忱身后的其他人,神情都有些異樣,或是激動,或是唏噓,或是失魂落魄,或是面有余驚……共同的是,他們的視線全都在看前面的謝應忱。
戲樓中的騷動更激烈了,眾人開始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總覺得有一件天大的大事似乎發生了,偏偏就自己不知道。
各種細碎的聲響幾乎壓過了戲臺上伶人們的吟唱聲。
很快,徐首輔等人簇擁著謝應忱上了東側戲樓的二樓,又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直到謝應忱率先在皇帝下首的座椅上坐下,其他人這才一一落座。
戲樓里的眾人又安靜了下來,目光又轉而望向了空蕩蕩的龍椅以及鳳座,其他人包括三皇子都回來了,也只有帝后未歸。
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旁邊服侍茶水的內侍恭敬地給謝應忱手邊的白釉梅花杯中斟了酒水,謝應忱執起了這盞白釉梅花杯,遙遙地對著西側戲樓的顧知灼舉杯。
這一次,他主動先敬了顧知灼一杯,笑容張揚,似在炫耀著什么。
顧知灼也捏起她手邊的白釉梅花杯回敬,璀然而笑,學著他之前的樣子無聲地以唇語說,厲害,他可真厲害。
她笑盈盈地將杯中的果子露一口飲盡。
寧舒傾身湊了過來,擠眉弄眼地小聲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顧羅剎不是毀容了嗎?
“現在好像不丑了!”
“你不吃虧了。”
聽寧舒笑嘻嘻地說著,顧知灼也跟著笑了起來,與她笑作了一團。
戲臺上的伶人們絲毫不受周圍氣氛的影響,還在唱著,跳著,順順趟趟地唱完了第二折。
絲竹聲止,伶人們便魚貫地退到了戲臺后,東西兩邊戲樓內,一片死寂,一時無人語,大部分人都怕說錯了話。
“首輔。”一名中年官員畢恭畢敬地對著徐首輔拱了拱手,試探著想問皇帝去了哪里,可是龍體有什么不適。
可后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梁錚從外頭氣喘吁吁地小跑著來了,手里捧著一卷五彩織錦的圣旨。
莫不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中年官員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了。
梁錚手捧著圣旨來到了謝應忱跟前,躬身奉上:“世子爺,這是詔書。”
梁錚取來圣旨,不是為了代皇帝宣旨,卻反而把圣旨給了謝應忱?!
眾人心頭疑云叢生,只能靜觀其變。
謝應忱展開那道圣旨看過后,就轉交給了華陽,華陽看后,又繼續往下遞,禮親王、怡親王、莊親王、徐首輔以及內閣閣老們等,在幾個宗室重臣間一一傳了下去。
最后,這道詔書交到了謝璟的手里。
謝璟渾渾噩噩地看完了詔書,又交還給了梁錚。
謝應忱對著梁錚道:“念。”
梁錚雙手捧著圣旨,語調平靜地念了起來。
他只是在念,而不是宣旨,便省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開頭,只是讀這道詔書的內容,聲音不輕不重,卻又足以讓戲樓里的所有人都聽到。
“皇長子謝璟為宗室首嗣,年已長成,允文允武,倫序當立……”
其他人本來遲疑著是不是該下跪聽旨的,但見謝應忱抬了下手,示意不必,就都坐著。
這坐著聽圣旨,還是頭一回呢。怎么想,怎么覺得怪異。
這是一份立儲詔書。
季南珂激動地一手攥住了前方的扶欄,雙眸中綻放出異常明亮的神采,暫時把謝應忱為什么沒有毀容的疑惑拋到了腦后。
季南珂心跳怦怦加快,壓抑不住心頭的亢奮。
上一世,直到她死之前,三皇子始終是三皇子。
朝政一直把持在謝應忱手里,文武百官至少有一年多沒見過皇帝了,不少人都懷疑皇帝說不定已經駕崩了,不過是謝應忱不希望新帝登基,所以壓著未宣而已。
這一世,由于她的重生,影響了很多事。
但所幸,最終的結果并不壞。
三皇子終于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了。
季南珂抬眼朝對面那空蕩蕩的龍椅又望了一眼。
帝后不在,大太監梁錚如今又在宣讀詔書,想必是皇帝病得更重,所以,才會著急立了太子,生怕謝應忱專權。
梁錚尖細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戲樓內,猶如一顆石子墜入湖中,蕩起了一陣陣漣漪。
戲樓里的官員們以及女眷們三三兩兩地交換著眼神,大都與季南珂是一樣的想法,覺得皇帝的龍體怕是要不行了。
這時,梁錚終于念完了詔書,雙手將那道五彩織錦的圣旨合攏,季南珂的眸子更亮,對自己的未來又充滿了期待。
只要她再成為太子妃……不,哪怕不是太子妃,只是良娣也行,只要三皇子的心在她的身上就可以了。
她可以效仿柳皇后,日后,她也一樣能坐上這鳳位,她會是最后的勝利者。
她不必著急。
她贏定了。
想著,季南珂美目流轉,直直地望向了對面的謝璟。
卻見謝璟神情呆呆地坐著,似是魂不守舍,臉上沒有絲毫的喜色。
季南珂疑惑地蹙眉,就聽謝應忱清冷的聲音再次響徹整座戲樓:“這份詔書,內閣可曾看過?”
徐首輔迫不及待地答道:“不曾不曾。”
“宗令呢?”謝應忱的目光接著移向了禮親王。
“不曾。”禮親王也是連忙答道。
“姑祖母?”謝應忱又問華陽道。
華陽也是搖頭。
寥寥數語,氣氛又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立儲是關乎國本的大事,不僅僅是皇帝一人隨便寫一道圣旨的事,可這道“立儲詔書”,卻連宗令和內閣閣老們都不知道。
這個時候,本該開始唱第三折戲了,卻沒有伶人再上臺,更沒有人在意這個。
謝應忱的右手成拳,在茶幾上漫不經意地叩動了兩下,問道:“這份詔書是皇上何時所寫?”
“八月初十。”梁錚立刻答道。
“那日,柳汌以及柳氏三族男丁在午門行刑,”梁錚的回答驗證了眾人心中的猜測,“皇后娘娘很是悲痛,哭著到了乾清宮,皇上很是心疼,說要立三皇子殿下為儲君,還親筆寫了這份詔書。”
梁錚說得委婉,但是徐首輔、禮親王等其他人都聽明白了。
徐首輔眼角抽了抽,心下無語:這詔書怕是皇帝為了哄著柳皇后高興寫的啊。
這立儲關乎大景江山,皇帝都能拿來當兒戲,實在是荒謬。
此刻再想起剛剛帝后反目和互殘的一幕幕,徐首輔的神情有些古怪。皇后應該也是因為有了這道詔書,才對皇帝起了殺心吧。
禮親王也想到了一個方向去了,一掌拍在了茶幾上,斷然道:“這詔書不作數。”
徐首輔與內閣其他閣老們面面相看地交換著眼神,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若是沒有謝應忱這個元后嫡長子在,哪怕這道詔書事先內閣并沒有見過,但終究是皇帝親筆所寫的,尤其是現在皇帝生死未卜,其余的皇子們年歲尚小,二皇子才五歲而已,他們這些為臣者也只能扶持三皇子,哪怕他有一個弒君的生母。
可現在,有了謝應忱這個真正的皇長子,閣老們的立場就完全變了。無論是誰,都不希望謝應忱的繼位有任何的障礙。
不說別的,以謝應忱那種狂妄恣意的性子,就不可能讓出皇位。
一旦他與其他皇子相爭,誰又能爭得過他,不過是在朝堂上徒生禍亂,平白生出不必要的麻煩罷了。
為保江山社稷,這封詔書也必須不作數。
“王爺說的是。”徐首輔定了定神,連忙點頭,“這詔書不作數。”
其他閣老們也是連聲贊同,一副與首輔同心的樣子。
一個是宗室的宗令。
一個是內閣的首輔,群臣之首。
當這兩個人的同時這般說,天音閣內,一時嘩然,眾人的表情顯得精彩紛呈,不敢相信皇帝親筆寫的立儲詔書竟然被這么輕描淡寫地否決了。
環視戲樓中鼓噪的眾人,禮親王清了清嗓子,然而,他的話還未出口,對面的東側戲樓就響起了一個尖利的質問聲:“為什么?!”
季南珂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攥著扶欄,怒目圓睜地瞪著禮親王與徐首輔。
“鸞兒?”呆怔怔的謝璟這才回過神來,循聲朝季南珂望去。
所有人都往西側戲樓的季南珂看來。
季南珂強自鎮定,她身姿站得筆挺,猶如一叢空谷幽蘭,優雅而不失驕傲。
“這是皇上御筆所書的詔書,便是圣意,又不是心懷叵測之人拿刀子逼皇上寫的,為何不作數?!”她大義凜然地說道,還特意在“居心叵測之人”這幾個字上加重了音量。
言下之意是在暗指,徐首輔、禮親王他們狼狽為奸,屈服于謝應忱的淫威,扭曲圣意。
什么玩意兒?!禮親王皺了皺花白的眉頭,聞聲掃了一眼對面的西側戲樓,吩咐道:“拖下去!”
他年逾花甲,早就老眼昏花,其實也看不清季南珂的臉。
但他才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兒,立儲是朝堂大事,他的話還沒說完,居然有人在這里亂插嘴,簡直不知尊卑,不成體統!
禮親王一聲令下,便有兩個中年內侍朝西側戲樓的季南珂逼近,兩人一左一右地困住了她,其中一人笑里藏刀地伸手作請狀。
謝璟見狀霍地起身,急急地向著季南珂使著眼色,示意她別再說了。
季南珂咬了咬櫻唇,心下慌亂,終究沒敢再說話。
禮親王自然注意到了謝璟這邊的動靜,輕飄飄地又瞥了瞥對面的季南珂,心下了然:原來這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真是上不了臺面。
內侍看了看謝璟,又看了眼禮親王的臉色,也就暫時沒動手。
禮親王輕一振袖,朗聲又道:“這份詔書來歷不明,雖有玉璽,但皇上近日病重,神智不清,做不得數。”
“且元后有嫡長子尚在,論嫡論長,也不該大皇……二皇子謝璟為儲君。”
元后嫡長子。
這五個字猶如熱油中被澆了一勺冷水般,整座天音閣內瞬間就炸開了鍋。
“顧皇后薨逝前誕下了麟兒?”
“不是說是顧皇后當年難產,一尸兩命嗎?”
“是誰?”
“誰是元后嫡長子?”
這么猜測的同時,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個名字。
方才那些令他們覺得不解的種種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指向了一個人,無數道目光再一次望向了同一人。
“謝應忱。”禮親王一字一頓、吐字清晰地說道。
三個字令周遭再次嘩然。
禮親王一口氣往下說:“皇上親口承認,謝應忱為元后嫡子。”
說這句話的時候,禮親王的臉上絲毫不見心虛。
他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朝堂更快穩定,一個被皇帝認可的皇長子才能杜絕一切非議與揣測。
這一下,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方才這么多人陸續離席為的是什么了,也知道謝應忱的臉上為什么沒有再戴面具了。
這實在是太刺激、太出人意表了!
這段日子,皇帝重病不起,謝應忱把持朝政,頗有幾分只手遮天的味道,所有人都以為謝應忱遲早會逼宮謀反,又或者扶持一個年幼的皇子為傀儡,挾天子以令諸侯。
誰一想,這一轉眼,一切竟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
謝應忱竟是正統。
是先皇后顧明鏡的兒子!
那他還逼什么宮,謀什么反。
他坐上那把椅子也就是天命所歸的事。
眾人全都熱血沸騰,七嘴八舌地與身邊的人交頭接耳,有人說起謝應忱長得有幾分像太|祖,有人感慨難怪謝應忱自少年起就要戴著面具,有人說皇帝這些年裝著與衛國公府不和,還真是用心良苦……
各種猜測聲、議論聲此起彼伏,宛如海浪般一波接著一波地翻涌著。
唯有衛國公夫人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雍容的面龐上似是隱忍著什么,手指在寬大的袖口中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禮親王指了指梁錚手里的詔書,下令道:“這道詔書即刻銷毀。”
“是,王爺。”梁錚雙手捧著詔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周圍無人質疑,塵埃落定。
謝應忱云淡風輕地笑著,仿佛絲毫不在意這份詔書,目光都不曾再看那詔書一眼,這也讓禮親王更覺得自己的決定沒錯。
若是先前他敢說這詔書作數,以謝應忱殺伐果斷的性子,今天就敢直接逼了宮。
這孩子真是……
他的腦子里飛快地撇出了一些“不太合適”的詞,最后喟嘆道:真是像極了太|祖。
梁錚捧著詔書退到了一樓大堂,有內侍在戲臺上放上了一個火盆,那道立儲詔書就由梁錚親自投入火盆中。
火苗瞬間點燃那五彩織錦,貪婪地將之吞噬,橘紅色的火焰竄了上來,隨風搖曳。
不知何時,戲樓中又漸漸安靜了下來。
二樓又響起了禮親王中氣十足的嗓音:“皇上重病不起,依太|祖令,在無詔的情況下,當由宗室和內閣共擇儲君。”
“以長以嫡,當由元后嫡長子謝應忱總領朝堂,代君監國。”
頓了一下,他又補了半句:“直到皇上康復。”
只是,“康復”這兩個字,禮親王說得很緩慢,連音量都壓低了幾分。
方才他們幾個在湖邊都親眼看到了皇帝奄奄一息的樣子,自然是知道皇帝怕是康復無望了,也就是能拖幾天是幾天吧。
盡管謝應忱早已行監國之實,但此前是名不正言不順,包括首輔在內的眾臣因為皇帝遲遲不露面、不表態,心里多少懷疑謝應忱是不是軟禁了皇帝,甚至于假傳口諭。
而現在,有禮親王這番表態就不同了,等于是為謝應忱正名——
他是作為元后嫡長子,未來的儲君,乃至未來的天子,行監國之權。
也等于是在宣布,謝應忱已經是宗室與內閣認可的太子人選。
滿堂更靜。
禮親王起了身,淡淡道:“今日這萬壽宴,就散了吧。”
以皇帝現在的狀態,早日準備國喪還差不多,還賀什么萬壽節啊!
隨著禮親王宣布散席,戲樓內又逐漸喧囂了起來,彌漫起一股欣欣向榮的喜氣。
也唯有面色慘白的季南珂與這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
季南珂嬌軀亂顫,被方才禮親王說得這番話打擊得快要站不穩了,腦子里似有無數道轟雷反復炸響,驚呆了。
“這不可能。”她低若蚊吟地喃喃自語著,兩眼恍惚,“這怎么可能呢?”
上一世,直到她死的時候,衛國公謝應忱也依然只是把持朝政的奸佞。
世人都說他是亂臣賊子,甚至有御史為保正統,大義凜然地在金鑾殿上撞柱身亡!
死在他手上的人更難以細數。
菜市口始終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人人對其鄙夷不屑,又畏之懼之。
她死的那一天,聽到京城傳來消息,說謝應忱率大軍滅了北狄,北狄王室被焚,人人痛斥他窮兵黷武,殘酷無道,當時屋外雷聲轟鳴。
這是上天在為了大景朝民不聊生而哀悼。
自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了,不會辜負上天給她的機緣。
她想過,這一世,她會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她會輔佐三皇子肅清朝綱,還天下太平清正。
她要扶搖直上,坐于那高高的鳳座上。
恍惚之間,她看到不遠處的顧知灼起了身,款款地從她身邊走過。
她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顧知灼的身影,就看到顧知灼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突然偏過了頭,對著她微微一笑,那目光似乎能直擊內心。
她聽到顧知灼用只有她倆聽到得到的聲音低聲道:“兩世,就這?”
季南珂如遭雷擊,似石雕般佇立在那里,兩眼猛然睜大,連手里的帕子落地都毫無所覺。
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顧知灼踩著她,走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而她只能卑微地匍匐在顧知灼的腳下……
她重活一生,卻比上一世,更加不如。
第 147 章 第147章
顧知灼只在季南珂身邊略一駐足,就繼續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衛國公夫人跟前。
“夫人。”顧知灼對著衛國公夫人福了福。
國公夫人身姿筆挺地坐著,正望著對面的東側戲樓,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收回視線朝顧知灼看來。
“夫人,我們走吧。”顧知灼躬身去扶衛國公夫人。
衛國公夫人的眼眸幽深如潭,端莊的外表下,眼神并不像她表現得那么平靜,翻涌著言辭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
她終究沒說什么,只是對著顧知灼笑了笑,起了身,由著她攙扶自己往樓梯那邊走去。
顧悅糾結了一下。
沒怎么想明白,她的大哥為什么會變成三皇子的大哥。
這會兒,她有著一肚子的疑問,可是,要問清楚又好像好麻煩。
還是算了吧。
她乖乖起了身,跟在兩人身后。
其他人都恭順地讓開了一條道,畢恭畢敬。
今日有資格進宮參加萬壽宴,并坐在這里的命婦們個個有誥命在身,都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也都明白元后嫡子的意義。
若是皇帝在這個時候有個萬一……
僅憑這元后嫡長子的身份,謝應忱就能順理成章地登上這九天之位。
謝應忱是由衛國公親自養長大的,這情分自然不一般。光憑這份養育之恩,就足以讓衛國公府再顯耀三代。
直到衛國公夫人與顧知灼走到一樓大堂,其他人才敢動,有的人陸續下樓,有的人心緒不平地坐了回去,也有的人津津樂道地閑聊了起來。
眾人說話的聲音漸響,或是羨慕,或是覺得不可思議,或是感慨唏噓。
戚含真稍微冷靜了片刻后,也就完全釋然了。
“娘,你和爹爹不是不放心我嫁進宮里嗎?”她落落大方地說笑道,“這下可好了。”
雖然女兒看著很是灑脫,但齊國公世子夫人還是心疼女兒,不快地說道:“要不是那日皇后娘娘派鄭姑姑來透了口風,這件事怎么會鬧得滿京城都知道!”
過去這段日子,滿京城各府都知道皇后屬意女兒為未來的太子妃,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可現在宮里有了變故,柳皇后倒好,一走了之,也沒想過給女兒圓臉面。
這柳皇后為人處事,還是這般不靠譜!
齊國公世子夫人越想越是不滿,轉頭朝扶欄邊失魂落魄的季南珂望去,又道:“三皇子有這樣一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本來也不太想讓你嫁過去受那個委屈。”
就算女兒有齊國公府撐腰又怎么樣?!
元后顧明鏡的家世夠高了吧,哪怕她兄長兵權在握,今上還不是一樣寵妾滅妻了,害得顧皇后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再想想季南珂剛剛對著禮親王大呼小叫的樣子,齊國公世子夫人輕蔑地斜睨了她一眼,帶著幾分遷怒地低聲道:“……真真上不了臺面。”
她沒指名道姓,但是戚含真自然知道自家娘親是在說誰。
戚含真有些尷尬地朝季南珂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她聽到了,又伸手扯了下自家娘親的袖子,低聲勸道:“娘別說了。”
齊國公世子夫人也有些口干,端起了一個茶盅,也就不再說話。
幾句話的功夫,二樓的女眷走了三成。
戚含真猶豫了一下,朝扶欄邊的季南珂走去,俯身將對方掉在地板上的帕子撿了起來。
“顧大姑娘,”戚含真將那方繡著鴛鴦的帕子朝季南珂遞了過去,溫和地說道,“你若對大……二皇子殿下有心,這會兒他是最需要你的時候……”
季南珂一把奪過了自己的帕子,“啪”,近乎是一掌拍在了戚含真的手上,充滿敵意地說道:“興災樂禍!”
她冷冷地撇過臉,一手依然緊緊地攥著扶欄。
“……”戚含真收回了被拍紅的右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從對方那低垂的眸子里,戚含真瞧出了濃濃的嫉妒,甚至是嫉恨。
顯然這嫉妒,并不是對自己。
她眉頭一挑,朝樓下望去,視線的盡頭是顧知灼纖細婀娜的背影,發髻上那支赤金點翠龍鳳步搖搖曳生輝。
那位殿下,正迎面向她們過來。
“娘,”謝應忱停在了三步外,對著衛國公夫人微微一笑,眉目平和一如往昔,“我想帶夭夭去坤寧宮看看。”
衛國公夫人的目光在謝應忱的眉眼間停駐了兩息,這才放開了顧知灼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和氣地說道:“夭夭,你去吧。”
顧知灼乖乖巧巧地笑:“夫人,那我晚些過去國公府看您。”
衛國公夫人微微點頭,叫上了顧悅:“悅姐兒,我們走。”
顧悅往前走了幾步,就轉過身向顧知灼揮了揮手,接著她抬起的那只手微妙地一頓,手指轉而指向了她的身后。
顧知灼秒懂,回頭朝顧悅指的方向望去,仰著小巧的下巴嫣然一笑,笑容燦爛,眼神更是挑釁而又張揚。
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瞬,季南珂臉色又難看了一分,青白一片,櫻唇死死地咬緊。
但下一刻,她當看到謝璟正慢吞吞地走近,翻臉像翻書似的又變了另一張臉孔,面上的嫉恨瞬間褪去,變得楚楚可憐。
一身皇子蟒袍的青年周身籠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陰郁氣息,他薄唇緊抿,一時有些不知道該怎么稱呼謝應忱。
顧世子,謝應忱,亦或者……
稱呼在他嘴里轉了好幾轉,最后他是對著顧知灼喚了一句:“顧灼表妹。”
謝璟干咳了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謝應忱,只斜睨了他一眼就移開了視線,飛快地與兩人擦肩而過,匆匆地朝通往西側戲樓的樓梯走去。
顧知灼看了看謝璟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偏首去看謝應忱:“有那么兇神惡煞?”
她瞇眼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
謝應忱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看。
少頃,顧知灼咯咯一笑,笑容可掬地牽起謝應忱的手,往前走。
謝應忱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含笑問她:“怎么樣?”
他兇不兇?
“兇!”顧知灼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笑容如晴光映雪,令人迷醉,“超兇!”
兩人說說笑笑地離開了天音閣,悠閑地往前走著,所經之處,那些宮女與內侍們紛紛給兩人行禮,一個個全都俯首帖耳,連多看謝應忱一眼都不敢。
顧知灼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意思是,你看你看,你多兇啊。
謝應忱驀地駐足,俯首朝她的小臉湊近:“你再看看?”
這么張漂亮的面孔猛然在眼前放大的沖擊感,令顧知灼的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周身被他身上那股清冷的熏香味所籠罩。
心如擂鼓。
她微微地笑,梨渦淺淺,踮起腳,抬手在他的發頂摸了摸:
“好啦好啦。你不兇。”
“你最好了!”
是啊,他最好了!
他是最好的謝應忱。
這一瞬,謝應忱的眸子里綻出如驕陽般明亮的光彩,連唇角的笑容都添了幾分柔軟的旖旎。
他抬手在她嫩白的耳垂上捏了一把,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穿過一條條甬道和一道道宮門,兩人又走了一刻鐘,前方便有一棟恢弘的宮殿進入他們的視野。
上方的大紅匾額寫著大大的“坤寧宮”三個金漆大字。
坤寧宮大門緊閉,大門兩邊有十幾個手持長槍的禁軍侍衛守著。
“世子爺。”那個名叫“山海”的小內侍殷勤地朝兩人迎了上來。
知道謝應忱要來坤寧宮,山海就奉梁錚之命提前來這里打點一番,免得這些侍衛不長眼,得罪了未來的太子爺。
那些侍衛已經知道了謝應忱的身份,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局促,也有些惶恐。
“開門。”謝應忱淡淡地下令道。
山海便對著侍衛總旗使了個手勢,催促他們趕緊開門。
“吱呀”一聲,這道沉重的宮門被幾個侍衛合力推開,時隔二十年,這道宮門再一次完全開啟了。
封了這么久的宮殿里頭依然干干凈凈,五六個宮人正拿著掃把在庭院里掃著地,“擦擦”的掃地聲此起彼伏。
山海在一旁恭敬地解釋著,說起坤寧宮在顧皇后薨逝后,便一直封宮,就如同她臨死前的最后半年一樣;說起現在留在宮殿內太監、姑姑和宮女有八人,都是顧皇后在世時在她身邊伺候的人;說起他們是自愿留在這里,代顧皇后守著這座空的宮殿。
宮門開啟的聲響引得庭院里的幾個掃地的宮人都看了過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姑姑放下手里的水壺,面露遲疑之色。
坤寧宮的份例大概一旬領一回,距離上回發份例才過了六天,照理說,要再過四天發份例才對。
往日里,份例不僅短缺不說,至少也要拖個十天半個月,不可能突然提前吧?
而且,就算發份例,也都是從角門送進來的,不會大開宮門。
庭院里的其他幾個宮人也放下掃帚,紛紛地圍到了這位姑姑的身邊,喊著“華姑姑”,還有宮殿內的宮人也走了出來,全都驚疑地望著宮門的方向。
迎著刺目的陽光,可以看見敞開的宮門外,一對年輕的男女閑庭信步地并肩走來,兩人都穿著紫色的衣裳,男的俊美,女的嬌美,宛如日月彼此輝映。
因為直對著光,華姑姑的眼睛略有幾分模糊,她眨了眨眼,才看清了紫衣青年的臉,震驚地脫口而出:
“姑娘!”
熟悉的狐貍眼,眉目昳麗,卻與顧明鏡的明艷不太一樣,青年的身上更顯氣宇軒昂。
下一刻,她意識到了什么,立刻就改口道:“小公子。”
“您是小公子!”
華姑姑貪婪地上下打量著謝應忱,恨不得將他的臉銘刻在她眼中。
小公子長得實在是太像姑娘了。
華姑姑的眼眶浮現一層朦朧的水霧,連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顫動著。
“是我。”謝應忱深深地注視著三步外的中年女子,不確定地叫出了一個名字,“華姑姑?”
才四十出頭的婦人鬢角卻夾了不少霜絲,額頭、眼角刻著一道道深刻的皺紋,瞧著像是快五十的人。
華姑姑用手捂著嘴,抽噎著哭了出來,淚如雨下。
好半天,她才哽咽地地說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奴婢終于等到了……”
若不是為了等這一天,若不是為了給自家姑娘守好這坤寧宮,她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跟著姑娘去了。
華姑姑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可又有更多的淚自眼眶涌出。
她哭笑著,抬手指向了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樹,語不成聲地說道:“小公子你看,那棵梧桐樹是姑娘當年住進坤寧宮后親手種下的,這幾年死氣沉沉的,可今春突然又抽了枝。”
“當時奴婢就知道,今年肯定會有好事發生。”
“太好了!”
華姑姑再一次由衷地嘆道,對著謝應忱屈膝跪了下去。
而她身后的那幾個宮人都有些懵,但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謝應忱,在他臉上尋找著昔日主子的存在。
一個中年內侍也在反復地喃喃說著:“像……真是好像!”
“快,大伙兒快跪下。”華姑姑回頭對那些宮人道,“這是皇后娘娘當年生下的小殿下,皇長子。”
所有人都是一驚,接著便露出了喜色,也跟著屈膝跪了下去,喊著“小殿下”。
謝應忱讓他們免禮,又轉頭對顧知灼道:“夭夭,這是我娘當年的貼身宮女華姑姑,也是衛國公府的陪嫁丫鬟。”
“華姑姑。”顧知灼對著華姑姑點頭致意。
華姑姑從小兩口|交握的手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眉眼間的笑容更深了。
小殿下也都及冠了,是該到了成家的年紀了,得讓娘娘見見小殿下和兒媳婦才是。
“小殿下,燕姑娘,請隨奴婢來。”華姑姑趕忙用帕子擦干凈了眼淚,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眸分外明亮,領著謝應忱與顧知灼往正殿方向去。
正殿內纖塵不染,恢弘莊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正前方的香案上供奉著一個牌位。
牌位前,除了供奉著幾枝金桂花外,還放著一尊青銅香爐,里頭插的三支香飄著絲絲白煙,裊裊地散開。
華姑姑抿了抿嘴,艱聲道:“他說這里晦氣,二十年來,也沒人進來過。”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皇帝。
在宮中供奉牌位是個大忌諱,華姑姑他們也就是仗著坤寧宮封了宮,悄悄這么干了。
謝應忱靜靜地帶著顧知灼走到了蒲團前,接過華姑姑遞來的香炷,跪在了蒲團上。
凝望著香案上的牌位,謝應忱雙手持香,輕聲道:“娘,這是您兒媳婦,好看吧?”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華姑姑忍不住再次哽咽出聲。
隨即,她又死死地咬住唇,兩行淚水瘋狂涌出眼眶,滑下面頰。
“娘,讓您久等了。”謝應忱輕而緩慢地又道,“坤寧宮從此不用再封宮了。”
“遲了二十年,但您所堅持的一切沒有白費。”
當年,娘親是為了衛國公府,為了西北安穩,才不惜與皇帝決裂,不惜封了坤寧宮,如今衛國公府很好,西北安定,西戎人已經有四五年不敢再來犯。
娘親當時的堅持沒有白費。
不僅是華姑姑,其他坤寧宮里的那些舊仆們也一個個都喜極而泣。
若不是為了等這一天,他們早就追著主子殉了。
他們留在這里,整整二十年,一步不離,就是等著這幾乎不可能等到的一天。
坤寧宮,開宮!
守在坤寧宮外的那些禁軍侍衛對著坤寧宮方向行了一禮后,便似潮水般退去,步履隆隆,很快,坤寧宮的大門口設起了香案,焚香祭拜天地。
還有宮人拿著拂塵爬到高處,一點點地拂去匾額上的塵埃,在那“坤寧宮”三個大字上補上金漆。
陽光下,“坤寧宮”三個大字閃閃發光。
自二十多年前,先皇后顧明鏡自行封宮,整整二十年了,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坤寧宮與乾清宮相距并不遠。
此刻身在乾清宮剛剛蘇醒過來的皇帝也聽到外頭那隊禁軍隆隆的步履聲,蹙了蹙眉。
以太醫令為首的七八個太醫圍在龍榻邊,一個個愁眉苦臉,那些內侍宮女皆是噤若寒蟬,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出了什么事?”皇帝吃力地問道,聲音虛弱。
他已經換了一身干凈的中衣,頭發也絞干了,只是猶帶著幾分濕氣,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頭皮,愈發顯得蒼老憔悴。
梁錚便往前邁了一步,如實稟了:“皇上,顧世子剛剛去了坤寧宮,坤寧宮開宮了。”
內侍山海就躬身站在后方不遠處。
皇帝怔了怔,雙眸睜大,鼻翼翕動不已,腦子里被“謝應忱”的名字反復沖擊著。
從謝應忱,想到了顧明鏡。
“咳……”皇帝的喉頭一股灼熱感涌來,一口口地吐著黑血。
暗紅色的黑血沾在他的下巴、脖頸,以及雪白的中衣上,旁邊的梁錚驚呼著“皇上”,連忙拿了帕子給皇帝擦嘴。
“哈哈,哈哈哈……”角落里的羅漢床上,形容憔悴的柳皇后發出凄厲的笑聲,笑著笑著,她又哭了,淚水奪眶而出。
她形容癲狂,整個人猶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身上再沒有往日的光彩。
當年,這坤寧宮的宮門是顧明鏡親手關上的。
而現在,是顧明鏡的兒子親手打開了。
這二十年,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個笑話。
她的青春年華白白浪費了在這個男人身上,還賠上了整個柳家……
“咳咳咳……”
皇帝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才略略地緩過勁,艱難地看向了羅漢床上的柳皇后,斷斷續續道:“柳聽蓮,你……你是因為……謝應忱嗎?”
在生死之間掙扎了一番,情緒平靜后的皇帝多少想明白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他又何必明知故問!柳皇后死死地咬著滿口銀牙,一言不發,嬌軀克制不住地輕顫著,恨意翻騰不已。
皇帝心頭苦澀,深吸一口氣,才有力氣接著往下說:“你說我騙了你……但是,直到現在,朕才知道,謝應忱是那個孩子。”
“無論你信與不信,朕是真的不知道。”
皇帝的聲音嘶啞不堪,只是說了這么幾句話,臉色就又白了三分,氣息微喘,脖頸中根根青筋隱現。
不知道?柳皇后抬了抬眼,怔怔地看著他:“這怎么可能,你怎么會不知道?”他又在騙她了,是不是?
旁邊的太醫們只恨不得沒長耳朵,低眉順眼地站著。
“從一開始……”皇帝心頭的苦澀濃得快要溢出,疲憊,虛弱,而又失望,“朕就從來沒有騙過你。”
“你和朕……都被人算計了。”
華陽和顧延之瞞了他足足二十年。
皇帝胸口一陣悶窒,仿佛壓著一座大山似的,剛剛那幾句話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
他又俯身咳嗽了起來,點點黑血自口角咳了出來,染黑了那明黃色的被褥。
皇帝好一陣子才略略緩過勁,又拿帕子擦了擦嘴,啞聲問道:“是誰告訴你的?”
“告訴你,謝應忱是顧明鏡的孩子?”
“到底是誰?”
最后四個字近乎咬牙切齒。
柳皇后喃喃自語道:“是誰……”。
是那天,謝應忱在她面前親手揭下了面具,她看到了那張沒有任何傷疤的,肖似顧明鏡的臉。
是那天,她在午門親耳聽到謝應忱喊了沈旭“表哥”。
那今天,顧知灼親口說,她跟著謝應忱去了乾清宮……
皇帝閉了閉眼,從她的臉上猜出了答案:“是謝應忱,對不對?”
柳皇后呆呆地看著他,眼眸驚疑不定。
她的這個表情無異于肯定。
皇帝傾身,用帕子捂著嘴,又咳嗽了一陣,然后,他吃力地抬起頭來,把那沾滿了黑血的帕子往柳皇后的方向伸了伸。
“你,還不明白嗎?”
他渾濁且布滿血絲的眼珠子瞪得凸了出來,猙獰似惡鬼。
要是自己一直在騙她,自己又怎么會落得和她一般無二的下場?
他們兩人都中了毒,他們都要死了!
這件事本來再簡單不過的,倘若柳聽蓮親口來問問自己,事情又何至于此?
自己如此寵愛她,信任她,這個愚蠢的女人……她辜負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柳皇后:“……”
她的櫻唇顫如篩糠,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瞳孔幾乎收縮成了一點。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她也明白,皇帝沒必要再騙自己。
可事情的真相遠比皇帝欺騙了她,更讓她難以接受。
也就是說——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是她自己把謝應忱身為皇帝嫡長子的身份公諸于世。
是她自己親手毀了兒子的儲君之位。
她從顧明鏡的手上奪過來的一切,又讓顧明鏡的兒子借著她自己的手給催毀了。
而她,要為之付出性命的代價。
每個念頭都像是一下又一下重錘般擊打在柳皇后的心頭,讓她心痛欲絕,讓她憋屈異常。
讓她感覺似有一團東西堵在了胸口。
突然,她歇斯底里地猛地咳著,咳個不停,眼前一片黑暗洶涌而來,如那高高的海浪幾乎要將她整個淹沒。
她的靈魂似乎飄了起來,在意識的最后,她似乎看到的是顧明鏡。
一襲紅衣如烈火般的顧明鏡,她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那般明艷,那般驕傲,那般高高在上。
她以為,她贏了。
但是,她才知道——
她輸得一敗涂地。
她的眼眸猶如熄滅的燭火般,一點點地黯淡了下去……
“娘娘!皇后娘娘!”
幾個太醫見她不好,趕緊圍了過來,對著雙眼黯淡無光的柳皇后又是行針,又是急救。
忙了一盞茶功夫后,太醫令搖了搖頭,嘆息道:“皇后娘娘薨了。”
羅漢床上,柳皇后的雙眼依然圓睜著,至死,都沒有合上眼。
那雙渾濁黯淡的眼眸似在傾訴著:她最后的不甘!
第 148 章 第148章
皇后薨了?!
側臥在龍榻上的皇帝大驚失色,直愣愣地望著羅漢床上一動不動的柳皇后,連名帶姓地叫著她的名字:“柳聽蓮。”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
靜了片刻后,皇帝輕輕地又喚了一聲:“蓮兒。”
這兩個字中已經透出了明顯的顫音。
柳皇后依然沒有回應。
羅漢床上的人兒死氣沉沉,無聲無息,長長的烏發披散在那里。
不似從前那般,她會柔情萬丈地喚他“皇上”,喚他“詔郎”。
她死了。
皇帝死死地盯著臉色灰白的柳皇后,看著她微張的嘴角滲著黑血,雙眼瞪大,一臉不甘。
他看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
他的將來。
皇帝的心口越來越疼,氣息也喘得越來越急,四肢發麻。
他這一輩子最愛的女人便是柳聽蓮。
為了柳聽蓮,他不惜逼死了顧明鏡。
可現在,他又將會因為顧明鏡,死在柳聽蓮的手里。
說出去,這都是一個笑話。
他不甘心啊!
皇帝一手死死地捂著絞痛不已的胸口,越捂越緊,一口氣吊不起來,臉色微微發著青。
突然,他兩眼一翻,又厥了過去,身子軟軟地歪倒在榻上。
“太醫!”梁錚見皇帝暈厥,忙不迭高呼起來,“快,皇上暈倒了!”
“一定要救活皇上!”
顧世子可是特意吩咐了,現在皇帝還不能死。
原本圍在柳皇后身邊的太醫們又火急火燎地朝皇帝的龍榻圍了過來,有人給皇帝把脈,有人給皇帝行針,有人給他放血、艾灸,分工合作。
“扎人中穴、素髎穴、中沖穴、涌泉穴……”
“皇上的脈象微弱,似有似無,時起時伏,如屋漏滴水,不妙啊……”
“快,去取一支三百年以上的老參,給皇上吊氣。”
“……”
太醫們忙忙碌碌,一個個愈發愁眉苦臉,又有太醫和內侍在乾清宮內奔進跑出。
“干爹。”山海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梁錚的身邊,看著他的眼神是徹底的敬服。
他指了指羅漢床上的柳皇后,低聲問道:“這要怎么辦?”
皇后薨逝是大事,這后面該怎么辦?
是按先例,還是……
梁錚遲疑地看看柳皇后,又看看皇帝,手中那把銀白的拂塵隨之輕輕搖晃了一下,沉聲道:“你趕緊去稟顧世子。”
“讓世子爺拿了主意后,再去稟禮親王。”
萬壽宴是散了,不過禮親王如今還在武英殿,正在和幾個宗室王親、還有內閣閣老們商量后續事宜,畢竟謝應忱的身份還得昭告天下,他的名字也得寫入玉牒,那才算是名正言順了。
“是,干爹。”山海領了命,又看了兩眼圓睜、死不瞑目的柳皇后一眼,就匆匆忙忙走了。
他先去了趟坤寧宮,可跑了趟空,謝應忱和顧知灼已經走了。
又問了路上的宮人和侍衛們,他終于在午門附近,追上了謝應忱。
這時,山海早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把柳皇后剛才在乾清宮薨逝的事簡潔明了地稟了。
謝應忱輕挑劍眉,眉宇間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譏誚:“皇后?”
“今天皇上親口說了,‘廢后’。禮親王、首輔他們應該也都是聽到的。”
山海能在那么多小內侍中脫穎而出地成為大太監梁錚的干兒子,那自然是個機靈人,頓悟了。
他瞇著眼,貼心地連連點頭道:“對對。剛剛皇上是親口說的。”
只是,皇帝并未下明旨。
況且廢后是國之大事,也不是光皇帝一句話說廢就能廢的。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山海可沒傻到去質疑謝應忱的話,腦子里不由浮現皇帝奄奄一息的樣子。
事已至此,皇帝也就是吊著最后一口氣了,到底有沒有下明旨也不重要了。
若是“皇后”薨逝,舉國上下都是要守國喪的,勢必也會影響了這位爺成親。
如今宗室與內閣全都向著這位爺,就盼著這位爺早日登基,繼承大統,帝后怎么樣都不重要了。
山海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立刻機靈地改了口,點頭哈腰地笑道:“世子爺說的是,是‘廢妃’柳氏沒了。”
一個廢妃,連在宮中停靈的資格也沒有。
謝應忱沒有再多說什么,揮手打發山海下去了,額外吩咐了一句:“讓梁錚照顧好皇上。”
山海的表情有些微妙,再次應諾:“世子爺放心,奴婢曉得的。”
山海鄭重地又行了一禮,便疾步匆匆地又往回走。
他還要去武英殿稟了禮親王和徐首輔他們。
謝應忱則帶著顧知灼繼續往午門外走,走的是宗室王公才能走的右側門。
馬車就停在午門外,守在午門外的那些禁軍將士也紛紛將目光投諸在了謝應忱的身上。
很顯然,謝應忱才是皇長子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宮廷,誰都知道他馬上就會是這座偌大宮廷的新主人,掌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
謝應忱先扶著顧知灼上了馬車,之后,他自己也進了馬車,信手把他從前一直戴的那個面具放在了小桌子上。
顧知灼拿起了那個冰冷的鬼面,輕輕地晃了晃它。
“反正以后你也用不著它了,不如送給我吧。”
她甜甜一笑,少女甜美絢麗的笑容與她手中那冰冷的鬼面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是他戴了快八年的面具。
謝應忱莞爾笑了,點了點頭:“好。”
兩人說話的同時,外面傳來的車夫的揮鞭聲,馬車微微搖晃地開始前行。
顧知灼細白的手指在面具上慢慢地摩挲著,用篤定的語氣說道:“這是你自己刻的,對不對?”
上午,在顧悅指著她身上的玉佩與她說了謝應忱用刀的特質后,顧知灼就瞧出來了,這個面具是出自謝應忱之手。
“嗯。”謝應忱的手探了過來,修長的手指也去摩挲那黑色的鬼面,眼睫半垂,眼神悠遠,“在我十歲以后,長得越來越來像生母,眉目間也有幾分像太|祖。”
他不是衛國公夫人的兒子,與她自然是完全沒有一點相似。
“爹爹擔心被人看出端倪,讓我盡量待在西北。”
“十三歲時,我在戰場上受了一點傷,”他指了指右耳的鬢角,讓她看藏在發間的一條細疤,“當時要不是我躲得快,那支流箭怕是要傷到臉了。”
顧知灼將小臉湊了過去,凝眸細看,這才注意到他濃密的鬢發間藏著一條細細的疤。
她將手指探進他發間,指腹溫柔地摸過那道微微凸起的疤。
謝應忱自嘲地一笑:“那時候,少年意氣,我偶爾也會想,還不如躲得慢一點呢,這張臉毀了也不錯。”
也就不用擔心萬一哪天被皇帝看出了端倪,連累了爹爹和顧家其他人。
“幸好。”顧知灼微微地笑,“否則,你娘今天看到了你,肯定會心疼的。”
“而且……”
她笑瞇瞇地伸手往他的下巴勾了勾,故意做出輕佻的神情。
“這么漂亮的臉,若是毀了,豈不是可惜了!”
她本想做出風流倜儻的樣子,可惜繃不住,銀鈴般的笑聲自櫻唇間逸出,笑得身子亂顫,軟軟地倚在了他肩頭。
“說得是。”謝應忱低聲道,輕輕攬住了她纖細柔軟的肩頭,看著她笑靨如花的小臉,心口一片柔軟,聲音如那和煦的春風溫柔地拂過她心頭。
人死如燈滅,他其實并不信鬼神之說。
可是——
遇上她之后,他才明白,喜歡一個人,就會想把最好的自己呈現給對方。
幸好,他反應夠快,躲過了那一箭。
“我就當你在夸我了。”謝應忱俯首貼在她耳邊又道,唇角輕輕漾起一絲笑意,柔和了他清冷的眉目。
衛國公府距離皇宮很近,沒一會兒,馬車就停下了,停在了國公府內儀門。
顧知灼之前在宮里就與衛國公夫人說好了要來國公府的,便隨謝應忱一起去了正院。
剛邁進正院,兩人就發現這里的氣氛有點不太對,似有一層看不見的陰云籠在院子里。
衛國公夫人的乳娘田嬤嬤憂心忡忡地迎了上來,小心翼翼道:“世子爺,夫人和國公爺在吵架。”
謝應忱的表情有些微妙。
衛國公夫婦很少爭吵,就算偶爾有什么不快,衛國公內疚于他常年不著家,也一向順著夫人的。
“怎么回事?”謝應忱問。
田嬤嬤皺了皺花白的眉頭,訥訥道:“老奴也不太知道,國公爺和夫人回來后,就把奴婢等打發出來了,他們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后來,老奴在外頭聽到國公爺一直在向夫人賠不是。”
田嬤嬤還從不曾看到國公爺如此誠懇到近乎……卑微過。
謝應忱就牽著顧知灼朝宴席間方向走去。
田嬤嬤親自為兩人打簾,他們進去后,一眼就看到了顧悅坐在一把紫檀木圈椅上,神情懶懶,眼瞅著有點無聊。
看到顧知灼來了,顧悅抿嘴對著她笑了笑,打了招呼。
門簾掀起的動靜也吸引了衛國公夫婦的注意力,坐在羅漢床上的兩口子也朝他倆望了過來。
衛國公一臉拘謹,簡直如坐針氈;衛國公夫人依然是那般優雅端莊,只是唇角略顯繃緊。
“夫人。”顧知灼笑盈盈地福了一禮。
“夭夭,”衛國公夫人在看到顧知灼的那一刻,唇角總算泛起了些許笑,和善地說道,“你留下來用了午膳再走吧。”
今天在宮里折騰了這一番,到現在,除了些點心,連正餐都沒吃上。
她吩咐田嬤嬤讓廚房那邊多加幾個菜,田嬤嬤便又退了出去。
見夫人面色和緩了些,衛國公才略微松了一口氣,有點焦頭爛額地再次解釋道:“惜文,我真不是故意瞞著你。”
“真的。”
衛國公的額角隱隱滲出汗珠。
“……”顧知灼呆了一下,慢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間就明白了。
不會吧,衛國公夫人不知道嗎?!
顧知灼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邊的謝應忱,卻見謝應忱輕挑了下眉梢,也同樣面露驚訝之色。
兩人彼此互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全都不插嘴,在顧悅身邊坐下,乖乖不出聲。
衛國公許是因為兒子回來了,多少壯了些膽,清清嗓子道:“你聽我解釋……”
他劍眉輕蹙,那雙與謝應忱十分相似的狐貍眼顯得躊躇不定,有點不知道從哪里說起的糾結。
“五年前,我就已經發現。”衛國公夫人打斷了他,聲音平靜地說道,“發現阿池不是我生的。”
啊?!
衛國公震驚地瞪大了眼。
衛國公夫人沉默地看著衛國公,眼神沉靜,似波瀾不興的深潭般幽深。
這目光看得衛國公心里毛毛的。
“惜文……”衛國公想解釋。
可是,這個征戰沙場所向披靡的男人,平日里氣度如淵停岳峙的男子,這會兒,卻嘴笨得連說什么都不知道,有了毛頭小子才有的青澀與局促。
衛國公夫人徑直起身,頭也不回的地往外走去。
衛國公也跟著起身,想追上去,可才邁出一步,就見走到門簾前的衛國公夫人回頭給了“不許過來”這四個字,便訥訥地站在了原地。
顧知灼覺得衛國公這樣子,有點像是小可憐,默默地移開了目光,恰好對上了身邊顧悅的眼睛。
顧悅似乎讀懂了顧知灼的眼神,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
她指了指手邊的一碟粽子糖,意思是,好吃。
“爹,您之前沒和娘說過這事嗎?”謝應忱語氣復雜地問道。
“……”衛國公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謝應忱抬手撫額。
五年前,他回京的時候,就察覺到娘對他的態度有了些極其微妙的變化。
當時謝應忱以為是爹把一切都說了,所以娘才疏遠了他,不喜他,他們畢竟不是親母子,維持這種淡如水的關系也好。
沒想到爹根本什么也沒說,他瞞了娘整整二十年。
顧悅給顧知灼喂了糖后,就眨巴著眼睛,盯著她爹。
衛國公被女兒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得有些坐立不安。
無論如何,這件事肯定是他不對。
衛國公長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發酸的眉心,沉聲道:“一開始是不敢說,后來就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顧悅咀嚼著這句話,隱隱品味出了什么,正色道:“爹爹,善意的謊言也是一把雙刃劍。”
這話還是爹爹教她的。
“……”衛國公一時無言以對,垂下了眼簾,整了整略有些凌亂的衣袖。
當年夫人是作為家族的“犧牲品”被嫁過來的。
五姓貴女,數百年來,從來不對外聯姻,更何況,她還是嫡女。
世家在前朝尊貴無比,所以才有了那句“上品無寒族,下品無士族”的古語,世家甚至不屑將女兒嫁入皇室。
到了本朝,太|祖對世家并不容忍,曾當朝說這些世家大族傲慢自大,不可用。
先帝繼承太|祖遺志,同樣不喜世家。
為了保世家尊榮,那些曾經自視甚高的世家便主動與朝中的宗室勛貴聯姻,甚至許以家族的嫡女。
衛國公當年也才十八歲而已,年輕氣盛,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地練武,打仗,和謝以默他們幾個東征西討,對親事并不在意,反正也就是成個親,打算成親后就即刻回西北。
結果,他無意中看到了隨長輩來京準備聯姻的夫人盧惜文。
第一眼,就讓他將她放在了心上。
這些陳年往事,衛國公當然不能跟幾個孩子說,否則他長輩的威儀還要不要了。
他覺得口干,端起了手邊的茶盅喝著茶,絲毫沒留心到自己的一些小表情,已經引起了幾個“孩子”的注意。
顧悅好奇地盯著父親,覺得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父親今天實在是鮮活,弄得她心里像是被貓爪子撓似的,好奇極了,她想問,但又覺得好麻煩。
還是看戲、看話本子比較簡單。
衛國公放下茶盅時,就對上了女兒直勾勾的目光,干咳了兩聲,才說道:“二十一年前,你們母親的懷相本就不好,偏巧盧家那邊又出了點事。”
這些個世家大族能繁盛幾朝數百年,自有其生存之道,也最是求穩。
前朝末年,有數支義軍崛起,盧家至少資助了其中的三支。
后來是太|祖皇帝脫穎而出,得了天下,其他義軍或是歸降,或是被剿滅。
誰想,盧家曾資助過義王的事偏在那個時候,又被人翻了出來。此事可大可小,甚至足以讓整個家族覆滅。
衛國公嘆聲道:“你們母親聽聞之后,一急之下,差點小產,好不容易才保住那一胎。”
“那段日子,為了盧家的事,她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常年臥榻保胎,才勉強保到了八個月,但還是早產了……”
國公府遍請名醫,包括韓老大夫在內的幾個大夫都說,夫人懷相太差,氣血兩虛,受不得刺激,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
“那一天,孩子夭折了。”
對于他來說,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是他顧延之此生最黑暗的一天。
那個男嬰生下的時候,就已經沒了氣息,小臉憋成了青紫色,而盧氏也在產子后,失血過多而暈厥了過去,生死未卜。
衛國公最擔心的就是,夫人會因為孩子的死悲痛過度,傷了身子,會像大夫說的那般“一尸兩命”。那天,韓老大夫好不容易才給盧氏止了血,曾委婉地告訴他,夫人以后恐再難有子嗣。
還沒等衛國公想好等盧氏蘇醒后,要怎么告訴她這件事,華陽大長公主突然不告而訪,還帶來了顧明鏡的死訊。
衛國公深邃的目光又望向了謝應忱:“華陽大長公主抱著剛出生的阿池來了國公府,告訴我明鏡沒了,說這是明鏡的孩子。”
“還叮囑我這件事得瞞著,瞞到這個孩子長大。”
二十年前的回憶在這一刻清晰宛如昨日,歷歷在目,他還記得華陽大長公主將襁褓交給他時,鄭重地勸慰他:“延之,本宮知道你心里有恨,有不甘,可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為了這孩子,現在也只能忍。”
“不能讓明鏡白死了。”
一種悲愴沉悶的氣氛彌漫在室內。
衛國公幽幽長嘆一聲,閉了閉眼,似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緒。
再睜眼時,他已經壓下了滿目的悲痛,眸中猶帶血絲,接著往下說:“明鏡沒了,那就必須有一個孩子跟她一起沒了。”
“我就把那個夭折的孩子給了大長公主,然后……把阿池留了下來,把他悄悄地放在你們母親的身邊。”
“她醒來后,我告訴她,這是她生下來的孩子。”
衛國公一開始是怕夫人知道孩子沒了,她以后難有子嗣,受不了刺激,后來夫人的身子一天天地養好了,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開口了。
那個時候,連他都不知道,未來會如何。
若是有機會給妹妹報仇自然是好的。
若是沒有機會,就讓阿池當自己的兒子,安穩的過這一生也無妨。
因而,哪怕他們日后再無子嗣他也不在意,誰想,五年后,又有了顧悅,他們唯一的女兒。
四下,一時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
“爹,”謝應忱輕輕道,“您想過沒……”
什么?衛國公疑惑地挑眉。
謝應忱頓了一下,才緩緩道:“娘她會不會以為您把外室子偷偷抱回來,充作了她的親生子好承繼爵位?”
室內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剛拈起一顆粽子糖的顧悅手一抖,那顆小小的粽子糖就自她指間滑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到了衛國公簇新的靴子前。
衛國公似是毫無所覺,整個人呆若木雞,脫口道:“外、室?!”
劍眉星目的中年男子失態地一手肘撞在了旁邊的茶幾上,撞得茶盅都翻了。
“這怎么可能呢?”衛國公喃喃自語道。
顧知灼抿著唇,默默地點了點頭,對謝應忱的猜測深以為然,覺得十有八九了。
站在夫人的角度,她當年是為了家族才會嫁進國公府的,所以在她發現謝應忱并不是她的親子之后,無論她心頭曾有過怎樣的糾結,她最后選擇了瞞下,沒有把事情說開,只當作不知。
但從此她不再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
而僅僅是衛國公府的女主人。
現在一想,顧知灼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從前她在夫人身上察覺到的那種違和感此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難怪夫人與謝應忱之間有點疏離,言辭之間很是客套,夫人凡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挑不得一點刺,卻又過于遵禮了。
只有世家風度,卻令人感覺少了一點溫情。
又一陣沉寂后,顧悅言辭犀利地點評道:“爹,你完了。”
她眼角瞥著那顆滾到衛國公靴子邊的粽子糖,心里暗暗惋惜。
“真沒有外室!”衛國公干巴巴地又強調了一句,滿頭大汗。
這國公府里連個侍妾姨娘都沒有,哪來的什么外室啊!
他霍地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著顧知灼溫聲道:“夭夭,你多坐一會兒。”
話音還未落下,衛國公已經掀簾出去了,走得飛快,往內室方向去去了。
只留下那道湘妃竹簾在半空中搖曳抖動著,簌簌作響。
顧悅看了看門簾,又轉過頭直勾勾地看謝應忱,兩眼一瞬不瞬。
謝應忱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橫臂越過茶幾在小丫頭柔軟的發頂摸了摸,微微一笑:“我是你大哥,不會變的。”
“那就好。”顧悅松了口氣,又拈了一枚新的粽子糖,滿足地含上。
她都叫了十五年大哥了,早叫習慣了,不用改口最好了,否則很容易叫錯的。
衛國公前腳剛走,后腳一個氣質利落颯爽的青衣女子進來了,步伐中帶著武人特有的矯健,手里還捧著一只“咕咕”亂叫的白鴿。
“世子爺。”青衣女子恭敬地雙手捧上了那只鴿子。
從白鴿腳上的竹筒看,這顯然是只信鴿。
顧知灼掃了一眼,隨口問道:“留吁鷹的?”
“不是。”謝應忱搖了搖頭,一邊從鴿子腳上取下了竹筒,又拿出了里頭的絹紙,戲謔地笑了笑:“留吁鷹哪里還敢用信鴿?”
從京城到北境,飛鴿只需要一天半,而快馬加鞭,日行八百里,也至少需要三天三夜。
今早親眼看到他們北狄的信鴿被白鷹逮住,足以讓留吁鷹不敢再輕易動用信鴿,那么他與北狄之間的消息傳遞便會滯后。
謝應忱信手將絹紙抖開,熟悉的字跡便映入眼簾,猶帶墨香。
“是表哥的信。”
他低低地笑,似笑非笑的狐貍眼越發上挑,輕描淡寫的五個字若有似無地下了個勾子。
第 149 章 第149章
謝應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信,將之遞給了顧知灼。
顧知灼很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那張絹紙,也看了。
沈旭的字如其人,筆勢委婉含蓄,骨力遒勁。
信中說,九月十四日,鎮守蘭峪關的北狄左大將和連軻令一萬北狄大軍對六磐城發起了猛攻,沈旭故意示弱以退為進,誘敵深入,將那一萬北狄人全殲,無一逃脫。
這封信極其簡潔,不過簡簡單單的幾行字,卻足以令人從文字中聯想到當時戰況之激烈,窺見沈旭的智計百出。
午后暖暖的秋風自半敞的窗口吹來,刮得那湘妃竹簾再次簌簌搖曳起來。
謝應忱抬了抬眼皮,朝那道搖晃的門簾看了一眼,估摸著一時半會兒,爹這賠罪是賠不好了。
不等了。
“擺膳吧。”他吩咐田嬤嬤道。
田嬤嬤這會兒也知道了他們世子爺竟然是國公府的大姑奶奶先皇后顧明鏡的兒子,臉上的表情說是精彩紛呈也不為過。
她愣了兩拍,才反應過來,應諾道:“老奴這就去。”
田嬤嬤連忙退下,忙去了。
顧悅親昵地挽著顧知灼的胳膊去了東次間。
雖然衛國公夫婦沒出現,偌大的飯桌上還是擺了六菜一羹一湯,田嬤嬤還專門上了一壺適合女子喝的桂花酒。
“夭夭,這是我娘親手釀的桂花酒,可好喝了。”顧悅笑盈盈道,“我爹也最喜歡娘釀的酒了。”
一陣甜甜的酒香在室內裊裊散開。
謝應忱打發了田嬤嬤后,就說起了北境的軍情,絲毫沒有避著顧悅的意思:“北狄這位左大將拿這一萬先鋒軍作為探路石,投石問路,反而正中表哥下懷。”
“天府軍十萬大軍剛進入并州不久,還要十來天才能抵達北境,現在表哥手上不過三萬多的兵馬,要守的是整個北境,兵力嚴重不足,所以他才會以雷霆的手段將這支先鋒軍一舉全殲,來震懾北狄人。”
“接下來,左大將和連軻怕是要顧慮再三,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這就給了大景調兵遣將的時間。
顧知灼懂了:這就是虛虛實實之道,行軍打仗不僅靠雙方的兵力,玩的更是心術。
顧悅喝著香甜甘醇的桂花酒,也在專注地聽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爹爹這兩年在京城休養,也常與她說些北境與西北的軍情,教她讀兵書,大哥說的這些她也都能聽懂。
“阿悅,”謝應忱漾著溫情的目光對上了小丫頭清澈的眸子,含笑道,“你以后要襲爵,等北境戰事平穩后,你就過去那邊待些日子,多走走,多看看。”
顧悅眼睛一亮,期待的情緒明晃晃地寫在了她瑩白的小臉上。
她明天就去怡親王府跟寧舒說,寧舒一定會羨慕她的!
顧悅放下手里的白瓷酒杯,面上一本正經地頷首道:“好。”
生怕說晚了,她大哥就會改變主意。
顧悅很是識趣地拿起手邊那白瓷酒壺,親自往她大哥的酒杯里添了酒。
謝應忱微微一笑,執杯淺啜。
顧悅盯著謝應忱熟悉又陌生的側顏看了一會兒,眉目彎了彎。
她大哥長得還挺好看的!
她得去跟寧舒說說,免得寧舒總嫌大哥“丑”,配不上夭夭。
小姑娘又一視同仁地給顧知灼的空杯子也添了酒:“我娘釀的酒好喝吧?”
“夭夭,你要是喜歡,我把方子寫給你。”
“好啊。”顧知灼半點沒客氣地應下了,“我回去可以釀給我娘和我外祖母喝。”
一直等用過午膳,衛國公夫婦都沒有出來。
三人默契地只當不知,顧悅回了自個兒的院子,而謝應忱先送顧知灼回了葫蘆胡同。
謝應忱只把她送到了大門口,沒有進去坐,就騎著絕影匆匆離開了。
即便他沒說,顧知灼心知肚明,他這般來去匆匆是為了北狄的戰事。
未時過半,正是日上中天之時,金色的陽光傾瀉地灑在他身上,在那一人一馬鍍上一層淡淡的金粉,青年挺拔的背影是那般意氣風發。
顧知灼一手捏著謝應忱送她的那個鬼面,揚唇笑了,眉目之間,璀璨的笑意止不住地蕩漾開去。
這家伙可是很有野心的——
開疆辟土的野心!
直到那一人一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知秋才開始揮鞭子趕著馬車往宅子里面駛,停在了二門前。
顧知灼不用人扶,便自己下了馬車,一眼注意到她的馬車邊還停了兩輛陌生的馬車。
家里有客人?!
這個念頭剛冒出心頭,迎面就看到五六丈外,殷婉正送了三個身穿青袍的官員往大門方向走來,言笑晏晏。
顧知灼瞧這幾個官員眼生得很,門房的婆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畢恭畢敬地說道:“姑娘,那是宗人府的何經歷,還有兩位主事大人。”
很快,殷婉與那三個官員就走到了近前,為首的何經歷客客氣氣地對著顧知灼拱了拱手:“顧二姑娘,那下官這就告辭了。”
后方另外兩個主事也都是連連作揖,態度恭敬得不得了。
三人本想告辭上馬車的,不想,顧知灼把人給喚住了:“何經歷,我想從宮里要一個人。”
何經歷一愣。
這宮中的奴婢都是上了花名冊的,也不是誰想要就能要去的。
但是——
“那一位”很快就要坐上至尊之位了,也就意味著,這位顧二姑娘馬上就會是這座皇宮的女主人了,這宮里的奴婢全都是她的。
不過是區區一個人,就是要十個二十個,也不成問題!
何經歷笑容滿面地應下了:“可以,當然可以。”
顧知灼笑道:“是廢妃柳氏宮里的,一個姓祝的教養嬤嬤。”
聽到“廢妃”這兩個字,何經歷面不改色,連忙應承:“一會兒下官就銷了祝嬤嬤的宮籍,把文書給姑娘送來。”
“多謝何大人了。”顧知灼客客氣氣地道了謝。
有事請人幫忙時,顧知灼一向表現得特別溫柔,特別和氣。
“不敢不敢。”何經歷帶著幾分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
何經歷三人這才告辭,上了那兩輛馬車。
在門房婆子的指引下,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地駛出了殷家大門。
殷婉被方才女兒與何經歷的那番對話聽懵了。
“廢妃柳氏”指的該不會是柳皇后吧?
還有,何經歷為什么要對著女兒自稱“下官”?
等殷家大門關閉,殷婉才回過神來,朝顧知灼走近了一步,奇怪地說道:“燕兒,何經歷剛才說他們是來商談補聘禮的事,欽天監已經選定了吉日,就在六天后。”
方才,殷婉也對著何經歷三人旁敲側擊了一番,他們的態度很客氣,很殷勤,卻都沒明說原因,只含含糊糊地說,先前國公府送來的的聘禮不合規制云云。
可國公府的聘禮關宗人府什么事?
就算是謝應忱要封王,那也是異姓王。
“娘,您放心,”顧知灼親熱地挽上了娘親的胳膊,笑了笑,寬慰她道,“宗人府送來的聘禮,您只管收下便是了。”
“……”殷婉一頭霧水地看著女兒。
顧知灼挽著殷婉的胳膊往回走,也沒打算瞞著她娘,把今天進宮后發生的事詳細地說了,其中帝后落水的事,她沒親眼看到,是謝應忱出宮后告訴她的。
殷婉聽得一驚一乍,表情隨著顧知灼這一句句而精彩變化著,喃喃道:“這戲本子都不敢這么演吧?”
謝應忱竟然是先皇后留下的皇嫡子!
這個事實震得殷婉一時心如擂鼓,血液沸騰,甚至還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當然,殷婉也明白,既然方才宗人府的人沒有把話點明,應當是這件事還沒有昭告天下,知道的人還只是今天進宮赴萬壽宴的那些人。
再想到柳……柳氏居然在萬壽節的這一天薨逝了,殷婉的表情復雜到幾乎可以用百感交集來形容。
“娘,走吧。”顧知灼把宮里的事說完,就閉上了嘴,心道:自家娘今天受到的刺激已經夠了,得讓她先消化消化。
她挽著殷婉的手一路往正院方向走。
走到正院門口時,殷婉毫無預警地停下了腳步,雙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歡歡喜喜地雙手捧住了女兒的小手,興奮地說道:“這么一來,你的嫁妝就能放得下了!”
啊?顧知灼懵懵地睜著眼,還沒反應過來。
殷婉自顧自地說著:“皇子妃的嫁妝可以有兩百五十六抬,這下娘給你準備的那些東西就都能放得下了。”
“我得去和你外祖父、外祖母說這個好消息才行,他們也給你備了好些好東西想給你當壓箱底的。”
顧知灼:“……”
殷婉先是拉著顧知灼往正院里頭走,可才走了兩步,再次駐足,頭痛地說道:“不對!”
“那些家具是不是白量了?師傅們都已經打好了,就差上漆了。”
“要重新打的話,我還得設法再去找找木頭……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那些家具當初是按照國公府那邊的屋子量的,現在女兒要嫁進宮里去了,肯定是不能用了。
這下時間更緊張了。
見殷婉一副傷痛腦筋的樣子,顧知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伏在了娘親的肩上笑個不停。
她的女兒可真好看!殷婉喜歡看女兒笑,愛憐地摸摸女兒的頭,又摸摸女兒的小臉。
想著女兒馬上要出嫁,心里是既歡喜,又發愁,忍不住嘆道:“燕兒,一入宮門深似海,娘真是擔心你啊。”
過去這十六年,她被困在侯府的高墻里,沒想到她的女兒就要被困在更高的墻內,宮墻數仞高,多少紅顏凋零在其中,先皇后顧明鏡就是其中之一。
“娘,我相信謝應忱。”顧知灼盯著殷婉的眼眸,柔柔地笑道。
她的笑容如春光般,明亮而又燦爛,周遭的庭院仿佛都隨著她這一笑變得更亮了。
殷婉的目光柔軟得似要滴出水來。
她親昵地攬著女兒,讓她依偎在自己懷中,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
但是,她很快告訴自己:爹爹懂得看人,爹爹說過,阿池很好。
那她就相信爹爹,相信自己的女兒。
不過……
“宗人府那邊還真急啊。”殷婉一手輕撫著女兒的肩頭,嘆道,“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趕時間呢。”
顧知灼把小臉埋在了娘親肩頭,掩嘴輕笑,一雙似彎月般的美目中波光瀲滟。
的確。
宗人府這邊確實很著急。
不止是宗人府,連宗令禮親王和內閣的閣老們也全都很急。
好好的萬壽節里,皇帝被廢妃柳氏下了毒,病得更重了,命垂一線,眼瞅著就不太好了,但謝應忱的大婚又絕對不能耽誤。
為今之計,宗人府只能事事抓緊,該補的補,該辦的辦。
一眾宗室王親以及閣老們忙個不停,武英殿的燭火足足亮了一夜,直至天亮還沒熄滅。
第二天早朝前,一道道公文就從皇宮送出,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全國各地,并且,也張貼在了京兆府大門口以及京城的四道城門口的布告欄上。
宗人府這邊還特意配了識字的秀才童生就站在公告欄邊,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地向著來往的百姓們讀著公文的內容,直念得嗓子都啞了,還在繼續誦讀著:
“二十年前,元后顧氏于臨終前誕下皇長子,皇長子體弱多病,國師紫霄道長言其天生命貴,怕壓不住,便讓皇上將皇長子交由衛國公撫養,取名謝應忱,待大婚前方能認祖歸宗……”
布告欄周圍的百姓一陣嘩然,越來越多的人聞聲圍了過來
皇帝的元后顧明鏡薨逝不過二十年,那些年紀稍大些的百姓都是知道這位出身衛國公府的元后的。
“太孫才是三皇子?”一個中年婦人咋咋呼呼地說道。
“我聽著是這個意思。”另一個老婦重重地一拍大腿,激動地嚷嚷著,“原來是這樣,顧世子是皇長子啊,那衛國公就是他的舅父了。”
“我們隔壁村有個叫丘大山的孩子也是這樣,在親爹親娘那里長到了三歲一直體弱多病,后來被送到了廟里請師父們養,沒兩年就長成了個大胖小子。十五歲還了俗,還考中了秀才呢,那可是秀才公啊。丘秀才可是隔壁村命最貴、最好的人了,現在啊,兒女雙全。”
人群中,還有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著類似的事情。
“我夫家姑奶奶有個一表三千里的遠房侄女也是這樣,是送到外祖家才養大的。”
“像這樣的孩子都是命太貴……”
“原來三皇子是命太貴啊。”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唏噓地嘆道。
其他人也在紛紛附和,回想著皇長子殿下最近的那些豐功偉績,愈發覺得他確實是帶天命之人,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道公文。
那個站在公告欄邊的老秀才還在對著布告欄往下念:“……皇上病重,在病榻上擬下旨意,暫由皇長子謝應忱監國,內閣協助皇長子處理政務。”
對于這些普通百姓來說,到底由誰來監國,由誰來理朝政,其實并不重要,他們也就是指望著過上天下太平的安穩日子。
大部分人只是感慨皇帝怕是真病得不輕,也終于有人品出這道公文的古怪之處。
“咦?皇長子點殿下為啥還姓顧?”有人疑惑地發出質疑。
“是啊是啊。殿下現在既然認祖歸宗,那不是應該改姓唐嗎?”
那些質疑聲又很快被周圍其他人的聲音壓了下去:“老大哥,這你就不懂了吧,殿下命貴,唯有改姓‘顧’,才能壓一壓,此生福澤綿延,利國旺民。我大景必能蒸蒸日上!”
“是這樣嗎?”
“應該是……定是如此。”
“殿下命貴,這要是名字沒改好,傷了殿下的氣運可就不好了。照我看,皇上肯定是讓人卜算過的,這個名字最旺殿下。”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著,仿佛他是親身耳聞般。
“就是就是……”
人群中,各種議論聲交織不斷,甚是熱鬧。
哪怕是已經把這道公文聽了一遍,大部分百姓還戀戀不舍地舍不得離開,留在那里聽老秀才又念了一遍。
城門口百姓們議論的種種當天就被一并稟到了身在武英殿的禮親王那里。
禮親王揉了揉眉心的褶皺,一臉無奈地看著坐在他對面一襲紅色蟒袍的謝應忱,好言好語地勸道:“阿池,你還是改了吧。”
謝應忱端著一個白瓷浮紋茶盅,優雅地淺啜著盅中的龍井,從容淡定。
禮親王的語氣不自覺地又軟了三分,哄著道:“你看,連民間的百姓都覺得奇怪了,你又何必徒生爭議?”
謝應忱又喝了口茶,方才茶盅后,似笑非笑道:“百姓不是說了嗎?”
“我命貴,‘唐’姓壓不住。”
青年優美的唇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輕輕撣了下袖子,飾有金線的大紅衣袖輕揚,又無聲斂下,有種灼灼似烈日明輝的矜貴氣度,自有一股令人炫目的威儀。
這一瞬,老眼昏花的禮親王又有了年幼時面對太|祖的那種錯覺,呆愣了一瞬,心道:“唐”姓還不夠貴嗎,這可是國姓。
是大景最尊貴的姓氏。
禮親王干咳著清了清嗓子,再勸道:“阿池,可是你的名字還得記上玉牒呢。”
這皇室的玉牒里總不能突然冒出一個姓“顧”的,太|祖皇帝在天有靈怕是要托夢來罵他的。
見殿內的其他人都不說話,禮親王連忙對著在場的徐首輔、怡親王、莊親王等人拼命地使著眼色,那雙滿是血絲的老眼都快抽筋了。
昨夜他們這些人都待在武英殿,幾乎一宿沒睡,就為了在公文中編造合適合理的理由,讓謝應忱的身世顯得更順理成章,也更有說服力。
可憐禮親王原本就稀疏的胡子都快揪沒了,徐首輔更是一夜之間掉了大把的頭發,總算是把后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大早,就由宗令禮親王代君昭告天下,為謝應忱正名。
接下來,還得祭祀太廟、祭告祖宗。
他們一個個心急火燎,生怕皇帝那邊有什么變數。
尤其,在廢妃柳氏驟然薨逝后,皇帝受了打擊,病況也急轉直下,昏迷了大半夜才蘇醒。為了避免皇帝駕崩得太快,他們簡直都是在追著時間跑。
謝應忱是正統,但終究養在衛國公府二十年,唯有在皇帝“活著”的時候,“承認”他的身份,才能更名正言順,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他將會是大景朝的盛世明君,絕不能讓民間對他的身世有一絲一毫斧聲燭影的質疑聲。
民心順,則天下安。
為了指日可期的盛世,他們更不容許再生變故。
禮親王已經讓欽天監連夜將去太廟的吉時,都給“占卜”好了。
誰想,他們遭遇最大的問題,竟然這位爺不肯改姓。
徐首輔同樣是徹夜未眠,眼窩處一片暗沉的青影,疲憊不堪,但還是勉強振作起精神,也給禮親王幫腔勸道:“殿下,您是唐氏子弟,天家血脈,為了承大統,也當改回唐姓,告慰祖宗才是。”
能勸的其實禮親王都勸了,連首輔以及閣老們都有些詞窮了,覺得他們翻來覆去說的也都是這些車轱轆話。
怡親王只當沒看到禮親王的眼色,垂眸喝茶,心道:他這個侄子那可是敢孤身一人,千里走單騎地從錦衣衛手里劫走沈旭的,他要是會輕易動搖,他還是謝應忱嗎?!
謝應忱毫不動容,相比,這滿殿憔悴的老臣,風華正茂的青年顯得神采奕奕,周身不見絲毫疲態,語聲也沉穩似磐石:
“我隨母,姓顧。”
“不會改。”
語氣中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這孩子怎么不聽勸呢!禮親王激動地一掌拍了下桌子,一字一頓地正色道:“阿池,你姓顧,可這大景江山姓唐。”
“你還想不想要這江山了?”
禮親王繃著老臉,眼神沉沉地盯著謝應忱,一副“他若是不肯改,這江山就別想要了”的樣子。
謝應忱微微地笑:“王爺此話……當真?”
他的眼尾挑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笑得云淡風輕,卻釋放出一股子泰山壓頂般高高在上的氣勢,自有一種殺伐之氣。
仿佛只要一言不合,他就要揮軍逼宮,親手拿下這片江山。
武英殿內的氣氛陡然間冷了下來,寒氣四溢,周圍服侍的宮人全都嚇得噤若寒蟬。
禮親王滿是皺紋的老臉終于還是繃不住了,肩膀都垮了下來,哭喪著臉道:
“阿池,要不,我們再商量商量?”
禮親王翻臉像翻書,先前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現在既然連硬的還是不行,又識趣地改回了軟的。
第 150 章 第150章
迎上禮親王近乎討好的眼神,謝應忱輕撫著衣袖。
那動作,那姿態,看著很是優雅,目光猶如一泓深潭,波紋不動,透著不動如山的堅定不移。
少頃,謝應忱才悠悠地開口道:“二十六年前,先帝下旨給唐弘詔與我娘賜婚,賜婚圣旨下達后不久,唐弘詔親自去了趟衛國公府登門求親。”
所有人都從謝應忱對皇帝的直呼其名中聽出來了,他對他這位父皇有多么的不喜。
在場的眾人都是先帝時的老臣,對于這樁賜婚的來龍去脈還是清楚的。
二十六年前,當時還是世子的顧延之與三千天府軍在西北戰場失蹤,下落不明,老國公因此大病了一場。
衛國公府子嗣單薄,老國公膝下只這一子一女,先帝在那個時候下旨給顧明鏡與當時的二皇子唐弘詔賜婚,是為了安國公府的心,表示對國公府的器重。
“外祖父最初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衛國公府不愿陷入奪嫡之爭。”謝應忱說著,就扭頭望向了窗外。
窗外紅楓似火,秋風一吹,幾片零星的紅葉自枝頭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當時唐弘詔向外祖父保證,他對皇位無意,只想當個散閑王爺,這才打消了外祖父進宮拒婚的念頭,還對我娘承諾將來會讓一子姓顧,過繼給顧家。”
“并說,這是先帝賜婚的本意。”
“我娘這才應了這門親事。”
現在,謝應忱是顧明鏡的獨子,這個承諾自然得應在謝應忱的身上。
殿內靜了一靜。
眾人交換著微妙的眼神。
像類似的事在大景朝也不是沒有先例,第一代長興侯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后來幼子戰死沙場,太|祖皇帝憐惜長興侯年老,膝下無人送終,便做主讓長興侯出嫁的長女把嫡次子過繼給了其弟以延續香火。
“……”禮親王略有些尷尬,差點又沒拽下兩根花白胡子來。
他掃視了徐首輔、莊親王等人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們也都說兩句啊。
總不能真任著謝應忱胡來吧?
誰都能看出來,謝應忱這是在跟皇帝賭那口氣,不氣死皇帝是不甘心呢!
說句實話,禮親王也不是不理解這孩子的心情,養恩大于生恩,顧延之親自將這孩子養大,還養得這般出色,可真是大景朝的功臣了。
反觀皇帝……
禮親王在心里暗暗嘆氣,但那些個大不敬的話不能說啊。
徐首輔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只能干巴巴地試著勸謝應忱:“殿下,國公爺當年化險為夷了……”
在先帝下旨賜婚后不久,西北就傳來了捷報,顧延之不僅還活著,還率那三千天府軍借道烏埦國,自西戎西疆攻入,連破兩城,還拿下了當時西戎三王子的頭顱,逼得西戎不得不自大景西北退兵。
“當初皇上的那些話能否不作數?”徐首輔眼巴巴地看著謝應忱。
話是這么說,但徐首輔再一想,沒有了謝應忱,衛國公府就只有顧悅這一個嫡女了。
顧家好像也真的是,后繼無人了。
按照皇帝當初的承諾……
見徐首輔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禮親王隱約明白他在想什么,急急道:“阿池就算姓顧,那繼承的也是這江山,不是國公府。”
不管阿池是姓顧,還是姓唐,都不能繼承衛國公府的。
好像也是!徐首輔拈須思忖著,快被繞暈了。
禮親王覺得不能指望徐首輔了,于是灼灼的目光又看向了怡親王,意思是,你是他親叔父,趕緊勸勸。
不想——
“阿池不想改,就不改吧。”怡親王淡淡道。
禮親王:“……”
怡親王繼續道:“天子之言,一諾千金。說到底,也是皇兄……虧欠了先皇后的。”
他這番話說得連禮親王也沉默了。
哎,要不是皇帝對顧皇后做的那些破事,他好好的嫡長子怎么會去姓“顧”呢?
禮親王糾結地又捋了捋胡子,其他人都不出聲,也唯有左宗正莊親王站在他這邊:“皇上是有錯,可一碼歸一碼,大景天子還是得姓唐。”
沒錯沒錯。禮親王深以為然地頻頻點頭。
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他是宗令,得對得起列祖列宗。
禮親王清了清嗓,可不等他開口,怡親王就搶先道:“皇叔,借一步說話。”
禮親王遲疑了一下,跟著怡親王出了正殿。
門一關上,又遣退了守在大門口的內侍,屋檐下就只剩下了他們堂叔侄兩個。
怡親王好言勸道:“皇叔,今天公文已經昭告天下,對于阿池姓顧的事,也沒掀起什么浪花,不如就這樣吧。”
“這怎么行!”禮親王吹胡子瞪眼地看著怡親王,下巴上的胡須亂飛。
怡親王又道:“阿池不愿意改,可以等皇孫啊,您又何必一根筋通到底。”
“按禮,入贅也是得三代歸宗的……”
禮親王嘴角直抽抽,這個怡親王越說越不像話了,他這是把皇帝當作入贅了嗎?
怡親王邊說邊注意著禮親王的神色變化,放軟了音調嘆息道:“阿池這脾氣,侄子我也是看出來了,那是誰都勸不了的。”
“這孩子對咱們皇家本就不親,再說下去,怕是要傷了情感,生出嫌隙來。”
“皇叔,如今只有順著他,待他親近了我們,相信了我們,來日再讓華陽皇姑母勸勸他,待日后皇長孫出世,姓了‘唐’也是一樣。”
表面上,怡親王說得是真情實意,但其實他心里覺得也有點懸,不過這心里話就不好說給禮親王聽了。
總得先把今天給糊弄了過去。
他拍了拍禮親王的右上臂,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皇叔,為了這點小事磨了彼此的情份,豈不是得不償失?”
“咱們要看大局。”
“……”禮親王被他拍得手下一不小心就失了輕重,下巴一痛,手上又多了一根白胡子,心里也有些意動。
是啊。
阿池馬上就要大婚了,很快就會有皇孫……
以這孩子的倔脾氣,他們要是再與他犟著,指不定連皇孫也得姓顧。
禮親王背著手在屋檐下走來又走去,來回走了好幾趟,總算是下了決心,終于點了頭:“好。”
怡親王心里如釋重負,笑吟吟地推開了武英殿的門。
叔侄兩人就又進去了。
殿內眾人齊刷刷地聞聲望來,禮親王看著坐在窗邊的謝應忱,干巴巴地說道:“不改就不改吧。”
雖然不明白他怎么改主意改的這么快,但禮親王終于妥協了,其他人也不想節外再生枝。
“不過,”禮親王話鋒一轉,又強調道,“阿池,你年歲也不小了,得早點大婚才行。”
越快越好!
這十月的婚期還是晚了點,能不能再提早一些呢?
謝應忱聽他提到大婚,甚是滿意,優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淺笑,連帶眉目也柔和下來。
見狀,禮親王松了一口氣,暗道:怡親王說得對。謝應忱這小子啊,自小在衛國公府長大,對唐家人的情份本來不多,不能再消磨了。
現在該讓這孩子知道,宗室的這些長輩都是向著他的,都是盼著他好的。
禮親王想著,又看了一眼另一邊的壺漏,著急地催促道:“這都巳時一刻了,阿池,我們趕緊去太廟,吉時就快到了。”
徐首輔嘴角又抽了抽,心中暗道:這所謂的吉時不就是禮親王隨便挑了一個最早的時辰,非讓欽天監說這是良辰吉日嗎?
就算錯過了,待會兒再挑一個就是,也就是晚上一時三刻罷了,耽誤不了祭祀太廟的正事。
他也就在心里嘟囔兩句,話還是沒說出口,還笑呵呵地招呼其他人:“我們走吧。”
眾人簇擁著謝應忱離開武英殿,一路穿過武英門、熙和門,來到了午門。
午門廣場上,已經聚集了近百人,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皇室宗親、勛貴功臣、以及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全都聚集在了那里,只等著謝應忱與禮親王他們一起前往太廟。
當謝應忱出現的那一刻,整片廣場都安靜了下來,仿佛時間停止般。
氣氛一片肅然。
這些人隨大流地朝南而行,經過端門、承天門,走了約一盞茶功夫,從長安左門進入太廟,又穿過三重高墻,這才來到了位于太廟中央的前殿。
殿外兩排蒼勁的百年古柏林立,屋頂那片片琉璃瓦在早晨璀璨的陽光下折射出異常明亮的光芒,襯得這里的氣氛莊嚴肅穆。
太廟是皇室家廟,其他外姓人全都畢恭畢敬地停在了前殿外,唯有謝應忱、禮親王等皇室宗室子弟進了前殿。
殿內彌漫著一股子濃濃的檀香味。
從前祭祀太廟這樣的大事至少要提前一個月準備,主持祭祀的人還得提前齋戒沐浴三日,可這一回,事情實在緊急,禮親王也顧不得這些繁文縟節了,生怕皇帝等不及突然就駕崩了。
這一次可以說是大景朝建國后,最草率的一次祭祀了。
儀式在禮部官員的主持下,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左宗正莊親王親自請出了玉牒,由宗令禮親王親手執筆。
在玉牒上今上元后顧氏的名下,添了長子——
謝應忱。
這三個字禮親王寫得艱難無比,幾乎是一筆一劃。
原本好好的玉牒里,唯有“謝應忱”是姓顧的,與周圍其它數以百計的名字顯得格格不入,禮親王只是這么看著就想哭,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太|祖皇帝。
覺得自己將來去了九泉之下,怕是會被列祖列宗一人一巴掌抽死的。
親眼看著墨跡干涸,禮親王又矛盾地感覺如釋重負,總算是了結了一樁大事。
他帶頭跪在了蒲團上,將猶帶墨香的玉牒供奉到了神案前,又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如此,謝應忱便算是正式認祖歸宗了。
禮親王看著跪在他左側的謝應忱,神情一肅。
接下來,就該立儲了。
按祖制,待皇帝駕崩后,儲君便能繼位,順理成章,任何人都挑不出一點錯處。
禮親王給殿外的某人遞了個眼色后,昭毅將軍高闕就扯著大嗓門道:“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主。如今皇上重病,為了大景江山社稷,應當盡快立下儲君。”
高闕的這句話不僅是說給殿內歷代皇帝的牌位聽的,也是說給后方那些勛貴功臣、文武百官聽的。
“高將軍說的是,”英國公反應極快地率先附和道,“立儲是國之大事,是當盡快。”
燕國公等其他勛貴暗暗后悔自己晚了一步,也忙不迭出聲附和,這等于是在表態,他們都是站在謝應忱這邊的。
對于外頭這萬眾一心的局面,禮親王心里分外妥帖,也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道:“昨夜皇上從病中蘇醒后,本王、莊親王、怡親王和首輔還有其他閣老們一起求見了皇上。”
“由皇上口述,首輔親手寫下立儲詔書,立皇嫡子謝應忱為儲君。”
皇嫡子謝應忱?!
這六個字令底下的官員一陣嘩然。
謝應忱依然姓顧,竟然沒有改姓唐?!
對于下頭的騷動,禮部尚書視而不見,雙手請出了圣旨,將那道五彩織錦的圣旨交給了徐首輔。
徐首輔雙手接過圣旨,轉身面向殿外的群臣,將圣旨展開。
下一瞬,殿外的勛貴功臣、文武百官紛紛地跪在了漢白玉地面上,俯首聽旨,心頭翻江倒海。
徐首輔親自宣讀起這道圣旨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長子謝應忱為宗室首嗣,年已長成,天資睿哲,得天庇佑,倫序當立……”
跪在下方的群臣大都有些繃不住臉。
對于這道立儲圣旨,他們早有心理準備,畢竟謝應忱上位已經是大勢之所趨。
可是,這位爺真的不打算改回“唐”姓嗎?
這豈不是說,大景江山以后要姓“顧”?
這……這真的可以嗎?!
下方群臣不由暗暗地面面相覷,幾乎是心驚肉跳地聽著。
在徐首輔念完了“欽此”后,就意味著這道圣旨結束了。
群臣齊聲高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道喊聲整齊劃一,震得周圍的空氣都隨之一震。
禮親王清了清嗓子,又道:“立儲乃國之大事,但是如今皇上重病,只能大事從簡。”
“裴尚書,你們禮部盡快準備立儲事宜,昨日本王已經讓欽天監占卜過了,三天后,就是大吉之日。”
禮部裴尚書立即心領神情,忙不迭應諾,心里叫苦連天:接下來的兩天,自己怕是都得在禮部衙門過了。
其他臣子倒是有些驚了,一張張臉上都差寫著:這么急嗎?
立太子不是光有一道圣旨就算成的。
依禮,這立儲圣旨還只是立儲的第一步,接下來,要由禮部以及欽天監卜筮吉日確定冊命典禮,在吉日前,還要舉行告禮,告圓丘、告方澤、告太廟。
唯有在告禮之后,才會在金鑾殿上進行最后的冊命皇太子的典禮。
如此才算禮成。
整個儀程下來,至少要三個月。
現在禮親王與徐首輔表現的這么火急火燎的,也就唯有一個可能性了。
莫不是——
皇帝真的不好了?!
從皇帝昨日萬壽節重病到現在立儲,這才多久,也就不到十二個時辰吧?
甚至有人心里覺得,就是算禮親王今晚就說皇帝駕崩了,他們也不會驚訝一下。
所有的一切,不管一開始是多么的出人意表,多么的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一次,兩次,三次……多被刺激了幾次,他們也就都習慣了。
無論如何,儲君一定,那就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百官的心自然也就安定了。
四天后,下一次早朝時,所有的一切就已塵埃落地。
在一聲聲清脆的鳴鞭聲中,一襲杏黃色皇子蟒袍的謝應忱第一次以儲君的身份,踏入了金鑾殿。
除了那金鑾寶座外,今日的殿上又多了一個專屬謝應忱的金漆寶座。
謝應忱在眾人仰視的目光中,在那寶座坐下了。
這偌大的殿宇中,所有人都站在,唯有他一人可以坐著,高高在上,睥睨群臣。
“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文武百官在他的面前紛紛俯首稱臣,滿面恭敬,心頭百感交集。
上一次在金鑾殿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心里還都認為謝應忱一定是軟禁皇帝,是意圖竊國的亂臣賊子。
那會兒他們都是迫于無奈,迫于形勢,不得不屈服,暫時的蟄伏只為了有朝一日,一正朝綱,鏟除奸佞。
而今天……
謝應忱卻搖身一變,變成了正統。
是儲君。
不久的將來,他將會是這大景天下之主。
下一刻,文武百官紛紛屈膝,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金鑾殿上,眾臣全都矮了一大截,以額頭貼著金磚地面,用大禮彰顯著他們對這位未來儲君的臣服。
從謝應忱的身世被揭開,到他成為大景儲君,這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可謂風馳電掣。
不止文武百官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連北狄大元帥留吁鷹也是。
在發現謝應忱和沈旭竟然卑鄙無恥地悄悄派大軍去了北境,并趁著他不在的時候,一舉拿下北境數城后,留吁鷹當即就派了親信快馬加鞭前往北境。
本來信鴿可以更快,可留吁鷹更擔心放出去的信鴿又會被謝應忱的那頭鷹給逮了。
留吁鷹甚至懷疑過,這幾個月來,他與蘭峪關的左大將和連軻之間往來的信鴿會不會全都是謝應忱先看過了后,再從中挑了幾封故意放給他的。
這個感覺實在是太過于不妙。
不管那頭鷹是不是每時每刻都盯著他這邊,留吁鷹是不敢輕用那些信鴿了。
這幾日他一直心神不寧,在焦慮中等待著親信的消息,待在四夷館足不出戶,也因此對京城里頭的變化幾乎一無所知。
等到探子這一來一回,已經是九月十八了,這一日,留吁鷹看到了外頭的信號,這才出了四夷館大門,去了附近的龍泉酒樓。
在酒樓二樓的一間雅座中,他見到了打扮成商人模樣的暗探。
“元帥,這是左大將命屬下送來的密報。”風塵仆仆的探子掏出了懷中貼身藏的軍報,親手交到了留吁鷹的手里。
留吁鷹心急火燎地打開了那封以火漆封好的軍報。
只看了一眼,那褐色的瞳孔便是一陣劇烈的收縮。
這道軍報里寫著,九月十四,右大將臧文奎奉左大將之命率一萬大軍對六磐城發動了反攻,卻中了沈旭的陷阱,一萬長狄軍有去無回,右大將臧文奎戰死。
臧文奎戰死?!留吁鷹額角青筋亂跳,怒氣沖沖地把那道軍報揉成了一團,咬牙切齒地恨恨道:“謝、無、端。”
當初,他由著大景帶走了沈旭,是想著沈旭左右必死無疑,讓他回大景受審也無妨,也讓沈旭看看他拿命效忠的是怎樣一個皇帝!
他希望沈旭在死前悔不當初,想讓沈旭死不瞑目!
誰又能想到大景皇帝竟然會讓沈旭逃出生天!
這段日子,留吁鷹不止一次地后悔。
后悔為什么當初沒有像對付謝以默那樣,直接除掉沈旭。
中原人有句老話:縱虎歸山。
只要沈旭在一天,大景就猶如有了一把鋒利無比的絕世名劍護身。
北境局勢在短短半月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怦怦!
留吁鷹的心跳猛然加快,沉聲道:“本帥要去見見大景皇帝,問問是不是他在縱容沈旭。”
大景皇帝軟弱畏戰,也只有從他的身上入手了!
留吁鷹不再久留,帶著隨從阿屠匆匆離開雅座下了樓,快步邁出了一樓大堂的大門。
龍泉酒樓位于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外頭的街道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哎呀,我今天瞧見了。”路過的一個豐腴婦人激動地尖聲道,兩眼放光,“太子殿下真是好威儀,我簡直不敢直視他。”
“嫂子,你看到太子殿下了?”旁人有羨慕地看著那豐腴婦人。
那豐腴婦人得意地連連點頭。
太子?留吁鷹一愣。
這才幾天,大景皇帝就立太子了?
是誰?
留吁鷹第一反應便是三皇子謝璟,正想使喚阿屠去打探一下,就見隔壁茶樓一個老者走了出來,精神奕奕道:“太子殿下上回從幽州剿匪回京時,我就瞧見了,的確是威儀不凡,就跟天上的紫微星下凡似的。”
“這算啥,”老者身邊,身穿青色短打的小二驕傲得下巴都快頂上天了,“太子殿下可是和謝少將軍吃過我娘親手煮的餛飩。如今我娘賣的餛飩都改名叫‘太子餛飩’了。”
“真的!”
“你娘的餛飩攤在哪里?”
這下,旁邊聽到的人更羨慕了,全都朝小二圍了過去。
留吁鷹卻是僵立在了酒樓的大門口的石階上,上方飛舞的酒幡在他臉上投下了時明時暗的影子,襯得他臉色陰沉異常。
他心里彌漫起一股濃濃的不詳感。
從幽州剿匪回京,還和沈旭一同出入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這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