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 151 章   第151章

    “是謝應忱?!”

    留吁鷹厚唇微動,以狄語喃喃自問著,聲音低得只有身后的阿屠可以聽到。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心頭,沒錯,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隔壁茶樓的那個小二樂呵呵地說道:“我娘的餛飩攤就在西城門附近,一天只賣一百份,去晚了可就沒了。”

    “三文錢一碗,童叟無欺。”

    “哎呀,那我也能吃吃太子殿下和謝少將軍吃過的餛飩了。”那豐腴婦人眼睛一亮,樂呵呵地擊掌道,“還能沾沾殿下的福氣了。”

    旁邊好幾個百姓也是心有戚戚焉,都說著要去嘗嘗那太子餛飩。

    任周邊的其他人來來往往,留吁鷹一動不動地站在屋檐下,瞳孔里驚疑不定,面沉如水地攥緊了拳頭。

    這才幾天而已,謝應忱這是逼宮,還是謀反,怎么竟然就成了大景太子?!

    不對。

    太子是儲君,是正統,謝應忱若是用了這兩種手段,就不可能得到大景百姓的認可。

    “阿屠,謝應忱成了大景太子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什么沒有查到?”留吁鷹轉頭看向了隨從阿屠,語聲如冰地質問道。

    阿屠:“……”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留吁鷹。

    這件事在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他一直以為元帥早就知曉。

    萬壽節那天,留吁鷹回四夷館后,雷霆震怒地連連捶墻,用最惡毒的話語罵了謝應忱一通,又讓他立刻派人回蘭峪關。

    當時,他只知北境數城失守,待他安排好了人手,才注意到大景朝廷的公文,說是謝應忱為先皇后顧明鏡之子,是今上的皇嫡子。

    阿屠本以為,元帥是因為大景隱瞞此事,以和談的名義把他們誆來京才會惱火。

    畢竟,這幾天,大街小巷的景人在說這件事。

    沒想到,元帥竟然完全不知道?

    見留吁鷹滿臉陰鷙之色,似乎真不知情,阿屠就把這事的經過大致說了,也復述了朝廷那道公文的內容。

    末了,他又道:“屬下還從大景宮中得了些消息。”

    “大景皇帝如今重病在床,是因繼后柳氏下的毒。柳氏因弒君被廢,已經薨逝……”

    阿屠說起這番話時,心里唏噓:這柳氏若是事成,她與謝璟母子便會得到這大景天下,如今她事敗,下場只有一個死字。

    留吁鷹被這個消息驚得一時呆若木雞,一言不發地僵立原地。

    眼看著兩個異族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龍泉酒樓的大門口,說著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話,一些酒客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罵罵咧咧地繞開他們進了酒樓。

    過了一會兒,留吁鷹唇角扯起一抹陰寒至極的冷笑,重重地撫掌道:“謝應忱真是好算計啊。”

    謝應忱這是把自己也當作了他手里頭的一把刀啊。

    “元帥?”阿屠不明其意地看著留吁鷹。

    留吁鷹瞇了瞇眼,沉聲道:“皇帝中了毒……這是謝應忱故意讓我們知道的。”

    “他利用了我們挑起帝后的矛盾,一步步地逼得帝后反目,彼此相殘。”

    “柳皇后弒君,證據確鑿,謝璟為皇后親子,自然也就失了皇位的繼承權。在這個時候,謝應忱這個元后嫡子橫空出世……”

    阿屠也聽明白了,若有所思地接口道:“現在大景皇帝中毒,性命垂危,其他皇子年幼,大景的文武百官不論是懼怕謝應忱的權勢,還是為了江山安穩,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謝應忱上位。”

    “真是好算計啊!”留吁鷹咬牙切齒道。

    此刻再回想起萬壽節那日,自己在午門前與謝應忱論什么正統與亂臣賊子,留吁鷹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疼。

    留吁鷹三步并作兩步地跨下了酒樓前的石階,一手抓住韁繩,翻身上了馬,當機立斷道:“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回北境。”

    他必須回蘭峪關坐鎮才行。

    從前,沈旭礙于難以從大景朝堂獲得全心的信任,束手束腳,只能固守北境。

    可現在,謝應忱無論是為了軍心,還是為了讓沈旭更加忠心耿耿,必然會給予他足夠的支持。

    自己不在北境,無人主持大局,左大將和連軻連戰連敗,根本不是沈旭的對手,再這么下去,長狄危矣。

    阿屠緊跟著也上了馬,以狄語低聲問道:“元帥,那還需要跟大景皇帝辭行嗎?”

    “辭什么辭?”留吁鷹甩了甩馬鞭,冷冷地揮出了一個鞭花。

    但凡談判,那是要自己的手上有足夠籌碼的時候,才叫作談判,才能贏得更大的利益。

    不然,那就只是自取其辱,就像是老鼠被貓戲耍玩弄一般。

    他一夾馬腹,矯健的坐騎嘶鳴著往前奔去,馬背上的留吁鷹眼神陰鷙如梟。

    這些日子來,他屢次對謝應忱釋出親近合作之意,可謝應忱全盤不理。

    如今,謝應忱成了大景太子,大權在握,眼看著就要成為這萬里江山的主人,更是不可能再理會自己。

    對謝應忱來說,最重要的是立威,是在這權力交迭之際,把皇權牢牢握在手心。

    阿屠如影隨形地追在留吁鷹的身后,就見留吁鷹回頭對他道:“我先回北境。”

    “阿屠,你回四夷館,再留上一個月,讓其他人兵分幾路陸續回北境,不要驚動景人,讓他們以為我還在京城。”

    “……”阿屠聞言表情有些古怪。

    像他們這樣分散而行,根本不像是使臣回國,更像是在逃亡。

    有到這個地步嗎?

    想歸想,但阿屠還是領了命。

    主仆兩人在前一個路口分道揚鑣,阿屠策馬往四夷館方向奔馳,而留吁鷹則往北城門方向駛去。

    留吁鷹閑庭自若地策馬而行,不疾不徐,做出一副游玩的樣子,甚至還很有“閑心”地在路邊買了幾個果子。

    一炷香后,他順利地自北城門出了京。

    馬速依然不快,就仿佛他只是出來京郊踏秋而已。

    在他來了大景京城后,大景皇帝便給了他足夠的自由,他可以隨意出京,甚于他還借著游玩去了兩次西山大營。

    此時的官道上,不時可見往來行商以及路人,最近因為萬壽節,也有不少異族商人千里迢迢地來京城,每年的這個時期到年前是京城生意最好的時段。

    像留吁鷹這樣的異族人也并不特別醒目。

    留吁鷹一夾馬腹,開始逐步加快馬速,打算直接從京城回北境去。

    他這趟受皇帝邀請來京城,并不是真的想議和,是想探一探大景的底,想攪亂大景的一池水,讓它更亂。

    可現在,謝應忱不是亂臣賊子,而是正統,大景的皇室沒有了儲位之爭,也沒有改朝換代。

    謝應忱的上位,天然地,能讓整個大景更加凝聚。

    這對他們長狄來說,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事已至此,這大景已經沒有必要再待了。

    留吁鷹緊緊地握著手里的馬鞭,一甩馬鞭,重重地揮在馬臀上。

    “啪!”

    方才,他讓阿屠等人暫時留在四夷館不走,就是為了麻痹謝應忱,為了讓對方以為他還在京城。

    等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北境蘭峪關,發動奇襲,打沈旭一個措手不及,最好是先奪回一城,這樣,他對王上也可以有一個交代。

    馬匹嘶鳴著越跑越快,馬蹄飛揚,在官道上踏起無數塵土。

    他策馬狂奔,一路經過三里亭,五里亭,……等經過十里碑的地標,官道上 變得空蕩蕩的,只零星三五人偶爾經過。

    留吁鷹抓著馬鞭正要再次甩下,卻見前方百來丈外一隊身著玄色盔甲的年輕將士策馬而立,二三十人,個個都騎著高頭大馬,像一堵高墻般攔在了官道中央。

    為首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娃娃臉青年,頭上沒戴頭盔,腦后扎了個高高的馬尾。

    留吁鷹心里咯噔一下,雙眸微張,自然能感受到對方明顯是來者不善。

    官道上經過的路人也看到了這些攔路的官兵,生怕惹上麻煩,趕緊遠遠地避開。

    娃娃臉青年悠閑地往嘴里丟了一顆椒鹽花生米,“咋吧咋吧”地吃完了。

    “留吁元帥,”墨玨笑瞇瞇地對著前方不遠處勒住了韁繩的留吁鷹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有命,留吁元帥不得離開京城。”

    “還請回吧。”

    他對著留吁鷹攤了攤手,伸手作請狀。

    他從頭到尾都在笑,但語氣又十分的強硬,目光銳利堅定,帶著一種從戰場上尸山血海中磨練出來的殺伐之氣。

    留吁鷹眼角抽了抽,黝黑粗獷的面龐上,臉色沉了三分。

    他一手將韁繩攥地更緊,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冷冷道:“本帥是來京城賀大景皇帝萬壽的,是客,你們憑什么阻止本帥離開?”

    “莫非大景是要壞了兩國邦交嗎?”

    留吁鷹的語氣越來越冷,掩飾不住眼中的戾氣,目光冷峻。

    上空的秋陽不知何時被厚厚的云層所遮蔽,周圍的空氣跟著一變,秋風颯颯,平添了一股森然的寒意。

    可惜,墨玨可不是被嚇大的,挑了挑長眉,用一種疑問的口吻輕飄飄地反問道:“咦?我大景和長狄有邦交嗎?”

    他嗤笑了一聲,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

    “沒有吧。”他身后的一個小將扯著嗓門答道。

    留吁鷹:“……”

    墨玨漫不經心地拍去了掌心的椒鹽碎末,笑道:“我們太子殿下說了,大景和長狄兩國只有宿仇,沒有邦交。”

    他的語氣中透著幾分譏諷,這句話說得是鏗鏘有力。

    這話一出,留吁鷹的臉色霎時間變了,瞇了瞇眼,警惕地看著墨玨一行人,冷冷地提醒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墨玨仰頭發出一陣豪爽的笑聲,驚得路邊的樹林中飛起了三五只雀鳥。

    “元帥想多了。”墨玨一夾馬腹,朝留吁鷹那邊逼近了兩步,十分和氣地說道,“太子殿下只是讓元帥暫時別離京,可談不上斬不斬的。”

    “不過,若是元帥非要一意孤行,此行回北境,接下來的這兩千里,路上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

    “元帥也是知道的,這北境一帶流匪作祟,一直不太平,還請元帥見諒。”

    他的這番話說得要多客氣,有多客氣,還抬手打了個干脆利落的響指。

    下一刻,他身后的那十幾個天府軍將士立即向官道兩邊退開,為留吁鷹讓出了一條道。

    可留吁鷹如何聽不出墨玨這兩句話中明晃晃的威脅。

    要是他現在堅持要走,這伙人或許并不會強行阻攔,可是,在去北境的路上,他絕對會遇到“流匪”。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等自己死了后。

    謝應忱會“哀痛”幾句,會給王上送上一封國書,就說是自己非要以身犯險,以至在荒郊野嶺遇險。

    此事也就了了。

    有沈旭在北境,王上必不會為他這么一個死人和大景鬧到底的。

    更何況,王上還要忌憚九姓親王。

    留吁鷹下意識地提了提韁繩,他胯下的黑馬發出一陣不安的嘶鳴聲,長長的馬尾不住地甩動著。

    墨玨再次伸手作請狀,笑瞇瞇地重復著之前的話:“留吁元帥請回吧。”

    “……”留吁鷹的臉龐宛如暴風雨前的天空陰沉沉的,胸膛起伏劇烈。

    氣氛愈發繃緊。

    他深吸一口氣,再也維持不住他堂堂大元帥的風度,譏誚地冷笑了一聲:“這位小將軍,你們大景四下匪亂,還真是國運堪憂啊。”

    “聽聞前朝末年也是這般匪亂四起,民心動蕩。”

    他這話難掩嘲諷,似在說,大景已經日暮西下,馬上就要亡國了。

    墨玨的臉上不見半點惱羞成怒,咧嘴一笑,對著京城的方向遙遙地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說了,匪亂為患,于民生確實不妥。”

    “待來日北境收復,驅除韃虜,這匪患自然也就平息了。”

    言下之意是,北境的匪亂就是源于他們長狄人。

    頓了頓,墨玨又道:“殿下說了,這一日不遠了!”

    最后這六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那神態,那口吻透著無比的信心,仿佛北境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留吁鷹的喘氣越來越粗重,似是無法抑制住胸口的怒氣。

    看著面目陰沉的留吁鷹,墨玨呵呵笑了,也往旁邊讓了讓:“元帥若是一意孤行,那就請便。”

    留吁鷹:“……”

    這簡直就是陽謀。

    對方赤|裸裸地把利害擺在了他跟前,讓他自己選擇——

    是走,還是留。

    是生,還是死。

    留吁鷹整個人繃緊得仿佛一張拉滿的弓弦,一動不動。

    策馬停了一會兒,留吁鷹突然重重地一甩袖,拉著韁繩調轉了馬首。

    他一夾馬腹,又一言不發地往京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官道邊的幾個路人紛紛地往邊上讓,避之唯恐不及。

    留吁鷹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一路又往回趕,策馬狂奔,臉色比之前又陰鷙了三分。

    半個時辰后,留吁鷹就又回到了四夷館中,這時,外頭的陰云已經變得黑壓壓的,沉得仿佛隨時會墜落般。

    阿屠見留吁鷹竟然又回來了,大驚失色:“元帥……”您怎么又回來了?

    留吁鷹撩袍在一把太師椅上大馬金刀地坐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幾上。

    他閉了閉眼,眼皮顫動不已,內心似在激烈地戰斗著。

    再睜眼時,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眼神冷靜了不少,目光沉沉。

    “阿屠,你即刻再令人悄悄回王庭,八百里加急,稟了王上……”他頓了一下,才接著往下說,“派兵增援蘭峪關。”

    最后這七個字他說得無比艱難。

    對他來說,主動要求增援,等于是他自認難敵,在王上和九姓親王的跟前示了弱。

    南征大軍已是王上能調用的所有兵力,這次增援也意味著,王上必須從九姓親王那里調兵,可想而知,九姓親王不會輕易松口,勢必會往南征大軍安插他們的人手,搶奪他留吁家的兵權。

    “是,元帥。”阿屠將右掌放在心口,恭敬地對著留吁鷹行了一禮,滿面肅然。

    留吁鷹不放心地又叮囑他道:“ 如今謝應忱上位,他不似大景天子那般軟弱,現在我們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你勿必小心,萬萬不可出一點岔子。”

    “元帥放心。”阿屠沉聲道,接著他就匆匆地退了下去,關上了門。

    雖然他不知道元帥為什么會突然改變主意又回了京,可從元帥的這個決定,他大致也能猜到怕是中間又有了什么變故。

    屋里只留下了留吁鷹一個人,獨自坐在窗口,望著窗外那陰云密布的天空。

    “轟隆隆!”

    遠處炸響了一下下的轟雷,似一記記重錘重重地擊打在他心臟上。

    緊接著,一場瓢潑大雨降臨,雨下了足足一夜才停,當雨停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雨后的上午,外面的空氣分外清新,夾著淡淡的草木香,隨風飄進了屋。

    一夜未眠的留吁鷹卻覺得喘不過氣來,驀地起了身,仰首遙望著皇宮的方向,望著那冉冉升起的旭日,褐眸里黑影憧憧。

    他,竟然被困在了大景。

    “篤篤篤。”

    這時,外頭響起了幾下節奏性的敲門聲。

    “進來吧。”留吁鷹道,目光依然望著窗外。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頭推開了,阿屠又走了進來。

    “元帥,屬下已經交代下去了,派了三波人分散離京。”阿屠站在幾步外稟道,“等出了京城,到冀州就放飛信鴿,并快馬加鞭,趕回長狄。”

    留吁鷹一手置于窗檻上,大掌漫不經心地在其上拍了拍,話鋒一轉:“謝璟人呢?”

    謝璟被大景皇帝當作儲君養了十八年,超然于其他皇子之上,現在眼看著皇帝要死了,他的儲位也被人搶走了,他真的沒有半點怨念?

    阿屠恭聲道:“柳氏被廢,不可在宮中停靈。他現在人在皇覺寺,為其母守靈。”

    留吁鷹瞇了瞇眼,又轉而望向了皇覺寺的方向,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窗檻上拍打著……

    外頭傳來陣陣敲鑼打鼓聲,夾著各種喧嘩聲、掌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么回事?”留吁鷹蹙眉問了一句。

    阿屠就往后退打了房門口,重重地擊掌三下,便有個身形高大的年輕狄人聞聲而來。

    “外頭出了什么事?”阿屠問。

    年輕的狄人立即答道:“是大景的宗人府正在往武安侯府那邊補聘禮,隊伍經過外邊,大景百姓都在看熱鬧。”

    “武安侯府?”留吁鷹喃喃自語著,銳利的鷹眸內似是若有所思。

    他轉過了頭,唇角露出些許笑意:“本帥記得謝璟的心上人是顧家大姑娘,是那位未來‘太子妃’的同父長姐。”

    “正是。”阿屠頷首。

    “有意思。”留吁鷹的右掌又在窗檻上拍了一下。

    原本應該成為“太子妃”的人,被自己的親妹妹給搶了。

    留吁鷹自語道:“那位顧大姑娘似乎也不是聰明人……”

    說著,他大步往外走,阿屠連忙跟上。

    主仆倆便出了四夷館的大門口,外頭不知何時人山人海,街道的兩邊都站著看熱鬧的百姓,男女老少一個個都神采飛揚的,議論紛紛。

    所有的目光都看著街道中央那一個個抬著聘禮的隊伍,每一臺箱子上都綁著鮮艷的大紅緞帶,喜氣洋洋。

    還有樂工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這是第二次送聘禮了。

    不同于先前國公府送聘禮時的低調,這一次更加的張揚,簡直恨不得引得全京城的人都來圍觀似的!

    在京城中,不乏勛貴權臣,但像眼前這樣的大手筆也是二十幾年不曾有過了。

    還有好事者饒有興致地跟著那送聘禮的隊伍從第一抬仔細地數到了最后一抬,最后大聲嚷嚷著:“一百八十六抬。”

    “足有一百八十六抬!”

    這是太子妃的規制。

    聘禮由內廷司官員率鑾儀衛抬送,禮部右侍郎親自陪同,隊伍浩浩蕩蕩地從宮門一直來到了武安侯府。

    外儀門前的空地被那些聘禮占得滿滿當當,直到一個時辰后,內廷司和禮部的官員才告辭。

    可緊接著,又有賀喜的客人陸續造訪侯府,絡繹不絕,把門房的嗓子都給說啞了。

    連明芮也來了。

    她帶著賀禮,是來祝賀,也是為了親口與顧知灼辭行的。

    “夭夭,我明天要去蘭山城了。”

    第 152 章   第152章

    顧知灼一愣,親自給明芮斟了杯桂花茶,微笑地望著她。

    “我昨天一早就收到了兵部的調令,讓我啟程去北境,接管蘭山城的城防。”明芮展顏一笑,窗外的陽光柔和地灑在她臉上,愈發顯得她笑容生動鮮活。

    接到兵部調令后,太子在文華殿召見了她,開誠布公地跟她說了現在北境的局勢,說了他與謝少將軍接下來的打算。

    蘭山城位于兩軍對壘的前線,是兵家要地,可謂危機重重,她此去將會兇險異常。

    為了大景,蘭山城絕不能有失。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們明家人從來不會畏戰,她會繼承父兄和夫君的遺志,哪怕粉身碎骨也會守住蘭山城。

    這是太子殿下對她的信任與看重。

    明芮又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眼前的明芮比兩個月前豐腴了一圈,白凈的面龐,入鬢的長眉,明亮的瑞鳳眼,唇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周身帶著一種勃勃的英氣,眉目間滿含對未來的期待,宛如一朵大紅色的玫瑰在烈日下倏然怒放,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

    顧知灼本來還想問問明芮,最近寧王還有沒有去找她麻煩,但看著眼前既明艷又颯爽的明芮,她想想也不需要再問了。

    明芮不再是幾個月前她在皇覺寺見到那個在黑暗中負隅獨行的寧王妃了。

    現在的明芮是北安伯,將為了大景,鎮守北境蘭山城!

    寧王這種敗類,豈能傷得了她?!

    “我以茶代酒敬明姐姐一杯,敬姐姐終于得償所愿。”顧知灼笑盈盈地端起茶杯,做出敬酒的架勢,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明芮也含笑執杯,回敬了顧知灼。

    放下空杯子后,明芮從寬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一個手掌大小的木匣子,輕輕地推到了顧知灼跟前。

    “你出嫁的時候,我是不能過來了。”

    “這是添妝。”

    匣子里躺著一支赤金掐絲雙燕銜珠發釵,燕喙銜的那顆南珠在大紅絲絨布上流光四溢。

    這是明芮親手畫的圖紙,讓人給顧知灼打的發釵。

    顧知灼將那支發釵從匣子中拿起,捏在手里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兒,那用細密的金絲布成的羽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展翅欲飛。

    雙燕銜珠,雙宿雙飛。

    她知道,這是明芮對她最好的祝福。

    “明姐姐,我很喜歡。”顧知灼粲然一笑,又把發釵放回了匣子里,“你等等我。”

    顧知灼心急火燎地往內室去了一趟,等她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個青色的小瓷瓶,親手交到了明芮手里,囑咐道:“這里面是藥,你收著,可以用于傷口潰爛、高燒不退時,一次兩片,早晚各服用一次。”

    明芮打開小瓷瓶的瓶塞,看了看瓶子里那些白色的藥片,若有所思。

    明芮自被封了北安伯,這段日子也沒閑著,幾乎都是待在天府軍中,跟著軍中的將士們一起操練,也知道天府軍里有一種奇藥用于治療外傷導致的發燒、傷口潰爛,十分有效。

    明芮笑了笑,什么也沒多問,收下了那小瓷瓶:“夭夭,我記住了。”

    然后,便起身告辭。

    顧知灼脆生生道:“那我就預祝明姐姐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那笑容從她彎彎的眼眸中溢了出來,猶如撥開陰霾的晨曦,燦爛奪目。

    身上那簇新的大紅繡金鳳褙子襯得她膚光勝雪,眉目生暈。

    明芮愉悅地笑了,把臉湊過來,一手親昵地捏了捏顧知灼紅潤白嫩的臉頰,颯然道:“你別送我了。”

    “等到我下次回京述職,你再來迎我好了。”

    意思似在說,此去也許經年,但終究有再相見的一日。

    明芮瀟灑地對著顧知灼揮了揮手,就一個人離開了。

    顧知灼也沒跟明芮客氣,讓海棠代她送客,又招來了丁香,問道:“前院怎么樣了?”

    丁香給顧知灼的杯子添茶,笑著答道:“大少爺正帶著小侯爺招待豫親王、莊親王和兩位世子。”

    “王爺們還沒走,奴婢剛聽說英國公府、齊國公府也來人了。”

    今天來侯府道賀的客人比上回還多,連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的宗室國公們也紛紛攜禮登門。

    顧知灼悠閑地喝著茶水,并不在意,也不擔憂。

    招待客人而已,最多也就是禮節上有些不周道罷了。

    兩個半大不小的小子就算出點錯也沒關系,他們總得擔起這侯府。

    “姑娘,您放心。奴婢瞧著大少爺如今待人處事真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丁香一手捂嘴,笑得意味深長,“奴婢瞅著太子殿下是把我們大少爺當作親弟弟來教。”

    說到謝應忱,顧知灼漂亮的眉目間蔓出春日湖光般的明媚,明麗照人。

    “篤篤。”

    一側的窗戶突然被人從外頭敲響,還伴著貓咪奶聲奶氣的叫聲,“喵嗚”,似在打招呼般。

    從貓親昵的音調,顧知灼就聽出來了這是熟人,心里隱約有了猜測。

    果然——

    尋聲望去,便見謝應忱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外,俊美如畫的面龐含笑注視著她。

    說句實話,顧知灼還有些不習慣他現在不戴面具就頂著這張臉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的樣子。

    “你怎么來了?”她輕快地從屋里跑了出去,謝應忱姿態慵懶地倚靠在了一棵大樹上。

    搖曳的綠蔭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著,襯得他的輪廓、五官愈發鮮明。

    丁香、知秋等丫鬟們很自覺地退下了,連帶把庭院中負責灑掃的婆子們也遣退了,郁郁蔥蔥的庭院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顧知灼的身上還穿著今天宗人府來下聘時的大紅禮服,頭上是繁瑣的珠釵,小跑時,珠翠輕輕搖曳,似那滿樹桃花競相吐蕊,云興霞蔚。

    “想你了。”他深深地注視著她容色光艷的小臉,讓她的面龐深深地鐫刻在他眸底。

    修長的手指溫柔地輕撫上她的面頰,撫了撫她方才被風吹亂的劉海。

    從萬壽節到現在,短短數日,很快,又似乎很漫長,到現在,一切終于塵埃落定,突然間,他坐在文華殿里,就很想她。

    想見她。

    他的身體比腦子快一步,知道她今天應該在侯府,就往這里來了。

    “我也想你了。”顧知灼坦率地說道,身子一歪,將頭依偎在他肩頭,聞著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熟悉的熏香味,整個人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今天她天剛亮就起了,忙了一上午,整個人懶洋洋的,尤其這滿頭珠翠漂亮是漂亮,腦袋真是太沉了。

    “別動。”耳邊傳來謝應忱低沉的聲音,顧知灼也就不動了,只覺得頭皮上傳來溫熱的觸感,發髻上的發釵、珠花被他一支支取下。

    她抬眼去看他的臉,從這個角度看,他那半垂的眼睫又濃又翹,像是畫了眼線般,襯得眼角上挑的狐貍眼更顯深邃……

    還漂亮。

    恍惚間,她聽到他問她:“感覺好點沒?”

    聲音如暖流徐徐地淌過她的心房。

    青年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她太陽穴上按了按,力道恰到好處,令她感覺到一種被珍視的感覺。

    她的頭皮上竄起了一股酥麻感,急速地流竄至全身。

    他啊,看著最是狂傲恣意的一個人,卻也是最細心、最可靠的人。

    顧知灼的心中分外的妥帖,像貓兒般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輕輕地“嗯”了聲,聲音軟軟酥酥,話尾微挑,透著不容錯識的歡愉與撒嬌。

    他按在她太陽穴的手一頓,顧知灼感覺到他衣袍下的肌肉似乎在瞬間繃緊了,隔著單薄的衣料,透出了一股灼灼的熱度。

    咦?

    她正要抬頭,就聽他略帶幾分沙啞的男性嗓音霸道地鉆入耳中,伴著灼熱的氣息:“我今天帶了聘禮過來。”

    “聘禮?”顧知灼螓首歪了歪,她都拿了兩回聘禮了。還有?

    似乎看出了她臉上的疑惑,他含笑道:“我準備的聘禮。”

    六個字帶著幾分狂妄,幾分炫耀。

    他從旁邊的石桌上拿起一方三寸大小的水蒼玉五龍鈕印石,送到了顧知灼的手上。

    這是什么?顧知灼隨意地把玩了一下,又去看印石下方的刻字,上面刻的是篆文,又是鏡像文字,她盯了好一會兒,才認了出來,慢慢念道:“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這八個字實在是有些耳熟。

    顧知灼不自覺地又念了一遍,終于反應了過來,瞌睡蟲一下子全飛了,覺得手上的這印石有些燙手了。

    這……這……這該不會是——

    “傳國玉璽?”她的小臉上簡直可以用瞠目結舌來形容,“給我?”

    千年來,哪怕是改朝換代,歷代帝王皆以得傳國玉璽作為符應,象征著“受命于天”。

    被她臉上的表情取悅,謝應忱低低地一笑,哄著她道:“也沒什么,這傳國玉璽也沒什么用處,自太|祖登基后,就制了一枚‘大景皇帝之寶’作為玉璽,這傳國玉璽不過是象征罷了。”

    顧知灼捧著手中沉甸甸、滾燙燙的玉璽,沒好氣地斜睨了他一眼。

    他真當她這么好哄嗎?

    的確,大景皇帝所頒布的圣旨中用的都是“大景皇帝之寶”這枚玉璽,但皇帝下達的立儲詔書、傳位詔書都必須蓋這枚傳國玉璽。

    這是江山為聘嗎?

    心頭猶如墜入了一顆石子,湖面漾了層層漣漪,剎那間,她的眼眸比平日里還要明亮了三分,皮膚在陽光下更是白得發光。

    “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一手握著那枚傳國玉璽,一手拉起了他的手,拉著他往后院的一間小屋子走。

    她一邊走,一邊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我這個月可忙了,和知秋一起忙活了那么久,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到了昨晚,才總算是有了點進展。”

    “知秋真是細心又耐心,跟我一樣。”

    她說的也就是一些很普通、很細碎的話,但是被她牽著往前走的謝應忱聽得認真,嘴上帶笑,神情輕松。

    跟她在一起,他就會覺得放松,覺得自在。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那間小屋子前,房門的上方掛著塊簡陋的木牌,寫著“藥房”兩個字。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可以看到這間不過兩丈寬的藥房里,整整齊齊地擺著六張一式一樣的長桌,干凈整潔,纖塵不染。

    那些長桌上放著一個個白瓷制的小碗,還有一摞摞寫得密密麻麻的冊子。

    顧知灼帶著謝應忱走到了長桌前,環視著周圍的這些瓷碗,笑道:“這些是‘培養皿’,里面都是青霉素溶液。”

    “明姐姐剛才來看我了,她說她要去蘭山城……她是要去打仗吧?”

    “我還給了她一些藥片。”

    雖然明芮也沒與自己直說,但現在北境未平,她這個時候去蘭山城,自然是為了上戰場。

    謝應忱正看著那一個個白瓷制的“培養皿”,“嗯”了一聲,又指著離他最近的一個“培養皿”問:“‘培養皿’是什么?”

    “培養‘青霉’的器皿。”顧知灼解釋了一句,“我們用的那種藥片的成份就是青霉素。”

    謝應忱似懂非懂地挑眉,倒也沒再追問。

    “跟我來。”顧知灼樂顛顛地拉著謝應忱又繼續往前走,直到走到最里邊的一張長桌前。

    “先從發霉的水果中提取青霉,在培養、提純青霉素,我和知秋花了足足兩個月才制出了青霉素。”

    就是,這青霉素到底有沒有效,還得先做藥效鑒定*。

    這張桌子上放的這些培養皿就是在測試藥效。

    顧知灼指著其中一個編號“二百零二”的培養皿,打開了上面的白瓷蓋子,“你看這個。”

    緊接著,她又打開了周圍十來個培養皿,每個培養皿中,盛有瓊脂制的培養基,看來金燦燦的。

    她讓他看,他也就看了,飛快地掃了這些培養皿一眼,一下子看出了區別。

    唯有編號“二百零二”的培養皿內,有一個銅錢大小,透明色的“圈”。

    不管謝應忱能不能聽懂,顧知灼還是解釋了一句:“這個‘圈’意味著青霉素驅散了病菌,這個培養皿中的青霉素溶液是有藥效的。”

    她的眼眸一點點地變得愈發明亮,燦如星辰。

    雖說她胎記中的急救箱是可以自動補充藥物的,但藥箱中的藥物畢竟是有限的。她只有一盒阿莫西林分散片,一盒里才二十四片,也就意味著一天也只能產生二十四片而已,很難大規模地應用在數十萬人的軍隊中。

    中醫中藥對于很多病癥都有療效,但對重癥感染效果并不佳,基本上都是聽天由命,也因此古代軍隊中傷兵的死亡率很大。

    所以,現在最迫在眉睫的,便是青霉素。

    這一刻,顧知灼無比慶幸自己在現代是學醫的,知道提取青霉素的原理。

    以目前的條件,要完全制作出和現代一模一樣的青霉素是不可能的,但土法青霉素還是可以得的。

    青霉素并不是無所不能的神藥,卻已經可以拯救無數的人命,不僅僅是戰場的那些傷兵,還有普通的百姓。

    顧知灼在長桌邊坐下,托腮看著那個平平無奇的培養基,難得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沈旭、明芮、還有謝應忱他們這些武將在前方戰場保家衛國,為了百姓,拋頭顱灑熱血,而她現在也能為他們、為這個大景朝做些什么了。

    本來她是想等完全成功了,再給他看的。

    但是……

    “這是嫁妝!”顧知灼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一手還捧著那個沉甸甸的傳國玉璽,食指在那溫潤的玉石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謝應忱深深地看著顧知灼,凝視著她的目光溫柔似三月春風。

    他很早就知道她有秘密,她不說,他也不會問,沒想到她給了他這么大一個驚喜。

    在戰場上,武器、良駒以及士兵是戰力。

    藥,更是。

    這種名為“青霉素”的藥物他已經在天府軍中試驗過了,確有奇效,能讓大景的士兵不至于因為一點不致命的傷,而傷口潰爛,高燒而亡。

    “現在的藥效還太弱。”顧知灼笑瞇瞇地補充道,“下一步,還得繼續精制出藥效更強的青霉素才算是完成了。”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謝應忱便接著她的話頭問,目光還望著那個編號“二百零二”的培養皿,目光灼灼發亮。

    有了青霉素,那些原本十死一生的士兵便可以多活下來六七個,不至于馬革裹尸還。

    “要挑合適的宣紙作為濾紙。”顧知灼做出了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我已經讓管家幫我去全城的紙鋪挑紙了。”

    “作為濾紙的紙張必須厚度勻稱,纖維分布勻稱,才是上品,才能拿來提純青霉素。”顧知灼眉飛色舞地說道。

    下一步,就是要用“紙層析法”來精制藥效更強、純度更高的青霉素*。

    她正想著該怎么解釋“紙層析法”,眼角瞟見藥房外海棠帶著祝嬤嬤疾步匆匆地往這邊走了過來,兩人很快停在了藥房外。

    “姑娘,”祝嬤嬤不敢直視謝應忱,只對著顧知灼屈膝福了福,干巴巴地稟道,“老太太來道賀,馬車已經在侯府外了。”

    按俗禮,下聘時來道賀的賓客是不能趕出走的,來者是客。

    所以,祝嬤嬤才火急火燎地跑來了,頭疼地又道:“姑娘,這要是把客人拒之門外,會壞了福氣。”

    要不是怕壞了姑娘的福氣,祝嬤嬤早就把那沒眼色的顧老太太趕走了。

    老太太?顧知灼眨了眨眼,慢了一拍,這才想起,所謂的“老太太”指的是誰。

    原來是她那位祖母啊。

    有意思。

    她記得上回衛國公府來侯府送聘禮時,老太太那邊的人可沒來過。

    顧知灼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淡淡道:“府里沒有當家主母,不方便招呼他們,你把人帶去族長那里吧。”

    這回只是補聘禮,顧燕非也就沒讓殷婉回侯府來。

    “是,姑娘。”祝嬤嬤老眼一亮,樂呵呵地應了命。

    祝嬤嬤轉過身,又往前院方向走,還聽到藥房里頭顧知灼還在說著:“等選好宣紙,就把將制好的青霉素一點點地涂到紙上,垂直懸掛……”

    除了“選好宣紙”外,祝嬤嬤后頭是一個點也聽不懂,滿臉崇拜地心道:姑娘真是聰明,說的這些話自己完全聽不懂。

    祝嬤嬤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步履矯健,沒一會兒就走沒影了。

    她親自跑去了正門那邊,吩咐了門房一聲,門房婆子這才把候在大門外顧老太太的那輛馬車引進了門,直領到了外儀門。

    馬車停穩后,顧老太太就在季南珂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心里有些急躁,也有些不耐。

    她方才在侯府足足候了近一炷香功夫了,眼睜睜地看著別府的馬車一輛輛地被領了進去,全都是她平日里,想見都見不到的顯貴人物。

    “老太太,顧大姑娘,”候在馬車邊的祝嬤嬤迎了上去,不卑不亢道,“請隨我來吧。”

    顧老太太一看到祝嬤嬤就肅然起敬,生怕自己有哪里不得體的。

    祝嬤嬤領著顧老太太與季南珂一路往北走,一路上,還與幫著送客的彭大管家交錯而過。

    顧老太太一眼就認出來了,彭大管家送的這位貴客是燕國公,目光在燕國公和氣的笑臉上轉了轉。

    哪怕他面對的只是一個侯府的管家,燕國公的身上也不見一絲倨傲之色,談笑間客氣隨和。

    顧老太太忍不住就回頭多看了燕國公一眼,心下艷羨不已。

    自打十六年前老侯爺出事后,武安侯府的地位在京城就一落千丈,從來到了外頭,都是她對著別人低聲下氣,曲意逢迎,還從來沒有人討好過她。

    哪怕當時,侯府的爵位還在,也依然是勛貴,可她心知,侯府不過是徒有虛名,地位甚至都不如三四品的官員。

    像今日這樣連這些王親國公都跑來侯府道賀的場面,在她剛嫁入侯府的時候也沒有見過。

    顧老太太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一邊走,一邊慢慢地打量著周圍,看著這熟悉的侯府,熟悉的下人,卻生出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就仿佛這已經不是她生活了半輩子的那個武安侯府了。

    她正有些閃神,就聽祝嬤嬤又道:“顧老太太,進去吧。”

    顧老太太這才注意到她們來的不是正廳,而是位于正廳東側的閑晏廳。

    她沒多想,臉上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在季南珂的攙扶下邁進了廳堂,打算和孫兒顧以燦好好敘敘祖孫情。

    入目的卻是顧氏的族長以及幾個族老,根本不見顧爍、顧以燦兄弟兩個。

    顧老太太一怔,便聽祝嬤嬤慢條斯理地說道:“老太太,咱們侯府里沒有當家主母,失禮之處,還請您多擔待。”

    顧老太太也沒什么底氣,尷尬地笑了笑:“哪里哪里。”

    坐在上首的族長一臉唏噓地打量著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的顧老太太。

    族長年紀是大,眼睛卻還沒花,看著老太太這身的打扮,雖然還是錦衣華服、滿身珠翠,但看得出來,她這身這料子大概八|九成新,應是穿過有些時日了,還有頭上的珠釵也顯得有些暗,似是老金了。

    哪怕是十六年前侯府最艱難的時候,自己也從來沒見老太太一身衣裳穿過一季的,一向是新衣不斷,不重樣的。

    很顯然,分家后,顧老太太的日子不好過。

    族長近日還聽說,老二媳婦先是賣了老太太貼身服侍的幾個奴婢,還以她貼補過老大為由,非要一視同仁,逼她不得不變賣了嫁妝,湊了一萬兩銀子給老二,還把如今住的這個陪嫁宅子過戶給了老二。

    老太太啊,如今是看著老二媳婦的臉色過活。

    第 153 章   第153章

    “弟妹,坐吧。”族長顧勉很快回過神來,示意顧老太太坐下。

    季南珂便攙著老太太在右側下首的圈椅上坐下了,而她是晚輩,這里自然沒她坐的地方。

    與此同時,有幾個丫鬟給所有人重新上了茶,又恭敬地退到了后頭靜立著。

    一切都是井井有條,規矩禮數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顧勉慢慢地拈須,對著老太太低嘆了一聲:“弟妹啊,你聽我一句勸,別鬧騰了。”

    “你不鬧騰,爍哥兒、燁哥兒兩個孩子還會顧念你是他們的親祖母,將來也會看顧幾分的。”

    “你再鬧騰下去,這僅有的情份怕是也要鬧完了。”

    在顧勉的心里,這老太太簡直蠢不可及,生生把一手好牌打成了這樣,把潑天的富貴給糟蹋沒了。

    顧老太太被族長這番話說得尷尬極了,簡直有些坐立不安了。

    她清了清嗓子,沒什么底氣地解釋說:“大伯兄,我沒想鬧,就是過來看看……”

    “弟妹,你呀,安分點,”顧勉端正了神色,恩威并施地警告道,“夭夭這是有大造化了。日后啊……”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指了指天,又道:“爍哥兒和燁哥兒這兩兄弟將來有她提攜,還怕沒有出頭之日嗎?”

    他們顧家以后可是皇后的娘家,只要別像柳家那家瞎折騰,足以顯貴三代了!

    族老們深以為然地頻頻點頭,這一張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全都是精神奕奕。

    “你也真是的,”一個發須花白的族老忍不住訓了老太太兩句,“一個孫女,你好好待著她,又能花得了多少銀子?”

    “偏要弄到祖孫失和的地步。”

    “……”顧老太太略有幾分干癟的嘴唇亂顫,一時啞口無言。

    自從侯府分家后,她就跟著老二過,日子過得很是艱辛。

    她這輩子都沒過過這樣的苦日子。

    她說的是真心話,她今天來侯府真的不是來鬧事的,她只是想跟燁哥兒他們說說話,她只是想住回侯府來。

    顧老太太討好地對著族長笑了笑,喃喃自語著:“早知道她有這樣的福份……”

    自打知道謝應忱是元后嫡子,她心里的悔恨是一波波地涌上來,翻來覆去地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季南珂就站在老太太的座位后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的這番自語聲,微咬著櫻唇,沉默不語。

    悔不當初的顧老太太長嘆了口氣,端起了茶盅,那撲鼻而來的茶香令她精神一振,淺啜起茶水。

    她好久沒喝過這樣上好的明前龍井了。

    “祖母。”見老太太放下了茶盅,季南珂連忙給她遞了帕子,可老太太視若無睹,根本沒接。

    季南珂捏著帕子的那只手尷尬地停頓在了半空中……

    耳邊聽著前方顧勉還在說著:“你既然后悔了,就該讓夭夭、燁哥兒他們看到你的誠意。”

    “別再他們跟前甩什么長輩的威風。”

    “來日方長啊,弟妹。”

    “是是是,大伯兄說的是。”顧老太太是半個不字也不敢反駁,只能連連點頭。

    只要能讓她回侯府住,就是讓她把顧知灼當祖宗供起來都行。

    季南珂遞帕子的手還伸著,久久未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放下來。

    她心神恍惚,聽著耳邊族長、族老們喋喋不休的數落聲以及老太太唯唯應諾的聲音……

    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她到底站了多久,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跟著老太太一起坐上馬車離開了侯府。

    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等回了顧家人如今的城東宅子,已是申時。

    弄堂兩邊的高墻狹窄逼仄,投下沉沉的暗影,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祖孫倆的馬車停在了一處三進宅子的大門外,季南珂扶著顧老太太下了馬車,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頭傳來二嬸母梁氏指桑罵槐的聲音:“李嬤嬤,我也是命苦,花著我的銀子養了一堆吃閑飯的人,一個個還不知感恩。”

    “哼,養條狗還知道給我看家護院呢,養個人還吃力不討好了。”

    二太太梁氏這字字句句都陰陽怪氣的,如根根針扎在季南珂心頭。

    她低頭咬著銀牙,沒有說話,攙著老太太的胳膊邁過了門檻。

    梁氏就站在兩丈外看著剛進門的顧老太太與季南珂,撇了撇嘴,故意拔高嗓門道:“呦,老太太和珂兒回來了啊。”

    她輕蔑的目光在季南珂臉上轉了轉,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嗤笑道:“珂兒,這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既然沒這個命,就別整天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大……二皇子如今都自身難保了,早就不要你了。你還是認清現實得好,你一個姑娘家芳華易逝,再拖下去可要嫁不出去了。”

    季南珂:“……”

    她扶著顧老太太的那只手下意識地用力了幾分,捏皺了老太太的衣袖。

    萬壽節那天,謝璟還來找過她,她勸他去乾清宮救駕,把皇帝救出,揭穿謝應忱軟禁皇帝的罪行,可是他卻甩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腦海中又浮現出當時謝璟滿是失望的面龐,心臟似是被刀子扎了一下。

    她不懂謝璟為什么不高興,明明她是為了他好,難道他想此生都被謝應忱壓得直不起腰來,永遠要看謝應忱的臉色活下去嗎?

    “珂兒啊。”

    梁氏用看貨物似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季南珂,這丫頭名聲不好,也就這張臉還拿得出手。

    “別說二嬸母不疼你,誤了你終生。”梁氏皮笑肉不笑道,“我給你挑了戶殷實的好人家,過兩天,男方就過來下定。”

    什么?季南珂猛地抬頭去看梁氏。

    季南珂怎么說也是顧老太太最疼愛的孫女,老太太多少有些不忍,訥訥問道:“老二媳婦,你挑了個什么樣的人家?這……怎么也得相看一下吧?”

    梁氏慢條斯理地抬手撣了下袖子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塵土,沒好氣地說道:“娘,您別不樂意。”

    “您要是不舍得,就帶著您的寶貝孫女搬出去住得了,免得旁人都以為我這做嬸母的刻薄。”

    “祖母……”季南珂輕喚道。

    她希望老太太再幫她說兩句話,結果卻聽老太太干巴巴地說道:“老二媳婦,我只是想問問是哪家。”

    顧老太太別過臉,避開了季南珂的目光。

    老大被流放嶺南,她就老二這一個親子了,也只能跟著老二過日子。

    梁氏便說了:“是龍泉酒樓賀老板的大公子……”

    梁氏正想吹噓一番這賀家的家業有多豐厚,季南珂尖聲打斷了她:“不行!”

    “絕對不行!”

    季南珂的臉色有些蒼白,目光晦澀。

    她知道這賀公子,家里略有些薄產,除了龍泉酒樓外,還有一間茶樓,都是京城響當當的,可這人爛賭成性,上一世,他不僅敗光了家里的產業,活活氣死了老父,后來,還把他妻女給賣了。

    梁氏這兩個月已經習慣了當家做主,根本聽不得人挑戰她的權威,冷笑連連,強硬地說道:“就這么定了。”

    “你要是不愿意的話,就滾。”

    語聲如冰似霜,強勢霸道,不含一點通融的余地。

    沒等梁氏把話說完,季南珂就放開了顧老太太的胳膊,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絕對不能嫁給這樣的一個爛人,不然,她這輩子就真毀了!

    季南珂咬了咬牙,毅然地轉過身,拎著裙裾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顧宅。

    “鸞兒。”

    后方傳來顧老太太的喊叫聲,可是沒有人追上來。

    季南珂悶頭往前跑著,穿過狹長的胡同,又沿著外面的街道繼續往前跑,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直到她跑得氣喘吁吁,停在了一條巷子口,前方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沒人多看她一眼。

    季南珂迷茫地看著前方。

    她從顧家出來了,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更不知道能去哪兒。

    她活了兩世,為什么還會過成這樣,為什么會淪落到無處可去的下場?!

    她重重地喘息著,忽然聽到身后的巷子里有腳步聲漸近,還有一道屬于男子的高大影子朝她逼近。

    季南珂正要往巷子邊讓一讓,卻聽后方一個粗獷的男音似笑非笑地喊道:“顧大姑娘。”

    男子的聲音顯得怪腔怪調的。

    季南珂慢慢地轉過身,一襲寶藍色翻領錦袍的異族男子就站在巷子里的陰影中,唯有帽尖上的明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季南珂一眼就認出了此人是北狄元帥留吁鷹,一聲不吭。

    這一世,她見過留吁鷹幾次。

    上一世,她也聽說過留吁鷹。

    留吁鷹死在了謝應忱的手上。

    謝應忱殘暴不仁,對降將也是一樣,上一世的留吁鷹是被五馬分尸而死的。

    死后,留吁鷹的頭顱還被懸掛在了蘭山城的城墻上,尸體則被丟給了野獸分食,死無全尸。

    想著,季南珂的眼中就不由露出了一絲絲同情唏噓的情緒。

    敏銳地捕捉到她眸底一閃而過的情緒,留吁鷹心里一頭霧水。

    他定了定神,朝季南珂走近了兩步,低聲道:“嫉妒嗎?”

    嫉妒?季南珂先是一愣,微轉頭順著留吁鷹的目光望去,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來到了武安侯府的附近。

    她忍不住望著侯府大門上方那道寫著“武安侯府”四個大字的匾額。

    耳邊還能聽到路過的百姓充滿羨慕的議論聲:“這武安侯府就是太子妃娘娘的娘家吧。”

    “是啊是啊。”

    “太子妃娘娘真是好福氣……”

    “……”

    這些聲音讓季南珂覺得刺耳至極。

    她雙足像是被釘在地面上似的,動彈不得。

    太子妃的身份本該是屬于她的。

    “這本來該是你的。”耳邊響起留吁鷹帶著幾分蠱惑的聲音。

    被對方說中了心思,季南珂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翕動了一下。

    留吁鷹與季南珂并肩而立,收回了望著侯府匾額的目光轉而又望向了她,含笑道:“本帥可以幫你。”

    季南珂沉默了。

    兩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經過的幾個路人偶爾往這兩個容貌氣質大相徑庭的男女望了望。

    良久良久,季南珂突然打破了沉寂:“你要怎么幫我?”

    她轉頭望向留吁鷹,仰首對上了對方銳利深沉的褐眸。

    留吁鷹輕一振袖,拋出誘餌:“助謝璟登基,如何?”

    季南珂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低低地笑了起來,帶著幾分輕嘲的笑聲自唇間逸出。

    “我不傻。”她淡淡道。

    留吁鷹的這些話簡直就跟哄小孩子似的,她又豈會相信!

    兩世為人,就算這一世,她淪落得現在這個地步,那也只是她的運氣不好,沒想到她的重生竟然會讓衛國公和沈旭活了下來……

    但不表示,她會病急亂投醫得把留吁鷹的話當真。

    留吁鷹是長狄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說助謝璟登基?

    又豈會是好心,必然是別有所圖!

    留吁鷹定定地看著季南珂,臉上非但毫無惱怒之色,甚至還笑了:“顧大姑娘,我們長狄有一句古話,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謝應忱喜戰,本帥被他強留在京城,不能回長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沈旭在北境肆意妄為,本帥當然不能坐以待斃。”

    “對于本帥來說,本帥更樂意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是謝璟。”

    留吁鷹絲毫沒有掩示自己的真實意圖。

    季南珂緊緊地抿著唇,眼珠里蔓起一點不甚明顯的血絲。

    他幫她,是出于利益。

    長狄野心勃勃,謀的是中原,所以才會忌憚窮兵黷武、好戰喜功的謝應忱坐上天子之位。

    長狄懼謝應忱。

    就像他們懼沈旭,所以借著皇帝的手除掉了謝家一樣。

    他是在利用她。

    季南珂向后退了半步,與留吁鷹拉開了距離。

    “怕了?”留吁鷹低聲一笑,帶著幾分嘲弄,幾分誘惑。

    “往前一步,是榮華富貴。”

    “往后一步,是萬丈深淵。”

    “顧大姑娘,你說呢?”

    話語間,他對著季南珂伸出了手,蒲扇般的大掌厚實有力。

    他的動作似在說,他可以拉她一把。

    季南珂直直地看著他的手,眼珠里的血絲更密集了。

    梁氏要把自己許給一個爛賭鬼。

    祖母幫不了她,她的親弟弟棄了她……如今的她深深地陷在了一片無底泥潭中。

    要是她不能成為那最尊貴的人,她就會像現在這樣被人踩在腳底下,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她不想坐以待斃。

    她深吸一口氣,往前了一步,把手遞向了留吁鷹,輕搭在了他的手上。

    下一刻,她就感覺自己的手上被對方強塞了一樣東西,寬大的袖口擋住了他的動作。

    留吁鷹又往前走了半步,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設法把這東西交給貴國皇帝。”

    季南珂感覺手上的東西沉甸甸的,直覺地搖頭:“我見不到皇上。”

    她根本進不了宮,又怎么見得到皇帝。

    留吁鷹輕輕地笑:“不是還有謝璟嗎?”

    “他對姑娘這般情深意重,姑娘到底該怎么做,不需要本帥再教你了吧?”

    季南珂嘴唇微動,胸腔的心臟又開始失控地狂跳,想說,謝璟恐怕不會愿意的。

    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留吁鷹那滿是虬髯胡的面龐上,笑容漸深:“顧大姑娘,你總得讓本帥看看你的價值,不是嗎?”

    “若是姑娘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本帥還不如扶個小娃娃登基。”

    留吁鷹低哼了一聲,最后這句話似刀子般狠狠地刺了季南珂一刀。

    心緒混亂的季南珂還在想著謝璟,完全沒有注意到留吁鷹在不知不覺中占據了主動權——明明一開始是留吁鷹來求合作,到現在,卻像是季南珂“求著”留吁鷹。

    季南珂眼睫輕顫,輕輕地握住了手上的東西。

    留吁鷹一直注意著季南珂臉上那細微的表情變化,揚唇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朗然一笑:“本帥等姑娘的好消息。”

    留吁鷹輕輕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巷子里只留下了季南珂一人。

    秋風輕輕地拂過巷子邊的幾棵槐樹,自樹梢刮落幾片半黃半綠的枯葉,在半空中打著轉兒。

    季南珂僵立原地,沒有去看留吁鷹到底給了她什么。

    她心知肚明,就連留吁鷹也看得出來,皇帝對謝應忱這個嫡長子并非如傳言中的那般愛重,甚至是厭棄的。

    真相也確是如此!

    上一世,謝應忱就是人人唾棄的亂臣賊子,他的身世直到她死前都沒有揭開。

    皇帝絕不會愿意謝應忱這個妄圖弒父的兒子坐在金鑾殿上。

    謝璟不肯爭這個位置。

    那么,她就替他爭!

    季南珂咬了咬牙,下了決心,也把手上的東西捏得更緊了。

    走出了她所在的巷子,背對著武安侯府,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步履沉穩。

    她打算去一趟皇覺寺。

    謝璟這幾日正在皇覺寺獨自為廢妃柳氏守靈。

    經過永輝街時,就聽到一個男音激動地喊著:“爹,娘,太子殿下剛下令,給北境諸城免賦稅三年!”

    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青色短打的青年在季南珂的身邊急匆匆地跑過,沖到了一對老夫婦跟前,“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北境去了?”

    季南珂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朝那路邊正在賣柴火的一家人看去。

    老婦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先是激動,跟著又萎靡了下去,心有余悸地訥訥道:“北狄人還會不會來?”

    “謝少將軍不是已經回北境了嗎?”老頭兩眼灼灼地說道,“有謝少將軍在,北狄人有什么好怕的。”

    自北境失守后,他們一家子來了京城投奔親戚,但他們的戶籍,他們的祖宅祖墳,他們的親朋故交都在北境。

    老婦咬了咬牙道:“要是北境戰事平息,我們就回去。”

    這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浮現出對未來的期望。

    對他們來說,北境才是他們的根!

    季南珂忽然覺得握在手中的東西有點燙手。

    北狄因著謝應忱,投鼠忌器。

    若是大景沒了謝應忱,靠沈旭一人,還能守住北境嗎?

    但這點猶豫也只是一瞬即逝。

    如今她自身都難保,江山,社稷,百姓,戰爭……她顧不著。

    季南珂把手上的東西捏得更緊了,繼續往前走去,后方的那些百姓還在興奮地議論著那道公文:

    “我家隔壁的鄰居也收留了幾個北境的親戚,這要是他家親戚知道這個好消息,肯定也高興。”

    “是啊是啊,足足減稅三年呢。”

    “太子殿下真是心懷百姓啊……”

    “……”

    從減賦稅到官府免費租借糧種,再到給安家銀子。

    一連三天,朝廷都有公文下達,種種政策都是在鼓勵流落各地的北境百姓歸家,甚至還出具了明文,若有其它地區的流民愿意在北境安居,可由官府為其辦理戶籍,贈予三畝良田,還免費租借來年春天的糧種,一年后歸還即可。

    公文不僅張貼在了京城,還由八百里加急發往大景各州。

    比那八百里加急的駿馬更快的便是鷹,白鷹發出陣陣嘹亮的鷹唳,展翅在高空飛翔著,僅一天一夜就飛到了北境銀川城。

    幾乎是白鷹一到,就被城墻上的守兵發現,立即有人去通報。

    短短兩盞茶后,一封信就經由風吟的手送進了守備府的書房。

    “公子……”

    風吟看到沈旭正專注地注視著墻上的輿圖,便下意識地放輕了手腳,將門簾輕輕地放下,才走到了書案邊。

    沈旭背對著風吟,幽深的目光一直看著輿圖上長狄的位置。

    良久,他才對著風吟伸出了手,風吟就把雪焰剛送來的絹紙交到了沈旭手里。

    沈旭終于將目光自輿圖上收回,展開信,飛快地一氣看完了。

    溫潤優美的唇角泛起一絲笑意,一點點地蔓延至眼角眉梢,蕩漾在他眸底。

    笑容似雨后初霽般,令室內都變得明亮了起來。

    沈旭一手捏著那封信,一手自書案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枚白色的小旗子,將之狠狠地釘入長狄的王庭。

    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舉重若輕,仿佛揮出了一把寒氣四溢的長劍,以勢如破竹之勢刺向了敵人的命門。

    沈旭的表情隨之也變了。

    從一個溫潤如玉的皎皎君子,變成了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將帥,任何人都相信他會毫不猶疑地揮劍砍掉所有阻礙他步伐的荊棘。

    風吟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沈旭,眸子里明亮異常,滿含著敬意。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

    “謝少將軍,”邊昀快步掀簾走了進來,笑容滿面地稟道,“前方探子來報,長狄的輜重已經到了丹既平原。”

    沈旭坐回到了書案后,一手在案上輕輕地叩動了兩下。

    他垂眸又去看手里的那封信,似是自語道:道:“北境的百姓們就快回來了,得讓他們再無后顧之憂。”

    淺淺的笑意蕩漾在那張俊美如畫的面龐上,語氣輕描淡寫,卻令聽者熱血沸騰。

    第 154 章   第154章

    半個時辰后,銀川城的城門在沉重的隆隆聲中大開。

    換上一身銀色輕甲的沈旭帶著三千騎兵,從城門奔馳而出,直奔蘭峪關。

    那繡有“謝”字的金色帥旗在陽光下肆意地飛揚著。

    一眾騎兵在沈旭的率領下快馬加鞭,疾馳如飛,急促的馬蹄聲轟隆隆作響,宛如悶雷滾過天空般,又似潮水涌過般,大地震顫,一路馬不停蹄地北上而去。

    所經之處,被馬蹄踏起的塵土漫天揚起。

    三千天府軍騎兵一直來到蘭峪關下,強勁的風沙吹散了駿馬的嘶鳴聲。

    最前方的沈旭率先勒住了韁繩,微微地抬了抬手,后方的三千騎兵整齊劃一地勒停了馬,馬蹄聲止。

    沈旭抬頭遙遙地望向了百步外那巍峨高聳的蘭峪關城墻。

    高高的城墻上,站著一整排體魄健壯的長狄士兵。

    居中為首的狄人高大魁梧,禿了半個腦袋,那光禿禿的頭頂在陽光下亮得幾乎在發光。

    對于沈旭來說,這還是一位老相識——

    長狄左大將和連軻。

    沈旭淺淺一笑,又做了一個手勢,從風吟手里接過了一把造型古怪的大弓。

    他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地撫著銀色的弓弦。

    僅僅是這么一個動作,就讓站在城墻上的左大將和連軻大驚失色,沉了下臉色,碩大的拳頭緊捏。

    這些天,整個南征大軍都謹慎地守在蘭峪關里閉城不出,這也才剛剛安生了兩天,沈旭怎么就來了?!

    嗚咽的號角聲自城墻上方幽幽地響起,幾乎傳遍了整個蘭峪關。

    沒一會兒,就有一高一胖兩個狄人步履匆匆地踩著石階上了城墻,形容間難掩焦急之色。

    高個子比和連軻還要高出一個頭,仿佛一個巨人般,以身高的優勢壓迫性地逼視著他,一點也不客氣地以狄語問道:“沈旭來了?”

    “來了多少人?”

    也不用和連軻回答,其實從城墻上俯視下去去,他們也大致能夠判斷人數,另一個肥頭大耳的狄人摸著雙下巴道:“三千上下。”

    高個子瞇了瞇狹長的細眼,以近乎質問的口吻說道:“沈旭只是在虛張聲勢,左大將,你為什么不下令攻擊,先下手為強?”

    “如今我們在蘭峪關的兵力足有五萬人,沈旭就是再神,以三千兵力對五萬,那也是妄想,必能讓他折在這里,從此為我長狄除此宿敵。”

    “那,欽志犇,”和連軻冷冷地斜睨了那高個子一眼,“你去?”

    “……”欽志犇動了動嘴,沒應,臉色沉了三分。

    左大將和連軻一手挎在佩刀上,視線又朝城墻下的沈旭看去,沉聲道:“上一個信誓旦旦地說大景兵力不足,沈旭只是在虛張聲勢的人,已經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說的這個死人是右大將臧文奎。

    九月十四,右大將臧文奎親率大軍突襲六磐城,卻反而折在了沈旭手里,一夜之間,一萬大軍被全殲。

    直到黎明,才有一匹馬伏著一具尸體回了蘭峪關。

    是臧文奎的尸體。

    欽志犇二人的臉色都是一變,彼此對視了一眼。

    和連軻銳利的目光掃過兩人,自己的心中也沉甸甸的。

    當一個士兵把馬背上臧文奎的尸體扶起,露出那張蒼白的面龐時,欽志犇他們明顯僵住了。

    在戰場上死的人數以萬計,人命并不算什么,但是從臧文奎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眸,他們全都看到了深深的畏懼。

    臧文奎死了,懼意卻銘刻在了他臉上、眼中,像瘟疫般傳染給了他們,那是——

    對沈旭的懼意。

    這些日子來,蘭峪關的眾將士士氣大降,寢食難安,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一般,活在沈旭的陰影下。

    他們長狄人在沈旭的手上吃的虧夠多了,但凡只要他們露出一點不起眼的破綻,沈旭就有可能抓住這點破綻,一口咬住他們的咽喉。

    不知何時,號角聲停了下來。

    城墻上安靜了片刻,高個子欽志犇硬聲又道:“那左大將軍覺得現在該如何?”

    和連軻在咬緊的牙關間擠出了一個字:“等。”

    迎來的卻是另外兩人輕蔑的嗤笑聲。

    那肥頭大耳的狄人一掌拍在城墻的角墩上,對上了和連軻陰鷙的眸光,道:“元帥臨走前,讓左大將軍你統領北境諸事,可是你連失數城,數萬南征軍將士葬身北境,可見這能力堪憂啊。”

    “如今既然左大將軍不敢迎戰,那還不如退出蘭峪關!”

    “……”和連軻的額角爆起根根青筋,粗糙的皮膚下怒氣漸漸充盈。

    他是元帥的親信,可這兩人也是來歷不凡,出身于顯赫,其家族在軍中威望很高,王上把這兩人塞在南征軍也是一種權衡利弊的考量。

    現在元帥不在蘭峪關,自己又在沈旭的手上連連失利,多少失了軍心,已經漸漸壓不住這兩人了。

    和連軻將佩刀又握緊了幾分,正色道:“一早元帥那邊有書信來,大景的儲君已定,是大景皇帝的元后留下的長子。”

    “這儲君好戰好殺,在大景素有兇名,這對我們長狄極為不利。”

    “元帥如今在大景京城等候時機,命我們務必要守住蘭峪關,切莫急于反攻,更不要被沈旭的詭計自亂了陣腳。”

    和連軻這番話已是開誠布公了,可惜欽志犇根本不吃他這套,冷笑道:“左大將軍這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守住蘭峪關了?”

    和連軻半瞇著眼睛,目光猶如釘子般釘在沈旭那張溫潤俊美的面龐上,以篤定的口吻道:“蘭峪關易守難攻,這便是我們的優勢,只要我們堅守城內不出,沈旭想要拿下蘭峪關,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們有五萬兵馬,除非沈旭有多一半的人馬,否則想拿下蘭峪關,難!

    “守守守!你說得倒簡單!”那肥頭大耳的狄人又是一掌拍在角墩上,不耐地蹙眉反問,“你怎么不說說我們的糧草還夠幾天?”

    他的聲音愈來愈高亢,幾乎帶著幾分頤指氣使的質問。

    本來在他們拿下北境諸城后,南征軍已經不需要后方長狄再供應糧草了。

    大景朝在各地都建有官方的糧倉,大小糧倉足有數十個,儲藏每年收上來的官糧。北境與幽州的邊境就有一處官倉,是五大糧倉之一的太陰倉。

    除了太陰倉外,巡邏軍還時不時地從附近的大景百姓那里強行征了糧,他們南征大軍從今春起就不缺糧草。

    可是自打北境諸城失守后,糧草就成了南征大軍最嚴峻的問題。

    他們早在半個多月前就向長狄請求支援糧草,可王上那邊也遭遇了九姓親王的不少阻礙,好不容易才給南征軍籌到了糧草。

    和連軻沒說話,緊抿著厚唇,連唇角的大胡子似乎都繃緊了。

    欽志犇干脆替他答了:“現在城內的糧草只夠三天了。”

    “左大將軍,我們的士兵不能餓著肚子上戰場!”

    他倒是也沒危言聳聽,因為糧草不足,現在他們的士兵雖也沒到吃樹皮、挖野草的地步,但這幾天軍中已經開始減少口糧的發放了。

    仿佛在驗證他的話一般,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咕嚕嚕”腸胃蠕動聲,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循聲看去。

    城墻上,一個手持盾牌和長刀的長狄士兵面露尷尬之色。

    和連軻眸光閃了閃,但還是堅持己見:“糧草絕對不會有失。”

    蘭峪關周邊多是沙漠、沙地,而沙漠難行,還容易迷失方向,根本就不適宜行軍。

    沈旭若想要截糧,就必須繞道沙漠。

    頓了下,他又道:“為防萬一,本將軍已經派了一萬人前往丹既平原接應輜重營。”

    欽志犇飛快地與那肥頭大耳的狄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心里有了打算。

    欽志犇清清嗓子,稍微放緩了語氣:“那就希望左大將軍這一次言出必行,不要讓我們,讓元帥……讓王上再失望了。”

    他說得客氣,其實話中滿是威脅,恨不得左大將主動寫下軍令狀。

    和連軻不再說話,厚唇緊抿成了一條直線,目光依然緊緊地盯著城墻下方的沈旭,望著那個在后方三千騎兵的襯托下,愈發顯身形單薄的青年。

    怦怦!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心底總有些不安,忍不住反復去推敲細節,想看看自己會不會算漏了什么。

    沈旭在這個時候兵臨城下,時機選得太微妙了,讓和連軻不得不揣測對方的目的,到底是這蘭峪關,還是后方的糧草。

    若換作別人,他有自信,對方絕對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出現在蘭裕山脈以北。

    可一想到,他所面對的是沈旭,就沒有足夠的把握。

    留吁元帥不在這里,面對沈旭的步步緊逼,以及……

    和連軻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欽志犇二人,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

    他的神經繃得緊緊,目光一直死死地盯著下方的沈旭。

    眼睛是一下也不敢錯開。

    旭日冉冉升起,時間靜靜流逝,可下方的沈旭并沒有什么動靜。

    他只是騎在馬背上,慢條斯理地擦著弓。

    旁邊的親隨撐著一把桐油傘,替他遮蔽著灼灼的陽光。

    但無論是和連軻,欽志犇,還是城墻上的其他狄人,誰也沒有因此放松警惕。

    “蹬蹬蹬……”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城墻一側的石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身著輕甲、灰頭土臉的斥候快步走到了左大將和連軻身邊,面色十分難看,氣喘吁吁地報道:“左大將軍,大景軍隊有異動。”

    欽志犇沒好氣地指了指城墻下面:“還用得著你報,‘異動’都在下面了。”

    沈旭都兵臨城下了,誰還沒眼睛嗎?!

    “不不不。”那斥候連忙否定,正色道,“有支萬余人的騎兵,正疾馳逼近蘭峪關。”

    萬人?!

    和連軻、欽志犇三人都是一驚,神情間都難掩驚駭之色。

    “難道我料錯了。”和連軻兩眼微睜,喃喃自語著。

    沈旭這次出兵的目的,真的僅僅是為了強攻蘭峪關?

    沈旭自打回了北境后,除了一開始,發動強襲一口氣拿下了銀川城、六磐城以及平洛城等數城,把他們逼回了蘭峪關后,就不再主動出擊,而是逐步收攏北境,在諸城全都駐扎了兵力。

    所以,上一次右大將臧文奎才會誤以為沈旭兵力不足。

    所以,才會有那一次的慘敗。

    元帥在信中說過。

    大景這位新儲君慣會收買人心。

    他為謝家翻了案,換來了沈旭對他的忠心。

    現在新儲君上位,沈旭或許真是打算拿下蘭峪關給他立威,一如去歲留吁元帥為了王上揮兵南下,拿下了大景北境,這才令王上有了足以與九姓親王抗衡的君威。

    不僅是和連軻這么想,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想法,欽志犇急切地說道:“得把去接應糧草的人馬叫回來。”

    “左大將軍,此事不能猶豫!”

    少了這一萬精銳騎兵,他們的兵力大減,怕是難以守住蘭峪關?!

    和連軻半天沒說話,握著刀鞘的手背繃起根根青筋,仿佛隨時要爆開般。

    他總覺得沈旭的一舉一動都是有其目的,對方這是在下一盤大棋,而偏偏他看不懂棋面。

    “左大將軍,”欽志犇朝他又逼近了一步,魁梧如小山般的身軀湊近時,更有壓迫性,“現在是糧草重要,還是蘭峪關重要?!”

    和連軻還是沉默,另一只手在體側握緊又放開,隨之又握緊,內心激烈地思考著,權衡著。

    片刻后,和連軻再次問斥候道:“那一萬多騎兵現在在哪兒?”

    “剛至赤峽谷。”斥候答道。

    也就是說,距離蘭峪關還有約一個時辰左右的路程。

    和連軻在心里飛快地估算著時間,濃眉皺得更緊,幾乎擰成了一個結,厲聲又問:“到底有多少人?”

    那斥候被他凜冽的氣勢所震懾,忐忑地伏下了頭,顫聲答道:“回左大將軍,初步估計約莫是一萬五千人。”

    和連軻的面色更陰沉了,宛如暴風雨來臨前般,讓人不寒而栗。

    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再去探……”

    語聲如冰,寒意徹骨。

    明明陽光燦爛,整座蘭峪關卻似乎籠罩在一層濃郁的陰霾之中。

    “失火了!”

    “左大將軍,失火了!”

    驚叫聲從哨樓方向傳來,伴著喊聲,一個哨兵身手敏捷地從高高的哨樓上爬了下來。

    “左大將軍,蘭峪山脈……西北方失火了。”哨兵結結巴巴地稟道,臉色不太好看。

    西北方?

    是丹既平原的方向?!

    和連軻手里握的那把佩刀差點沒脫手而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

    糧草。

    “不好!糧草有失。”欽志犇的臉色比和連軻還要難看,黑得要滴出墨來。

    這句話并沒有壓低音量,城墻上其他的長狄將士也聽得清清楚楚,瞬間眾將士就變得浮躁喧嘩起來。

    猶如一鍋滾燙的熱油被澆了一勺冷水,炸了,亂了。

    “糧草……”那肥頭大耳的狄人失魂落魄地在城墻上來回走動著,“隔著一座蘭峪山脈,沈旭是……瘋了嗎?!”

    這次輜重營總共派了五千將士從王庭護送糧草往蘭峪關,再加上,左大將派出去接應的那一萬精銳,總共有一萬五千人。

    也就是說,沈旭想要無聲無息地燒了這批糧草,至少也該派出萬人。

    萬人從沙漠繞道而行,至蘭峪山以北,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欽志犇深吸了兩口氣,艱難地轉過頭,凝眸望向了城墻下方的沈旭,徐徐道:“沈旭率軍壓近,前方足有近兩萬人。”

    “再加上后方繞道后方的萬人。”

    “這是謀定而后動……”

    沈旭派人火燒輜重營,斷了他們后方的糧草,可想而知,南征軍將士們的士氣勢必會一落千丈。

    這一刻,和連軻三人的心頭都冒出了同一個念頭——

    沈旭分明是打算趁勢前后夾擊蘭峪關。

    強襲。

    沈旭最擅長的就是強襲和巷戰。

    城墻上,長狄士兵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不止,“糧草被燒了”、“怎么辦”等等的詞不時飄了過來。

    “立刻。”欽志犇一拳重重地垂在了城墻上凸起的角墩上,銅鈴大的眼睛逼視著和連軻,“我們立刻退回烏寰山。”

    烏寰山是長狄南境邊線,是他們長狄的地盤。

    退回到烏寰山,他們就有長狄數十萬將士坐鎮后方,不必擔心后方的糧草支援,更不用擔心大景的人會從后方夾擊他們。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那肥頭大耳的狄人站在了欽志犇的身邊,與他一條心。

    和連軻眼眸閃爍不定,望著后方丹既平原的方向,道:“還是先派人去丹既平原查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欽志犇嗤笑道,“不是沈旭,難道我們好好的輜重營會自己放火燒糧嗎?”

    “那是平原,可不會莫名起山火,今天更沒有打雷。”

    和連軻知道對方說得不無道理,但還是認為不能這樣草率,道:“元帥說過,讓我們死守蘭峪關……”

    “糧草已經沒了。”欽志犇冷冷地打斷了和連軻,語氣不耐,“沈旭只需要以逸待勞,我們在蘭峪關還能撐幾天?!不吃不喝最多也就多撐三五天。”

    “蘭峪關一樣會失守!”

    “不錯。”那肥頭大耳的狄人附和道,“等那一萬景人燒完了糧草后,來到蘭峪關自后方襲擊,那便是兩邊夾擊,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可!”和連軻還是否決,但目光略有幾分游移,言辭顯然沒之前那般篤定了,顯得底氣不足。

    “和連軻!”欽志犇拔高嗓門直呼其名,字字如刀,“你是讓這四萬勇士陪你一起死嗎?!”

    城墻上,爭執聲不斷,越來越鼓噪,三個長狄將領之間火花四射,一觸即發。

    這一幕被城墻下方的一支千里眼收入了眼內。

    沈旭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上方的桐油傘在他臉上籠下淡淡的陰影,也恰好擋住了他手里的這支千里眼。

    沈旭把千里眼交給了風吟,淡淡道:“留吁鷹不在,北狄人便失了主心骨;留吁鷹在,以他的軍功、圍觀和手段,足以可以壓制住欽志犇這些人,讓人信服。”

    “而留吁鷹不在,副帥乞伏邏已亡。”

    “左大將和連軻孤掌難鳴。”

    沈旭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有種岳峙淵渟的從容不迫。

    策馬立于沈旭另一側的邊昀專注地聽著,似要把謝無單說的每個字都記下來,沉吟著問道:“末將記得‘欽志’這個姓應該是長狄的大姓吧?”

    “不錯。”沈旭微微頷首,眉眼含笑,“中將欽志犇出身‘欽志’氏,是長狄的貴胄名門。”

    “另一人名叫拓跋豹,拓跋氏是九姓親王之一。”

    對于如今北狄在北境的這些高階將領,沈旭如數家珍。

    邊昀若有所思道:“留吁鷹不在,左大將就壓制不了他們。”

    “在軍中,最忌眾將領意見相左。”沈旭輕輕一笑,隨手扯了下長弓的弓弦,銀色的弓弦在空氣中嗡鳴作響。

    亂則生疑。

    “還可以更亂。”沈旭輕撫著手里的長弓。

    這是一把造型奇特的黑弓,弓身兩側各帶有一個小小的滑輪,瞧著奇形怪狀的。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弓身上的其中一個滑輪摩挲了一下,便慢條斯理地將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一點點地拉開了弓……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張弓的弦更輕,唇畔的笑意更深。

    原本他已經連一石弓都拉不滿了,可現在,他卻能夠輕而易舉地拉開這把弓。

    很快,弓弦就被拉滿,弓如滿月。

    下一瞬,他修長如玉竹般的手指驟然松開,放了弓弦。

    “咻!”

    那支羽箭如流星般離弦而出,急速地劃破空氣,朝城墻上方射去,銳氣十足。

    這一箭狠狠地射在了城墻上方的懸有長狄帥棋的旗桿上,刺穿了那手腕粗細的旗桿。

    “呲拉”一聲,旗桿在眾目睽睽下攔腰折斷。

    那繡有鷹首圖騰的帥旗也隨之倒了下去,如那折了翼的鷹……

    沈旭打了個輕脆的響指,示意邊昀點燃信號彈。

    拉開引線后,一道紅光就從邊昀手中的信號彈中飛竄而起,直沖云霄,巨大的紅色煙花在碧藍的天空中炸開。

    沈旭仰首望著空中的信號彈,微微地笑。

    北境兵力如今嚴重不足。

    沈旭不可能為了燒糧草,派大軍耗時耗力的繞道沙漠。

    實際上,從格蘭里沙漠繞道到蘭峪關后方的,僅僅只有一個人。

    要做的也僅僅只是在適當的地方,放一把足夠大的火而已。

    沈旭再次執起千里眼,望向了蘭峪關城墻上方。

    欽志犇和拓跋豹二人一左一右地圍著左大將和連軻,三人口沫橫飛地爭吵著,吵得是面紅耳赤。

    從沈旭的位置,聽不到他們在吵,但是從對方的口形可以大致看出,欽志犇和拓跋豹二人打算棄蘭峪關,可和連軻不肯,并說是,若是他們敢走,以逃兵論,格殺勿論。

    欽志犇和拓跋豹二人如何肯擔上“逃兵”的罪名,與和連軻爭執得更厲害了,拓跋豹甚至還示威地將佩刀拔出了兩寸。

    此舉徹底激怒了和連軻,和連軻一把拔出了彎刀,將尖銳的刀尖指向了欽志犇兩人,殺氣騰騰。

    “咻!”

    緊接著,又一個大紅色的信號彈在空中炸開了,距離很遠。

    這第二枚信號彈是出現在蘭峪關以北。

    赤紅色的煙花將那碧藍的天空染紅。

    蘭峪關內,所有的狄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第二枚信號彈的方向,目瞪口呆。

    連和連軻也同樣怔怔地望著那巨大的紅色煙花,感覺心臟似乎被刺了一刀。

    他握著配刀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手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趁著他不備,拓跋豹將佩刀徹底拔出,一刀砍向了和連軻的脖頸,刀鋒在陽光下寒光四溢……

    沈旭優雅地放下千里眼。

    唇角的笑溫雅如春風拂過樹梢。

    疑,則生變。

    第 155 章   第155章

    高高的城墻上,拓跋豹手中彎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了左大將和連軻的頭顱。

    一時間,猶帶溫度的鮮血自脖頸的斷口急速地噴涌出來,飛濺在拓跋豹與欽志犇的臉上。

    尸體轟然往后倒去,而那猙獰的頭顱則墜落在地,骨碌碌地滾了出去,直滾到了那斷落的帥旗上。

    頭顱上,雙目怒睜,曾經銳利如刀的眼珠子急速地暗淡了下去。

    那死不瞑目的樣子似乎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沒有死在沈旭的手上,卻是被自己人從背后偷襲至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看得城墻上的長狄士兵們全都傻眼了,好幾人的臉上、身上也染上了和連軻的血。

    周圍靜了一靜。

    “拓跋大都尉,你竟然敢殺左大將軍。”和連軻的幾名親兵紛紛地拔出了長刀,指向了拓跋豹與欽志犇二人,一個個怒目而視。

    “我們要為左大將軍報仇!”

    親兵們嘶吼著揮刀蜂涌而上,直奔拓跋豹而去。

    拓跋豹的親兵們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也都趕緊拔出了佩刀。

    雙方的親兵揮刀相向,兵器交接聲、喊打喊殺聲、踏步聲此起彼伏,還有一些守兵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城墻上大亂。

    中將欽志犇在短暫的愣神后,很快就回過神來。

    他與拓跋豹當然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

    他眉間涌出煞氣,大手一揮,他的親兵們也都拔出了隨身的佩劍、佩刀,加入了這場亂局。

    繼和連軻之后,很快,又有四五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城墻上,他們的佩刀或多或少地都染上了血。

    城墻上彌漫起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欽志犇與拓跋豹交換了一個眼神,退后了數步,拓跋豹心有余悸地望著后方第二枚信號彈的方向。

    “那定是景人。”拓跋豹咬牙道。

    信號彈產生的大紅煙花已經消散了,但是,丹既平原方向的火光還未滅,甚至于火勢還更大了,濃煙滾滾直沖云霄。

    拓跋豹臉色陰沉,雙下巴一顛一顛的,聲音冷厲:“和連軻就是元帥養的一條狗,簡直不知變通!”

    一萬景軍已經在蘭峪關的大后方了,還燒了他們后方的糧草,方才那第二枚信號彈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若只是意外失火,又豈會有人從大后方發出信號彈回應沈旭?可和連軻這廝卻還在說什么要派人去查看。

    簡直冥頑不靈!

    他也不想想現在的軍情可謂十萬火急,最多到明天,待后方的景軍從丹既平原趕來,與前方的沈旭形成前后夾擊,他們就會被困死在這蘭峪關了。

    甚至于,沈旭都不需要親自出手。

    光是斷糧就能把他們這四萬人活活地餓死。

    欽志犇也是同樣的想法,摸著絡腮胡點了點頭,沉聲道:“沈旭這次回來后,手段強硬了許多。”

    “但凡和沈旭交過手的,就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沈旭變了。

    手段更嗜血,更雷厲風行。

    寥寥數語間,地上又多了兩具鮮血淋漓的尸體,橫流的鮮血直淌到他們足下。

    拓跋豹環視著這混亂的城墻,又道:“蘭峪關是重,卻也并非不可失,只要大軍退守到長狄烏寰山,進可攻、退可守。”

    “后方又有長狄舉國為后援。”

    “和連軻實在是太過固執。”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了城墻下方的沈旭身上,死死地盯著他。

    四周的血腥味愈來愈濃。

    和連軻只帶了八名親兵上城墻,寡不敵眾,短短不到一盞茶功夫,這八人便都氣息全無地倒在了地上。

    城墻上的其他守兵大多驚疑不定地面面相看,不敢輕舉妄動。

    左大將死了,那么鎮守蘭峪關的將領中軍銜最高的人就是中將欽志犇了。

    沒一會兒,又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石階方向床來,一個身形高瘦的斥候匆匆地登上了城墻。

    看到這血腥的場景,這滿地的尸首,那斥候驚住了,宛如石雕般僵立當場。

    他的視線很快就落在了帥旗邊和連軻的頭顱上,瞳孔一陣收縮。

    左大將竟然死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斥候心中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可面對欽志犇和拓跋豹,他根本就不敢質疑什么,只默默地收回了視線,低頭看著灰撲撲的鞋尖,干巴巴地稟道:“赤峽谷的那那一萬五景人正疾奔而來,只要半個時辰,就能到蘭峪關。”

    半個時辰?!

    欽志犇和拓跋豹的臉色都變了,面色沉沉。

    剛剛沈旭發出的那枚信號彈,必是他在示意大景軍隊盡快趕到這里,想要拖住他們呢!

    待到沈旭完成合圍,他們就再無一點生路。

    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想法。

    欽志犇當機立斷地下令道:“擂鼓。”

    “是,中將軍。”他的一個親兵立即領命,聲音鏗鏘有力。

    不一會兒,陣陣軍鼓聲響起,一聲比一聲響起。

    與鼓聲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陣陣幽幽的號角聲,響徹了整座蘭峪關。

    謝家四代人都與北狄人交戰,沈旭對于這號角和擂鼓聲再熟悉不過了。

    風吟笑了:“公子,他們急了。”

    他胯下的馬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好心情,“恢恢”地叫了兩聲。

    沈旭微微一笑。

    遙遙地看著高聳的城墻上方,迎面而來的風中還帶了一點血腥味。

    邊昀挑了下劍眉,總覺得風吟這句話意有所指,便問道:“這鼓聲莫非是有什么講究?”

    “在長狄,號角聲意味著集合,而擂鼓則代表了十萬火急。”風吟解釋道。

    “當鼓聲與號角聲同時響起時,無論是將領還是士兵,無論他們當下正在做什么,在百聲鼓響畢前,必須集結完畢。”

    “長狄人急了!”風吟最后又強調道,聲音也拔高了兩分。

    少年的臉上,雙眸灼灼生輝。

    “這都急得自相殘殺了!”邊昀嘲弄地笑了,拉了拉韁繩。

    他不是戰場上的新兵,在西北、幽州參加過的大小戰事沒一百也有五十了,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更是不計其數。

    但這些日子,他跟在沈旭的身邊,還是時不時就會有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周圍的山風一陣比一陣強烈,風將血腥味送入邊昀的鼻端。

    這股血腥味不令他惡心,反而令他亢奮。

    盡管邊昀早就見識過沈旭的算無遺策和智計百出,總覺得無論再發生什么,他也不會太過驚訝,可他還是沒想到,沈旭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世人皆知,蘭峪山脈地勢險要,周圍又被沙漠、沙地所圍繞,也因此,蘭峪關易守難攻。

    北狄人占據蘭峪關后,又有后方北狄的兵員和糧草補給,猶如一道堅實的盾牌橫在了這里。

    如今大景在北境的兵力總共才三萬五,這其中還包括了戰力遠不如天府軍的幽州衛與并州衛將士。

    想要在短時間里硬取下蘭峪關,勢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邊昀都已經做好了要打一場硬仗的準備。

    誰知道——

    謝少將軍只是帶著他來到這蘭峪關的城墻下,不費一兵一卒,只這么策馬站了一個時辰,幾乎什么也沒做,就讓北狄人自己起了內訌,自己把左大將殺了,徹底亂了陣腳。

    邊昀不由熱血沸騰,看向了沈旭的側臉。

    陽光給他的面龐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肌膚似白玉般的雅致,周身有種月白風清的氣質,乍一看,與后方這些五大三粗的武將氣質迥然不同,也與這戰場格格不入。

    但再一看,他又像是天生屬于這里。

    沈旭轉過了頭,與邊昀四目相對,那湛亮的眼眸鎖在他臉上,含笑問道:“手癢了嗎?”

    邊昀當即就露出了一副躍躍欲試之態,朗聲一笑:“末將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毫不掩飾身上的銳氣,這一刻,如同一把匣中之劍露出了他的鋒芒。

    沈旭又是一笑,抬手做了個“攻擊”的手勢。

    邊昀就拿起了他的那把三石弓。

    沉甸甸的犀角弓只是握在他手里就讓人不敢小覷。

    他將三支羽箭搭在了弓上,一口氣將弓拉滿,接著對著城墻上連續放出了三支連珠箭,一箭接著一箭地射出。

    三支箭之間幾乎沒有停頓,快得如行云流水。

    箭箭都沒有落空,每一箭都射中了一名城墻上的長狄士兵。

    他的這個動作,仿佛是一個信號。

    身后的三千騎兵也都紛紛拿起了他們的弓,搭上了羽箭,全都將弓身拉滿。

    此行隨沈旭出征的這三千人來自天府軍,個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嗖嗖嗖!”

    數以千計的羽箭離弦射出,箭頭泛著寒光,箭雨密密麻麻地劃過天際,似流星雨般,這一幕只是看著就甚是壯觀。

    那些羽箭射中了城墻上一個又一個長狄士兵,凄厲的慘叫聲四起,甚至有狄人中箭后從高高地城墻上墜落,鮮血橫流……

    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郁了。

    這一波攻擊,讓蘭峪關城墻上的那些狄軍更加慌亂,甚至沒有人還擊,只是盲目地用盾牌擋箭,或者以刀劍揮開流矢。

    箭雨一波接著一波地放出,凌厲的破空聲似那雨點般響起。

    “邊昀。”沈旭喚了一聲,邊昀便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沈旭的手指遙遙地指向了身長九尺的欽志犇,“射他的胸口。”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別讓人死了。”

    “小事一樁。”邊昀自信滿滿地勾了勾唇。

    他是天府軍第一神射手。

    在天府軍中,除了世子爺,也沒人是他的對手,正是因為他有這兩百步穿楊的本事,還有一手絕妙的連珠箭,世子爺才會命他跟著謝少將軍來北境。

    邊昀再一次搭箭,拉弓,瞄準目標,接著,毫不猶豫地放弦。

    這一箭比之前的三支連珠箭更快,也更強勁,似把空氣劈開般……

    沈旭再次拿起千里眼,右眼從千里眼小小的鏡片往城墻上望去。

    那支羽箭急速地飛上了城墻,一箭貫穿了欽志犇的左胸口,距離心臟約半寸的地方。

    沈旭在微微地笑,而千里眼盡頭的欽志犇卻是痛苦地捂住了被箭射中的左胸口,身體踉蹌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穩。

    那渾濁的雙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深深的懼意,以及險死還生的懼意。

    胸口的傷處溢出鮮血,染紅了他的胸襟,也沾滿了他蒲扇般的大手,小山般的身軀搖搖欲墜。

    一個親兵激動地口喊著什么,立刻架著盾護在了欽志犇的身前。

    滿頭冷汗的欽志犇狠狠地朝和連軻的頭顱踢了一腳,那只頭顱就滾過帥旗,往遠處滾了出去,撞在了其他人的尸體上。

    欽志犇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什么,又將另一只手里的佩刀舉了舉。

    沈旭凝眸辨別著他的唇語,可以識別出對方說了一句狄語。

    他輕輕地轉了轉千里眼,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周圍的邊昀與風吟聽的,翻譯了一遍:“他說,拓跋豹,我們棄城。”

    仿佛在驗證沈旭的話,下一瞬,邊昀與風吟就看到欽志犇與拓跋豹在親兵的護衛下,往城墻兩頭的石階方向走去下。

    城墻上的其他長狄士兵們也飛快地隨兩位主將撤下。

    在陣陣擂鼓聲中,很快,關門上方的那片城墻上就空無一人,只余下那一具具死狀慘烈的尸體。

    沈旭放下千里眼,對著后方揮了一下手,率先策馬往城墻方向而去。

    風吟和邊昀護如影子般護在沈旭左右,后方的三千騎兵緊隨其后……

    “啁——”

    矯健的白鷹展翅在碧藍的天空中盤旋著,一圈又一圈,發出陣陣亢奮的嘯聲。

    很快,一道道一端帶有五爪鋼鉤的攀墻索被將士們高高地拋出,只輕輕一抖,就聽“喀嚓”一聲,五爪鋼鉤合攏,牢牢地扣在了城墻的邊緣上。

    近一百道攀墻索整整齊齊地攀在了城墻上,垂直地垂在他們跟前。

    騎兵更擅疾行,他們此行并沒有帶攻城車和縱云梯,而是隨身攜帶這些更輕便的攀墻索。

    將士們用手重重地扯了扯攀墻索,確定它結實地攀在城墻上,這才開始一個個地借著攀墻索攀墻而上。

    他們的動作輕盈而敏捷,手腳并用,飛快地往上攀爬著。

    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不到半盞茶功夫,第一批百余人就爬到了高高的城墻上。

    入目的便是那一地的狄人尸體,血流遍地。

    有的是被人用刀砍殺的,有的人是被亂箭射死的,有的人一箭斃命,每個死人的臉上是一樣的死不瞑目。

    像這樣的死人,城墻上的這些天府軍將士全都見怪不怪,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他們全都訓練有素,各司其職,或者查看地上的那些尸首,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或者開始檢查周圍的環境……

    居高臨下,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四萬長狄士兵正浩浩蕩蕩地向蘭峪關北門的方向撤退,如那洶涌的潮水一點點地退去……

    “謝少將軍,”一個身形削瘦的小將又急忙轉向了南門外的沈旭,高聲稟說,“北狄人棄城了。”

    年輕的嗓音中壓抑不住的亢奮與喜悅,眼睛更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下方,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沈旭含笑下令:“君昊,開城門。”

    “是。”小將君昊聲音洪亮地應了。

    城墻上的那一百天府軍也不用人再吩咐什么,其中數十人握著長弓在城墻上站成了一列,還有人爬上了高高的哨樓。

    而君昊則帶著五十人匆匆下了城墻,拉開了門栓,幾人合力開啟了那沉甸甸的城門。

    那隆隆的聲響徹了方圓一里,連周圍的塵埃都在隨之顫動。

    白鷹率先從里往外地穿過了城門,似在迎接著沈旭的到來。

    當白鷹飛過的那一刻,兩扇城門也徹底地打開了。

    空蕩蕩的城內映入沈旭以及后方眾將士的眼內,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

    大景奪回了蘭峪關。

    沈旭一夾馬腹,慢慢地策馬進城,面上云淡風輕,也唯有風吟敏銳地注意到他攥著韁繩的手繃得緊緊,手背上青筋浮起。

    風吟的喉頭微微哽咽。

    白馬停在了通往城樓的石階前,沈旭回首吩咐道:“邊昀,即刻點一千人。”

    “追上去!”

    “不用打,攆著他們,追出十里地,即可。”

    溫雅的青年唇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語氣意味深長。

    邊昀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他們敢追,看在那些潰敗的北狄人眼里,就代表著他們還有后手,如此北狄人只會一味逃,而顧不上去想別的。

    從他們拿下蘭峪關到徹底完成布防,至少還要半天。

    他們必須爭取到這半天的時間。

    唯有這樣,大景才算是真正拿下這易守難攻的的蘭峪關。

    “是!末將遵命。”邊昀鄭重地抱拳領命,鏗鏘有力。

    邊昀即刻點了一千騎兵,朝著北城門方向奔去,馬蹄聲隆隆而去。

    沈旭則下了馬,抬步邁上通往城樓的石階,風吟始終如影隨形地護在他身側。

    沈旭一邊走,一邊掃過城墻上的那些尸體,目光只在和連軻那顆血淋淋的頭顱上多停了半刻。

    步伐卻不曾停過,在那頭顱邊走過,徑直走到原本掛帥旗的旗桿前。

    方才被沈旭一箭射斷的旗桿還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

    沈旭一抬手,風吟就把金色的帥旗交到了他的手里。

    沈旭輕輕地撫過帥旗,感受著指腹下的紋路,這上面的“謝”字還是娘親手繡的。

    爹爹常年不在京城,娘曾戲謔地說,這是為了讓他睹物思人用的。

    他眼眶微微酸澀,親手把謝家的這面帥旗插了上去。

    金色的帥旗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隨風舞動,那“謝”字似乎要活過來似的。

    沈旭居高臨下地環視著這片他最熟悉的城池。

    他自小在此長大,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謝家幾代人留下的痕跡,謝家的帥旗在這里飄揚了五十余年。

    沈旭兩眼微紅,下巴微揚,對著那碧藍的天空輕聲道:“蘭峪關,收復!”

    聲音不大,似乎是在告訴那些曾經守護過這里的英靈,那些已經不在這世上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道:“北境,全部收復。”

    從高高的城樓上,極目望去,他可以看到遠處的山脈、戈壁、平原……

    這是謝家四代人守護的北境。

    一度被北狄人奪走的北境。

    爹爹常說,北境就是他們謝家人的根。

    今天,他終于又回來了。

    他終于讓謝家的帥旗再次飛舞在蘭峪關的城墻上!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慢慢地合攏成全,仿佛把什么東西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北境既然奪回來了,他就會牢牢地將它握在他的手心。

    飛在空中的白鷹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好心情,盤旋著往下落,最后落在他的左肩膀上。

    沈旭摸了摸白鷹油光水滑的羽翅,含笑道:“雪焰,北境收復了。”

    “阿池也會很高興吧。”

    白鷹親昵地用鷹首蹭著沈旭的鬢發,一下又一下,似在附和著。

    蹭了幾下后,白鷹就再次飛起,追著邊昀離開的方向飛遠了。

    陣陣嘹亮的鷹唳自它喙間發出,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隨之一震,唳聲劃破天際。

    “啁——”

    陽光溫柔地灑在了白鷹潔白如雪的羽翼上。

    這幾天,從北境到京城都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當白鷹的身影再次出現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一天一夜后了,而謝應忱自然也成了第一個得知北境收復的人。

    白鷹“咕咕”叫著,鷹爪子穩穩地停在盈富居二樓的窗戶上,那雙冰冷的鷹眼斜睨過來時,就給人一種睥睨天下的感覺,威風凜凜。

    他們家雪焰真帥!

    顧知灼一邊喂它吃肉干,一邊興致勃勃地追問謝應忱:“后來呢?”

    “北狄人后來發現了沒?”

    她的眼眸似陽光下的湖面泛著點點的金光,璀璨明亮。

    謝應忱手里還捏著剛剛白鷹捎來的那封信,唇挑淺笑:“北狄人撤出蘭峪關后,被邊昀攆了十幾里遠,落荒而逃,然后在丹既平原迎面遇上了北狄的輜重營和左大將派去接應輜重營的那一萬人。”

    “這才發現他們發現被騙了。”

    “后來呢后來呢?”顧知灼眼睛更亮,笑出了手,一手拉著他的衣袖搖了搖,又搖了搖,音調又甜又脆。

    那撒嬌的聲音似星星點點的糖粒直落進謝應忱的心底。

    謝應忱只是看著她笑盈盈的小臉,心情就覺得非常的好,含笑道:“中將欽志犇氣急敗壞地怒斥那拓跋豹太莽撞,不由分說地殺了左大將。”

    “欽志犇受了重傷,不能領兵,就令拓跋豹帶大軍奪回蘭峪關。”

    “可惜,已經遲了。”

    沈旭對蘭峪關最為熟悉,只要給他兩個時辰的時間,他就可以完成布防,用最少的兵馬將蘭峪關守得跟鐵桶似的。

    “蘭峪關易守難攻,如今已經到了表哥的手里,又豈會再有失?”謝應忱挑眉一笑,那種傲然自信的眼神與旁邊的白鷹簡直一模一樣。

    好可愛啊。

    顧知灼忍俊不禁地來回看著這一人一鷹,在心里默默地竊笑,口中嘆道:“謝公子可真厲害了。”

    就算她不是親眼所見,但單憑耳聞也足以想象沈旭能做到這個地步,憑借的是他們謝家人對北狄人的了解,更是沈旭的對北狄的威懾力,以及他的智謀百出,膽大敢為。

    換一個人,就是用同樣的謀略,也是徒勞。

    謝應忱又朝手里的那張絹紙看去,拇指在絹紙上輕輕摩挲了兩下:“北境諸城已盡數收攏,我打算……”

    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謝應忱朝雅座那道閉合的房門看去,下一刻就聽“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影七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爺,是二皇子殿下。”

    謝應忱將手里的絹紙揣入懷中,同時道:“讓他進來吧。”

    房門被人從外推開,一襲白袍的謝璟慢慢地走了進來,神情復雜地看著謝應忱和顧知灼。

    這還是萬壽節后,顧知灼第一次見到謝璟,對方看著整個人看著清瘦了一大圈,難掩憔悴與黯淡,與她第一次在西林寺見到他時簡直判若兩人。

    謝璟略略地遲疑了一下,對著謝應忱輕喚道:“太子。”

    “顧灼表妹。”隨即,他又對轉而對著顧知灼微微一笑。

    面對顧知灼時,他的神情顯然比面對前者時,自在許多。

    打了招呼后,他便開門見山地道出了來意:“太子,我有事想去見……父皇。”

    “我想帶鸞兒去,求父皇給我們賜婚。”

    第 156 章   第156章

    謝璟看著謝應忱的表情十分鄭重。

    除了鄭重外,他的臉上還有一抹復雜的情緒,有糾結,有壓抑,也有些說不上的迷茫。

    略微停頓了一下,謝璟又道:“我剛去過一趟乾清宮,梁公公說,父皇病重,太醫讓父皇靜養……”

    梁錚不讓他進去見父皇,所以,他只能來找謝應忱。

    謝應忱指了指旁邊的座位,道:“坐。”

    謝璟遲疑了一下,便撩袍坐了下來,又想了想,把椅子往顧知灼的方向拉了拉。

    乍一眼看去,仿佛顧知灼與謝璟是一邊的,而謝應忱是另一邊的。

    門外的影七眼角幾不可見地抽了抽,收回了目光,靜靜地守在雅座外。

    顧知灼:“……”

    她默默地執起了茶杯,借著茶杯的遮掩,在謝璟看不到的角度,無聲地對著謝應忱吐出了四個字:“兇神惡煞。”

    謝應忱失笑地勾唇,狹長的狐貍眼中笑意蕩漾,彷如一池瀲滟的春水。

    謝璟有些坐立不安。

    謝應忱兇名在外,從前父皇總在自己跟前說謝應忱性情乖張,肆意張狂,還告誡他要用顧家,但不可親顧家,也因此,謝璟一向對謝應忱抱以敬而遠之的態度。

    謝璟怎么也沒想到,謝應忱居然會是元后顧明鏡的嫡子,他的親兄長。

    這讓謝璟心頭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尷尬,屁股又往顧知灼那里挪了挪。

    謝應忱最討厭人婆婆媽媽,一手成拳在桌上輕輕叩動了兩下,淡淡道:“說說。”

    謝璟遲疑地微微抿唇。

    雅座內靜了一靜。

    顧知灼慢條斯理地給謝璟斟了杯茶,纖長的睫毛輕輕地上下飛舞,笑著問道:“殿下,你剛剛說,想請皇上賜婚?”

    她的聲音聽著溫溫柔柔,呼吸之間聞著那甘醇的茶香,謝璟不由放松下來,點了點頭:“顧灼表妹,我一直鐘情你珂表姐,從來沒有變過。”

    白鷹在窗戶上抖了抖翅膀,又抖了抖。

    “現在……”他看著抖翅的白鷹,眸色幽幽搖曳,輕而緩慢地說道,“我想娶她。”

    說著,他轉過頭,又看向了另一邊的謝應忱,“太子,你應該也懂吧?”

    謝應忱既然喜愛顧灼表妹,就該明白自己的心情。

    謝應忱深深地盯著謝璟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如深淵般幽深,仿佛能看透世間的一切,令人覺得無所遁形。

    謝璟默默地挪開了視線,回避了對方的目光。

    他正思忖著該怎么說服謝應忱,就聽那清冷干脆的嗓音鉆入耳中:“行。”

    謝璟怔了怔,這才回過神。

    他臉上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即又掩下,對著謝應忱拱了拱手,干巴巴地說道:“多謝太子。”

    言辭之間客氣得近乎疏離。

    謝應忱從袖袋中掏出了一個小巧的銀質琺瑯懷表,打開表蓋,看了看時間,道:“那就現在去吧。”

    “現在?”謝璟驚訝地脫口道。

    謝應忱看著他的眼睛問:“有區別嗎?”

    謝璟一愣,抬了抬眼皮。

    是啊。

    今天亦或者明天,也沒什么區別。

    于是,謝璟便起了身,忙道:“那我這就去接鸞兒。”

    說完,他對著兩人拱了拱手告辭,跟著,就步履匆匆地走了,甚至沒再正眼看兩人。

    雅座外傳來他“蹬蹬蹬”的下樓聲,急促得宛如落荒而逃。

    顧知灼隨意地支肘撐在窗檻上,往窗外喧嘩熱鬧的街道俯視著,不一會兒,就看到謝璟從一樓大堂出來了,飛快地騎上了一匹白馬,策馬離開了。

    顧知灼收回了視線,轉頭就撞進謝應忱溫柔似深海的視線里。

    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袖子,問道:“你剛剛想說什么?”

    在謝璟來之前,謝應忱想跟她說什么來著?

    謝應忱換了個位子,坐到了她身邊,修長的手指勾住了她纖細的手指,繾綣地摩挲了兩下。

    “你先陪我一起進宮,晚些再說。”

    從他話語中透露出來的不舍涌進了她心中,一顆心似乎蕩漾在春水里。

    她對“進宮”興趣不大,不過,她想“陪他”。

    顧知灼很順手地勾住了他的手指,靠在他肩頭:“好吧,我陪你。”

    謝應忱也感覺到她的依戀,唇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笑意染暖了他清冷的眼角眉梢,讓他整個人似春風化雨、風過疏林般柔軟明朗。

    等他們離開盈福居,一起騎馬來到乾清宮,太陽都西斜了。

    守在乾清宮檐下的兩名小內侍遠遠地就聽到了馬蹄聲,見兩人來了,其中一人小跑著下了漢玉白石階,笑容滿面地過來請安。

    “見過太子殿下,顧二姑娘。”

    另一名小內侍則飛快地進去告訴梁錚。

    謝應忱進乾清宮自然是不用人通稟的,現在皇帝雖然還活著,但這位新晉的太子爺才是大景朝實際上的掌控人。

    “殿下請。”小內侍畢恭畢敬地給兩人領路,往皇帝的寢宮方向走去。

    幾人走到東配殿時,謝應忱交代了一句等會讓謝璟進來,就看到梁錚掀簾自寢宮內快步走了出來。

    隨著門簾被打起,里頭帶出了一股子濃濃的藥味,其中又混雜著一股子久病在床的人特有的騷臭味。

    梁錚趕忙走了過來,躬身行了一禮。

    “他最近怎么樣?”謝應忱語聲淡淡地問道。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皇帝。

    梁錚眉眼低垂,躬著身答道:“皇上這兩天時昏時醒,不過是昏迷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太醫令下了重藥,李太醫每天給皇上用著針灸,還日日給灌著補藥。”

    “殿下放心,奴婢等會‘精心’照顧皇上的。”

    梁錚特意在“精心”這兩個字上加重了音量。

    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為了不耽誤太子大婚,皇帝在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死,因此這乾清宮內,每時每刻都有太醫與內侍不眠不休地在龍榻邊守著。

    梁錚說著,往寢宮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道:“殿下,皇上醒著的時候,一直說要見寧王,剛剛醒時,又說了一次,奴婢就應下了……”

    寧王?謝應忱只點了下頭,唇邊浮起一抹清冷的笑容。

    梁錚還想說什么,就聽外頭響起小內侍尖細的聲音:“二皇子殿下,這邊請。”

    話音還未落下,謝璟與季南珂一前一后地繞過琳瑯滿目的多寶閣,往這邊走來。

    謝璟身上的還穿著之前的那身白袍,面沉如水,后方的季南珂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打扮素凈,雖盡量壓著唇角,可縈繞在眉眼間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太子,顧灼表妹……”謝璟略略行了一禮。

    季南珂這才看到了顧知灼以及她身邊的謝應忱,難以置信地微微睜大了眼,神情明顯僵了一下。

    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掠過,心臟失控地狂跳了好幾下,根本不敢直視謝應忱那深邃的眼眸,感覺如刀鋒一樣似能刺透人心。

    她急急地往謝璟的身后退了一步,低著頭不說話,雙手緊張地在寬大的袖口中攥在了一起,拳頭握得緊緊。

    “皇上剛醒了,就在里頭。”謝應忱隨手往寢宮方向指了指。

    低著頭的季南珂聞聲眼睫顫了顫,就聽謝璟干巴巴地對著謝應忱說了一句:“謝太子。”

    “鸞兒,我們進去吧。”

    直到跟著謝璟以及梁錚邁入皇帝的寢宮,季南珂還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后方的門簾。

    謝應忱竟然就這么輕易地讓他們進來了嗎?

    “殿下。”季南珂拉了拉謝璟的衣袖,想說是不是有詐。

    可謝璟繼續往前走著,輕輕地自她指間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季南珂手中一空,那只手尷尬地停頓在了半空中,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不適感。

    下一刻,卻見謝璟回過頭,對著她微微一笑:“鸞兒,走吧。”

    “我們去見父皇。”

    看著謝璟一如從前的樣子,季南珂也下意識地對著他淺淺一笑,又覺得自己是多想了。

    謝璟帶著季南珂繞過了一座紫檀木邊座嵌琺瑯五折屏風,一眼看到了龍榻上的皇帝。

    這是萬壽節那天后,謝璟第一次見到他的父皇。

    他的第一感覺就是——

    皇帝又瘦了。

    瘦得幾乎皮包骨頭,也顯得那眼窩愈發深凹,頭發間夾的銀絲也更密集了,幾乎是半白半黑。

    “父皇。”謝璟停在了五六步外,怔怔地望著龍榻上氣若游絲的皇帝。

    說句心里話,今天來這里之前,謝璟也想過父皇會不會被太子軟禁、慢待,可現在看皇帝身上干干凈凈,花白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身上并沒有什么不妥。

    旁邊有李太醫看著,還有兩名內侍服侍著。

    顯而易見,父皇這段日子在乾清宮中并沒有受什么委屈,也沒有被薄待。

    他只是病入膏肓而已。

    看著滿面病容的皇帝,謝璟心里沉甸甸的。

    他清楚地知道,父皇之所以會病到現在奄奄一息的地步,是他的生母造成的,是她給父皇下了毒。

    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從始至終,謝應忱都沒有傷害過父皇。

    反倒是母親……

    想著柳氏,謝璟忍不住又去看季南珂,深黑色的瞳孔中漸漸地蓄起些許陰影。

    旁邊的梁錚默默地做了個手勢,李太醫與兩名內侍便都往外退去,魚貫地在謝璟身邊走過,退出了寢宮。

    “阿澤。”皇帝也看到了謝璟,兩眼微張,那渾濁暗淡的眼眸中瞬間又有了光彩。

    “快過來。”皇帝艱難地對著謝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他的聲音虛弱不堪,說起話來似乎比萬壽節那天被人從湖里撈起來后,還要吃力。

    謝璟便慢慢地走了過去,腳下似灌了鉛般。

    皇帝急切地抓住了謝璟的一只手,枯瘦的手指骨結凸起,艱難地說道:“你來了……是不是寧王勤王救駕來了?”

    “那個竊國的亂臣賊子呢?”

    這些日子,他獨自被軟禁在了乾清宮中,除了太醫與內侍,什么人也見不到。

    他幾次跟梁錚說要召見寧王,梁錚讓他靜待時機,所以,皇帝這才放下心養著龍體,耐心地等著寧王。

    “父皇,您病糊涂了。”謝璟坐在龍榻的邊緣,心頭五味雜陳,“太子的身世已經昭告了天下,他是國之正統,不是亂臣賊子。”

    “太子?”皇帝傻了,心頭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喃喃自語道,“謝應忱……”

    謝璟并非對這天子之位沒有一點兒想法。

    從小,父皇就告訴他,他日后會是一國之君,這萬里江山是他唾手可得之物,十八年來,他一直是這么以為的。

    突然之間,一無所有,他心里沒有任何芥蒂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生母弒君被廢。

    他是廢妃之子,又如何比得上元后嫡子呢?

    謝璟心里失落,沒有注意到皇帝的失態,垂眸仔細地給皇帝掖了掖被角,一如他小時候父皇為他做的。

    “太子已經祭了太廟,昭告天下。”謝璟又道。

    什么?皇帝一把抓住了謝璟的手。

    他想說,自己根本沒有下旨立太子,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立儲是事關國本的大事,不可能繞過內閣和宗令。

    這就意味著,現在這大景朝堂已經在謝應忱的手里拿捏著了,自己這個皇帝的生死,怕也是在謝應忱的眼皮底下。

    皇帝瞬間怕了,他怕謝應忱會殺父弒君。

    謝應忱是被顧家養大的孩子,心都是向著顧延之的,又豈會有對他這個皇帝有什么君臣父子之心!

    一個儲君滿足不了野心勃勃的謝應忱,這豎子怕是巴不得自己早些死了才好。

    皇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強自忍耐下來。

    他得再等等。

    等到寧王來勤王救駕。

    他在心里這么告訴自己,那種憋屈感令他喉頭泛起一股咸腥味,一股灼灼的心火在心口亂竄,愈燒愈旺。

    “咳咳咳……”

    皇帝忍不住又傾身咳了起來,咳得身子亂顫,仿佛隨時要背過氣去。

    “父皇!”謝璟趕緊為皇帝撫背順氣,嘴里安撫著,“您別動怒……千萬要保重龍體了。”

    “朕……”皇帝用帕子捂著嘴,持續地咳嗽著,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殿下。”季南珂上前了兩步,走到了榻前,溫聲道,“您去給皇上拿杯蜜水吧。”

    “溫蜜水可以潤肺止咳。”

    謝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了身,問不遠處的梁錚道:“有蜜水嗎?”

    “茶水房應該有蜂蜜。”梁錚往茶水房那邊走去。

    季南珂又朝龍榻走近了兩步,關切地說道:“皇上,這些日子,殿下人在皇覺寺,但一直很擔心您的龍體,這一次,也是殿下親自去求了……太子,才能來乾清宮探望皇上。”

    說話間,她緊張地看了一下四周,見梁錚領謝璟一起進了茶水間,便從袖袋中掏出了一樣東西,悄悄地塞薄被下。

    動作很快,但也故意讓皇帝看到了。

    “咳咳……”皇帝看著薄被下微微隆起的位置,咳嗽聲漸緩。

    季南珂又朝茶水間那邊看了看,這才俯身悄聲對皇帝說:“留吁元帥說,他可以幫您。”

    此話一出,皇帝的鼻翼一陣翕動,抬起那張消瘦的面龐,臉色因為持續的咳嗽微微漲紅。

    他想問季南珂什么,卻見謝璟捧著一個茶杯走了過來。

    “父皇,蜜水來了。”

    謝璟又在龍榻邊坐下,把皇帝扶坐起來,親自伺候他喝了蜜水。

    皇帝慢慢地喝著蜜水,眼角的余光一會兒看季南珂,一會兒又看薄被下的凸起,眼眸閃爍不定。

    大半杯蜜水下腹,皇帝的咳嗽才漸止,揮了揮手,謝璟就把杯子放下了。

    見狀,梁錚松了口氣,客客氣氣地對謝璟道:“二皇子殿下,皇上龍體欠佳,還得好生休息,太醫令和幾個太醫都說了,皇上不能過度勞心。”

    梁錚過來,又扶著皇帝躺了下去。

    方才說了一通話,又咳嗽了一番,皇帝像是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整個人虛弱不堪,連呼吸也顯得十分微弱。

    謝璟的目光在皇帝蠟黃的面龐與發青的嘴唇上轉了轉,眸光沉了沉。

    季南珂看著謝璟,目露希冀之色,等著他求皇帝賜婚。

    然而,謝璟什么也沒說,就起了身,對季南珂道:“鸞兒,我們走吧。”

    皇帝的手在薄被下慢慢地往前摸,摸到了季南珂塞的那樣東西,是一個荷包。

    他將荷包握在了手里。

    “……”季南珂動了動唇,眼角也瞥見了皇帝的小動作,放心了,隨著謝璟一起退出了寢宮。

    皇帝的寢宮內,滿是刺鼻的藥味與騷臭味,氣味并不好聞。

    出去后,室外清新干凈的空氣便隨著涼風撲面而來。

    謝璟在檐下駐足,轉過身看向了季南珂,低聲道:“……父皇的龍體不太好,這段日子一直沒有好轉。”

    高高的屋檐在他臉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映襯得他的表情有些晦澀。

    “方才他咳得厲害,我不能再氣著他了。等過些日子,父皇的龍體好些,我再帶你進宮來請父皇為我們賜婚。”

    “鸞兒,你會怪我嗎? ”謝璟的語氣很柔和,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澀澀的苦味。

    “當然不會。”季南珂抓住了謝璟的手,深情款款地仰首看著他,“我說過,哪怕無名無份,我也愿意跟在您的身邊。我會等著您的。”

    她秋水般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謝璟的面龐。

    她不急。

    只要等到皇帝重掌這大景朝堂,那么,她就是最大的功臣。

    等到謝璟成為儲君,繼承了這大景江山,他就會知道,她是一心一意為他好。

    他不會辜負她的。

    她微微地笑,眸光灼灼。

    “鸞兒……”謝璟輕喚著她的名字,似是自胸腔深處發出一聲低嘆,“我送你出去吧。”

    謝璟親自送季南珂從西華門出了宮,接著又返回了乾清宮。

    對謝璟的去而復返,謝應忱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情緒變動,波瀾不驚。

    謝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步步艱難地走到了謝應忱的面前。

    他看了看謝應忱,面上又露出那種復雜糾結的表情,接著又轉向了顧知灼。

    “顧灼表妹。”謝璟閉了閉眼,直直地對上顧知灼清澈明凈的眼眸,艱聲道,“你珂表姐……她見過留吁鷹。”

    這短短的一句話說完后,他整個人顯得精疲力竭,一向挺拔的肩膀都垮了下來,精氣神都散了。

    他眼底浮現濃濃的失望與心寒。

    對于季南珂,他一直是真心的,他的心里只有她,從未變過。

    哪怕他明知,她和他的初遇可能并不是偶然,而是一場精心算計過的相遇,他也沒有動搖過。

    他以為他會像父皇對母親那樣,只得一心人。

    但是,母親辜負了父皇。

    萬壽節那天,在流云閣看到的一幕幕瘋狂擠壓著他的腦海……

    最后定格在季南珂的臉上。

    那天萬壽宴散后,他去找過季南珂,他想告訴她流云閣發生的事;他想告訴她,雖然他不能成為太子了,但是也意味著,他可以只娶她一人——不會再有什么側妃,只有她。

    可是,她沒給他說這些的機會。

    她告訴他:“殿下,您別急,只要皇上不承認謝應忱元后嫡子的身份,他就是亂臣賊子。”

    “殿下您才是正統,才是天下人認可的嫡皇子。”

    “現在內閣也只是懾于謝應忱的淫威,您可以私下里召集那些擁護正統的人……”

    “……”

    季南珂說了很多,聽著似乎一心是為了他考慮,卻宛如一大盆涼水澆在了他頭頂。

    他突然明白了,季南珂待他的情誼,不是因為他這個人,只是因為他的身份。

    而并非他曾經所以為的情有獨鐘。

    就像是他的母親一樣……

    謝璟的眼眸愈發黯淡了,喃喃道:“鸞兒……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似在自問,但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顧知灼,似乎在問,顧灼表妹,你是她妹妹,你知道嗎?

    顧知灼:“……”

    她的眼角細微地抽了抽。

    第 157 章   第157章

    謝應忱半點不想聽謝璟的感情問題,不耐地打斷了他:“接著說!”

    渾渾噩噩的謝璟瞬間打了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啞聲道:“宗人府去侯府下聘的那天,鸞兒曾見過留吁鷹。”

    “那天,我本來是想去侯府道賀的……”

    他身有重孝,怕沖撞了喜事,所以只想把賀禮給門房就走的,不想,遠遠地就看到了站在一條巷子里的季南珂。

    不止是季南珂,還有留吁鷹。

    “我離得很遠,聽不見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只看到留吁鷹給了鸞兒一樣東西后,就走了。”

    當時,他的腦子很亂,雙腳像是被澆鑄在地上,動彈不得,腦子里嗡嗡一片響。

    等回過神來后,他失魂落魄地逃回了皇覺寺。

    可沒想到的是,他前腳剛回了皇覺寺,后腳知客僧就領著季南珂來找他。

    那一天,季南珂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說:“殿下,我二嬸逼我嫁給一個爛賭鬼,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就從家里跑出來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殿下,我可不可以也留在皇覺寺里?我想跟你在一起。”

    說這番話時,季南珂柔若無骨地依偎在了他懷里。

    軟玉溫香在懷,謝璟本該感動的,可是一想到留呼鷹,他的心情又有些難以言說,隱約覺得季南珂與他說這些別有深意。

    她應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讓她沒名沒分地跟他在一起。

    于是,他說:他會求父皇為他們賜婚,等孝期滿了,他們就成親。

    這句話,他是真心的。

    只要她“真心”愿意等他,他也會真心待她。

    東配殿內,只有謝璟一個人的聲音。

    他一五一十地把他與季南珂當時的對話都重復了一遍:“……鸞兒就說,她也想隨我一起進宮,想親口求父皇答應給我們賜婚。”

    說這句話的時候,季南珂的眼中并沒有對他的情意。

    而是,野心。

    謝璟的心瞬間跌至谷底。

    自萬壽節后,他就已經意識到,季南珂的愛并不那么純粹。

    他愛她,將她視作心頭的白月光,可她不是,她并沒有回應他的這份真心。

    她在利用他。

    她想進宮,為的并不是他們能永遠在一起,而摻雜著許許多多利益權衡與取舍。

    她口口聲聲地說她愛他,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實際上呢?

    她對他的真心,又占了幾分?

    怕是九分利益,一分情意吧。

    就像母親對父皇一樣。

    這個念頭讓他感覺心臟似被利刃劃過,劇痛難耐。

    謝璟頹然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整個人像是籠罩在一片陰云下。

    他咬了咬牙,一口氣把話說完:“剛剛我看到鸞兒把一樣東西給了父皇,似乎是錦囊。”

    “她在幫留吁鷹遞消息。”

    最后的這一句字苦澀無比,語氣沉甸甸的。

    他帶著季南珂進宮的時候,心里其實還抱著最后一絲期待,或者說,奢望。

    他希望是他誤會了她,希望她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但是,就在剛才,他最后的那一絲期望也被她徹底打破了。

    謝璟握了握拳,朝那道通往寢宮的門簾望了望。

    “現在錦囊應該就在父皇那里。”謝璟慢慢地將視線轉了過來,直視著謝應忱波瀾不驚的雙眼,用極慢的語速說道,“北狄對我大景圖謀已久,太子……不可掉以輕心。”

    幾個月前,他去過幽州,親眼見過流匪之亂。

    戰亂之下,至少有數萬百姓慘死,更多是家破人亡,賣兒鬻女,甚至于易子而食。

    這僅僅只是流匪患亂所造成的后果。

    那么,北境呢?

    從前他總聽父皇說,謝以默父子窮兵黷武,北境連年征戰,導致國庫空虛,大景不堪重壓,無力賑災,才會致使民亂四起。

    可沒有了謝家人,換來的卻是,北狄大軍一月內攻陷北境,燒殺屠戮,甚至大規模屠城,北境諸城變為人間煉獄,數十萬人枉死。

    是父皇錯了。

    父皇不能一錯再錯了。

    太|祖有遺訓:家國天下,家為小,天下為大。

    他是大景皇子,自當以“天下”為重。

    江山社稷高于一切。

    顧知灼怔怔地看著兩步外的謝璟,這一刻,竟然覺得眼前的這個青年有些陌生。

    說句實話,她有些意外。

    她差點還以為謝璟會一直戀愛腦到底呢。

    周圍靜了一靜。

    “啪啪!”

    謝應忱輕輕地擊了掌。

    那道通往寢宮的門簾再次被打起,梁錚目不斜視地進來了,雙手呈上了一個藍色的錦囊,道:“太子殿下,皇上方才把奴婢等都打發了下來,已經拆開這個錦囊瞧過了,然后親手放在了枕頭底下。”

    從梁錚進來的那一刻開始,目光就不曾看過謝璟一眼。

    “李太醫剛給皇上用過針,皇上這會兒睡著了。”

    他就趁著皇帝入睡,把枕頭底下的這個錦囊拿了出來了。

    這是……謝璟不由雙眸微張,目光凝固在了梁錚手心的藍色錦囊上。

    錦囊上繡著簡單的竹葉紋,樣子很是普通,約莫是留吁鷹在街邊的小攤隨手買的。

    直到這一刻,謝璟才意識到,謝應忱其實全都知道。

    自從知道謝應忱是元后嫡子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是爭不過的,無論是身份,威望,手段,還是能力,自己都無法與謝應忱相比。

    所以,他幾乎連一絲爭的念頭都沒有。

    而現在,謝璟更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的確比不上謝應忱。

    在幽州,謝應忱可以輕而易舉地平“白巾軍”匪亂;

    在朝堂,謝應忱可以輕而易舉地震懾文武百官;

    天下事都在謝應忱的掌控之中,自己卻做不到。

    他們之間相差太遠了,他還在蹣跚學步,可謝應忱已經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果然,自己只能當個閑散宗室。

    這么一想,謝璟反倒有了幾分……釋然。

    謝應忱從錦囊中取出了一張絹紙,似笑非笑地瞥了謝璟一眼:“這里是皇城腳下,若還能讓一個北狄人為所欲為,那大景也太過窩囊了。”

    他唇角的線條上揚,話語中透露出的傲慢與張揚,似雄鷹傲睨天下。

    謝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片,從前,父皇從來沒有派人去盯過留吁鷹,讓他一個北狄人在京城隨意活動。

    謝應忱很快就看完了那張絹紙,又折好,重新塞了回去,交還給了梁錚。

    他一言不發,而梁錚也相當識趣地什么也不問,雙手捧著錦囊,行了一禮后,就默默地退回到了寢宮內。

    門簾掀起,又輕輕落下,紋絲不動,也沒發出一點不必要的聲響。

    謝應忱一手成拳,在茶幾上輕輕地叩動兩下,引得謝璟朝他看去。

    “你現在還想要賜婚?”

    這句話自然是對著謝璟說的,平靜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謝璟驚得眼珠子有片刻的凝結未動,下一刻,就往顧知灼的方向挪了一步,又一步。

    謝應忱似乎并不在意他回答與否,話鋒一轉:“謝璟,留吁鷹還會在京城待些時日,你去招呼他。”

    他的語氣風輕云淡,又理所當然。

    啊?謝璟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

    他還以為,謝應忱會立刻讓人拿下留吁鷹呢。

    莫非是因為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嗎?

    那為什么不把人遣送回北境呢?

    謝璟有一肚子事沒有弄明白,但半個字沒多問,拱了拱手,應道:“是。”

    他沒敢問,而謝應忱也沒解釋為什么留著留吁鷹在京城,就揮手打發了他:“你回去吧。”

    謝璟聽話地乖乖退下了。

    走之前,他又忍不住朝謝應忱看了一眼,心情與來之前大不一樣,似乎放下了一個沉甸甸的重擔。

    不過,又多了一樁差事。

    門簾落下,謝璟的身影也就看不到了。

    “這也是你早料到的?”顧知灼施施然地抬了抬杏眼,笑瞇瞇地看著他,另一手的指腹落在手邊的白瓷浮紋的茶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

    面對顧知灼,謝應忱一向有問必答,搖了搖頭:“不算。”

    “但是……”

    他頓了頓后,吐字清晰而堅定地把話說完:“他若不來,那代表他無藥可救。”

    大景的宗室子弟可以庸碌無為,但不能愚蠢懦弱。

    對于無可救藥之人,他向來不會給對方第二次機會。

    “走吧。”謝應忱勾住顧知灼搭在茶盅上的那只手,隔著茶幾把顧知灼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既然這邊事了,他也不打算在這晦氣的乾清宮久留。

    外頭夕陽西下,金紅色的余暉把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拉得老長,彼此親昵地依偎著。

    兩人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步履閑適。

    “你真打算讓謝璟繼續招待留吁鷹?”顧知灼好奇地順口問了一句。

    想著謝璟差點沒帶留吁鷹去謝元帥府參觀,顧知灼就覺得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靠譜的樣子。

    謝應忱微微地笑,答非所問:“留吁鷹在北狄可謂軍功赫赫,在南征大軍中很有威望,是麾下將士的信仰。”

    “表哥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以這么少的兵力,全線收復北境,除了北狄對表哥的忌憚外,還因為留吁鷹不在蘭峪關。”

    “副帥乞伏邏去歲死在了表哥手里,留吁鷹為了提軍中士氣,曾許下以軍功定副帥。”

    “依著當時的境況,這個決定并沒有問題。”

    當時謝家覆滅,北狄人在北境連續攻下數城,雖付出慘重的傷亡為代價,但軍中因為連戰連勝而士氣高漲。

    “但是,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旦戰情有變,反而會‘反噬’其身。”

    “留吁鷹不在蘭峪關,北狄軍中無副帥,下頭的將領們誰也不服誰。”

    “現在的北狄軍,就是一盤散沙,沒有一個能夠統帥一切的人,結果就是在表哥步步逼近的壓力前,各自為政,意見相左。”

    “所以,留吁鷹不能回去,也不能死。”

    顧知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就是一個牽制,對嗎?”

    大景在戰備還不足的情況下,對北狄的牽制。

    謝應忱臉上的笑容更盛,用微笑肯定她的推測,又指了指乾清宮:“‘他’也是。”

    他指的人是皇帝。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坤寧宮。

    里頭的華姑姑等人一看到他們來了,都暫時放下手頭的事,紛紛行禮。

    坤寧宮重啟后,依然還是從前那些人手,也依然維持著從前的樣子,但鮮活的氣氛與往日的死氣沉沉大不一樣。

    謝應忱帶著顧知灼進了書房。

    書房的一面墻壁上,掛著一張大大的輿圖,占據了一半的墻壁。

    顧知灼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大步地走到了輿圖前,從上往下,從左往右,仔仔細細地看著,幾乎忘了身邊謝應忱的存在。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輿圖,圖上描繪了大景十三州,與現代的地圖不同,輿圖上不僅有山川湖泊,還有邊境以及各地的布防等等。

    顧知灼看得興致勃勃,興沖沖地指著它道:“我之前聽悅悅說過,當年合顧家、謝家以及華陽大長公主三家之力,花費了二十年繪制了一幅最完善的大景輿圖。”

    “是不是這個?”

    當時顧悅只說這輿圖在大景總共不超過一個手掌,其中一幅在宮里,沒說細節。

    謝應忱輕輕地“嗯”了一聲,凝視著掛在墻壁上的這幅輿圖。

    這是被母親當陪嫁帶進宮的。

    書房里,靜了片刻,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鳴。

    “夭夭,我準備去北狄。”

    謝應忱清冷的聲音鉆入她耳中,她轉頭朝他看去,福至心靈,突然就意識到這是在盈福居時他對自己沒有說完的那句話。

    她心頭不由悵然所失,輕抿著唇。

    外頭的雀鳥鳴叫著飛遠,啼聲漸漸遠去。

    顧知灼抬手指向了輿圖上的一座山脈,回憶著顧悅曾告訴她的一些關于蘭峪山脈的事,食指的指尖定在那里:“這是蘭峪山脈嗎?”

    謝應忱將自己的手覆在了她的小手上,引導著她的食指左移了一寸:“這是蘭峪關。”

    接著,他又牽引著她的食指往西北方移動,“這里是長狄南境的烏寰山。”

    長狄南征大軍已經退守到了烏寰山。

    “這一塊都是長狄的版圖。”

    “長狄的王庭在這里。”

    謝應忱一處一處地指著輿圖上的位置給她看。

    “蘭峪山脈山勢險要,但對長狄呈緩沖之勢,占據蘭峪關,就等于把蘭峪山脈握在手中,大景才可以直面長狄。”

    “不然,我們想要抵達長狄,就必須穿越蘭峪山脈周邊的這幾片沙漠。”

    顧知灼摸著下巴,神情專注地看了看蘭峪山脈,又看了看烏寰山:“這烏寰山似乎也是一處易守難攻的地方。”

    謝應忱低低地笑了,笑聲一下下地振動著她的耳膜。

    他俯首在她柔軟的發頂親了一下:“我的夭夭真聰明。”

    顧知灼斜睨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轉,絢麗無雙。

    謝應忱目光灼灼地凝視了她片刻,又看向墻上的那幅輿圖,含笑道:“留吁鷹被強留在大景不能回去,如今北狄人失了蘭峪關,而表哥接下來會猛攻烏寰山,逼得長狄從后方調兵增援。”

    “北狄的南征軍原有二十萬,新王去歲登基后,為了鞏固王權,一舉拿下大景,已是傾盡全力,如今南征軍只剩十余萬人,他現在不能再退,也不能再敗。”

    “一旦烏寰山有失,不僅曾經的功績會被抹殺,他的王位也會動搖。”

    “新王若要調兵保烏寰山 ,唯一的辦法就只得從九姓親王那里調兵,把北狄全數的兵力全都壓在烏寰山。”

    顧知灼聽懂了,接口道:“那就意味著,北狄后方兵力會空虛。”

    “從西北調來的天府軍已經到了這里。”謝應忱那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又指向了北境與幽州邊界,“我會趕往北境和他們會和,再跨過蘭峪山……”

    說著,他將手指指向了蘭峪山脈的西北方,慢慢地向烏寰山方向移動。

    “烏寰山西南有一片黑沼澤,被稱為‘無人之地’,從來沒有人能通過那里,但是表哥在黑沼澤中發現了一條不為人知的小道,我會從這里繞道而行,去到烏寰山的后方。”

    顧知灼靜靜地看著他的手指在這輿圖上移動指點,思緒被他牽引。

    謝應忱帶兵繞道烏寰山的后方,沈旭則帶兵逼近烏寰山的前方,他們這是想……

    似乎讀懂了她的眼神,謝應忱微點頭,給予肯定:“我們要引君入甕。”

    “我們要拿下長狄!”

    顧知灼不由心潮翻涌。

    從前朝起,數百年來,北境這一帶一直戰亂不斷,長狄每每都是在大敗后,停戰幾年休養生息,幾年后,再卷土重來。

    太|祖曾有過把長狄納入版圖之心,但當時中原連年征戰,已無力再戰。

    先帝不擅武,為保大景朝的休養生息,也沒有開疆辟土的野心,對于北境一直是采取“守”的主張。

    這些顧知灼也是最近這幾個月聽明芮、聽顧悅、聽謝應忱時不時說起一些北境的事,慢慢才知道的。

    但謝應忱與先帝、今上不同。

    “與其又一次把北狄打服,停戰個幾年,不如讓北狄自此成了大景的版圖。”

    “北境才能徹底太平。”

    聽到這句話,顧知灼的目光自輿圖挪開,看向了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夕陽的余暉自窗口斜斜地灑在他身上,柔柔地勾勒著他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梁、優美的嘴唇……

    漆黑的雙眸中迸射出灼灼的鋒芒,殺伐四溢,那種傲然自信的眼神令人毫不懷疑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說到,就能做到!

    顧知灼突然就有些挪不開眼了,兩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口,晃了晃,輕聲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啟程?”

    “就這幾天。”謝應忱轉過頭,定定地與她四目對視,眸色深邃。

    顧知灼眼睫輕顫,手指在輿圖上輕輕劃過,自長狄王庭到前方烏寰山,淡淡問道:“北狄王調兵從王庭到烏寰山,要多久?”

    謝應忱輕抿著薄唇,沒說話。

    “你在大婚前能回來?”顧知灼再問。

    謝應忱摸了摸鼻子:“我想把大婚推遲一個月,可以讓欽天監……”

    不想——

    “大婚后再去吧。”顧知灼直接打斷了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提早到月初,讓欽天監說,那是個幾百年來最好的黃道吉日。”

    說完,她自己先咯咯地笑出了聲,覺得自己真是跟著他學壞了,也會讓欽天監胡說八道了。

    沒錯,她都是跟他學的!

    顧知灼轉過了身,朝謝應忱走近了半步,一雙彎彎的笑眸凝視著他的眼睛:“阿池,你們一定會贏的。”

    “所以,大婚后再去吧。 ”

    她的眼睛清澈如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澈,明亮,而又溫柔,她通透的眼神似乎能夠看穿他的心思。

    令謝應忱不由沉溺在這一池秋水中。

    “夭夭。”他近乎呢喃地喚道,清冷的聲音壓得低低,有些沙啞,宛如秋風輕輕吹過竹葉,說不出其它話語來。

    這一仗不簡單。

    這是開疆辟土。

    是要舉兵深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跟從前在大景的疆土中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攻守,完全不同。

    他和表哥曾一起對著輿圖與沙盤推敲過數次,他也有萬全的把握。

    可若有個萬一,他們又成了親,她該怎么辦?

    似看懂了他的眼神,他的心思,顧知灼橫臂抱住了他勁瘦結實的腰身,小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呼吸之間縈繞著他身上的氣息,暖暖的,還夾著一絲淡淡的龍井的香味。

    她清晰地聽著他胸膛下蓬勃有力的心跳。

    怦!怦!怦!

    每一下都是那么生機勃勃,一如他這個人。

    他總是在那里,她需要他時,回首就能看到他。

    謝應忱抬起胳膊,也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身,垂首把頭埋在她的脖間,閉上眼睛,靜靜不動。

    “阿池,”顧知灼更用力地抱著他,笑盈盈地說道:“我是你的牽絆。”

    “我們成了親,為了我,你也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她微微笑著,聲音甜甜,軟軟,語氣輕描淡寫,卻透著一股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第 158 章   第158章

    謝應忱將臉埋在顧知灼柔軟的脖頸間,像貓兒般輕輕地磨蹭著,心中一陣悸動,似乎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被她觸碰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收緊了臂膀,將她纖細的腰身抱得更緊,桎梏在他臂彎里。

    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深深地盯著她水汽氤氳的眸子,鄭重地應道:“好。”

    聲音如同陣年好酒般醇厚,含著淺淺的笑意回響在她耳畔。

    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讓他說得千轉百回,蕩氣回腸。

    “夭夭……”

    他再次垂首,如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輕輕地落在她的額頭,鼻尖,眼簾,櫻唇。

    他輕輕覆上她的唇,溫柔,繾綣,纏綿……

    呼吸被他奪去,恍惚間,顧知灼又嗅到了那股子若有似無的龍井的氣味,氤氳在她鼻端、唇齒之間。

    他的味道,很甜。

    她不由微微地笑,閉上了眼睛,卷翹的睫毛輕輕顫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退開了些許,溫熱的薄唇又在她的唇角、鬢角親了親。

    他低低地笑,濃密的眼睫也隨之顫動,輕輕擦過她的眼睫。

    眼睫擦著眼睫,鼻尖貼著鼻尖。

    須臾,他又道:“夭夭,等我回來。”

    窗外的那幾只鳥雀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停在窗檻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顧知灼微微踮起腳,仰首親了親他的下巴。

    猶如蝴蝶在花瓣間飛過,一觸即逝。

    “嗯。”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清越悅耳。

    其實,她本來是親他唇角的,可惜,業務還不純熟。

    謝應忱的眼角眉梢都是瀲滟的笑意,也低頭在她下巴上輕啄了一下,目光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很喜歡。

    喜歡他一直凝視著她,讓她覺得被他看重,被他放在了心上。

    顧知灼又湊過去在他的面頰親了親,這一次,不待他反應,就放開了他,步履輕盈地往門簾方向走去,喊了聲:“華姑姑。”

    她的舌尖不由自主地輕舔了下被他吻過的唇,明媚的笑容蕩漾在她精致的小臉上。

    很快,華姑姑聞聲而來,掀簾進屋,就聽顧知灼笑著吩咐道:“去傳欽天監。”

    華姑姑一怔,來回看了看顧知灼與謝應忱,連忙點頭道:“奴婢這就讓人去請欽天監的何監正。”

    華姑姑忙又退了出去,一炷香功夫后,她就領著身著一件繡白鷴青袍的何監正回來了。

    “太子殿下,顧二姑娘。”何監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顧知灼笑瞇瞇地說道:“何大人,下月初一,是不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黃道吉日?”

    什么?何監正被她這沒頭沒尾的話問得一頭霧水,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地去看謝應忱,見那位爺眉眼含笑,心中有數了,作揖道:“容臣卜算一下。”

    他們為官之人,除了能力外,還要會察言觀色。

    朝廷、民間用的黃歷都是每年由欽天監提前推算出來的,一年之中哪幾個日子是黃道吉日,何監正其實心里都是有數的。

    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掐算了一番,接著對著二人又躬身行了一禮,一本正經地說道:“果真如此,十月初一實屬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六神值日,吉祥如意,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謝應忱靜靜地看著顧知灼,心口一陣柔軟,似蕩著一汪春水,綣繾地泛起陣陣漣漪,那清冷的眉目也柔和了兩分。

    遇上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謝應忱冷不丁地插嘴問道:“那天也宜婚嫁?”

    他說話的同時,當著何監正的面,一手輕輕地覆在了顧知灼的小手上,顧知灼便轉頭對他一笑。

    四目相對,兩人的眸子都亮晶晶的,閃爍著璀璨的光彩。

    看著兩人交疊的手,何監正眨了下眼,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汗,瞬間懂了。

    原來如此。

    這個他會啊!

    何監正精神一振,忙道:“殿下,那天最宜嫁娶了,那天成親的夫妻定能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子孫滿堂……”

    他一口氣把能想到的吉利詞都給說了出來,只恨自己腦子還不夠靈光。

    謝應忱滿意了,吩咐道:“你去跟禮親王說。”

    這位爺這么著急大婚,莫不是皇帝快撐不下去了?這個念頭在何監正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識趣地沒有問,或者說,他根本不敢問。

    “臣明白。”何監正二話不說地領了命,便退下去了。

    跟在何監正后頭出去的華姑姑放下簾子時,恰好聽到里頭的顧知灼笑瞇瞇地說道:“我說的對吧,那天就是百年難逢的黃道吉日。”

    “我說的話,保管靈驗。”顧知灼并不在其他人,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謝應忱的臉。

    “你說的,都對。”謝應忱字字清晰地說著,滿含著寵溺。

    “那你以后聽不聽我的話?”

    “聽。”

    簾子只略一頓,就完全落下了。

    華姑姑一想到太子馬上要大婚了,就忍不住喜上眉梢,歡歡喜喜地親自把何監正送出了坤寧宮。

    何監正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地跑了趟禮親王府。

    本以為這下自己終于可以功成身退了,不想,又被禮親王強拉著去了一趟禮部,把正要下衙的裴尚書給堵了。

    “裴謹,太子殿下的婚期得提前!”

    “提前到十月初一!”

    “何監正說了,這是難得的黃道吉日,迎福納福,趨吉得吉,為了我大景國福澤之延續,江山社稷之綿延,婚事必須提前。”

    禮親王喜氣洋洋地說道,笑得兩眼都快瞇成了縫,根本就不給裴尚書一點插嘴的機會。

    早點大婚好!

    眼看著皇帝奄奄一息,太醫也說了,哪怕用針灸和老參吊著,也最多拖一兩個月,但那是最好的情況了。

    萬一皇帝“一不小心”撐不下去,可怎么辦?!

    之前禮親王也勸過謝應忱好幾次,可謝應忱沒應,只說太急了。

    好不容易,謝應忱終于想通了,禮親王生怕他反悔,打算立即把這件事給敲定了。

    他可就盼著一個姓唐的皇孫早日降生啊。

    禮親王笑得眼尾露出一道道深刻的皺紋,但裴尚書乃至整個禮部簡直忙哭了。

    這一晚,所有的禮部官員都不得不臨時留在衙門加班,全都歇在了衙門里。

    燭火燃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由禮親王和禮部左侍郎一同跑了一趟武安侯府,提了婚期提前的事。

    婚期提前可不是一句話的事,無論武安侯府這邊,還是禮部、宗人府和內廷司都要抓緊安排婚禮的事宜。

    太子大婚是國事,日期可以提前,儀式卻不能怠慢。

    當天就由禮部正式發出公文,以欽天監觀星象算得十月初一為百年難逢的大吉之日,利國利民為由,將太子的婚期提前,公告了天下。

    在禮部和宗人府的蓄意造勢下,這件事在短短一天內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

    整個京城都縈繞著一片喜色。

    街頭巷尾的百姓都在喜氣洋洋地議論著太子馬上要大婚的事,而那些貨郎、攤販更是從中嗅到了商機,趁著這股風向,紛紛擺攤,賣起了類似喜餅、鞭炮、紅燈籠、紅頭繩之類的東西。

    城門口的那些攤位此起彼伏地響起熱鬧的吆喝聲。

    這光景難免吸引了一些進出城的百姓駐足,興致勃勃地看起那些攤位上的東西。

    時不時可以聽到“太子”、“大婚”、“沾沾喜氣”之類的詞從人群中飄出。

    直到,北城門外的官道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報!”

    一個年輕洪亮的男音響徹城門內外。

    “八百里加急的捷報!”

    “銀川城,平洛城,六磐城,蘭峪關……全部收復了。”

    來傳捷報的小將暢通無阻地穿過了北城門,策馬疾馳,一路高呼著,直奔皇城的方向。

    “北境收復了!”

    青年的聲音是那么響亮,那么有力,宛如一記震天的轟雷響徹了整條北大街,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城門口的百姓們仿佛被人施了法術般,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里,傻愣愣地看到那小將策馬而過。

    周圍所有人的聲音都消失了,這條街的時間似乎被停止了一般。

    許久許久,才有人回過神來。

    路邊的一個貨郎下意識地甩了兩下撥浪鼓,不太確定地說道:“北境收復了?”

    “真的假的?”

    “這可是八百里加急,不可能有假的!”旁邊一個正在看針線的青衣老嫗尖聲道,激動得幾乎喊破了音。

    另一個中年婦人興奮地一拍大腿道:“這真是雙喜臨門啊。”

    那貨郎率先反應過來,又晃了晃手里的波浪鼓,連聲附和道:“對對對,太子殿下的婚期這一提前,北境就收復了,這果然是百年難逢的黃道吉日啊。諸事皆宜,萬事如意,欽天監的這吉日真是選得好啊。”

    “是太子和顧二姑娘旺國才對!”

    “有道理,別的婦人八字好,那是旺夫,這顧二姑娘是未來的太子妃,可不正是旺國嗎?”

    “……”

    北境收復的消息在朝堂上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當天,謝應忱親自挑了幾人,交由兵部發出調令,令他們前往北境赴任,并又從禁軍三大營撥了五萬禁軍,由昭毅將軍高闕率軍,快馬加鞭地奔赴北境。

    并命戶部即刻準備糧草和輜重,盡快運往北境,再從涼州、并州和青州等地籌集騾馬。

    一道接一道的命令在蓋上了玉璽印后,一一下達。

    于是,繼禮部之后,戶部尚書王寅也快要哭出來。

    謝應忱給的籌備糧草的時間掐得極為嚴苛,一共也就半個月。

    王寅哭哭啼啼地跑去了葫蘆胡同求見了殷湛,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來龍去脈都給說了。

    “這回又要勞老哥給我介紹幾個糧商了。”王寅是個放得下身段的,來求人,就把姿態放得很低。

    “幾個糧商而已,王大人不必憂心。”殷湛爽快地應下了。

    王寅兩眼放光,看著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般,熱切地抓住了老爺子的手,熱淚盈眶道:“老哥啊,我全都靠您了啊。”

    上回,也是多虧了殷老爺子介紹了個便宜的東北糧商,姓李,他的糧庫就在冀州與幽州交接之處,這才險而又險的在五天內把糧給送到了沈旭手里。

    戶部也有多年合作的糧商,可是直到那一回,王寅才發現那些糧商不僅報價高,而且辦事還磨嘰,光調糧就要花上一個多月,話語間還諸多推諉之詞。

    哪像那位李老爺,還熱心地用他們的車隊直接幫朝廷把糧送到了北境,又省了戶部一筆運糧的銀子。

    王寅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臉上的笑容也更深了。

    “王大人,我們都是大景人,”殷湛拈須笑了,語氣親和地說道,“為了北境,這是應該的。”

    當著王寅的面,他吩咐廖媽媽把金大管家叫了過來,又令婆子伺候筆墨,親自寫了份帖子。

    殷湛的身子養了這四五個月后,總算是有了些好轉,如今拿筆的手也比六七月的時候穩了不少。

    他一邊寫帖子,一邊還分心跟王寅說道:“今年并州豐收,我給你介紹的這人叫萬韜,是并州最大的糧商……”

    本來幽州距離北境最近,可之前幽州因為匪亂大亂了一場,今年秋收慘淡,也只能從并州買糧了。

    他們說著話、寫著字的時候,就聽外面有下人的行禮聲:“小侯爺。”

    王寅一愣,立刻就意識到來者應該是他們那位太子爺的小舅子,未來的國舅爺——新晉的武安侯顧以燦。

    “外祖父。”

    下一刻,就見著一襲藍袍,唇紅齒白的男童像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

    一看到有外人,顧以燦趕緊抬頭挺胸,上前給殷湛與王寅行了禮。

    小家伙之前跟著他大哥在侯府招待了兩回賓客,各式各樣的貴客全都見識過了,面對王寅時,舉止落落大方。

    見外祖父有客,顧以燦就道:“外祖父,我去找姐姐了。”

    “燁哥兒,你姐姐在試衣裳呢。”殷湛正好寫完了,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你就在我這里先把先生布置的功課寫了。”

    “待會兒,你大哥就回來了。”

    大哥要回來了嗎?顧以燦眼睛一亮,乖乖地應了,拎著他的書包去后頭的西暖閣寫功課去了。

    殷湛吹干墨跡,就親手把那張帖子給了王寅,吩咐金大管家道:“你親自陪著王大人一塊兒去趟萬家。”

    “多謝老哥,小弟先告辭了。”王寅拿著帖子,覺得殷老爺子這人實在是能處。

    這若是平時,王寅定要與殷湛寒暄一番的,可他現在心里著急,太子爺給的日子實在太緊張了。

    王寅才起身,廖媽媽提著個食盒進來了,殷太太笑道:“王大人,我讓廚房給您準備了點吃食,大人若是不嫌棄,就帶著,一會兒在馬車上可以吃點。”

    王寅再一次感動得熱淚盈眶:“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他這一天沒吃沒喝地跑來跑去,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

    這殷家老爺子夫婦為人處事實在是周到又體帖,不但給自己介紹糧商,還看得出來自己還餓著。

    王寅飛快地接過食盒,趕緊與金大管家一起走了。

    他還得去找這叫萬韜的糧商,最好今天就能把糧草的事定下來。

    王寅是堂堂戶部尚書,本來買賣糧草這點子,并不需要他這個尚書親自出面,但是,讓別人去,還得再來跟他稟,這一來一回的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還是自己上吧。

    早點辦完這樁差事,他才能早點向太子爺交差。

    王寅匆匆忙忙地走了,那心急慌忙的身影就跟背后有人攆著他一樣。

    沒一會兒,就聽外頭的腳步聲遠去。

    堂屋里,只剩下了殷湛與殷太太夫妻兩個。

    老兩口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殷太太親自推著殷湛的輪椅往西暖閣方向走,小聲問道:“燕兒讓你托人做的‘東西’可做好了?”

    “你可別耽誤了燕兒的要緊事。”

    “誤不了。”殷湛又朝王寅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自信地說道,“你什么時候見我誤過正經事?”

    殷太太看他這副好強的樣子,掩嘴輕笑,哄著道:“沒沒沒。”

    殷湛捋了捋胡須,沉聲又道:“大景和北狄的這一仗,應該會是不勝不休。”

    雖然謝應忱與顧知灼都沒有明言過,但是老辣如殷湛從一些細枝末節就能感覺到那種大戰在即的氣息。

    殷太太當然信得過老爺子的判斷,推輪椅的動作頓了頓。

    殷湛又道:“燕兒這丫頭,在外人眼里,是命好,所以飛上了枝頭。”

    “外人看她,只有羨,沒有敬。”

    “我們也得讓外人瞧瞧,我家的丫頭可不是沒有娘家的。”

    “糧草,輜重,戰馬,藥草……朝廷想要什么,我就能給搭橋牽線,把事給辦成了!”

    這是為了大景,也是為了他們的夭夭。

    殷湛那蒼老的眼眸變得異常明亮,那威嚴的氣勢,那自信的眼神,讓人隱隱可以窺見他年輕時的風采。

    “我們殷家的姑娘,是家里頭的掌上明珠,有底氣!”

    廊下的顧知灼恰好就聽到了老爺子方才的這番話,微微一笑,心頭一片柔軟。

    “外祖父,外祖母。”

    顧知灼笑著打簾進了西暖閣。

    她今天穿了件色澤鮮艷的丁香色衣裙,款款走來時,仿佛將外頭璀璨的陽光帶進了屋,也帶進了一股子鮮活的氣息。

    只是這么看著她,殷家老兩口便覺得眼前一亮,笑得眼角的皺紋都開了花。

    “燕兒,”殷太太一把拉住了顧知灼的小手,慈愛地柔聲問道,“衣裳試得怎么樣了?”

    “針工局的手藝果然好,很漂亮。”顧知灼含笑道,“就是裙子和袖口那里長了半寸,內廷司說,等過幾天改好了再拿來給我試。”

    太子妃的禮服太復雜了,層層疊疊,剛才只是試衣裳就足足耗費了一個時辰,顧知灼覺得她這輩子也絕對不要再來第二次了。

    成親什么的實在是太繁瑣了!

    她挽著殷太太在羅漢床上坐下,慶幸地說道:“還好不用我自己繡,您是沒看到啊,那禮服太繁瑣了!”

    按常理,成親的禮服都是得姑娘自己繡的,便是那等再不擅長女紅的姑娘,也得裝模作樣地刺上幾針。

    但太子妃大婚的禮服,是有規制的。

    禮服從料子的顏色到花紋圖案,全都是有講究的,這些自然由內廷司準備。

    大婚的日期忽然提前了大半個月,讓原本還算井然有序的內廷司一下子變得手忙腳亂起來。

    制作禮服的時間本來就很緊,只有短短一個月,這會兒又讓提前,針工局的繡娘們日夜趕工,這才堪堪完成了一半,今年拿來給她試的禮服其實還沒完工,繡花才繡了一半而已,主要是為了讓她先試試尺寸。

    顧知灼數著手指告訴老兩口,禮服有大衫、霞帔、中單、蔽膝、玉革帶、大帶、大綬、小綬等等,甚至連襪子都有講究,要用青襪。

    殷太太聽得津津有味,拍了拍外孫女的手:“等禮服全做好了,我可得開開眼界!”

    “到時候,我穿給您看。”顧知灼乖巧地笑道,面色微酡。

    “好好好。”殷太太樂呵呵地直點頭,“你穿給我和你娘看。”

    “我們燕兒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顧知灼抿唇直笑:“內廷司剛還還一口氣派了四個教養嬤嬤來,說是要教我大婚當天的儀程。”

    剛剛光是聽她們說了一遍大婚的整個流程,她的腦子就開始嗡嗡嗡了。

    心里又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大婚已不是她和謝應忱的私事了,而成了國事。

    早知道他們在萬壽節前成親就好了,可以省不少麻煩。

    這個念頭有那么一瞬在她心頭閃過。

    她又道:“一會兒,我就帶燁哥兒回武安侯府。”

    殷太太點了點頭:“是該回去的……”

    “我的功課寫完了!”在里頭做功課顧以燦樂呵呵地跑了出來,小臉上神采煥發,雙手捧著幾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絹紙。

    顧知灼接過那幾張絹紙,看了看,發現小家伙的字大有長進,一手楷體寫得似模似樣了。

    “來,背背。”顧知灼隨意地從中間抽了一句,“‘遐邇一體’,后面是什么?”

    “遐邇一體,率賓歸王。鳴鳳在竹,白駒食場。”顧以燦想也不想就流利地往下背了好幾句,還一臉期盼地看著姐姐,“你再考考我!”

    “信使可覆。”顧知灼從善如流地又考了他一句。

    “信使可覆,器欲難量。”顧以燦搖頭晃腦地又背了起來,那得意洋洋的樣子逗得老兩口忍俊不禁。

    顧知灼嘴上說是“一會兒”就帶顧以燦回去,可又多賴了兩個時辰,等顧爍回來,陪著殷婉和老兩口在殷家用了晚膳,才帶著兩個弟弟回去了。

    九月二十五日,昭毅將軍高闕率五萬禁軍自西山大營出發,去往北境。

    九月二十七日,涼州布政使上報五千戰馬已從涼州出發。

    九月三十日,戶部的第一批糧草在輜重營的護送下開拔。

    這天,也是新娘子送嫁妝的日子!

    第 159 章   第159章

    一大早,寧舒就和顧悅一塊兒來武安侯府給顧知灼添妝。

    除了添妝外,兩個小姑娘還特意給顧知灼帶了一匣子點心。

    “看,鼎食記的一口酥,剛出爐的。”寧舒樂呵呵地伸手在顧知灼白嫩的面頰上輕輕地掐了一把,“你這幾天都沒出門,悶壞了吧?”

    嗯嗯嗯。顧知灼點頭如小雞啄米:“這兩天來的人太多了。”

    這幾天顧知灼在侯府也沒閑著,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各府的姑娘打著給她添妝的名義來看她,有些人是顧家的親朋故交,有些人是從前說過幾句話,更多的人只是有過一面之緣。

    這會兒個個都像是閨中密友似的,親親熱熱地過來給她添妝,簪子,鐲子,發釵,珠花什么的,她收了有滿滿一匣子了。

    恍惚間,顧知灼覺得自己是萬人迷。

    顧悅打開了匣子,從中拈了塊猶帶熱氣的一口酥塞到了顧知灼的嘴里,那滿含同情的表情似在說,夭夭,真是辛苦你了。

    寧舒笑道:“我知道前兩天人多,特意和悅悅一起挑了今天來,聰不聰明?”

    說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似銀鈴般清脆,得意洋洋的。

    “聰明!”顧知灼毫不吝嗇地夸獎道,“你最聰明、最機靈了!”

    兩人小姑娘笑作一團,咯咯笑個不停。

    窗外,微風拂過庭院里的一小片竹林以及姹紫嫣紅的秋菊,挾著淡淡的花木芬芳進屋,也吹起了被顧知灼隨手放在桌上的一疊絹紙,其中一張被風吹了起來。

    顧悅的反應極快,空閑的啪的一下,按住了那疊絹紙。

    寧舒很順手地取了匣蓋當鎮紙,壓住了那疊差點被風吹走的絹紙,眼角隨意地瞥了一眼。

    絹紙上滿滿當當地寫滿了字,還有一些注釋,一看那娟秀的字跡就是出自顧知灼的手筆。

    寧舒拿起其中一張絹紙,慢悠悠地念道:“設皇太子座于殿東,西向;設妃座于……”*

    “設妃座于西,東向。”顧知灼條件反射地答道。

    寧舒:“……”

    她又默默地放下那張絹紙,看了看剩下的幾張絹紙,一臉復雜地往顧知灼的肩上拍了拍,帶著點同情地嘆道:“背好久了吧?”

    確實好久了。顧知灼默默地比了三根手指。

    大婚的儀程太復雜了,她聽了幾遍都有聽沒有懂,就干脆讓內廷司的嬤嬤們全都寫下來了,死記硬背。

    她可是能背出人體的兩百零六塊骨頭的醫學生,這么幾張紙只是小意思,麻煩就在于這些古文實在是拗口又繁瑣,她花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倒背如流。

    寧舒看著顧知灼的眼神愈發同情了。

    她是宗室郡主,自小耳濡目染,對這些皇家的規矩還是熟的,確實又繁又雜。

    “放心吧。”寧舒又拍了拍顧知灼的肩膀,“當天會有內廷司的嬤嬤全程跟著你,提醒你的,她比你還怕你弄錯了。”

    太子大婚乃國之大事,不容有任何的差錯,禮部與宗人府肯定會考慮得面面俱到。

    顧知灼愉快地點點頭:“阿池也是這么說的。”

    不過就是背上幾天而已。

    這是她和他的婚禮,她自然也希望一切能順順利利,能不錯,就不錯。

    寧舒又拿起一張絹紙往看了看,又念道:“太子于儀門下馬,太子妃弟以揖禮相迎。”*

    “咦?不是應該行跪禮嗎?這是改了嗎?”

    顧知灼便湊過去看了一眼,肯定地點頭道:“改了!”

    她剛開始背的時候,那四個教養嬤嬤就又被宗人府叫了回去,回來后,就改了些許儀程。

    她第一遍看大婚的儀程時只是隨便掃了一遍,只知道她得不停的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等改過后,儀程精煉了不少,那些下跪磕頭幾乎給刪了個七七八八。

    寧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也品出了些味道。

    她還想說什么,海棠匆匆進來了,稟說:“姑娘,禮部來人了。”

    “一定是來冊封授寶的。”寧舒笑瞇瞇地說道,“夭夭,我扶你出去吧。”

    顧知灼一身沉重的大禮服,行動實在是有些不方便,寧舒和顧悅干脆搭了把手,扶著她出去了。

    來宣旨的人是禮部左侍郎,正堂已經設好了香案。

    “黃大人。”

    “顧二姑娘,臣是宣旨的。”黃侍郎笑呵呵地對著顧知灼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說了,您不用跪。”

    想到太子說這話時的理所當然,黃侍郎心里有些一言難盡,當時遲疑了又遲疑,忍不住提醒了太子一句:這是冊封太子妃的圣旨。

    可太子卻說:“冊封圣旨就能讓太子妃受委屈了?”

    黃侍郎眼角抽了抽,面上不露聲色,滿臉含笑地念完了圣旨,接著雙手將那道冊封太子妃的圣旨奉上,并金冊寶印。

    “臣參見太子妃。”黃侍郎對著她鄭重地行了臣禮。

    “勞煩黃大人了。”顧知灼含笑道,雙手接過金冊寶印。

    幾乎同時,外頭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并一聲吆喝:“抬嫁妝嘍!”

    黃侍郎見這邊事了,也就沒久留,立刻告辭了。

    寧舒悄咪咪地在顧知灼耳邊問了一句:“這嫁妝是抬去衛國公府,還是東宮?”

    謝應忱被封為太子后,卻遲遲沒有住進東宮,還是住在衛國公府,只是占了文華殿接見朝臣和批復奏折。

    這事在朝臣間也引起了不少私議,今天寧舒從王府出來時,還聽到她父王正與母妃嘀咕呢。

    “東宮。”顧知灼道。

    寧舒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氣:“這才對嘛。”

    “夭夭,我跟你說啊,宮里頭的那些人,慣會捧高踩低,要是大婚之后,你不住在東宮,他們會覺得你這個太子妃名不正言不順,還會有人覺得太子對你不夠看重,難免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小郡主從小出入宮廷,最知道宮里的這些彎彎繞繞了,那些勾心斗角、爭風吃醋、爭寵獻媚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

    “不過,現在宮里沒有皇后,其他都是些低位嬪妃,你不用怕。”寧舒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她們敢對你不敬,直接按宮規處置就行。”

    顧悅在一旁深以為然地直點頭,湊過去對顧知灼說:“我娘也是這么說的。”

    顧知灼笑望著兩人,眉眼彎彎。

    繼爆竹聲后,外頭又響起了熱熱鬧鬧的銅鑼聲,一聲比一聲響亮。

    嫁妝一抬接著一抬地從侯府抬出去,每一抬嫁妝都是滿滿的,沉沉的,從武安侯府一直送入東宮。

    街道兩邊,禁軍十步一崗,一路上都是看熱鬧的百姓。

    他們對著這一抬抬嫁妝,指指點點,贊不絕口:

    “我還從來沒看過這么豐厚的嫁妝呢,這第一抬的那尊和田玉觀音像足有兩尺高吧。”

    “這是自然,那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嫁妝。”

    “這嫁妝可真夠實沉的,沉得把挑嫁妝的龍棍都壓彎了。”

    “……”

    足足兩百五十六抬嫁妝一直到下午申時,才抬完。

    隨著最后一抬嫁妝抬出,清道的那些禁軍也訓練有素地退下了。

    不少百姓還意猶未盡,繪聲繪色地說著那些嫁妝有多豐厚,說太子妃娘娘真是命好,說這才是傳說中的十里紅妝啊。

    武安侯府的大門并沒有關閉,禮部在大門前搭起了大紅色的帷帳。

    侯府上下掛起了一盞盞喜氣的大紅燈籠,宛如一顆顆璀璨的紅寶石閃耀著。

    忙了一天的殷婉臉上絲毫不見憊態,去了月出齋,打發了那幾個教養嬤嬤,又催促顧知灼快點睡。

    “夭夭,早些歇下吧,你明天還要早起呢。”

    “今年娘陪你睡。”

    依著習俗,在大婚的前一天,娘親要與女兒一塊兒睡,說一些私房話,再給女兒最后一件“壓箱底”。

    殷婉也不能免俗。

    當顧知灼從殷婉手里接過了那個傳說中的小盒子時,表情略有幾分復雜,耳邊聽到殷婉略有幾分局促的聲音:“這個你收著,等明天入了洞房后,你再看里面的冊子。”

    頓了頓后,她又補了一句:“也可以和姑爺一起看。”

    和謝應忱一起看春宮圖嗎?顧知灼想象了一下這個畫面,莞爾地笑出了聲。

    殷婉其實不知道女兒聽懂了沒,但見她笑,也是忍俊不禁。

    她在笑,但眼里的傷感根本掩不住。

    她的女兒才剛認回來,就要出嫁了!

    似感覺到了殷婉略有些低落的情緒,顧知灼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拉著她上了床,母女倆親昵地睡在一個被窩里。

    “娘,我以后也會常回來看你和燁哥兒的。”顧知灼用依戀的口吻說道。

    殷婉只當女兒在說孩子話,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面頰,嘴上沒有駁女兒的話,心卻想著:這出嫁的女兒哪有日日回娘家的道理,更何況女兒是嫁到宮里去。

    “娘,我說真的。”顧知灼一邊說,一邊打著哈欠,“這是阿池答應我的,他不敢說話不算的。”

    小姑娘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嬌氣,逗樂了殷婉。

    她喜歡女兒這樣,被偏愛才會有恃無恐。

    “好好好。”她柔聲哄著女兒,一下下地輕拍著女兒的背,仿佛在哄著一個小嬰兒般,“你盡管回娘家住。”

    顧知灼本就困了,又打了一個哈欠,沒一會兒,就在殷婉節奏性的拍撫中睡了過去,鼻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床頭還點著一盞油燈。

    昏黃的燈火下,殷婉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兒安詳甜美的睡臉,溫柔地幫她把一縷碎發攏到了白玉般的耳后。

    殷婉沒有一點睡意,心中充斥著濃濃的不舍。

    她想多看她的女兒一會兒。

    這一夜,殷婉徹夜未眠,直到床頭的油燈熄滅,她依然沒睡。

    黎明時分,外頭的雞鳴聲一響,殷婉就趕忙把安眠中的顧知灼喚醒了。

    天才蒙蒙亮,顧知灼睡眼朦朧地睜開了眼,想說她再瞇一會兒,卻已經被殷婉與知秋合力半拽半拖地把人從床上拉起來了。

    顧知灼還沒睡醒,整個人有些懵地坐在床邊,由著海棠與丁香伺候她簡單洗漱。

    接著,就由宮里來的四個教養嬤嬤接手了。

    四個嬤嬤訓練有素,一層層地將嫁衣往顧知灼的身上穿,中衣,鞠衣,真紅大衫,再披上那織金云霞鳳紋的霞帔。

    頭戴上象征太子妃的九翟冠。

    滿頭珠翠的九翟冠映得這整間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這一身太子妃的嫁衣實在是太過考究,等梳妝完畢,已經是巳時。

    顧知灼坐得身子都僵透了,轉了轉快生銹的脖子,朝看旁邊擺放的西洋鐘看去,唇角翹了翹。

    她記得,她背的那些儀程里寫著,天剛亮,謝應忱就得出宮,所以他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

    幾乎是下一刻,熱鬧的爆竹聲伴著小丫鬟興奮的喊聲自門外傳來:“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迎親的隊伍到松鶴街了!”

    整個月出齋隨著這個消息沸騰了起來,喜氣洋洋。

    全福人趕忙在一邊提醒顧知灼道:“姑娘,該去正堂與令堂拜別了。”

    喜娘也是連連點頭。

    眾人簇擁著顧知灼去了正堂,與殷婉拜別。

    顧知灼鄭重其事地跪在地上,四叩拜。

    坐于上首的殷婉怔怔地看著眼前妝容完整的少女,膚光勝雪,大眼明媚,紅唇似火,宛如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明艷逼人。

    “我的燕兒可真漂亮!”殷婉由衷地嘆道。

    她深吸一口氣,才哽咽道:“爾往大內,夙夜勤慎,孝敬毋違。*”

    這番話是宮里的教養嬤嬤提前教的,短短十二個字她早就倒背如流,但此時道來,卻讓她覺得如此艱難,聲音艱澀。

    殷婉深深地看著顧知灼,那雙含著淚光的眸子似在說,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會好好的!跪在蒲團上的顧知灼含笑望著殷婉,吐字清晰地說道:“女兒謹遵母親教誨。”

    她再次叩拜。

    外頭的鞭炮聲更響亮了,夾著熱鬧的吹打聲。

    侯府的丫鬟們忙碌極了,時不時地跑來正堂稟報前頭的情況:“姑娘,鳳轎剛到了侯府大門外,太子殿下已經下馬了。”

    “小侯爺和大少爺正迎殿下進門呢。”

    “姑娘,殿下可真大方,剛剛進門時,大伙兒都得了賞賜,連奴婢的弟弟都得了好大一個紅包呢。”

    “姑娘,鳳轎過內儀門了。”

    “……”

    丫鬟們一個個都是兩眼放光,覺得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外頭的吹打聲漸近,從正堂遠遠地就能看到大紅鳳轎與新郎官朝這邊靠近,喜娘恭敬地請示道:“是不是先給姑娘蓋上頭蓋?”

    “蓋上吧。”殷婉壓下心頭的惆悵,又對著這時進屋的顧爍招了招手,“爍哥兒,你背你姐姐上花轎吧。”

    顧爍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直裰,挺拔如青竹。

    他身邊的顧以燦蔫蔫的,他也想背姐姐上花轎的,可他年紀太小了,只能把這個機會讓給了大哥。

    顧爍揉了揉小家伙的發頂,大步走到了顧知灼的跟前。

    這一刻,顧知灼才發現他又長高了,比自己至少高了小半個頭。

    她還沒反應過來,顧爍輕輕松松地就將她背在了身上。

    十二歲的少年身形清瘦,可在軍中磨煉了一段日子,雙臂結實有力,輕輕松松地背著顧知灼往屋外走。

    大紅鳳轎穩穩地停在了正堂外,鳳轎旁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

    謝應忱今天穿著一件簇新的大紅吉服,衣袍上繡地日、月、龍圖案昭顯著他尊貴的身份。

    也只有太子與皇帝一樣,可以在衣袍上繡五爪金龍,象征著太子至高無上的地位。

    “殿下,太子妃來了……”隨行的內侍正想跪下請示太子可否揭轎簾,但他才略屈膝,謝應忱已經先一步把鳳轎的門簾揭開了。

    在顧爍把新娘子背進去的那一瞬,他還順手在顧知灼的腰身上托了一把,讓她穩穩地安坐在轎內,再將轎簾垂下。

    謝應忱做得相當順手,那內侍卻傻了,眼睜睜地看著太子把他揭簾的差事給搶了,一時僵在了那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隨駕的禮部尚書裴謹卻是欲哭無淚,有種掀桌的沖動:這跟說好的儀程不一樣啊!你堂堂太子搶奴婢的差事,這像話嗎?

    過去這幾天,裴謹被謝應忱折磨得簡直痛不欲生,本來太子屈尊來侯府迎親,顧家人應該跪地相迎,行三拜九叩之禮,以示對天家的尊重。

    可太子說,他是抬頭娶媳婦,不能讓太子妃的母家受委屈,進而讓太子妃不高興,就把這個步驟給省了。

    不止如此,后頭所有涉及跪拜的儀程都被太子改了又改,而他只能日日歇在禮部衙門,查找古籍,才終于定下了今天的儀程。

    太子倒好,又在那里臨場發揮了!

    裴謹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寬慰自己:等過了今天太子大婚,一切就好了!

    在裴謹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儀式更順利了。

    很快,鳳轎就在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離開了武安侯府。

    侯府外的街道,人山人海,熱鬧得好像過年一般。

    一個個高大威武的禁軍士兵在路邊戒嚴,百姓們簇擁在街邊翹首引頸地看熱鬧。

    眼看著迎親的隊伍經過,那些百姓們瞬間沸騰了,也不知道誰第一個高呼著: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太子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其他人也跟著喊了起來,震天的喊聲猶如海浪一波波地蔓延開去,一直從武安侯府延續到了宮門前。

    午門當中的正門罕見地開啟了。

    這道正門平日里只有皇帝可以出入,今天也是因為太子大婚才會開啟。

    大紅鳳轎在吉時前就順順趟趟地抬進了宮門。

    整座皇宮早已經是張燈結彩,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喜慶的火紅色,到處可見一盞盞大紅燈籠,連那些宮人也都穿上喜氣洋洋的紅衣。

    喜堂設在了東宮,東宮內同樣被裝點一新。

    太子大婚,能出現在喜堂上的人個個身份顯貴。

    文武百官一個個垂首恭立,全然不同于別家婚禮的熱鬧喧闐,顯得莊重肅穆。

    周圍回響著悠揚的禮樂聲。

    當新郎與新娘出現在正殿外時,眾人的目光全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這對璧人身上,下一刻,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太子為尊,本該太子走在前,太子妃走在后,依次入喜堂。

    可現在,太子殿下竟然是牽著太子妃的手走來的。

    “小心。”走到正殿的門檻前,謝應忱還特意駐足,小聲地提醒了頭戴大紅蓋頭的顧知灼一句。

    顧知灼捏了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邁過高高的門檻,又要當心大紅蓋頭別掉下來了。

    兩人慢慢地踩著地上的大紅色地毯往前走,并肩而行,他配合著她的步伐,走得很慢,對周圍的目光視而不見。

    于是,便有人對著禮部尚書裴謹用眼神質問著,似在說,他怎么可以由著太子胡來?!

    裴謹眼角抽了抽,只當做沒看到。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位爺是把太子妃放在心尖尖上的。

    冊封不跪。

    親迎不拜。

    攜手共進。

    一會兒怕是……

    “禮始。”

    左前方響起了禮部官員的唱報聲,堂中的一對新人便面對面地行了交拜禮。

    太子為君,太子妃為臣,照理說,應該由太子妃跪拜太子,太子再以揖禮還拜。

    他們這位太子爺竟然像民間的普通百姓一樣行了夫妻交拜之禮。

    整間喜堂鴉雀無聲。

    他們只差沒說:這也不太合規矩了!

    果然!裴謹眼角抽了抽,一副“讓我猜到了吧”的表情。

    他就知道。

    看著周圍人傻眼的表情,裴謹頗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猜醒的驕傲。

    看吧,被這位爺盯了這么多天改儀程,他現在可是能揣摩君心了!

    “禮成!”

    終于結束了。

    裴謹聽到這兩個字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目送著那對新人就在內侍的指引下離開了喜堂,心道:他應該可以放幾天假了吧?

    從頭到尾,謝應忱一直牽著顧知灼的手,不曾放開過片刻。

    禮官陪著新人進了寢宮,壓襟,撒帳,最后由謝應忱拿著秤桿挑了大紅蓋頭。

    坐在床邊的顧知灼只覺得眼前一亮,周圍終于又變得開闊了起來。

    她下意識地對著站在她跟前的謝應忱笑,眸子在喜燭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笑容璀璨如驕陽,昭顯著她的好心情。

    他也看著她,灼灼的目光在她如嬌花般的小臉上縈繞不去,熾熱無比。

    兩人四目相對,似乎忘了這新房中還有別人。”咳咳。“禮官干咳著出聲,請謝應忱也在床邊坐下,繼續指引兩人行沃盥禮、同牢禮,又令宮女取來了兩杯酒,分別送到了新人手里。

    “請喝合巹酒。”

    謝應忱用胳膊勾住了顧知灼的胳膊,兩人舉杯喝了口杯中的酒水。

    甘醇的花雕酒入口柔順清甜。

    接下來,再將自己的杯子送到對方唇邊,互相讓對方喝上一口。

    顧知灼一板一眼地喝著,眼角朝謝應忱看去時,卻見謝應忱的薄唇壓在了她留在杯口的那枚大紅口脂上,輕輕含住,淺啜了一口酒水。

    見兩人喝了合巹酒,禮官趕緊招呼著其他宮人一起退出了新房,步履無聲,還很貼心地給里頭的新人帶上了房門。

    室內只剩下了謝應忱與顧知灼兩人。

    顧知灼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杯中的酒水,兩人一起放下杯子。

    她的目光忍不住就落在他的薄唇上,那優美的薄唇染上了她的口脂,顯得比平時更紅潤,更妖艷。

    這家伙!

    顧知灼突然湊過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她想退開,可后頸卻被他的大手按住,他的薄唇與她的嘴唇貼得更緊,她能嘗到他口中那清甜的酒味。

    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想不了,只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吻。

    耳邊是怦怦的心跳聲,連她也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的……

    第 160 章   第160章

    整座皇宮都因為今天的喜事熱熱鬧鬧,還燃起了爆竹和煙花,此起彼伏。

    這一陣陣嘈雜的喧嘩聲,連身在乾清宮的皇帝也聽到了。

    皇帝從昏睡中蘇醒了回來,頭昏沉沉的,揉著眉心問道:“外頭出了什么事?”

    他的聲音嘶啞無力。

    “回皇上,今天太子殿下與顧二姑娘大婚。”梁錚就守在龍榻邊,恭聲答道。

    大婚?皇帝眨了眨眼,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眼神晦暗如淵。

    顧明鏡生了兒子他不知道。

    立太子他不知道。

    太子大婚他也不知道。

    如今這朝堂上下,到底還有沒有把他當作是一國之君?!

    怕是沒有了吧。

    皇帝蒼老的嘴角泛起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一顆心直墜至下。

    他在這個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朝臣們從前都對他卑躬屈膝,一副萬死不辭的樣子,可結果,所有人都背棄了他。

    皇帝藏于薄被下的手捏了捏手中的那個錦囊,道:“扶朕起來,朕要出去看看。”

    “皇兒大婚,朕這個當爹的不去,怎么成?”

    皇帝的語氣中帶著一點嘲諷。

    梁錚把皇帝扶坐了起來,又往他身后塞了一個大迎枕,柔聲勸道:“皇上,外頭風大,您龍體沒養好,不可吹風。”

    皇帝的臉色霎時間變了,重重地一甩袖,甩開了梁錚。

    “朕自己去!”皇帝冷聲道,非要起身,可他太虛弱了,才站起些許,腳下一陣虛浮,又狼狽地跌坐了回去,氣息急促。

    “皇上息怒。”梁錚熟練地屈膝跪在了地上,給旁邊的小內侍山海遞了個眼色。

    山海連忙扶住了皇帝,小心翼翼地給他撫背。

    外頭的爆竹聲更響亮了,也更刺耳。

    甚至于,連乾清宮的空氣中都飄起了一股若有似無的煙味。

    過了許久,皇帝又道:“去宣黎才人過來。”

    黎才人是宮中的一名嬪妃,不過是個五品的才人,進宮也有七八年了,膝下無兒無女。

    梁錚遲疑了一下,再勸道:“皇上……”

    “怎么!”皇帝勃然大怒地打斷了梁錚,一手抓起旁邊茶幾上的茶盅就往地上擲了出去,“朕現在是連找人伺疾都不行嗎?”

    “梁錚,你到底是朕的奴才,還是謝應忱的奴才?!”

    那茶盅在梁錚的腳邊砸成了碎片,茶水濺濕了他的鞋襪,可梁錚紋絲不動地跪在那里。

    “皇上息怒。太醫說皇上您要好好休養龍體,萬萬不可動怒。”梁錚維持著垂眸作揖的姿態,好聲好氣地又勸道,“皇上想見黎才人,奴婢這命人去宣。”

    梁錚對著山海做了個手勢:“山海,你趕緊去宣黎才人。”

    山海急匆匆地領命而去,另一個小內侍默不作聲地去打掃地面上的碎瓷片、茶葉和茶水。

    等地上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個二十五六歲身穿柳黃色妝花織金褙子,戴了一支赤金銜南珠步搖的鵝蛋臉婦人跟著山海來了。

    皇帝的后宮中每年都有納新的嬪妃,但是皇帝偏愛柳聽蓮和謝璟,為了他們母子的地位,所有的嬪妃出身平平,位份都不高。

    這無兒無女的黎才人也不算得寵,皇帝都快不記得她的容貌了。

    皇帝上下打量著眼前秀美無雙的美婦,直到此刻見到人,才隱約想起了她的樣子,一如記憶中的那般,性格溫和柔順。

    若非留吁鷹明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會是北狄在宮中安插的探子。

    “參見皇上。”黎才人神情溫柔地福了一禮,姿態優雅。

    皇帝疲憊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見一個小內侍端著藥進來了,就道:“才人,你伺候朕服藥。”

    黎才人恭順地應了一聲,接過了小內侍手里的藥碗,用調羹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送到皇帝略顯干癟的嘴邊。

    寢宮內又安靜了下來。

    黎才人服侍皇帝喝完一碗湯藥后,又伺候他擦身,動作小心翼翼……

    寢宮內偶爾回蕩起嘩嘩的水聲。

    給皇帝擦完了身,黎才人溫溫柔柔地說道:“皇上,妾身服侍您著衣。”

    這時,外頭又響起了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把她的話壓了過去。

    在尖銳的爆竹聲中,皇帝拉住了黎才人的袖口,湊在她耳邊道:“明天太子妃認親,按禮會讓家在京中的嬪妃歸寧一天,共沾喜氣。”

    “你去告訴留吁鷹,朕應了。”

    “告訴他,朕沒有輸,朕底牌,是……”

    “啪!”

    窗外又是一聲震耳的煙花聲炸響,從窗口可以看到一朵巨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開。

    黎才人眼簾微顫,神情溫婉柔順地低聲應著“是”,只有皇帝一人可以聽到她的聲音。

    外頭的煙花聲聲聲不息,此起彼伏,一朵朵璀璨耀目的煙花相繼在夜空炸開,夾雜著一連串的爆竹聲。

    太子大婚,京城沒有宵禁,不止是宮里在放煙花,連帶京城的不少百姓也在燃放煙花。

    一朵朵姹紫嫣紅的煙花照耀著整個京城,連帶天上的星辰也黯然失色,滿城歡騰。

    煙花燃了大半夜,直過了四更天,外頭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月落日升,天空漸漸地露出了魚肚白。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東宮的寢宮中,透過那薄薄的紅紗帳灑在少女那白皙纖柔卻不失圓潤的肩頭,那細細的汗毛仿佛透明似的。

    謝應忱已經醒了,支著身子,靜靜地看著顧知灼的睡顏,俯身在她玲瓏的肩頭輕啄了一下。

    好癢。

    這一晚上根本沒合眼多久的顧知灼下意識地就往被子里縮,身子蜷成了蝦米,眼皮沉甸甸的。

    等等!

    她猛地睜開眼,恰對上謝應忱神色愜意的面龐,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雙朝賀紅,對于新婦來說,是認親的日子。

    但作為太子妃,她可是背過儀程的,今天還要告祭太廟。

    “才卯初。”謝應忱湊過來,繾綣地又在她的鬢角親了親,“再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中略帶一絲沙啞,滿含笑意。

    “得起了。”顧知灼抬手推了推他,語氣嬌嬌軟軟,半是撒嬌、半是驕縱地斜睨了他一眼,嫵媚動人,“今天還有很多事呢。”

    一雙清澈的大眼波光瀲滟,讓他不由想起夜里這雙眼眸霧氣蒙蒙的樣子……

    他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顧知灼還以為他是不想讓她起來,嬌嗔道:“別鬧了。”

    謝應忱也沒打算真的“鬧”她,只是想與她耳鬢廝磨一會兒而已。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傾身又在她的唇角親了一下,這才放開了覆在她眸子上的那只手,掌心猶帶她的體溫。

    謝應忱掀被下榻,去了內間。

    顧知灼松了口氣,忍著身子的不適坐了起來,又把在外頭候了良久的那四個嬤嬤叫了進來。

    她也不想讓人服侍,但是今天要告祭太廟,必須再穿上那一整套禮服,戴九翟冠,沒這幾個嬤嬤的幫手,這大禮服她可搞不定。

    等穿好禮服后,顧知灼覺得更累了,腰酸背也痛,可還是得強自打起神來。

    小夫妻倆先去了一趟坤寧宮,給顧明鏡的牌位磕了頭,就坐上了預先準備好的儀仗,這時已是辰時一刻了。

    全副儀仗自坤寧宮一路駛出了宮門,本應該左轉往長安左門去往太廟的,

    可太子儀仗卻在禮部官員以及禁軍們震驚的目光中繼續往前,穿過承天門,又馳過三四條街,一路到了衛國公府。

    “國公爺,夫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來了!”下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稟到了正院。

    聽到來稟,衛國公夫婦不由面面相覷。

    衛國公夫人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微妙。

    衛國公正想出去迎一迎,但外頭已經響起了大丫鬟的行禮聲:“……太子殿下,太子妃。”

    門簾被人從外頭掀起,謝應忱與顧知灼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阿池,你怎么回來了?”

    見謝應忱來得突然,衛國公的心里多少有些擔心是不是朝堂或者北境出了什么事。

    讓他去吧!他還沒老呢,完全可以上馬拉弓,可以不用待在京城養老的。

    思緒間,衛國公神色一凜,舉手投足之間,釋放出一股自信沉穩、從容不迫的氣勢。

    謝應忱牽著顧知灼的手直走到了衛國公夫婦前,含笑道:“爹,兒子成親了,今天帶媳婦來拜見爹爹和娘親。”

    小兩口雙手交握,十指交纏,皆是眉眼含笑。

    此話一出,衛國公夫婦倆都愣了愣,錯愕寫在他們的臉上。

    “田嬤嬤,去備茶。”顧知灼很自然地吩咐了田嬤嬤去備茶,又笑吟吟地走過去,一點也不見外地扶著衛國公夫人在羅漢床上坐好。

    謝應忱把衛國公也推到了羅漢床上坐下。

    田嬤嬤是個機靈的,不僅依言備好了茶,又在地上放好了兩個蒲團。

    謝應忱與顧知灼一同跪下,分別從丫鬟手里接過了一盅茶,兩人的茶同時遞向了衛國公。

    “爹爹,喝茶。”

    衛國公哈哈大笑,一一接過了兩人的茶。

    接著,丫鬟又把兩杯茶送到了謝應忱與顧知灼手里。

    “娘,喝茶。”

    謝應忱把茶奉上,送到衛國公夫人的手邊。

    那雙漂亮的狐貍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衛國公夫人呆呆地看著跪在她跟前的謝應忱。

    今天的謝應忱穿著一襲玄色的冕服,頭戴九旒冕,垂下的九旒彩珠在面龐前輕輕搖曳,襯得他威儀不凡,與記憶中那個荏弱的小嬰兒判若兩人。

    恍惚間,她眼前浮現他剛剛出生時的樣子。

    當時的他被包在一個大紅襁褓里,是那么小的一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傷到似的。

    他長得很漂亮,那么像顧延之,當時她根本就沒懷疑過。

    她親手養大了他,看著他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一點點地長成了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郎。

    曾經,他是她的驕傲。

    直到五年前,婆母病重,在迷迷糊糊間說漏了嘴。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的兒子在出生就死了。

    她就像個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此時此刻,謝應忱的這聲“娘”令衛國公夫人的心尖一顫。

    她養了這孩子長大。

    他現在是太子了,很快就會成為大景的天子,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可他還是愿意喊她娘,他拉著他的媳婦一起跪在她跟前給她敬茶。

    一瞬間,她埋藏在心里這些年的隔閡徹底消散了。

    心頭忽然間就豁然開朗。

    衛國公夫人緊攥成拳的那只手漸漸地松開了,抬手接過了謝應忱奉上的茶,輕輕一笑:“乖。”

    她淺啜了一口熱茶,就把茶杯放在一邊的茶幾上,緊接著又接了顧知灼遞上的茶。

    “你們兩個都起來吧。”

    任她心頭再怎么翻江倒海,衛國公夫人的臉上始終沒有多大變化的神情,一直端莊優雅,只對著小兩口露出了一個溫婉的笑容,笑容直達眼底。

    衛國公松了一口氣,簡直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他是賠罪了又賠罪,小意殷勤,可夫人表面上好像不生氣了,但對他又總是冷冷淡淡的。

    這兩天,他都在琢磨著夫人喜歡山茶花,他要不要買個山茶花的園子給夫人賠罪。

    還是兒子和兒媳婦有用!!

    他的兒媳婦果然旺國又旺家。

    衛國公心情大好,腆著臉,對著妻子討好地說道:“惜文,還是你眼光好,給阿池挑了一個這么好的兒媳。”

    換來的是衛國公夫人一個白眼。

    衛國公:“……”

    衛國公臉色一僵,明白了。

    好嘛,他自己犯得蠢,還是得再努力努力,夫人總是會心軟的吧?

    顧知灼努力地憋著笑,差點沒笑出來,只能默默地掐了掐謝應忱的掌心。

    謝應忱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起來,又順手給她整理了衣裙,一眼瞥到她掩在領口下的一枚紅痕,唇角不由彎了彎。

    衛國公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提醒道:“阿池,你和夭夭該去太廟了,別誤了吉時。”

    時辰確實不早了,謝應忱和顧知灼又對著兩位長輩行了一禮,就先走了。

    太子與太子妃的儀仗就停在衛國公府門前,禮部官員們在那里焦慮地來回走動著,一遍又一遍。

    見他們倆終于出來,幾個禮部官員終于松了口氣。

    禮部尚書裴謹一臉的麻木,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努力告訴自己:大禮快結束了,再熬一熬就夠了。

    “起駕。”

    禮官一聲喊后,儀仗便上路了,一路往太廟趕去。

    以禮親王為首的宗室親王及其女眷都候在了太廟的大門口,翹首以待,眼看著太子與太子妃在吉時前趕到了,一個個都是如釋重負。

    樂工奏響了肅穆的禮樂聲。

    眾人簇擁著謝應忱與顧知灼往前殿方向走去。

    顧知灼是第一次來太廟,卻根本無心欣賞這里的景致,幾乎是被禮親王與禮部官員攆著進了前殿。

    接下來的儀程她根本就沒什么印象,反正就是按著背過的來,跪祖宗牌位,跪天地,連她自己也不記得到底跪了多少回。

    最后,由禮親王親手給顧知灼上了玉牒,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好幾天都沒睡好了,越是期待,就越是怕節外生枝,直到現在,塵埃落定,才算是徹底松了一口氣。

    他笑瞇瞇地反復看著玉牒,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唐姓的皇孫或者皇孫女嗷嗷誕生。

    男孩女孩都可以。

    他不挑的!

    裴謹看了看傻笑不已的禮親王,只能出聲提醒道:“太子殿下,王爺,該去東宮了。”

    今天的事可不止是告祭太廟,太子妃還要在東宮與唐氏宗親認親,之后還需要接受內外命婦們的見禮。

    每一個儀式禮部都提前與欽天監算好了吉時的,錯過了吉時,就勢必會影響到下一步。

    在禮部的催促下,一炷香功夫后,眾人便簇擁著謝應忱與顧知灼從太廟移步東宮正殿。

    謝應忱與顧知灼坐在了居中的主位上。

    在民間,新媳婦過門,要一個個地走過去給男方的親眷行禮,認親。

    可在皇家,以顧知灼太子妃的身份,無論是皇家的那些皇子公主,還是宗室的那些王妃、郡主、縣主等等全都需要給她行大禮,也只有禮親王、怡親王這些身份高的長輩能讓她稍微欠一欠身。

    眾人按著品級高低一一給顧知灼見了禮,一旁宗人府的內官一一報明他們的身份。

    除了謝璟因為身有重孝沒有到,顧夭夭見到了其他的皇子和公主們,最大的五歲,最小的才兩歲多,神情靦腆,一個個不敢直視顧知灼。

    “皇嫂。”三歲的小公主像模像樣地福了一禮后,怯生生地喚了聲,立馬被在后頭的乳娘不著痕跡地扯了一下。

    小公主縮了縮脖子,改了口:“太子妃。”

    “熙寧,”顧知灼溫和地笑了笑,給一個金鑲玉鐲子作為見面禮,戴在了小公主藕節般的手腕上,又摸了摸頭,“叫皇嫂吧。”

    “皇嫂。”小公主靦腆地笑著,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見太子妃為人親和,其他皇子公主們也放松了不少,一一上前見禮,每人都得了見面禮,公主得的是鐲子,皇子得的是文房四寶。

    足足一個時辰才認完親,那之后,謝應忱與禮親王等人便去了東配殿,只留下那些女眷。

    禮部官員又把在西偏殿中待命的那些內命婦們傳喚到了正殿。

    如今宮中沒有皇后,剩下的這些低位嬪妃于太子而言,連庶母都談不上,自是只有她們向顧知灼見禮的份。

    顧知灼儀態萬千地坐在一把金漆雕鸞鳳高背大椅上,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溫溫柔柔的笑容。

    幾個嬪妃暗暗地交換著眼神,心想這位太子妃一看就是溫柔的好性情,就跟傳言中的一樣。她們忐忑了好幾天的心這才安定了不少。

    誰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日后她們是凄苦的守皇陵,還是安穩的在行宮養老,都是這位太子爺一句話的事。

    “見過太子妃。”

    這些嬪妃紛紛地給顧知灼屈膝行禮,一個個低眉順眼得不得不了。

    內官也一個個地為顧知灼介紹,這是陸昭儀,那位是黎才人,下一位是黃美人……

    顧知灼聽了,但是她一次性也記不住那么多人,也就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而已。

    她耐心地等內官介紹完了,和和氣氣地抬了抬手:“免禮。”

    她正打算按著禮部教的儀制,讓她們退下,就見其中一個身姿婀娜的妃嬪小心翼翼地上前了半步,屈膝福了福,開口道:“求太子妃允妾身等歸寧。”

    顧知灼微微地挑了下眉。

    她只是動動眉梢,一旁察言觀色的祝嬤嬤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俯身湊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位是黎才人。”

    “太|祖皇后性情溫和大度,在世時定下規矩,皇家有喜事時,也讓宮里的嬪妃們沾沾這喜氣,讓她們能見見家人。”

    這些嬪妃一年也就逢年過節能見上一次家人,大部分人自進宮后,就再不曾出宮過,太|祖皇后寬厚,也是憐惜這些嬪妃孤苦,才定了這么個規矩。

    顧知灼的目光在黎才人的身上落了一瞬,在對方那低垂的鵝蛋臉上轉了轉,小聲問祝嬤嬤:“宮中有多少嬪妃的娘家是在京中的?”

    祝嬤嬤在宮中幾十年,對于宮里的事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想也不想就答道:“有黎才人、王才人、何昭媛、胡選侍和劉淑女,共五人。”

    顧知灼微微地笑:“那這件事就交給嬤嬤負責了,看看還有誰要歸寧的?”

    “一切都交給嬤嬤你了。”

    她笑得溫溫柔柔,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祝嬤嬤,一副委以重任的樣子。

    黎才人半垂的眼睫輕顫,低眉順眼地垂手而立,安靜得仿佛一枝插在花瓶里的木芙蓉。

    祝嬤嬤猶如服了什么靈丹妙藥似的,瞬間精神大振。

    姑娘剛嫁進宮來,就遇到這么一件事,從前這種事都是該由皇后安排的,可現在宮里沒皇后,也只能由太子妃擔待著。

    現在也不知道上下有多少眼睛盯著姑娘呢。

    祝嬤嬤鄭重其事地屈膝福了福:“姑……太子妃放心,奴婢絕對辦得妥妥當當。”

    這是姑娘成為太子妃后交給自己的第一件差事,是姑娘對自己的看重與信任,她可不能丟了姑娘的面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精品一区2区3区|91蝌蚪在线播放|一级国产20岁美女毛片|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不卡|少妇内射兰兰久久|日本成人=a | 日本少妇浓毛BBWBBWBBW|久久久久久成人网|亚洲中文有码字幕日本|老妇出水bbw高潮|色偷偷88888欧美精品久久久|日韩午夜精品 | 亚洲αv久久久噜噜噜噜噜|国产乱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哈哈操影院|#NAME?|国产看片网址导航|欧美V亚洲V日韩V最新在线 | #NAME?|www.夜夜骑|亚洲人成网站精品片在线观看|视频在线观看入口黄最新永久免费国产|日本免费一级|巨大垂乳日本熟妇 | АⅤ天堂中文在线网|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欧美|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校|日韩一二三区不卡在线视频|欧美在线观看www|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5566 | 精品国产96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综合久久无码欧美|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第一福利|成人无码免费视频在线观看网址|伊人wwwyiren22cn|极品尤物被啪到呻吟喷水 |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不卡|久久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米奇777超碰欧美日韩亚洲|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免费|玩弄美艳馊子高潮秀色可贪|日本做暖暖xo小视频 | 91免费版视频|在线观看人成激情视频|午夜激情视频免费|91麻豆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日韩精品1|夜夜爱视频 | 亚洲欧洲国产视频|麻豆视频xxx|日本在线观看一区|亚洲成=aV人片无码不卡播放器|麻豆性生活视频|欧美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日韩网站中文字幕|国产精品入口在线观看|少妇高潮喷水久久久影院|丰满爆乳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一区二区日本在线|婷婷777 | 啊灬啊灬啊灬快高潮视频|国语自产少妇精品视频蜜桃|欧美专区一区|人人草人人爱|一级毛片在线观|欧美国产日韩另类视频区 |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青草色艺|国产亚洲欧美在线另类|女被啪到深处喷水视频网站|天天看高清特色大片|#NAME?|四虎影像 | 成全高清视频免费观看|亚欧在线观看视频|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欧美老妇|性感一级片|日韩一区免费观看|欧美日韩在线免费观看 | 偷欢人妻HD三级中文|不卡一区在线观看|午夜激情视频在线|eeuss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大尺码专区mv|久久免费小视频 | 视频二区在线|www激情|色在线视频播放|老师你兔子好软水好多视频|满嘴射影院|国产亚洲区 | 精品国产91一区二区三区|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日韩久久久久久|一=a一片一级一片按摩师|91麻豆一区二区|成=av人片在线观看www | 喷出高潮国语对白|久久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国产高清吃奶成免费视频网站|亚洲视频三级|免费一级黄色|久久综合给合久久狠狠狠97色69 家庭午夜影院|chinese老熟妇老女人hd|欧美成性色|中文字幕无码=a级毛片观看|日本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久久国产精品偷导航 | 人人射影院|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高清|欧美狠狠|91精品蜜臀在线一区尤物|国产日本韩国在线|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仓本 | 婷婷综合久久狠狠色99H|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视频99|9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三区|激情中文小说区图片区|国产亚洲日 | 26uuu欧美一级|欧美日韩免费|女人被黑人躁得好爽视频|国产肉体XXXX裸体784大胆|四虎最新网址|欧美色v | 国产人成精品香港三级在线|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免观看|男女无套免费视频软件|中文无码一区二区不卡αv|91短视频免费|亚洲美女精品区人人人人 | 广东少妇大战黑人34厘米视频|日韩午夜在线|国产=aⅴ激情无码久久久无码|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色欲|日本阿v天堂|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 精品人妻中文字幕无码蜜桃臀|高清视频播放在线观看|色综合久久中文综合网|国产精品视频在线观看|美女爽到呻吟久久久久|亚洲国内精品 | 91大片淫黄大片在线天堂|国内国产精品久久|91cc.live最新国产|成人=aⅴ视频|v=a在线|国产成人免费视 | 国语精品对白露脸少妇网站|快好爽射给我视频|国产熟妇另类久久久久久|在线看免费视频|www久久九|亚洲综合欧美另类 | 水蜜桃一区二区|特黄特黄=a级毛片免费专区|99久免费视频精品老司机|#NAME?|狠狠综合久久久久尤物|欧美成人精品在线观看 | 男人视频在线观看|青青青草国产|国产成=a人亚洲精v品无码性色|91深夜|国产chinese精品露脸|日日日日做夜夜夜夜做无码 | 美女裸乳裸体无遮挡的网站|在线观看不卡视频|免费午夜看片|亚洲精品日韩一|一级中国黄色片|国产亚洲精久久久久久叶玉卿 | 苏畅在麻花传媒的代表作品|亚洲第一久久久|九色91福利|欧美一级网址|456欧美成人免费视频|亚洲狠狠干 | 亚洲精品毛片一区二区|在线理论片|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边打电话|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第一区|亚洲欧美偷自乱图片 | 欧美人人|91精品久久久久久综合|日本一区二区三区视频视频|欧美老熟妇乱子伦视频|91精品国产99久久久久|国产不卡三区 | 国产无码免费视频|色天使色妺姝在线视频|国产一级黄|777婷婷|成在线人=av免费无码高潮喷水|无码精品久久久久久人妻中字 | 中文字幕在线视频2019|欧美第一页草草影院|天天操天天射日本人|国产高清在线露脸一区|自拍性旺盛老熟女|九九视频大全 | 男女免费视频网站|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成人片|人人草人人看|蜜桃97夜夜做|亚洲精品色午夜无码专区日韩|国内精品国产成人国产三级粉色 高清偷自拍第1页|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爽|黄色影院网站|国产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影院|性一交一乱一乱一视频96|久热精品在线观看视频 | 12一14幻女bbwxxxx在线播放|自拍偷拍第5页|成人小视频免费看|在线看黄色片|亚洲精品国产品国语在线观看|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 婷婷五月综合国产激情|亚洲自拍一区在线观看|日本做暖暖视频高清观看|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综合四季|蜜桃=av影院|天美传媒一区二区 | 巜豪妇荡乳2在线观看|又粗又硬进去好爽=a片视频野花|6969成人亚洲婷婷|99视频免费播放|97国产在线播放第一页|人人人澡人人人妻人人人少妇 | 美女视频黄=a视频免费全程软件=axs|忘忧草在线影院两性视频|久久人妻内射无码一区三区|亚洲精品一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久精品免 | 亚洲精品网站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美女久久福利网站|久久xxxx|亚洲精品精品|国产激情99|国产高清无码日韩一区 | 青青青在线视频国产|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伊人网综|国产免费久久精品久久久|一本丁香综合久久久久不卡网站|国产毛片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h黄视频在线观看|日韩精品=a=a=a|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男男|99精品中文字幕|C=aOPORN成人免费公开|久热久爱 | 国产婷婷综合在线视频中文|人人超人人超碰超国产97超碰|一区二区动漫|中国农村毛片免费播放|久久综合久久久久88|男女猛烈啪啪无遮挡免费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