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不適在烤化著盛吟。
盛吟的腦里變得更紊亂。
發著燒的身體牽制了她夜里本來就薄弱不堪的精神力,讓她還是不自主地陷在了漫長的夢里。
過往在她夢里重演得很清晰。幀幀爭先恐后涌出舊影的夢境,比清醒時更讓她覺得留戀。
那里所有人都還在,還有她的爸爸,是鮮活的,歡笑的。
唯一黑白的是站在一旁旁觀的她。她看著過往的他們,看著過往的繼續,只是看著都有眼眶發酸的歡喜。
只是她停留得太久,夢太長,深切的寂靜也會來,她會難以避免地看到過往的結束。
很多尖厲的說話聲響起,影像不斷錯閃而過。醫院的走廊上,那里人來人往,大家哭鬧得步履匆匆。
四年前的那個重癥病房在盛吟的夢影里一點也沒褪色。
手術醫生穿著藍綠色的大褂,他從手術室出來,面露難色,朝著她們搖了搖頭。
淌著紅字的白紙被送到了她顫得不停的手上,或垂首或旁觀的那些人也都站在門外,看著她睡著了的爸爸,靜躺在床板上。
白色覆在她爸爸身上,他不會再對盛吟笑了。
她不知道應該怎么求到她爸爸再醒過來,也怕面對她媽媽,那是濃重到令人窒礙的喘不上氣。
面前越來越黑,盛吟站在暗處,眼淚簌簌落下。
臉上凌亂淚痕泛干帶來的涼意還交織著熱意,夢里生出了高爐,生出了焰火,無處不在的高溫烤著她。
她感受著她的雙眸和鼻尖熱燙。氣流燒得像是刀子剜肉的疼,仿似酷刑,沒有休止,怎么也醒不過來。
一秒,兩秒......
徹底沉沉到只剩下一片黑暗,是現在的她被裹進了一床厚沉的棉被,體溫觸碰之間還在不斷地升溫,棉被縮水般燙錮著軟綿無力的她。
像被錮進一個呼吸不暢的懷抱里,盛吟被錮得很緊。
垂著頭,她滾燙的側耳聽到失了律的心跳聲。鼻間熟悉的氣息,像是冷冽月色下山峽谷澗的薄霧,寒涼得她眼淚洶涌地砸了下來。
一夜的滾燙難眠。
額間臉上反復的溫涼交替。
再醒過來,盛吟只覺得自己像是剛從深水海域里爬起來。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泛著讓她無力挪動的冷疲。
盛吟睜開眼,看著杏子灰的天花板從模糊慢慢清晰。
天色很亮,聞到熟悉的暖榛果香,盛吟轉眼,看到雙眼微腫的毛奕奕。
可能是知道的突然,也就在匆忙之間。眼前的毛奕奕還穿著一身干練的衣裙,臉上的妝容淡了卻還在。
見盛吟終于醒了,毛奕奕長舒了一口氣。她雙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聲音還帶著心悸不安的擔憂,“阿吟,你把我嚇壞了。”
“現在覺得怎么樣,來,再喝個水。”毛奕奕摸了下杯壁的水溫,才把杯里帶著的吸管湊到了盛吟唇畔。
盛吟這一覺,睡了整晚和今早的一個上午,還落了一身的汗。
在啟唇喝了幾口水之后,盛吟還沒說話,毛奕奕就又準備去把熱了幾遍的粥端過來。
毛奕奕吸了吸鼻子,“就是你,一直沒醒。這粥都熱了幾遍,再難喝你也只能先喝這粥了。”
看著毛奕奕紅通通的鼻尖,盛吟抬手貼著她的臉,軟綿綿地跟她示好,“我這連米都沒有,能喝上毛小姐特意熱的粥,那簡直是十萬分的受寵若驚。”
人還沒好就開始甜言蜜語,她要對誰示個軟,誰不得馬上妥協,毛奕奕也真是對盛吟沒轍。
廚具是這本來就有的。
大米卻不是,不過也算不上特意。毛奕奕也沒想邀什么跑幾趟的功,“我是在樓下的時候,知道你這都缺了些什么,順手買上來的。”
不上來,怎么知道,她這也沒缺什么好像。
盛吟腦里像灌了泥漿,不太清醒。
聽了毛奕奕的話,沒能多作分辨,盛吟只是攔下了要去端粥進來的毛奕奕。
汗涔涔過后,盛吟的身上很不舒服,她掀了棉被,想先去主衛洗漱。
昨晚半夢半醒的時候,連這床棉被在發燒的催動下都變得厚沉了太多,現在一掀,也好像還好。
盥洗臺前。
水流嘩嘩流著,腳步像踩在云棉上虛浮著,盛吟手扶在盥洗臺上。
整個主衛里,只剩下她艱難呼吸的聲音。
發高燒遠沒有困陷在舊影里的難受,盛吟臉上的水珠成線掉落,幾掬過后,盛吟的呼吸才逐步平緩。
她抬眼看著鏡里的自己。剛才還覺得毛奕奕的眼睛腫了,現在看著鏡子,自己其實更好不到哪里去。
臉上濕涼的淚痕毛奕奕都幫她拭去了,但是眼睛的紅腫卻看著還是很嚇人,整個人看上去糟糕透了。
垂眼還能看見白凈的毛巾整齊放在右上角,是盛吟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
手旁,還有兩沓的方帕,都是疊得正正方方的一塊塊。其中一沓濕的,應該是昨晚幫盛吟敷額降溫的。
規整得有些過了頭,毛奕奕什么時候也有強迫癥了。
盛吟指尖挑起了一塊巾帕,不是她的東西。所以,這也是,毛奕奕順手買上來的?
換了一身衣服,腦里的泥漿稍微倒出去了一些,盛吟才開門走了出去。
毛奕奕已經在餐桌那坐著等盛吟。
她面前的餐桌上,還堆了一堆的藥。
亂七八糟丟著,這才像是毛奕奕,東西的擺放和歸集毫無章法講究,那兩沓方帕就不像是她能擺疊出來的樣子。
借著毛奕奕伸過來的手緩了點力,盛吟也坐在了桌前。
“買這么多藥干什么?”盛吟聲音還是有些啞著。
毛奕奕手已經摸到了她的額上,絮絮叨叨,“就你這聲音,這體溫,這么多藥都怕鎮不住。”
再是心疼地說著氣話,毛奕奕也不敢提去醫院。
把盛好粥的小碗推到了盛吟跟前,毛奕奕又開始在那一堆藥里面拿著等下要吃的藥。
退燒的,消炎的,清喉的,外敷或者內服的,膠囊糖衣或者顆粒沖泡的。
盛吟燒還沒退完全,得繼續吃點退燒的。
毛奕奕瞇著眼,看著藥盒外面的說明備注。
看得都快眼花,再三確認沒錯之后,毛奕奕問盛吟,“膠囊好像容易吞服一點?但是這個顆粒好像也是一樣的效用,好像還是這個比較溫和點,這個吧?”
盛吟勺著粥的手頓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容易生病。
大學時候的盛吟,身體素質其實自覺還行。
哪怕是在那個下雨天,幫沈斂止費力地撐著傘,雨打濕了盛吟半邊的衣袖,盛吟也沒生病。
當時的沈斂止無奈嘆氣,幫盛吟收傘,抱著她之后,他還擔心地探了下她的額頭。
撐著傘,他又從他的宿舍樓,送盛吟回了她的宿舍樓。
在盛吟的記憶里面,她大學時期唯一的一回發燒,是那次她和沈斂止吵架了。
也不能算是吵架,準確來說應該算是盛吟單方面的生氣。
那時盛吟在準備五四匯演的節目表演。
g大所有的院系都各自會出一個節目,盛吟和毛奕奕她們的那個節目就相當于是藝術史論系的代表節目。
她們彩排了一個多月,白天正常上著系里的專業課,晚上就約著一起去練習。
剛五月的天氣,露天高臺上,晚間的風吹得還是有些涼爽。
盛吟穿著白色的短裙,跺了跺腳之后。她就翹首張望,一直在等著沈斂止過來。
節目的出場順序,她們系的出場時間,盛吟在沈斂止耳旁呼著氣說了好多遍。
她們節目上有六個女生。
在喜歡的人面前,女孩子總是會有更多幾分的敏感。盛吟就怕沈斂止看不到她,她還特意在她手腕上纏了五色絲帶。
法學系的坐席就安排在左手邊,毛奕奕對著老遠揮手的陳遠帆也回了個招手。然后毛奕奕湊到了盛吟耳旁,“沈斂止會過來吧?”
“他會來的。”那個時候是盛吟肯定點頭。
但是一個節目接著一個節目結束,陳遠帆旁邊的那個座位也一直都是空落落的。
沈斂止竟然沒來,直到盛吟她們的節目結束,整個過程,盛吟一直等著望著,就是沒有看到沈斂止。
她沒冤枉沈斂止,他竟然只是在敷衍她,那個認知讓盛吟那么的委屈和難過。
那天晚上回到寢室,盛吟哭著罵了沈斂止大半宿。
第二天盛吟就糊里糊涂地發了高燒。
不知道是誰抱著她去了校醫室,盛吟再睜眼,已經躺在校醫室的病床上輸著液。
她還看到了昨天缺席的沈斂止。
他坐在病床邊,正低頭看向她。他的眼神有些疲憊,還有些讓步,沈斂止問她說:“還生我氣嗎?”
“對不起,別氣了。也別生病,都是我不好。”
他就直接那樣道了歉,連他為什么沒來都沒解釋一句。
盛吟心里酸酸脹脹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被他這幾句話輕輕地按了一下。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也不是真的在生氣。
她只是委屈他的敷衍,又不想承認。
盛吟覺得那個時候的她,可能也是有些被縱壞了脾氣的。
最先開始,她可能跟大多數喜歡沈斂止的女生一樣,沈斂止越是冷不可觸,她就越想去撩撥他。
陷進去之后,盛吟就忘記最先開始她纏著沈斂止的時候,都是什么樣的心情。
她接受了沈斂止的道歉,讓那件事翻過頁。
沈斂止那會還態度良好地拿著她的書,替她上完了柳教授的課。回來之后,繼續一邊在病床旁守著盛吟輸液。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病,g大的校醫無聊地過來巡了幾回,沈斂止每回都得問著他怎么樣。
校醫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看著沈斂止挑了挑眉,最后放心地把藥交給沈斂止,讓他照著醫囑讓盛吟定時吃藥。
盛吟那個時候心里還結著個潮濕的氣團,蠻不講理地開始挑毛病,說那個藥太大粒,這個藥沒糖衣,她都不想吃。
沈斂止轉身就出了病房。
好一會,他又換了個什么顆粒和藥回來。去問了校醫,是同樣效用的退燒止咳藥。
沖了熱水,沈斂止把顆粒泡在水里化開了。
又臭又復雜的味道讓盛吟屏著呼吸完全不敢聞,沈斂止端著藥來到了她面前。
看著稠黑的濃苦,盛吟又后悔了,“還是換回原先的藥吧。”
.......
沈斂止可能也是無奈的,她看著他的唇角好像還帶著微小的弧度,他勸她良藥苦口,可盛吟就是不聽。
后來沈斂止應該是怕了她,幾盒藥都放著,在藥盒外面貼著他寫下的用量次數標簽。
甚至他還嚴謹地備注清楚,不能和某藥一同服用。
但是,現在的盛吟,已經沒有當年的刁鉆了。她怕麻煩別人,也怕和別人再產生更多的糾葛難安。
只是不曉得問醫買藥的那個人知不知道。
盛吟覺得自己腦里的泥漿徹底倒了出去。
她拿過毛奕奕現在拿在手里的那盒膠囊,上面沒有貼著標簽。
可能是臨時在這找不到標簽,但是用量和次數那里,都被人用筆圈注了出來。旁邊還有那句熟悉到眼熱的話,不能和某藥一同服用。
經年沒見的字體,好像比先前的筆鋒更凌厲了幾分。
“藥,你買的?”盛吟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問著毛奕奕。
毛奕奕張著口,踟躇了兩秒,點了點頭。
是毛奕奕買的,盛吟的心卻不敢放下。
她想了想,跟毛奕奕確認,“我昨天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有告訴你這屋子的房門密碼嗎?”
......應該是沒有。
盛吟看到毛奕奕臉上有些為難,她昨天是燒昏頭了。還有可能是,“奕奕你猜到了密碼?”
盛吟的屋房密碼,是用的她爸爸的生日。毛奕奕會知道嗎,那個人是知道,但是他猜到了嗎。
從迷蒙的猜測里面,抽扯出了最讓人啞然的可能。
盛吟抬手拿起手機,打開了昨天的通話記錄。
那串她按下的十一位數字,她以為的毛奕奕的手機號碼數字,竟然變成了沈斂止的手機號碼。
盛吟的心被這串數字直直拽到了淵底。
沈斂止的任何聯系方式,盛吟早就刪除殆盡,但就算隔了幾年,她也還是清楚記得他的手機號碼。
有很多個日夜,她和沈斂止的聲音都在那兩串數字中往來。
她喜歡沈斂止,喜歡到通話時她從不分心做別的事,就只專心和他通話,無論多幼稚無聊的話:“沈斂止,快看你頭頂的月亮。”
只是他應該沒那么無聊。
這么幾年,盛吟也沒想到,沈斂止竟然也沒有換掉手機號。
盛吟覺得現在自己的臉上是火辣辣的疼。
昨天她還說了那幾句幾近是羞辱沈斂止的話,說他余情未了,她那譏嘲的語氣,現在的盛吟都還記得清楚。
結果盛吟在迷糊昏頭的時候,竟然撥的是沈斂止的手機號碼。
她真是病瘋了。
明明她想麻煩的是毛奕奕。
昨天沒接到電話的毛奕奕,是在外地的項目上。沈斂止告訴她,她再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近凌晨了。
沈斂止比毛奕奕早了好幾個小時過來,他把躺在沙發上的盛吟抱進了臥室。
天亮了之后,沈斂止拿筆把藥都圈注出來,才沉默著走了。
毛奕奕剛一直不敢跟盛吟說,現在看盛吟知道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毛奕奕猶豫地出著餿主意,“要不,咱裝作沒這回事?”
發生過的事,怎么會因為裝作沒有,就完全不存在。
盛吟疲憊地關掉了手機,她別開眼,眼下有些發熱。
她現在已經完全沒辦法去思考,沈斂止到底為什么要過來。
“阿吟,你想見沈斂止嗎?”猶疑再三,毛奕奕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他就在門外,和陳遠帆一起。
毛奕奕說完,屋內的門鈴就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