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身?”
“就是他的根基,是他的生父,占婆教教主——吞赦天尊尸骨的魃,小圣君當年墮魔,其實就是把自身獻給了吞赦天尊。按理來說,他會被奪舍,魂魄會被吞赦天尊吞噬,可興許是他的執念與怨念太強,吞赦天尊沒能吞噬得了他,反被他控制,成了他的力量之源。”
我一怔,不由想起在那場雪崩后我們在林海里遇到的“樹妖”,想必,那就是所謂的吞赦天尊,那林的生父,他的力量之源。
“那,那林現在去做什么了?去尋他的根基療傷嗎?”
清絕點了點頭:“應該是。只是恐怕,他要面對的麻煩,不止是修復根基這么簡單。”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浮現出那白發女魔的身影——她重創了那林,當時卻不追來,恐怕就是為了逼他回去尋自己的根基!
說不定,他們一早設下了埋伏,就等那林出現,好守株待兔!
“糟了,那林有麻煩了!”我沖進房中,火速收拾行李,莫唯跟進房中,幫我一起收拾起來,“染哥,我們的確得帶你和他的分身離開,但我們絕不能去找他。我知道你擔心他,但你有沒有想過,他這么做,就是為了分出力量保護你,也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
我的手僵了僵:“如果他的源身.....被毀了,他的分身會怎么樣?”
莫唯一愣,撓撓頭:“這個我也不知道,得問師父......”
“若能找到有大量這種土的地方,興許,即便他源身被毀,他的分身也有存活的可能。”門口蒼老的聲音傳來,我抬眸看去,見清絕手里捧著一把土,對光細瞧,“這土里蘊著魔氣,與小圣君似是同根同源,不知是不是他未雨綢繆有意為之,不定,就是料到了會有這一日。”
“什么意思?”
他呵呵一笑:“我是說,小圣君聰明得很,恐怕早就把自己的力量散沁入了土地中,將源身轉移,藏起來了,他的母尊想要找到他,絕非易事。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吧,小圣君讓你尋我們來,定是怕自己的分身不足以護住你,讓我們看著你,以免你亂跑。”
我搖搖頭:“可昨夜,這樹偶還是他本人的模樣,我都沒有分辨出來,今天他卻連人形也無法維持了!他的源身肯定是出了什么問題!”
清絕臉色微變,蹙起眉心:“人形.....看來他分了大半力量留下來護你,若是如此.....他應敵恐怕力不從心,我們得快些尋到這土所在處。”
“這是什么土?”
“土里有無法融化的細碎冰渣,是永久凍土。貧道想,應該是來自蘇瓦伽山脈海拔很高、終年有積雪的哪座山上。至于具體的位置,就要問小圣君自己了。不過,貧道方才問他,他卻并無回應。”
怎么會?我心里一驚,奔進浴室:“那林?”
樹偶安安靜靜的,樹藤垂在土上,一動不動。
“那林,你別嚇我.....告訴我,這土具體來自哪里?”
樹偶毫無反應。我心里一沉,如墜深淵。
出門時,外面還在下雨。我小心翼翼地抱著裝在盆栽缸里的那林,鉆進車中。雨滴紛亂敲打著車窗,攪得我愈發心神不寧。
那林,你在哪里?此刻在經歷什么?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你等了那么久,尋了那么久,一定會拼盡全力,和我長相廝守。
我抑住自己的胡思亂想,閉上眼,手指嵌入盆里的凍土深處。
海拔很高,終年都有積雪,是在蘇彌樓山上嗎?
在曾經的古格王城附近嗎?
具體會在哪里呢?
我抓起一把盆里冰涼的土,放在手心細瞧。
正如清絕所說,土里有細碎的白色顆粒,是無法融化的冰渣,但僅憑這個,根本無法判斷具體位置。
“染哥,你在看什么?這土,除了冰渣,還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莫唯湊過來,打開了手機上的手電筒,照亮了我手里的土。
我的目光瞬間滯住,睜大了眼。
細碎的白色顆粒間,有些許,泛出了紫色的點點熒光。
——火焰石。
這土.....
“我知道這土的出自哪里了,清絕道長!去蘇彌樓山,小七道長,麻煩你開快點,先去一趟商場,買戶外裝備!”
那林,你可有料到,我們年少時許下的約定,成了你我此生能共白頭的希望?
“說實在的,他還真挺有福氣。”
聽見耳畔傳來莫唯的小聲嘀咕,我側眸看去,見他目光閃避,臉頰泛紅,似不敢多看我。我微微一笑:“說起來,有了前世的記憶,我才知道,我和你小子不是一見如故,原來是早就認識啊。”
“啊....嗯。”莫唯點點頭,“起先,我還不敢相信,會是你.....以為只是長得相像,所以,其實我們也挺有緣分的,是不是?”
我沒回他這話,問:“你今年多大了,怎么活了這么久?”
“我一直跟著師父修道,二十三就飛升了,后來闖了個大禍,又被貶下了凡間。”他嘿嘿笑著,時不時抬眸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你,你們都是神仙啊?!”我訝然。
他臉更紅了:“不算吧,現在,我就算個半仙,他們算是。”
我好奇道:“什么大禍呀?”
“他呀,那不就是為了——”
“老七!”莫唯揚高聲音,“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
遠遠望見前方云霧繚繞的巍峨雪山,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懷里的盆栽樹偶用衣服小心裹好,塞進背包夾層,套上防風帽護目鏡,下了車。縱然穿了一身專業的戶外登山裝備,迎面遇上臘月的寒風,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見清絕道長從車上下來,不由有些擔憂。
“您老人家要不要緊?不然,就我和莫唯還有小七上去吧?”
“貧道無礙。”清絕道長呵呵一笑,拉高了沖鋒衣的拉鏈,把露出的幾根白胡須往防風帽里塞了塞,拄著登山桿,挺直了背脊,精神矍鑠的樣子,全然不像個已經活了幾百歲的老人。轉念一想他已是仙體,我便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多慮了。
“染哥,咱們四個中,就只有你可能會有高原反應。喏,這個拿好。”莫唯將氧氣瓶遞給我,我連忙接過,吸了一大口。他噗嗤一聲笑出來,替我拉上領口拉鏈,“這還沒上山呢!”
“心理安慰嘛。”我把氧氣瓶塞進包里,便發現一根樹藤從縫隙里鉆了出來,纏住了我的小指。我又驚又喜,“那林?”
樹藤猝不及防竄上我的手臂,“啪啪”抽了莫唯的臉一連兩下,指著他的鼻子,可沒一會,又垂了下去,不動了。
“......”
“對,對不起啊.....”我把樹藤一把拽回來,塞回了背包里。
”嘶.....”莫唯摸著臉上的紅痕轉過身,“師父,咱們還是別救他了,我看用不著,你瞧瞧,還能分神揍人!”
“誰讓你小子又動了撬墻角的心思了,等他力量恢復了,你小命還想不想要?!”
見莫唯被揪著耳朵連連告饒,我忍俊不禁地跟了上去。
“對了,清絕道長,我還沒問,你為何愿意幫助那林,他為何又如此信任您呢?你們,在我離世后,還有過交集,是嗎?”
上了山道,我走到清絕道長身側,忍不住問他。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久遠的往事,瞥了走在前邊的莫唯一眼:“當年你離世后,也不是只有圣君想要替你召魂,算是湊巧吧,我們師徒二人,在你家舊宅和來為你設立牌位的他遇上了。”
我看向莫唯,恍然明白,他說的“闖禍”大抵是什么禍。
“拜他所賜,那時的古格再不受魔教鉗制,已經改朝換代,我敬他雖已墮魔,仍行善舉,憐他癡情,不忍見他無盡煎熬,便給他指了條路,教他如何重聚你的魂魄。我本沒想到他能成功.....沒想到,也算是老天垂憐你們這對少年殞命的小鴛鴦吧。”
我停下腳步,朝他深深鞠躬:“多謝道長。”
“不必。”清絕長嘆了一口氣,“說來你和他的相遇,應算是宿命。”
“道長,這話怎么說?”我知道清絕對那林的了解,遠比我想象得要深,忍不住追問。
他搖頭嘆息:“你的母親,和他的母親.....一先一后,都曾是占婆教的圣女,都是可憐至極的女子啊。”
“圣女,不是受人供奉嗎?哪里可憐?”
他搖搖頭:“名為圣女,實為‘廟妓’,被占婆教選中當圣女的女孩,十來歲便被送入廟中,成為神妃,其實就是供教中僧侶淫樂,與他們雙修......許多圣女被生生凌虐而死,還有的不堪其辱,自殺的有之,逃跑的有之,你的母親,就是逃出來的極少數。那林的母親,是其中的異數,她不但搏得到了占婆教主的青睞,成了他的神妃,更在與他雙修期間,獲得了強大的靈力,趁占婆教主不備,殺死了他,并帶著他的半幅尸身,叛逃到了古格,由此成立了荼生教。小圣君,就是她在身為占婆教圣女時,懷上的孩子。”
我心頭戰栗,一時說不出話,我雖恨極了那女魔頭,卻沒想到她有著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難怪,她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子。
在她看來,那林和明洛,都不過是她受辱的證明。
所以她可以這樣,毫不留情的毀掉他們,當作自己登仙的墊腳石。
她恨他們,正如恨著自己的過往吧。
“這么多年,她還活著,難道是已經成仙了嗎?能使用金剛镢這種法器傷到那林,她應該不是妖魔之類的吧?”
“她如今離飛升成神只差一步.....能做到這一點,想必她原本就是天生靈脈,是有仙緣的,我猜,她處心積慮尋找那林,應該是想要那顆吞赦天尊體內的舍利,想借那舍利突破最后的關隘。”
我的背后直冒冷汗:“如果,那個舍利,被她奪走,那林會怎樣?”
清絕似看穿了我的想法,拍了拍我的肩:“別胡思亂想,小圣君早料到會有這一日,想必做好了準備來應對她。”
我摸了摸背包里的樹偶,心里惴惴不安。
到天黑,我們才走到半山腰,夜里風雪凜冽,無法行進,只好選了處背風坡扎營。拿自熱鍋煮了面,我們四人圍坐成一圈取暖。
“染哥,你要去的那地方,你記不記得具體位置?”莫唯問。
我點點頭:“只要找到山頂上那座宮殿,我就知道怎么去那個山洞。”
和那林去采火焰石那次,印象實在太深了,想忘都忘不掉。
“可問題就是,這山太大了,山頂的面積也很廣闊,除非坐直升機找,否則要找到那座宮殿,也不是件易事。”小七擺弄著手里的指南針,“不知是不是這座山的磁場有問題,咱們上山后,連指南針都不靈了。”
“哎,直升機我——”
不對,我突然想起來,我不再是秦家人,自然再沒有直升機可用了。我翻出背包里的盆栽那林,喚了他幾聲,但沒有反應。
——又失聯了。
“怎么跟沒信號的手機似的......”我戳了一下樹偶的小腦袋,清絕拍拍我的手背,“最好別讓他分神,若他置身危險中,恐對他不利。”
“哦!”我一驚,連忙將樹偶塞回背包里,不敢亂擺弄了。
“對了,師父,你說古格建國時,原本信奉爻教,那王殿的位置,是不是或許能用我教的奇門八卦之法找到?”
“倒是可以一試。”清絕睨著他,“你啊,自被貶下凡后,游戲人間這么些年,又是當什么攝影師,又是當什么靈異up主的,為師都懶得說你什么,眼下就讓為師看看,你以前學到的東西有沒有荒廢罷。”
莫唯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揚起眉梢:“你行嗎?”
他蹭地一下竄起來,出了帳篷。
“哎,誰讓你這時候出去了,外面風大!”我忙跟了出去,不由睜大了眼。莫唯立在幾步之遙的風雪里,一手掐訣,足下雪地中,竟有數道金色光束,以他為中心延展開來,形成了一個圓盤狀的圖案。
這是.....
我怔怔望著他的背影,這小子,還真是神仙下凡啊!
那之前在我家舊宅.....我靠,他是裝的?
這一個二個,都不顯山不露水的,我身邊就沒個普通人!
我走到他身后,見他回眸一笑,雙眼被手指間泛出的金光照得熠熠生輝:“染哥,你看,月亮在我們的西南方,月為陰,便是坤卦,以月亮為參照能確定乾卦的方位,乾卦代表的是天,天統領萬物,這宮殿若是按照爻教風水所建,應該就是在乾卦對應的西北方向。”
我看著地面的奇門八卦陣,有點理解他了的意思:“行啊,你小子夠可以的,有兩下子,”我拍拍他的肩膀,他頭上的一根毛翹了起來,臉又泛起了紅暈,撓著后腦勺,“還好沒忘全......”
“莫唯,你當年闖的那禍,與我能轉世重生有關吧?雖然不知道你具體做了什么,但,謝謝你。”
他怔了怔,亮晶晶的眸子看著我,欲言又止,我退后了一步,與他相顧一笑。
破曉時分,那座被樹木糾纏的古老宮殿,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盡頭,于晨霧間若隱若現,恍若海市蜃樓。
再次看見這座宮殿,我的心不由急跳起來。那林會在這里嗎?我忍耐著想立刻沖進去找一找的沖動,環顧四周,尋找他曾引領我走過的路線,突然,我目光一凝,同時聽見身旁的莫唯叫了一聲。
“那是.....高山兀鷲?”
是白哈爾?我朝盤旋在不遠處的懸崖上方的白影狂奔而去,瞧見峭壁斜下去的一條細窄山道,正是那林帶我走過的那條。
“染哥,你小心些,別滑下去了!”莫唯追過來,氣喘吁吁地攥住我的手。因為高原反應加上劇烈運動,我感到天旋地轉,跪在了雪地里。
“找到了,就在這里,就在下面。”
那林,把你埋在這兒,是不是,就能為你留條生路?
“此處好重的魔氣啊,看來還真找對了。”甫一進入山洞,我就聽身后的清絕道長低嘆了一聲。撲朔朔的振翅聲襲來,白哈爾掠過我肩頭,落在山洞內一處。認出那里就是上次我氣得要撒尿標記的位置,我抱著背包幾步走近——火焰石上,還殘留著上次那林鑿出的裂痕。
恍若隔世。
我半跪下來,撫摸著那裂痕,取出了背包里的登山鎬。
那林,就是這里,對嗎?
見我開始挖土,莫唯和小七也上來幫忙。鑿開巖層,往下挖了幾米,便露出了虬結盤曲的樹根,一團被樹根包裹的、砰砰搏動的東西,也隨之露出了出來。我怔怔盯著那東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這是.....心臟啊?”莫唯喃喃道,“我草,這些樹根,難道是血管?”
——山心地熱處,火焰石下,也埋著那林的心。
我心頭震顫。
心臟,手臂......那林,你是將自己大卸八塊了嗎?
“別耽誤時間,小圣君這么做,定是有他的用意。”
清絕低聲提醒,我忙翻出背包里的樹偶,與那林的心臟放在一起,深深埋入土中。合上空蕩蕩的背包,我的心也似空了個大洞,像往外漏風的熱氣球,往下墜落,落不著實處。
忽然,外面傳來轟隆一聲,地動山搖,整個山洞都震晃起來。
“糟了,是不是雪崩?”我們沖到洞口,此時日輪已升至頭頂,令我得以一下看見,懸崖下廣闊無垠的林海中,竟有一處塌陷了下去,出現了一個漏斗般的天坑,這動靜如此巨大,以至整座山都在搖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