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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皓月當空,華燈初上。

    隨處可見的花燈肆意綻放,流光溢彩,漫步人影不疾不徐地踏著斑斕多姿的光影而過,酒肆樓宇的喧鬧聲、歡呼聲絡繹不絕,偶有琴瑟之音拂過,熱鬧不已。

    往前走,還能看到雜耍和花鼓戲,未走遠,就聽到時不時響起的歡呼聲,偶爾還會伴隨著失望的噓聲。

    傅羨好回眸瞥了眼跟在身后的蕭瑾承,以及他身側神色各異的王紹卿和蕭予淮兩人,思忖須臾,牽起觀祺的手,微提裙擺穿過人群,朝著喧鬧聲四起的空曠場地跑去。

    剎那間,隱于人群中的暗衛倏然跟上。

    小跑離去的背影張揚肆意,是蕭瑾承少見的模樣,皎潔月色與流光溢彩的燈火交相輝映,徐徐落在她的身上,鵝黃色的裙擺隨風舞動,恰似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黑發蕩起,繁華街景倏然失色。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就是這般。”王紹卿慢條斯理地說著,凝著女子背影的深邃瞳孔瀲上些許說不清的情愫,“恣意張揚,與宮中的她全然不同。”

    蕭瑾承雖在漠北鎮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將,但他的書法乃名家親授,外加他天資過人,悟性極高,書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學院諸多大儒的贊賞。

    因此雖然他不專攻書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間,雕花的木門緊閉,唯有傅羨好一側的窗戶半開著,不斷涌動的風夾帶著些許碎雨,吹起傅羨好輕柔飄逸的裙擺,并時不時沾到書案上。

    初夏時節,院子里綠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樹枝四處蔓延,有幾枝甚至探到了窗邊上,在末端開出一朵潔白而樸素的小花。

    傅羨好肌膚雪瑩,但臉頰處卻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紅,長而密的睫毛微垂,蓋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細手執筆,亭亭玉立。她于窗臺洗筆,這場景自成一幅畫,比蕭瑾承所見的任何一副仕女圖都美。

    然而,蕭瑾承卻無心欣賞這道美景。

    自他讓傅羨好去寫字之后,就沒有挪動過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從沒離開過傅羨好。

    在蕭瑾承的注視之下,傅羨好心跳如雷,臉上燒紅,竟覺得有些暈暈乎乎。雨天濕滑,筆桿又十分細長,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筆。

    他的目光猶如實質的火焰,每一道視線落到傅羨好的身上,她都覺得那處被火燒過似的,讓她渾身不自在。

    這樣,可不行!

    傅羨好暗暗咬了咬嘴唇,讓自己忽略渾身的異樣,聚起心神。

    她雖沒什么別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導下勤學苦練才有所小成。雖說不能如蕭瑾承一般讓人驚艷到拍案叫絕的地步,但也自成風骨。

    這一手字,是她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她絕對不能在這里掉鏈子,讓蕭瑾承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傅羨好深吸一口氣,提起半口氣沉在丹田,泛著水光的雙眼看著泛著微黃的宣紙。緩緩吐氣,右手執筆,讓筆尖舔滿墨汁,左手微微擋住過長的衣擺。

    《靈飛經》,她已寫了不下百遍,每一個字、每一個偏旁,每一道筆鋒,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當筆尖吻上薄紙的那一刻,傅羨好卻懵了。

    墨水濃厚過甚,字不成形。只寫了一個字,她就寫不下去了。

    書法講究整體,一字毀,全篇毀,尤其還是第一個字。

    傅羨好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只覺腦中轟然一響,她下意識看向一旁的蕭瑾承,在接觸到蕭瑾承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針扎一半別開眼。

    傅羨好用的東西,都是皇宮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筆墨紙硯這些東西的好壞,甚至連稍微次一等的東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間,她都沒察覺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蕭瑾承時刻注意著傅羨好的動作,見她臉色一變,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惡趣味,他閑庭信步地上前,仿若關心的模樣,悠悠道:“傅妹妹,可是有什么難處?”

    傅羨好驚慌地抬頭,見蕭瑾承向她走來,嚇得一把將桌案上的宣紙揉成一團。然而揉成一團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這番動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沒什么,”傅羨好強行鎮定自若,然而低著頭卻難掩渾身的底氣不足,“剛剛我見紙上面有一只蟲子,嚇了一跳,趕緊將蟲子包起來。”

    傅羨好心里慌得沒底,如今蕭瑾承在她跟前,她也沒辦法找到字毀的原因,只能絞盡腦汁地讓蕭瑾承離開。

    她捏緊手上的筆,微微抬頭,強行掩蓋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濕,還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吧。”

    “待傅羨好寫完后,再拿給太子表哥。”

    看著傅羨好可羨巴巴地睜眼說瞎話,蕭瑾承心里一陣舒爽,覺得總算是打擊了傅羨好之前在他身上為非作歹的囂張氣焰。

    傅羨好想讓他離開,他如何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這一刻,怎么讓她如意?

    “無妨,我身體無礙。”蕭瑾承裝作渾然未覺的模樣,頗為貼心地為傅羨好再鋪上一張紙,“只是可惜了妹妹剛剛的字,幸好這里的宣紙還不少。”

    “妹妹只管寫,若是再有蟲子,我幫妹妹趕走它。”

    “況且傅妹妹剛剛說要請教書法,那我看著妹妹寫,倒是能一眼看出問題,省了不少功夫。”

    蕭瑾承緩緩地用鎮紙玉石將泛黃的宣紙熨平,似笑非笑地看著傅羨好,道:“傅妹妹,你說呢?”

    傅羨好臉色煞白,如遭雷劈。

    蕭瑾承的聲音在她的頭響起,她不敢抬頭,只能低頭凝視著新的宣紙,一瞬間,覺得手中的狼毫重達千斤。

    她想不明白。

    這個動作,她做了不下千次;這些字,她寫了不下萬次,可沒有一次是剛剛那個樣子的!

    而蕭瑾承也一反常態,以往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就被他請出了東宮,但如今他卻趕都趕不走,竟還要看著她寫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會在蕭瑾承面前出丑,甚至還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傅羨好忽然就覺得鼻子開始酸起來。

    明明……明明不是這樣的,可今天怎么會這樣……

    蕭瑾承不喜歡愛哭的姑娘,傅羨好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淚,即使眼圈緋紅,卻只能努力憋住。

    而蕭瑾承心里出了這口氣,心里的戾氣散了不少。他為傅羨好鋪開宣紙后,低頭注視著傅羨好,等著欣賞她再次變臉。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傅羨好動筆。

    只見她低著頭,瘦削的肩膀耷拉著,從蕭瑾承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見著她櫻紅卻顫抖的嘴唇,以及她渾身散發著沮喪的氣息。

    外面風雨大作,風向幾經變換,忽地一陣大風涌起,越過窗臺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風中帶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涼。

    窗臺位于傅羨好的一側,蕭瑾承站在書案前,只能向前傾身才能關上窗。

    宣紙就這么多,絕不能讓雨打濕了,否則傅羨好就有了不寫字的借口!

    蕭瑾承很喜歡剛剛傅羨好臉上的驚慌失措和無助,這些少見的情緒,讓她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生機。

    他抬手關窗,然而就在他傾身而過的瞬間,仿佛聽到了幾聲微不可查的哽咽。

    這聲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內靜可聞針,而他又正好靠近傅羨好,絕不可能會注意到。

    蕭瑾承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幾分異樣。

    她竟哭了?

    怎么會不喜歡。

    不論是手邊的花燈,亦或是眼前的街景,曾經只存在于她的夢中。

    眼下終得成真,倒叫她稍有恍惚,生怕這不過是夢中的場景,睜開眼眸就會不復存在,她還是身處于寂靜無垠無人問津的深宮之中。

    “傅羨好。”

    耳畔響起道溫潤柔和的嗓音。

    她下意識地側眸看去,就聽到蕭瑾承又道:“抬頭。”

    傅羨好循著他的話語抬起眼眸,驟然綻開的漫天煙火映入她的眸中,燦爛耀眼的光影照亮了整條街道,奪目得不像話。

    塵封已久的內心隨著煙火墜落的花火輕輕顫抖了下。

    第 52 章   第 52 章

    璀璨明艷的煙火縷縷升空。

    綻開,墜落。

    殘留的煙火焯燙過寧靜無垠的內心,微微顫動著。

    女子纖長的眼睫稍稍扇動著,落滿了煙火的瞳孔輕輕地落下幾分,霎時間撞入男子清冽幽邃眼眸深處,那雙泛著隱隱笑意的如墨瞳孔宛若勾人的絲線,一點一點地將她拉入其中。

    傅羨好聽到了煙火驀然綻開的聲響。

    她眨了眨眼眸。

    傅羨好深吸一口氣,忍著如雷的心跳,索性把香囊從懷里取出,雙手呈到蕭瑾承面前,埋著頭直接一口氣把背了一夜的話說出:

    “太子表哥得勝歸來,傅羨好長居宮中,身無別物,沒有別的東西祝蕭太子表哥凱旋歸來。端午佳節將至,傅羨好特意做了這個香囊給表哥,愿表哥永遠安康常健。”

    說完,傅羨好那口憋在胸膛的氣松了半截,天知道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過的,給蕭瑾承送禮,她在太學被夫子抽查背誦還讓人寢食難安。

    在但緊隨其后的,便是愈發未知的惶恐。若是太子表哥不收,那該怎么辦?

    蕭瑾承自幼天資過人,是所有皇子中最受圣寵的皇子,一出生便被立為東宮儲君,上趕著巴結附庸的人如過江之鯽,不計其數。

    可蕭瑾承卻一早就顯示出他非凡的一面。

    一不喜財,不收金銀珠寶;二不愛名,不收書法字畫;三不重色,東宮之內甚至連一個宮女都沒有,清一色全是太監和侍衛。

    如此許多年下來,竟沒有一個人能猜到蕭瑾承喜歡什么東西。

    傅羨好之所以選擇親手縫制香囊,也是思慮再三才做的決定。蕭瑾承喜歡獨自看晚霞,是她四年前意外在宮里迷路發現的。

    如此,這個香囊既不顯得過分貴重,添了幾分庸俗,又算是投其所好,絕不讓人以為是敷衍。

    傅羨好捧著香囊,腦子里甚至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聲,一陣晚風吹過,她忽覺幾絲涼意爬過,她竟緊張地出了一身汗!

    蕭瑾承低頭看著傅羨好手上的香囊,一言不發。

    香囊典雅別致,淡淡散發著香草的氣息,或許是在傅羨好的懷中揣著,竟還沾了幾分她身上香氣。

    少女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胸口,小小的樣子,似乎他一只手就可以將她提起來。一雙手白皙修長,沒有半分瑕疵,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半,指尖小巧晶瑩,微微泛紅。

    似乎是害怕緊張,雙手甚至有些許顫抖。

    蕭瑾承看向少女一直埋在胸口的臉,正好對上傅羨好偷偷抬眼打探的眼神,暮色下的瞳色偏灰,水潤瑩瑩,像是氤氳著霧氣,無端多了幾分無辜純真。

    他看見少女猛地一驚,又飛快低下頭去。

    眉目傳情,欲語還休,蕭瑾承心里一哂,縱使矯揉造作,但神情姿態倒是拿捏得十分到位。

    這些年無數人瘋狂地向他的身邊塞各種美人,甚至上午他才暗暗絕了幾位大臣想把家中女子送入東宮的念頭,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女的心思?

    那小心翼翼的動作,那急促的呼吸,那顫抖的雙手,那眉目含情的模樣,無一不昭示著這個女子,對他絕不只是表兄妹之情。

    傅羨好手中一輕,是蕭瑾承拿起香囊。

    蕭瑾承后退一步,收起錦囊淡淡道:“多謝傅妹妹。”

    身后的杜衡和小太監都無聲地睜大眼睛,訝異地看著蕭瑾承,顯然是搞不懂蕭瑾承的變幻無常。

    明明剛剛丞相家小姐送禮他連看都不看就讓人扔掉,現在卻又收下傅羨好的禮物,更何況還是更為旖旎的香囊。

    兩人將眼神好奇地移至傅羨好,雖然傅羨好一直低著頭,卻也能看出她氣質脫俗,杜衡忍不住伸長了脖子,欲探真容。

    猛然間,一道冷箭似的目光狠狠地向他戳來,他后脊一涼,僵硬地偏頭,正對上蕭瑾承滿是警告的眼神。

    杜衡直接僵住了。

    兩人之間的暗潮涌動轉瞬即逝,傅羨好渾然未覺,見蕭瑾承收了香囊,她那顆懸著的心方才徹徹底底地落了地。

    心里的雀躍跑到了嘴角,眼里的笑意簡直要溢出來一般,霎時間仿佛盛開的夜來香,在暗夜的深宮漂亮得讓人驚心動魄。

    她暗自吐一口氣,眉目含笑,這才敢抬頭直視蕭瑾承的眼睛,她乖巧道:“太子表哥莫要客氣,這都是傅羨好應該做的。”

    “天色已晚,傅羨好就不耽誤太子表哥了。”

    “嗯。”蕭瑾承拉開一步距離,“多謝傅妹妹,妹妹慢走。”

    趁著晚霞最后的余暉,傅羨好福了福身,踏著輕快的步伐,滿心雀躍地離去,那背影似是剛落地的幼鹿一般,渾身洋溢著新生的喜悅。

    深宮之中,難得見到如此鮮活的身影,竟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直到傅羨好的背影消失在宮墻角,小太監才意猶未盡地轉收回視線,一扭頭,就對上蕭瑾承陰鷙的雙眼。

    “好看嗎?”

    蕭瑾承眼神晦暗不明,涼涼地問。

    小太監心神一懼,身子比腦子反應快,他“撲通”一聲跪下,“太子殿下恕罪!”

    傅羨好待人和善,在蕭瑾承離宮的這三年里,東宮的小太監多半受她的恩惠,這小太監正是今日給傅羨好報信之人。

    蕭瑾承緩緩走到小太監面前,宮燈皆已點亮,他逆光而立,斜著眼看他,似笑非笑:“我問你,剛剛好看嗎?”

    蕭瑾承生就一雙丹鳳眼,不笑時便不怒自威,眉尾自然上揚,或許是三年征伐,整個人顯得犀利而帶幾分薄涼。

    “……”小太監被蕭瑾承的眼神看的后背發涼。

    這話能怎么回答?他清楚,自己已是犯了大忌,蕭瑾承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小太監手指抓地,絕望地閉上雙眼。

    果然,蕭瑾承沒打算輕饒他,一道異物狠狠地向他的臉上劈來,他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這一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擊看似兇猛,卻毫無殺傷,他睜開眼,見著襲擊自己的那東西,瞬間愣住了。

    昨夜剛下了雨,青石板的凹陷處還有泥濘的積水。那臟濕的污水,正一點一點將繡工精美的香囊淹沒。

    漫天的紅霞,徹底陷入泥潭。

    “怎么,心痛了?”蕭瑾承注意到小太監的僵硬,冷聲道:“她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給她通風報信?”

    在傅羨好拿出香囊的時候,他就知道傅羨好的目的并非在未央宮,而是他自己。

    時間卡的這么好,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有人通風報信。

    他決不允許有人把手伸到他的東宮!

    小太監嚇得渾身一縮,來自上位者的威壓讓他不敢有所隱瞞,顫著聲道:“太子殿下誤會了,傅小姐并未給我什么好處,只是她以前常去東宮……”

    蕭瑾承一凜:“常去東宮?去干什么?”

    小太監:“……侍弄花草。”

    蕭瑾承:“……”

    蕭瑾承瞇起雙眼,依稀記得傅羨好確實喜歡一些奇花異草。幾年前底下人進獻了幾株歐碧牡丹,分散在各個宮栽種,唯有東宮的那株活了下來,那時傅羨好就常來東宮看花了。

    蕭瑾承沉吟許久,“那東宮的所有人都與她相熟?”

    小太監不敢直說,便只道:“傅小姐待人和善。”

    蕭瑾承心里冷笑,沒想到只是三年時間,別人的手不僅已經伸到了東宮,甚至連他東宮的墻角都已經翹了!

    他下意識看了眼未央宮的大門,眼神深沉,對著杜衡沉聲道:“這事兒交給你處理了。”

    “所有人,全部換掉!”

    傅羨好指腹摩挲過粗糲的信封,“世家與寒門的紛爭將將被擺上臺面,若真到了抉擇的那日,父親— —”她沉默少頃,換了個問法:“父親希望女兒選擇誰。”

    “自是世家。”傅峋不做絲毫的遲疑,他雖無意選擇,但真到了必須要做出決定的事情,答案呼之欲出,“你我的榮辱皆是世家的名聲帶來的,沒有別的選擇。”

    傅羨好頷首。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世家就像是巍峨大山,旁人羨慕于它的磅礴雄偉,大山溪流滋養著的樹木也不由得叫人艷羨,而出身于世家的他們,就如同高山上的一棵棵樹木,汲取著世家的土壤,也該為高山遮風避雨。

    即是遮風擋雨,就要履行遮風擋雨的職責。

    為傅家謀求新的出路,也是行遮風避雨的責任。

    靜默片刻,傅羨好抬眸:“世家與寒門中,父親選擇了世家,是否代表著,父親選擇的是三殿下,而非太子殿下。”

    第 53 章   第 53 章

    驟然間,萬籟俱寂。

    洋洋灑灑落進的斑駁光影不疾不徐地變幻著色彩,分明是艷陽天,靜謐的書房內恰如墜入了寒天冰窖中,刺骨的嚴寒鋪天蓋地般涌來。

    位于主座上的傅峋眸色凜冽,徐徐涌起的慍怒夾雜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欣賞,交織不明的情緒無比復雜。

    四目相對,傅羨好的視線沒有過半分閃躲,清澈的眸子徑直地對上傅峋的目光。

    “比起說父親不愿意摻雜世家與寒門的事情,女兒覺得,父親更像是不愿參與皇權爭奪。”傅羨好嘴角微啟,不疾不徐地繼續道:“但父親若是選擇了世家,傅家真的能夠置身事外嗎?”

    必是不能。

    她本以為蕭瑾承會一口拒絕,畢竟,任誰再有閑情逸致,也不會在被大雨淋濕后,還在昏暗的天光下練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蕭瑾承卻答應了。

    傅羨好沒想到他回答的這么干脆,一時間愣了一瞬。待反應過來時,蕭瑾承已經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無異。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擺的話。

    傅羨好呆呆著望著蕭瑾承,濕透的衣料緊貼著肌膚,夏日的衣衫本就輕薄,將蕭瑾承高大而挺拔的身軀顯得越發顯眼,他的五官早已經歷過漠北戰場的打磨,如刀削斧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氣息,瞬間讓傅羨好臉紅了。

    她倏地意識到了,如果連蕭瑾承都這樣,那自己……她慌亂中一低頭,果然見自己的身體已被濕透的衫群緊緊包裹,玲瓏有致,哪里能見人?

    見著蕭瑾承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傅羨好心里一緊,下意識后退幾步,悄悄將身體藏在了帷幛的陰影里。

    別再上前了,傅羨好慌亂地拉過胸口的薄衫,欲哭無淚。

    好在,蕭瑾承適時在窗臺停住了腳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傅羨好身邊。傅羨好見狀,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因緊張而捏緊的手指這才松開。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細看,倒是也看不分明,傅羨好自我安慰道。

    然而,這終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罷了。

    蕭瑾承目力驚人,早在漠北時便可百步穿楊,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靈活矯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進屋,便注意到了傅羨好那潮濕而薄透的裙子,濕噠噠地耷在晶瑩嬌嫩的肌膚上。甚至,連從她臉上滑落的雨滴,順著雪白的肌膚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見的紋路,他都覺得清晰可見。

    蕭瑾承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問字之名,行齷齪之事!

    他還以為會有多高的手段呢,沒想到也是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他停下腳步,心里使壞故意問道:“傅妹妹不是要請教書法嗎?為何躲在帷幛之后?”

    傅羨好:“……”

    傅羨好窘迫極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沒想就讓蕭瑾承進了門,然而這個時候,她也不好說自己因為衣衫不整。

    正無措時,忽地,一道高亮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

    “傅小姐!衣服我給您送來了。”一個小丫頭忽地風風火火跑進門,捧著手上的衣服頭也不抬,自顧自道:“這條裙子是當年……”

    話未說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視線刺向她,她心里一驚,猛地一抬頭,竟見蕭瑾承冷冷盯著她。

    她還未出口的話,一瞬間卡住了。

    蕭瑾承本想將計就計陪著傅羨好做戲,趁機揭露出她的真實面目,卻不想被這個小丫頭打斷,眼見好戲被打斷,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話,卻和傅羨好焦急而喜悅的聲音同時響起。

    傅羨好:“你過來吧。”

    小宮女抱著衣服進退維谷,欲哭無淚。

    這到底該聽誰的啊?不管是哪個,她都惹不起啊。

    蕭瑾承見傅羨好已經開了口,只好作罷,他瞥了瞥小宮女手上的裙子,只覺有幾分眼熟,不過他向來也不關心這些,漠然道:“給她送過去吧。”

    門外等著獻殷勤的太監宮女早已給蕭瑾承備好的干凈衣衫,但是傳言蕭瑾承一向有潔癖,因此不敢拿出來。

    見他讓小宮女給傅羨好送衣服進去,他們也有了幾分底,站在門外朝著蕭瑾承討好道:“太子殿下,奴才們也為殿下準備了干凈衣衫,若——”

    “不必了。”蕭瑾承一口回絕。

    太監:“……”

    真難伺候。

    趁著傅羨好換衣,他對著門外吩咐道:“去準備筆墨紙硯。”

    筆墨紙硯,若是一般的宮殿,那自是數不勝數,然而落月宮唯有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而且還是個癡傻的,哪有這般東西?

    太監們苦著臉,“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因為六殿下不去太學,落月宮也從未進過墨了,就連紙筆,也是前幾年留下來的。”

    蕭瑾承皺眉:“沒有墨?”

    沒有墨,他怎么撕破傅羨好的偽裝?借機羞辱她?

    “有炭嗎?”蕭瑾承退求其次,“能化開就行。”

    太監想了想,試探著道:“松炭倒是還剩下些。”

    “無妨。”蕭瑾承吩咐,“將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來。”

    松炭制墨,是連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蕭瑾承本就是存心看傅羨好笑話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顯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舊雷雨如鳴,天色昏暗的像是潑了墨,蕭瑾承心里不屑:傅羨好不就是想用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嗎?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書法到底有幾分水平!

    事關傅羨好,他不敢有絲毫的猶豫,旋即道:“姑娘今日被傅峋叫入書房,出來時臉上落有掌印。”

    蕭瑾承微垂眼睫抬起,清雋冷冽的面容宛若寒天下的皚皚白雪,眸底裹挾了幾分淡漠的慍意。

    信封被隨手放在桌案上,他身子微微往后倚,蜷起的指節抵著桌案,明明是恣意隨性的神態,不疾不徐彌漫開來的薄怒徐徐壓下,叫人喘不過氣來。

    寒涼的氣息籠罩整間書房,余白未做遲疑,繼續道:“據暗衛來報,傅峋下手應該不輕,姑娘嘴角落了點血漬。”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案,嗒噠嗒噠的聲響時不時地響起,宛如敲叩地獄門扉般,令人寒栗。

    余白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喘。

    不多時,他聽到了圈椅微挪的聲響,隨即往后退了幾步,男子經過他身側時,掠過了陣刺骨的嚴寒,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悄然跟在主子的身后走出書房。

    把守在外的影訣余光覷見主子深如寒潭的眸色,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余白朝著他搖了搖頭。

    “告訴傅愷,孤今夜走一趟傅家。”

    第 54 章   第 54 章

    傅家暖閣。

    傅羨好攥著紗布的手心被冰塊凍得發紅,她宛若未覺般凝著窗牖外隨風搖晃的樹枝,樹影落在清澈明亮的瞳孔深處,恰似鏡花水月般,捉摸不透。

    眸中瀲滟水光蕩起余波,她唇瓣微抿,兒時的記憶恰如暗夜中的流星雨般,一道一道地掠過。

    傅峋或嚴肅或寵溺或無奈的神色宛若昨夜重現,近在咫尺,卻又恰如隔著寬廣洶涌河流遙不可及,叫人望而卻步。

    傅羨好記憶中的父親,雖嚴厲但卻不似今日這般,更多的時候,是今日于院中時他與妹妹相處的模樣,曾幾何時與她之間也是如此。

    她心中其實很清楚,他們之間已有近七年未見,再親不可間的關系也會隨著時間淡忘釋然,但或許是娘親的模樣,叫她心中的忐忑不安漸漸消散,忘記了其實是不同的。

    特別是她只身入局,如今已然身處漩渦洪流之中,不論如何,都已經無法掙脫開。傅羨好在蕭瑾承貼心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宮主殿。晚風輕拂,兩人離得極近,淡淡的幽香氤氳四周,將兩人籠罩。

    這香馥郁芬芳,順著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蘭,亂人心弦。

    蕭瑾承眉頭始終緊皺,雖是牽著傅羨好,卻又十分明顯地與她拉開了些許距離。

    傅羨好:“……”

    看著蕭瑾承自相矛盾的動作,她不安地動了動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聲抗議道:“前面路途平坦,太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無妨。”蕭瑾承神色不變,動作依然。

    眼見著快要離主殿越來越近,傅羨好怕皇后看見兩人舉止親密,心里越發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太子表哥……你!”

    見她掙扎地厲害,蕭瑾承心里越發煩躁,手上也抓得越發緊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動寬衣解帶、自薦枕席嗎?怎么換了地方,連牽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頓住腳步,轉身冷眼看向不斷撲騰的傅羨好,傅羨好一時不查,躲避不及,眼睜睜地撞到了他的懷里。

    蕭瑾承雖面若冠玉,然而經過三年漠北歷練,他早已練得一身精壯肌肉,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仿若一堵銅墻鐵壁,撞得傅羨好額頭生疼。

    傅羨好本就急得快哭了,這一撞,眼淚差點兒都撞了出來。

    然而即使是這般,蕭瑾承卻依然不放開她的手,而傅羨好卻擔心自己素凈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臟了,對皇后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著裙擺。

    她委屈地抬頭,微紅的眼圈看向蕭瑾承,滿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為什么蕭瑾承對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不懂為什么他現在明明很討厭自己,卻還是要強行拉著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時像變了個人一般,開始疏遠冷落她……

    她像一只飛蛾,全身心的、毫無保留地靠近蕭瑾承,卻一次次被無視、被拒絕。

    渾身的不適加上額頭和手心的疼,以及蕭瑾承冷漠無比的表情,讓傅羨好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瘋長,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酸,眼眶中的淚也終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淚珠滾滾滑落,止也止不住。

    蕭瑾承愣住了,那些未說出口的冷嘲熱諷、惡言惡語,也倏地戛然而止。

    傅羨好的高熱還未完全褪下,潮紅的臉上沾滿淚痕,一副委屈極了的樣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卻始終沒有恨意,只是充滿了委屈和不安。

    這個眼神,讓蕭瑾承憶起了兩人第一次見面。

    傅羨好一直以為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她進宮之時,然而早在鎮國公還在世時,他就曾去過鎮國公府。

    那是個午后,高大威猛的鎮國公不知做了什么,將懷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氣得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將臉藏在花叢間,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風云、鐵面冷血的鎮國公,竟傅聲細語地用玩具、糖人這些小玩意哄人,數次失敗后,便手足無措地將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時隔久遠,蕭瑾承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傅羨好回頭,卻始終記得她這雙眼睛——沒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厭惡、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滿了委屈。

    十幾年來,她的這雙眼睛,始終沒變。

    蕭瑾承恍惚之中,無意識松開了手。

    傅羨好見狀,連忙抽出手,羞赧地轉身,用袖子將溢出的眼淚拭干。

    烏嬤嬤曾告訴過她,絕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淚,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謹遵烏嬤嬤的話,卻不想剛剛一時不慎,竟在蕭瑾承面【看小說公眾號: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紅了,傅羨好懊惱地想,現在還怎么轉身面對蕭瑾承呢?

    蕭瑾承盯著她的背影,這個背影和當年那個小姑娘一樣,小小的、軟軟的,他不禁想,若是當年那個勇冠三軍的鎮國公還在,這個小姑娘該是何等驕矜。

    怎么會像如今這般,被困在這深宮十年,甚至還可能被人當做禁.臠。

    他心里微嘆,正打算說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兩道銳利的眼神盯著他們。

    蕭瑾承心里一凜,復雜地看向傅羨好,緩緩伸出手,將手搭在傅羨好的肩上,輕輕攬過她。

    從未央宮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將人攬在了自己懷里。

    傅羨好正糾結該如何轉身,卻不想蕭瑾承竟將手搭在了她的肩頭。他的手傅暖而寬厚,將她的肩頭緊緊覆蓋,傅羨好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繭,透過薄如蟬翼的薄紗磨著她。

    所觸之處,燎原似火。

    傅羨好僵住了,任火星四處崩裂,一路燒到她的心田。

    “傅妹妹。”蕭瑾承向前一步,愈發靠近傅羨好,眼神卻凜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經道:“你的發髻,好像松了。”

    “啊?”傅羨好猛地清醒,她的手向發髻摸去,卻半路被蕭瑾承一手截住,他輕而易舉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絕道:“我幫你。”

    傅羨好:“……”

    傅熱的鼻息淺淺環繞著她,傅羨好無端驚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顫聲道:“不用了,我自己來。”

    然而蕭瑾承豈是聽她話的人?

    他單手將傅羨好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別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輕擊之聲在她耳邊回蕩,傅羨好盡量縮起身子,避開蕭瑾承的觸碰。

    只聽頭頂傳來蕭瑾承沉沉的聲音:“這簪子,倒有幾分眼熟。”

    傅羨好:“……”

    當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傅羨好欲言又止,話在嘴里繞了幾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兩年前,太子表哥所贈。”

    蕭瑾承執簪的手一頓,瞇著眼頓時想起什么。

    當時,他在漠北雪山之間巡視,恰好收到了宮中的傳來的暗信——周帝將一塊絕世紫玉賜給了傅羨好。

    蕭瑾承嗤笑,連夜尋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傅羨好的手中。

    只是,從頭到尾,他都沒看過這枚簪子。

    察覺到身后的視線消失了,蕭瑾承冷漠地勾起嘴角,若無其事地將簪子別入發間。

    他順勢牽起傅羨好的手,看也不看她,語氣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傅羨好高出不少,輕輕松松跨出一步,便是傅羨好的兩步,傅羨好牽著裙擺被他拉得踉踉蹌蹌,忍不住幽怨道:“太子表哥,等等……”

    蕭瑾承未作聲,只是腳步卻稍作放緩。

    就這樣,傅羨好被蕭瑾承跌跌撞撞帶進了未央宮的主殿。

    “兒臣拜見父皇、母后。”

    傅羨好被蕭瑾承拽著手,直到行禮時他才放開。傅羨好受驚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臉色,只低著頭。

    聽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頭,卻見周帝目光陰沉地盯著她看。傅羨好一愣,在她有印象以來,從未見過周帝露出這般神色。

    她慌亂地低下頭,下意識看向一旁的蕭瑾承。剛剛那一幕,皇上和皇后定然是看見了,而且看這兩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樣子。

    他們的態度,讓傅羨好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層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蕭瑾承的太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靜靜地留在宮里,陪著蕭瑾承而已。

    她閉上眼睛,不讓眼中的淚水淌下,屈膝行禮道:“傅羨好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看著殿下站著的兩人,一個仙姿玉貌、白璧無瑕,一個器宇軒昂、儀表堂堂,相仿的年齡,風華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對極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緊手中的拳頭,眼睛緊緊盯著傅羨好。嬌嫩的少女,渾身散發著生機與活力,一月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

    尤其是那雙受驚眼睛,與她的娘親別無二致。

    而自己,卻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驟然變色,瞪著座下的蕭瑾承,氣得額頭上青筋直冒,一旁的傅心綿早已氣得牙根疼,但她見狀,還是按住周帝的手,輕輕搖頭。

    若是現在就撕下偽裝,嚇壞了傅羨好,那多年的苦心經營就毀于一旦!周帝壓抑著怒氣,沉聲道:“傅羨好,你上前來。”

    被周帝點名,傅羨好心里一跳。

    然而還未做反應,一道黑影就擋在了她的面前。

    是蕭瑾承!

    “還請父皇贖罪。”

    蕭瑾承側身站在了傅羨好前方,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周帝陰冷似針的視線。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雙眼穩穩地對上周帝的視線,絲毫沒有懼意。

    “傅妹妹不能過去。”

    他道:“回稟殿下,臣家人沒有等到臣回家中,特地前來此處與臣共度上元節。”

    “嗯。”蕭瑾承眸光回落,起身道:“老夫人名號遠揚,孤身為晚輩,也該拜訪一二。”

    話音尚未落下,他已然走到了書房院落中,絲毫不在意傅愷是否愿意。

    檀木香循著微風拂過鼻間,悄聲與祖母談論著京城與姑蘇上元節不同之處的傅羨好稍稍怔忪了下,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誰知抬眸望去,眸中赫然映入了那道頎長的身影。

    下一瞬,他們四目相對。

    不過頃刻之間,蕭瑾承眸中淺淺笑意倏然蕩去,晦暗不明的瞳孔靜靜地凝著她,覆上眼眸的是恰如薄霧的寒,暖陽落在他的身上,可縈繞他四下的冷冽卻久久都無法消散。

    傅羨好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生氣的模樣。

    蕭瑾承看著她臉上還未消散的紅潤,足以見得傅峋下了多大的力氣,他嗓音冷肅喑啞,“傅姑娘的臉,是怎么回事。”

    第 55 章   第 55 章

    微微鼓起的側臉上落著一道十分清晰的掌印,泛著稍顯病態的印子與四下的白皙透粉交相輝映,單薄的裙衣隨風搖曳著,看得人眼皮子禁不住跳了好幾跳。

    傅羨好望著蕭瑾承清雋挺拔的身姿,他眸中的清冷宛若藏匿于暗夜中伺機而動的豺豹,只稍頃刻之間,就會咬上獵物的脖頸,一擊斃命。

    冷冽淡漠的嗓音縈縈環繞,霎時間,傅家眾人神色各異。

    眼眶布滿血絲的裴矜瞪了眼始終一言不發的丈夫,環繞心尖的慍怒幾近燃燒洶涌而出,天知道她得知消息趕往婆母院中,入院的瞬間就看到涼亭下的女兒,鼓起的臉頰在光影的照射下甚至閃爍著光暈,她差點兒沒有昏厥過去。

    她的女兒,何曾受過此等委屈。

    來時的路上她一度與傅峋起了爭執,不管問其為何要對女兒下此狠手,亦或是言說女兒在宮中的不易,他只是凜眉靜看著前方,半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跟她說。

    雷雨轟鳴,天色越發晦暗不明,烏黑濃稠如墨染般的烏云緊緊地壓著屋檐,大雨淅淅瀝瀝。

    顯然,這并不是一場及時就能停下的雨。

    隔著帷帳,傅羨好聽見蕭瑾承回避的關門聲,支撐著她站著的力氣瞬間沒了,她渾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氣。

    若不是蕭瑾承,她本不必強撐著身體站起身的。

    濕透的薄紗裙緊緊地貼在傷口處,傅羨好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擺,眉頭深深地皺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線下,膝蓋處的傷口卻依舊紅腫得嚇人,柳葉兒為她固定的竹簡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時,已不是擔心腿上傷口的時候。

    雖不知道蕭瑾承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到落月宮來,但現在她必須托住蕭瑾承,絕不能讓蕭瑾承和蕭瑾銘見面。

    傅羨好忍著疼,脫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帶緊緊纏繞著關節處,嫩黃色的腰帶有些長了,傅羨好便把其余的部分纏繞在小腿上,在腳踝處系了一個精致的小蝴蝶。

    待處理好傷口后,她才讓宮女進內間幫她換衣服。

    傅羨好本以為落月宮只有宮女的衣服了,沒想到送來的這件衣服卻十分有質感,若是今天沒有下雨,這一襲翠綠羅裙正適合現在這樣初夏時光。

    傅羨好不禁有些奇怪。

    自瑤妃逝世后,落月宮多年來都未有宮主了,怎么會有如此好的衣服?

    “這是瑤妃娘娘當年留下來的。”小宮女聽傅羨好問起,她剛剛被蕭瑾承眼神警告,不敢再亂說話,只是簡單含糊道:“一直也沒人穿過。”

    瑤妃留下來的?

    傅羨好更驚訝了,瑤妃離世已有好幾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樣?她低頭細細查看了袖口上的紋路,明顯不是幾年前的陳舊針腳。

    還未容傅羨好多想,門外響起一聲敲門聲。

    這聲音聽似悠悠,卻暗含了幾分急躁。

    蕭瑾承:“傅妹妹。”

    傅羨好心神一緊,生怕讓蕭瑾承久等,她趕緊應聲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門打開,一個太監端著一碟筆墨紙硯麻利地進了門,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放在桌案上。

    蕭瑾承雙手負于身后,點頭讓所有人都出去。

    “把門帶上。”蕭瑾承冷淡地吩咐。

    太監意外地頓了一頓,縱使剛剛他一直低著頭,卻也從余光中瞥到了傅羨好那驚人的美貌。如此狂風暴雨的天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很難說會發生些什么。

    雖說蕭瑾承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卻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傅羨好。

    然而尊卑有別,他雖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關上門。

    這間房以前就是個旁間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門一關,聽著外面雨聲霖霖,看著不遠處站著的蕭瑾承,傅羨好忽然覺得這房子越發狹小。

    甚至,連呼吸都有幾分急促。

    蕭瑾承心里盤算著如何才能讓戳破傅羨好的假象,然而不經意一個眼神和傅羨好對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傅羨好站在帷幛內,莫名古怪的氣氛,讓她不自覺多了幾分緊張,不敢輕易上前,她低著頭不禁想:為什么要關門?

    想著想著,她忽然想起剛剛在落月宮外,蕭瑾承在雨中臉色蒼白,一副身體有恙的模樣,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間煙消云散,反倒生了幾分擔憂。

    她偷偷瞥向蕭瑾承,果然見他神色不太對,淺色嘴唇緊緊閉住,烏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幾分恍惚。

    傅羨好知道,蕭瑾承身為儲君,連生一場小病都會驚動整個太醫院,然而離奇的是,她卻從未聽過蕭瑾承的東宮傳過太醫。

    而且是自她進宮起,蕭瑾承從未生過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鋼鐵之軀,怎么能無病無災?怕只是蕭瑾承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強忍著罷了。

    雖是金貴之軀,但依舊身不由己,傅羨好抿了抿嘴唇,關心的話回蕩在嘴邊,卻怎么也不敢說出口。

    見蕭瑾承不來,傅羨好便忍著疼,一步一步緩緩向蕭瑾承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蕭瑾承的身邊,看著蕭瑾承蹙起的眉頭和驚異的眼神,傅羨好越發擔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傅羨好——”

    蕭瑾承看著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強行壓下心里的震驚,隱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顫抖。

    太像了,怎么會這么像!

    剛剛傅羨好一身碧波蕩漾綠蘿裙站在暗處,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絕不像傅羨好這般傅順和懵懂,似是被圈養的羔羊,一無所知的樣子。

    蕭瑾承見著她無辜而純凈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氣,他厭惡地看了眼身前裊裊娉婷的傅羨好,冷聲道:“我沒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斷,傅羨好語氣和神色不免有幾分失落,低著頭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蕭瑾承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見她毛茸茸的頭發和額前的小絨毛,蕭瑾承甚至覺得,連她的每一根發絲,都透露著傅順。

    不禁想讓人,上手去撫一撫。

    如此乖順的、任人可欺的模樣,更加讓蕭瑾承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這女子不能久留,遲早是個禍害!

    “既然之前傅妹妹說想請教書法,而孤正好現在被困這里也無事可做,那就先請妹妹先寫一帖。”

    傅羨好聞言,只好乖順地照他的話做。

    蕭瑾承目色沉沉,心里盤算著自己曾給赫連玨寫的那封信,眾人皆以為是赫連玨自己要求傅羨好去和親,卻不知是他一早就給赫連玨了提議。

    蕭瑾承定定地看著在窗邊洗筆蘸墨的傅羨好,如果事情順利,幾個月之后,傅羨好就會徹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會,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蕭瑾承嘆了口氣,問:“痛嗎?”

    傅羨好眼眸顫了下,“嗯。”

    “難過嗎?”

    傅羨好沉默,微微點了點頭。

    下一瞬,她身形顫動了下,撲面而來的是清爽檀木香,恰如看不見摸不著的縷縷絲線,悄然沒入呼吸之中。

    適才那道虛虛扣著她腰身的大掌稍稍重了幾分,將她攬入懷中,另一邊大掌,稍顯生疏地拍著她的背脊。

    傅羨好輕輕地眨了下眼眸,眸中盈溢的水光循著眼角落下,悄悄地滑落,倏然砸向男子的衣裳,暈開。

    第 56 章   第 56 章

    灼熱的淚珠恰如斷線珠串,一顆一顆地砸向蕭瑾承,被淚珠浸透暈開的衣裳貼著徐徐鼓起的背脊,他垂下眼瞼,神色晦暗不明地凝著她白皙修長的脖頸,似有什么欲要奔涌而出。

    蕭瑾承指腹一寸一寸地靠近,抵住了她微微露出的脖頸,擒著她腰身的掌心松開的瞬間,準確無誤地扣住她的手心,指節不由分說地擠入她的指縫,十指相扣。

    傅羨好抬起頭。

    她淚眼朦朧,氤氳眸前的霧氣一陣接著一陣,叫她看不清蕭瑾承的神色,只是隱隱地察覺到一股淺淺的,難以言喻的危險彌漫四下。

    傅羨好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哭得梨花帶雨,皎瑕如白玉的容顏上被淚珠浸透,我見猶憐,只稍一眼,就已經勾起了塵封于蕭瑾承心底的蹂躪之意。

    他呼吸沉了沉。

    蕭楨林是現如今周帝最寵愛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宮內地一個孤女罷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順水推舟成全了蕭楨林的心愿,那……傅羨好咬住嘴唇,壓住顫抖的聲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學一起聽課而已。”

    “十殿下向來宅心仁厚,我之前無意間提了一句風寒,沒想到十殿下竟記住了,替我請了柳太醫來。”

    蕭楨林此人,不論是誰都知道,“宅心仁厚”四個字是和他一點兒邊都沾不上。然而這個時候,卻也沒人不知趣地去拆穿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

    良久之后,傅羨好只覺得后脊都濕透了,才聽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賜婚沒有來,傅羨好因緊張而渾身繃直的身體瞬間松軟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行禮道:“多謝陛下。”

    扶著傅羨好的手臂,蕭瑾承對傅羨好的身體變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著傅羨好,默然不語。

    “兒臣送傅妹妹回去吧。”蕭瑾承也行禮告辭。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悶聲道:“去吧。”

    話音剛落,他又連忙補道:“快去快回。”

    蕭瑾承帶著傅羨好悄然轉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蓋彌彰,果然還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漸暗沉,出了殿門,他看著傅羨好傅吞吞的模樣,冷聲道:“傅妹妹走得這么慢,難道是戀戀不舍,還想留在未央宮不成?”

    傅羨好一頓,瞧著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頓了頓,還是將縈繞于心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經知道了嗎?”

    蕭瑾承斜眼睥睨,冷聲:“嗯。”

    知道的,以及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單單一個字,就像一根針一般扎到了傅羨好心里,痛得傅羨好渾身一顫。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為什么剛剛還要出說來?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為難,為什么從不來替她解圍?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為什么卻從來都視若無睹……

    傅羨好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剛剛已經哭過了,再也不想在蕭瑾承面前掉眼淚了。但是,滿心的委屈和不解卻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來,她怎么也忍不住淚水。

    她第一次在蕭瑾承面前任性,掙開了他的手。

    為了防止淚水被看到,她低著頭哽咽道:“不勞太子表哥送了,傅羨好自己回去。”

    蕭瑾承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一時間有些僵硬。

    這還是他有印象以來,傅羨好第一次表現出對他的不滿,他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傅羨好不置可否地挑眉。

    她就沒想著要瞞他很久,他猜出來了,也就不必做隱瞞。

    傅愷凝著她的視線中閃過微妙的情緒,“你來找我,是想替太子拉攏我?”

    “不止如此。”傅羨好沒有否認。

    不止?

    傅愷擰眉:“你想做什么。”

    傅羨好迎上他的視線,不緊不慢地道:“傅家的話事人。”

    第 57 章   第 57 章

    霎時間,書房內寂靜無聲。

    傅愷神色復雜地凝著神情平靜的侄女,她淡定得如同自己說出口的話語不過是在探討稍后的晚膳用些什么,清澈婉轉的眼眸彌漫著看似淡漠實則果決的野心。

    淺薄的言語中,無不透露著她與太子的關系。

    想起適才兩人于眾人面前‘不熟’的模樣,他眸色變了好幾變,也不知她與太子是何時搭上的線。

    書房內久久都沒有回話,傅羨好也不著急,不疾不徐地起身,“六叔可以慢慢考慮,我可以等。”

    畢竟這不是小事,任何人聽到都要猶豫遲疑多日。

    “糟了!”柳葉兒臉色一變,提著藥箱立刻轉身向外走,見沅芷還愣著,忙催道:“帶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進氣兒多出氣兒少了!”

    “啊!”沅芷一驚,回頭看了眼傅羨好,傅羨好雖不知道為什么,但也被柳葉兒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墜一墜的,趕緊道:“快去帶路!”

    柳葉兒覺得自己真的是有幾分倒霉,早在踏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開,非要來踏這趟渾水!

    如果長期不進食,人的腸胃會變得非常脆弱,此時絕不能大量進食,甚至連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餓極了的人,哪里會管這些?柳葉兒曾跟隨柳青去過西北賑災。當時西北大旱,顆粒無收,大批災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橫行。

    她曾見過那些餓極了的災民,在得到賑災糧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縱使柳青再三勸阻,都無濟于事,最后只能見他們痛苦地死去。

    柳葉兒皺眉,她接了這個爛攤子,怕是第一個見到皇子撐死的人了。到時候她要怎么說?怕到時候皇上追問下來,她們一個個都跑不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沒燈,連院子里都沒燈,悄無聲息。

    柳葉兒心里咯噔一響,該不會已經晚了吧?

    沅芷來的路上聽了柳葉兒的經歷,她動作飛快,十分麻利地帶這柳葉兒去了蕭瑾銘的房間。見房門緊閉,兩人相視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門上撞去。

    兩人幾乎毫無保留,那木門本就年久失修,在兩人的撞擊之下,直接斷了。木門撲倒在地上,揚起一陣灰塵。

    淡淡的夕陽頭透進屋里來,照亮了屋內男子明亮而驚訝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幾乎連蓋子都沒打開的食盒。

    蕭瑾銘驚訝地看著撲倒在地的兩人,他認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陣兒,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們,干什么?”

    兩人見人沒事,紛紛松了一口氣。

    柳葉兒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奇怪地看著蕭瑾銘:“你沒吃?”

    按照傅羨好的描述,蕭瑾銘既然很久沒吃飽飯了,按理來說會饑不擇食才對,然而飯菜就這么放著,紋絲未動。

    行醫無外乎望、聞、問、切,只遠遠一望,她就知道傅羨好并沒有騙她,蕭瑾銘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確實一副久未吃飽飯的模樣。

    蕭瑾銘見她以來就質問他,不滿道:“關、關你什么事!”

    早就聽聞蕭瑾銘幼時落水,醒來就成了癡兒,如此一見,似乎果真如此。柳葉兒便道:“是傅小姐讓我來的,她擔心你的身體。”

    提到傅羨好,蕭瑾銘臉色變了變,然而就在柳葉兒上前之時,蕭瑾銘卻突然瘋了一般將枕頭、花瓶往柳葉兒身上砸。

    沅芷怕蕭瑾銘傷了柳葉兒,讓她對傅羨好有怨,便傾身擋在了柳葉兒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見蕭瑾銘如此瘋態,柳葉兒再也忍不住內心的不滿,一怒之下罵道:“不想看病就直說,我們還不想伺候呢!”

    說著,她扶著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無礙。回去的路上,她看著氣極的柳葉兒,賠笑道:“柳大夫,真是對不住,沒想到讓你白跑一趟了。”

    她撇了撇嘴,側開了視線。

    傅羨好纖長的眼睫顫了下,覆住了瞳孔深處閃瞬即逝的失望,她看著距離自己不過幾步之遙親如骨血的妹妹,步伐微微動了下,不過一息,倔強倨傲的身姿隨著自己的靠近往后退了退。

    傅羨好想說的話原本有很多,可在這個瞬間,她忽而就覺得沒意思,也沒有必要。

    收起神思中的思忖,她深吸了口氣,再抬眸看向傅枕夢時,清澈見底的瞳孔半分漣漪都不在,只道:“我在慶幸,慶幸入宮的人是我,慶幸還好那個受盡銼磨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的妹妹傅枕夢。”

    言落至此,傅羨好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帶一絲情緒的話語不輕不重地砸來,留在原處的傅枕夢遲疑了抬眸,她嘴角微張,怔怔地看向那道快步流星離去的倩影,單薄纖細的身姿異走得常的決絕,好似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那般。

    第 58 章   第 58 章

    與傅峋理念相悖時,傅羨好就知回宮前,她再也出不了傅宅。

    果不其然,上元節后一連四五日,她院前往來值守的侍衛越來越多,名義上說是為了防止節后小偷小摸的流民闖入院中恣意尋事,實則是行圈禁之實。

    莫說是其他人,就連傅家的丫鬟小廝們也都漸漸意識到,偶爾遇到前往其他院落請安的傅羨好,垂落的眼眸都忍不住掀起些許,似有似無地打量著她。

    裴矜因此又與傅峋起了幾次爭執,但傅峋絲毫不退,只要她提一次,傅羨好院前的侍衛就會增加兩人,就差往院中塞上自己的眼線,眼看著女兒的出行愈發受限,她只得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半點兒辦法都沒有。

    而這些,傅羨好全當不知,仿若未察。

    裴矜前去她院中時,她不是在習字就是在翻閱書冊,偶爾也會與觀祺等人摘下院中不同的枝葉或是花草制成書簽,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的出行是否受到了限制,是否活在他人的監視下,就好像這樣日子對她而言,與往日無異。

    這該如何是好!

    傅羨好是將門遺孤,十年前其父傅將軍戰死沙場,傅夫人悲痛至極,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傅皇后垂羨,便將她接進宮中親自撫養。

    父親鎮國公是皇帝的伴讀,母親是西域龜茲國的公主,皇后又是她的姑母,傅羨好身份尊貴異常,在宮里自然沒人敢輕視她。

    但孤女畢竟是孤女,更何況是她入宮時不過六歲。出入宮時的彷徨和驚恐,想在想起來都讓她心驚。

    所幸上天垂簾,傅羨好遇上了她的表哥蕭瑾承,當今大周最尊貴的太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宮時不慎跌倒,是他抱著她跨進宮門的;第一次寫字時握不住筆,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獵時不會騎馬,是他牽著她的馬駒親自教……

    蕭瑾承,是傅羨好在宮中的庇護和依靠,是她這十年唯一的傅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蕭瑾承自請出戰以來,傅羨好沒有一天不焚香祈禱,盼著他平安歸來。

    而如今,精心準備了半年的禮物,卻被小貓勾出了一線線頭。傅羨好拿著被毀了的香囊,一時間腦子嗡嗡響,呆住了。

    沅芷嚇得臉色慘白,自責地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

    這個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繡晚霞的每一道云紋,不是一般的絲線,而是傅羨好每日忍著刺耳的聒噪和臭氣熏天的鳥糞,從百鳥園那些珍貴漂亮的鳥兒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選出來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個多月!

    “這是怎么了?”一道蒼老卻不失渾厚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烏嬤嬤!”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遠遠指著傅羨好耷拉著的背影,附耳小聲道:“剛剛那只小貓又來了,還弄壞了小姐送給太子殿下的香囊。”

    烏嬤嬤是傅羨好母親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頎長,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個頭,高鼻梁、大眼睛,頭發微卷。

    不過入鄉隨俗,她跟隨傅羨好的母親進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漢服說漢語,一雙巧手巧奪天工。

    傅羨好不善手工,這香囊是在烏嬤嬤一針一線指導下,幾乎用了三個月才做出來的。

    “烏嬤嬤,你看還能補上一補嗎?”傅羨好眼圈微紅,雙眼蓄淚,十分努力才不至將淚水落下。

    她的眼睛極大,睫毛濃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齡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無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這是龜茲國王室特有的顏色。

    雖是胡漢混血,可傅羨好除了一雙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幾乎和中原女子別無二致,如今那雙紫灰色的眸子泛著水光,更帶了些江南煙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補?”烏嬤嬤雖然聲音不大,但說出的話卻像磬鐘一樣有力,定人心弦。她輕輕撫了撫傅羨好單薄的肩膀,將香囊拿到窗前仔細看了看。

    “這貓爪將這一圈兒的線都勾起來了,得去百鳥園再翻一翻,盡量找顏色相同的線才能配得上。”

    “太子殿下一回宮定有許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進后宮拜見皇后,咱們還有一天的時間,不著急。”

    一聽能補救,傅羨好立馬興奮了,蹭的一下就站起來,“那我現在就去!”

    王紹卿清楚地感受到她平靜話語中的疏離,剎那間,他耳邊忽而響起那日相見時她與蕭瑾承的交談,言語間的疏遠語氣與現下似乎無異,但若是仔細聽就能聽出旁人插不進話的熟稔。

    他神思微動,道:“他們都已經在惜云閣等著了。”

    繞了一圈的傅羨好心知自己定是最晚到的,不過在聽到話語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問:“殿下還沒有到?”

    話音落下,王紹卿掀著帳幔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滯了下。

    男子微微抿唇,溫潤深邃的眼眸掠過少許縈縈而起的酸澀,不過比起彌漫開來的酸澀,他心中更多地是愉悅,慶幸蕭瑾承被絆住了腳,若不然他也沒有機會與她獨處。

    王紹卿斂下眸中的澀意,回眸看向神情中帶著疑惑的女子,微沉的嗓音中帶著些許淺笑,“承天宮忽然傳召,殿下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出宮。”

    聞言,傅羨好先是愣了下,繼而了然地點了點頭。

    第 59 章   第 59 章

    傅羨好到惜云閣時,蕭予淮和傅愷兩人已經在茶室內等待,她推開門扉入內,兩人不約而同地望來。

    見她一人前來,蕭予淮稍顯驚訝,眸光越過她的身影朝后看了眼,狐疑地問:“子淵不是去接你了嗎?”

    “嗯。”傅羨好頷首,瞥了眼圈著茶盞眸光不疾不徐地在兩人身上流轉的傅愷,道:“惜云閣人多眼雜,大公子落后幾步。”

    蕭予淮了然,眉眼間掛上了揶揄之色,“還以為他被惜云閣的人攔下了。”

    傅羨好啞然。

    傅羨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你怎么回來了。”

    入屋的第一眼蕭瑾承就瞥見了安置圓桌上的匣子,他神色平淡,眸光掠向稍顯遲疑的女子。

    她平日里溫婉恬靜的神情被驚詫取締,纖細修長的指節無意識地捏著帕子,對于他的到來詫異又茫然無措。

    “回來取樣東西。”蕭瑾承道。

    話音落下的頃刻之間,傅羨好徑直地看向匣盒,以為他是來取匣盒的,也沒有在上前動匣盒,只是說:“我還未打開,里頭還是原樣,你拿走吧。”

    蕭瑾承聞言,垂眸凝著她。

    審度著她這句話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僅僅是為了刺他。

    清冽銳利的神色猶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漫不經意地劃過傅羨好的臉頰,霎時間承皙透粉的雙頰被劃出道道血痕,滾燙炙熱的鮮血奔涌而出,滴落在手背上,燙得手背發麻。

    傅羨好淺淺地往后退了步,“我只是替你拿——”

    “傅羨好。”蕭瑾承喜怒難辨地伸出手,掌心覆上匣盒側邊的冰涼茶盞,眼神一分一毫都沒有落在匣盒上,“和田玉不過是個玩物而已,我說過,你不想收下大可直接丟掉,何必拿著它來和我做文章。”

    傅羨好臉色唰得一承,臉色變了好幾變,看著蕭瑾承眼眸中神色難辨的神情,指尖微微顫抖著,深吸了口氣才道:“我并沒有和你拿喬的意思,御賜之物我若是弄丟了生死難料,你又何必來為難我?”

    頓了頓,她也不想再理會他,道:“你來拿和田玉也好拿別的也罷,自便。”

    說罷傅羨好徑直地掠過他的身影走向里間,還不忘將床榻與外屋相隔的屏風和帳幔拉上。

    剎那間,偌大的臥閣外屋僅有蕭瑾承的身影。

    他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垂眸睨了眼匣盒又瞥向已經落下的月牙色帳幔,良久,呷了口茶水才走向臥閣西側。

    不多時,蕭瑾承手中拿著兩封尚未開啟的信件離開,對匣盒視若無睹。

    在外等候多時的鶴一踢開腳下的積雪,余光瞥見自家世子出來收回了腳,“暗衛來報,赫王已得知圣上身體不適的消息,早些時候入宮請見無果剛剛才回到王府,東宮遞來消息,殿下想要見您,已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蕭瑾承聞言,視線從信封上移開看向鶴一,深邃不可測的眼眸在靜謐夜色的襯托下愈發的難懂。

    少頃,他才道:“將抓到的人關押進暗牢中沒有旨意不允許任何人對他用刑,今夜起府中輪值的侍衛調離一波,命他們暗中守著國公府,沒有指示誰也不能輕舉妄動。”

    鶴一領了命。談論聲忽遠忽近,又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垂在身側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向嬌嫩手心,印下道道月牙兒紅痕,她喉嚨不知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上下滾動的喉結艱難地滑動著。

    子嗣,子嗣,沒有圓房,何來的子嗣。

    除了那夜之外,蕭瑾承再也沒有碰過她,就連其他夫妻間習以為常的牽手也未曾有過,更別說是更為親密的肌膚之親。

    傅羨好最初的時候也想過子嗣的問題,也曾幻想過和他擁有一兒半女。

    可隨著時間流逝,她便知曉了,蕭瑾承不會碰她,她也不會擁有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期待。

    聽聞身側響起的腳步聲,傅羨好思緒回籠,拉住了作勢要上前敲門的聞夕,微微搖了搖頭便往回走,也不管里面還在說著些什么。

    微薄背影望去,挺拔而僵硬。

    聞夕緊忙跟了上去,擔憂地看著神色平靜的主子,瓢潑大雨來臨前的平靜也不過如此。

    傅羨好走到西廂房門口,耳邊響起熟悉的溫聲細語,預備推開門扉的手頓在半空中,遲遲未落下。

    她并不在乎別人對自己指指點點,但卻接受不了別人說道喬氏,喬氏對她的好,是她這輩子也還不清,怎么還能因為她而受到別人的指點。

    正當傅羨好猶豫沉思之時,緊閉的門扉被人從里邊拉開,喬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

    眼眸中含著笑意的喬氏在睨見傅羨好低落無言的神色時愣怔了下,不疾不徐地掃了眼跟在她身后的聞夕,問:“好端端的,怎么出去了躺心情如此低沉。”

    “被人撞了下沒有反應過來而已。”傅羨好神色自若,慢條斯理地回復著。

    一切都恰如往常,除了心情看似不佳之外沒有任何意外。

    “可有受傷?”喬氏聞言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上下打量著她好一會兒。

    “不過是踉蹌了下,并沒有大礙。”說著傅羨好微微停頓須臾,適才傳出討論聲的廂房響起陶瓷砸落地面撞出的清脆響聲,她眸光落在門扉上小會兒,上前接替田嬤嬤的位置,邊挽著喬氏的手邊往外走,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小橋的新頭面您已經挑好了?”

    喬氏又上下看了一會兒,確定她并無大礙才頷首道:“已經定下了,你可有稱心的?”

    傅羨好搖頭。

    稱心的配飾沒有找到,不稱心的事情倒是遇到了。

    她現下只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好在喬氏還有其他需要采買的新春年貨,也沒有在首飾鋪中多做停留。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許久未上街采買年貨的喬氏遇到哪兒都覺得新鮮,哪兒都想要去看看,也未親自買過年貨的傅羨好慢慢地也被勾起了興致,漸漸地忘了適才的事情。

    走著走著,竟然從永樂街道正大門入口處走到了盡頭。

    望著街道盡頭販賣的春貼,喬氏也沒了再逛下去的心思,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跟著的丫鬟小廝們,各個手中都提滿了大包小包的,便道:“時候也不早了,回——”

    “羨兒!”

    雀躍的高呼聲打斷了喬氏的思緒。

    傅羨好循聲望去,只見一道身影朝她橫沖直撞地奔來,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誰知下一瞬就被抱了個滿懷。

    “你上街怎么不派人告知我。”

    奔跑而來的周琬鬢角發梢微微凌亂,稍顯不顧形象。

    她瞧見一側滿面笑意的喬氏,稍稍福身行了道晚輩禮,“許久沒見,夫人安好。”

    喬氏抬手扶上她的手臂,掠了眼神色間染上欣喜之意的傅羨好,道:“我正好逛累了想要回府歇下,羨兒若是沒有事情就留下來和世子妃一道逛逛,你們出閣后也許久沒有一同上街了。”

    “多謝夫人。”不等傅羨好開口婉拒,周琬道。

    喬氏揮了揮手,領著一眾下人離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永樂長街中,傅羨好失笑地抬手整理著好友揚起的發梢,“怎么還是如此風風火火的,要是哪日又崴到腳踝半個多月無法出府,你又要唉聲嘆息多時了。”

    “你還說我。”周琬語氣嬌嗔,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她的手腕,“這些日子你又做什么去了,怎么喊你也不出門,章宇睿也忙得不著家,我要不是知道你好端端的在國公府,都要跑去大理寺問問蕭瑾承,你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如他的意。”

    聞言,傅羨好淡淡地笑了下,清亮的眼眸并無笑意,“或許哪日我消失了,就如他的意了。”

    周琬手中正拿著丫鬟遞來的香囊,垂眸尋著好友纖細腰肢間的可系縫隙,聽她這么一說皺眉道:“呸呸呸,不準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什么消失不消失的,要消失也得他消失。”

    傅羨好被她的話逗樂了,“好,不說這種話。”

    給她系上香囊的周琬甚是滿意地抬起頭,手心中散著清淡的桂花香,“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日后他可有給你道歉?”

    “他后來給我送來御賜的和田玉。”

    “那他還稍稍有點良心。”

    “但是我沒收。”

    那塊和田玉,現下被她放在了宣暉園庫房中,賬本上登記的也是蕭瑾承的物品。

    把玩著臨街攤鋪團扇的周琬聞言頓時看向傅羨好,澄亮的暖陽落在她微顫的眼睫上倒影著光暈,對她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

    炙熱的眸光與暖陽相較著照耀傅羨好,她也任由那道巡視的目光在身上掃視,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團扇把柄上的流蘇,溫柔的就好像是在撥弄這些年來繁雜的思緒。

    時至今日兩人相識也有九年之久,這九年的時間中,周琬見證了傅羨好的動心,也看著她得償所愿嫁給蕭瑾承。

    誰都說好友是使了手段嫁入了國公府,可周琬十分清楚,她不會如此。

    比起嫁給蕭瑾承,傅羨好更多地是希望他事事順遂,他心悅的人也恰好心悅于他,兩人執手相伴相守此生。

    三年前傅羨好收到婚書之時,連夜尋到周琬,兩人待在她的房間整晚,好友才下了決心收下這份婚書。

    周琬還記得她出閣那日,那雙不自覺顫抖的手心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雙眸中盈溢著令人看著便歡喜的神色,現在竟然說出了‘我沒收’的話語。

    她細細地打量著傅羨好的神色,試探性問道:“是真的不喜歡他了?”

    聞言,傅羨好愣了下。

    良久后才說:“我不知道,只是覺得累得慌。”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團團棉花那般,沒了勁兒。

    剎那間,周琬就明承了。

    接連見面的幾次中,他就知曉傅羨好極會掩蓋自己,就算是偶爾的走神也會叫人察覺不到她的想法,眼下的她卻全然不似往常,只是是隨意尋了個借口。

    不過,他也沒有追問。

    傅羨好沉默了下,眸光看向緊闔的門扉,道:“殿下來了。”

    第 60 章   第 60 章

    淡漠中夾雜著微許茫然的話語將落,門扉被人從外推開,傅羨好微抬眼簾,看向已然換了身衣裳的蕭瑾承。

    眸光相接,明明隔著彌漫四下的茶香云靄,可不知為何,她仍舊清楚地看清了那道幽邃眼眸中的翻涌。

    沉默須臾,傅羨好微垂眼眸,不緊不慢地隨著傅愷等人起身,福身行禮。

    端莊恭謙的身影落入眼眸,與平日里并無不同,卻尤為的刺眼,刺得叫人眼眸生疼,蕭瑾承緊緊地盯著那道倩影,微微沉下的眼神中染上了微許難以察覺的冷峻。

    微風拂入,吹響了靜止桌案上的油紙,揚起的油紙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泛著清香的桂花糕。

    輕盈剔透的沙沙聲溢入耳中,宛似清晨時分敲響的鑼鼓。

    蕭瑾承不是沒見過沒人哭。

    周帝妃嬪眾多,各妃嬪為了爭奪那些縹緲的寵愛,常常使出各種手段。有些女人,會哭得梨花帶雨;有些女人,則會哭得歇斯底里。

    蕭瑾承自小在深宮中,早已見慣了她們把眼淚當做利器。

    然而,傅羨好則不同。

    她的哭泣,是無聲的,是不吵不鬧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帶動身體微不可查地顫動,進而讓別在發間的玉墜輕搖慢擺。如果不是蕭瑾承一直注視著她的腦袋,觀察著她的神色,絕不可能察覺。

    這種無聲的、靜默的哭泣,無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傷,蕭瑾承心里一動,一種莫名的悸動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煩躁。

    而煩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蕭瑾承蹙起眉頭,語氣有些僵硬:“忘記告訴妹妹了,剛剛宮人說落月宮沒有墨水了,我就讓人將松炭磨成粉,兌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習慣,那就不用寫了。”

    傅羨好本已覺得必定要在蕭瑾承面前丟臉了,沒想到竟聽到蕭瑾承這樣說,她猛地抬頭,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聽懂蕭瑾承的話。

    傅羨好:“什么?”

    蕭瑾承:“……”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強地不肯滴落的淚水,這一瞬卻因她猛的抬頭,“刷得”一下,在緋紅的臉龐滑落,流出兩道濕痕。

    偏偏,她太過專注,根本沒有注意到。

    蕭瑾承定定地看著她流到腮邊的淚水,心里越發怪異,他漠然地別開眼,道:“這墨不好,用這等墨水必然寫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請教,只好等下次了。”

    傅羨好緩了好一陣,才聽懂了他的話,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硯臺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質均勻,濃稠相宜,細細品來,甚至還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質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經有了離析的趨勢。

    “原來,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兌制而成。”傅羨好有些驚嘆,在以前,筆墨紙硯均是由太學夫子下發的。此外,周帝和皇后也經常會派人給她送很多東西。

    是以,她除了會寫字之外,關于文房四寶,她一概不知。

    蕭瑾承見她如此訝異,水潤的眼睛忽閃忽閃,透著靈動而艷麗的微光,雙頰紅撲撲的,一副醉酒的模樣,他心里不屑地輕哼一聲。

    蕭瑾承雖是東宮儲君,卻和傅羨好以及那些嬌養在深宮的皇子公主不同。

    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劍……行軍在外,多有不便,這些事情多到數不勝數,蕭瑾承本可以仗著自己身份尊貴,避免這些事情。

    然而,他卻躬先士卒,與普通士兵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水,即使是上戰場,面對窮兇極惡的敵人,他也與士兵同在,共同御敵。

    這三年下來,他深入士兵之間,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為皇子絕不可能學到的東西。

    他不屑和傅羨好解釋,本想就此閉嘴不言,卻突然看到傅羨好開始提筆寫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寫嗎?

    他心里一動,下意識將目光轉向桌案的宣紙上。

    傅羨好聽了蕭瑾承說的話后,心里的壓力瞬間化為無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訴過她,筆墨紙硯皆是外物,書法的真本領,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識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筆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筆的感覺。

    于是,蕭瑾承看到了,在那張他親手鋪好的宣紙上,傅羨好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提筆寫字。

    她的動作優雅嫻熟,筆勢連貫而下筆醇厚,她的筆觸,帶有女人特有的傅婉和細膩,即使墨色濃淡不均,卻越發添了幾分層次。

    蕭瑾承本以為傅羨好是拿書法作為借口來刻意接近他,沒想到傅羨好自身的書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過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蕭瑾承尤愛書法,因此在看到傅羨好竟能用這種墨寫出如此好字時,他的第一個反應竟是覺得可惜。

    能在書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復一日只與筆墨相伴之人,沒想到竟是個庸俗鄙陋之人!

    蕭瑾承從傅羨好的字上抬起頭,將目光緩緩移向傅羨好,仔細打量這個三年不見的表妹。

    縱使心里再不喜,蕭瑾承也無法否認傅羨好的美艷。

    即使是低著頭,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執筆寫字,那裊裊娉婷的身姿和氣質,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風不止,屋內寂靜無聲,只余下狼毫與宣紙摩擦的沙沙聲,良久后,蕭瑾承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卻一直在鼻尖浮動,縈繞于心。

    是傅羨好身上的味道。

    蕭瑾承心里覺得十分煩躁,這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幾乎讓他無法冷靜。

    目光移到窗戶上,他再次傾身向前,將關上的窗戶粗暴地一把拉開。

    一陣狂風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紙,傅羨好猝不及防,她剛寫完,手中的狼毫還未放下,桌上的宣紙已然飛上了天。

    傅羨好好不容易耗費心神寫了一帖,見宣紙被風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卻又一次忘記了自己的腿傷。

    在踏出第二步之時,膝蓋處傳來鉆心一痛,她一時站不穩,狠狠地撲在了地上。

    膝蓋上的痛得讓她差點兒喊了出來,但傅羨好還是忍住了。她強忍著淚水,將地上的宣紙撿起來。

    然而一扭頭,卻見蕭瑾承漠然地盯著她,細看之下,甚至還有些許憤怒。

    傅羨好心里一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竟讓蕭瑾承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識低頭,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臉色瞬間煞白。

    這套綠絲碧羅裙對傅羨好來說有幾分小了,尤其是裙擺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腳踝。

    而剛剛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間,涌入的大風吹起了她的裙擺,讓她系在腿上的嫩黃絲帶和腳踝處的蝴蝶,完全地顯露出來。

    嫩黃的絲帶纏繞在似雪瑩白的小腿上,隱入腳踝處的蝴蝶結,這幅場景,旖旎而曖昧。

    讓人,想入非非。

    也不能試。

    蕭瑾承如墨般漆黑的瞳孔微轉,不語,神色晦暗不明。

    傅羨好的抗拒已然清清楚楚地寫在了眼眸中,半分也不肯退讓,亦不肯往前半步,而是直挺挺地停留在原地。

    他抬起眼,嗓音低低地笑了笑。

    攥著女子手腕的指腹一點一點地摩挲過凸起的腕骨,宛若對待稀世珍寶那般,看似不經意,實則若是他人覬覦半息,便會蕩然無蹤。

    蕭瑾承嗓音喑啞,似笑非笑地問:“確定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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