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永遠不會生氣”
奧德莉同樣有顧慮, 她從布魯斯班納站在身邊時就感到不自在。
他絕對生氣了。
奧德莉如是想。
沒人愿意自己忽然莫名其妙多出一筆債務(wù),即便她自己是家長,也沒辦法接受這個。
奧德莉推己及人的想了下, 覺得自己更可能舉著掃把發(fā)瘋,然后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孩打出去。
那沒事了。
對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還算冷靜, 至少沒上手揍人。
或者是對方有其他方法把自己甩開?畢竟他和蝙蝠俠才更熟一點。
“你沒必要為我承擔債務(wù),”她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嘴唇,抱著手臂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在這次事情之前,我也能自己賺到錢……我現(xiàn)在還有一家科技公司的股份呢,雖然現(xiàn)在手上能拿出來的現(xiàn)金不多, 但給我時間, 我可以靠自己還完這些錢。”
“你不想我插手你的生活?”
奧德莉有點莫名其妙,這是她愿不愿意的問題嗎?
這難道不是幫對方規(guī)避一個非必要災(zāi)難的問題嗎?哪怕她自己也沒辦法為自己的行為做出什么解釋。
她只是點點頭盯著自己腳尖:“嗯。”
又是一陣沉默,蝙蝠俠貼心的表示具體的事項之后再聊,就把空間交給了兩人, 自己去處理黑面具的那些手下了。
但余下的兩人都覺得自己會被討厭,沉默著散漫向工廠門口走去, 布魯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猶豫還要不要向女孩發(fā)出邀請, 而奧德莉,她只覺得這沉默讓她呼吸不暢, 頭腦亂轉(zhuǎn), 迫不得已想要逃離。
天上忽然飄起小雨, 夜色變得更加濃稠墨黑,奧德莉腳下被濕滑的泥土滑了一下, 險些摔倒,布魯斯才恍然回神,迅速抓住對方的手臂扶穩(wěn)。
他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穿著,因為變身綠巨人的原因,奧德莉本來的衣服都被撐破,現(xiàn)在穿著的是一套類似瑜伽服的超強彈力連體衣。
但這衣服也太薄了,布魯斯扶住對方的時候,幾乎能感到對方手臂上發(fā)冷而凸起的雞皮疙瘩。
布魯斯為自己竟然沒注意到這點而感到懊惱,匆忙脫下他的大衣——他是匆忙從實驗室出來的,外面只有一套非常薄的白大褂,即便脫下來裹在女孩兒身上,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他沒有絲毫猶豫,又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線孔很粗的針織背心,從奧德莉頭上套下去穿在身上。
里面白大褂外面老毛衣,看著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了,但布魯斯又摸了摸女孩小臂,感受了下溫度,才稍稍滿意一點。
“衣服有點丑,但還算干凈,現(xiàn)在為了保暖先將就下,之后再給你買新衣服。”
他想到其他女孩透露出的奧德莉,還有對方因為買骨折價名牌包包暴露的事情,猜到對方大概也不會喜歡穿潮牌之外的衣服,有點為自己的錢包擔心,但想想奧德莉在遇見自己之前就已經(jīng)在過這樣的生活了,總不能遇見他之后,生活質(zhì)量要變得更差吧?
女孩扯了扯實驗服下擺,把袖子從針織背心里掏出來,低頭系紐扣,沒扣好幾個就被布魯斯打斷:“扣錯啦,”
對方耐心的把第二顆扣子從第三個孔里掏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扣回原本該在的地方。
布魯斯自以為這一幕十分溫馨,但一抬頭,卻對上奧德莉復(fù)雜的眼神。
“怎么?”
被他感動到了?
“這是一種穿搭方式,”奧德莉又拆開扣子,空著第二個扣眼,第二顆扣子扣在第三個,斜著扣了幾個,最后一個扣子又從針織背心外面掏回來,扣在第二顆扣子上。
她扯扯落在外面的實驗服下擺,手指靈巧繞幾下,那片再正常不過的白布就成了一朵落拓的垂花形狀。
磚紅色的老針織背心上格紋擺動,正好和垂花的紋路呼應(yīng),女孩又往左胸佩戴了一個明黃色的寶石胸針,襯的原本老氣的針織背心充滿復(fù)古的老錢氣息。
布魯斯有點難以置信,如果沒有旁觀者一場變化,他不會覺得女孩身上十分有設(shè)計感的衣服是自己的實驗服和老背心。
說是什么秀場新品他也信。
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穿搭,對奧德莉的時尚潮人身份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是另一個領(lǐng)域的絕對天才。
等女孩收拾好之后,他半蹲在女孩面前,把對方背起來,摸到對方發(fā)冷的腳,又扯著身上穿的襯衫幫對方擦干腳上的泥土。
“這很臟。”
女孩躲避。
“沒關(guān)系,我不在意這個。”
他不想讓女孩為此感到壓力,因為他確確實實并不以為意:“我常常意識不到自己在穿什么,經(jīng)常來來回回開了一天會,才意識到自己穿的不是同一雙襪子……”
“這不算什么,”奧德莉感受到對方的善意,努力把喉嚨里那些刻薄話咽回去,干巴巴的安慰:“搭配得當?shù)脑挘彩橇硪环N藝術(shù)表現(xiàn)。”
“哈哈哈。”布魯斯意識到這個話題雙方都有得聊,乘勝追擊的繼續(xù):“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買搭配好的成衣,那穿起來不會出問題,非常方便。”
“不錯的選擇。”
“有段時間、可能有一年多,我買了好幾套一模一樣的衣服,襪子鞋子都是同一款,這樣就避免了每天穿什么的選擇,也永遠不會搭配錯。”
“其他人大概會覺得我從沒換過衣服,當我告訴他們真相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和你現(xiàn)在一樣……哈哈哈”
奧德莉:。
奧德莉笑不出來。
能克制下那些無語的刻薄話,她已經(jīng)盡力了。
怎么能!!!
怎么有人能!一年多!只穿!同一套!衣服!!!
但直到被布魯斯指出,她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臉上肌肉非常放松,嘴角甚至帶著一點笑。
老天!
她內(nèi)心一驚。
她為什么會為這種沒品的行為發(fā)笑,不會被伊蒂斯那缺腦筋的家伙傳染了吧?
她有些懊惱,拍拍臉,但下一秒還是忍不住微笑。
背著她的人不算強壯,肌肉塊不夠漂亮,也不是女孩們通常會喜歡的超級英雄,但后背卻很溫暖。
“我能叫你奧黛嗎?”
“不行。”
“……好吧,奧德莉,這個名字很好聽,叫奧黛也很好聽。”
“嗯哼,當然,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身份顯赫的人,怎么樣?”
“非常符合你的志向,也很好聽。”
“我以為你會說膚淺或者愛慕虛榮之類。”
布魯斯悶悶哼笑,嘴角彎起:“想有錢想變優(yōu)秀又沒什么不好。”
“你最好是這么想的。”奧德莉抓了抓布魯斯的頭發(fā):“如果你剛剛真的那么說了,我就從你背上跳下去。”
“那我真是好運。”
“嗯哼。”
兩人笑著,奧德莉不知什么時候抱住了布魯斯的脖子,下巴貼著腦袋,親昵的挨在一起。
“要說說你的過去嗎?我對你的珠寶事業(yè)真的非常感興趣。”
“才不要。”
兩人小小聲笑著,沒人生氣或緊張,眼睛和呼吸都濕潤的舒張開。
她們又陷入了安靜,但這次沒人為此感到焦躁。
很久,奧德莉才輕輕揪了下布魯斯的頭發(fā)——當然沒用力,剛剛好吸引對方的注意。
“你不生氣嗎?”
“什么?”
“我貸款那么多,買奢侈品,欠債,差點把債務(wù)扔到你頭上。”
“當然,我說了我有錢承擔債務(wù),會把那些錢還完,絕不會讓我的失誤影響到別人。”
“你都這么說了,奧黛,我有什么資格生氣呢?我又沒替你背負債務(wù)。”
“……”
“你還是生氣了。”
“不是生氣,只是有點…難過,我原本以為你討厭我。”
“什么?怎么會?絕不!* …你為什么這么以為?明明我才是那個惹禍精。”
“只是一點失誤…我沒接觸過投資,但我見過的投資失敗傾家蕩產(chǎn)的人不少……她們當然是反面例子,但,你瞧,你愿意直面自己的債務(wù),堅信自己有能力還完,并為此努力。”
“那可是五千萬美元!那可是八座工廠!”
“但你沒因此受傷,不是嗎?”
“……你真令人費解!”
“嗯哼。”
布魯斯學(xué)著奧德莉的樣子用鼻音發(fā)聲。
……
又是沉默。
依舊是奧德莉打破寂靜。
“所以,你不變綠嗎?”
布魯斯再次悶笑一聲,他實在覺得這女孩有種勁勁的可愛,但真的笑出來,對方肯定會炸毛生氣。
他在說出奧德莉沒受傷就是最大的萬幸之前,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把搞垮幾個工廠、負債幾千萬這種事情輕輕接過。
但,瞧吧,那女孩已經(jīng)足夠愧疚了,她反思了自己的問題,記住錯誤,致力于彌補并且明確自己要什么,這還缺什么呢?
原本的一點難過和憂慮像一顆棉花糖,看著大大圓圓一團,實際上雨水落下來就能點落一個坑,沒幾滴雨下去,就收縮成竹簽?zāi)敲创蟆?br />
布魯斯溫聲:“暫時不會,或者,你想見浩克嗎?”
“你明白我在說什么。”
“當然,親愛的奧黛,我永遠不會生氣,我永遠愛你。”
“咦~~~”
奧德莉搓搓手臂,抖落一地雞皮疙瘩,猛地在布魯斯背上掙扎,想要跳下去。
“你真肉麻。”
布魯斯咧開嘴無聲的笑。
奧黛這個稱呼還是被他叫上了。
第62章 自戕
溫馨的雙人氣氛并沒持續(xù)多久, 他們很快走到工廠門口。
托尼正等在那里,他身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雜物堆,其中有兩個熟悉的袋子。
燈光昏暗, 兩人并沒看清那一堆東西里有什么,布魯斯也沒看清奧德莉倏然蒼白下來的臉色。
托尼百無聊賴的打電話, 向電話那頭說了什么,露出個得意的笑容來。
“當然,我可不是那種不靠譜的家長,不會和某個黑漆漆一樣雇傭童工……那些公務(wù)當然是我處理的,不然呢?你不相信我?…哈,斯塔克無所不能!”
見到他們過來,托尼又說了幾句, 哼哼笑著掛了電話。
“嗨!布魯斯!”他揚手:“還有奧德莉, 很高興見到你。”
他抱了抱布魯斯,蹲下來和小女士握手,見到對方過分蒼白的臉色,“嚯”了一聲:“哥譚氣候真冷啊, 是吧?”
奧德莉低低嗯了一聲,腦海里許多事情交織著, 站的和地上那堆雜物遠遠的,卻依舊覺得抬不起頭。
她悶悶垂著腦袋, 看不清面容,只忽然牽起布魯斯衣角, 希望這樣就能把對方拉走, 離開這里。
布魯斯只覺得驚訝, 他以為立志要成為“身份顯赫的人”、又懂得很多時尚潮流的奧德莉,會和托尼有很多共同話題——大概因為托尼許多時候的打扮都不慎符合常理, 而他稱之為時尚和藝術(shù)?
他感受到女孩牽住她的衣角,驚訝奧德莉竟然排斥社交,心里又感到欣慰。
看吧,他也能成為奧德莉想逃避某種東西時的避風港了,這是對新手爸爸莫大的鼓勵!
他美滋滋的,打算和托尼隨意寒暄幾句就離開,或許他可以和奧德莉坐火車慢悠悠回紐約,他們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隨時停在哪一站就跳下去玩。
布魯斯面上和托尼符合著天氣、雨水、黑漆漆和闊佬發(fā)小,一邊在腦海里計算他多久沒放假了。
復(fù)仇者聯(lián)盟難以有固定的假期,他也沒有其他親人,一直都住在基地里隨時待命,這么多年各種假期算下來,他估計攢了小一年的假?
雖然,還是那句話,復(fù)仇者聯(lián)盟不可能有太多時間休假,但也足夠他們一起出去痛痛快快旅個游了。
身前的襯衫傳來拉力,他回神,意識到奧德莉還等著他,于是笑笑打算結(jié)束對話。
“我和奧德莉會自己回去,來的時候謝謝你了,托尼。”布魯斯真心實意:“之后如果我沒能及時到,就和尼克福瑞說我要休假,我攢了不少呢。”
身后的拉力消失了,但襯衫一角還被女孩攥著。
終于要離開了。
奧德莉心還揪著,先松了半口氣。
她又看了旁邊那些東西一眼,里面她路上興致昂揚沖進打折店鋪買的衣架正大喇喇放在最上面,濕濕的滴著雨水,送的搓澡巾趴在兩大包臨期燕麥片上面,上面沾著泥土,泥水透進搓澡巾里面,又順著淌到燕麥片包裝上,給塑料袋上那個笑容土氣又鮮艷的不知名玩偶笑臉上畫上幾行眼淚。
伊蒂絲曾經(jīng)嘲諷奧德莉,說她見到“打折”這兩個字就像是見到骨頭的狗,奧德莉當然不服,用更尖酸的話反擊了回去。
但當奧德莉回到自己房間,發(fā)現(xiàn)打開每一個抽屜,都有無數(shù)可能永遠也用不上或用不完的小東西,那些打折紙巾在打開柜門的第一時間奔涌出來,淹沒她正如其他“清倉保溫杯”“按斤稱筆記本”和“端箱手鏈配飾”……
還有很多,比如像設(shè)計假發(fā)又要大額優(yōu)惠而買的三大箱毛坯假發(fā),看不慣伊蒂絲而短暫運動熱血上頭買的成套健身器材,想做手鏈而買了“工廠直發(fā)最全款式超低價”手鏈配飾……和其他人合住還沒有兩個月,她就已經(jīng)把她的房間、儲物間、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各種柜子里塞滿了,如果她們沒因為位置暴露而離開,她很可能在自己的房間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買的東西都不貴,一共花不了多少錢,付錢的時候她總保持些微躁狂的興奮,腦海里興奮躍動著“打折”“優(yōu)惠”“省錢”和得意,除此外別無他物。
但偶爾,偶爾的時候,比如別人要進去她的房間;比如伊蒂絲嘲諷她像條狗一樣;
比如此刻,當托尼斯塔克剛剛打電話說“公司”“度假”“別墅”時,當一個溫和又不注重外物的好人剛剛夸贊過她的時尚才能時,當她自以為自己沒做做什么錯事、在對方面前清清白白驕矜又天真時,當她聲稱自己的名字是“身份顯赫的人”時……
她會無法接受那些廉價的打折產(chǎn)品,明晃晃的礙眼,像猛地給了她一巴掌,高高在上無聲蔑視她所有自鳴得意的包裝。
——像燕麥塑料外包裝上鮮艷的傻笑動漫小人,張著的大嘴塞滿燕麥,大笑著淌下兩行泥淚來。
“哼哼,我就知道。”托尼大笑著擺擺手:“我不僅被使喚做司機,還是能隨隨便便被打發(fā)的那種,好好好以前嘲笑他們正義聯(lián)盟滴滴打超,現(xiàn)在我們也有滴滴打鐵了?”
“托尼……”
“得了,你們先走吧,我和黑漆漆還有話要說,再等等他。”
布魯斯笑著應(yīng)了聲,奧德莉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
托尼叫住兩人,他看著奧德莉赤足踩在地上,皺眉說讓他們等等。
“你難不成還隨身帶一雙鞋嗎?”
布魯斯調(diào)侃。
“我是沒帶,但這里有。”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堆雜物,朝奧德莉眨了眨眼,得意地努了努下巴:“我調(diào)查了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嚯,為此還撅了紅羅賓一個釣魚網(wǎng)站,那小子電腦功夫是不錯,但和我比起來還差得遠呢!”
“老蝙蝠和他兒子不相上下,要不是我不對他設(shè)防,又在好多信息庫給他留了后門,他以為我的那些丑照都是怎么來的?靠他努力嗎?”
托尼得意的哼了聲,沒注意到被他蛐蛐的對象就在他身后不遠處。
蝙蝠羽翼劃破黑夜,隱沒在漆黑和潮濕的微雨中,陰霾的鐵銹味和泥土氣息反上來,混合著工業(yè)工廠的機油味、化工廠的化學(xué)制品味,共同組合成了哥譚市的經(jīng)典原始皮膚。
蝙蝠俠蹲到工廠樓頂,俯視遠處的三個人,忽然打了個噴嚏。
“看來今天某個義警先生沒穿秋衣?”耳麥里傳來老管家的聲音,隨即是瓷制品摩擦的聲音。
“或許您愿意幫大人解決一點小甜餅,提姆少爺?我猜蝙蝠俠穿太少感冒了,他得吃兩天清淡飲食——蔬菜沙拉怎么樣?”
蝙蝠俠不愿低頭,但那邊已經(jīng)傳來嚼餅干的咔嚓聲了,他不得已清了清嗓,眼神亂飄思索自己的說辭。
忽然,他眼神一凝,迅速取消紅外模式,目鏡拉近看去,那三人身邊悄然出現(xiàn)了一扇門。
幾塊木板歪斜拼湊出來的門。
——
那邊,夜色太黑,兩個大人完全沒有察覺。
托尼得意拍胸:“總之——我拿到了下午的監(jiān)控,那幾個黑面具的手下已經(jīng)被黑漆漆處理了,但我還發(fā)現(xiàn)了這幾個試圖搶劫奧德莉的混混,正好無聊,過去把他們揪出來揍了一頓,把奧德莉買的東西都帶回來了。”
“——除了那個西瓜,那些人已經(jīng)把瓜吃掉了,他們中的韓國人把西瓜皮都拌成菜吃了。”
他低頭看了眼,有些尷尬:“呃,被雨打濕了,但里面東西都完好無損。”
“你帶出來的東西還蠻多的,各種東西都有,要不是很多都是新的,我還以為你在搬家……對了,你們在皇后區(qū)住宅里的東西都還在,這次和布魯斯回去可以順便搬個家。”
他兩指捏起一個袋子,塑料袋擠壓碰撞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響,他甩甩手上的雨水,翻過來看看透明塑料面,發(fā)出歡快的一聲“哈!”
“我果然沒記錯,這里面有一雙拖鞋,正好現(xiàn)在可以用。”
他抬頭一瞬間,眼前缺徹底黑下去,之前能大概看見人影,現(xiàn)在則一點輪廓也看不見了。
托尼沉默,對哥譚霧霾有了新的理解。
隨即,他就意識到這事情不大對。
所有光芒都消失的無影無蹤,連工廠高塔頂端的應(yīng)急探照燈也沒了光亮,夜晚并不是黑色,而是濃稠厚重的灰。
不好!
他猛地意識到問題所在,看著自己手中的拖鞋袋子陷入思索。
所以,發(fā)生了什么?
——
布魯斯班納比托尼更快意識到什么,盡管他從未因家庭經(jīng)濟狀況而感受到壓力,也從小就情緒淡淡對外界反應(yīng)遲鈍,但他經(jīng)歷過還算普通的青春期,對于那時候的一些酸澀情緒還有記憶。
沒有足夠愛意填充的心靈會皺癟癟的,稚嫩敏感沒有活力,外界的任何反應(yīng)都可能中傷它。
自尊是那時候年輕人最看重的東西,當氣球充氣不足而飄的很低時,它們的目標很高,重心相比目標更低,于是任何飄在它上方的都像在踩它一腳。
但氣球知道上方的那些只是更有力,它們依靠他們自己的填充物而越飄越高,不存在陷害也沒有陰謀,于是理智將憤懣不平的刺折回來,朝向他們自己。
于是被踩的是它們自己,踩在它們上方的,也是它們自己。
這是自戕。
第63章 愛也是控制和攻擊的工具
快樂王子并不是他的名字, 只是因為他總是笑著,全新愛著他的子民,所以子民也笑著, 全心愛著他,給他快樂王子的稱號。
他的國家繁榮昌盛, 人人安居樂業(yè),他的家庭和睦,收到人民愛戴。
在他死后,無數(shù)百姓都想念他的面容,在全國各地的城市為他建造雕像,用金箔塑性,放在城市最中間的花壇, 每天都有小孩圍著他跳舞, 有流浪歌手用里拉琴演奏懷念快樂王子的歌,吟游詩人吟唱快樂王子的事跡,松鼠也把堅果藏在他的衣擺下面。
任何人說起快樂王子,總是捧住手指尖放在胸口, 用甜蜜又惋惜的語氣感嘆:“在快樂王子的時代里……”
快樂王子于是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從人們的懷念和愛中獲取力量, 重新鑄成一顆永遠不會腐敗的永恒的心,自此他能永遠笑著看護著他的子民, 但他卻不再快樂了。
“怪人,”落在他腳下的燕子說:“貪得無厭。”
“如果我擁有了無盡的生命, 我會高興到用一整年的時間跳舞;如果我有三千個雕像, 我就讓人把河灘上扔石頭的小男孩抓住;如果我有純金羽毛的身體、鑲嵌著紅寶石的劍和藍寶石的眼睛, 我會讓陽光落到我每一寸軀體上,用華貴的寶石閃瞎每個人的眼睛……如果我是你, 我會快樂到瘋掉!”
但快樂王子只是落下眼淚,他沒法垂著眼皮,眼淚只是靜靜地淌下來,從白色玉石雕鑄的臉上淌下來,滴答一聲,落在燕子的羽毛上。
“不能閃到人們眼睛,他們要工作、出行,要對著愛侶的眼睛說情話,要看著太陽唱贊美詩……不能閃到他們眼睛,他們的眼睛遠比藍寶石更寶貴。”
燕子不說話了,它拍拍翅膀抖落身體上的水滴,泄憤地啄了啄快樂王子的腳,竟然輕易啄下來一片金羽毛。
它趁快樂王子不注意,悄悄把羽毛插在自己身上,用其他黑色的長羽擋住。
做完這一切,它才不屑道:“怪人,他們又和你沒有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呢?”快樂王子的眼淚還在一滴滴落下:“他們是我的子民啊。”
燕子在連綿的雨幕中入睡,被一陣冷風睡醒,快樂王子的淚水洇濕了它的翅膀尖,當秋天的冷風吹過時,像是穿透了它的骨頭。
燕子看到翅膀尖那條金燦燦的羽毛,忙跳起來叼出,又塞在另一只翅膀里。
“你還在哭?”
它問快樂王子。
“你沒走嗎?”
快樂王子同樣問,“我看見一行燕子去南方了,想叫醒你,但你睡得很熟。”
燕子不說話,它只是緊張地啄自己的右邊翅膀,那里有一根金色羽毛。
“我才不去南方,”它嘟囔,“至少今晚不去。”
“燕子,燕子,小燕子,既然你今晚不去南方,那請做我的信使吧,請幫我取下我劍柄上的紅寶石,去送給兩條街之外閣樓上的那個小孩吧,他明天要去上學(xué),但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
燕子瞪大眼睛,跳起來圍著快樂王子高高低低地飛:“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紅寶石,它出現(xiàn)在你的劍柄上,而不是其他雕像上面,這才讓你能被那些吟游詩人贊嘆,如果沒有那顆紅寶石,吟游詩人將不會在你腳下停留,他們會稱頌?zāi)切┯薮赖挠率俊矍椤⒚半U和月亮!”
“那就讓他們稱頌勇士、愛情、冒險和月亮吧。”
快樂王子不為所動:“燕子,燕子,小燕子,請幫我把寶石送給他吧,吟游詩人需要勇士、愛情、冒險和月亮,明天上學(xué)的小女孩也需要一身合適的新衣裳。”
燕子跳起來啄快樂王子的腳,它啄下來一片金羽毛,于是說道:“我絕不會拔下那顆漂亮的紅寶石,但,瞧,我會在你腳下取下一片金羽毛,有其他羽毛遮擋,沒人會發(fā)現(xiàn)的。”
于是它銜著金羽毛飛往兩條街的后面,它看到那扇破敗的窗戶,鉆進去,看到衣衫襤褸無聲哭泣的女孩,和同樣衣衫襤褸、卻捧著一匹名貴錦緞的婦人。
“我猜她是為王后縫制衣服的紡織工。”燕子想,它正要放下金羽毛,卻見那婦人撫摸著錦緞,然后小心翼翼打開身旁的箱子,把那匹流光溢彩的錦緞放進去。
“這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錦緞,絕不能輕易做一件衣裳,我要請城市里最好的設(shè)計師畫圖紙,鑲嵌最好的珠寶,要用金絲做線縫制,做成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讓你在成人禮那天成為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
燕子透過打開的箱子,看到下面厚厚一沓漂亮的衣服,卻總覺得那是偷來的。
那樣漂亮的布匹和漏風的稻草屋絲毫不匹配,和女孩身上的補丁短衣也完全不同。
秋天到了,但那女孩身上的衣服卻磨得很薄,抬手就露出胳膊肘。
“但是媽媽,我明天要上學(xué)了。”她聲音帶著哭腔:“我不要最美的裙子,不要金線也不要寶石,我只要一件普通制服,讓我不要被同學(xué)嘲笑。”
“虛榮!”母親發(fā)起怒來,“我為了你成人禮的裙子付出了多少力氣!我做三份工作,我不吃早飯,我舍不得點油燈熬瞎了眼睛,我這都是為了誰?……我小時候做夢都想要這樣一條裙子!”
燕子聽得有些生氣,它飛過去用翅膀拍婦人的臉,不愿意放下嘴里的金羽毛,翅膀里的那只卻掉了下去。
女人欣喜若狂的捧著金羽毛,喃喃著忘記了之前的事,湊近眼前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的放在另一個放珠寶的箱子里。
燕子怕另一根金羽毛也被搶走,倉皇又憤憤地飛走,臨走前回頭又看了眼屋內(nèi)。
閣樓頂上的棚頂漏水,墻壁已經(jīng)被霉斑糊住,空間逼仄,堆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沒有桌子和床,必要的家具都是一個個箱子摞起來的。
燈燭昏暗,女孩兒抱著干瘦的手臂坐在最里面的箱子上,那里面的東西足夠給她買一個房間的面包、足夠買一年穿的新衣服、足夠油燈一刻不停地燃一年……
但燈燭依舊昏暗,女人伏著身體幾乎趴在桌子上,眼睛和針頭貼在一起,一點點縫制著王后的華服。
“你會是全城最美的新娘,所有男人都會以和你跳舞為榮。”
她如是說。
而她的女兒瘦零零地坐著,想著學(xué)校要求的統(tǒng)一制服,想著老師疑惑不耐的表情,想著那些圍成一團的男女同學(xué)的議論……為什么要上學(xué)呢?
燕子飛回快樂王子身邊,它原本想嘲笑那年輕人的無知,但當飛到快樂王子身邊時,那張白玉做的面龐上卻有淚痕。
燕子蜷縮在他腳邊,用腦袋拱了拱他的長靴,感受夜風和水滴落下,慢慢就要合上眼睛。
“燕子,燕子,小燕子。”
快樂王子又開口:“請再做我的信使吧,鐘塔后面的小樓里,一個孩子沒錢繳納午餐費,請拔下我的金色羽毛送給她吧。”
燕子不高興,它警告快樂王子:“沒有羽毛,松鼠們會從你身上離開的,它們不再會把見過藏在你地斗篷下,你會變得孤獨,只能和月亮作伴。”
“但我還有你呀,”快樂王子笑起來:“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和你說話,當你明年從南方回來,越過塔尖,我就能看到你。”
燕子不說話了,它啄下一塊大羽毛插進翅膀,把小的那片銜在嘴里,飛向塔樓后面的房間。
那扇窗戶泛著暖黃的燈光,帶著白色小花的墻紙顯得溫馨,窗戶很硬很干凈,燕子以為那里什么都沒有,一頭裝在上面,發(fā)出“砰”的響聲。
房間內(nèi)的對話安靜一瞬,有踢踢踏踏的拖鞋聲,隨即是更輕的腳步聲。
“我去看,爸爸。”
玻璃后隨即冒出一個綁著漂亮發(fā)髻的女孩,她臉盤圓滿皮膚白皙,除了有些蒼白,看不出是交不起午餐費的人。
“什么?”
“只是一只鳥。”
“肯定是那些扔石頭的壞孩子,他們把死鳥亂扔到人家窗臺……”
“它還活著,爸爸。”
“什么?”
“那只鳥,他還活著。”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男人語速快了很多,有些不耐煩:“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和你說的是什么,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你之前那個所謂的朋友,一身好衣服都穿不起,哪會是什么正經(jīng)人?別讓我發(fā)現(xiàn)你還在和她玩。”
“嗯。”
“還有那個天天講什么航海經(jīng)歷泡妞的那小子,你不許和他說話,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但他是地理老師,爸爸。”
“我管他是天理還是地理,我就問你,你都不懂得自愛以后誰還要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也別想從我這里拿午餐費了,你到學(xué)校就餓著吧!”
“……知道了爸爸。”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我會照做的。”
“這樣還差不多,喏,來拿你的午餐費……怎么老子給你錢你還不高興了?巴個臉給誰看呢?”
“對不起,爸爸。”
“這樣才對,知道該怎么做嗎?”
“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不會忘記您送我上學(xué)的栽培的,以后掙了錢,我一定加倍還給您。”
“怎么?說到底還是把我當外人呢?你要這樣就別拿我的錢,老子養(yǎng)你這么多錢借出去利息都夠本了!”
燕子等男人回了房間,女孩兒走進廚房準備做飯,才飛到廚房窗戶用頭敲了敲玻璃。
“燕子!”
女孩驚喜地把燕子捧在手心里,用小臉蹭蹭燕子的羽毛。
燕子把金色羽毛放在對方手掌里,歪了歪腦袋,又叼起來,把翅膀里的純金羽毛抖落出去。
它面向著快樂王子的方向吱吱叫,于是女孩也含淚看著那邊:“等我長大賺了錢,我會還給快樂王子的。”
燕子沒拒絕,它把余下的那根小羽毛藏進翅膀里,晃了晃,撲棱棱飛走了。
“她說會還錢給你的。”燕子向快樂王子報告。
“你該拒絕她的。”
“才不是,”燕子嘰嘰喳喳,又啄了一片金羽毛藏進翅膀。
“她怕那個,恩情、虧欠、付出、索取……比起不確切和被當成控制借口的愛,也許明確清晰的欠債更令她放松。”
快樂王子非常疑惑又非常難過:“但那不是愛嗎?”
“愛也是控制和攻擊的工具,傻子。”
燕子飛起來,落在快樂王子頭頂,它的翅膀拍打著,像是在拍快樂王子的頭來安慰。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那樣?”
燕子走的地方更多,見過的世界比快樂王子見得更廣:“那是他們共同構(gòu)成的結(jié)果,女孩習(xí)慣了獲得得有付出的邏輯,不覺得為了午餐費扮成一個乖順女兒有什么問題,而她的父親……嗤,他不是樂見于此?”
“還有誰需要幫助?”燕子又偷偷從快樂王子頭頂拔了一根羽毛,悄悄插進自己的尾羽里。
這里太高了,沒人會發(fā)現(xiàn)少了一根金羽毛。
快樂王子還沉浸在難過里,但他明白哭泣是沒有用的。
他得做更多的事情。
“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請你做我的信使。”
他懇求:“城市東邊的公爵府邸里,有一個即將病死的女仆,請摘下我的羽毛送給她,好讓她能買藥致病,盡快好起來吧!”
這次燕子沒說什么,它銜了一根羽毛就走,但當它飛到河堤附近時,月亮落下去,太陽出來了。
有小孩捏著石塊砸燕子,卻被什么亮晶晶的東西閃了眼睛。
“媽媽!媽媽!”小孩捂著眼睛大叫:“燕子叼著金子,燕子偷了金子!”
于是城內(nèi)所有人都出來了,他們看著燕子吊著的羽毛,紛紛揪著孩子們的耳朵拎回去,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窗鸭依锏慕鹩鹈珌y扔。
“這才不是你們家的!”燕子氣憤大叫:“這是快樂王子的!”
但沒人能聽懂燕子的話,除了一個魔術(shù)師,其他人都舉起彈弓,想要把燕子射下來,其他人則指責自家小孩為什么偷走家里的金羽毛。
“這是快樂王子的金羽毛!”魔術(shù)師大叫,而這次所有人都聽懂了。
沒人再說那片羽毛是自己的,他們彼此面面相覷,說起快樂王子,語氣溫柔而哀切。
“快樂王子!”
“羽毛都被燕子啄走了,真讓人心疼。”
“我們就該頒布法令,禁止鳥雀在雕像身上停留!”
“說羽毛是我的也沒錯,我當年為這棟雕像也捐了款呢!”
第64章 “她習(xí)慣被當成工具。”
人們紛紛議論著, 說起當年快樂王子的事跡。
快樂王子什么東西都能做成,他想做個話劇演員,出演的話劇就能獲得所有王侯將相的追捧, 無數(shù)大臣在夜晚排隊等在皇宮門口,就為了等太陽升起時聽快樂王子開嗓練聲的聲音。
“那是絕美的聲音, 能讓人心靈滌蕩,比得上世界上任何百靈鳥的聲音都要悠揚!”
快樂王子想寫一篇長篇史詩,全世界的經(jīng)書典籍他都能爛熟于心,所有人無不為他的才華傾倒,其他國家將之的重要性列在《圣經(jīng)》之上。所有人都說,即便荷馬在世,也要為快樂王子的才華甘拜下風。
“每一個單詞都無可挑剔, 沒有任何字眼能被其他詞句代替!”
快樂王子想學(xué)會釀酒, 他僅用七天就能釀出香濃醇厚的美酒,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酒窖也成了陪襯,酒液經(jīng)過快樂王子的手,就立刻成了精釀, 色澤純正顏色透亮毫無雜質(zhì),最資深的釀酒專家都要為他折服, 酒量最高的人喝一口,也能立刻酣然入睡。
“那是絕對的傳世寶物, 只要喝一滴,就能讓人一覺好夢睡整整三年!”
……
“但, 也不是全都能做成。”
有人笑聲補充, 于是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是那個魔術(shù)師。
“快樂王子曾想要學(xué)會魔術(shù), 但他手太慢,魔術(shù)總變不精巧。”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就是教他魔術(shù)的老師。”
人們仔細打量他, 隨即有人認出他:“我想起來了,你確實教過快樂王子,你是那個蠢材老師,怎么都教不會。等換了一個新的老師,快樂王子立刻就能做出精妙的魔術(shù)了!所有大臣都被蒙在鼓里,國王和王后也被嚇了一大跳!”
“這我就不知道了,”魔術(shù)師沮喪地說,“我只見過他學(xué)不會魔術(shù)的樣子。”
“也許是我教導(dǎo)方法的問題,畢竟他是世界上彈琴最快的人,也應(yīng)該能很快學(xué)會魔術(shù)。”
于是所有人又開始討論快樂王子的琴音,街邊的吟游詩人用里拉琴彈起一段,人們紛紛跟著唱歌,大家歡笑著圍在一起,繞著快樂王子的雕像轉(zhuǎn)圈起舞。
燕子也在枝頭起舞,它看到不遠處的紅玫瑰,于是立刻愛上了它,沖上去向它展示愛意,翩翩起舞著展示自己的絢麗羽毛。
“我才不會和一只燕子在一起。”玫瑰晃了晃:“不過,金羽毛不錯。”
“那我該怎么樣,才能獲得和您跳舞的機會呢?”
燕子深深愛著玫瑰光亮的外表,愛那嫣紅明亮的顏色,那是它所缺少的。
“我喜歡杜鵑或者百靈鳥,夜鶯也可以,它們的歌喉很棒,給我唱一整晚的情歌,我也愿意和他們跳舞。”
“至于你,燕子,我不喜歡你暗淡的羽毛,為什么不去染個色呢?如果你金燦燦的很漂亮,我會愿意和你一天一夜都在一起。”
燕子于是重整旗鼓,它看著翅膀的兩根金色羽毛,咬咬牙又把要送去女仆的那根也別在身上了。
“也許女仆根本用不上金羽毛呢?”它對自己說,“就像那個沒有新衣服的小孩,她家里可一點都不窮。”
它斗志昂揚的飛往公爵府,落在女仆的窗臺上,對著一盆蔫噠噠的花看了半天,才轉(zhuǎn)頭看里面的女人。
那女人病到形銷骨立,面色蒼白,頰上卻帶著紅血絲組成的紅暈,嘴唇干裂發(fā)白,勉強半躺在床上,還在縫制一件小孩兒的衣服。
木門忽然推開,進來的人揮揮手咳嗽了幾聲,煙塵漂浮在空氣中被照得微微發(fā)光。
“我兒子的衣服怎么樣了?”
女仆捂著嘴忽然咳了幾聲,盡管盡力歪頭躲避,公爵夫人還是嫌惡地后退了幾步。
“你的口水都灑在我兒子衣服上了!天吶天吶!這樣的衣服這么惡心,我怎么給我兒子穿?”
“我不是故意的,夫人,”女仆哀戚叫道:“請收下這份衣服吧,我做這件衣服做了整整三天,夫人您可憐可憐我吧!我一整天沒吃飯了!”
公爵夫人捂著鼻子,挑著兩根指頭把小衣服接過來,翻轉(zhuǎn)著打量了幾下,才捂著鼻子扔給隨身侍女。
“看在她生了我兒子的份上,就給她點好處吧。”
“你想要什么?”
女仆咬咬牙止住眼淚,掀開被子下床跪在地上:“我想侍奉在夫人身邊,能繼續(xù)為夫人效力是我的榮耀,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只要給我一口吃的,我就可以為夫人做任何事!”
“任何事?”公爵夫人捂住嘴:“再替我生一個孩子也愿意嗎?”
女仆剛?cè)套〉难蹨I又落了下來,她死死咬住嘴唇,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的劇烈顫抖起來,但卻依舊拜了下去:“我愿意,我會為夫人做任何事。”
公爵夫人于是擺擺手,自己率先走了出去,留下兩個貼身侍女安排這女仆之后的事情。
“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一個侍女出來,和同伴嘆氣:“如果我是她,被夫人送到公爵床上的時候,就該纏一纏被公爵看見,她雖然沒多好看,但以公爵那個性情,也至少會養(yǎng)在外面妥善對待的。”
“怎么也比現(xiàn)在成了個代//孕//子//宮好得多。”
“可不是嘛,至少懷孕的時候,也該趁機多要點好處,農(nóng)場、金幣、權(quán)力之類的,夫人想要小孩,即便再怎么也不會傷害她的,怎么能就一點自己的未來都不顧,只按夫人安排的做的……”
“是啊,那么苦的游醫(yī)藥方,那么些奇怪的東西,她看都沒看直接吃進去了……對自己真狠啊,反正那么大個活蟾蜍就算再養(yǎng)胎,夫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會吃的。”
“狠人啊……偏偏對自己又那么差,夫人不給保養(yǎng)身體她也不去爭搶,沒有名分也不強求,夫人就是瞅準她能忍才又打又罵的,誰料她竟然真就一聲不吭……”
“現(xiàn)在還要再替夫人生一個孩子……”
“她那個身子骨,再生孩子很難活下來吧?”
“就算再底層的灑掃女仆,也沒有她那么卑微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侍女站在門口,說完這些話才慢慢往外走,似乎想讓誰聽見似的。
燕子歪著腦袋,蹦跳著落在門里面,看著趴在門上滿面淚痕的女人,歪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評價。
女仆自己也沒什么反應(yīng),她從議論中感受到痛苦,卻并不覺得那些人議論她有什么問題。
兩個侍女并未走遠,聲音依舊遙遙傳進來。
“在夫人眼里,她可能只是一個子//宮吧,真* 可悲。”
“話說,你覺得在她心里,她自己是什么?”
“唔……我不清楚,她對自己挺狠的,感覺沒把自己當一個人看待。”
“我覺得,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夫人把她當子//宮用,她也就覺得自己有子//宮的功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子//宮才是最大功能了吧。”
燕子猶豫著,從翅膀上掠下來一片金羽毛,取下來放在那女人面前。
誰料就是這個舉動,卻讓那女人暴怒起來,她站起來時身體搖搖晃晃,卻依舊一把推倒桌上的茶壺,任由茶水汀里湯瑯撒了滿地:“你也要嘲笑我?你一個燕子!一個蠢燕子!也要來嘲笑我嗎?”
燕子倉皇飛走,飛的時候,兩只翅膀的金羽毛也被扇落,它本來想去撿,但看看凄冷的房間和女人泛著紅血絲的兩頰,最終還是沒有回頭。
就當施舍她了。
燕子如是想。
燕子回去的時候又繞去玫瑰哪里,它看到玫瑰嬌艷的開著,和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月光皎潔照上去,玫瑰上的露珠鮮亮,看得燕子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等它回到快樂王子身邊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它要把路上所見所聞都告訴快樂王子,但對方卻說一切都知道。
“那個女人根本不需要你的金羽毛去救!”燕子不高興,“她習(xí)慣了被當成一個工具使用,習(xí)慣了被使用完即刻丟棄的命運,只有被妥善使用才能讓她心安,即便你可憐她給她金羽毛,也不會改變她的生活。”
“這樣啊。”快樂王子不說話了,他這次并沒流出眼淚,但燕子卻依舊覺得揪心。
它寧愿快樂王子提出一些很難完成的任務(wù),這樣它就可以反駁拌嘴、據(jù)理力爭、堅信自己是對的。
它扭捏了兩下,又從快樂王子長靴上著了幾下,隱約看到里面黑色的雕像本體,有點心虛,又換了個地方啄。
燕子記得玫瑰的約定,偷偷藏了四根羽毛在自己身上,然后才叼起一根金羽毛飛起來,盤旋在快樂王子身邊。
“王子,王子,快樂王子,我可以做你的信使,請問你需要我?guī)湍惆呀鹩鹈徒o誰嗎?”
王子破涕為笑,這是第一次,燕子在快樂王子臉上看到真心實意的笑。
“燕子,燕子,小燕子,請你做我的信使吧,幫我把金羽毛送去教堂隔壁的裁縫鋪吧,裁縫的女兒要和男爵家的小姐做朋友,但她沒有一樣合適的禮物。”
這次總算簡單了,沒有什么病痛也沒有糟糕的父母,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可愛友誼。
燕子愉快地接了這單,轉(zhuǎn)身飛向那扇窗戶,夜風中它飛得并不快,金羽毛讓它動作遲滯了許多。
有些時候,當它揮動翅膀,金羽毛會刺痛它的皮肉,但它一想到這是為了絢麗,為了美妙的愛情,就覺得這點犧牲也沒什么。
它這次直奔教堂的十字架而去,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這是一個可愛的姑娘,捧著禮盒在房間內(nèi)來回踱步。
“我該送什么好呢?我之前送給瑪麗安娜姐姐一雙皮鞋,因為她正好缺一雙皮鞋,但弗洛拉呢?她是男爵小姐,什么都不缺,我又該送什么?我又能送什么呢?”
她焦慮地扯著禮盒絲帶:“如果我知道她給我的禮物是什么樣,那就好了,我就能知道她送的是什么價格,然后我送一個同等價格的東西,這樣及不會顯得我落魄寒酸,也不會多花錢出去。”
她看到燕子,眼睛忽然一亮,拘起手朝燕子祈求:“燕子燕子,請你替我去看看弗洛拉送的什么禮物吧,這樣我也好送她同等的禮物。”
燕子并不情愿,金羽毛割的它皮肉有點疼,但那女孩實在懇求,還說會給它報酬。
燕子靈機一動,把金羽毛插在自己身上,決定將原本要給女孩的金羽毛當作報酬。
它飛去男爵家里,差點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好不容易找到男爵小姐的房間,轉(zhuǎn)了一大圈都沒找到類似的禮盒。
它翻了很久,才在枕頭邊找到一個貼著“給我最好的朋友”紙條的項鏈,于是它銜著寶石項鏈,費勁的飛回裁縫家中,給那女孩看一眼。
裁縫女孩頓時躺倒在床上,大聲哭出來:“她要送我一條寶石項鏈!天啊!她要送我一條寶石項鏈,我要用什么還給她呢?我所有的錢都不夠買上面一個吊墜的……但我難道是個貪財?shù)娜藛幔课译y道要成為拜金的撒旦的信徒嗎?我想和她平等相處的!但我怎能多拿她的錢?”
燕子叼著項鏈放回男爵小姐房間里,轉(zhuǎn)回來時裁縫女孩依舊捂著枕頭痛哭:“如果她邀請我騎馬,如果她請我吃牡蠣,如果她帶我穿漂亮裙子踏青……那些對她都是普通的東西,但我真的能接受這些嗎?……我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呢?她的奢靡讓我痛苦!她的富貴讓我無地自容!”
“如果我和她吵架,如果她要求我付摔碎的茶杯錢……即便她現(xiàn)在不在意,等有一天我們吵架了,她一定會這么要求的,那時候我從哪里給她找一個中國的瓷器?我會被起訴,我會被她的律師告上法庭!我會失去我的一切!我的父母會責備我為什么和男爵小姐吵架……”
“——我決不能惹她生氣!!!我要奉承她、討好她、不讓她生氣、在她換衣服時說最好看、在她不高興時耐心疏導(dǎo)……”
“上帝啊!我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呢!不如趁她還沒報復(fù)我,趁她還沒邀請我,趁她還沒送我寶石手鏈,我先和她斷絕和她來往,即便我們談?wù)撈鸷神R、王爾德和仙女星座時是這么合拍!即便我們僅靠對視就能明白對方說什么……但”
女孩兒忽然愁苦的大叫一聲,引來樓下的狗一陣狂吠。
“如果我能不在意這些就好了,如果我能忽視這些,我就能和她放開玩耍,我們聊哲學(xué)、天文和文學(xué),聊愛情、詩歌、冒險和英俊的王子,我們可以在紡織機旁唱歌,也能躺在她的紗帳床上模擬露營……如果我能不在乎就好了,快樂王子啊,請給我忽視所有的勇氣和快樂……但我怎么能不在乎呢?”
燕子過去只覺得這些年輕小人兒單薄又輕軟,心思細又輕,像羽毛一樣虛浮。
即便此刻,它依舊那么覺得,但它同樣也看到了,這些在它看來是羽毛一樣輕浮的東西,落在這個年輕的女孩身上,卻向大山一樣能將人壓垮。
它心里莫名產(chǎn)生出柔情,想起嬌嫩的玫瑰,想起月色,想起快樂王子白玉一般的面龐。
它啄了啄翅膀,把所有純金羽毛都抖落在桌上,如果那女孩做好最終的決定,她可以憑借這些羽毛買一個合適的禮物。
完全等價做不到,但合適的禮物卻足夠了。
它再飛出去的時候,只覺得身體和大腦都一陣輕松,它沒注意到,自己飛回快樂王子身邊時,翅膀有多輕盈。
第65章 “太陽出來了”
快樂王子這次并沒說出自己的新任務(wù), 他反倒安慰燕子,催促燕子去休息。
“我才不用。”燕子并不領(lǐng)情,它幫快樂王子送信還可以自己偷偷藏點羽毛在身上, 如果今天能送十份羽毛,它就能偷偷攢下至少二十根, 到時候去玫瑰面前,也許對方能愿意讓他吻一吻葉片。
它又拔了幾根金羽毛插在身上,因為耗費的羽毛太多,它很快看到了金羽毛下面發(fā)黑的雕像。
燕子從其他地方啄了羽毛過來,但這只是拆東墻補西墻,那邊也露出一片黑色本體。
腳上的金羽毛竟然被它揭掉了一小半。
燕子飛上去,仿佛自己不是拿走金羽毛的小偷一樣, 它揮著翅膀飛在快樂王子身邊, 羽毛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發(fā)光。
“我真不明白你,這些純金羽毛是你的財富,是你名望和眾人敬仰的來源,沒有吟游詩人會為了一個漆黑的雕像唱歌的, 也沒有松鼠愿意在光禿禿的披風下筑巢。”
“當你的羽毛都不再存在之后,你也絕不被允許站在市中心, 你會被幾匹馬拉著,繩子拴在你的腳上, 順著拽斷你的身體,然后你被拖著, 倒入石匠鋪后面的垃圾山里。”
“那時候沒人會記得你是快樂王子, 也沒人稱頌?zāi)愕拿郑?你會被所有人遺忘,身體經(jīng)受錘子和銼刀的攻擊, 你會被敲碎,變成一個凳子、磚頭、石墩甚至門檻,無數(shù)人都要踩在你的身上經(jīng)過,那時候,你要怎么站在市中心的花壇中間,這樣逍遙地看著日出呢?”
“噓。”
快樂王子輕聲:“太陽出來了。”
于是燕子忘記其他,飛過去站在快樂王子肩頭,看著一點點從山巒上浮現(xiàn)的太陽。
那是巨大的橘紅色的一輪,光芒起初具有濃烈的色彩,映射的天地草木山巒河流……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染上橘的紅光黃的色彩。
燕子那一刻覺得,此時的自己大概和快樂王子一樣,都染上了橘的紅的黃的色彩,看起來是頂頂漂亮的鳥了。
那片燕子被扔石頭的河堤上坐著幾個流浪詩人,他們捧著里拉琴歌唱,聲音悠長清冽,回蕩在飄渺著橘紅光箔的河面上,似乎能順著河流飄揚到很遠處,飄揚到埃及、東方或者世界那頭去。
日輪越來越向上,明明光芒更勝,但炫目的顏色卻一點點褪色減淡,像是激情消退,光芒從紅色變成平和的黃,變成明亮的金,最終,當太陽升空時,光芒中只余下無色的明亮光面,落在地上和人們的眼睛里。
街道上開始出現(xiàn)人聲,報童一邊跑一邊勾鞋,抱著一大堆報紙仍在每家每戶門口,聲音急急地說抱歉抱歉,一陣風吹過,把他帽子吹得老遠,于是他又叫著折返回去和風搶帽子。
報童把城市喊醒了。
沒多久,城外的老農(nóng)也到了集市,把家里種的胡蘿卜、茄子、番茄或其他蔬菜擺在地上,和身邊同村的伙伴猜測今天的收益,偶然見到一個人,便齊齊停下,揚聲吆喝著。
小孩被父母趕著出門,捧著面包卻不好好吃,蜜蜂一樣快速流連于各家大門,邦邦敲著互相說著嘲笑和自得的粗話。
……
燕子看這一幕看得入了神,它看了很久,才勉強反應(yīng)過來,看向面前在陽光下金光燦燦的快樂王子。
“如果我也有金羽毛,我就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它又說:“你聽到了嗎?流浪詩人的歌里有快樂王子,報童道歉時說‘看在快樂王子的份上’,女主人祈禱舞會遇見快樂王子一般的舞伴……她們都在稱頌?zāi)悖绻愠蔀橐粋黑色的普通雕塑,那沒人會這么贊揚你。”
“不,燕子,小燕子。”快樂王子低聲感嘆:“她們稱頌的不是我。”
“流浪詩人用歌聲祈求牧羊女的垂憐,報童只在乎訂報的人是不是發(fā)火,女主人祈禱一場浪漫的愛情和和諧的婚姻……她們稱頌的不是我,是快樂王子時代的繁榮和浪漫。”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她們提到你了啊!”
燕子不能理解:“她們提到的是你的名字而不是別人的,你的名字本就和贊頌、榮譽、高位和夸耀綁在一起。”
“但贊頌、榮譽、高位、夸耀于我又有什么益處呢?”
燕子驚愕地張大嘴巴,它只覺得荒謬,脫口而出:“怎么會沒有益處?”
但對上快樂王子藍寶石的眼睛,它又說不出來那些。
“你瞧,燕子,我的金羽毛可以幫女孩買午飯、新裙子和禮物,可以幫病人買藥、幫無家可歸者住進旅店,我劍柄上的紅寶石能買下城郊莊園里所有滯銷的農(nóng)產(chǎn)品,我眼睛的藍寶石鑲嵌在戒指上,能見證一段愛情從萌芽到成熟……”
“所有的一切,這些利益和價值,放到人身上,才能發(fā)揮出具體的價值和功效,那才是它們原始的意義。至于成為裝飾品、為我取得榮譽、夸耀和贊嘆,那又有什么益處呢?”
“但,”燕子要說什么,但并沒說出口。
但世界不是這樣的,當人們獲取利益之后,它們要更加努力地攥取財富,當財富積累達到一定程度,那些就成為數(shù)字,成為分派階級的工具。
于是利益追求轉(zhuǎn)變?yōu)闃s譽追求,價值感和高位感成為欲望所向。
商品交易成為主導(dǎo),人用交易商品的方式處理關(guān)系,也就迫使自己和關(guān)系成為商品,代替人的關(guān)系。
這是社會發(fā)展,是現(xiàn)實大勢,是世界所趨。
“脫離具體的人,財富將毫無意義。就像金羽毛在我身上只是夸耀的裝飾品,在你身上,卻能讓你變得閃耀漂亮,讓你獲得愛情的垂憐。”
燕子猛地飛起來,翅膀撲棱棱閃閃發(fā)光,灑落了一片金光。
“你怎么…你都知道!”
盡管快樂王子再三保證自己并沒有惡意,并且很高興燕子能用到金羽毛,但燕子依舊十分緊張,快樂王子不得不和它約定好,燕子幫快樂王子送一封羽毛信,就可以獲得一根金羽毛作為報酬。
“那么,給我我的下一個工作任務(wù)吧。”燕子低身叼著剛剛掉在地上的羽毛插回翅膀,一轉(zhuǎn)頭,和花壇邊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對上目光。
對方的手死死攥著,臟兮兮的指縫里露出金羽毛的邊邊,他警惕的盯著燕子,似乎擔心它下一秒把羽毛搶走。
只是一根羽毛而已。
燕子猶豫了下,并沒去管那小孩手里一根。
它還有好多羽毛呢,如果合作順利,快樂王子身上的一**毛都是它的。
燕子沒有在意那個小孩,嘴里銜著一根金羽毛離開了。
這次它要去的地方是城里最大餐廳的后街,那里有一個吃不飽飯的孩子等著他幫助。
這次它絕對不做多余的事情,放下金羽毛就走,這樣多跑幾趟,它就能賺到更多的金羽毛了。
在燕子到達之前,它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孩,可能衣衫襤褸,肚子餓得咕咕叫。
但實際上,除了肚子咕咕叫這一條之外,其他所有情況都和燕子想的截然不同。
躺在餐廳后門門口的是個胖到漲包的女人,她守在后廚門口蹲守著,里面隨時有人端著剩菜出來,她就抓起來滿口塞進自己喉嚨里,幾乎沒怎么咀嚼幾下,就生生咽了下去。
燕子飛去的時候,正好撞見有人提著一桶剩菜出來,那里面混雜著咖喱湯汁、奶油濃湯的味道,上面卻漂浮著西蘭花、手工糕點,混雜在一起,什么剩菜都有。
胖女人一把沖過去,接過來說句謝謝,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燕子瞠目結(jié)舌,而門內(nèi)有老女人的聲音,她呵斥那個提桶出來的男聲:“我不是說過,剩菜都分門別類裝好給她送去嗎?再犯懶也端著剩菜盤子給她,混在一起這算什么?有你這么作踐人的嗎?”
那男生一邊哂笑著道歉一邊接過剩菜桶,嘟嘟囔囔和老人犟嘴:“反正她也不在意,給什么都吃的下去,分不分類都沒什么影響啦。”
“胡扯!”老女人說著,關(guān)上了后廚大門,聲音從里面悶悶傳出來。
燕子站在門上一個玻璃碎的缺口處,能聽到里面的議論聲:“這人怎么是這樣,長那么胖還一直吃,我都怕她的胃撐爆炸了。”
“哎……她也是個可憐人……她心里難受。”
“難受和吃東西有什么關(guān)系?”
“心里難受,心里填不滿,就要靠外物來填滿了。你之前給請女孩跳舞的時候,不也送了甜品過去?當時是怎么說的?‘心情低落的時候,吃點甜食會好很多。’”
“但…那怎么能一樣,壓力、焦慮、低落和難過都是要排解的啊,只靠吃東西獲得滿足又有什么用?總歸是假的啊,還對身體有害。”
“……未經(jīng)他人苦,別隨便議論別人。”
“……行吧……我還是覺得她該運動,精神好了也就想得開了。”
燕子盤旋著,把金羽毛放在胖女人頭頂,看對方戳著手背上的肉坑,悶悶地無聲哭著。
燕子不明白女人在哭什么,也不明白對方為什么難過,但它猶豫著盤旋,還是落在對方頭上,用翅膀拍拍對方油膩膩的頭發(fā)。
燕子離開后,又遠遠去看了看那株玫瑰,那玫瑰在陽光下依舊鮮亮奪目,燕子還是很喜歡。
它想上前,它有很多話和玫瑰說,但遠遠看著,它聞到羽毛沾染的胖女人的油味,看到自己翅膀里夾著的僅僅一根金羽毛,它感受著翅膀根部金羽毛扎得皮肉生疼,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它想擁有玫瑰嗎?還是僅僅與她共舞?它愛玫瑰嗎?想和它共度余生,還是只想要一個吻?
它想要玫瑰填滿它嗎?
它有點不明白了。
燕子慢慢飛走了,它低低的漫無目地盤旋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快樂王子身邊。
這里比他離開時候喧鬧許多,人們把快樂王子的雕像圍成一團,指指點點著發(fā)出驚呼。
“誰偷走了快樂王子的金羽毛!”
“天吶!我第一次看到,快樂王子雕像里面竟然是黑色的!”
第66章 “但人才是主體。”
人群熙熙攘攘, 手臂挨著手臂,肩膀擦著肩膀,擠挨挨黏在一起, 像鳥類翅膀上的羽毛那樣,緊緊挨著組成團結(jié)又能扇動山風的力量。
一個個指尖指向快樂王子, 藍色綠色棕色黑色的眼睛看著,盯著那片掉金羽毛的漆黑雕像底座,聲音或驚詫或緊張或疑惑或焦急,說著重修、抓小偷、問詢和解釋的言語,眼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聚集在那邊上。
黑色的雕像本體幾乎不像他們見過的任何石料,大概是某種礦石,能坦然吸收所有光線, 再耀眼的日光找在上面, 都是毫無形況和光影的濃黑。因而,黑色邊緣那些明亮的、在愈發(fā)高升的太陽下幾乎泛著白光的、閃亮亮的金色羽毛就被襯得更加顯眼。
沒人能從上面移開。
議論著,議論著,人群中聲音逐漸小了, 一個小孩的聲音在其中也格外突出。
“就是它。”他在人群最中間,坐在一個男人肩膀上, 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手里還捏著那根金色羽毛, 逆著所有目光和手指,比整齊軍陣中的彩虹小馬還要顯眼, 幾乎立刻, 人群都被淹沒下去, 他和他手指的燕子成了唯一的中心。
“燕子叼走了很多羽毛,我就是在它那里拿到的這跟。”
議論聲又重新響起來, 有大人彎腰,從花壇里撿了一個石頭砸過來,常年在河邊打水漂的男孩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什么大人能做他們明令禁止的事情。
“看什么?沒打過鳥嗎?快把它打下來,萬一它身上有更多金羽毛呢?”
于是更多石塊朝燕子砸來,燕子不得不迅速向上空飛去,東躲西藏,但還是被一個石塊砸偏了翅膀。
它比地上的人們更快,很快穿行著從書上繞出去,在眾人搜尋未果之后,悄悄潛入到快樂王子的斗篷下面。
“都怪你。”燕子小聲抱怨,“如果那些金羽毛還在,就不會有這些多余的事情,那些人不管是夸耀你還是夸耀其他什么,對你都只要好處,我也不會因此被砸翅膀。”
它有滿腹牢騷要講,所有事情在它看來都不正常。
快樂王子想幫助的那些人根本并不貧窮,他們都有手有腳、都吃得起飯,沒有誰真的迫切到用那根金羽毛救命,那些人里面,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對這份幫助感到感恩,無論從現(xiàn)實利益還是情感回饋方面,這都沒有任何收獲,去做這些事情的意義是什么呢?
燕子還想說什么,卻忽然聽外面的聲音安靜了下來。
外面有人叫市長,隨即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圍著快樂王子的雕像看了又看,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燕子卻總覺得這聲音中充滿貪婪。
“城市就該立下新的法令。”他揚聲道:“我們應(yīng)該禁止鳥類靠近所有雕像,不然誰直到那些帶翅膀的小東西會不會偷走雕像上的什么東西。
他話音拉長,燕子躲在陰影里往外看,看到幾個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也有人樂呵呵接上市長的話:“市長英明!鳥兒有時候會停在雕像身上,甚至還有的會隨意拉屎,這對雕像可是一大損傷。”
市長滿意點頭,在一群稱贊的聲音中再次開口:“在那之前,我會安排人對快樂王子的雕像進行修繕,我們敬愛的快樂王子絕不能用這樣殘破的外表示人。”
“今晚,我會派守衛(wèi)在這里站崗,嚴禁任何人靠近。”
“阻止鳥類繼續(xù)毀壞快樂王子雕像。”
有人低伏著上半身湊近,瞇笑著補充。
“嚴禁任何鳥類靠近!”
市長補充,他大手一揮,留下一個守衛(wèi),就遣散其他人揚長而去。
人們一步一回頭,不斷回望著離開,直到走在了很遠,彼此湊近的耳朵里還傳著快樂王子的稱號。
“都是你的錯!”燕子終于跳出來,嘰嘰喳喳抱怨著:
“如果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情況,你知道你會經(jīng)受什么嗎?你知道那個市長要對你做什么嗎?你身懷財富,身上帶著金羽毛、紅寶石和藍寶石,卻站在整個城市中央,那些人稱頌?zāi)憧湟愕臅r候,誰不想從你身上得到點什么?以前是你的名譽和財富都讓人難以下手,現(xiàn)在你自己開了這個頭,所有人都會想來摳走你的所有珍寶的!”
燕子憤憤不平,比自己的錢被給覬覦還難受。
但快樂王子只是安靜的,安靜地傾聽燕子的呼吸和心跳:“你剛剛受傷了?”
所有抱怨頓時被卡到喉嚨眼里,燕子愣了兩秒,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等它反應(yīng)過來還想說什么的時候,快樂王子已經(jīng)連連問了一串話。
“如果我能幫你擋下那些就好了,”快樂王子第一次表露出懊惱情緒:“看到你受傷,這讓我非常難過。”
“這,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燕子幾乎因為過分燙人的話語而結(jié)巴了,但它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切入點。
“現(xiàn)在你還能看見,等到明天太陽升起,等到市長的人把你團團圍住,等到他們要重新‘休整’你的時候,你的藍寶石眼睛就不見得還在了,那時候你能不能看見,全憑那些人的心了,也許他們愿意幫你做一只新眼睛?也許不呢?”
像是在印證燕子的話,沒過多久,太陽只是有稍稍西斜的打算,市長留下的守衛(wèi)在左瞧右看之后,很快走到花壇內(nèi)側(cè),背對著快樂王子,從他腳上取下一片金羽毛。
“非常對不起,快樂王子殿下。”
那人的嘴唇哆嗦著,顯然對偷盜非常不熟練,看向世界的目光里充滿恐懼,拿到那片羽毛后整條手臂都在抖,手掌卻依舊死死的握著,任由手掌被金羽毛邊緣劃破,血液緩緩浸透整個手心,被恐懼中無疑是抹到了雕像上。
“我的兒子得了病,他需要這筆錢…那些藥品太貴了,我工作一輩子也買不來……對不起王子殿下,但你從小住在王宮里,你什么都不缺,你怎么會知道我們的生活是什么樣呢?”
“只要一點點,反正你多的是金子,市長還要重新修繕,你不缺這一點,給我又怎么了?”
他哆嗦著,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顫,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但說到最后,卻十分委屈的哭出來,像是面前有個不存在的債主一樣,低聲咆哮著咒罵和泄憤。
“我離婚很多年了,我只有兒子了,我知道我不好好經(jīng)營生活才會現(xiàn)在沒錢治病,但我一定會改的,憑什么不給我一次機會……只要給我一次機會……”
燕子有些聽不下去,它飛撲出去啄那人的臉,不明白為什么口口聲聲說自己知道錯了,轉(zhuǎn)頭來還是要埋怨別人。
但它并沒真的下重手,畢竟即便那個人多不成熟,但他的孩子確實需要這筆錢。
那人做虧心事本就心虛,被燕子用翅膀扇了幾下也不敢反抗,只驚慌環(huán)顧周圍,擔心忽然冒出來的路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什么,一只手慌忙擺手想趕走燕子,踉蹌著跑下花壇,重新站到自己的崗位上。
燕子被他匆忙中打中了幾下,回到快樂王子的肩頭時,白天翅膀被石塊砸中的地方隱隱作痛。
“看吧,已經(jīng)有人來偷你的財富了。”
它不無得意的向快樂王子展示,以印證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我只是個雕像。”快樂王子說,他聲音很難過。
“如果我能動……”
“那你就能自己趕跑他?”
“那我就能自己摘下羽毛送給他。”
“什么?”燕子確認自己所聽到的是什么,驚訝地飛起來。
但其實不奇怪,畢竟這個人是快樂王子。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的奉獻欲。”燕子飛下來,落到快樂王子的眼睛同等高度,和他對視。
它過去的聲音總是尖細的,充滿情緒,偶爾抱怨,具有明確的指向性——這常常讓人感到吵,盡管快樂王子正喜歡這樣的吵鬧,他孤單太久了,太久沒人和他說話。
但此刻,燕子的聲音卻過分平靜。
“我不明白,”它真切的困惑著,“金錢、財富、榮譽、名望……所有人都為之趨之若鶩,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仰慕你,你不知道你擁有多少人做夢都得不到的東西——”
燕子聲音頓了頓,這句話讓她感到熟悉,她因此有一瞬的不適,但更多的是驚訝,驚訝這句話竟然會從自己嘴里出來。
“這些是多少人做夢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全都輕易擁有,但你卻不在乎。”
說著,平靜逐漸被打破,似乎有許多情緒蘊藏在其中,憤怒嗎?怎么還有委屈?
“有人從貧困和艱難中爬出來,用盡所有手段獲得,而你生而擁有,卻絲毫不在乎。”
“你不只是不在乎,你要把那些東西分發(fā)出去,給那些沒有付出努力的人。”
“你知道這層高塔有多難爬嗎?有多少人為了爬上來費盡心力,他們經(jīng)受教育出賣自我,不把自己當人看,才能獲得高塔上的地位,而你,你卻將高塔視為無物,隨意將高塔頂端的一切撒出去,任由那些金閃閃的星星落到?jīng)]付出努力的窮人里去。”
語速越來越快,說得越來越多,燕子自己才慢慢明白自己要說什么。
它因自己的猜測感到恐懼:“你在打破這座塔的秩序。”
“我要打破這座塔的秩序。”快樂王子的聲音非常平穩(wěn),甚至顯得有些冷酷。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天黑,夜色還算稀薄,廣場上有黑影晃過來,然后是另一個。
那些黑影接近快樂王子的雕像,面目變得清晰起來,是附近一家糖果鋪的老板。
守衛(wèi)忙上去攔住他們,卻被糖果鋪老板一把推開:“我可看見你下午做什么了。”
那女人挺胸威脅,于是她走了進去,到了快樂王子雕像跟前。
她拿走了一根金羽毛,在她要拿第二根的時候,燕子沖下來啄傷了她的手。
另一個身影緊跟其后,對守衛(wèi)哀求:“我的孩子也病了,你記得我嗎?我女兒和你兒子,他們在同一間病房。”
于是她也進去了,拿了一根羽毛,要拿第二根的時候,糖果鋪老板打了下他的手。
他們要離開的時候,雕像后面又有一個人閃出來,他手里的小刀抵著自己的脖子,老臉上滿是淚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能沒有一個像樣的墓地,那是我死后靈魂的居所,我已經(jīng)苦了一輩子了,我不能死后依舊受苦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沒人敢攔他,于是他也獲得了一枚羽毛。
老人的哭喊的聲音大了點,像是夜間的燈光,迅速照亮了隱藏在黑暗中的其他人。
似乎是一瞬間,十幾個人從黑暗的濃霧中涌了出來,他們有的哀求,有的威脅,有的干脆直接沖開守衛(wèi)的阻攔,上來搶了一根或一把金羽毛。
無數(shù)人稱頌的過去,快樂王子始終孤單,而在他身上羽毛被一片片拔除的時候,花壇里卻熱鬧了起來。
“那些人……”燕子沖下去想扇打所有人——至少扇走那個吝嗇還愛罵人的肉鋪老板。
但它并沒成功,這里人太多了,他們?nèi)颂嗔耍膊粨谋话l(fā)現(xiàn),手臂揮舞著,輕易就把燕子打飛。
燕子只叼回一只羽毛,就踉蹌著爬上快樂王子的肩頭:“那些人根本不配拿到金子,他們貪婪無知,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幫助,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幫助。”
“沒有值不值得,”快樂王子的聲音很平靜。“沒有配不配。”
“我要打破這座塔的秩序,燕子,這座塔由某些人建立,他們因此走到了他的上層,落后的人想爬上來,因而走上臺階,比那些塔下面的人高一點。”
“但他們建立這座塔有時征得了誰的同意呢?他們建立這套塔的秩序時,塔下面走在地面的人又做錯了什么呢?他們就一定要依照這座塔的秩序而活嗎?”
“沒有值不值得,燕子,”
他嘆氣:“他們只是他們,人只是人,我站在我的祖輩建立的高塔上面,鞋底都比他們所有人都高,但那又怎么了?”
“他們并不虧欠我什么,我也并沒對他們做出什么益事,我不能用我的標準評判他們值不值得,并有選擇地給予施舍。”
“如果是這樣,”燕子說:“那你該什么都不做,而不是散布你的錢財。”
“他們活在城墻里,經(jīng)受庇佑,獲得恩惠,這就是你和你的祖輩的價值,也是那座塔存在的意義。”
“而他們卻恨這塔上的人,而你,你身為這座塔的締造者后代,卻要打破這座塔。”
“因為這樣的秩序讓他們疼了,”快樂王子說:“庇護是初衷,但這座塔已經(jīng)建* 的太高了。”
“如果只是出于庇護,用不了這么高的。”
“塔頂?shù)娜嗣撾x地面太久了,他們想要的從生存變成了商品,再從商品變成了財富,財富后又是名望,名望后還有權(quán)力,而權(quán)力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建的塔永無止境,而這讓塔下的人無法生存。”
“那些人——那些更大群體的人,那些沉默著忘記怎么發(fā)聲的人,他們只想生存……風來了活著,雨來了也活著,這就足夠了。”
“沒有值不值得,沒有配不配,他們只想活著,其他的任何問題,都之后再說。”
快樂王子說這些的時候,花壇周圍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
比白天更多的人把快樂王子包圍起來,無數(shù)雙手朝這邊伸過來,無數(shù)個人想擁擠著靠近,卻被身邊人的軀體擋住。
花壇臺階之后兩層,但已經(jīng)有大把的人想靠近而不得,花壇最中間的人并不愿意下去,有人爬到快樂王子雕像身上,他的腿腳被下面的人拉扯著,手臂被金羽毛和石雕像劃傷,他手上握著足夠多的金羽毛,領(lǐng)口、衣袖、鞋邊也插著,但他卻始終不愿意下去。
——或許也想逃離,但外面人太多了人,身體貼著身體骨頭碰著骨頭,所有人擁擠著向前,即便有想要逃離退后的,也沒人敢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哪怕是為了讓里面的人出去。
燕子被趕著飛到了快樂王子的頭頂,它看著下方這一切亂象,人群中隱約露出的縫隙里,快樂王子腰帶以下的金羽毛已經(jīng)被拔干凈了。
“但塔成為了一種秩序,一條產(chǎn)業(yè)鏈,無數(shù)人因此獲得生存,塔中間還站著許許多多的人。當你要為了一些人打破這座塔的時候,另一些人會因此摔下去……他們也只是為了生存。”
“但他們的生存阻礙了別人的生存,他們從塔下往上爬,踩下去的土夯實了下面的臺階——他們因為爬塔而脫離生存之苦,為了穩(wěn)固自己的現(xiàn)狀或是為了到達更高層,他們也一遍又一遍建構(gòu)著塔的規(guī)則和架構(gòu)。”
“即便他們自己也從塔下面出來,他們自己明白塔下面的生活有多痛。”
“他們把自己融進了規(guī)則,他們的渴望、生活、信仰都由高塔構(gòu)筑,于是他們也覺得他們是一部分高塔,而忘記了他們自己是誰,他們自己要什么。”
快樂王子如是說,他的沒法扭頭,熠熠生輝的藍眼睛在夜晚也能被所有人看見,是濃厚夜色中唯一明亮的存在。
他當然沒法看到頭頂?shù)难嘧樱嘧訁s覺得這句話是在說她。
但為什么呢?她只是一只燕子,怎么會覺得自己經(jīng)歷過貧窮、苦難和徒手爬上高塔的困苦,而因此覺得委屈和被點破的不堪。
花壇里面,隨著兩個人打起來,有人站出來拉架,糖果店老板擦亮火柴,所有吵鬧和一輪都隨著光亮的出現(xiàn)消減下去。
爬在雕像上的年輕人終于能下去了。他還沒松一口氣,身上插著的羽毛就被人群一哄而散,隨即在糖果店老板的要求下,羽毛被一根根分出去,于是最里層的人都只有一根羽毛,也都有了一根羽毛。
開始有人拿著一根羽毛往后退,于是后面的人也能進來了,那些人看見了前面發(fā)生的所有事,都簇擁在糖果店老板的周圍領(lǐng)羽毛,等羽毛快拿完的時候,人群又陷入一陣騷亂,于是能爬上雕像的年輕人被派出來,在所有人目光計數(shù)中,一根根拔下快樂王子的羽毛扔下去。
余下的人都簇擁在糖果店老板的身邊。
“但總是要有秩序的,”燕子說,“你打破了這個高塔,還會有下一座高塔。人總不能依靠情感進行交易和生活,秩序的存在必不可少,既然有秩序,就必定有規(guī)則和評判,必然有高低,必然有壓迫。”
“總有人希望更好的生活,而他們也愿意為此付出更多。”
“規(guī)則和秩序的誕生、乃至由秩序產(chǎn)生的壓迫和被壓迫,也都是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你無法改變。”
年輕人爬上快樂王子的腰,用下面人遞上來的撬棍,撬掉了劍柄上那顆世界上最大的紅寶石。
下面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燕子看著下半身光禿禿的快樂王子,看著他逐漸露出漆黑的本色,卻只能一動不動看向遠方。
“你也改變不了。”
“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把他們自己的東西歸還給他們。”
快樂王子嘆氣,聽到燕子的驚呼,又不由笑出聲:“很驚訝嗎?但那些人建造第一層臺階時,依靠自己的財富或許足夠,但更高層那些富麗堂皇的建筑,那些無論用作庇護或是居高俯視的建筑,那些東西僅靠他們自己,怎么可能造的出來?”
“我和你說過我的過去嗎?”
年輕人受到鼓舞,再接再厲爬上來,避開那些金羽毛,將撬棍伸向了快樂王子的藍寶石眼睛。
燕子迅速從快樂王子頭上俯沖下去,啄向?qū)Ψ降谋亲樱悄贻p人痛呼一聲,從雕像上跌落下去,被下面的人接住。
“不要這樣。”快樂王子的藍眼睛熠熠生輝。
“這些是他們本就應(yīng)該得到的,而不是他們需要爬上高塔變賣自己才能獲得的東西,更不是我施舍他們的。”
他再次嘆氣:“我是王子,要著書,就有王宮籠絡(luò)壟斷的諸多書籍典藏供我翻閱,有世界上最好的老師為我教習(xí),有全世界各地的吟游詩人幫我繪制地圖,有無數(shù)文學(xué)專家?guī)臀艺戆笌住@些是我本身就該獲得的嗎?”
“我的仆人從來沒說過任何忤逆我的話,我從沒看過他的眼睛,每當我問他是誰,他總說自己是我最忠心的利器。”
“我在全國每一個城鎮(zhèn)都有雕像,我的父皇母后為我建造了最大最漂亮的,于是朝臣也建造、官員也建造、商人也建造、貴族也建造……他們是真的崇敬我嗎?是我的魔術(shù)、繪畫、書籍和樣貌真的這么好嗎?他們壓迫從稅收中拿出來建造雕像的錢,難道是我應(yīng)得的嗎?”
“如果,如果為了獲得生存,把自己當成生育工具情有可原,那為了工作,把自己當成武器是否正確?那以財富和階級代替關(guān)系,用寶石和鐵胸針的撞擊壓抑兩顆心的碰撞又是為了什么?以財富和外物累積填補情感空缺是否合理?”
“那么,那些迫使想要生存者丟棄自我,宣揚‘不把自己當人,才能成為人上人’的那些人,他們希望自己治下都是奴隸,視所有下屬為階級下的商品、擁有某項職能的工具、沒有任何人格的‘利他者’,而不是彼此合作互利共贏的伙伴——那些人,他們獲得財富和階級,是應(yīng)該的嗎?”
年輕人再次爬了上來,這次他抱著快樂王子的脖子穩(wěn)住核心,另一只手用撬棍一用力,就輕易把那藍寶石卸了下去。
“但生活就是這樣。”燕子原本看到金羽毛被拔掉十分焦急痛惜,此刻內(nèi)心卻格外平靜。
它站在快樂王子頭頂,明明對寶石十分垂涎,卻能平淡看著那兩顆寶石落在花壇中的泥里。
似乎有某種東西將它和喧鬧的人群隔開,讓她知道那些東西并不是真實存在的。
所有金子、紅寶石和藍寶石,都沒有此刻的對話重要。
“工作就是把自己的能力當作工具換錢,社會運轉(zhuǎn)并不需要知道你是誰,只需要這份能力和工具就夠了。”
“用你的才能價值換錢,用你的情緒價值換朋友,用你擁有的換取你所需要的,勞動異化,自我異化,想擺脫困境就要展現(xiàn)自己的使用價值,獲取更多以提升自己的價值,人與人的關(guān)系被物和物的關(guān)系替代,這是商品,也是社會。”【1】
年輕人輕易撬掉了快樂王子的另一只藍眼睛,那顆藍寶石沒有落到花叢間,而是被人穩(wěn)穩(wěn)地接住。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年輕人徹底攀爬到最高處,站在快樂王子肩膀歡呼一聲,輕松扯下金羽毛往下扔。
人們的目光和歡呼聲隨著羽毛的灑落而移動,金色的光雨成為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但那是不對的。”快樂王子嘆息,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
“商品是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統(tǒng)一體,人也是,在使用價值之外,我們的本質(zhì),我們最真實完全的價值是我們自己。”【2】
“人的關(guān)系怎么能被事物代替呢?人的關(guān)系絕不能被物的關(guān)系所掩蓋,這是我所堅定的,也是我所致力的。”
快樂王子頭頂?shù)慕鹩鹈脖话蜗拢娌康陌子褚脖磺盟槿酉氯ィ藗兒鍝屩又湎碌膶毷瑲g呼著仿佛手里捧著的是糖果、健康、富有或充實。
快樂王子的聲音愈發(fā)虛弱,但那聲音中的興奮卻絲毫不比簇擁著他的人們少。
“讓寶石脫離虛無縹緲的階級和名望,讓金子進入人們生活中去,讓財富成為生活的助力而非主體。”
“讓人們拆散我掠奪我,讓金子為他們換來食物、藥品和衣服,讓寶石成為他們示愛時的見證,而非黏在我身上,獲得虛無縹緲的歌頌和贊揚。”
這邊的哄鬧終于引來了城市巡查官的注意,遠處市長的別墅燈火大亮,馬蹄聲和燈火點亮了一條又一條街道,那些街道像是水渠或火線一樣,蔓延著朝雕像而來。
雕像下的人群發(fā)現(xiàn)這點,外圍的人已經(jīng)開始四處逃離,而中間的人群也開始潰散,只有糖果店老板依舊站著維持秩序,她費力的舉起手,接應(yīng)那個雕像上的年輕人。
快樂王子的雕像已經(jīng)完全光禿禿了,他再也沒有一點亮色,漆黑的外表幾乎能吸收所有光線,在漆黑的夜色中連輪廓也看不見。
“社會有其功能性,財富和資產(chǎn)是衡量一切的標準,但人才是主體,人的感受、情緒、尊嚴、身體和自我,一切的一切,都不該被任何東西壓制。”
“人不該為了任何事物成為奴隸,人永遠不該被物化,人永遠該被記住名字、被知道自己是誰。”
火把在顛簸的馬背上闖進來,照在花壇和快樂王子的雕像上,他的陰影掩蓋了最后兩個人逃離的蹤跡。
過來的人看到快樂王子的樣貌,頓時松了一口氣,火把掉在地上,光亮劇烈的騰起閃爍,照在王子腳邊的那只燕子身上。
它一只翅膀斷了,羽毛凌亂散落在周圍,身體被倉皇的人群踩了一腳,身體扁扁的溢出鮮血。
紅色的血混在黑和白的羽毛中,比那跟穿在翅膀上的金羽毛還顯眼。
它躺在快樂王子斗篷下面,好久,才喘出一口氣。
“你不愿意被當成名貴的雕像、不愿意成為某個時代的代名詞或是被展示的城市象征……你想當人,對嗎?”
“那么,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的。”
她蹭了蹭快樂王子的斗篷,然后跌在王子的腳下,死了。
第二天大清早,整座城市都對著快樂王子的雕像面面相覷。
“他劍柄上的紅寶石掉了,眼睛也沒有了,他不再是黃金的了,”市長眼神警惕的看著四周,似乎周圍每個人都有可能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他語氣生硬,似乎四下尋找可以供發(fā)泄情緒的人:“講句老實話,他比討飯的好不了多少!”
“比一個討飯的好不了多少,”其他人同樣憤憤,他們什么都沒拿到。
“他腳下還有一只死鳥!”市長又說,“我們應(yīng)該頒布一條法令,禁止鳥死在花壇和雕像旁邊。”
他們把快樂王子的雕像拆下來,大學(xué)美術(shù)教授說:“他既然不再是美麗的,那么,他不再是有用的了。”【3】
第67章 【前情提要在作話】
喬納森總覺得克勞利心神不寧, 也許是對天使和惡魔的刻板印象,他總覺得這個惡魔沒安好心。
他發(fā)現(xiàn)這件事之后,就找機會和卡珊德拉聊了聊, 后者遲鈍的想了想,干脆把周贊茜一起拉上了。
“他們啊, 應(yīng)該沒事。”周贊茜有些遲疑,但還是給出了正面回復(fù)。
“康斯坦丁據(jù)說從至尊法師那里問過,說不用擔心他們。”
她說著,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疑惑的眼睛,自己也遲疑了,“至尊法師的原話是‘順其自然,不用排斥’, 我自己分析了下, 是這個意思吧?”
卡珊德拉和喬納森品了品,覺得確實如周瓚西所說。
“不過,至尊法師為什么會為這件事做預(yù)言,他是事先知道什么嘛?”
喬納森敏銳抓住盲點, 卡珊德拉也點點頭,補充:“也許有些我們還沒遇到的危險?”
“這個嘛……”
周贊茜顯然提前沒想過這種問題, 她撓撓后腦勺遲疑半晌,最終抬頭, 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還沒想過這點。”
幾人商議了一番,于是決定由喬納森靠近天使和惡魔, 時刻關(guān)注他們的動向, 一旦有不對的地方就立刻報告。
周贊茜覺得這個計劃沒問題, 但卡珊德拉卻有些遲疑。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超人家的行事風格好像不太適合潛伏任務(wù)?
事實正如卡珊德拉所預(yù)料的, 喬納森的臥底任務(wù)可謂是錯漏百出,即便卡珊德拉同樣不習(xí)慣從事這樣的潛伏任務(wù),但生活在蝙蝠家有超強敏銳觀察力,很容易就找到喬納森的許多破綻。
她猜克勞利應(yīng)該也發(fā)現(xiàn)了,畢竟這幾天看他使喚小孩跑腿干活非常熟練,時不時搞怪嚇喬納森,偶爾透露出點虛虛實實的假消息勾的喬納森望眼欲穿,轉(zhuǎn)頭又哈哈大笑著說你真好騙。
卡珊德拉一臉黑線:這人性格真惡劣。
但她并沒把潛伏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告知喬納森,也并沒貿(mào)然插進這兩人的相處,作為雙方情況都看到的人,她守在暗處,是最后一道防線。
她反其道而行之,把突破口放在了時刻和惡魔粘在一起的亞茨拉斐爾身上。
果然,觀察亞茨拉斐爾比觀察克勞利容易多了,她也很快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周贊茜這幾天帶著她們一直轉(zhuǎn)移陣地,她將找到夢娜和康斯坦丁所說的任務(wù)都寄托在阿婆身上,即便她們幾個在靈界里十分扎眼,出門容易遇到很多事端,也可能引來翡翠宮的注意,她們還是不停的轉(zhuǎn)換陣地,朝阿婆居處的方位而去。
而克勞利對頻繁更換住所這件事頗有微詞,他話語中展現(xiàn)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擔心被翡翠宮抓回去榨成營養(yǎng)液被其他靈魂吃掉,反而十分篤信自己不會受到傷害。
他時不時提起那天對戰(zhàn)霜降刃時的場景,強調(diào)戰(zhàn)斗到最后,那兩人站著其實有談判的意味云云,常常勸她們要不和翡翠宮坐下來好好聊聊,轉(zhuǎn)頭就被周贊茜毫無保留的否決。
“你沒在這里生活,你不知道翡翠宮是什么樣的,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才會這么天真。”
周贊茜覺得克勞利的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沒切實體驗過這里的生活,對這里的一切都抱有天真的幻想。
而克勞利則對周贊茜的決絕嗤之以鼻:“真是年輕人,覺得反對就是要絕不往來,有一點聯(lián)系都是褻瀆,真正的成年人都是結(jié)合一切能夠結(jié)合的力量,而不是義氣用事。”
“你說什么?”
周贊茜一拍桌子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惡魔,表情出現(xiàn)明顯的怒容。
“我只是懷疑你那些判斷的準確性,小孩,”克勞利一點不虛,他依舊笑吟吟的。
“如果我沒記錯,你可是個活人,是怎么死人的地界,還覺得自己是在靈界長大的呢?”
周贊茜怒容一滯,一時間張張嘴說不出話。
這是個秘密,她只是瞪著克勞利,丟了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就轉(zhuǎn)身氣鼓鼓的走了。
卡珊德拉更加確認這人有什么倚仗,克勞利并不是一個刻薄的人,故意和周贊茜對著說話,很有故意惹怒對方的嫌疑。
她并沒讓對方如愿,安撫過周贊茜的情緒之后,裝作沒發(fā)現(xiàn)什么,繼續(xù)維持表面狀況。
她暗地里發(fā)現(xiàn)了克勞利在之前居處留下的線索,那是張看不出任何痕跡的白紙,卡珊德拉猜測那上面有什么魔法印記,但具體的關(guān)鍵信息也看不到,猶豫后并不打草驚蛇,只是把紙條收集者藏起來。
沒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回復(fù),克勞利果然坐不住了。
某天卡珊德拉到前面去探路回來,回來的時候卻并沒在臨時居所發(fā)現(xiàn)同伴們,來回轉(zhuǎn)了一圈,在角落發(fā)現(xiàn)了喬納森留下的信息,根據(jù)指示,她很快來到了不遠處一個街道。
周贊茜和克勞利三人站在當中,對面站著一個渾身耀目金甲的骷髏將軍,在靈界多呆了幾天,卡珊德拉對翡翠宮八大將也都有一定了解,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這是誰。
翡翠宮八大首領(lǐng)之一,手段最殘暴嗜殺的枯金將,據(jù)說喜好濫殺無辜,不久前街道上出現(xiàn)暴亂,他出現(xiàn)后也不問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去揍了幾個人發(fā)泄,問題一點沒解決,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這人攔住他們,不管到底是不是和克勞利事先有聯(lián)系,必定要先打一場再說。
卡珊德拉如此想著,那邊情況果然,任由克勞利想要解釋什么,枯金將一概不聽,舉起金燦燦的砍刀就沖了過來。
周贊茜閃身躲開,枯金將一時間沒收住力道,手里的大刀硬生生砸在地上,地面轟然出現(xiàn)巨大裂縫,連著周圍的古建筑也震了一震。
他反應(yīng)很快,一翻手腕反握住長刀,轉(zhuǎn)身抽刀,并借這力道帶刀砍向亞茨拉斐爾。
天使嘴唇蠕動,腳下忽然出現(xiàn)法陣,整個人倏然消失在原地,而原本在他身后的惡魔緊隨其后,掌心帶著一團幽幽藍焰就就拍了下去。
那火焰在挨上枯金將的一瞬間迅速擴大,沒幾秒就纏上他的身體,裹挾著他難以向前,火焰灼熱燙人,但對一個已經(jīng)死去短的骷髏來說,卻沒什么太大的攻擊性。
“就這?小小惡魔,這就是你們地獄的把戲嗎?用一點火焰來熏你爺爺?shù)难劬Γ俊?br />
枯金將站在火種,用無動于衷來嘲笑對方。
“可惜了,你爺爺我是個骷髏,只有眼窩沒有眼睛,不然還能裝作被你的計謀算計到。”
“想靠這個算計我?想得美!”
骷髏大踏步從火焰中走出來,抖一抖身體,用拳頭錘擊另一只胳膊,拍打上面的火苗,那些火焰卻像是纏繞著死死不放的活物一樣,緊緊裹在他身上,有些火苗甚至畏畏縮縮順著縫隙鉆進去,進入刀盔甲內(nèi)側(cè),爆裂燒灼著枯金將的骨頭。
那邊的惡魔卻閑散的抱臂看著,臉上戴著墨鏡看不清表情,但語氣卻非常惡劣而不耐煩。
“快點!你們這些磨磨唧唧的傻*,連燒一副骨頭都燒不干凈,還有什么作用?就這還是地獄之火呢?別給地獄之火的名頭丟臉,撒旦聽說你們的行為,都要因此不敢出門見人……”
他語速很快,語氣惡劣單詞黏連,枯金將也是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又耗費了更長時間意識到,哦,那些帶著英式幽默的詛咒和辱罵是針對他身上的這團火的。
不是?你有什么大病?
枯金將又想起那個鼻孔長在腦袋上的女惡魔了,他當時和其他同事討論,說對方貿(mào)然來到別人的領(lǐng)地,不僅找死的想勾引赤胭星,甚至還想用自己的魅惑法術(shù)迷惑曉公子和霜降刃,想利用她們?yōu)樽约鹤鍪隆?br />
枯金將當時一邊怨恨那表子為什么看不上自己,一邊迫切想拉其他人一起咒罵對方,嘲笑對方不知是長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竟然如此神智錯亂。
但現(xiàn)在,看看不遠處帶著墨鏡激情辱罵一團火的瘦高個,枯金將覺得那個魅魔還是太正常了,她雖然非常普信,但至少沒有真的精神錯亂,意圖訓(xùn)教讓一團火聽話。
但他還沒開始說話,下一秒,就在那惡魔開始辱罵的下一秒,身上的火焰猛地暴漲一寸,原本畏縮的火焰像是受到鼓舞,猛地竄起來,每一個火苗都費盡心思鉆到他的盔甲下面,烈焰熊熊燃燒著灼燒他的骨頭。
雖然他沒有身體了,但只是骨頭被這樣燒也是會疼的,這么一直燒下去,恐怕他要被直接火化。
枯金將幾乎能聽到自己骨頭里傳來的“咔吧”爆裂響聲,這怎么聽都覺得是骨頭燒炸的聲音。
這時候哪里還管得了任務(wù)什么,他一抖手立刻卸下金甲,趁火焰沒有從金甲蔓延到他的身體上之前,迅速讓火焰離了體。
這一下果然松快了很多,骨頭距離火焰遠了點,也能舒舒服服舒展開了。
他一手要去提長刀,下一秒一個身影卻迅疾閃上來,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幾張符咒貼在他胸膛的肋骨上。
他脫下戰(zhàn)甲,反應(yīng)速度比平時已經(jīng)快了很多,但還是沒有忽然出現(xiàn)的黑衣女子快,只來得及和對方快速過了幾招,就被打到連連后退。
脫下戰(zhàn)甲他是拜托了地獄火焰和沉重束縛,但同時也失去了一定的力氣和負重,現(xiàn)在他的重量只是一副骨架的重量,即便再怎么有力,骨架寬大魁梧,但還是輕了不少,力氣也小,拎著大刀也吃力了許多。
隨即,胸前的符咒忽然動起來,三個疊成三角形的符咒在胸膛上組成三角形,三角忽然牽引著左胸、右肋和左胯,符咒忽然發(fā)光,緩慢轉(zhuǎn)動起來,他感受到那三處骨頭也在轉(zhuǎn)移和錯位。
這幾乎是支撐人上半部分的重要節(jié)點,這里的扭轉(zhuǎn)一時間讓枯金將痛苦到大喝一聲單膝跪地,骨骼扭曲下整個身體都開始變形劇烈顫抖著。
他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剛剛他站在火中嘲諷的時候,那些人卻并不上前攻擊,顯然就是為了等這一幕,等自己主動脫下盔甲,這樣少了保護,她們的攻擊才會更加奏效。
“狗賊!”他大喝一聲,扶著長刀想站起來,空洞的骷髏眼窩里涌現(xiàn)的金光變成劇烈的火焰,躍躍跳動著帶著濃烈的仇恨。
天使又喃喃自語著什么,一抬手,一個明亮的圓形法陣飛過去,壓在枯金將身上又化成光雨而下,形成一片星光雨,將對方牢牢困縛在其中。
“不過如此。”克勞利率先吹起口哨,墨鏡下的蛇曈帶著蔑視和嘲諷,“我以為多強呢,上來就那么狂,其實不過是個腦子里面丈積木的傻子,用不上什么手段就能輕輕松松制服。”
“翡翠宮的每一個人都像你這么傻嗎?那地獄選擇和你們合作可真是虧大發(fā)了。”
“合作?”周贊茜迅速抓到關(guān)鍵詞,瞇著眼睛打量克勞利,“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總該說明你們跟來靈界的目的了吧?”
到了這個時候,繼續(xù)隱藏也沒什么意義了,克勞利拍拍手,打算盡快解決需要解釋、道歉、悔悟和發(fā)誓絕不再犯的過程,速通整個過程,和周贊茜達成并不可靠也不誠信的同盟關(guān)系。
畢竟現(xiàn)在看起來,翡翠宮不僅沒有表達出友善的合作態(tài)度,甚至也表現(xiàn)得如此無能,這讓警惕帶著天使一起來的克勞利看起來非常可笑。
相比起來,還是蝙蝠家族和這個東方法師看起來勝算更大一點。
“我的目的很簡單啊,地獄和靈界有個合作,一個惡魔套著人皮到了人間,我們要把那個惡魔揪出來就行了。”
周贊茜這幾天看多了克勞利怎么騙小孩,對方在自己這里的可信度幾乎為零,她轉(zhuǎn)而看向了一邊的亞茨拉斐爾,用眼神向他求證事情的真實性。
“克勞利說的都是真的。”亞茨拉斐爾予以肯定,隨即迅速甩脫關(guān)系:“那是她們地獄的合作,和天堂沒有關(guān)系,我跟上來……是為了阻止惡魔的邪惡計劃。”
“沒錯,就是這樣!”
除了惡魔,其他人一言難盡。
你確定你在阻止他的計劃,而不是給惡魔做幫手嗎?
克勞利一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他親親熱熱要去攬住亞茨拉斐爾,被對方一把推開也不生氣,笑瞇瞇的道:“看什么?惡魔做壞事,天使補救,地獄和靈界合作,天堂阻止合作,雙方都有事情干,都有業(yè)績回去交差,這樣不可以嗎?”
公正友善的喬納森嘆為觀止。
而周贊茜雖然知道不對,但還是不合時宜的想起網(wǎng)上謠傳的哥譚警局離譜笑話,當警察和幫派分子混在一起之后,雙方會商量好該找誰,然后混混警察把一個混混幫派的人帶回去關(guān)著交差豐富業(yè)績,而混混蹲局子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值班”。
……怎么不算業(yè)績呢?
周贊茜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忽然在某一個瞬間頓悟:原來工作掙錢就要花錢,越花錢錢越少,而越工作錢越多,錢越多越花錢,越花錢錢越少……
——越工作,越花錢,錢越少。
那不如不工作,不掙錢就不會花錢,兩相中和,就等于無事發(fā)生。
天才!
周贊茜眼露亮光,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的bug,咂舌道:“非常合理。”
卡珊德拉奇怪地看了一眼周贊茜,不明白對方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她收回視線看向克勞利,示意對方不要岔開話題,把合作細節(jié)說清楚。
在克勞利的敘述中,她們才知道康斯坦丁隱藏的另一個委托是什么。
在天堂和地獄一直以來的神話中,一個女巫的預(yù)言一直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她曾預(yù)言:惡魔之子將會在人世間長大,ta的出現(xiàn)會毀滅一個舊世界,而開啟一個新世界。
為了這個語言,地獄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時刻準備著撒旦之子的誕生,并為此安排了克勞利作為惡魔之子的家庭教師。
但直到預(yù)言的時間一點點來臨,地獄卻沒有任何消息,撒旦依舊在沉睡,沒人愿意做吵醒惡魔之手的那一個人,并且,事情似乎很明顯,撒旦作為一個男性惡魔,這么久以來,始終沒有懷孕的征兆。
所以他們到底從哪里給他找一個預(yù)言里的惡魔之子啊!
但女巫的預(yù)言從來沒失效過,她的書中甚至連蘋果公司什么時候建立什么時候大賣都寫了,幾百年來從未失手,如果惡魔們沒完成語言里的事情,只能說明是地獄惡魔自己的問題。
于是這件事從一開始的等待預(yù)言應(yīng)征,變成了地獄惡魔們開始想方設(shè)法要做什么,才能主動契合預(yù)言書上的未來。
畢竟誰也不直到做出和預(yù)言相悖的未來,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的。另一方面,地獄依舊對統(tǒng)治世界擁有絕對的信心,他們對惡魔之子毀滅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預(yù)言念念不忘,做夢都想著讓地獄統(tǒng)治世界。
于是經(jīng)過各方商討研究,他們決定派出曾經(jīng)諂媚跪伏在撒旦腳邊,自稱女兒以取悅?cè)龅┑膼耗О土Τ鲴R,讓她前往東方一個叫靈界的地方封印記憶和能力,重新投胎轉(zhuǎn)世成小孩,以在預(yù)言時間內(nèi)構(gòu)建出預(yù)言上的未來。
和靈界的合作就此展開,而靈界需要的,就是在地獄統(tǒng)治世界的時候,將靈界從那個狹窄逼仄的空間拓展出來,讓他們能穩(wěn)定的生活在太陽下面。
“等等,你們能見太陽嗎?”亞茨拉斐爾提問,然后迅速補充示意:“沒有惡意,只是……有些靈性生物是不能碰到太陽的,像吸血鬼什么的。”
這一句把卡珊德拉干沉默了,她印象里面的中國鬼魂,好像也都是在夜間出行。
她把視線投向了周贊茜,后者也是沉思的表情,不過在幾個西方人面前,還是點點頭維持住面子:“是可以的,在中國有一些術(shù)法,可以通過土壤、靈草和礦石一起構(gòu)造出新的身體,將靈魂導(dǎo)入其中,就可以讓靈魂自如的生活在陽光之下。”
亞茨拉斐爾看了眼克勞利,對方果然也在看他。
這點和天堂還挺像的。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衣服——不止白色西裝,他的這副軀體也只是靈魂的承載物之一。
喬納森聽到了許多之前完全沒接觸過的靈性生物,還看到了《圣經(jīng)》里的天使和惡魔,甚至確認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存在,一時間聽的兩眼亮晶晶,小臉紅撲撲的。
卡珊德拉繼續(xù)提問:“那你來靈界是為了把惡魔巴力帶回去嗎?”
克勞利搖搖頭:“問題就在這里了,地獄那幫人每天說什么統(tǒng)治世界就是閑的慌,但凡上過幾天班也不至于蠢成這樣。”
他上下嘴唇翻開,做出非常夸張的嫌棄表情,絲毫不給自己的地獄同事一點面子,也并不覺得揭開地獄的丑事讓他自己臉上也不好看等等。
他刻薄地奚落:“那些人就這么把一個大活人派了出去,既不提前溝通好投胎之后是誰,也不確定好要讓她投胎到哪里,只躺在地獄的臭水漕里做夢呢!讓我去找惡魔之子進行教導(dǎo),卻一點預(yù)留信息也沒有,就這樣還想統(tǒng)治世界,我看他們真是……”
惡魔性格太差,一張口就是奚落,到最后輸出的噴出口水的純臟話。
介于這里還有一個小孩在場,亞茨拉斐爾關(guān)鍵時刻捂住他的嘴,接替對方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們只能大概調(diào)查類似的人選,重點排查那些家世顯赫、性格惡劣且富有魔力天賦的小孩,推測出惡魔之子的可能人選,然后將ta帶回到靈界來揭開靈魂封印,這樣惡魔之子就會變成惡魔巴力,不用殺死任何人,預(yù)言就能不攻自破。”
“你們不擔心達不到預(yù)言的未來,世界會出什么問題?”
克勞利對此嗤之以鼻,下唇一翻,一開口就是刻薄的嘲諷:“預(yù)言沒說準,那不是預(yù)言者的問題嗎?說明那個女巫老眼昏花技術(shù)不精,她自己不反思,還想pua我?怎么想的這么好呢?我做夢都沒她厚臉* 皮。”
“但……等等,”喬納森忽然出聲,抓住了其中的盲點:“那你們一開始找達米安,是為了什么?”
“這……”亞茨拉斐爾有些不好意思,“我們聽到康斯坦丁叫他惡魔崽子,以為他知道什么,但不愿意和我們分享情報,于是順著找了過來。”
克勞利就明顯松弛了很多,他在墨鏡下翻了個白眼,并不以為意。
抓錯了就抓錯了,怎么樣?還能打死他嗎?
而且——“那個小破孩看起來就很有當惡魔的潛質(zhì)啊,說不定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惡魔之子呢?”
他咂咂嘴:“他妹妹說不定也是,我當時在樓下可聽見了,教室里有人說她是小丑和撒旦的孩子……見鬼,這cp真夠邪門的”
“但——”
“我們或許可以換一個地方交談?”
喬納森還要再說什么,身后忽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那聲音陰柔低沉粘稠,聽起來陰森森的讓人感到不適。
他猛地回頭看,卻一轉(zhuǎn)頭和右肩上一個碩大的蛇頭對視。
那蛇頭有黃澄澄的眼睛和油黑泛青光的厚重鱗片,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長長的蛇信子吐出來,沖著喬納森眼睛射過來。
喬納森反手就是一拳,直接把那蛇頭打飛出去,蛇頭圍繞著身后一個東西旋轉(zhuǎn)一周,猛地從喬納森左邊又甩回來甩過來。
轉(zhuǎn)了一圈,足見喬納森受驚之下使用的力氣有多大。
而從另一邊轉(zhuǎn)回來,同時也說明,蛇頭旋轉(zhuǎn)的中心點,也即身體所在的位置正在喬納森身后。
他下意識轉(zhuǎn)身給背后的人來一拳,手腕卻被一雙手握住,一時間竟然不能動彈。
身體左側(cè)的蛇頭還有些暈乎乎的,甩甩腦袋反應(yīng)過來,喬納森右脖頸忽然一涼,滑膩膩的冰涼觸感浮現(xiàn)在右側(cè),讓他一時間打了個寒顫。
大腦已經(jīng)事先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還是咽了咽口水,看了眼左側(cè)還在甩腦袋的蛇頭,又轉(zhuǎn)頭看向右側(cè)。
一個一模一樣的碩大蛇頭從他脖頸上爬出來,借著他的右肩直立起來,蛇頭整整對著他的眼睛,一吐芯子,細長分叉且發(fā)黑的巨大蛇芯幾乎要碰到喬納森的眼球。
幾乎,喬納森敢用自己氪星人的超級視力發(fā)誓,最多只有幾毫米的距離,蛇信子就能觸碰到自己眼球。
他看自己睫毛都沒那么近過!
喬納森渾身汗毛直豎,魂飛天外,只留下本能反應(yīng),右拳握緊向上,又對著這個蛇頭來了一記猛烈的上勾拳。
蛇頭這次有所準備,很快躲開了。
見嚇到喬納森之后,兩個舌頭細細簌簌回收到身后,其中一個悶悶發(fā)出一聲笑,低沉的陰涼聲音帶著笑意:“小孩還怪有勁的。”
見其他人都一臉警惕的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率先向克勞利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古代官員禮節(jié),才做作的站起身,抬手做出握手的動作。
“來自地獄的使者,幸會幸會,翡翠宮等你們的到來已經(jīng)很久了。”
身穿藍色補服,領(lǐng)口處卻探出兩個碩大黑色蛇頭的雙頭蛇一邊微笑,一邊掏出兩個兩邊垂出長條的古代官帽,分別戴在兩個蛇頭上,兩個蛇頭齊齊微笑,露出兩口森森獠牙,看起來明明兇惡又詭異,卻硬是裝成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
“我是翡翠宮宮主之一的鈷侍郎,是翡翠宮派來接應(yīng)地獄來使的人員,匆匆來遲,還請見諒。”
一直蛇頭看向另一邊地上的枯金將,張開嘴露出富有攻擊性的樣子,獠牙完全露出來,看起來又像是嘲諷。
“如果我的同事做了什么事讓諸位不喜,還請千萬見諒,他只是個骷髏而已,沒能長出小腦,也不是他的錯。”
在其他人還在警惕和猶豫的時候,克勞利率先握住了對方伸來的手。
無聲而互相對峙警惕的確認人選之后,鈷侍郎轉(zhuǎn)身,看著如臨大敵卻沒直接攻擊的周贊茜,兩只蛇頭收回來彼此盤旋著頂在他脖頸上,兩頭并排齊齊擺在一起,至少從外輪廓看起來,并沒剛剛那么詭異了。
“啊,這不是小黃帽嘛!”鈷侍郎語氣輕快,像是沒發(fā)現(xiàn)周瓚西的排斥,歡歡喜喜的湊上前,又想上手摸她衣服又比劃了下她的身高,半晌,才齊齊發(fā)出兩聲滿足的喟嘆。
“許多年不見,你已經(jīng)長這么高啦!”
什么情況?
克勞利幾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卡珊德拉。
不是說周贊茜和翡翠宮不共戴天嗎?
這像是不共戴天的樣子?感覺下一秒鈷侍郎就要把周贊茜叫回家吃完飯了。
卡珊德拉也茫然的搖搖頭,她時刻警惕著,做好了攻擊的準備,如果對方有任何想要襲擊的想法,她能在第一時間把周贊茜拉到身后,然后用特質(zhì)蝙蝠鏢和阿婆特供匕首給對方來一下子。
但鈷侍郎并沒有攻擊性動作,周贊茜身體僵硬表情排斥,躲開了對方挽拉的手,卻依舊站在原地。
“別用這樣的眼神打量我,小黃帽。”鈷侍郎的聲音一瞬間變得陰沉起來,兩個蛇頭蠢蠢欲死抬起來,下一刻又被按回去,服服帖帖安在盤旋而成的“人頭”上。
“你該愛我、感謝我——即便做不到,也該和小時候一樣,單純的恐懼就夠了,我明白你沒有能力愛我。”
兩只蛇頭目光陰狠,幾乎咬牙切齒說出后面的話,兩側(cè)長而亮的蛇牙發(fā)出兇光:“但唯獨,唯獨不能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這種仇恨的、恐懼的、怨憤的——好像我是你的仇人一樣。”
“你難道不是我的仇人?”周贊茜猛地后退一步,拉開和對方的距離,打個響指手中就出現(xiàn)了她的標志性重劍。
她兩手握著重劍,眼圈發(fā)紅,但眼睛卻堅定有力。
“你當然想把我推出去,讓我被那些人撕碎,你要審判我,要殺死我,要把我隔斷所有筋脈,放在那個針眼里為你們的邪惡法典獻祭——如果不是阿婆,我怎么可能還站在這里!”
“你怎么不是我的仇人?”
“你不明白當年發(fā)生了什么!蠢貨!”鈷侍郎的兩個蛇頭直直立起來,他們下半部分因為之前的盤旋而扭曲著,僵直站起來時下面糾纏積壓在一起,像是兩個橡皮泥被旋轉(zhuǎn)著混合,然后拉長,兩個蛇身彼此擠壓扭曲,幾乎能聽見骨頭壓縮的咔吧聲。
但鈷侍郎卻像是脖子被扭曲的人不是他一樣,兩個蛇頭拉直騰空很高,居高臨下的俯視周贊茜,瞳孔壓扁成幾乎一根懸豎的針,情緒激動又瘋癲。
“你以為那個老婆子做的就是正義了?她只是個敢殺人的懦夫!到死都堅持她一廂情愿的希望,希望這一切都沒發(fā)生希望世界會自己變好……哈!如果祈禱有用的話那還要我們干什么?”
“翡翠宮才是靈界選出來的主導(dǎo),我們才是完全出于靈界完全忠于靈界的靈界人!我們并不愧于蒙上業(yè)力,我們不怕接觸殺戮,我們愿意為了靈界沾染殺戮和造業(yè),只要能謀求一條生路、只要能劈開一條生路!”
他居高臨下,細如針的蛇曈冷冷俯視著周贊茜,一字一頓道:
“你難道以為龜縮和懦弱才是正義嗎?”
第68章 “法術(shù)是思想的具象化”
達米安在在這個地方呆了一周了, 他在第一天就把這個世界進行了充分的了解,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把阿婆住的這棟樓探查干凈,他甚至一個人出去過好幾次——佩戴阿婆給的符咒和新?lián)Q的衣服, 加上刺客的隱蔽能力和他的警覺,探查情況十分順利。
他也大概了解了這里的一切。
阿婆住的這棟樓被稱為幸福小區(qū), 這里原本應(yīng)該住著許多人,至少一個月之前——也就是夢娜來靈界之前,這里還住著許多人,但現(xiàn)在,那些人不知所蹤,而阿婆常常會看著外面的那些怪物出神。
達米安仔細思考過夢娜對這個世界可能帶來的影響,實在很難相信阿婆會真心實意的幫助他, 因而后來, 阿婆不斷推拒,并不愿意帶著達米安去找所謂的沈先生,從他那里獲得夢娜情報的時候,他也不是很很驚訝。
他一個人出去探查信息, 打了幾架并確定了沈公子的位置之后,收拾行囊就要自己過去找妹妹, 阿婆想要阻止,但沒什么立場, 只能從其他角度勸他。
“你一個人出去非常危險。”阿婆嘆氣:“我每天給你一個符咒并不是想用它困住你,而是, 這符咒有時間限制, 上面的法陣只能維持一天, 第二天就會失去效力。”
換言之,當達米安離開她, 不出一天,保護他免受那些怪物侵擾的符咒就會失效,他不得不回到阿婆跟前。
“我知道,”達米安面色沒有絲毫變化,沒有怨懟、警惕、驚訝或者失望,充滿自信,似乎這這些也在他的預(yù)估之內(nèi)。
“我拆開過你的符咒,在它失去效力變成黃紙之前,記下了那上面的走勢。”
這也是他出去和外面那些怪物打架的原因,當時他拆開了符咒卻沒能第一時間搞明白怎么修復(fù),氣息散發(fā)出去被那些怪物圍攻,不得已才打了一架。
“那沒有用的,”阿婆搖頭,“這不是畫畫,孩子,畫符需要靈力、天賦和多年的功力。我們幫派在教學(xué)生畫符之前,會訓(xùn)練他們砍柴作為訓(xùn)練,當一個人隨手就能把木頭砍成能投光的木條而不斷,他才有資格拿起畫符的筆……”
也許是老年人的通病,當說起年輕時候的事時,阿婆仰頭,滿臉都是懷念,不知不覺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達米安低頭綁著手腕上的運動繃帶,彎腰把小腿也纏好,神色平靜的撈起武士刀朝一邊的梁柱揮下去,倏然間只能聽到一聲什么炸裂的聲音,驚得阿婆驚疑不定地看過來,邁著小碎步圍著柱子轉(zhuǎn)幾圈,絮絮叨叨地埋怨怎么能破壞房子,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沒看到柱子上的缺口。
但方才的聲音明明是木頭斷裂的聲音。
她不信邪,還要再找,就見達米安拎著武士刀抬起來,面無表情的捻下一條薄如蟬翼的木片。
那木頭像是絲綢一樣映著日光,在達米安手指間柔軟的垂下來,隨著微風晃動而搖擺。
他在柱子上指了一個地方,示意是從那里砍下來的,但他的刀太鋒利,速度太快,砍下去的力道太穩(wěn),阿婆即便掰著老花鏡仔細看,也看不出任何斷開過的跡象。
“這這這……”她這了半天,才勉強重新坐下來,看著達米安的目光十分復(fù)雜:“即便你能砍好柴,卻不見得能握好筆,孩子,畫畫和動武不是一回事。”
“我是一名插畫師,”達米安冷靜道,“人氣超英論壇蝙蝠俠的同人圖一半都是我畫的。”
達米安曾經(jīng)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尤其不能知道。
但說給這個老太婆又沒有關(guān)系,對方并不會離開靈界,也絕不會知道人氣超英論壇是什么東西。
果然,說出來之后,那老人表情空白了幾秒,隨即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于是再次改口:“畫畫和畫符也不一樣,用的工具不一樣,要求也不一樣,畫符要求全神貫注、靈力灌到筆尖,意念和神靈合一,用他的手帶動你的手,要確保靈力時刻都是穩(wěn)定的,哪里的轉(zhuǎn)彎要收鋒、哪里的轉(zhuǎn)折若即若離,哪里要神念稀薄、哪里要靈力厚重……畫符的每一個變化都是有講究的,你如果想學(xué),這幾天我也可以教你……”
達米安面無表情的聽著,默默記住了對方說的幾個要點,一邊彎腰把一邊的夢娜身體扶起來背在背上,用特制的綁帶把對方綁在自己身上,調(diào)整了各個地方的卡扣和結(jié)點,確保身體穩(wěn)定在背上絕不可能掉下去,才抬頭,從蝙蝠腰帶的包里掏出一沓符咒。
看起來和阿婆給的很像,但仔細看過去,紙張并不是畫符專用的黃符紙,沒有浸泡過草藥灰也沒有用紫檀香熏烤過,就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張黃色宣紙,上面的紅色朱砂也不是畫符專用的汝南朱砂,而是不知道哪里小店里買的下等貨。
但就是這樣看起來非常草率的一張符紙,阿婆卻從上面切實感受到了靈力波動。
她幾乎瞬間跳了起來,走路都顫巍巍的兩條細而短的老腿晃著,兩三下就到了達米安面前,一把將幾張符紙搶過去,來回打量著,眼睛越睜越大,即便這樣也依舊不敢置信,翻來覆去之后甚至想放嘴里咬幾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達米安把幾張復(fù)制撈過來,慢條斯理的疊著放在口袋里,明明比老人還低一點,氣勢卻沉穩(wěn)到似乎他才是這里更成熟的那個。
“和你的不太一樣,能起作用但效果沒有你的符咒好,如果能看你畫一遍,估計就能做出一摸一樣的了。”
他并不以為意,畢竟在蝙蝠家里,偽造一個人的簽名或者畫出一摸一樣的畫并不是一件難事,對他這個外行而言,符咒也不過是帶有法力的繪畫而已。
他不清楚其中的關(guān)竅,不明白符修這個專業(yè)有多難畢業(yè),自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每一個關(guān)節(jié)被攔住,廢稿摞起來能塞幾個房間,學(xué)到大三專業(yè)課才能勉強學(xué)習(xí)符咒入門,大三能畫出一個牽引靈氣的最簡單符咒都要謝天謝地感恩戴德,畢業(yè)要求的聚靈咒更是卡得無數(shù)人求爺爺告奶奶。
達米安不明白有多少人為畫一個符咒撓禿了腦袋,自然也不清楚自己的天賦有多驚人——當然,即便知道了實情,他也不見得會在乎,大多還是會冷嗤一聲,認定那些人是廢物草包。
他不明白這一切,自然也不清楚阿婆現(xiàn)在的驚訝已經(jīng)有多收斂,他只覺得阿婆一個之前走路都顫巍巍的人現(xiàn)在忽然能跑能跳,背后一定有什么陰謀。
以及,真的很吵。
阿婆還拿著他的符咒翻來覆去地看,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不可能”,不知道是說給達米安還是為了勸服自己。
“你怎么可能有靈力?你明明是個普通人,完全沒有靈能基礎(chǔ)……”
“法術(shù)都是有共同性的,我以為你知道這點。”
“但你怎么能畫出符咒?”阿婆想起自己過去那么多年在符咒課上下的力,只覺得荒謬。
她的家庭是傳承百年的道學(xué)世家,從她能握筆時候就在訓(xùn)練她畫符,但即便這樣,她也勉強在自己十五歲生日那天借助一個老道的聚靈陣,窺得祖上一位圣人的背影,才勉強畫出最簡單的聚靈符。
她當然知道有天才的存在,但那是在自己的國家,地大物博什么樣的奇人都有,千年蛇妖當靈能局局長,變種人當老師……但達米安怎么能?
“你甚至都不信仰這個神!”阿婆只覺得荒謬,甚至有種被背叛的委屈和匪夷所思。
“你知道地府是什么嗎?知道厚土是什么?你的魔法和我們的法力分別是什么?你怎么能獲得厚土的垂青?”
“你甚至都不是華夏人。”
“但畫符并不需要那些,”
達米安皺著眉反駁:“你說的太復(fù)雜了,那些筆鋒、轉(zhuǎn)角、靈力濃淡……那些東西都是次要的,畫符只是你向你需要祈禱的神明寫一個條子,聲明你需要什么力量,那就夠了。”
“我看了你這里畫的所有符咒,墻壁上貼的那些保護符,外墻上的驅(qū)逐符合隱匿符,物品上的保鮮符……根據(jù)他們每個的異同點,推斷出那寫的什么并不困難。”
“這只是一種語言,你把他想的太復(fù)雜了。”
阿婆皺著眉,胸膛依舊因為惱怒和劇烈起伏,但她明白相比憤怒,溝通和交流才能解決問題。
她努力去聽,只是達米安說的太匪夷所思,她難以接受。
“哪有你說的那么簡單。”
“如果這樣,那那么多人多年以來費勁心力,一個又一個復(fù)刻出和前輩完全相同的符咒,這難道都是無用功嗎?”
阿婆嘲笑,表情卻忽然有一瞬間空白,這些話,這些嘲諷和維護,她似乎在什么時候也說過。
達米安并不維護什么,也不信仰什么,因此他只是平靜,始終都很平靜。
“沒有你說的那么復(fù)雜。”
“符咒只是原來溝通和交換的媒介而已,和二進制語言或任何通信密碼一樣,只是溝通和轉(zhuǎn)化的工具,只要理解其中邏輯,利用它很容易……再不濟,依照邏輯做一個有同樣功能的符咒并不難。”
“護身符的語言是‘以大地的名義,敕令周身的風停止’,以此來阻止周身的氣息傳遞出去,理解之后并不困難。”
阿婆腦袋嗡嗡的,她忽然想起來很多片段,有些片段里的她很年輕,有的則垂垂老矣。
年輕的她面前有另一個年長的女人,對方負劍而立,皺著眉看她,像是在看什么冥頑不靈的石頭。
“符咒和咒語一樣,想想西方那些魔法師,她們施法之前說的那些大長串的空話,也不過是互換神靈的名字,引起對方的注意,然后夸贊或是用什么東西作為交換,要求神明為她們做一些事情。”
“符咒也是這樣,不必完全按著我的來畫,你大可去找你你自己的道……”
“……我祈禱的神靈?問出這種話,看來你還是沒明白……總的說起來是沒有神明的,不過就是‘靈’和‘運’……算了,說這些為時尚早,你先去練基本功吧。”
年輕的她很生氣,揮舞著手臂說了什么話,阿婆聽不見,但能看到那個年長的女人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什么聳人聽聞的鬼話。
對方大怒,一甩手把她甩到地上,怒喝一聲:“口口!你滾回去禁足,今晚不許吃飯!”
阿婆知道對方說的“口口”是自己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自己卻始終聽不到那到底是什么字,慢慢的,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也從她腦海中消失。
她張口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眼前畫面一轉(zhuǎn),場景變化,眼前出現(xiàn)幾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現(xiàn)在人們說的翡翠宮八宮主,但在當時,翡翠宮還沒建立,她們幾個人雖然形態(tài)詭異,但能看得出稚嫩和年輕。
她們都是阿婆帶大的,每個人的脾性阿婆也都知道。
但她卻幾乎完全想不起來,現(xiàn)在這一幕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她繼續(xù)看下去,那個穿紅色繡金鳳凰旗袍的女生站出來,擰著眉語氣不滿:“法術(shù)是思想的具象化體現(xiàn),它不是亙古不變的!”
“想要拯救靈界,改變這里,用過去那一套老方法是行不通的,我們需要尋找新出路!”
“法術(shù)本身具有改變和進化的天性,只因為你一成不變,才會讓你的法術(shù)浸滿恐懼,變得墨守成規(guī)和虛弱無力!”【1】
阿婆驚嘆的發(fā)現(xiàn),自己記憶中竟然完全沒有這一段的印象。
但她敏銳的預(yù)感到發(fā)展并不會十分順利,拳頭攥緊,指甲掐進手心里。
腦海里,比現(xiàn)在年輕一些的蒼老手掌伸出去,動作不快,卻并沒有人躲開。
對面的姑娘只是愣愣地看著,只是不敢置信,卻沒做好躲開或反擊的準備。
于是她怔愣著直視阿婆,生生挨了這一巴掌。
第69章 照照
阿婆沒說什么, 她像是想起什么極其難以忍受的事情一樣,偏過頭拄著拐杖走了。
達米安并不把她的反應(yīng)當回事,他對周贊茜有了解, 也信任卡珊德拉的判斷,加之自己這幾天的觀察, 他知道阿婆并不是一個壞人,對他們也都是想要幫助的好心。
但這并不意味著阿婆做的事都是對的,也不意味著他就要無條件遵從對方的做法。
和一個人分道揚鑣只關(guān)乎志向和選擇,這和她們彼此是不是好人,有沒有仇怨沒有必然關(guān)系。
他背著夢娜離開了,依靠自己這兩天打聽的靈界消息,他以為自己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沈先生。
但實際上, 當他到達人們訴說中的公園時, 卻看不見任何和帳篷有關(guān)的東西。
沈先生不在這里。
達米安沉思,對上那些人調(diào)笑憐憫的表情,明白自己大概忽視了一些什么東西。
于是他轉(zhuǎn)頭回了幸福小區(qū),那里是和靈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現(xiàn)代建筑, 許多人家都有防盜門,每家每戶都有足夠的生活痕跡, 除了沒有人,和現(xiàn)實世界沒有什么區(qū)別。
這和靈界其他地方的建筑不一樣。
在其他地方, 鬼魂們并沒有任何在這里生活的態(tài)度,她們雖然也會休息, 但這相比起需要, 更像是一種習(xí)慣, 而許多人已經(jīng)逐漸消解掉這樣的習(xí)慣。
在靈界,她們吃東西只是為了汲取能量, 那些食物即便看起來再油亮鮮美,吃到嘴里也都沒有任何口感和味道。吃東西像是吸du或打什么營養(yǎng)針,達米安親眼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在吃了一整只烤雞后,變得神清氣爽油光滿面,蛇身的她腦袋上又長出兩條長長的螳螂觸須。
這些食物都是翡翠宮發(fā)下來的救濟糧,食物原本的樣子像是壓縮餅干,吃一塊就能飽腹一整天,但靈界生活的靈魂卻有自己的生活品質(zhì)要求,有人把壓縮餅干化成糊糊,再重新加工雕琢,使之成了記憶中自然食物應(yīng)有的樣子。
不過,達米安在調(diào)查的時候,遇見一個在翡翠宮呆了很久,記憶力越來越差,被其他人聲稱很快就要死亡的靈魂,對方的反應(yīng)非常遲鈍,面貌和神情都十分暗淡,不去理得時候,她可以一個人蹲在廣場上一整天不動,讓人以為她是什么漂亮的雕塑擺件。
那人在達米安路過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衣服,這讓達米安瞬間警覺起來,擔心對方發(fā)現(xiàn)了什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
但那人只是努著鼻子盯著達米安兩人,在周圍其他人好奇驚異的目光中,看著達米安背后的夢娜開口:“你好香。”
達米安臉色瞬間黑了下去,他幾乎揪著對方領(lǐng)子就要給他來幾拳,但那人并沒有惡意,一邊躲著達米安的拳頭,一邊說自己許多年沒聞到這種味道了。
“以前你聞到過?”達米安敏銳抓到這個詞。
在夢娜之前,還有其他和她有共同點的人出現(xiàn)過嗎?
又或者,她曾經(jīng)見過夢娜的靈魂嗎?
那個人很快又陷入沉思,只有看到夢娜的時候,才緩緩眨眨眼,回答達米安的問題。
根據(jù)那個人話里的意思,他在這個世界呆了很長時間,比這里大部分的人呆的都要久。在過去,那時候翡翠宮不用發(fā)食物,每家每戶自己會有自己的吃食,哪些食物來自人世間供奉她們排位的家人,而哪些食物中蘊含的能量可比現(xiàn)在食物多得多,吃一頓足有一兩年都不會感到餓。
而當達米安問起關(guān)于夢娜的問題時,對方卻含糊其辭起來,表情一點點變得茫然,在重新變成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像之前,她除了喃喃幾句“十幾年了”,就什么也沒說了。
除了吃食,靈界中靈魂們的住所也和幸福小區(qū)中住戶不一樣,城市里雖然也有許多住房,但那里住的人并不固定。達米安曾進入一個充滿童真的粉色房間,卻看到一個男性靈魂躺在粉色蕾絲大床上呼呼大睡。
達米安當時以為是入室搶劫或是侵占私宅,但那男人卻一臉茫然,順從舉著雙手爬起來,說自己暫時住在這里。
“如果你也喜歡這個房間的話,可以去隔壁房間,那里原本是天藍色蕾絲風格,我把他拆開改掉了,現(xiàn)在也是粉色和藍色相結(jié)合的斑紋圖案。”
那男人看著達米安的表情里滿是誠懇,讓以為對方故意挑釁的達米安也噎了一下。
“不過……”他眉頭一皺,指著房門邊的柜子說:“我晚上會用這個擋住門,你休想偷偷潛入我的房間。”
誰想潛入一個干巴矮禿頭的房間啊。
達米安翻了個白眼。
“這是你租的房?”
“什么?”那男人看起來比達米安還費解:“你連這個都忘記了嗎?”
他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后退好幾步躲在粉色窗簾后面:“我喜歡這個房間,這里沒人,我住進來,有什么問題嗎?”
“那這房間的主人呢?”
男人從沒想過會被問這樣的問題,愣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我怎么會知道?誰在乎這個?”
達米安默了默。
根據(jù)他對東方文化的了解,以及來這里看的書和觀察到的情況,這里的一切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紙燃燒轉(zhuǎn)化的,包括房子和價值幾萬億的美元、以及所有家電、衣柜和衣服……
相比起衣服和衣柜,用紙做一房子顯然簡單很多,他在幸福小區(qū)的調(diào)查里,就發(fā)現(xiàn)許多人名下有不止一套房子,那些房子中豪宅別墅居多,偶爾有送辦公樓或者現(xiàn)代樓房的,其他時候,還是古色古香帶著上翹檐角的東方古建筑占據(jù)主流。
這也是靈界以東方古建筑為主體的原因。
雖然不是很明白東方人對房子的執(zhí)念,但這里的每個人至少有一套別墅,如果這個男人住在別人的房間里,那他自己的房子在哪里?
“我不清楚,”男人依舊十分迷茫,仿佛不理解這問題在問什么:“我有房子嗎?怎么來的?”
“你的家人沒給你燒?”
達米安問,他敏銳注意到,在說到“家人”這個詞時,對方臉上閃過的驚慌和迷茫。
“對啊,我的房子在哪里呢?”
那人陷入沉思,喃喃著垂下眼臉,視線向下,眼珠子卻無意識的來回滾動,和整個人蕭條迷茫的樣子完全不搭,看起來像是眼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看起來分外詭異。
“我的家人沒給我燒嗎?”
那人緩緩蹲下,蜷縮著身體,喉嚨處發(fā)出錚錚的聲音,尾椎處卻緩緩揚起什么東西。
他重復(fù)了幾遍那句話,忽然莫名的暴怒起來,手掌重重拍在地面上,把石頭地面拍出巨大的裂縫來。
他怒吼著,撕著嗓子大喊著,起身來來回回的轉(zhuǎn),朝每一個方向問去,卻像是困獸一樣被房間四壁團團圍住,持續(xù)著碰壁——轉(zhuǎn)身——搖頭晃腦四下吶喊向前走——再碰壁的過程。
“我的家人為什么不給我燒呢?”
“我的家人在哪里?”
“我的家人是誰?”
達米安注意到對方的瞳孔已經(jīng)完全進化成了豎瞳,身體上逐漸生出鱗片,背后也蠢蠢欲動,有什么蜷曲著的東西在肩胛處緩緩展開,發(fā)禿的頭頂閃著亮光,蹦出兩條長長的觸須出來。
對方已經(jīng)完全異化了,來回徘徊碰壁的過程中,墻壁也被撞擊出裂縫。
趁對方還沒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達米安托了托后背上的夢娜,一閃身就跑了出去。
思緒回轉(zhuǎn)。
達米安回到幸福小區(qū),爬上樓的過程中看著樓梯兩側(cè)住戶門內(nèi)的陳設(shè),敏銳注意到不一樣。
幸福小區(qū)的房間有家電、居住痕跡,有住戶的照片、翻開著沒做完的作業(yè)本,乃至房間角落陳設(shè)的香壇……不僅和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差別,也沒有任何抓痕或是暴力破壞的痕跡。
這里沒有異化者,這就已經(jīng)是奇跡了。
達米安一邊上樓,一邊猜測那些異化者變成非人的原因。
食物一定有某種作用。
達米安越看越覺得翡翠宮發(fā)的壓縮餅干食物很有問題,也許有什么病毒在里面,通過食物傳播給每個人,或者帶有成癮性藥物。吃一頓只能頂一天餓,也許也是通過這個控制病毒的慢慢滲透和傳播。
他又想起那個宣稱問過夢娜味道的靈魂,對方說上次聞到那味道是十幾年前,雖然沒有具體時間,但顯然不會是夢娜。
他回憶著來靈界看到的時間,敲門的手忽然放下,轉(zhuǎn)身去了阿婆家隔壁的房。
那里住著一個老教授和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達米安第一次去的時候,以為她們書桌上的筆記本會有什么線索,小心翼翼翻開,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作業(yè)本,上面無論寫數(shù)字、漢字還是字母都歪歪扭扭,兩位數(shù)加減法算得慘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寫下正確答案的解析式。
與小孩歪歪扭扭的字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每次作業(yè)最前面都有整整齊齊的記錄好日期時間,作業(yè)被不同顏色的筆作出審閱和批注,寫的是方方正正的漢字,橫豎撇捺都發(fā)顫,但字體間距結(jié)構(gòu)非常標準,看起來耐心又賞心悅目。
整個房子里面都很簡潔,廚房里只有最簡單的家電,生產(chǎn)日期在兩年之前,其他地方只有必要的家具,老人房間更是除了一張床和床頭柜外什么都沒有。
女孩的房間相對多了一些手工玩具和衣柜,但依舊很干凈,整個住房內(nèi)最擁擠最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反倒是書房,那里有好幾個衣柜改裝的巨大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其他書柜里面有手寫白紙底的三好學(xué)生獎、故事達人獎和勞動光榮獎等,另一個書柜看起來樸素很多,里面整整齊齊摞了許多沓本子,全都是女孩的作業(yè)。
桌面上本子上標的時間是半個月前,也就是夢娜到這個世界的時間,標號是三千四百七十七,往前翻數(shù)字會減少,應(yīng)該是寫過的作業(yè)數(shù)。
達米安翻開一摞本子,看到上面的數(shù)字是兩千九百三十二,轉(zhuǎn)頭從另一頭去翻,很快翻到編號是一的本子。
編號是第一天的部分寫著女孩的名字,叫“照照”,那天的作業(yè)一整頁全都是女孩歪歪扭扭描畫自己名字的痕跡,末尾被用紅筆描描補補畫了一個大紅花。
那天只寫了月份和日期,并沒寫時間,達米安翻了大半本,才看到具體年份。
那距離現(xiàn)在有十五年了。
達米安皺眉,總覺得這個數(shù)字十分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聽過。
但短時間內(nèi)還想不到。
他的視線在摞作業(yè)的柜子里來回逡巡,隨便撈起幾個作業(yè)本尋找信息* 。
女孩并不是每天都要寫作業(yè),周六周日放假、中國的節(jié)假日和寒暑假時間,作業(yè)都是空著的。即便周內(nèi),也時不時有不寫作業(yè)的時間,一開始作業(yè)本上還會留出一段空白,估計是方便后面補上,但很快寫日期的人就對女孩補作業(yè)不抱什么期望了。
前兩千多本作業(yè)都是鉛筆寫字紅筆批注,作業(yè)也寫的很寬松,女孩握筆不穩(wěn),即便寫了十幾年字,依舊寫的歪歪扭扭沒什么長進,字總是寫的很大,寫作業(yè)要用很多紙張。
但在兩千八百四十那本作業(yè)后,作業(yè)紙的質(zhì)量明顯變了,不再是同樣材質(zhì)的統(tǒng)一作業(yè)本,而是多了許多不同樣式的筆記本。字體也被擠壓小了一些,批注也在某幾篇作業(yè)之后,變成了黑筆,最后變成了粗糙的炭筆。
這里的時間大概在兩年前,當時發(fā)生了什么,讓他們寫作業(yè)的條件變得拮據(jù)了起來。
達米安想著這個時間,眼前一閃,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統(tǒng)一制式作業(yè)本轉(zhuǎn)化為各種各樣筆記本的第一個本子,是個棕色的十分板正的厚牛皮筆記本,紙業(yè)很厚寫字很流暢,側(cè)面摞起來看過去,前半部分紙頁側(cè)的顏色深很多,顯然經(jīng)常被翻開。
達米安把那本筆記本抽出來,翻了翻,果然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鍵。
這個本子是老人略微顫抖的端正字體,書寫痕跡看起來像是用的鋼筆,前半部分隨機記著些時間結(jié)點、隨筆和日記,估計是后面小孩寫作業(yè)本子不夠了,這個筆記本后半部分就被用來寫作業(yè)。
達米安仔細查看前面的筆記,探究這位老人的身份。
這是個華人物理學(xué)教授,來外國參加學(xué)術(shù)報告時不慎卷入一場街頭械斗,尸骨被擔心事發(fā)的混混分尸扔掉,靈魂也滯留在了異國他鄉(xiāng),進入了這里的靈界。
物理學(xué)教授筆下的靈界和達米安現(xiàn)在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異變和死魂都是令人驚慌的小概率事件,翡翠宮剛剛建立,大部分人充滿希望地活著,等待輪回轉(zhuǎn)世的機會。
華人教授一開始并不甘愿呆在這里,即便這里的靈魂都是東方面孔,建筑也都充滿華國元素,但除了阿婆,其他人說中文總是有太多奇怪口音,甚至有些人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并不會說中文,為了交流方便,他們彼此之間也都是用英語溝通。
教授敏銳猜到阿婆身份不簡單,千方百計搬到阿婆隔壁,一定要阿婆幫他傳遞消息,指引他的子女找到他的尸骨,帶他回到國內(nèi)的故土。
這之后筆記就斷了很長時間,等再記錄的時候,教授已經(jīng)完全放下了前面心心念念的回國計劃,卻也不和其他人一樣期望轉(zhuǎn)世投胎,相比起投胎到異國他鄉(xiāng),他更寧愿住在全是華人的靈界里。
他偶然遇見了天生癡傻的照照,把她接回家和他一起住,把對方當自己孫女養(yǎng),盡心盡力教導(dǎo)對方。
到最后,他的筆記已經(jīng)平和了很多,偶爾的記錄也會寫照照的日常,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
達米安翻到某一頁,眼神忽然頓住——
那一頁上有歪歪扭扭的紅色小花,外圈被教授用顫巍巍的筆跡描畫著圍了起來,也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花。
那朵花旁邊,日期是七月十五號,教授依舊用那支鋼筆,顫巍巍劃掉另一個筆跡畫的哭臉,像是十分無奈:“照照沒有同齡人玩伴,阿婆收養(yǎng)的茜茜比照照還小幾歲呢,喜歡拿著桃木劍學(xué)法術(shù),也總是拒絕和照照一起扮家家酒,照照很傷心,玩具都不喜歡了。”
“……我是不是該送照照去轉(zhuǎn)世投胎,如果她投了個好胎,即便靈魂殘缺,也能快快樂樂長大……”
第70章 “這不是你們的錯。”
周贊茜!
達米安意識到這個人的關(guān)鍵。
如果一切都有明確的節(jié)點的話, 那當然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靈界的人還能每年吃到祭獻的食物,那時候異化事件也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頻繁, 翡翠宮剛建立了不就,一切都似乎正處于那個轉(zhuǎn)折點。
而這一切或許都和周贊茜有關(guān)。
周贊茜是個活人, 這顯而易見,但她卻進入了只有靈魂能進入的靈界,并且在這里生活到長大。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達米安確信自己抓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他轉(zhuǎn)身離開了教授和照照的家,去了隔壁阿婆的房子。
阿婆對他的回歸并不十分驚訝,顯然明白沈公子并不是那么好找到的。
但她并沒有把這個信息告訴達米安,她任由男孩背著自己的妹妹去碰壁。
達米安撇下了嘴角, 表情愈發(fā)黑沉。
無論對方到底是不是和他們是一伙的, 僅僅憑借對方謎語人的態(tài)度,他很難對對方產(chǎn)生正面觀感。
對方當時正在做什么吃的,用的同樣也是翡翠宮發(fā)的食物,達米安曾產(chǎn)生過告訴對方這其中危險的想法, 但對方這么吃已經(jīng)兩年多了,即便有什么危險, 也不差這一頓。
于是阿婆一邊吃著外表酥脆掉渣的蔥油大餅,一邊坐在沙發(fā)上聽完達米安的質(zhì)問。
“只有一個問題。”阿婆拍掉手上的食物殘渣, 看著達米安的目光里充滿贊賞。
“除了一個缺點,其他的部分, 你都猜的很對。”
她不禁贊嘆:“難怪贊茜說你們都是偵探。”
“什么問題。”達米安對對方忽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溫和并不領(lǐng)情, 他還記著阿婆之前被激怒的樣子, 也記得對方曾隱瞞靈界事情。
“食物。”
“那個快要死亡的可憐人記憶有限,他確實記錯了時間。”
“食物和物資的貧乏并不從十五年前開始, 他們的問題來自兩年前。”
“什么原因?”達米安問:“異化的頻繁出現(xiàn)也是那個時間,所有地方的家具、食物、日需供應(yīng)品甚至是房子,它們身上的生產(chǎn)編號來看,最晚的都是兩年前。”
“這兩年間,靈界內(nèi)沒有接受過任何外界的東西,換一種說法,也就是外面還活著的人從兩年前,再也沒按照按照慣例,祭獻她們已經(jīng)死去的先祖。”
“如果我沒記錯,死魂和異化也是從那時候徹底擴散變得普遍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阿婆先回答了他最后一個問題,目光投向到一邊,神思抽離陷入過去的回憶中,整個人似乎都黯淡了下來。
等回過神的時候,她率先贊嘆達米安的敏銳和推理能力:“你的猜測一點沒錯,老天,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成長的不成樣子了。”
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達米安翻了個白眼,并不感謝或感到愉悅。
他的優(yōu)秀顯而易見,得到其他人的夸贊也司空見慣。
“兩年前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靈界里的人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僅僅是,我們被遺忘了。”
“兩年前的事情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但如果你愿意聽,我可以講講十五年前的事。”
達米安不信任對方大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瞇著眼睛不說話,只是盯著對方。
阿婆苦笑,為自己做解釋:“也許我確實老的太過了,接受不了年輕人的新思潮……當然,我現(xiàn)在也不認可你的說法,但我們現(xiàn)在正是需要集合力量的時候,你有很好的靈能天賦,我不能辜負這個。”
“如果你愿意拜我為師,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也把我的所有能力都傳授給你。”
“會發(fā)生什么?”畢竟集合力量這種說法,往往發(fā)生在戰(zhàn)斗時期。
“我怎么會知道呢?”阿婆眼神飄向窗外,老舊的綠棱玻璃窗外,翡翠宮綠的耀眼純粹,閃閃發(fā)光。
“我只是做一切我能做的準備,至于會發(fā)生什么,要看那些孩子們要做什么了。”
“你已經(jīng)知道靈界是怎么來的了,那我就從翡翠宮的建立開始講起吧。”
“靈界建立之后,解決了許多人無法回到故土轉(zhuǎn)世輪回的問題,他們呆在這里,像我們在地府做的一樣,為下一次投胎做準備。”
“靈界是他們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臨時居所,像是一處客棧,我不斷遇到一個人,又送他離開,沒有任何人記得我,這世界也沒有長久存在的人。”
“所以,在第一個孩子說想要定居下來的時候,我并沒把這話當回事。”
“有誰會不想活著呢?”阿婆看著達米安,似乎想從他這里獲得一點認同。
但這顯然是一個妄想,但凡她多和達米安相處時間久一點,也不會產(chǎn)生這種錯覺。
于是阿婆又把頭轉(zhuǎn)回去了,她背對著窗戶,身影在光中被拉出長長的影子,面部皮膚上的皺痕和紋理同樣拉出長長的溝壑,看起來更加蒼老,也更加孤獨。
“那些年輕的孩子呆在這里,宣稱自己受夠了人間的一切,他們對那個世界沒有牽掛,甚至說出‘相比那個殘酷的活人世界,他們更想生活在靈界’這樣的話……總之,他們就這么生活了下來,一開始只有一個人,后來有人和她生活在一起,再后來,這里有了一個小小的部落,幾個人生活在一起,在靈界里做事獲得一些食物,竟然就這么過了許多年。”
“沒有人給他們祭品?”達米安問。
他并不贊成那些人的想法,世界上有無數(shù)人費盡心思想活著都做不到,他們卻輕易放棄生的機會。
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達米安不會對他們的選擇發(fā)出什么評價,但他覺得那些人是過于年輕因而做事決絕,下意識總覺得會有成熟的長輩擔心掛念,但聽阿婆這么說,竟然沒有人懷念他們?
“我也非常驚訝,但確實沒有。”
“后來,也許因為他們無人牽掛,他們自己的意志也歸屬靈界,那些年輕人竟然在靈界里慢慢長大,這完全不可思議,但事實就這么發(fā)生了。”
“他們?nèi)祟愋螒B(tài)的靈魂按照人類生長規(guī)律一點點長大,就像是他們的靈魂也一點點長大一樣。正如他們所說的,她們確實生活在這片沒有生機的土地上。”
“就像是有人開墾了貧瘠的土地,告訴人們這里也能進行種植,于是更多對人世間充滿偏見的人也將目光聚集于此,更多人住了下來,他們成長聲息,像外界一樣。”
“就像周贊茜?”達米安詢問,忽然想起來,周贊茜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家人。
她只把靈界和阿婆看做家和親人。
“贊茜不一樣,她是活人,也還和活人世界有牽掛,但這些人不一樣,除了活人世界的記憶之外,他們完全歸屬靈界。”
“他們奇跡般剩下的孩子也完全歸屬靈界。”
阿婆看向達米安,在對方皺眉的神態(tài)中嘆氣:“也許你猜到了,那些靈魂一共生下八個孩子,就是現(xiàn)在翡翠宮八位宮主。”
“或許不能叫生。”阿婆的眼神恍惚一瞬,思緒似乎也跟著回到了那個時間。
當時的她終于能認識一些長久陪伴的朋友,這讓她對住在這里的人欣喜也心存感激,對那些出生于這里、完全歸屬于靈界的孩子也懷有莫大的保護欲和熱忱。
直到那些孩子出生的時候,她拋下準備投胎排隊的靈魂,第一次礦了工,欣喜匆忙的趕去為她的朋友們接生。
她為了這一天準備了很多,和醫(yī)生靈魂學(xué)了很多急救措施,學(xué)了怎么扭正胎兒的胎位,怎么給孕婦提供能量,孩子出生之后遇到各種意外情況要怎么做……
但她完全沒預(yù)料到這個。
所有孕婦像是受到了什么號召,在這天晚上同時生產(chǎn),嬰兒的父親也受到牽引,來到產(chǎn)婦跟前給予幫助和支持。
阿婆到的時候,嬰兒出生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
那些嬰兒和醫(yī)生說的完全不一樣,他們不用拍打出羊水,也沒有皺巴巴的丑丑的橘紅色皮膚,他們的頭發(fā)雖然稀疏甚至殘留著血液,但都已經(jīng)長出了整齊的短小絨毛;他們每一個,一出生就擁有了尖利牙齒和明亮的眼睛,好讓他們找到并啃食自己的父母。
那些白白胖胖的嬰兒用四肢攀爬者,趴在母親僵硬冰涼的懷中抱著父親的臉啃食,遠遠看去仿佛是在親吻,但環(huán)抱著他的兩個人早早就失去了呼吸。
阿婆上前嘗試把他們分開,死去的父母卻抱著嬰兒躲開,嬰兒抬頭,父母也跟著看過來,仿佛那兩人不是什么獨立的個體,而是供嬰兒驅(qū)使的軀體的一部分。
“阿婆?”嬰兒出生,聲音既有父親的低沉也有母親的柔和,神態(tài)和兩位長輩一般無二。
“看看我的孩子!看它多漂亮。”嬰兒轉(zhuǎn)頭吃了母親的右邊額頭,似乎察覺到阿婆想要阻攔的動作,它吞食的動作更加急切,一口下去能吃女人小半張臉。
“看看我的孩子。”父親跟著附和,而嬰兒也轉(zhuǎn)頭咬掉了父親的脖子。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夫妻兩人齊聲歡呼。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三人齊聲歡呼。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吞食中逐漸長大的怪物歡呼。
阿婆看著八個形態(tài)各異的怪物,看著純白的骷髏、雙頭蛇、手握寒冰劍的女人和身上長著枝條的女孩,他們看著自己的目光十分眷戀,帶著她老朋友的熟稔,但同時,看向世界的目光又充滿天真和茫然,走到阿婆跟前牽著她的衣角,無限依賴著這個第一眼看到的女人。
“這不是你們的錯,”阿婆撫摸著一個男人的腦袋,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一邊舔舐上面的血跡一邊啪嗒啪嗒落淚。
“我會教育好你們的。”阿婆目光逐漸堅定。
“我會管好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