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來日方長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身邊有Gareth這個人的, 李艾沙自己也說不清楚。
受思想先進的李南英女士影響,她向來不怎么在意男女之情。家庭給她的愛豐饒遼闊,以至于她并不需要尋求外界的認可。
從小到大, 艾沙成績好,性格也樂觀, 活得松弛舒意,有不少同學同事向她表示過好感。但她并沒有選擇將時間和心思花在感情上, 偶爾嘗個新鮮, 轉頭就忘, 既不認真, 也未曾長久。
第一次見到Gareth, 大概是在死亡谷基地暴露時, 楊紀梁從監控上發現有人跟蹤雇傭兵, 躲在暗處的他和陸霜被迫出現。
Gareth有一頭金燦燦的短發。那種色澤總讓艾沙莫名想起生姜做成的草雕。他看上去甚至比實際年齡還小, 因長期熬夜臉色蒼白, 仿佛十六七歲的發育期少年,下巴上還有青色胡茬印。
不過, 這家伙眉眼深邃,鼻梁挺直,眸色是孔雀藍, 透著寶石般的潤澤。
只是看上去不太能打, 干這行很容易死的模樣。
艾沙有些冒犯地想。
她第二次留意到Gareth, 是他們從拉斯維加斯飛回峨眉山后, 陸霜和章凝去千燈會西南分會尋找線索,Gareth被吩咐留下來照顧她。
當初在死亡谷, 她下半身被金屬桌板重重壓住,腿上有傷不便行動。
雖然艾沙已加入小隊, 但在這之前她跟其他人并不算很熟,雙方都還沒有建立信任。尤其是章凝,她對艾沙的能力與性格改觀,至少也是在從三星堆出去后。
“你要去哪?”
艾沙剛出房門,就見廚房里的Gareth聞聲出來,站在過道里問。
陸霜的峨眉山別院少有人來,一應生活用具不算很齊,他本人的做飯手藝更是慘絕人寰,令一向居家的Gareth一籌莫展。
他系著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Hello Kitty粉圍裙,圾拉著毛絨拖鞋,一頭剛睡醒還未打理的爆炸式金發,頗有幾分荒誕滑稽。
但視線落到那張輪廓如雕塑的臉上,艾沙忍俊不禁的表情慢慢凝固。
她不由想起李南英女士的名言。
真他爹的有幾分姿色啊。
“我……我去上廁所。”艾沙拄著拐杖,收斂遐思,尷尬地說。
Gareth在圍裙上擦擦手,二話不說跑過來扶她:“我幫你。”
“沒事的,”艾沙欲言又止,但對方已經攙住她的胳膊,動作嫻熟,“好吧,麻煩你。”
他們的身份和行動特殊,自然不方便請護工,但讓Gareth來照顧她,似乎也沒好到哪里去。
關上洗手間的門,艾沙艱難地坐下。
“你有事就叫我。”門外的Gareth吩咐道。
聽見Gareth的拖鞋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稍松一口氣。還好這家伙一貫體貼懂事,免去她不少尷尬。
解決完個人問題,聽見聲音的Gareth又適時出現,在門口等著扶她。
“謝謝,我沒那么脆弱,”艾沙禮貌地拒絕,“現在已經可以自己走。”
“不可以,”明明比她小,年輕男人卻一板一眼地回答,“陸霜是我的老板,我聽他的。所以照顧你是我的工作。”
“?”
艾沙覺得他是不是腦子有點毛病。
白瞎這張精美的皮囊。
艾沙第三次留意到Gareth這個人,是從三星堆出來后。
當時他們倆身受重傷,陸霜過意不去,決定讓她加入千燈會成為外聘顧問。傷愈之后,帶她前往冰島總部面談述職的差事,自然又落在Gareth頭上。
從市區總部辦公樓的10層出來,艾沙就看到Gareth站在半露天走廊里,修長的羊絨風衣,雙手插兜,雪片從他身后直往前撲,好似要將他埋葬。
距離艾沙進去時,已過去三個小時。Gareth的雙肩落滿厚雪,卻不肯換個暖和的地方,非要在最近的位置等。
艾沙剛經歷過重重面試盤問,甚至還有慘絕人寰的兩三百道人格測試題,早已筋疲力盡,沒心思管他。
“怎么樣?還順利嗎?”見她出來,Gareth終于動彈,肩上的雪撲簌簌往下落。
艾沙笑嘻嘻地向他一揚手,手上的聘書金光閃閃:“那是自然。”
“不愧是我們的李博士。”兩人進電梯,Gareth笑道。
“?”
艾沙隱約覺得,他好像在揶揄自己。這家伙什么時候學會的陸霜那套?
“為了慶祝,我請你吃飯吧!”年輕的男人沉默片刻,在走出電梯時跟在她身后說。
“不用!”艾沙揚起手,留給他背影。
Gareth以為自己聽錯,不由恍惚:“啊……”
他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
艾沙推開大廳玻璃門,徑直出去,Gareth走得慢些,回彈的玻璃門趁他沒留意,狠狠撞上鼻尖,痛得他低呼一聲,彎下腰捂住鼻子。
像極他在艾沙這里碰得灰頭土臉的模樣。
若是往常,走在前面的艾沙必然也會習慣性替后面的人擋門,然而今天她實在筋疲力盡,想盡快回酒店獨處充電,倒不是故意想令他難堪。
“沒事吧?”聽見痛呼,艾沙轉身回來,關切地問。
Gareth搖搖頭,稍緩片刻,才放下手直起身。
經歷過三個小時的風雪,他一向慘白的臉頰早已泛紅,現在鼻尖也紅腫不堪,顯得更是有點滑稽,像被迫提前上班的圣誕老人。
艾沙終究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滿心的疲倦也褪去幾分。
“走吧,去吃飯,”她伸手抵住門,“我請。”
同為美食荒漠出身,兩人的飲食習慣接近,都不怎么挑。艾沙更是懶得花心思,直接去酒店樓下的餐廳搞定。
他們住的酒店總部報銷,標準倒是定得很高。餐廳也不賴,精致的方桌鋪著細綢桌布,整套銀質餐具,燭光搖曳,空氣中縈繞著食物與美酒的芬芳。
雖說天天泡在一起,但這是為數不多正兒八經坐在餐廳吃飯的時候。
艾沙將菜單還給侍應生,小聲說句謝謝,轉過頭來,見Gareth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由奇道:“我臉上有東西?”
“哦……沒有,沒有!”他如夢初醒,立即轉開目光。
不知是雪氣未散還是燭光所染,艾沙看見他的輪廓被鍍上緋紅的邊。
“聽說你是瑞典人,”她沒在意,嫻熟地找話題,“這么近,不回家看看?”
Gareth神情微黯,搖搖頭:“不喜歡回家,也不喜歡北歐。”
不過艾沙和Gareth都并未想到,一年后的此時,他們會在同樣的土地上生死兩隔。
“為什么?”她好奇地問。
跟他不同,艾沙很喜歡出生長大的美西,也喜歡李南英女士的母國。
這個問題其實問得有點冒犯。
Gareth不自在地答道:“北歐太冷,容易抑郁。”
意識到氣氛有點冷,他又開玩笑道:“我一直感覺,我可能是個精神中國人。”
“那倒很巧,”艾沙失笑,“這么算起來的話,我們都是半個中國人。一個是精神和**,一個是血脈和文化。”
Gareth若有所思:“其實我是很敬重你的,李博士。”
又來?!
但他語氣真誠,不像陸霜一貫的揶揄。
艾沙眸光流轉,斜睨他一眼:“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塊牛排,送入口中:“因為我沒有文化。”
艾沙失笑:“什么?”
他認真地回答:“我大二輟學,沒有拿到文憑。”
“這有什么,”艾沙大大咧咧地笑道,“李南英女士才初中文化,但不妨礙她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Gareth愕然,欲言又止,半晌才忍不住追問道:“誰是李南英?”
“我媽。”艾沙點點頭,“一個人的智慧和眼界跟學歷沒有必然聯系。”
不過有一說一,從這一點上看,Gareth說自己是精神中國人,她挺認同。
多么中式的價值觀啊。
他感慨地笑:“令堂的教育理念很好。”
“哦,有空帶你們去見她,”艾沙不以為意,“很好玩的老阿姨。”
提到李南英女士,艾沙可有一肚子話想說。不得不說,Gareth是個優秀的聽眾,多數時候他都專心傾聽,并不時給予引導和反饋。
艾沙的滔滔不絕戛然而止,因為她猛地捕捉到,Gareth露出釋然的微笑。燭光熒熒,落在他孔雀藍的眼里,像閃爍的星辰。
——你不覺得他還是有幾分姿色的嗎?
李南英女士的話適時響起,艾沙猛然一驚,回過神來,暗罵自己。
見色起意的小人啊你真是。
李艾沙從不吃窩邊草,同學同事都不行,這是原則。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害怕無法脫身,被麻煩淹死。
用僅存的理智,她按捺住自己躁動的心。
但報應來得比艾沙預想的還要快。只第四次,她的理智就已經潰不成軍。
那是從邁阿密回北京后,艾沙第一次踏上母國的首都,興奮得四處東張西望,舉著手機拍個不停,傳視頻給李南英女士看。
鏡頭不小心掃到Gareth,他似有所察,抬起頭淡淡地看過來。發現她在拍自己,他不由嘴角上揚,暖暖一笑,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頭。
地球彼端的李南英女士什么也沒說,只在視頻掛斷后發過來一句。
“顏值過關。得!!!”
艾沙沒繃住,差點笑岔氣。
由于在百慕大傷勢過重,陸霜和章凝被強行留在西山療養院做高壓氧艙治療,他們得以度過一個平常而溫馨的春節。
艾沙摩拳擦掌,準備大吃一頓。
小時候,她最喜歡唐人街的春節,遠遠勝過圣誕節和新歷新年。李南英女士幾乎全年無休,只有在過年時才偶爾不接活,背著她去唐人街看花燈,看舞龍舞獅,逛廟會。
那是她關于春節最鮮活的記憶。長大后泡在白人堆里,她也依然會數著農歷的日子,記得在宿舍門口貼上一幅紅彤彤的對聯。
“來,喝酒!”Gareth舉杯,笑嘻嘻地湊到她面前,打斷她的思緒。
艾沙回神,笑道:“慶祝陸霜順利出院!希望下次任務直接完成!”
在他們經歷過的冒險中,應數百慕大一役最為兇險,不但美東分會全軍覆沒,陸霜的命也差點交代,更別提他們集體都差點死在海上。
正是茫然無措、懷疑彷徨的時候。
Gareth也跟著說:“讓我留在中國吧,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出差!”
歷經生死,他們早已熟絡,是禍福與共的朋友,沒有任何隔閡。
酒過三巡,艾沙喝到半醉,暈乎乎得恰到好處,感覺自己在云上飄。神經和理智被酒精放倒,她無暇思考,只想跟隨本心而為。
她打開音樂,音符和節奏在廳里流淌,混合氤氳的食物和酒香,暖醉人心。
艾沙回身向Gareth伸手,雙眼亮晶晶的。
“要不要跳舞?”
她笑嘻嘻地問。
“啊……?”Gareth訝然。
他不好意思也不想拒絕,卻又窘迫:“我……我不會。”
“不會?”艾沙瞪大雙眼,“難道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校舞會?”
“嗯……”酒精作用下,Gareth的臉又多幾分血色,“性格原因,我不太喜歡。”
他隨即意識到不妥,又連連擺手:“不過是你的話,可以!”
艾沙笑了。
她抓過Gareth冰冷的手,指尖交叉相握:“來,我教你。”
千杯不醉的章凝看著像小孩般胡鬧的兩人,一杯接一杯給自己斟酒。陸霜趁他們不注意,趕緊拖走她。
章凝沒有那根筋,可不代表他沒有。
年輕男人笨拙而青澀,好幾次踩到她的腳,越道歉聲音越低,臉紅得像發燒。
艾沙看得好笑:“來,正式開跳。再踩我的話,就有懲罰哦!”
“嗯……”Gareth聲音沙啞。
窘迫歸窘迫,其實他學得相當快。一曲終了,他像是終于通關地獄難度的boss,長舒一口氣,終于露出笑容。
——收尾動作準確無誤地踩到艾沙。
艾沙沒料到他最后還有絕殺,來不及防備,失去平衡向后倒,Gareth驚得趕緊去扶,總算沒讓她直接撲街。
“對……對不起。”他不敢看躺在臂彎里的艾沙,只得結結巴巴地道歉。
“這也是個經典的ending pose,”艾沙并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但我也不能給你放水。說好的……有懲罰哦。”
Gareth正要問,她伸出食指,點在他唇間。
“噓……”
她饒有興趣地微瞇雙眼,像盯上獵物的野獸。
艾沙的理智在警鈴大作,但欲望在瘋狂叫囂。
李南英女士曾經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兔子不吃窩邊草兔子不吃窩邊草……
她還不想打破原則。
但是——管他呢?!這種姿色,猶豫什么?!
她輕輕一笑,抓起Gareth的衣領,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拖進房間。
“哎?哎……”是這種懲罰嗎?他完全沒有預料到。
Gareth身材原本比她高大許多,但并不反抗,所以毫不費力地,就被她推倒在床上。
月色映著雪光,鋪滿溫暖松軟的床,艾沙望著身下秀色可餐的年輕男人,笑吟吟地問:“先確認一下,我沒醉,你有沒有醉?”
她可不想第二天被賴上。
Gareth沉默半晌,起身來反抱住她,溫柔而不容拒絕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我很清醒。”他貼在耳后沙啞地回答,氣流和溫度摩挲得人發癢。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艾沙陡然意識到,事情跟她預想的也不一樣!
第二天睡醒,Gareth已經不在房間,艾沙望著滿床凌亂的痕跡,只覺得昨晚的煙花現在好像都炸在她的腦子里。
不聽李女士言,吃虧在眼前!
這以后還要怎么工作?還要怎么繼續冒險?
她尚未理出頭緒,就見門被推開,身穿睡衣的Gareth端著做好的早餐進來。
“你醒了?”他正要放下盤子,眼見艾沙立即后退,扯過落在一旁的棉被,擋之不及,不由眼神一黯。
“嗯……我……”這下換成艾沙結巴,“我很抱歉。”
“不用。”他若無其事地將早餐放到窗下,“我當時很清醒。”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真誠發問:“你是不是……第一……”
Gareth打斷她:“嗯。”
“Damn……!”艾沙狠狠罵道。
此時她寧愿Gareth昨晚是真的已經喝到不省人事。
“我們……”艾沙躊躇半晌,“以后可能還要一起完成任務,我不想你受情緒的影響。可不可以……當成沒有發生過?”
Gareth轉頭吩咐她,仿佛沒有聽到:“昨晚喝不少酒,起來吃點東西。”
他沉默片刻,手指捏著睡衣的下巴,轉身離開:“沒關系,我答應你。”
Gareth做的早餐一如既往地好吃,比陸霜的手藝強出整條唐人街。但此時的艾沙毫無胃口,味同嚼蠟。
此刻,她非常理解當年跑路閃人的李南英女士。
可惜她還不能一走了之。
艾沙草草吃過幾口,將餐盤推到一邊,給媽媽打視頻。
是的,她就是名符其實的媽寶女。
對于女兒的遭遇,李南英女士表示接受良好。
“你不反感的話,就走一步看一步呀,”她在視頻另一頭逛春節廟會,“人有千種活法,也不是誰都要像我那么沒良心,對吧?”
艾沙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不是一張白紙,卻從來沒有動過真感情。
此后艾沙一直若有似無地跟Gareth保持距離。直到進神農架山區后,他們被困在倒塌的鐘樓,才被迫再次有相處的機會。
剛剛經歷過野人的犧牲,白落竹跪在漸漸冷卻的尸體旁,泣不成聲。艾沙多少有些不忍,抱她在懷里,輕拍她的肩膀安慰。
一旁的Gareth蹲在黑暗里,沉默著一言不發。
白落竹兩天兩夜沒怎么睡覺,精神又遭受重大打擊,終于支撐不住,流著淚靠墻半倒,沉沉入睡。
艾沙輕輕扶她靠坐,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已經麻木的胳膊。
橫山地下基地已基本陷落,鐘樓是僅剩的獨苗。他們能不能活著出去,都還是未知數。
艾沙看向始終沉默的Gareth,不由有些心軟,但沒發話。
“李艾沙。”她聽見Gareth在黑暗中說。
兩人靠墻而坐,因有白落竹在旁,他刻意用的是英語。
“嗯?”
“你為什么對每一個人都比對我好?”他低聲問。
“啊?”
艾沙茫然地抬頭望向他。
“我沒有吧?”
“你沒有心。”怨念的語氣。
“我……”艾沙想說點什么反駁,但無話可說。
他又莫名笑起來:“可是你對所有人都笑臉相迎,卻唯獨對我不同,是不是……我還是不一樣的?”
“啊?”艾沙大吃一驚。
是可以被這樣解讀的嗎?
她撓撓頭。
“沒有的,”她斟酌字句,“只是那件事之后,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
“你早有預謀,不是嗎?又不是臨時起意。”Gareth低低地抱怨道。
“別別別……”艾沙嚇得連忙擺手,“我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無垠的黑暗中,她感覺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指尖交叉相握。
“你有,”他一字一頓,“你是。”
他早知道?!
“Damn……!!!”
艾沙的內心在癲狂尖叫。
李南英女士,救救我……!
此時的艾沙不得不承認,論段位,她終究還是比不上李南英女士一根手指頭。
時間凝固的沉默中,Gareth長嘆一聲:“我其實本來是總部派來監視陸霜的。所以,我能看得出來。”
他自嘲地笑笑:“雖然……我也并不想看出來。”
“那你還……?”艾沙忍不住反問。
“事與愿違不是人生的常態嗎?”Gareth沉默片刻,“就像陸霜跟總部決裂時,我會選擇留下,因為我認同他這個人多于我身上背負的使命。”
“所以,即便我看出來你的心思,也還是想賭一把。”
他握緊艾沙冰冷的手:“我以為,你也會認同我這個人多于你的原則。”
艾沙的腦袋此時正鬧哄哄又亂糟糟。她解得出各種數學猜想,也沒能解出這個局里到底是誰套住誰。
她意識到,自己招惹的不是從前那些幼稚的青少年,而是一只工于心計的危險野獸。
“不過沒關系的,”他松開手,身上的溫暖在艾沙的胳膊上一瞬即逝,像一根細羽撥弄她的心尖,又颯然離開,“我當然也不會纏著你。”
艾沙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別誤會,我不討厭你的,也不是單純或者故意想……”
越描越黑。
她最后還是決定選擇閉嘴。
Gareth輕笑一聲,渾不在意:“任務還沒完成,我們來日方長。”
是啊,來日方長。
艾沙渾渾噩噩地想。
第172章 賽博亡靈
Gareth也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他青少年時代混跡網絡的ID, 就叫做“cyberspectres”。
所以第一次在北京首都機場見到陸霜時,他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當初在匿名軟件找他下過單的顧客本人。
更準確地說, 陸霜是他的第一個客戶。
雖然彼時的陸霜氣質跟從前提供的照片已截然不同,但他的樣貌著實令人過目難忘, Gareth也不例外。
不過直到最后,他也沒有拆穿。
誰還沒有點難以啟齒的過去呢?
阿諾德執掌千燈會后, 跟九十年代以高知、科學家為主的風格不同, 遴選人才不拘一格, 各行各路的能人異士都會邀請。
可雖然報酬豐厚, 千燈會終究是提著腦袋賺錢, 常人往往惜命, 更何況也沒有消息門道, 對世界的暗面聞所未聞。
所以幾乎所有進入千燈會的人, 要么出身隱秘, 要么天生孤寡,要么身懷絕技, 多少都有點故事。
相較而言,Gareth不論從出身、經歷或是技能,都堪稱平庸。
1993年6月, 他出生在北歐涼爽的初夏, 一個瑞典中產家庭里。不過在三個孩子中, 他天生體弱, 又容易過敏,從小就不愛出門, 只喜歡安靜地坐著,研究一些自己感興趣的玩具或機器。
進入學校后, 其他小孩都推崇運動、聚會社交,清瘦文弱的Gareth也并不受歡迎,偶爾被言語或肢體霸凌甚至也是有的。
幾年過去,他的體質改善許多,身材漸漸抽條,外貌也更加出眾,開始獲得一些同齡人的關注,但性格卻愈發孤僻內向。
世紀初的一天,Gareth的母親從公司搬回一臺幾近報廢的舊臺式電腦。原本只是暫時存放等待處理,沒想到他卻無異于找到新玩具,并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從一開始嘗試自己開發一些網頁游戲和插件,到遠程替初創公司的程序做跑測調試,直至這些小打小鬧的成就都無法滿足他,他開始涉足常人眼里的禁忌領域。
攻破藩籬,挑戰秩序,冒犯權威,藐視資本與國家暴力。
在賽博虛擬世界里,他終于擁有現實中從未觸及的自由。
短短幾年間,他使用的I* D“cyberspectres”很快為世界同行所知,名噪一時。
盡管無人能想到,這位天才少年此時才15歲。
2011年秋季,Gareth按部就班地進入大學。然而僅僅一年后,他就悄然離開校園,從此銷聲匿跡,生死不知。
這一切都源于他偶然一次在網上漫游,無意中發現一個多重嵌套、只能加密訪問、隱蔽性極強的網站。
作為一個以賣吸塵器為主要業務的商業網站,無論如何都用不到這么高級的技術手段。
Gareth的好奇心成功被挑起。
兩天兩夜的不眠不休后,就在他即將攻破對方防火墻時,一群黑衣人沖進他的宿舍房門。年輕無知的大學生還沒反應過來,黑布兜頭蒙下,雙手被反剪在背后,捆得鐵一樣緊。
“你們是誰?!”Gareth驚恐叫道。
“cyberspectres,”對方準確無誤地叫出他的ID,并用通知的口吻語氣說道,“我們老板想跟你談談。請不要反抗,那只會讓自己受傷。”
身為一名黑客,偽裝IP的手段是基本功。Gareth萬萬沒想到,竟然真有人能破解他的偽裝,順著網線找到他本人。
眼前恢復清明時,他發現自己坐在一間空蕩的辦公室內。四壁都是靜謐而虛無的白,隱隱有藍光流轉四散。面前辦公桌后的真皮座椅上,一名著西裝的老者背光而坐,輪廓冷硬,五官看不分明。
“GarethColington,對吧?”他嘴角僵硬地彎起,“我有一個offer給你。”
很久以后,Gareth才知道自己無意中惹上的是千燈會,這個數百年來歐洲最為神秘的組織。而當時的他太過年輕,并不知曉這份offer背后足以改變人生的千鈞意義。
“我長話短說。你的行事風格與我們的宗旨十分契合,我們誠摯邀請你加入,”老者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你將被派去中國,監視一名犯下反人類罪行的科學家以及他的兒子。”
Gareth滿頭霧水:“什……什么?”
“反對威權政治,反對大公司資本,反對無節制的科技濫用,”對方一笑,“這也是我們的宗旨。”
“而你的任務對象,是不顧全人類的安危而貿然施行人體實驗,失敗后托病逃避責任的反人類科學家陸知行。我想,這對你來說,應該也是難得很有意思的事。”
Gareth逐漸理清楚邏輯,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們有你的一切身份與隱私信息,孩子,”老者了然道,“你也不想以后天天收到各大公司的律師函,終身蹲監獄直到老死吧?”
Gareth神情一凜。身為震驚世界的黑客天才,他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在各大網站數據庫四處閑逛時,的確沒想到過竟真有人能找到他。
如果他的真實身份與個人信息落到以往受害的那些大公司手里,對方旗下那些螞蟥般的律師團絕對能告他到地老天荒。
Gareth再次意識到自己惹上的是多大的麻煩。
但就在他的大腦飛速運轉時,對方卻展顏一笑:“當然,你需要一些時間來梳理自己的思緒。我可以理解。”
“好好想想吧,孩子,”他一揮手,身后人上前來,將Gareth粗暴地拖走,“希望你的答復不會讓我失望。”
而對于他的入侵行為,對方只字未提,更沒有采取任何追究或懲罰措施。
黑布重新蒙上頭頂,Gareth被迫原路離開。直到重新坐回自己宿舍的桌前,他的腦中仍是一片混沌,緩慢消化著奪門而入的信息量。
一切結束得正如開始時一樣突然。電腦屏幕仍在散射熒熒亮光,代碼界面還沒來得及關閉,甚至杯中剛煮好的咖啡還未全涼。
Gareth下意識喝一口咖啡,安撫心底的驚惶。終于放松后,多日未眠的疲憊漲上來,漸漸淹沒他的知覺。
再次醒來已是十幾個小時后。
凌晨四點,他從夢中驚醒,額上浸滿冷汗。白日里見過的中年男人兇神惡煞的模樣漸漸消散,他做吞咽動作,感覺到喉間干灼如燒。
夜深人靜,Gareth輕手輕腳地爬下床,喝掉冷透的咖啡稍稍潤喉,坐在桌前發呆。
視線落在還未關閉的代碼界面,他陡然神情一凜。他對老者背后的勢力一無所知,就要被脅迫而答應替他做事,怎么想都是坑。
雙手十指飛動,他決定繼續執行先前未來得及完成的惡作劇——入侵他們的數據庫。
他倒要知道,這么縝密的防火墻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頂級技術大神,以及心甘情愿守護的是什么秘密。
他從小就不喜歡接受老師的教育,偏喜歡自己去找答案。
反正對方已經知道是他,局面再壞又能怎樣?
一個小時后,隨著代碼飛速上滑,他的賭局宣告成功,虛擬數據庫向他敞開大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底上一枚偌大的黑色銜尾蛇logo,又名莫比烏斯環,造型簡潔抽象,有種流暢的幾何美。
緩緩流動的莫比烏斯環下方,用英文寫著他們的名字:千燈會。
在搜索框輸入陸知行的名字后,Garet**不經心地滑動鼠標,瀏覽他的相關信息。然而隨著展露在他眼前的罪證越來越多,他神情逐漸嚴肅,不由改變坐姿,下意識屏住呼吸。
數據庫資料顯示,陸知行不僅是人體不倫實驗的主持者,還應為多起人口拐賣和人體器官買賣案件負責。但就在前一年的實驗中,他因突發重病順利逃脫國際審判,回到母國且無法引渡。
熒藍的光在Gareth蒼白的臉上蔓延,他默默靠向椅背。圖文并茂,證據確鑿,容不得半點質疑。
不得不承認,無論中年男人如何巧舌如簧,至少有一點他無法反駁。
——從內心深處,他的確會覺得這份offer挺有意思。
他早已厭倦混跡于愚笨的大學生中,假裝學習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知識。
畢竟正處中二爆發期,誰沒有過幻想自己是穿梭于摩天大樓間的007呢?
然而此時的Gareth雖然聰明,終究只是個清澈愚蠢的大二學生。他根本不會想到,對于他這樣的頂級技術人才,對方會想出怎樣費盡心機的招數來拉攏。
三天后,當Gareth回到那間白色的辦公室時,名為阿諾德的老者并不意外。
“去吧,”他徑直遞來機票,“一切都已經安排好。”
Gareth看向彩色硬紙頁,碩大的“Beijing,China”黑白鮮明。
他陡然意識到,這張機票將改變以后的所有人生,而當下是他最后的機會。
但他已無法回頭。
“非常聰明的選擇,孩子,”阿諾德雙手交叉,靠向椅背,“正義會感謝你的付出。”
“而日后的你,也會慶幸于你今天的明智。”他意味深長地說。
Gareth明白他的意思。從被發現真實身份的那一刻起,cyberspectres這個ID就是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可能隨時會斬落。
不過從陸知行的資料看,監視他和他的后代也不是什么違背原則的事,何況甚至沒有取人性命,是可以接受的范圍。
“那么,先送你個臨別禮物吧。”阿諾德揮揮手。
Gareth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去另一個房間,黑衣人七手八腳將他按倒在地。有人剝除衣物,有人往嘴里塞紗布,有人直接上手。
細密的槍尖刺穿細皮嫩肉,沉悶的痛呼響徹房間。一墻之隔,阿諾德不易覺察地皺皺眉。
好吵。
再回到跟前時,Gareth雙眼濕濡,淚星點點。他裸|露的胸膛上,多出一朵幾何紋樣的三色堇。
阿諾德滿意地點點頭:“以后,你的代號就叫‘矛隼’,這是你的專屬身份標記。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向任何人展示。”
此時的陸知行仍然人事不知,陸霜也才加入千燈會沒多久,一切尚未有發端的跡象。阿諾德知道,他埋下的這枚棋子可能并不會用上,只是給陸霜送個助手。
不過,閑筆有時候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用處。
飛機在四小時后起飛,阿諾德命人直接送Gareth去往機場。眾人離開之后,辦公室內只剩下阿諾德一個人。
他按下桌上的通話鍵,撥通內線,徑直吩咐:“現在,關閉數據庫的外圍訪問權限。”
Gareth并不知道,他進入的只是阿諾德想讓他訪問的范圍,距離攻破千燈會實際使用的數據庫還很遙遠。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日,他終于攻破真正的內部防護系統時,才會知道今天的真相。
而陸知行的資料雖然不是作假,但也并不完整,其中被隱瞞的才是關鍵部分。
陸知行的真實身份,是千燈會的自己人,甚至是前大中華區理事。
Gareth不喜歡被動接受信息,更偏向自己調查,以保證數據的一手和真實性。
正好阿諾德也不喜歡,自然投其所好。
牛頓從砸到頭上的蘋果獲得啟發,得以發現萬有引力定律,而不是從什么荒唐的神諭中得來,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飛機穿梭過歐亞大陸,二十個小時后,因興奮而一直未眠的Gareth在到達大廳的出口處發現寫有自己名字的招牌。
他走近,發現舉牌的人是一位黑衣年輕男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
“你好,Gareth!”對方熱情地伸出手。
“陸霜,”雙手交握,Gareth盯著他幾分眼熟的面容,意味深長,“沒想到今天終于見到你本人。”
“終于?我本人?”陸霜好奇地反問。
“……”Gareth笑笑,開始找補,“來之前聽阿諾德先生介紹過你,久仰。”
陸霜渾不在意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肯定沒說我什么好話。”
陸霜和陸知行必然不是一路人。這是Gareth對他的基礎判斷。
因為很久以前,剛上大學的少年就強烈要求他去掉合照里的父親,足見他的仇視與怨恨。
敵人的敵人,可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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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如絨如絮,沾在手機屏幕上的字跡間,模糊視野。
艾沙瑟縮在黑色的羽絨服里,埋著頭,長久而沉默地閱讀。
《一封遲到的電子郵件》
by GarethColington。
Hi there~
我是一枚來自賽博世界、且以后都會在此游蕩的亡靈。
我沒有在開玩笑,陸霜,cyberspectres就是我的ID。很久以前,遠到一切還未開始,我就義務幫過你的忙,當然,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噓……不用擔心,兄弟,我還是會幫忙保守你的小秘密。
我從小體質弱,不喜歡外出也不愛運動,生性內向乖巧,性格也沉悶保守。老實說,就是個很無趣、也不招人喜歡的普通男人。
不過幸好,還有賽博世界給我自信,讓我自由。我見識到0和1可以編織出綺麗美妙的音符,if和else可以遍歷故事的所有可能,無盡的循環函數自我遞歸,叩問天意。
賽博空間是我的烏托邦。我像劫富濟貧的俠盜,錘爆秩序的狂徒,反抗資本的叛軍,肆意在一切權威機構的后門處留下我的中指,大笑著揚長而去,不留一絲蹤影。
可賽博空間終究不是三維世界。每當回到現實,我就會失望地發現,我依然是那個默默無聞、不出格也不出挑的透明人。
直到我認識你們。
我生來屬于虛擬世界,想必現在應該也已經歸于虛無。但是能在三次元的人間跟你們短暫相遇,共享這段精彩的冒險旅程,我在最后并沒有什么遺憾。
從很久以前,陸霜就是我這輩子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跟我相反,你這人簡直有趣到爆炸。也只有跟你在一起,肆意吐槽拆臺或看你笑話的時候,我才覺得我似乎會有意思那么一點點。
但我也知道,你有你自己的秘密,假不正經只是偽裝。
人不需要活得太累,而明明很累卻還要故作松弛,是更自虐的束縛。
章凝姐。
跟以往一樣,我沒有什么想跟你說的。因為一直以來,我只需要聽你的就可以。
你是我們之中最聰明、最強大的人,沒有之一,甚至在整個地球也是如此。
你總是給我無窮力量和信心。
連我最后想到的調包磁歐石的計劃,也是從你而來的靈感。我能放手去冒險的唯一原因,是我知道,即便我失敗得徹底,你也會有辦法力挽狂瀾。
而一旦成功,我們所有人都將解脫。
你們既然能收到郵件,應該就代表我的計劃成功。所以——
這一次的我,應該給你們的是一個巨大的驚喜。
謝謝你們,我不再認為自己無趣了。
最后是李艾沙女士。(咳咳,我沒有她的郵箱,從此處往后請自覺避嫌,否則萬一引起不適,我概不負責。)
這是我的最后一個請求,也是唯一一個請求。
我的人生只有二十多年,但拜阿諾德所賜,多少也有些積蓄。我懇請你替我保管我死后的所有財產,包括動產與不動產,讓它們得到你認為該有的處置。
請你千萬不要拒絕。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即便朝夕相處,你看上的也只是我還算光鮮的皮囊。
我不敢說我曾經短暫擁有過你,又因為什么原因失去,或許你只是淺嘗輒止,后悔于發現我的淺薄,又或許,那天只是一段錯誤的插曲,無關其他。
不過,作為一個保守的人,我這一生曾經勇敢過兩次。一次,是接過那張從瑞典去往北京的機票,另一次,則是構思并執行調包磁歐石的驚天計劃。
而還有一次,是接受你的邀請,共赴那次新年的約會。
我誠惶誠恐,害怕冒犯你的舞步節奏,又激動忐忑,期待你心底盤桓的計劃。
我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時至今日,每當我回憶起當時的燈光、音樂、香氣時,仍能感覺到自己真實地活著,比我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鮮活。
那是我們僅有的盛宴,是在血污中偶然窺見普通人才有的幸福的時光。
我曾經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出差”,而還有下半句,我沒有說出口。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出差,但希望你能一直做我的搭檔。”
像兩個普通的打工人,互相帶帶早餐和咖啡,中午一起吃盒飯,加班罵領導,沐浴著路燈一起下班。
只要這樣就夠。
但我生來就沒夠上普通人的門檻,而你,也不該只是一個普通人。
請原諒,在籌備最后的計劃時,我曾無數次想坦誠告知你。然而直到你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時,我仍然開不了口。
我一向顧慮很多。
我害怕你會阻止我,也害怕你無法承受我可能死去的悲傷,但更害怕的是,也許你并不在意。
因為你肆意、驕傲,來去如風,就像你的母親李南英女士一樣,明知對方的心意,卻除了你,什么也沒有留下。
但是你放心吧,我不喜歡你。一點也不。
我不喜歡你是我的反面,像鏡子照出我的無趣保守,也不喜歡你學識淵博,閃閃發光,什么謎題幻象都不在話下,更不喜歡你腳下游刃有余,卻調笑我的笨拙舞步。
坦白說,李艾沙小姐,我不喜歡你的一切。
我不在之后,你應該可以從這個無休止失敗的任務中脫身,繼續你的科研項目,在你喜歡的領域發光發熱。以后應該會遇到比我有趣的男人,故技重施或者痛改前非,全憑你的心意。
那些都是你的自由。因為我根本不喜歡你。
而不喜歡你的我,也終于可以在我的賽博世界里自由徜徉,當一個有趣而酷炫的亡靈。
如果給我更多時間,或許有機會還能續寫故事,但如果停在這個有無限未來可能的瞬間,對我來說也挺不錯。
對你來說,則應該更是解脫。
愿你一切都好。
愿以后的人生依舊燦爛如你。
第173章 霜融夜盡
章凝一生中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
無論是當初的上校, 還是本世界的學生。
而陸霜也一樣。
沒有人擁有談戀愛的經驗。
盡管巡察時空的任務復雜繁瑣,章凝也逐漸習慣身邊只有他的存在。他們竟仿佛徑直跳過戀愛階段,形成一種革命友誼與親情陪伴混雜的詭異關系。
新春過后不久便是元夕, 陸霜剛抵達本世界恢復通訊,手機就開始接二連三地響。
十幾個未接來電。
他看一眼屏幕, 神色驟冷。
“蕭老伯,”他回撥電話, “怎么了?”
電話那頭嘈雜不已, 他的預感落到實處:“陸先生他……情況不太好……您要不要回來看看?”
掛斷電話, 陸霜心情復雜。面對章凝探詢的神色, 他微微闔上眼, 感受到灼熱的皮膚燙著自己的眼球。
他張張嘴, 喉間滯澀:“陸知行……突發二次腦梗, 再次陷入昏迷。”
思慮半晌, 他還是決定回去看看。
陸霜草草告別, 轉身要走。
“我……”章凝在背后低聲開口,有三分猶疑。
他意外地回頭。
“我能見見他嗎?”
佘山別墅跟兩年前相比變化不大, 只是蕭老伯的脊背漸彎,而小姑娘蕭筱筱的身高更抽條些。再次見到章凝,已懂事許多的她倒有些羞澀, 安靜地打過招呼后便回自己房間。
站在陸知行房間門口的階梯下, 章凝心生些許感慨。
上一次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 聆聽他奏響的小提琴曲——馬斯涅的《沉思》。當時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 僅僅一門之隔的人,就是她此生最大謊言的締造者。
據陸霜說, 他連自己的兒子都已不認得,卻還記得這首小提琴曲。
他的琴聲飽浸滄桑, 如泣如訴,似乎心中有無限掙扎,又略含祈禱安寧和解脫的意思。
他潛意識中是否曾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有過懺悔?
而她記憶中母親章絡音曾播放的這首曲子,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還是陸知行修改記憶時陰差陽錯留下的痕跡?
一切都已無從得知。
此時陸知行的房門敞開著,身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不時進進出出,生命監控儀器的電子音聽來分外驚心。
據蕭老伯說,今年以來陸知行愈發孤僻,經常不食不飲,送進去的飯也經常被原封不動地擺出來。前幾天夜里,他曾見到陸知行在別墅里徘徊,叫他回房也沒有反應,因害怕深夜出意外,只得強行將他鎖在屋內。
直到今天凌晨,陸知行房內的監控儀發出告警,從沉睡中被驚醒的蕭老伯立即找醫生來看。
醫生從房間出來,正取下口罩和手套,看見陸霜和章凝站在門口便問:“你們是他的兒子和兒媳?”
“不……”陸霜正要否認,對方并不在意,已自顧自地說下去,他便欲言又止,只安靜聽著。
“老爺子雖然脫離生命危險,但還在昏迷,什么時候能意識清醒不好說。”
“另外,”她打量幾眼陸霜,大概是在估算年紀,“老爺子身體幾經打擊,求生欲望也格外淡薄,恐怕……最好早做心理準備。”
陸霜點點頭,并不意外:“謝謝醫生。”
比想象中平靜許多。醫生不由多看幾眼,又道:“你愿意的話,現在可以進去探視。”
他離開后,陸霜想想,又回頭問章凝:“你確定要進去?我擔心……”
“沒關系,”她語氣輕松,“反正他也沒醒,還什么都不記得。”
“好。”陸霜不放心,還是拉著她的手,慢慢進門。
章凝心覺好笑,但也沒掙脫。門內是一個大套間。起居室內四壁都是書架,窗下擺著曲譜,一把由云杉和楓木制作的上等小提琴立在琴架上。
而臥室則已被滿目的醫療設備占據,細看才能發現床上躺著一位年邁孱弱的老人,因身材過于消瘦,乍看甚至沒有什么存在感。
章凝神色微變。雖然時移世易,容顏改換,她仍然第一眼就認出陸知行。
是的,在2011年的CUPT全國大學生物理競賽頒獎典禮上,她曾經見過他。
彼時她是獲獎選手,他是作為頒獎嘉賓出席的知名物理學家、博士生導師。
在學生章凝的認知里,陸知行無異于物理學界的泰山北斗,如果有幸能拜入他門下得到一二指點,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她萬萬沒想到,頒獎典禮結束后,陸知行竟親自找她說話,了解她的基本情況。出于禮貌和景仰,她以為對方看上她的學術潛力,想要收她為弟子,自然毫無防備,全盤告知。
但那實則并不是通往學術的康莊大道,而是墜入地獄的絕命陷阱。
如果不是“神”的出手干預,后來的章凝只會對阿諾德言聽計從,而陸知行也不會突發惡疾。
某種意義上,如今的陸知行落得這等地步,也算罪有應得。
護士交代好注意事項后,便紛紛避嫌離開,留陸霜和章凝在房內。
陸霜在陸知行床沿坐下,視線落到他瘦骨嶙峋的臉。兩年不見,他似乎又蒼老許多,鼻間插著氧氣管,臉上還有殘余未清凈的血污,時而引出一兩聲粗重的喘息。
“陸知行。”他輕聲喚道。
自從多年前母親忌日時他們大吵一架,之后再未以父親之名稱呼過他。
陸霜猶豫過是否要給他最后的體面,終究還是叫不出口。
陸知行雙眼微闔,仍然無知無覺,對親生兒子的呼喚并沒有什么反應。他一向如此,陸霜倒也不意外。
章凝站在陸霜身側,垂目端詳這位暮年的老人,心情復雜。
他是推她墜落地獄的罪人,客觀上卻改寫她的命運,也是她最為親密無間的隊友的父親。
她倒不信什么“未曾殺死我的苦難讓我更強大”的精神勝利邏輯,也不想感謝苦難,她只是單純好奇。
陸知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明知自己的行為有違法律和倫理,為什么仍然一意孤行?在他生命最后渾渾噩噩的那幾年,他想過什么?
他一生虧欠很多人,卻從不內耗反省。
甚至在老年癡呆后面對陸霜,竟也沒有絲毫反應。只能說明陸霜在他心里也并不重要,那么……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陸霜默坐半晌,發現自己無話可說,稍覺尷尬。
“走吧。”他站起身來。
章凝點點頭,卻瞥見陸知行露在外面的手指關節蜷動,不由拉住陸霜,示意他看。
陸霜心里一緊,回過頭,正見陸知行輕輕喘氣,雙眼半睜開來。
他只得轉身,湊過去又喊:“陸知行。”
陸知行眨眨眼,迷茫地瞪著他,眉頭微皺。
“還是不認得我。”陸霜冷笑,也不想再多說什么。
視線落到陸霜身后的人,陸知行卻陡然神情一僵,雙唇劇烈顫抖著,囁嚅地似在說些什么。
“你……”陸霜抓緊不住掙扎的老人,順勢望去,正見滿臉震驚的章凝。
手上的留置針被陸知行粗暴地甩脫,豆大的血珠抖落在床單上,洇開殷紅的液跡。
“醫生!護士!”來不及想太多,章凝回頭大喊。
陸知行激動地滿臉漲紅,奮力掙扎想坐起來,甚至數次伸手嘗試抓住章凝。
白大褂們紛紛沖進來,章凝退后,給他們讓出位置。見她走遠,陸知行反而更為亢奮,終于被七手八腳按倒在床上,裝好束縛帶。
他被迫恢復平躺的姿勢,卻仍緊盯著章凝的方向,雙眼亮如妖鬼,口中不住喃喃。
陸霜心有詫異,湊近才隱約猜見,陸知行一直在喉間滾動的只言片語似乎是:“章……對……對不起……”
章凝站在床尾的角落,不明所以地旁觀醫護人員的動作。
“你想說什么?”陸霜不停追問。
一行濁淚從眼角滾落,陸知行不理會他,只始終念念有詞,雙肩神經質地抽搐著。
“……”
呢喃漸弱,陸知行動作一滯,再次陷入昏迷。
陸霜不由稍稍怔忡,房內霎時間卻警報聲大作,幾乎所有的機器都在閃爍紅光。醫護人員猛地推開陸霜,撲上前查看。
“血氧88!”
“心跳84!”
“確認急性心肌梗死!”
“開始搶救!請家屬出去!”
陸霜默然退出房間,留下兵荒馬亂的眾人。
蕭老伯也聞訊而來,陪他們一起守在門口。陸霜默默埋著頭,只覺心亂如麻,嘴里干結滯澀,說不出一個字。
半小時后,先前見過的醫生才露面。雖是初春,她的口罩仍被汗浸透,神色疲憊不堪。
“很抱歉。”她搖搖頭,神色憾然。
陸霜點點頭,也沒什么悲傷情緒:“辛苦,我知道你們盡力了。”
醫生又意外地看他一眼。雖說見慣生死,反過來安慰醫護的家屬倒是頭一回見。
“他最后有說什么嗎?”
醫生壓低聲音,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陸霜寒眸星斂,有條不紊地吩咐蕭老伯處理后事,安排各項事宜,看不出什么情緒。甚至不忘電話知會智者,感念他的寬恕仁慈,允許父親安詳地度過最后一段時日。
作為國內外知名的物理學者,在陸霜的授意下,陸知行的葬禮卻辦得低調平和,甚至有幾分草率。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甚至沒有要求章凝出面,只讓她留在別墅里休息。
腳不沾地地忙過三天,離開下葬的墓園,陸霜困倦至極,回家倒頭就睡。
再次醒來時,暮色四垂,房內漆黑一片。他敏銳地感覺到旁邊有人,大吃一驚,忙不迭爬起來開燈。
“是我。”章凝坐在床沿,低低地說。
“……哦,”陸霜心有余悸,“你怎么半天不出聲?”
壁燈暖黃的光落在她臉上,影影綽綽地勾勒出輪廓,神情似乎也被染得溫柔許多。
她認真地盯著陸霜:“你回來后一直沒動靜,蕭老伯有點擔心,請我來看看。”
“擔心……什么?”睡眼朦朧的陸霜正覺詫異,記憶猛地涌入腦海。
他似乎此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陸知行真的已不在人世。
他不是一個擅長面對死亡的人。母親顏瑾去世時他太小,尚不能完全理解哀痛,幾個月前又是Gareth,這回則輪到陸知行。
很難說他對父親有多少感情,但親人的離去總歸是心底一塊缺失的位置,無法被其他任何事物填補。
陸霜怔在原地,面無表情,直至眼眶干澀。
可陸知行去世至今,他并未流過一滴淚。
章凝往他的位置挪近,試圖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動作卻莫名笨拙不已。
陸霜笑笑,靠在她肩頸一側,想要開個玩笑緩和些氣氛,卻忽地悲從中來,只得悶悶地說:“現在我徹底是一個人了。”
他父母親緣淡薄,跟其他親戚早已不來往,這些年雙方家族人丁凋敝,也基本沒有血緣羈絆留存。
章凝柔聲說:“你還有我。”
陸霜沒說話。
他其實知道,盡管在面對神諭時,章凝選擇成全他的心愿,但那不是因為她喜歡自己。正如此刻她對自己的擁抱,也同樣只是隊友間的寬慰,而非男女之情。
章凝……應該是不喜歡他。
兩人沉默片刻,章凝問:“陸知行……是不是認出來我了?”
陸霜點點頭:“我也沒想到他對你的印象那么深。你是他失憶后唯一記得的人。他最后說……對不起你。”
章凝拍拍他的背,隨即松開手,坐直身體。
她不擅長安慰。
“人死債消,都是過去的事了。”她不想多說。
“其實……我很早就猜測過這種可能,”陸霜低低地坦白,“只是你對自己的來歷確鑿無疑,我也不愿意相信,你就是我曾經見到過的他的實驗體。我一直沒敢面對現實。”
“不過知道真相之后,我始終心懷愧疚。別人說父債子償,身為兇手的兒子,我想……”
章凝打斷他:“你是不是覺得你在替父贖罪?”
“什……什么?”陸霜茫然抬頭問。
章凝繼續說:“所以要一直跟著我。”
“不……不是啊?!”陸霜震驚于她的腦回路,慌忙辯駁道,“這沒有任何關系!早在知道真相之前,我就……喜歡你,跟別的任何事都無關。”
章凝沉默片刻,輕嘆一聲。
“我知道你喜歡我。我只是不能理解,你喜歡我什么。”
她又長嘆。
她站起身來。
雙手解開衣服。
“你……”睡意逃得無影無蹤,陸霜瞬間徹底清醒,“你要做什么?”
細密的織物從肩膀滑落,章凝自顧自地光腳踩在地板上,目光坦然。
她的身體* 自肩部以下、小腿以上,密密麻麻爬滿虬結可怖的傷痕,刀傷、槍傷、燒傷,不一而足。其中腹部更有一道約三十厘米的豎向長疤,仿佛一條蜿蜒的蜈蚣,邊緣仍在微微發紅。
“這些絕大多數都來自陸知行實驗的饋贈,少部分是后來的戰斗傷痕,”章凝語氣平板,“另外,感謝你當時貼心準備的衛生巾,但是——我實際上不需要。”
“我沒有生育能力,不來月經。”
被章玫推下水時,她正在月經期,以至于后期實驗時引發強烈的炎癥反應,不得不摘除子宮。
“我沒有基本的人形,全身甚至沒有一塊好的皮膚,我沒有人的感情,甚至不懂愛為何物,”章凝坦然地說,“所以,你喜歡我什么?”
陸霜震驚地愣在原地,直至他反應過來時,眼角已經泛紅。
章凝面無表情地望著臥室墻上的裝飾畫。抽象的幾何線條蜷縮卷曲,視線隨之陷入旋渦,像極她難以定義的身體和人生。
——然而,有什么微涼而溫潤的觸感,小心翼翼地輕撫她的皮膚。
她低下頭,恍惚地看見男人跪在身前,用自己的體溫驅逐她心底的悲涼。他逐個親吻她的所有傷痕,細致而虔誠,溫柔而疼惜,眼眶濕紅,淚流滿面。
“你……”她茫然無措,“為什么?”
“因為我愛你。我不可能只愛你的強大,所以也包括所有你的缺口、你的傷痕,你的痛苦和不堪。”
章凝錯愕地呆立半晌,終是彎下腰,也輕輕抱住陸霜。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啜泣著說,“如果當時發現你的時候我及時報警,就不會有你后來的那些苦難。”
“陸霜。”她低聲呢喃。
男人抬起頭來,淚光盈盈地仰視她。
“那是你父親的錯,不是你的。”像當初在大西洋上漂流時說的一樣,章凝微微皺眉,嚴正地告誡道,“不要代人受過。”
說完,她又舒眉笑起來:“如果你當時阻止他,我就會一直死著。你又沒有戀尸癖,尸體也不會爬起來喜歡你。”
“你的意思是……”
無與倫比的狂喜擊中陸霜,像一點春意擴散,融化霜雪,點染新綠。他淚痕未干,卻仍忍不住嘴角上揚,笑得肆意舒展。
他抱緊愛人裸露的雙肩:“原來你不是不喜歡我……真好,真好……”
“我沒有不喜歡你,”章凝認真地答道,“我只是不會。”
“沒關系,我會,我會。都可以我來。”陸霜用溫柔而熱烈的吻回應她。
畢竟在她不曾在意的角落,他早已把這件事重復練習過千萬次。
“……好。”
章凝猶疑片刻,終于點頭應道,聲音輕輕顫抖。
四下極靜,世界上仿佛再無任何人及物。他們在柔滑織物的乾坤里探索,向極深處,向極高處。
仰望她的傷痕,包容她的脆弱,崇拜她的。也袒露她的迷離,洞穿她的防備,放浪她的欲望。
當海浪不知疲倦地一波波拍擊礁岸時,天色一縷一縷地漸亮。
經過漫長的航程,新的一天終于抵達。
長夜散盡,陸霜也終于等到自己人生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