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高維牧歌

    “Warning……warning……”

    “檢測到宇宙849-b與849-a發生入侵融合， 時空回溯風險等級III級，預估事故等級I級，請立即處理！請立即處理！”

    四下空曠寂靜， 反射著某種幽藍色流水的波光，唯有機械冰冷的電子警報回蕩。

    “誰負責的部分？”一道冰冷嚴苛的聲線響起。

    嘩然聲像翻過紙張的書頁， 如海潮般四處擴散。

    “是我負責的。”另一人答道。

    “趕快處理！”先前的聲線斥道，“N4332，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

    “好的稍等……目前正在評估后續的連鎖反應， 有可能影響是可控的……”

    “別給我找理由！時空回溯的風險你難道不知道嗎？”聲線嚴厲地呵斥， “我們的《工作章程》里面寫得清清楚楚……一個個的， 完全不給我不省心……”

    “您請息怒， 您請息怒……”一旁有人勸道。

    “再有任何人再犯， 本紀元的績效清零！”

    聲線漸漸遠去， 直至消失在水波盡頭。

    “N4332， 我們怎么辦？”

    “不好意思， 是我的問題，害大家一起被牽連……”他誠懇道歉， 隨即快速吩咐道，“我們的一分鐘相當于該宇宙的一個月，不能再拖延時間。先派‘工蟻’前去勘察吧， 必要的時候我們再……”

    如水一般的光線流體擊中水幕上的某處， 流動的畫面中， 黑衣黑褲的男人出現在該宇宙的某處。

    “‘工蟻’已擊活， 成功創生于宇宙849-a，已展開三維化， ”機械的電子音報告，“本次工號為849-a-216， 代號‘黑曼巴’，是否要為其設定特殊屬性和技能？”

    N4332無暇細想：“讓‘工蟻’直接執行任務。”

    “來不及了！”他的搭檔大吼，“根據測試服的模擬結果，十分鐘后849-a的千燈會將進行人體實驗，試圖復活849-b章凝！一旦復活成功……849-a將會毀滅于夸克彈導致的戰爭，直接引發時空回溯！”

    “測試服有沒有給出答案？如何才能阻止？”

    “還沒找到！”

    細碎的嘈雜聲中，無數水珠在空間中穿梭來去，其上映照著可能發生的事件模擬結果的畫面。

    “目前來看……最保險的辦法，可能只有使用那一招……”他的搭檔弱弱地提出。

    “太陽風嗎？！”N4332心急如焚地反問。

    “沒錯！本紀元的太陽風配額還有剩余！”搭檔歡快地回答。

    “那也不是濫用的理由吧……”N4332反駁道，并沒有什么說服力。

    “來不及了！快做決定吧！”搭檔催道，“849-a的千燈會已經完成章凝的復活，馬上就要進行記憶篡改了！”

    “我這邊也有問題！”又一道聲線由遠及近，急切地大喊道。

    “EDF那幫家伙正在做太空戰士實驗，如果我們不管的話，849-b的危機也會復刻在849-a……”

    “這下應該夠上太陽風的等級了吧？”搭檔不懷好意地笑。

    N4332沉默不語。

    出生在高維世界，并不意味著高人一等，至少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不是這樣。他們的生命理論上永恒，但一切都需要靠配額，沒有配額，**和意識就會瞬間湮滅。

    如果正常工作，得到的配額只夠最低限度地生存。只有超時長工作，才能獲得足以滿足基本生存需求的配額，稱為績效。而一旦告假或犯錯，動輒績效清零，只能進入休眠低耗狀態，直至表現良好等待回到崗位。

    在這種勞動密集型空間球中，這樣的工位有數百萬個。他們的全部能力都來自高層的饋贈，一旦離開工位，他們什么都不是。

    而這樣的勞動密集型空間球在高維宇宙中，同樣有數百萬個。

    他們最為強大的工具“太陽風”，在每個紀元中使用的配額也是固定的，超出配額，視為浪費公共資源，同樣扣除對應績效。

    “我記得……你還有配額吧？”N4332沉吟道，“為什么不用你的配額？”

    “我？我上次用掉了！”搭檔嬉皮笑臉，“再說我是新人，本來配額就沒你多嘛！”

    N4332不說話了。

    “快點吧！不能再拖了！要真出事我們都得完蛋！”前來求助的另一人催道。

    “好吧。”

    他心隨意動，又一道光流擊中水幕。

    “‘太陽風’權限暫未激活，請先提出申請。”

    N4332暗罵一句。

    “請說明申請理由。”

    “請等候審批。”

    N4332等待半晌：“該死！”

    不該出現的時候陰魂不散，該需要祂的時候銷聲匿跡。

    “哎，要我說，”搭檔涼涼地評判，“明知道有時間差，還非要層層審批，又不讓我們隨便親自插手，還要求不能犯錯……這合理嗎？”

    “噓……你小聲點，”求助者立即阻止，“這里到處都是監控，上次說向大家征集意見，有人才吐槽兩句，分分鐘就被配額清零，你不要命啦？”

    年輕的搭檔一驚，立即噤若寒蟬，不再言語。

    “‘太陽風’權限申請已通過，”機械的電子音報告，“本紀元內第二次使用，剩余配額：1，請確認發送時間和地點。”

    N4332面無表情，意念迅速操作。

    “‘太陽風’發送地點：849-a，地球文明，時間西歷2011年12月16日，請確認。”

    “倒計時現在開始！”電子音急促道。

    “五！”

    太陽反應堆加劇，氣體噴射逃逸。

    “四！”

    日冕噴發出炭黑的火焰。

    “三！”

    視覺神經緊盯水幕。

    “二！”

    無數電磁粒子脫離太陽引力，踏上前往地球的航道。

    “一！”

    在極微觀的原子層面，太陽風暴擊中地球，原子震蕩，磁極亂飛。

    水幕中的科學家身體一歪，迅速倒地，正在進行的實驗被迫中斷。

    而在另外的畫面中，行尸從冷凍柜中逃出，沖破實驗室的門禁，涌向手無寸鐵的科研人員；地下基地的“野人”覺醒意識，揮爪向有罪者辯論；沙漠的考古學家望著指針亂飛的電磁儀，互相擁抱，歡欣鼓舞。

    終于保住績效，N4332長舒一口氣。

    “測試服模擬數據怎么樣？”

    “可以阻止時空回溯！”搭檔匯報道，“章凝保存下來一部分自我意識，她會幫我們回收夸克彈的殘骸。”

    “嗯。”N4332淡定地說，“849-a的科技程度遠遠沒有到這種地步，要到下一個紀元的資料片才會摸到門檻。現在如果不及時回收，就是數值超模的慘劇。”

    一直閃紅的水幕終于黯淡，恢復正常的幽藍。

    這是章凝故事的開始，卻是高維文明中事故的結束。

    搭檔湊過來：“N4332，還得是你！”

    求助者禮貌道謝：“麻煩啦。我不能離開工位太久，先回去了。”

    N4332苦笑：“沒事的話，我先撤。”

    “誒？工時還沒到呢？你不打卡？”搭檔追問道。

    N4332不答，只有水聲漸漸遠去。他只覺內心疲憊不堪。

    高維生命沒有軀體。或者說，沒有固定形態的軀體。

    跟碳基生命與硅基生命都不同，他們是氫基生命。這意味著他們絕大多數時候以水的形式存在，而水可以變幻任何形態。

    N4332喜歡將自己換成人的模樣。

    以水鏡為容，以流動的水絲為發，以奔騰的流溪為血管筋骨。

    人以自己的雙足立于天地，而不像水，只能依托憑借他物。

    N4332離開工位，但未離開工作區。生活區的睡艙只有膠囊大小，也不是值得眷戀的地方。

    他決定去往會議室。

    “工蟻”一旦放出，便不能再與母體聯系，只能接收來自母體的訊號。

    而在他們內部，一般都習慣將會議室的通訊系統自嘲為“神諭”。

    坐定等待系統審批通過，N4332終于感到一絲久違的興奮。

    系統接入通訊，面前的水幕上出現男人棱角分明的輪廓。他面無表情，聆聽著來自造物主的靈魂呼喚。

    N4332靠向椅背，改換神情，以倨傲的語氣，他開口道：“849-a-216。”

    “我來自高維文明，你要稱我為‘神’，”以漫不經心的口吻，他不緊不慢地說，想象被踩在腳下的不是“工蟻”，而是不久前他被迫卑躬屈膝的對象，“從現在起，找到地球上崇拜神的勢力，以我的名義向他們傳播教義，聽明白了嗎？”

    被以代號稱呼的男人一絲不茍地答道：“收到指令。我將立即執行。”

    N4332只看他一眼，便嫌惡地轉開目光。

    他太過機械無趣，像一面鏡子，照見他自己。

    N4332又想想，命令道：“重置849-a-216的屬性，外貌改成849-b-夏云笙。”

    根據高層的要求，除派出的“工蟻”外，一切時空融合的罪魁禍首和次生產物都將引發時空回溯，只能視為異物而被抹殺。目前看來能接近并殺死攜帶849-b記憶的章凝的人，可能只有夏云笙。

    水幕上的人臉迅速變幻，仿佛像素拆解重組，一張酷似夏云笙的臉重新出現。

    N4332滿意地點點頭。

    會議室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被呼來喝去的打工人。

    而在很久以后，他發現憑借區區“工蟻”的能力，根本無法抹殺章凝。

    跟迂腐的高層不同，他再次力排眾議，決定啟用從未使用過的招安模式，并成功獲得批準——認命章凝為I級“工蟻”。

    而在此之前，從216到219的所有“黑曼巴”的權限都只到III級，更遑論從始至終被蒙在鼓里的施奈德神父。

    但N4332想賭一把。

    在故事的最后一瞬，有人倔強地望向鏡頭，眼神似乎穿透時空，令N4332不寒而栗。

    她說：“如果我將擁有永恒的生命，那么在未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你。”

    她只是一個渺小如螻蟻的人類，竟敢放言挑戰宇宙的高維秩序。

    而N4332卻不敢。

    這不是他的問題。不止他，所有工位上的生命都不敢。

    N4332沉默良久。

    “勇氣可嘉。”他低聲回答，語氣復雜難辨，“我將拭目以待。”

    他不想死，但他期待有人能攪活這一團死水，結束這無際無涯的折磨。

    牧羊犬聽命于牧羊人，卻不知道牧羊人的生死命脈，同樣捏在農場主的手里。

    唯有某一日農場主被襲擊暴斃時，這局血腥的游戲才能徹底終結。

    N4332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