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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潛入

    極夜還未開始, 北地只剩下微弱的太陽在地平線上掙扎。寒風夾雜雪絮,像漫天席卷的刀片,在陰沉晦暗的天空中嘶吼。

    冰島的地貌多以冰川峽谷為主, 眼前這片稍稍平坦的雪原顯得獨樹一幟,入夜后更是靜謐安詳, 如同雪中沉睡的巨獸。

    鏡頭焦距拉進,視野中出現兩三幢低矮廠房組成的小型建筑群落, 附近還有一排臨時搭建的集裝箱板房, 屋頂和地基都被深雪覆蓋, 幾乎與鉛灰色的天地融為一體。這就是萊瓦汀發電站。

    冰島是一個石油等礦石能源貧瘠的國家, 幾乎所有能源都來自火山地熱, 這樣的發電站幾乎隨處可見。

    看上去似乎沒什么特別的。

    何況現在下著暴風雪, 能見度極差, 即便是高倍望遠鏡, 也無法發現更多細節。

    “行動開始, ”一道凝定的女聲刺破電磁雜音,“預計五分鐘后, 接近地下基地入口。”

    “收到。”

    借著暴雪的掩護,兩三道白色人影從隱蔽處無聲掠出,由各自不同方向接近發電站。

    可能是為防止野生動物侵襲, 萊瓦汀發電站外圍建有高達三米的鐵絲網。此時雪中隱隱可見幾個徘徊巡邏的身影, 一心對抗著嚴寒, 并未發現正在迫近的風險。

    “嘿, 這該死的鬼天氣……”對講機里,粗魯的男聲吐著寒氣抱怨, “埃瓦爾,你醒著嗎?還是死了?怎么還不來換崗!”

    “那小混蛋, 昨天喝得跟他奶奶做的爛蘋果醬似的,我敢打賭,現在肯定還暈乎著吧?!”廠房頂端,探照燈的光柱在暴雪中一閃而過。另一道人影緩步蹚過雪地,腳下發出吱呀吱呀的踩雪聲。他吐掉嘴上叼著的煙蒂,不干不凈地笑罵道。

    他大約快四十歲,雪帽、面罩、作戰防護服全副武裝,姜黃色的絡腮胡虬結蓬亂,手上端著巡邏用的重機槍。盡管滿嘴不斷跑火車,但他的左手食指始終凝定,穩穩地搭在槍栓上。

    看上去并不只是發電站的工作人員那么簡單。

    夜色更深,暴雪直往人眼皮上撲,遮蔽視線。發電站四處密布的監控攝像頭下,零星幾個人影在浩渺的雪原中,仿佛只是幾顆脆弱的鵝卵石,信手就能捏碎。監控畫面仍在播放,控制室中卻空無一人,本應去換崗的埃瓦爾與另一名同事癱倒在座椅靠背,脖頸一側的血汨汨流下。

    “三、二、一……”倒數三個數,監控攝像頭應聲關閉,取而代之的是早已錄制好的無異常畫面。

    一枚高大的身影站起身,偏過頭向通訊器同步:“發電站監控系統已入侵,你們有五分鐘時間行動。”

    五分鐘后,監控系統就會恢復正常。不過這種天氣下,暴雪完全掩蓋尸體和血跡,也只需要兩三分鐘。

    “我不能離開太久,接下來就只能看你們的,”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如果出現任何意外情況,直接隨機應變。憑借我們以往的默契,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萬事小心,”通訊器另一側的人故作輕松,“不過話又說回來,還有我們這種頂級團隊搞不定的任務?不可能!”

    “總之,祝我們都成功吧。”

    他不由輕笑一聲,聲音被風雪蓋過,很快消弭無蹤。腳印一路迤邐遠去,不過短短十幾秒就已覆上新雪。加密的通訊頻道恢復寂靜,仿佛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

    “埃瓦爾你個小混蛋!又讓我替你巡邏!準備好你爺爺的晚餐了嗎?”

    持槍的中年男性咒罵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過雪地。好在再繞過鐵絲網一角,就能進入正門,回到集裝箱板房里的宿舍,對準埃瓦爾那小子的屁股來上一腳,吃上熱乎乎的土豆洋蔥燉白鮭魚。

    探照燈的光柱剛剛掃過,沒有發現異樣。他正愉悅地幻想著,一只手驟然從背后的黑暗中伸出。

    鏗然一聲,閃爍寒光的匕首沒入后頸。他下意識抬槍,半途中手腕一麻,被腳尖踢中,機槍落入雪中。

    溫熱的鮮血像地熱奔涌的噴泉,快速帶走體內儲存的熱量。他下意識捂住脖子,喉中咯吱作響,終于跪倒在地。

    工裝外套被扒下,對講機滾落在雪地里,很快被傾身而落的暴雪覆蓋,連帶一切血腥的痕跡都消弭無蹤。

    “章凝就位。準備進入發電站正門。”兇手穿好外套,從黑暗中現身。她彎腰拔出匕首,順便在雪上擦去血跡。

    她微微瞇起眼,在暴雪中辨別方向,貼著鐵絲網向正門靠近。

    對講機另一側,沒入心臟的軍刀同樣不舍,但仍被毫不留情地從溫暖的人體組織中脫離,迎接肆虐凜冽的風雪。

    “艾沙就位,”她戲謔道,“你還別說,這幫家伙的衣服是真的保暖。”

    “就是,維爾諾這個吝嗇鬼,”陸霜輕笑,“每年大中華區上報預算的時候,他什么都不給批,唯獨對自己人倒是好得出奇。”

    章凝閃進正門,貼著墻根摸進去:“三分鐘后,發電設備機組附近集合。”

    萊瓦汀發電站的規模在冰島國內不算很大,甚至由于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可以說是名不見經傳。

    與其他公立運營的發電站不同,萊瓦汀發電站是少見的民營設施,很少有人知道它抽取的地熱轉化而成的電能究竟供往何處。

    事實上,這座發電站是專為千燈會冰島總部的其中一處地下工事兒功能的設施,同時也作為地上掩體與哨崗建筑。為掩人耳目,站內并未駐扎重兵,留守的多為受過訓練、配發武器的工作人員。

    但這并不意味著萊瓦汀發電站無足輕重。

    如果不是有Gareth作為內應,提前攻破監控和告警系統,任何人想要突破這平平無奇的第一道防線,都會悲慘地殞命于噴涌的巖漿中。

    三分鐘后,設備機組廠房外的風雪中,三道模糊的身影漸漸凸顯。

    “根據Gareth的情報,萊瓦汀的地熱鉆井跟地下基地的備用入口共用通道,不能強攻,”陸霜脫下保暖的工裝外套,露出輕便易于行動的室內作戰服,“我們得在這里等一下。”

    章凝點點頭,看向手腕上的機械表:“現在開始校時。”

    拜陸霜當初的饋贈,分秒不差。

    “當地時間十一點整,系統將有一分鐘的窗口期,我們抓緊時間進去。”陸霜抬起手腕。

    “章凝,開始提前做易容準備。”他提醒道。

    高大的廠房內,發電機組噴涌出溫熱的霧氣,驅散門窗縫隙中侵入的嚴寒。章凝避開監控攝像頭走到角落,取出早已備好的鏡子,手持星蝕,劃向自己的眉骨。

    艾沙除去溫暖的雪帽,對陸霜笑道:“真有點舍不得這衣服。”

    “我還舍不得命呢。”陸霜哂道。

    提及敏感話題,兩人不由沉默一瞬。

    艾沙呼出白霧,搓搓漸漸恢復知覺的手:“咱們現在可算徹底沒有退路,對吧?Gareth要是敢騙我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的。”

    “疑人不用,用人* 不疑,”陸霜故作輕松,“如果計劃失敗,他要付出的代價也同樣巨大,要是真沒轍,就自認倒霉唄。”

    調轉目光,他不由長嘆一聲。Gareth這一手兇險無比,這一聲嘆息,實則是為好兄弟扼腕。

    聽到身后動靜,他們轉過身,正見章凝從濃重的熱霧中走來。

    “我去……”陸霜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不由驚嘆,“你別說,真有八分像!”

    雖然當初在南京咖啡廳時,他就已領教過這一手易容術的威力,但畢竟未曾親眼看見。

    她的本來面目消失不見,走出來的是身著襯衫領帶、毛呢風衣的維爾諾,跟他當初在“諸神黃昏”號上的打扮一般無二。她身材本就高挑瘦削,頭發也短,頂著八分相似的面孔,竟有種清雋瀟灑的氣質,絲毫不見維爾諾本人的油膩。

    “這什么邪術?”艾沙嘖嘖稱奇,“我沒見你用過!”

    章凝壓低嗓音,英語也換成維爾諾的北歐口音:“只有十五分鐘的有效期。也就是說,十一點十五分,我必須抵達地下二層的艙室門口,通過信息核驗。”

    陸霜神色凝重,點點頭:“所以我們沒時間纏斗,只能潛入。一旦被系統發覺拉警報,計劃就全完蛋。”

    艾沙皺眉道:“Gareth給的結構圖中,鉆井下方就是基地的第一道門禁,通向地下二層應該還有無數道認證。”

    “放心吧,章凝能搞定,”陸霜聳聳肩,故作輕松地安慰道,“我們只需要盡量不被任何人和系統發現,就是對她最大的助力。”

    “時間到。”章凝看看腕表,語氣平靜。

    “走吧。”

    十一點整,三人站上鉆井入口的簡易電梯轎廂。這轎廂一看就是平常僅供維護工人使用,負重不算高,站上去搖搖欲墜,脆弱的鋼繩仿佛隨時要崩斷。

    “行動開始,”章凝停頓片刻,少見地加上一句,“祝我們一切順利。”

    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她壓下電梯門口的控制桿。轎廂重重搖晃幾下,發出刺耳的嘶鳴,而后急遽下墜,一頭扎進黑暗。

    深度迅速增加,鉆井內壁的無數光影自眼前閃過,空氣中的溫度也越來越高,預示著某種危險的接近。

    這是拿性命做賭注的一場豪局。

    由于地下基地屏蔽外部信號,他們現在無法與Gareth取得聯系,只能盲開。如果他沒有如期得到系統的控制權,電梯轎廂的去處只能是炙熱的巖漿,等待他們的無異于死刑宣判。

    在最接近地心的火山熔巖中掙扎死去,尸骨無存。這可能是最接近十八層地獄的死法。

    明滅不定的燈光中,艾沙緊抱雙臂,臉色蒼白如紙。

    毫不夸張,這次的行動計劃是他們有史以來最不要命的冒險,仿佛四處漏風的危房,處處都是bug,隨時可能會全盤坍塌。

    如果說毫不畏懼,那肯定是假的。但出于孤注一擲的勇氣和對同伴的信任,他們別無選擇。

    “別緊張,”黑暗中,章凝悄悄抓緊她的手,“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我們都一定能全身而退。”

    掌心傳來的熱度攜著信心和力量,令人稍稍安定。而另一側的陸霜也默默伸過手來,覆在章凝的右手指尖。姿態像溫柔的安慰,又近似卑微的乞求。

    她內心倏然一動,想起不到二十四小時前那個燥熱的冬夜。

    她和陸霜的關系就像房間里的大象,所有人心知肚明,卻絕口不提。

    她已刻意忽略太久,不容再遲疑。這次之后,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當然,前提是大家都能留得命在,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叮——”

    微妙而短促的一聲。

    熟悉的白色人造燈光仿佛燦爛的暖陽,照進敞開的電梯內,驅散嚴寒與黑暗。

    大門洞開。

    像是某種無言的邀請。

    第152章 權限

    出電梯后進入通道, 行不多時,就遇到基地第一道門禁。

    這就是陸霜口中所說的核彈都打不穿的大門。三米厚的特制鋼材,天花板裝有攝像頭, 下方的門禁系統閃爍紅光,將周遭的一切染上危險可怖的氣息。

    “請驗證面部信息。”毫無感情的機械女聲提示道。

    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 陸霜促狹地說:“維爾諾先生,你先請。”

    這是最外層的驗證, 等于是給章凝的易容術提供的新手試煉關。萬一有問題, 現在或許還有機會處理, 回頭還來得及。否則一旦深入基地, 到地下二層才驗證失敗的話, 就只能束手就擒。

    本質上而言, 陸霜和艾沙原本就有內部系統的權限, 只是在大中華區反水后, 分部人員都被拉黑處理。所以章凝的驗證才是核心問題。

    恢復權限比硬生生偽造信息總歸要容易得多。

    章凝瞥他一眼, 默默低下頭,湊近驗證晶板。憑借當初對維爾諾的記憶, 她努力調整面部,接近他的微表情。

    Gareth昨天提到過,基地人臉識別系統的精度是當前世界一流水平, 僅憑地球人類現有的技術基本不可能騙得過去。

    也只有章凝親自出面, 或許能靠地外黑科技實現降維打擊。

    系統成功讀取面部信息, 等待驗證。短暫的一兩秒, 仿佛被拉長成一個世紀。

    章凝面無表情,手指卻已經搭上星蝕的刀柄。身后的陸霜和艾沙也不由緊盯著屏幕, 心跳如擂鼓,大氣都不敢出。

    “歡迎進入萊瓦汀基地, 維爾諾先生。”

    綠光安然搖曳,機械的電子女聲此時聽來也多幾分暖意。在場所有人幾乎都同時松一口氣,緊張的心情有所平復。

    “不錯,出師告捷。”陸霜微笑道。

    “即將正式進入萊瓦汀基地,”艾沙故作輕松地開玩笑,“賭場開門!”

    “從現在開始,倒計時十五分鐘,”等不及大門全部開啟,章凝立即閃身跨入走廊,“十五分鐘一到,無論發生任何事,沒有接到我的通訊就立即撤退,各自逃生。”

    “之前都說好的嘛,明白。”陸霜笑笑。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艾沙才忍不住垂下眼,嘟囔道:“希望這種情況不會發生。”

    在遍布冰島的各項千燈會總部建筑中,萊瓦汀基地是保密級別與權限等級要求最高的設施之一。據Gareth說,由于近期核心芯片的運抵,為保證交易順利進行,以及防止應時庭和章凝等人可能有的突襲,所有安全保衛等級都已經提到最高。

    不過好在鉆井并不是基地的主要入口,實際只相當于維護保養所需的后門,通道內并沒有重兵把守。

    順利進入基地主體后,局勢很快變得棘手。

    雖然臨近午夜,整座基地仍然燈火通明,無數巡邏人員組成的小隊在走廊、通道間穿梭,加上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幾乎沒有死角。

    別說是三個活生生的人,就連三只蒼蠅都別想活著溜進去。

    久未露面的“維爾諾先生”一出現,多多少少引起基地內巡邏士兵的注意。不過沒有人敢上前跟他打招呼,更沒人敢盤問。

    章凝目不斜視,大搖大擺地與巡邏隊擦肩而過。

    絕大多數人的視線只在她身上停留一兩秒,隨即或畏懼或猶疑地轉開。作戰靴底墊的增高墊無疑立大功,完美彌補兩人的身高差異。她的身材健美緊致,穿上風衣也有一定的分量,遠遠看去,幾乎沒有什么破綻。

    “馬上到午夜,維爾諾先生怎么突然來了?”走過去之后,章凝聽到有人嘀咕。

    “不知道啊,今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另一個士兵懶洋洋地回道,“最近三天兩頭往這兒跑,倒也不奇怪。”

    “用你那個笨腦袋想想也知道,你要是好不容易到手這種危險又值錢的家伙,過幾天就能大賺一筆,你能睡得著覺?不得一晚上起來五六次啊!”見人走遠,膽子也大起來,排在小隊最末的士兵開玩笑道。

    盡管他們對“大家伙”的詳情一無所知,并不妨礙基地人員內部自然也有諸多流言與揣測。

    午夜本就是最容易麻木的時候。他的調皮話雖有些冒犯,卻恰到好處,惹得隊伍中笑聲一片。

    眾人沒有留意到,頭頂的監控不知何時已經熄滅閃爍的紅光。而身后的通道內,倏地閃過兩道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不見。

    “維爾諾先生”的身影只是一頓,仿佛什么也沒聽見,徑直走向基地深處。

    然而一旦離開眾人的視線,她立即迅速前行,再轉為疾走,最后幾乎是搏命奔跑。

    警衛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兩三名輪值的士兵正百無聊賴坐在辦公椅上,盯著幾年如一日的監控屏幕。

    “怎么還有半小時才輪班……”其中一人伸個懶腰,揉揉酸脹的雙眼。

    “你小子,滿腦子就想著下班,上面交代過的都忘啦?”另一人笑罵道。

    “那不然呢?”那人不滿地嘟囔,“安德森中尉就喜歡小題大做!要我說啊,基地這種防護等級反正我是沒見過,如果這都能出事,你把我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話音未落,警衛室的門禁綠光一閃,有人通過驗證進來。

    屋里人有些莫名,回頭看來:“工賊來早了吧?不是還有半小時嗎?上班這么積極——”

    剩下的話卡在嗓子里,沒有機會再說出口。

    陸霜掠過他身后,一把雪亮的軍刀驟然劃過脖子,鮮血奔涌而出。

    另一人霍然站起身,抓過對講機正要示警,被艾沙一腳踢飛。胳膊如鐵鉗從背后繞來,死死捂緊他的嘴,手中刀不容分說卡進后頸,干凈利落。

    “你們……”他驚恐地睜著眼,四肢徒勞地胡亂抓撓,觸及的卻只有空氣。

    噗通——

    身影閃過,第三人也應聲栽倒。

    陸霜和艾沙對視一眼,收起刀,默契地開始扒尸體的衣服。

    一分鐘后,監控室的門悄然開啟。兩名警衛裝扮的工作人員若無其事地出門,沿通道向基地另一側走去。

    萊瓦汀基地是一個巨大的回字型迷宮,中心部分是貫穿基地的天井,各種設施和房間都分布在復雜的通道和走廊兩側。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地下一層最靠近西北方角落的數據庫。

    一切的答案應該都在那里。

    “維爾諾先生!”某個轉角處,巡邏的士兵隊伍與章凝短兵相接,避無可避。

    從服色打扮和裝備看,越靠近基地中心,士兵的等級與權限都有一定提升,也意味著更為兇險。跟之前的巡邏隊不同,這些士兵對維爾諾相對少一些畏懼,紛紛停步敬禮。

    此時的“維爾諾先生”顯然無意展現親和力,“他”行色匆匆,只是傲慢地點點頭,腳下未作停留。

    雙方錯身而過,分道揚鑣。士兵們下意識地回頭,望向最高長官焦急離去的背影,總感覺好像有哪里不對,但又不敢攔下他盤問個清楚明白。

    即便用盡想象力,他們也不會想到,竟有人膽敢且有能力冒充基地的最高長官。

    憑借“維爾諾先生”的身份和權限,章凝順利地通過三四道門禁,幾乎沒有遇到什么阻礙。

    岑寂已久的Gareth終于接入通訊頻道:“能聽到我說話嗎?通報現在位置。”

    “已進入基地。我正在接近天井。”章凝壓低聲音答道。通道的視野盡頭,銀白色的圍欄和電梯門已清晰可見。

    從天井下電梯,再通過一重少數幾個高層人員專屬的權限驗證,才能正式進入地下二層。而下層的具體情況,以Gareth的權限已經無法探知,只能肉身賭博,走一步看一步。

    “維爾諾先生”有意無意地保持貼墻,悄無聲息靠近天井。圍欄呈橢圓形,下方似乎還有兩三層,除幾隊身著基地作戰服的巡邏人員外,她沒有看見其他威脅。

    “準備進入電梯。”章凝按下按鈕,早已停在本層的電梯門應聲而開。

    她抬手看腕表。從進入基地大門開始,目前已經過去七分鐘。星蝕的易容效果很快失效,留給她的時間不多。

    然而此時的章凝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等待著她的不是黑壓壓的士兵,也不是密密麻麻的致命機關,而是她終其一生也沒有尋找到的答案。

    真實而殘酷的命運正張開巨口,扯起嘴角,露出獰笑,等待著獵物的光臨。

    “我和艾沙正在接近數據庫,”陸霜低聲說,“Gareth,我需要內部數據庫的訪問權限支持。”

    “半分鐘后可以登錄,用你以前的賬號。”Gareth短促地回答。

    地下一層的角落,Gareth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雙手在鍵盤上飛舞。眼前的辦公電腦顯示屏掛著內部軟件,界面卻空空如也,下方隱蔽的小尺寸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正閃爍滾動著無數行密密麻麻的代碼。

    基地的辦公電腦都有監控軟件,即便以他的職位也不例外。若不是他早有準備,偷偷提前夾帶進自己的私人小電腦,偽裝成基地的設備識別號以繞過系統的監控,這項計劃恐怕從一開始就已胎死腹中。

    對于其他無數工作人員,這或許只是乏味枯燥的日常一天,但對于他們幾個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一晚。

    連續鏖戰好幾天,Gareth眼下懸掛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一向干凈整潔的桌面上堆滿殘余咖啡漬的紙杯。辦公室暖氣很足,說不清是因為熱還是緊張,涔涔細汗不斷從他額角流下。

    半分鐘時間已到,測試無誤。將陸霜的賬號訪問權限恢復,再偽裝成管理員賬戶,以繞過系統的告警機制,而不留下任何可被追溯的痕跡,等同于與監管系統看不見的廝殺。

    手指微微顫抖,他按下回車,靠向辦公椅背,緊張地盯著屏幕。

    數據庫后臺日志顯示,有管理員賬戶成功連接訪問。

    網絡的另一頭端口,陸霜同樣緊盯著數據中心的電子屏,直至頁面成功刷新,他終于露出笑意。

    “耶!”他迫不及待地接入訪問,在數據搜索欄鍵入他日思夜想的名字。

    Zhixing Lu。

    系統加載中。

    陸霜皺眉:“不會吧?我記得千燈會的系統沒這么垃圾。”

    “會不會是有什么復雜的校驗程序?”艾沙在他身后警戒,聞言問道。

    “不好說,”陸霜既緊張又期待地盯緊屏幕,“可千萬別出什么岔子。”

    接近冬季,冰島的天黑得格外快,下班也早。現在是大半夜,數據庫空無一人,黑暗中只有服務器設備的紅光閃爍,偶爾發出“滴滴”的聲音。

    “你有沒有覺得,咱們這一路似乎順利得有點過分?”艾沙不安地張望四周。

    章凝踏入電梯,按下關閉按鈕。一只手卻猛地鉆進來,緊緊抵住正在閉合的門。

    方才錯身而過的巡邏小隊去而復返。

    她皺眉看向為首的隊長,對方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帶著隊員進來。小小的電梯里頓時涌進七八個人,擠得滿滿當當。

    電梯門重新關閉,章凝被圍在中間,動彈不得。

    屏幕上的數字緩慢躍動。

    “不好意思,維爾諾先生,”以閑聊式的口吻,隊長狀似無意地開口,“請問今天的動態口令是?”

    數據庫的電子屏仍在加載,陸霜坐立不安地等待。

    作為曾經的千燈會大中華區負責人,數據庫里理應有陸知行的一切資料信息和行動備忘。他曾經花費數年時間尋覓的答案,或許此刻就在眼前。

    正在此時,屏幕忽地一閃,彈出提示框。

    “找不到任何數據。”

    冰冷的電腦字體像死刑宣告,擊碎他的所有幻想。他難以置信地盯緊那行英文,仿佛想從中找出什么合理的解釋。

    “不對勁,”陸霜的臉色瞬間煞白,“所有人,終止行動,立即撤退!”

    “怎么回事?”Gareth忙不迭起身收拾,緊張地追問道。

    “我重復一遍,行動終止,馬上撤退!”陸霜不由分說,扭頭就往外走。艾沙意識到不妙,立即也轉身退出數據庫。

    “章凝!能聽見嗎?章凝!”陸霜摁緊通訊器大吼。

    沒有回應。

    大門被一腳踢開,荷槍實彈趕來的士兵黑壓壓地擠滿走廊,同一時間,尖銳凌厲的警報聲響徹基地。

    “哎?”陸霜無奈地舉起雙手,慢慢后退,“我說,你們可悠著點……”

    Gareth剛沖出辦公室,被黑洞洞的槍口堵回來。

    “別管我!快走!”他大吼。

    緊緊抱在懷中的隨身筆記本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第153章 事故

    “叮——”

    漫長的五秒鐘。

    電梯門向兩側飛快退開, 露出地下二層的通道入口。章凝抬腳,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身后的轎廂里橫七豎八躺滿尸體,一只殘臂無力地耷拉下來, 反反復復地卡住梯門。

    電梯始終無法關閉,刺耳地聒噪著, 血泊無聲地攻城略地。

    除此之外,身前身后寂靜如死。空氣清新而微涼, 章凝抬頭, 能聽見天花板上通風管道微弱的氣流聲。

    通道寬約兩米, 空無一物, 僅能前進十幾米, 便被厚重的金屬特制門擋住去路。燈光慘白, 地面微微反光, 一前一后的兩扇門像某種三明治夾心。

    一回生二回熟, 章凝在門前停下, 看見自己的面部出現在門禁系統的屏幕中。

    “歡迎您,維爾諾先生, ”機械的電子提示音陡然響起,“請靠近驗證虹膜,并檢測指紋。”

    比起第一道門禁, 地下二層的校驗機制無疑復雜加倍, 而Gareth甚至都沒有權限進入, 更遑論了解內部構造和機制。

    沒有時間猶豫, 沉默的“維爾諾先生”眨眨雙眼,依言照做。

    屏幕上的掃描線上下滑動, 勾勒出維爾諾那雙灰藍色的眼眸。章凝一手放在指紋識別器上,另一手握緊藏在衣襟中的星蝕。

    漫長的幾秒鐘。

    “驗證通過。”電子音再度出現, 平板無波。

    眼前的氣閉金屬門緩緩移開,章凝不易覺察地松一口氣,單手插兜,偷偷取下食指上戴的肉色指套。

    作為萊瓦汀地下基地最為核心機密的區域,理論上應該有不少于三重的生物驗證門禁。Gareth的推測所言非虛。

    幸好,幾乎每一道可能會出現的關隘,他都已提前準備對應的破解措施。

    “成功通過門禁。”她向通訊器同步。

    跟想象中不同,首先入目的是一間偌大的實驗室。章凝站在門口,漫不經心地掃過室內陳設。

    她的臉色陡然一變,震驚地愣在原地。

    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滿眼是純凈的白色,燈光很亮,投不下一絲陰影。正中央擺著一張金屬臺,約兩米長、半米寬,四周整齊陳列著各種器具柜,角落里還有幾臺醫療設備。

    似乎是一間手術室。

    一只碩大的白色金屬水箱橫亙在手術臺前方,無數線纜從中伸出,連接各種生命監控儀器。

    不,這是一間標準且高端的人體生物實驗室。跟EDF的實驗室規格相同。

    章凝的心漸漸下沉。

    因為這實驗室中的一切,幾乎都與她的夢境如出一轍!

    “……”她張張嘴,欲言又止,微微顫抖的手指不由緊握星蝕的刀柄。

    眼前這一幕的沖擊過大,以至于她沒有注意到,通訊器竟未收到頻道內任何一個人的回復。

    氣閉門在身后迅速關閉,沒有給她更多猶疑的時間。她緊盯著水箱,不自覺地加快腳步靠近。

    盡管夢中沒有出現過,但對她而言,這種水箱并不陌生。早在EDF的死亡谷基地,她就見過他們用來保存實驗體的這類容器。不論是出于先入為主,還是潛意識的某些記憶作祟,她心底都已隱隱浮現出猜測。

    水箱由某種合金框架制成,四面有鋼化玻璃,從磨損程度來看,使用時間大概只有幾年。一些密度很高的白色溶液充斥其中,以至于暫時無法看清具體的內容物。

    章凝繞著水箱端詳一圈,發現開口在側邊,有密碼鎖。如果暴力破解,其中溶液和內容物性質不明,可能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在EDF死亡谷基地時,不信邪的“夏云笙”就曾經吃過這種虧。

    她決定暫不深究。

    比起水箱,更令人在意的是手術臺右側的器具柜。上層存放著一些盛有溶液的標本瓶,下層卻用傳統機械鎖鎖住。縱觀整個實驗室,除水箱的密碼鎖外,這是唯一一處上鎖的位置。

    章凝抬頭張望。除進來的氣閉門外,暫時沒有發現實驗室的其他出口。

    這些場景跟她的夢境如此相似,它們之所以出現在這里,必然不是毫無意義,很可能跟她一直尋找的答案有關。

    于是她決定動手,一窺被鎖住的秘密。

    跟盛滿不明溶液的水箱不同,普通器具柜的機械鎖在星蝕面前不堪一擊。

    這是實驗室的檔案記錄所在。十幾摞密封文件夾整齊疊放,最上面落了一層薄灰,似乎久已無人問津。

    章凝隨手取出最上面的文件夾,視線落到扉頁上的日期標注,她瞬間眼皮一跳。

    2011年6月2日。

    翻開塵封的文件夾,是十幾頁格式標準的實驗記錄。筆者寫得一手漂亮的英文字體,以極為認真嚴謹的態度,事無巨細地寫下實驗的所有細節。

    “2011年6月2日,科研小組全體到崗,并成功接收實驗體抵達,‘雙星’計劃正式開始。”

    ……

    “很不幸,經初步檢查,因墜落時遭受劇烈撞擊,Z-001的下半身損毀程度極其嚴重,實驗風險極高。即便僥幸成功,恢復體能的幾率也極為渺茫,無法達成計劃的最終目的。”

    “不過可喜的是,Z-002目前的狀況優于前者,雖然資質相對平庸,但可提供幾近完美的實驗受體。”

    “基于以上情況,經科研組討論,我決定即刻啟用Plan B。”

    章凝一目十行,越看越急,最后視線落在記錄人的簽名落款。

    是中文。雖然字跡潦草,但仔細辨認,赫然是“陸知行”三個字!

    從檔案來看,他提及的實驗幾乎可以跟她的夢境完全對應。

    在諾亞方舟時,她曾經夢見過陸霜的父親陸知行似乎在對女大學生章凝進行某種實驗。已知章凝死于2011年5月17日,四年后的同一天,她的“飛鳶”墜落在黃浦江。而陸霜在家中秘密地下室發現章凝的尸體時,是5月22日。

    這就意味著,如果章凝死后五天,善后事宜處理完畢,陸知行將尸體轉運到家中臨時存放,再算上尸體移送出國到冰島的路途,時間線幾乎可以完全吻合!

    而上海警方恰好曾經發現,章凝溺亡事故的出警記錄和死亡檔案都有偽造嫌疑,她很可能根本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謀殺!

    問題只剩下一個。

    千燈會總部如此大費周章地制造一位普通女大學生的死亡,并不遠萬里轉運尸體到冰島基地實驗室,目的是什么?

    而如果Z-001或Z-002代表女大學生章凝,則另一個代號的所指是誰?

    一向冷靜的章凝也不免心跳加速。她隱約意識到,這可能是她距離所有謎團的真相最近的一刻。

    她急不可耐地翻過這一頁,繼續往下看。

    然而接下來的記錄乏善可陳,基本是一些專業性極強的生命監控指標等內容,直到2011年6月20日,又一張表格引起她的注意。

    “手術已成功結束,全程共計8小時42分31秒。Plan B雖然風險稍微可控,但手術耗時數倍于A,且后期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進行培養維護。目前康復組已進駐。已將情況同步全體項目人員,并通知特訓組提前做好準備。”

    這一份記錄中,出現好幾個令章凝格外在意的字眼。

    手術?是Z-001還是Z-002的手術?目的是什么?

    之前的記載提到,Z-001的身體損毀情況嚴重,似乎已經被放棄,那么,手術對象大概率只能是Z-002。

    康復組倒很好理解,畢竟手術后需要休養復健。可特訓組是用來做什么的?

    章凝瞟一眼腕表,時間不等人。她急切地抓過剩下的文件夾,匆匆翻閱。

    2011年9月24日,陸知行在這一天的記錄上寫道:“毫無疑問,受體的恢復速度令人驚喜,推測幾乎已能達到術前健康狀態60%-70%的體能。或許,我們在術前對它的資質評估需要重新審視。基于此情況,先生命令執行新的增補計劃,已通知科研組,將需要準備一次補充手術。”

    先生是誰?難道是維爾諾先生?

    章凝搖搖頭。以陸知行首席科學家和大中華區理事的身份,他理論上應該至少與當時的維爾諾平級。

    那么,先生就只有一位。

    那位始終未曾露面、連陸霜都知之甚少的“阿諾德先生”。

    如果連他都要親自過問,這項實驗的內部等級必然非同小可。他臨時提出的增補計劃是什么?

    她立即翻到下一頁。

    然而8月之后的記錄少之又少,幾乎沒有什么信息量,甚至連12月中補充手術完成都只一筆帶過。更怪異的是,從這一頁開始往后,實驗記錄的字跡都已發生改變,再未出現陸知行那手漂亮的字體。

    章凝直接看向簽名落款。

    果然,記錄人都從陸知行變為一個英文名。

    AnnaSmirnova。

    看上去是一名俄羅斯科學家。

    在2011年12月28日的記錄上,她寫道:“由于陸教授在補充手術過程中發生意外,Z-002的術后情況不達預期。在語言與行為能力測試中,它時常出現認知、思維紊亂的問題。但考慮到陸教授的身體狀況,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某種意義上而言,實驗室的所有使命已經完成,雖然不完全盡如人意,全體同事也已經是盡力而為。或許,將它移交給康復組是更好的選擇,日后能否過渡到特訓組,就要看命運的安排。”

    幾乎是瞬間,章凝立即想到,陸霜曾經告訴過她,陸知行在他發現尸體后第二天就離開家進行保密項目,幾個月后因腦梗病退。難道正是在這次補充手術中,他突發腦梗導致實驗發生意外?

    最后一段中,她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筆跡出現些許顫抖:“無論如何,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同構異體移植手術,也是物理學界第一次發現平行宇宙存在的確切證據。或許此次嘗試不為倫理所容,參與者亦永遠不會被歷史書寫,但我們獲得的多項研究成果必將反哺全球科研事業,促使人類文明不斷開拓進步!”

    “向先生致敬!向陸教授致敬!”

    同構異體移植手術?平行宇宙?這些名詞代表什么?

    如果章凝是地外基地的星艦舵手,那么女大學生章凝是她的同構異體嗎?

    諷刺的是,無論字里行間如何冠冕堂皇,也無論是陸知行還是后來接手的這位科學家,他們的記錄口吻都冰冷殘酷。從始至終,他們都沒有把Z-002當成一個人看,要么使用代號,要么使用的是沒有生命的“它”。

    在他們眼中,Z-002只是任人擺布、毫無尊嚴的實驗體。

    章凝翻回之前的補充實驗記載,確認沒有找到更多細節。想來當時發生意外情況混亂,沒有心思和時間坐下來仔細記錄,處理完畢后才得以復盤。

    她正要失望地合上手術記錄的文件夾,突然留意到那一頁上落的時間。

    2011年12月14日。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百慕大EDF基地與神農架橫山軍事基地發現的資料中都曾提到過,那一年的初冬前后,全球發生超強地磁暴,以至于中緯度都能觀測到經久不散的極光。

    也正是在這個時間點前后,EDF死亡谷基地發生事故,只有楊紀梁一人存活,而百慕大基地則出現行尸暴動,幸存人員棄島而逃。在神農架橫山基地,則導致“野人”白落梅的精神狀況不穩定波動,冒死出逃。

    而這次由陸知行主持的補充手術,與地磁暴的時間幾乎是同一天!

    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冰島遠在北歐,并不靠近北緯30°的范艾倫地磁帶,陸知行的實驗事故與EDF全球基地中發生的事故之間又有什么聯系?這僅僅是巧合,還是應時庭那位所謂的“神”同樣在背后操控?

    隨著實驗體的移交,實驗記錄也就到此為止,沒有更多關于Z-001與Z-002的細節。

    章凝合上最后一頁,站起身來,才察覺背后已是冷汗涔涔。明明獲得的信息量巨大,但她心底反而疑竇叢生,更多問題紛至沓來。

    五年前陸知行在* 千燈會總部主持的最高保密等級實驗項目,究竟是在做什么?

    她舉目四顧,熟悉而又陌生的實驗室冰冷依舊,欲蓋彌彰的過去像躲在角落的魔鬼,緩緩舉起死亡的鐮刀。

    正在此時,頭頂霍然警鈴大作,響徹四壁!幾乎同一時間,實驗室內的儀器都自動啟動,所有屏幕上出現同一張臉。

    “好久不見,孩子,”他露出和善的微笑,“怎么樣?我精心準備的禮物,還喜歡嗎?”

    這聲音竟然再熟悉不過。

    章凝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緊緊盯著眼前的屏幕,不由踉蹌幾步,勉強伸手撐住身側的器具柜。

    時間分秒滑過,星蝕的易容效果已經開始彌散,玻璃映照出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被冷汗濡濕的頭發下,一半還殘留著維爾諾的輪廓,一半是屬于她自己的神韻,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詭異莫名。

    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她震驚而疑惑地喃喃道:“父親……”

    ——父親?

    不,她并沒有瘋。但走到這一步,她的心緒神志也已差不多瀕臨崩潰。

    因為屏幕中出現的面孔,跟億萬光年外另一個時空的地外科研者,她年邁的父親——一模一樣。

    第154章 天父

    老者約六十左右, 須發的末端都已花白,卻被打理得一絲不茍。他的臉頰被歲月刻滿刀紋,輪廓瘦削, 深褐色的雙眼仍飽含堅毅與不屈。

    曾幾何時,這張面孔極為親切熟悉。每每想到, 總有一些跟“家”相關的久遠溫暖字眼浮凸而出。

    章凝記得年幼時父親工作繁忙,卻仍日日惦記著她, 一下班就往家里跑, 只為趕在她睡覺前蹭蹭她幼嫩的小臉;她在叛逆的青春期偷偷報名參軍, 也是他最先捂臉長嘆, 放棄勸阻, 轉而支持她的選擇。

    甚至在她接下遠赴星海、注定有去無回的重任時, 父親沉默半晌, 欲言又止, 最終只是局促地轉過身去, 偷偷抹掉眼角的淚。

    他到最后也沒有忍心阻止女兒的愿望,卻咬牙違背自己身為科研工作者的底線, 冒著上軍事法庭身敗名裂的風險,說服妻子使用尚未大規模測試的抗體蛋白,只為護她周全。

    理工科出身的父親自認嘴笨, 很少說體己的話, 卻以行動真切表達愛意。

    自從來到平行宇宙的地球, 四百多個日夜過去, 這些記憶仍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何其幸運,擁有愛她的父母, 無論身在何方,永遠有牽掛的歸處。

    可是現在, 這張朝思暮想的面孔卻出現在敵軍基地的屏幕上。

    “你是誰?”章凝警覺而冷淡地發問。

    “你明明已經認出我了,”對方笑答,“不是嗎?孩子。”

    “我不認識你,”章凝立即否認,“我猜,你是他們口中的阿諾德先生。”

    她沒有跳進對方編織的語言陷阱。阿諾德聞言微微一滯,隨即再度展顏,仿佛戴著某種皮笑肉不笑的面具。

    “我知道,你現在心里應該有很多疑問,”他神色平和,“我在這里等候已久。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為你答疑解惑。”

    章凝瞬間明白,這次行動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Gareth也參與其中?阿諾德為什么會跟記憶中的父親一模一樣?

    太多的疑問堆壓在混沌的腦中,她微微皺眉,試圖保持清醒。

    不過好在,對方顯然并不想殺她,至少不是現在。

    “你想要什么?”她不想繞彎,直接追問。

    “別緊張,如你的記憶所見,你的確是我的孩子,”阿諾德溫和地說,“我曾經救過你的性命,給予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無論你承認與否,我是你的創生者,亦是你的父親。天底下哪有父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章凝茫然地看向屏幕里的臉。

    盡管頂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但對方的氣質和語氣與記憶中相去甚遠,即便他故作溫和也無法掩蓋,只會讓她心底泛起惡寒。

    她有些煩躁地四處張望,警鈴聲還在繼續,尖銳得仿佛要刺破耳膜。不用想,現在所有的出口應該都已被封鎖。

    “中國的《道德經》有一句話,我深以為然,‘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阿諾德循循善誘,“你和我,都是這個世界的強者,但我們畢竟還是人類。人類就應該行人之道,知曉自己的底線和能力,不應該妄自干涉天理,不是嗎?”

    章凝冷笑:“你是想說,將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夸克彈重型核武器變賣給軍火商,是你想奉行的人道?”

    “不應該嗎?人類有互相殺戮的需要,才有軍火買賣的市場,”阿諾德坦然承認,“別妄想拯救世界,世界需要我們拯救嗎?畢竟世界,就是這些渴望殺戮、權力、欲望的蕓蕓眾生的集合。”

    “那是你們這些上層蠢貨自以為是的欲望而已,”章凝不耐煩地離開原地,試圖尋找出口,“你問問戰爭中流離失所、粉身碎骨的平民,他們誰愿意淪為權力的犧牲品?”

    “平民?呵……”阿諾德眼中閃過一絲暴戾,又很快平復,“他們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旦他們嘗到權力的香味,誰不是爭先恐后踩著別人的尸體上位?”

    “沒興趣和你辯經,”章凝直接打斷他,“我趕時間。”

    她抬手就是一槍,角落的儀器屏幕瞬間四分五裂,阿諾德的面容沉入黑暗。槍聲在空蕩的實驗室中嗡然作響,久久不散。

    槍口平移,對準下一枚屏幕,她眼神挑釁。

    阿諾德輕輕嘆道:“你是我的得意之作。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毀掉。這是我給你最后的機會。”

    “我不稀罕跟人渣同流合污的機會。”章凝抬手又是一槍,另一枚屏幕應聲粉碎。

    沒有任何猶豫,阿諾德多說一句,她便多開一槍,直至不再看到那張厭惡的臉。

    她的激將法頗為有效。實驗室僅剩的幾枚屏幕上,阿諾德的眼瞼微微抽動,浮現克制的怒意。

    “‘飛鳶’是被我帶到這個世界,后果也應由我一力承擔。核心芯片必須在我手里坍縮毀滅,誰攔我,誰死。”

    身邊已幾成廢墟,章凝站在實驗室中央,氣勢凌然。手中的槍口仍在冒煙,空氣里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阿諾德聞言,神情一凜,突然嗤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你是誰?你把‘飛鳶’帶到這個世界,你配嗎?”

    章凝不言不語,退后一步,身前的顯示屏應聲而碎。

    只剩下最后一塊屏幕。

    無暇去深究對方話中的意思,她實在煩得很。

    槍口再度瞄準,阿諾德笑聲歇止,提高音量:“我告訴你,章凝!你還以為自己是個英雄,是地外基地的星艦舵手,是人類文明的守護者是嗎?你只不過是個愚蠢的大學生,廢物、冒牌貨!”

    章凝扣下扳機的手指一頓。

    這句話落在耳里,無異于驚濤駭浪。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滿意地欣賞再度占據上風的局面,阿諾德大笑,“這間實驗室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按下身前的按鈕,原本安然擺放的金屬水箱內突然傳出聲音。章凝駭然望去,卻見溶液的水位正在飛快下落,露出其中保存的蒼白軀體。

    早已失卻生機的、無力蜷縮著的,她自己。

    她不由失神地靠近,腳步踉蹌。

    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沒有一塊完好之處。下肢幾乎齊大腿而斷,只有殘余的部分肌肉還連在一起,因長期泡在溶液中,表面的皮膚早已發白卷曲,布滿無數皺褶,不難想象原本血肉模糊的慘狀。

    她微微皺眉,五官扭曲,雙眼猶自睜著,顯然死于極度的痛苦和不甘。

    “看清楚了嗎?這才是真正的章凝,你只是她的替身!”

    年邁的上位者得意洋洋,傲慢而惡毒地說出真相。

    “如果沒有我,你一輩子都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平民,拿著少得可憐的薪水,給資本家辛苦賣命,甚至隨便一個路邊醉漢都能欺負凌辱你,根本輪不到操心什么人類的戰爭。”

    一個個真實而又極盡羞辱的字眼落在耳里,像一連串的子彈。

    她難以置信地緊盯著水箱內的尸體,卻又無比清醒地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她早已猜到陸知行所謂的Plan B是什么。所有過去出現的幻覺、夢境,幾乎都在這間實驗室里找到一一對應的證據。

    事實擺在眼前,她無可辯駁。

    “五年前,我們將Z-001的尸體從月球帶回來,‘飛鳶’搭載的夸克彈卻四分五裂,失落在全球各地,”阿諾德得意地說,“沒過多久,大中華區理事陸知行——也就是你那位好隊友的親生父親,向總部報告,他找到了本世界的章凝。”

    “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大學生。一個nobody。也就是可憐的你。”

    “陸知行提出,可以利用你復活她,找到夸克彈的核心芯片。能給她做器官供體,就是你活著的唯一價值。只不過我們發現她的尸體損毀嚴重無法修復,才不得不啟用plan B,你才有活下來的機會,懂嗎?”

    章凝沉默良久。再抬眼時,眸中不自覺已有些動搖。

    “章凝-001的‘飛鳶’墜毀在月球?”她破罐子破摔地問,“你們去年大費周章搞黃浦江那一出是為什么?”

    阿諾德微笑:“自然是為了抬價,我親愛的孩子。將墜落地點選在中國,既能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又能避免我們引火燒身,還能賣出天價,一舉三得。”

    “Z-001的終端只有你和她才能啟動,我們才將她的大部分記憶移植給你,”阿諾德嘲笑道,“從頭到尾都是騙局,只有你在當真,一心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他的語氣殘忍而猙獰:“現在,搞清楚自己是誰了嗎?面對現實吧,可憐蟲!”

    章凝緊咬下唇,雙肩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所以……這一年多來她和同伴的出生入死,到頭來只是為他人做嫁衣?

    “盡管你只是個資質平庸的廢物,盡管經過四年特訓,你也只擁有她百分之六七十的能力,但我交付的任務,你完成得還不錯。念在這一點,我才賞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不給章凝更多思考的時間,他勢在必得,步步緊逼。

    “你想做英雄?可以。啟動終端,取出核心芯片交給我,我就能讓你活下去,活得光芒萬丈,世人矚目,數不盡的名望、財富唾手可得。”他胸有成竹地微笑,語氣蠱惑,“這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閉嘴!”章凝再也無法承受,霍然伸手捂住雙耳大喊道。

    心亂如麻,腦中嗡然作響,她絕望地側過身去,癱坐在地板上,任堅硬的金屬柜門硌著后背。

    記憶里一直以來尖銳嘶鳴、互相矛盾的部分,此刻如同鯊魚群的三角尾鰭,正紛紛浮上她的思緒之海。只等她意志崩潰,它們便會一擁而上,將僅剩的理智撕咬殆盡。

    地外基地優秀的星艦舵手,智慧機敏,勇敢無畏,意氣風發。擁有非人的恐怖身手與反應速度,沒有她完成不了的任務,沒有她殺不了的人。

    家庭和睦,父母平等慈愛,擁有無條件的信任、尊重與溫暖堅實的后盾。

    但原來那不是她的人生。是她偷借而來。

    無能的普通大學生,手無縛雞之力,柔弱易碎。她一事無成,既無法改變世界,甚至都無法保持不被世界改變。

    家庭冷漠,姐姐排擠,被神秘組織設計假死后帶到異國他鄉,成為實驗的犧牲品。

    她離奇身亡后,甚至都沒有任何人懷疑過,至親則迅速抹去她的一切痕跡,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這才是她真實的模樣。

    幾乎是一瞬間,一直以來被覆蓋的不堪記憶徹底決堤。太陽穴劇烈作痛如針刺,章凝徒勞地捂著后腦勺,發出不甘的怒吼。

    她終于全部記起。

    寒冽刺骨的黃浦江水淹沒口鼻四肢,載浮載沉的渾濁視野中,她隱約瞥見姐姐嘴角的一抹冷笑;

    在基地實驗室蘇醒,全身赤|裸,毫無體面和尊嚴,四肢胸口插滿粗細不一的電極和針管,護目鏡后的雙眼始終面無表情,看她就像看牲口;

    因各種藥物的副作用,精神混亂恍惚,嘔吐不止。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不能進食,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哪怕一分。

    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刻里,不是沒有試圖反抗過,可弱小無力的大學生能逃出幾米?

    她原以為自己身體上的無數傷痕是榮耀的戰斗勛章,沒想到其實是恐怖的實驗和非人的受訓留下的罪證。

    這才是她原本擁有的,鐵銹、血腥與消毒水味混雜的底層人生。

    “我到底是誰?我擁有的記憶,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腦中混沌不堪,章凝在心底嘶問。

    模糊的視野中,她突然看見自己劇烈顫抖的雙手,仿佛海上迷途的孤舟找到燈塔,于無盡的混亂與絕望中,渾濁的眼神漸漸清明。

    經過無數次生死搏斗的關節粗糲有力,因長期持刀槍而留下硬繭,早已不是當初細皮嫩肉、柔弱無骨的模樣。

    眼前的陰翳似乎漸漸散去,她嘗試著握緊手指,咯吱作響的骨節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雖然力量不強,但也殺過無數訓練有素的敵人;雖然拳頭不大,但只要握緊,總能擊碎些什么。

    這是一雙屬于星艦舵手、地外基地上校的手,也是一雙勞動者的手。

    它們早已擁有力量,不需要獲得誰的承認。

    “醒悟了沒?”愜意地盡情欣賞對方的崩潰后,老者才再度開口,“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人之道。接受自己的平庸,做個普通人沒什么不好。我是你的造物主,也是你的父親,除了服從我的命令,跟我站在一起,別的選擇都不算明智。”

    章凝慢慢站起身來,緊盯著最后一方屏幕上的面孔。

    “你在2011年12月要求執行的補充手術,是為篡改我腦海中章凝上校的記憶,對嗎?”

    阿諾德微笑著,不置可否:“我這一生無兒無女,可能也時日無多,而千燈會總該有人接手。孩子,如果你留下來,一樣可以做英雄。”

    這一刻,他的神色少見地有些黯然,仿佛只是一個面對死亡無能為力的垂暮老人。

    章凝垂下眼簾,避開他的視線。每當面對這張臉,仿佛都在注視她被操控的人生,提醒她的弱小無能。

    但很快,她義無反顧地拒絕:“無論是造物主還是所謂的父親,我生來都不是為順從你們而存在的。”

    阿諾德的表情瞬間僵住,仿佛表演陡然被按下暫停鍵。

    “這不可能!”他難以置信地搖頭,“我曾經在你大腦中埋下精神錨點,你必然會聽從我的命令!我是你的天父,你只是一個任人宰割的賤民!不可能……不可能……陸知行這個老混蛋,竟敢欺騙我!補充實驗根本就沒有成功……”

    他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直至聲音低落下去,變為幾不可聞的神經質自言自語。

    章凝猛然抬頭,直視著他的臉。她舉起手中的槍,扣動扳機。

    正中眉心。年邁者的五官陡然扭曲,伴隨無規律的電子雜音,液晶屏的渣屑濺落一地,猶自瑩然發光。

    世界終于清凈。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成為誰,”沒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她輕描淡寫地說,“而我現在,非常知道我該做什么。”

    她彎腰弓身,猛地向實驗室前方墻壁彈射,像一只迅捷撲食的鷹隼。

    特制的防護墻在所向披靡的星蝕面前不堪一擊,斷面光滑如玉,被她飛腳踹出一個大洞。

    “出來吧,”她淡淡地說,“貪生怕死的人渣,別只會躲在屏幕后胡說八道。”

    塵埃漸漸散去,廢墟中露出另一層透明的單向玻璃。她毫不畏懼地凝視黑暗,就像直面自己平庸慘淡的人生。

    “別急,孩子。”

    阿諾德的臉再度出現在玻璃上。他臉色鐵青,咬著牙獰笑。

    “好戲正在登場。”

    章凝臉色微變,腳下陡然一震,她踉蹌幾步,伸手勉強扶住身側的器材柜。

    頭頂的白熾燈管虛弱地痛呼幾聲,終于徹底熄滅。濃厚的黑暗中,齒輪咬合,機械傳動,四面墻壁不斷折疊、嫁接、重組。

    章凝跌落在地,昏天黑地間失去所有對空間的感知。

    “我也想看看,你為了所謂的個人英雄主義,究竟愿意犧牲什么!”

    阿諾德狀似癲狂的大笑中,實驗室地板陡然崩塌,章凝腳下踏空,剎那間墜入深淵。

    無數次夢中的失重感撲面而來,仿佛落下無邊地獄。

    他竟是連章凝反叛的這一步,也早已算到。

    第155章 抉擇

    樓板摧枯拉朽般墜下, 章凝重重滾落下一層地面,無數混凝土塊劈頭蓋臉,砸得她眼冒金星。

    危險的灼熱撲面而來, 她心知不妙,立即手起刀落, 星蝕刺入廢墟中,火星四濺, 終于堪堪止住去勢。

    腦中的眩暈還未散去, 她緩緩放下護住頭臉的胳膊。眼前燈光昏暗, 溫度莫名燥熱, 鼻間充斥著不祥的氣味。

    “……”她不明所以地爬起身, 警惕地四處張望。

    “章凝!章凝!是你嗎?”不遠處, 陡然有人高聲喊道。

    她心下一驚。這是陸霜的聲音。

    章凝抬頭望去, 這一眼, 差點魂飛魄散。

    原來實驗室下層是一方偌大的水池, 此時水早已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沸騰炙熱的熔巖。而巖漿中心各有一座一人高的金屬牢籠, 被困在其中的正是陸霜和艾沙!

    “不要過來!危險!”她下意識靠近一步,艾沙立即高喊。

    章凝心下了然。她跟阿諾德在實驗室對峙時,其他隊友應該已因行動失敗而被捕。或者說, 這原本就是一個注定失敗的計劃, 因為阿諾德早已布置好所有陷阱, 只等他們飛蛾撲火。

    萊瓦汀地下基地本就建在火山上, 地熱發電站便是抽取巖漿中的熱能轉為電力,只需要稍稍深入, 便可使用現成的鉆井設備抽取熔巖。而這種鉆井機械往往體量巨大,如果強行動手炸穿, 反而可能會招致火山爆發,不但無法救下陸霜和艾沙,整座城市甚至國家都將毀于一旦。

    章凝抬頭,望向天花板。原本的實驗室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相當于兩層樓高度的穹頂。這里本該是地下基地的負三層,現在則直接與負一層的地板相接。

    構筑樓板的混凝土塊仍在不斷落入池中,濺起灼熱的巖漿,再緩緩下沉,直至被全然吞噬。而在一左一右兩座灌滿熔巖的池中心,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向另一個房間。透過厚重的防彈玻璃,章凝隱隱看見在輪椅上安然端坐的老人。

    他身著考究的西裝燕尾服,身前靠著一支金絲楠木手杖,似乎不良于行。那張曾經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臉如今看來,已全然是猙獰和陌生。

    而在他身邊擺放著的,就是他們得而復失的夸克彈核心。由于沒有章凝的終端,核心暫時無法啟動,仍然像待開的花苞,將芯片合在其中。

    然而一旦阿諾德成功與買家完成交接,核心芯片中的微夸克核技術被破解復制只是時間問題。

    “章凝!不要猶豫,別聽他的鬼話!”白煙蒸騰,熏得陸霜視線模糊,他只得瞇著眼急切地大喊。

    他和艾沙一左一右,雙手雙腳都被反綁在身后,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跪坐在籠中的地面。身側不到一米處就是炙熱沸騰的巖漿,如同爍金流火,緩緩滾動。即便他們能有辦法掙脫鎖鏈,割斷金屬牢籠的柵欄,也無法憑肉身趟過這汪熔巖巨池。

    “看清楚了?”阿諾德滿意地撫掌,“念在你和我有些淵源,我才以莫大的耐心跟你交涉。現在,是時候做出你的選擇。”

    章凝薄唇緊抿,烏黑的雙眸淡漠地俯視他。

    他饒有興趣地拄著手杖,隱在縹緲的煙霧后,注視自己的獵物:“他們可都是你出生入死的好隊友,你該不會為了一己私欲,不管他們的死活吧?”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輪椅自動駛向前方,靠近防彈玻璃,將核心掩在背后。

    “哦……不過我突然想起來,”以一種慢條斯理的語速,他雙眼放光,“陸知行正是雙星計劃的主持者,你如果害死他兒子,是不是也算大仇得報,兩不相欠?”

    “別聽他瞎扯!”陸霜大喊,“你以前無數次都毫不猶豫丟下我,這次也可以!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以后也不會!”

    艾沙緊咬下唇,強顏歡笑道:“我們早就說好的,不是嗎?”

    她臟污滿面,狼狽落魄,身上的作戰服早已千瘡百孔,破爛不堪。雖然仍故作堅強,她卻如一只驚弓之鳥,徒勞地試圖扭動身體,以躲避四面不斷濺落的巖漿。

    章凝望著阿諾德,面無表情地問:“Gareth呢?”

    阿諾德攤手:“死了呀。”

    他不可遏制地嘴角上揚,語氣卻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這樣的廢話。

    “你說什么?!”陸霜艱難回頭,灼灼的眼神怒視防彈玻璃后的上位者,“老東西,你殺了他?!”

    阿諾德慢慢斂笑,表情陰冷:“‘矛隼’是我苦心培養多年的棋子。不聽話的,自然都得死。”

    “你……!”艾沙眼角通紅,怒罵道,“你這個人渣!”

    “可是,如果不留他到今天,又怎么能引你們入局呢?”他轉而輕笑,抬起手杖指指天花板,“此時此刻,他應該正在被處決。不過,我可不想讓叛徒死得太痛快。”

    章凝冷道:“難怪你會眾叛親離。”

    阿諾德無所謂地聳聳肩:“快點吧,章凝,我也趕時間。你只有一分鐘,殺我做英雄,還是救你的隊友?當然,我之前提供的offer,也暫時仍然有效。”

    章凝沉默不語。

    “買家正在趕來的路上,”他興奮地舔舔嘴角,“而熔巖也不會好心等人。你們猜,如果軍火商獲得章凝上校的超重型核武器技術,第一個被夷為平地的會是哪個倒霉蛋國家?而你拼死累活想保護的平民,會不會將你們幾個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放你爹的狗屁!”陸霜破口怒罵,“歷史的罪人是你!唯利是圖的小人!”

    阿諾德輕輕笑道:“有需求就有市場,商人唯利是圖,天經地義。”

    局勢盡在掌控,莫大的快感促使他興奮地哆嗦:“來吧,讓我看看!我的孩子,究竟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章凝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大腦飛速運轉。

    如果以她的極限體能,跑到通道盡頭最少也需要十秒。啟動終端關閉核心耗時十秒,即便她能在剩下四十秒內殺掉阿諾德,通道和牢籠仍會陷落沉入熔巖,來不及返回救人。

    要么屈服,當一只座下走狗,要么放棄僅剩的至親至愛,余生痛苦悔恨,要么任務失敗,世界陷入混亂的戰爭。而阿諾德或許想要她嘗盡所有的這些苦果。

    平心而論,若是換做以前的任何一次,她都不會猶豫。

    她很早就察覺陸霜別有所圖。

    第一次南京空難后,她抓住跳傘的機會掉頭就走,完全沒管他們的死活;

    在以為找到夏云笙時,她再次果斷丟下他,還利用他掩護自己;

    在三星堆面對群起攻之的白毛怪,她也毅然決然拉著最近的艾沙跳斷崖,留陸霜和Gareth兩人殊死鏖戰;

    鋃鐺入獄那次,她更是直接將所有罪名推到他身上,以便自己能脫身離開。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次數多到她自己都愧于回想。

    因為她那時的自我認知是優秀的星艦舵手,是接受過嚴格軍隊訓練的上校,秉承優勝劣汰的宗旨,也信任自己的隊友能化險為夷。準確地說,她甚至從內心深處認為,不會自保的隊友不配做她的隊友。

    可無論她如何喪心病狂地犧牲陸霜,他都沒有絲毫怨言,甚至多次不惜搭上性命來救她;

    他們每次遇到的險境和謎團,也都靠艾沙淵博的學識化險為夷;

    甚至無數次出入海關、潛入強敵環伺的龍潭虎穴,半點離不開Gareth的技術和后勤支持。

    而到現在她才醒悟,她本來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如果光憑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數次危機中死里逃生,成功找回核心芯片。

    臨行之前緊握的手似乎還殘留著溫度,一顰一笑,歷歷在目。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就是個千燈會總部,我對他們的伎倆了如指掌!”

    “我們一定都會活下來的。”

    “有時候我感覺,我也想有勇氣……在現實中做點出格叛逆的事。”

    Gareth已經死了。

    如果她再袖手旁觀,陸霜和艾沙眼看也沒有活路。

    真實的她身為普通人,和他們沒有什么不同。

    如果換做是她身在牢籠,被迫成為天平上以性命做賭注的砝碼,她會希望自己被放棄嗎?

    但凡有得選,沒有人不想活著。

    然而,這個星球上同樣有數十億毫不知情的平民。他們正在經歷愛與被愛,有熱愛的事物,有亟待實現的夢想,生活也許艱難,也許貧窮,他們卻也同樣渴望活著。

    活著才有改變命運的希望。

    阿諾德原本只想讓她繼承章凝上校的記憶與能力,卻沒想到,她同樣被賦予的還有使命。由于陸知行事故導致的陰差陽錯,她甚至還多了幾分反叛的勇氣,少了些順從和規訓。

    如果章凝上校還活著,她會怎么做?

    在她的時間線里,人類文明已經毀滅,艦隊被迫流亡兩百六十年,才得以建立幸存者基地。她一定想要維護正在繁榮的地球。

    黃浦江的波瀾壯闊,鄱陽湖的漁舟唱晚,死亡谷的大氣神秘,三星堆的詭譎神廟,百慕大的清浪碧波,神農架的巍峨高山,金字塔的宏偉綺麗,大西洲的獨特文明,甚至北歐的冰川雪原。

    如果放任重型核武器技術流落世間,這一切瑰麗的自然景觀、璀璨的文明古跡都將灰飛煙滅。

    何況那數十億平民中,一定還有衣食富足的冬生和秋媛,成功開設獨立實驗室的艾沙,千年后成功當上女將軍的青烏,擁有自由生命的白落梅,在某個領域叱咤風云的克麗奧佩特拉七世,以及為子民謀福祉的蓋婭和Nova。

    無數個他們、她們,原本鮮活的生命該有的希望和成就,都將隨核武器帶來的戰爭逝去,隨騰起的蘑菇云煙消云散。

    孰輕孰重,難分難舍。

    遠遠傳來阿諾德的一聲長嘆,打斷章凝的思緒。

    “哎……我還以為真能高看你一眼,”他故作惋惜,“人最怕野心超過能力。不是誰都能做Z-001那樣的孤膽英雄。”

    似乎意識到死亡的迫近,陸霜和艾沙開始劇烈地掙扎,卻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即便是生死關頭,他們仍然不想干擾章凝的判斷。

    他遺憾攤手:“沒時間啦。或許,你還可以選擇給他們陪葬。”

    他露出優雅的微笑,按下自己身前控制臺上的紅色按鈕,雙手抱胸,準備欣賞即將上演的殘酷畫面。

    池中陡然巨響連連,白煙彌漫。巖漿劇烈沸騰,中心翻涌著象征死亡的橙色,如同地獄業火中燃燒的紅蓮,將四壁染得透亮。惡臭的硫化物劇毒氣體騰空,迅速充溢密閉的地下空間,活生生無異于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

    不過十幾秒,距離最近的兩人掙扎漸止。

    陸霜一向英俊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鐵青著臉,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恍惚間,他仍在艱難吐字:“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想要阻止核心的泄露才……選擇冒險求生……如果死可以……達成目的,我們可以求死……”

    因硫化物中毒所致的呼吸困難,他脖頸上的血管根根暴起,每說幾個字就不得不停下來喘氣,印象里瀟灑不羈的模樣已蕩然無存。

    艾沙也虛弱地癱倒在地,臉色蒼白如紙,雙眉緊蹙,涕泗橫流。

    “章凝……我只有最后一個請求,給我個痛快……”她幾近哀求地喘息道。

    她歪著頭,肩膀頂著岌岌可危的金屬柵欄,眼看就要滑入池中。爆裂的巖漿已經沾上她的長發,難聞的蛋白質焦臭味騰起,發絲瞬間化為烏有。

    所有人在臨死前,都終將狼狽不堪。

    “我不想做英雄,”章凝終于抬起頭來,“我們是一群普通* 人,只是選擇做不普通的事。”

    難道只有英雄和強者的故事才值得被書寫、被敘述嗎?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普通人同樣在與生活殊死搏斗,抵御絕望,對抗虛無。

    而普通人就是會糾結,會猶疑,會優柔寡斷。

    但普通人并不比孤膽英雄缺乏勇氣。

    “你知道嗎?其實世界上存在真正的神,你也同樣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冒牌貨,”她露出冰冷的微笑,“不過,哪怕是真正的神,只要敢擋我的路,我一樣照殺不誤。”

    她抬起手,扣動扳機。

    精準無誤的兩槍。

    章凝的槍法一向很準。兩顆子彈精準飛過熔巖,穿過柵欄,射進陸霜和艾沙的心臟!

    兩人應聲倒地,鮮血漸漸從心口洇開,匯入身下的熔巖。兩泊殷紅漸漸歸于一處,像與死神交握的手。

    “謝……謝……”痛苦終于結束,艾沙慘然一笑。

    下一秒,章凝揚手,星蝕凌空越過熔巖池,撕裂空氣,徑直釘入厚重的防彈玻璃,直取阿諾德的眉心位置!

    而她的人竟比星蝕更快,如流星,如朗月,跨越死亡,凌駕黑暗!

    第156章 決戰

    這一擊用盡章凝畢生所學, 星蝕如子彈釘入厚重的防彈玻璃,人類的頂尖科技不堪一擊,瞬間碎裂如蛛網。

    她緊隨而至, 凌空飛踢,腳尖正中破洞中心, 玻璃碎渣迸裂一地。星蝕去勢未竭,穿過玻璃后仍然直直飛向阿諾德的眉心, 甚至能看見他深褐色瞳孔中的倒影。

    眼見寒芒下一秒就要刺入頭顱, 阿諾德卻沒有絲毫驚慌之色,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 卻連人帶輪椅直接從原地消失!

    而他背后就是放置在底座上的核心, 章凝不得不飛身來救, 終于堪堪奪回匕首, 翻滾落地。

    熔巖池與密室間的玻璃洞穿, 地上落滿碎渣, 背后不斷有熱浪襲來。她單手撐地,仰頭看向詭異地出現在核心背后的阿諾德, 額上沁出細汗。他安然端坐在輪椅上,雙手交握,拄著黃花梨木制的手杖。

    “親手殺害隊友?”阿諾德輕笑, 語氣說不出是贊許欣賞還是陰陽怪氣, “不得不說, 哪怕是我都不一定有這種魄力。”

    章凝不理會他的挑釁, 雙眸不動聲色地微瞥,打量四周。

    密室不算大, 核心被安置在半米高的底座上,一旦動起手來, 很難避免誤傷。而核心內甚至還有兩個小型微夸克反應堆,如果遭到破壞,后果不堪設想。

    再一次地,對方算準她會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在千燈會內部,阿諾德一向深居簡出,極少出面,身為大中華區理事的陸霜潛伏多年,甚至都沒有見過他。

    傳說他老謀深算,城府莫測,多智近妖。從設計這一系列毒辣陷阱的手段來看,似乎名不虛傳。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阿諾德本人竟只是一個年近古稀、不良于行的老頭。

    然而以星蝕無與倫比的速度,他剛才究竟是如何躲過這致命一擊的?那種非人類的閃現動作,連章凝都沒有看清楚。

    短短幾秒間,她心念百轉。

    對付這種老奸巨猾的魔頭,光憑武力,難上加難。

    “章凝,我不想對你動手,”阿諾德斂起笑容,神色近乎憐憫,“別再執迷不悟。”

    章凝不動聲色地冷哼:“我也沒想殺你。我只想完成我的使命……她的使命。”

    阿諾德一愣,隨即雙肩聳動,大笑道:“荒謬!是什么讓你以為能殺得了我?”

    “你手里的星蝕,我賜予的,你的隊友,我給你挑選的,你本人更是我培養的工具,”他將視線落回章凝臉上,嘴角還有未收斂的冰冷笑意,“想殺我,就憑你?”

    章凝不答,徑直飛身撲上前去,伸手就要取底座上的核心。

    阿諾德氣定神閑,只在她即將觸碰到的前一秒,輕輕抬手一揮。

    一道光猛地從他手中射出,章凝早有準備,腳尖借力,半途翻下地,伸腳勾住底座的護欄,瞬間急轉90°。

    燦如金絲的激光斜射而去,密室外殘余的防彈玻璃頓時被燒穿。蛋白質的焦臭味騰起,幾縷章凝的頭發飄落在地。

    但凡她晚上半秒,激光灼穿的就將是她的視網膜。

    然而她真正的目標是底座背后的阿諾德。

    星蝕破風前探,卷挾的氣流掀起對方所剩不多的頭發,但下一秒,他故技重施,再度從原地消失,出現在章凝背后,激光緊追她而去。

    章凝一擊撲空,立即閃身躲避,但兩人距離極近,為時已晚。她小腿的舊傷處被洞穿,不由悶哼一聲,屈膝委頓在地。

    “哼,不自量力。”阿諾德端坐在核心背后,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在鄱陽湖村外的樹林中,章凝的右腿后側曾被黑曼巴的狙擊槍擊中,由于感染差點交代。他明顯是故意的。

    章凝單手撐地,傷處的皮肉被燒焦,騰起難聞的味道。鉆心的劇痛自神經傳入大腦,她咬緊下唇,死死盯著他,如倔強的頭狼。

    全知即全能。

    阿諾德知道她的所有技巧和弱點,而她對阿諾德一無所知。曾經她的自我認知是天外優秀戰士,普通人類在她面前不堪一擊,但現在她知道,她并不是。

    普通人會害怕,會絕望。

    阿諾德始終將核心護在身后,她沒有任何機會接近,更遑論啟動終端。

    “我猜,以你的年紀,你應該比我更怕死,”章凝咬著牙,調整呼吸以對抗劇痛,“任何頂尖科技都無法讓你重新行走,也無法阻止你的衰老和死亡,對吧?”

    “你想說什么?”阿諾德不置可否,“死之前賺點大錢,做點大事,人之常情,沒什么可恥的。”

    章凝慢慢勾起嘴角,看向他身后,冷笑道:“那就讓我看看,你本人有多少本事。”

    付出一點血的代價,她已經試探出阿諾德的底細。

    章凝緩緩站起身,以完好的左腿為支撐,徑直飛身撲向輪椅上的阿諾德!

    “還想找死!”阿諾德怒道,抬手射出激光,一路疾追。

    然而章凝早已料到,提前計劃過前進的路線,她在半空中陡然轉彎,負傷的右腿點上墻面借力,左支右絀,激光如影隨形追在她身后,卻總歸晚上半秒。

    僅僅幾步,她已接近阿諾德身前!

    章凝已經看出,他之所以能發射激光,倚仗于他手中的手杖。而他的瞬移能力,則來自座下的輪椅。這輪椅顯然是特制,雖然尚不清楚作用原理,但只要能將他逼下輪椅,就有勝算。

    七八道激光追在章凝身后,卻并未命中。眼見她已經破空襲來,阿諾德直接抬手橫掃,左側三米內的墻面齊齊被切割,刺耳的噪音令人頭皮發麻。

    章凝再度佯攻,猛地轉身躲向他背后,他收勢不及,眼見激光即將切斷自己的輪椅扶手,才堪堪停住。他心知不妙,立即施展瞬移,但章凝已經一腳踢在輪椅后部,他連人帶輪椅滑出去,筆直撞向前方墻面。

    章凝兩次佯攻,兵行險著,第一次是為試探他的手牌,第二次冒著被激光切斷核心的風險,目的就是要將他逼下輪椅。

    然而就在阿諾德即將撞墻的前一秒,輪椅卻瞬間移動回頭,如同失控的卡丁車反撞向章凝。

    她心下一驚,立即閃身避開,右腿牽動傷口,她的動作陡然一滯,摔倒在地。阿諾德沒有再追,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如同俯瞰一腳就可以踩死的螞蟻。

    “我勸你少打這個主意,”阿諾德也已看穿她的意圖,輕描淡寫地笑道,“放棄無謂的掙扎,我還能留你全尸。”

    章凝的胸口劇烈起伏,艱難地爬起身來。小腿的傷口仍在流血,下半身已麻木不堪。星蝕粗糲的刀柄硌著手心,她感受到自己的體力正在快速流失。

    每一次輪椅的瞬移都如同魔法,她甚至看不清阿諾德的操作,只能說明他不是用機械操控,恐怕是某種反應極快的觸發機制。

    驀地,她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

    阿諾德之所以對她的舊傷了如指掌,且在亞特蘭蒂斯時還能準確無誤找到歸墟的位置,恐怕不是由于Gareth或任何人的告密。

    而是從一開始,她的一切行動就處于千燈會總部的嚴密監視下。

    她伸手,慢慢摸到自己的耳釘。除星蝕外,這是唯一一枚她隨身攜帶的物件。

    毫無疑問,如果星蝕和耳釘是章凝上校的遺物,他們不可能對這些物件不做測試和檢測,甚至改裝。

    “你在我的耳釘里裝有定位功能,”她開口,“而你的輪椅,則是用章凝上校的腦電波通訊器技術破解復制的,對嗎?”

    根據她擁有的記憶,耳釘是一枚來自地外基地最前沿科研領域的通訊器,以量子糾纏技術建立聯系,并用腦電波進行控制。

    如果章凝上校留下的夸克彈核技術能被破解復制,對于當前地球科技而言,雖然量子糾纏恐怕暫無希望,但復刻腦電波技術的難度并不算高。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他能在短時間內實現瞬移,并擁有如此驚人的反應速度。

    阿諾德知道她在套話,沒有回答,只是好整以暇地冷哼一聲。

    章凝露出微笑:“知道了。”

    下一秒,她徑直沖向阿諾德。

    對方立即伸手,激光如影隨形,疾射而出,毫無意外洞穿她的左肩胛骨,切割一道長達五厘米的傷口,距離心臟只在分寸之間。

    皮肉燒焦的難聞臭味熏人欲嘔,身體幾乎被撕裂。她卻咬緊牙關,毫不避讓,右手星蝕疾砍,揮出凌厲的弧度,直取阿諾德。

    以命搏命。

    阿諾德沒想到她竟然不躲,右臂連帶手杖被齊齊切斷,飛進身后的熔巖池中,斷口處血流如注。

    不等他下意識回頭看,章凝直接撲向核心,不顧幾乎已經自上而下撕裂的左半邊身體,仍然伸手試圖強搶。

    “你瘋了?”阿諾德怒斥。

    輪椅瞬間移動,出現在核心面前,擋住去路。

    章凝要的就是這一刻。

    她人在半空霍然收手,轉而右手前探,手中的星蝕直直逼近他的胸口。

    她預判他一定會來救。

    “該死!”阿諾德咒罵一聲,立即驅動輪椅,卻晚一步,星蝕沒入左肩。

    兩人各自負傷,一觸即分。章凝筋疲力竭地滾落,鮮血揮灑一地,已分不清來自于誰。

    “你變慢了。”她意味不明地吐出一句。

    阿諾德的眉心微微一頓。她的話戳中他心底的疑惑,但他不可能在這時候承認。

    “不可能,只要我的大腦還在工作,”阿諾德傲慢地回答,“倒是你,這種自殺式攻擊你還能來幾次?”

    章凝渾身浴血,無力地倒在一地玻璃碎片中,氣喘吁吁。她的作戰服已被激光灼裂,冒著焦煙。敞開的布料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已發黑焦炭化,血還在汨汨涌出。

    身下的血泊慢慢洇開,將一地玻璃碎片染為紅色。她沉默不語,仍然面無表情。

    雖然仍在強撐神志,但她看上去確實已經沒有還手之力。

    阿諾德興趣缺缺地打個哈欠,神色如常,仿佛根本沒有失去一條胳膊:“到此為止吧,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輪椅緩緩駛向前,阿諾德居高臨下,俯視著躺在地上的章凝,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意。滿面鮮血中,章凝烏黑發亮的雙眸仍然死死盯著他,用僅剩的右臂和左腿試圖支撐,卻一時站不起來。

    “你是我親手培養的孩子,像Gareth一樣,我本來也不想殺你,”他故作惋惜,“可惜,賤民就是永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自取滅亡。”

    他按下輪椅的扶手頂端,一支小巧玲瓏的槍應聲彈出。

    章凝無力地掙扎。迎著她不甘的目光,阿諾德用僅剩的左手緩緩舉起槍,仿佛掌管生殺予奪的神明。

    黑洞洞的槍口倒映在瞳孔中,章凝認出,這也是一把小型激光武器。

    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她連再次站立的能力都沒有。

    這就是結束嗎?

    不,她不想認命。

    在阿諾德得意的注視下,章凝忽地做出一個奇怪的動作。她用僅剩的完好右手緩緩握拳,舉到左肩的傷口下端心臟的位置,眼神淡漠,嘴角微揚。

    滿地熔巖與鮮血中,她雖然全身已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表情卻平和安寧,仿佛只是個正在祈禱的圣女。

    阿諾德一愣,隨即長嘆,語氣近乎嫌惡:“你真讓我失望……我一手塑造的頂級戰士,卻也會跟賤民一樣慌不擇路,信應時庭那幫家伙的胡言亂語?”

    “說再見吧,孩子。”他扣下扳機,“失敗的造物不配存活于世。”

    意料中的死亡激光并未觸發。阿諾德狐疑地調轉槍口,試圖再次驅動手中的殺器。

    “我說過,世界上存在真正的神。”章凝語氣憐憫,“而你,和從前的我一樣無知。”

    同一時間,她凝聚所有力量,抓住這瞬間的機會,飛身向前,直接橫腿掃向他座下的輪椅!

    星蝕接踵而至,凌空劃出綺麗的弧光,不給他掙扎的機會,徑直沒入胸口。

    年邁狂妄的老者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失去對輪椅的控制,惶然無措,跌落在地。在他的心臟處,準確無誤地插著一柄冰藍的匕首,鮮血如暴突的泉眼不斷噴涌。

    “怎么……可能……”他只來得及說出幾個字,就被鮮血嗆住喉嚨。

    他劇烈咳嗽著,噴出一大口暗紅的血,雙眼猶自圓睜,全身神經質地抽搐。

    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個發病亟待救治的普通老人。

    章凝慢慢爬起身來,彎下腰,握住他心口處的刀柄,翻攪轉動。

    “以凡人之軀,一樣可以比肩神明。”她伏在對方耳邊,輕輕地說,“可惜你不相信。”

    此時此刻,在基地百米之上的地面,雷克雅未克的游客正迎來今冬的第一次極光。

    無數射電高能粒子從太陽系中心噴涌而來,像子彈般射向這顆藍色星球的南北兩極,與大氣層劇烈碰撞,形成綺麗美妙、變幻莫測的極光。

    下一秒,鈴聲大作,凄厲的警報響徹基地。阿諾德頭頂的光源無力地閃爍幾下,陡然熄滅。

    因強烈的太陽風暴,基地已經斷電。

    密室瞬間陷入黑暗,只有炙熱的巖漿仍在放射不祥的光芒,映著滿地斑斑血泊,如同修羅地獄。

    阿諾德皺眉捂緊胸口,鮮血仍不斷從指縫中爭先恐后地涌出。他無力地仰躺在地,頭歪向一側,終于得以面對熔巖池的方向。

    仿佛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畫面,他驚懼不已,緊盯著池面,無助地張張嘴:“你……你們……”

    方才兩人的近身搏斗中,章凝一直控制他的方向,不給他機會關注到核心的另一側,為的就是此刻。

    她順著阿諾德的視線望去,終于露出釋然的笑意:“我們會贏的,一直都會。”

    本該早已橫尸兩具的牢籠中,有兩道熟悉的身影正竭力站起身來。他們身前的金屬圍欄已被齊齊割斷,斷面光滑如琢。

    陸霜一手捂著傷口,艱難轉身,另一手亮出手中的武器,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那是章凝開槍射向他們的那兩顆子彈。

    “你會用激光武器……我們也會……”他笑得燦爛,一口白牙卻已被血色浸透。

    阿諾德瞬間明白原委。

    他們早已演練過,一旦其他人失手被捕,為免受人威脅,章凝會直接開槍。但她使用的是被特別改裝過的空包彈,殺傷力遠不及正式子彈,且空出的裝藥部分,內置有一個微型激光發射器。

    然而很快,阿諾德的嘴角再度微微上揚。

    陸霜和艾沙同樣身負重傷,眼見連起身行走都費勁,絕無可能逃出四周偌大的熔巖地獄。

    他緩緩抬眼,看向蹲伏在他身前的章凝,眼角流露出勢在必得的笑意。

    章凝一言不發,靜靜仰頭,看向天花板。

    阿諾德神色劇變。

    “轟隆——”

    似有某種無言的默契,劇烈的爆炸聲從頭頂傳來,密室猛地一顫。

    阿諾德下意識閉上眼。他知道大勢已去。

    摧枯拉朽的巨響很快不絕于耳,樓板接二連三地掉落,慘叫聲撕心裂肺,無數建筑殘骸、尸體落入熔巖池中,緩緩沉沒。

    地下一層發生爆炸。

    毫無疑問,這是Gareth的手筆。

    樓板、尸體不斷墜落,濺起滾燙的熔巖,卻正好成為陸霜和艾沙的墊腳石。

    陸霜狼狽地抱著頭,大喊道:“走!”

    艾沙心領神會,探身向池中堆疊的廢墟騰挪。兩人頭頂的建筑還在不住垮塌墜落,他們捂著傷口,艱難地避開障礙,匍匐往章凝的方向靠近。

    章凝拔出插在阿諾德胸口的星蝕,緩緩站起身來。迸射的鮮血濺她半腿,她全身浴血,眼神卻亮如妖鬼,仿佛從修羅地獄中冉冉升起的殺神。

    “……咕……”阿諾德的神情幾度變幻,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至極,卻已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所有的不甘、怒吼、咒罵,都被堵在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內。

    章凝徑直從尸體上跨過,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她取出藏在懷中的終端,貼上核心外壁,手指點按,開啟核心芯片自毀模式。

    而后,她走到熔巖池邊,借助還未完全沉沒的廢墟和尸塊,幾個起落間,緊緊抓住陸霜和艾沙的手,將他們救上來。

    “我的計劃……還可以吧?”陸霜露出一個血腥的微笑,眼神亮晶晶的,像討要獎勵的小狗。

    章凝糾正他:“是我們的計劃。”

    艾沙笑著附和:“對,是我們的計劃!”

    三只手沾滿血污,緊緊握在一處。

    他們氣喘吁吁,精疲力盡地滾上池邊,胡亂癱倒,再也爬不起來。

    “章凝上校,請問是否確認啟動夸克彈自我坍縮機制?此命令一經下達,不可撤回,請謹慎考慮!”

    身后終端綠光閃爍,機械的電子女聲迅速發問,緊迫而急促。

    章凝抬頭,望向眼前這一地狼藉。

    萊瓦汀地下基地已幾成廢墟。

    周遭的震顫塌陷仍未停止,炙熱的熔巖不斷外溢,眼看就要淹沒池邊,血腥、硫化物與塵灰的味道混合在空氣中,氤氳出難以名狀的惡臭。

    池中胡亂堆疊著無數混凝土塊、尸骸與,無不沾滿鮮血,塞得滿滿當當,被巖漿緩緩吞噬、融化,仿佛地獄業火,燒盡一切罪惡。

    而在遙遠的地面,如輕紗如薄霧的極光下,無數尖銳的鳴笛正從四面八方飛來,靠近這方小小的地熱發電站。

    章凝的視線被熔巖池角落某處拴住,神情復雜。她沉默良久,終究只是輕嘆一聲,什么也沒說。

    回過頭,她向終端命令道:“我是章凝,確認啟動坍縮機制。”

    終端的綠光雙閃三次,而后紅燈長亮,隨即陡然熄滅。

    沿著她方才的目光,陸霜視線逡巡,向那個角落找去。他陡然血沖腦門,猛地直起上半身,試圖不顧一切爬過去,卻開始劇烈咳嗽,再次癱倒。

    他死死盯著池中一角,目眥盡裂。凌亂不堪的廢墟中隱隱露出一縷金發,纏繞在刺出混凝土塊的鋼筋上,周圍散落著各種人體組織,早已分辨不出是血跡還是腦漿。

    那是Gareth的尸身。

    他如期完成自己的承諾,在最后送他們一程,卻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章凝和陸霜對視一眼,看見對方眼圈通紅。她咬著下唇,搖搖頭,兩人默契地什么也沒說。

    “三!”

    “二!”

    “一!”

    如同新年倒數,三張面孔神色各異,齊齊盯著那枚如花苞狀的金屬構體。

    倒計時結束,核心的花瓣裂為三處,像蛋殼般掉落在地。芯片的紅燈閃爍三次,再次要求確認。

    “確認指令。”章凝輕聲說。

    幾秒鐘后,隨著一聲微弱的爆響,芯片冒出白煙,瞬間化為烏有。

    而后,整枚核心驀地發出劇烈的閃白光芒,奪目炫神,令人幾乎不敢逼視。那光芒圣潔而純凈,像池中怒放的蓮花,仿佛能凈化這一池污穢。

    花開到荼蘼,光芒倏然熄滅。視野漸漸清明,底座上空空如也,核心已經消失無蹤。

    如同一個破碎的夢境。

    三人不約而同地長吁一口氣。互相看著對方血跡斑斑的臉,他們終于如釋重負地笑出來。

    第157章 逢生

    核心徹底消失, 基地下層一片狼藉。

    輪椅歪倒在地,阿諾德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目光呆滯, 尸體蜷縮著,漸漸失去溫度。

    墜落池中的士兵慘叫著, 掙扎扭動著,卻仍被紅黑色的熔巖吞噬。

    但池中的動靜并未平息。

    天花板上兩層都已坍塌, 掉落的廢墟遠遠超過熔巖池的容量, 炙熱滾燙的巖漿不斷外溢, 沿著池壁攻城略地, 池中原有的通道已被完全湮沒。

    “快走!”章凝見勢不對, 踉蹌著爬起身, 奮力攙扶起陸霜和艾沙, 轉移退入密室。

    左肩胛骨幾乎被激光洞穿, 只能全靠僅剩的右手, 一番折騰后,小腿傷口又開始崩裂流血。章凝靠墻癱坐, 已是強弩之末,一句話說不出來。

    陸霜和艾沙各自橫陳躺在她腳邊,盡管已經采用半臥位, 神志還算清醒, 但情況不容樂觀, 需要盡快接受救治。

    正在此時, 頭頂的警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劇烈的電子音警報。

    “警告!警告!鉆井發生硫化物氣體泄漏!所有人員迅速轉移!所有人員迅速轉移!”

    尖利的雙重警報交疊在一起, 昭示著死亡的臨近。

    基地深處的鉆井通道內,因劇烈爆炸而導致的裂縫正在迅速蔓延, 原有的保護層幾乎已成齏粉,無數劇毒的硫化物氣體正從腳下逃逸,沿通風系統攻占整個基地。

    “得盡快找到出口。”章凝抹去臉上的血和汗,冷靜四顧。

    阿諾德的尸體僵硬地側躺在地,原先用以承載核心的基座空空如也,池中溢出的熔巖仍在不斷接近密室,才過去半分鐘不到,已經蔓延好幾米。

    照明系統早已失效,密室內忽明忽暗,一地殷紅觸目驚心,甚至說不清是警示燈照射的赤紅,還是熔巖的火紅,或是滿地鮮血的紅。

    章凝艱難地挪動身體,半跪在地上摸索。密室左側有一道隱蔽的門,應該是唯一的出入口,但外面的通道也已經倒塌,被廢墟封死,根本推不開。

    頭頂的通風管道也不再輸送新鮮空氣,只有被堵塞的塵灰和水泥塊簌簌掉落,混雜著硫化物的難聞氣息。

    所有的方向都已嘗試過,無路可退。

    或者說,從一開始這個計劃就沒有包含全身而退的那部分,是生是死全憑天意。

    “陸霜,艾沙,”章凝一無所獲,只得挪回原處,“還有沒有其他可能的出口?”

    卻沒有回應。

    “陸霜!艾沙!”心底騰起不好的預感,她拔高聲音喊道。

    橙紅的光線明滅不定,她湊近細看,才發現兩人渾身浴血,臉色蒼白得可怕,胸口起伏微弱,幾乎難以辨認。徒手爬過熔巖池后,他們身穿的作戰服也早已被巖漿融化,大大小小的灼傷遍布全身。

    章凝心下一沉,勉強扶起陸霜,他渾身綿軟無力,徑直倒在她肩上。她伸手一摸,發現他背后亦是洇濕一片,入手溫膩。子彈應是穿胸而過,后心也有傷口,還在流血。

    空包彈的殺傷力雖不及實彈,章凝開槍時也已避開要害,但因射擊距離近,幾乎貫穿胸腔。大量失血的情況下,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你們堅持一下!”章凝大喊。

    幸好這是之前就預演過的計劃,背包里都有準備對應措施。

    她立即找出簡易醫療箱,用醫用塑料薄膜蓋住前后傷口,再用無菌襯墊覆蓋,最外層用紗布緊緊包扎。鮮血仍在不斷向外涌出,不多時,潔白的紗布就被洇開,像一團殷紅的爛肉。

    “陸霜!艾沙!”她狠狠掐他們的人中。

    “……干嘛?”陸霜悠悠醒轉,“差點睡著。”

    “別再睡過去了!”章凝急道,“保持清醒!”

    失血過多的情況下,大腦容易缺氧昏迷,人一旦睡過去,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

    劇烈的痛覺刺激下,艾沙微微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煉獄中,不由扯扯嘴角:“咱們……是不是出不去啦?”

    “這不是……早有預料的么?”陸霜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眼神呆滯,“反正任務已經完成,跟Gareth死在一起……也不錯,大家不孤單。”

    章凝跪坐在兩人面前,手上還在纏止血帶,勉強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以往的任何一次,她都沒有像這樣絕望無助過。

    思緒混亂如麻,她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也想不出她要怎么帶兩個身受重傷、命不久矣的隊友逃出生天。

    “也……也是,”艾沙附和道,“我們搗了總部的老巢……徹底毀掉核心……這種不可能的任務……都做到了,還想不死,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人?”

    “別說話,省點力氣。”

    陸霜和艾沙的裝備早已被基地的人搜刮殆盡,章凝只能艱難地爬起身,用唯一完好的右手翻過自己的背包,匯集所有物資,全部攤開在狼藉的廢墟里。

    防毒面罩、水,消炎止痛藥和幾支腎上腺素,以及彈藥補給。這次Gareth不在,物資都是陸霜負責準備,還算可用。

    她給兩人戴上防毒面罩,各自灌進去幾顆消炎藥,打一針腎上腺素,再脫下衣服,蓋在他們身上保暖。染血的貼身布料早已與自己的傷口粘連板結,分離都頗費一番功夫。

    “你們不能睡,聽見沒有?”章凝命令道,“我來想辦法。”

    熔巖的攻勢越來越近,密室內溫度漸漸升高。她身上僅剩一件工裝背心,肩胛骨上焦黑與赤紅的傷口觸目驚心。將剩余的紗布系在左肩近心端止血,她低頭一咬,牙齒卡住末端,單手草草打結。

    兩人的傷勢再也無法承受任何移動,章凝只能將殘余的混凝土方拖過來,頂端架上阿諾德的尸體和輪椅,在他們身前筑一道臨時工事,權當防護掩體。

    她要嘗試炸開被堵住的門,從廢墟中硬生生開出一條通道。

    遇山開山,遇火蹈火,即便希望渺茫,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等死。

    章凝單手扶墻,踉蹌著半跪在地,往門口的廢墟前堆上一小捆炸藥。一向凝定的手卻不自覺劇烈顫抖,抓著火機點不著引線。

    Gareth已經犧牲,陸霜和艾沙的性命危在旦夕。

    早在得知自己真實身份的時候,又或者在不得不親手射出子彈的那一刻,章凝就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置身事外。

    這世界一切的璀璨與消亡,與她有關。

    她揉揉被血和冷汗糊住的雙眼,強迫自己冷靜。

    如果現在被困在絕境的是章凝上校,她一定不會有絲毫猶豫,賭上一切帶上戰友逃生。

    如果她能做到,章凝也沒有理由不可以。

    再睜眼時,視野稍微清明。她劃開砂輪,火苗歡快地跳躍,湊上引線。

    火星四濺。

    勉強拖著殘軀,她迅速后撤,還沒來得及躲到掩體后,爆炸的沖擊波已經撲面撞來,她的大腦嗡然一聲。

    漫天灰石土方劈頭蓋臉砸在身上,幾乎淹沒章凝半個身子。她只來得及護住頭,耳膜劇烈轟鳴,眼前一陣陣發黑。

    硝煙散處,原先的密室門被炸出一個大洞,封得嚴嚴實實的廢墟似乎有些松動的空隙,向房間內流瀉一地。

    “唔……”陸霜皺眉,疑惑地嘟囔道,“章凝,你在搞什么?”

    “找出口。”章凝操起星蝕,蹲在廢墟里開路,頭也不回地答道。

    “別……白費力氣啦,”陸霜虛弱地笑笑,“這個結局……我們早知道,沒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她切割大塊混凝土,徒手摳出殘余的碎屑,扔到墻角:“我不接受。”

    “可是……好累啊……”陸霜喃喃地說,感覺意識正在遠去,聲音逐漸低落。

    “不許睡!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章凝霍然回頭,雙眼通紅,哽咽而強硬地命令道。

    陸霜的神志似又被拉回來,怔怔地望著殘破不堪的天花板。由于無法承受劇痛,神經已經關閉感知,人仿佛輕飄飄地,浮在宇宙混沌間。

    身邊的艾沙不見動靜,好幾秒,才有一點喘息嚶嚀的聲音,表示自己還活著。

    這是一場生死豪賭,他們本來就是殺紅眼的賭客。賭“神”會出手,賭命運會站在自己這邊。能走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上天眷顧。

    章凝一言不發,魔怔般機械地重復切割、挖掘、搬運的動作,心中已沒有任何雜念。

    驀地,她聽見陸霜的聲音遙遙從掩體后傳來:“章凝。”

    “嗯?”

    “上次你說……給你時間,”陸霜悶悶地說,語氣近似乞求,“現在快沒時間啦。你能不能……給我個答案?”

    如果無法及時得到救治,眼看他是真的時日無多。

    章凝沉默片刻,手中動作仍舊沒停。

    “* 我……”

    陸霜笑笑,隨即劇烈咳嗽,嘴角溢出血沫來:“我知道了。”

    狠心的女人。

    “現在不是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章凝開口說道,“如果我順你的意,你會認為這是善意的謊言,如果不順你的意,只會讓你更加失去求生的意志。無論怎么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答案。”

    陸霜慘然一笑:“不愧是你。”

    四周恢復闃寂,只有熔巖上漲,氣泡破滅,像火舌舔舐的聲音,以及章凝彎腰工作的動靜。

    星蝕的助力讓她動作很快,說話間已清出約三米深的通道,身后的密室里,廢墟堆出一人高。

    炸藥還有剩余,挖不動就繼續向前炸,直到炸穿朗朗乾坤。

    陸霜半仰起頭,吃力地朝章凝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無數砂石土塊和尸體堆成的山。這一人高的廢墟像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隔閡,仿佛無論如何都無法越過。

    章凝起身,繼續搬運炸藥,準備進行二次爆破。

    然而因長時間下蹲,雙腿已經發麻,傷口再度撕裂流血。她走得太急,猛地牽動灼裂的肩胛骨,血流如注,早已透支的體力再也無法支撐。

    徹底昏迷之前,她陡然聽到什么聲音,從洞外遙遙傳來。她的耳力一向遠超常人,但此時已經無力分辨是幻是真。

    她頹然倒地,只來得及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這里!”

    ————————————————

    再次醒來時,眼前燈光刺眼,胡亂地四處亂晃。

    她艱難地動動手指,發現自己躺在擔架上,正在行進。全身傷口做過簡易包扎,痛楚稍緩,看來死神已遠。

    四周似乎是某種人工開鑿的坑洞,隱約可以分辨抬擔架者熒光色的身影。

    “……”她張張嘴,嘶啞的喉嚨暫時說不出話。

    身前的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他身穿橙黃特制防護服,戴著防毒面罩和頭盔,面罩后隱約可見一雙冷淡而銳利的眼。

    章凝微微愣住,半晌,才不可思議地吐出一個名字:“陳涵?”

    對方向她使個眼色:“我不是陳涵,我們是來勘探地熱的中國工程隊,意外發現有人被困。”

    “你醒了?!”

    章凝還沒反應過來,視野正上方冷不丁出現另一張熟悉的臉。

    這兩人她不可能認錯。

    可是他們怎么會出現在萬里之外的冰島地下基地?

    “你的傷已經初步處理好,”顧子沉熱情地解釋,“陸霜和李艾沙的傷勢太重,只能先一步緊急轉移出去,安排救治。放心吧。”

    “你們怎么……”章凝腦中有一萬個問號。

    他們在冰島雪原的百米地下,整座基地塌陷成廢墟,熔巖池不斷外溢,劇毒的火山氣體瘋狂逃逸,當時唯一清醒的她也已經昏迷,應是必死局。對方是怎么救到的?

    仿佛知道她心底的疑惑,顧子沉有幾分得意地說:“幸好陸霜提前知會大概位置,我們又聽到你的呼救……老實說,再晚一時半刻的話,就是另一回事了。”

    章凝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智者的安排。

    他們畢竟在別國地界,智者就算再想救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插手,只能提前安排人偽裝成民間工程隊,以合作勘探地熱為借口下來找人。而陳涵和顧子沉跟他們多次打過交道,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之一。

    恍惚間,擔架的角度已由平行轉為向上,他們正在接近地面。

    “智者的任務……沒問題吧?”陳涵不忘最關鍵的問題。

    章凝點點頭。

    “真厲害!接下來我們會接手,妥善處理一切問題,”顧子沉語氣里有三分佩服,“你們就安心養傷吧。”

    雖然他們對章凝一行的具體任務一無所知,但就慘烈血腥的現場來看,不難想象艱巨程度。

    “謝謝。”章凝輕聲答道。

    通道僅容一人通過,似乎是基地原有的通風斜井臨時拓寬而成,開挖痕跡還很新。大約每二十米處都有人持礦燈警戒,想來被安排出動搜救的人還不少。

    某種熟悉的安全感讓章凝短暫地放松,擔架晃晃悠悠,像童年的搖籃。

    她終于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朦朧的意識間,她似乎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實驗室。

    而這一次,她終于得以成功跳下手術臺,殺死一切攔路的阻礙者,逃出基地,再見天日。

    她不再為過去所困。

    “小心她的頭。”人們互相提醒著,七手八腳將擔架抬上雪地。

    迎面而來的雪光刺痛眼角膜,章凝的睫毛不斷顫動,直到漸漸清醒,不得不微微睜開眼睛。

    這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極光。

    冰島的夜幕星光璀璨,而在黑天鵝絨般的幕布上,墨綠、緋紅、幽藍的光如輕紗,如煙霧,輕盈舞動。

    仿佛正在上演一曲寂靜深邃的宇宙終章。

    第158章 封神

    2016年冰島冬季的第一場極光盛大而熱烈, 已經一連持續數天之久。

    “據相關學者介紹,本次極光是由自2011年以來最為強烈的地磁暴引起,”主持人用一口濃重的北歐口音英語播報著, 她身后的屏幕上,各色絢麗的極光正如輕紗籠罩夜空, “地磁暴是太陽風高速等離子體受地球南北磁極吸引,抵達地球大氣層后而引起的磁場全球性劇烈擾動現象。”

    “據了解, 目前本次地磁暴已引發不少全球性|事故, 有少數國家和地區出現停電故障, ”主持人的聲音被調小, 直至轉為靜音的畫面, “預計未來幾天內, 由地磁暴導致的極光現象以及引發的通訊、電力故障仍可能持續, 普通民眾也可能會出現精神狀態異常、睡眠質量干擾等問題, 建議做好對應防范措施。”

    “滴——滴——”

    電視的播報聲歸于岑寂, 監控設備的電子提示音漸漸浮凸。

    “命都差點沒了,不想著好好養傷, 還看電視。”

    陸霜不用想都知道是誰。章凝站在門口,信手丟下遙控器。她的左肩還綁著厚厚的彈力繃帶,僅能靠右手行動。

    陸霜虛弱歸虛弱, 一張嘴可不饒人, 立即不滿地抗議:“這是‘神’賜予我們的禮物, 可不能辜負。”

    只有他們知道, 這句話是雙關。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地磁暴,章凝在對抗阿諾德的戰斗中幾乎沒有勝算。憑借那幾秒對腦電波的干擾, 她才得以抓住機會,一擊致命。

    伊迪絲口中的“等待時間的安排”, 就應驗在這里。

    章凝走進病房,環顧四周。房間干凈雅致,配色冷淡,是典型的北歐本土風格,但從墻壁和地面的用材來看,顯然是由集裝箱板房臨時建成。

    陸霜和艾沙各自躺在病床上,全身連著密密麻麻的電極和線管。艾沙動彈不得,看見她來,勉強露出微笑,權當打招呼。

    章凝單手收起中間的屏風阻隔,拖來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下。

    “你少貧兩句,多睡覺。”她拿陸霜沒辦法,只得無奈地翻個白眼。

    陸霜不以為然地嬉笑:“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啊……”

    “差點就……沒法說話了,還不讓人補上啊……”

    艾沙的情況比陸霜略差,氣虛體弱,說幾個字就得停下來,緩一緩喘口氣。她劫后余生,竟然也還有心情開玩笑。

    章凝輕嘆一聲,視線落到兩張病床的床尾處。他們的病歷診斷幾乎沒有區別。

    “胸腔貫穿中彈引發失血性休克,彈孔距心臟約1cm,第二、三肋骨斷裂;全身多處燒傷,長約5-6cm,短約1-2cm;長期嗆入硫化物氣體,上呼吸道、肺部均有不同程度感染及內部灼傷;傷者意識不清,昏迷3天后蘇醒。”

    簡單來說,就是在鬼門關左右橫跳三四次。

    雖然當時三人都已奄奄一息,但他們畢竟還是肉體凡胎,傷勢又遠比章凝嚴重,恢復速度也大不及她,以至于目前每天只能有半小時特許探視,絕大多數時候仍然需要上重癥監護。

    “他們……找到Gareth了嗎?”艾沙強撐著問。

    “他……”章凝垂下眼,沉默片刻,還是選擇說實話,“現場情況太慘烈,他跟其他尸體和混凝土樓板殘骸混在一起,已經……難以辨認。”

    她沒有說的是,派去善后的醫療隊不僅一無所獲,甚至所有進去的人都嘔吐不止。基地的墻壁、地面到處都是潑灑的血跡,巖漿攪拌尸塊,混凝土間雜人體組織,即便工作人員都見多識廣,仍然超過人類的心理承受極限。

    不難想象當時那一戰的慘烈程度。

    哀痛像有毒的氣體,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

    艾沙一怔:“他……”

    雖說多少有心理準備,可殘忍的真相總歸讓人難以面對。

    陸霜沉默片刻,收斂笑意:“是我沒能保護好他。”

    對于自己的死,Gareth像是早有預料。

    當初制訂計劃時,他們曾針對所有可能會面臨的危機做過預案。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一旦自己被捕,就引爆提前藏在辦公室洗手間里的巨額當量炸藥。

    而遙控的引線,就藏在他的牙齒里。

    事實上,所有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危機預案。每個人都想著,大不了同歸于盡。

    但誰也沒想到,命運選中的會是一向最謹慎保守的他。

    章凝咬緊下唇,聲音也少見地有些哽咽:“他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之一。”

    “其實作為隊友,我們都有責任。”

    艾沙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兩行清淚慢慢淌下眼角,沒入發際線。

    她吸吸鼻子,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我們都有心理準備!而且,如果當時是我們任何一個人死,都不希望剩下的人為此自責,對吧?”

    她試圖緩和氣氛,卻只是徒勞,反而越說越難過,只得默默背過身,對著窗外。

    窗外是一片開闊的荒原,大雪紛飛,銀裝素裹。透過略微起霧的玻璃,繽紛綺麗的極光遙遙照進病房,像一雙溫柔的手撫慰著傷者。

    “他早就說過,他想干一些轟轟烈烈的叛逆的事,”陸霜也眼眶一熱,“現在他做到了。憑借一己之力攻破總部森嚴的安保系統,炸毀整個萊瓦汀基地,這些都是前無古人的壯舉。”

    艾沙笑笑:“說得也是。如果不是他,我們都會被熔巖燒死。這些都是他的功勞。”

    章凝默然不語。

    某種意義上,她也欠遙遠的章凝上校一條命。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她不可能有機會活下來,獲得第二次生命。

    她已經替對方完成使命,然后呢?

    曾經的章凝只是一個普通大學生,可這個身份已經死亡,與之相關的一切都已塵封割舍,再難回到從前的生活。即便是作為章凝上校,也被困在地球時空,找不到回家的歸路。

    兩個身份早已在她的腦中融為一體,她們共享夢想、使命、悲喜,卻沒有一個真正屬于還活著的她。

    她茫然四顧。

    接下來,應該往何處去?

    視線落到窗邊的女子,章凝不由開口問道:“艾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艾沙抬頭看向她,意外地一怔。

    老實說,章凝向來目標明確,執行力更是不容置疑。很少能在她身上看見這種無措的表情。

    艾沙沉思片刻,答道:“我……想繼續科研工作,如果還有機會的話。當然,這一次,我要開設屬于我自己的獨立實驗室。”

    章凝點點頭,神情復雜。

    “探視時間到,”門口的醫護人員探頭進來,輕聲提醒,“章小姐,你該走了。病人需要充分的休息。”

    “好。”章凝回過神來。

    她起身正要走,手卻猛然被人抓住。她回過頭,正見陸霜掙扎著坐起來,還插著留置針的手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你呢?你以后要去哪里?”

    章凝猝不及防被說中心事,恍惚片刻,搖搖頭。

    “如果你不知道,可以先到處走走,”他熱切地說,“但是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要跟著你。”

    意識到這句話里的壓迫感,他又拉下嘴角,頗有幾分可憐兮兮的意味。

    “可以嗎?”

    他鼻間連著氧氣管,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有殘留的塵灰和血跡,狼狽不堪。身上的病號服領口露出大大小小的斑駁傷口,有些已經發黑,邊緣的愈合處泛著新粉色。

    “你知道……”章凝猶豫著,想掙脫,“我其實并不是章凝上校……”

    “我管你是誰!”陸霜猛地打斷她,“你就是你本人,是和我們一起走到現在的這個人,是我手里的這個人!”

    因過分激動,他臉頰泛紅,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門外陡然沖進來幾位醫護人員,掰開他的手,七手八腳地給他吸痰。他被放倒在病床上,乖巧地任人擺布,卻始終沒有移開目光,定定地看著章凝。

    章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見地有些手足無措。良久,她才幾不可見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靠窗的病床上,艾沙噗嗤一聲笑出來,促狹地看向陸霜:“我可什么都沒聽見。”

    安置他們的病房是中方的醫療隊基地,名義上是民間公司,實際都是從國內抽調的精銳。醫護人員訓練有素,早已習慣嚴格遵守紀律,也不會私下打聽這幾位特殊病人的來歷。

    其實地球的各個角落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危機,但絕大多數都被提前妥善處理,普通人一輩子也不會見識到。對于他們而言,遙遠的哭聲早在傳入耳邊之前,就已被按下靜止鍵。

    章凝踏著及小腿的深雪,信步走出基地大門,想出去透透氣。

    也想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了。

    荒原白茫茫一片,沒有任何車轍和腳印,雪層純凈明澈,像剛出爐的棉花糖。空氣凜冽而新鮮,深吸一口,神智清明。

    北極圈的永夜已經開始,冰島的日照時間也少得可憐,天幕晦暗深沉,只有繽紛的極光像神明的衣袂,緩緩流轉起舞。

    天地浩渺,寒風呼嘯穿心。章凝站在雪原中,怔怔地出神。

    直到一些微妙的聲音猛然響起。

    她大吃一驚,轉身四處尋覓,卻一無所獲。除天幕上的極光外,雪地里明明只有她一個人。

    起初只是一些只言片語,混雜在電磁雜音中,隨即越來越清晰,直到她聽見第一句問候。

    “章凝小姐。”

    她震驚地發現,這聲音似乎來自自己的大腦。

    “你是誰?”

    “我來自此維度之外的高等文明,”對方的嗓音模糊空洞,仿佛穿越一整個宇宙而來,“為方便理解,他們一般稱我為‘神’。”

    章凝的視線茫然逡巡,最終驚詫地定在冰山后的夜空。因為對方說話的停頓韻律,好像與極光飛舞的節奏幾乎一致。

    “你用太陽風暴給我定向傳遞信息?”章凝控制著顫抖的聲音,難以置信地確認道。

    “這有何難?”對方高傲地說。

    章凝心下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

    根據她的了解,章凝上校出身的地外基地對恒星能源的探索尚且有限,何況是現在的地球文明。按照戴森球理論①,如果對方的文明能夠控制太陽系中的恒星能量來達成某種特定目的,只能說明其發展程度已經遠遠超過III型文明的范疇。

    而在宇宙的璀璨星河中,現存地球文明的發展程度只抵達I型文明的70%,相當于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成年人只需勾勾手指,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它摧毀。

    這樣的科技程度,在地球人面前的確可以自稱為“神”。

    “地球上的中國人說,天外有天,”祂繼續說道,“你擁有宇宙849-b章凝上校的記憶,應該很容易理解。”

    “你就是應時庭口中的‘神’”,章凝了然,“多謝你的幫助。”

    “據我觀測,在所有的平行宇宙結果中,你們生還的概率是0.0001%,”對方語氣傲慢,“你能活著出來,我確實意外。”

    章凝知道,祂的推算跟事先的預測幾乎沒有差別。

    平心而論,行動不能算成功。Gareth付出慘烈的犧牲代價,才給三位隊友爭取到渺茫的生機,而他們亦是數次命懸一線,幾經搶救,直到昨天才算是脫離生命危險。

    然而能從阿諾德手中關閉核心,殺掉他并摧毀萊瓦汀地下基地,還能留得命在,確實在事前的他們看來也已經是匪夷所思。

    周密的籌措和預案、Gareth的犧牲和她的堅持,以及智者在背后的及時救援,這些因素缺一不可。任何一環缺失,都會導致他們萬劫不復。

    不過“神”的本意顯然并非夸贊:“應時庭效率太低,差點壞我大事,好在你還算能讓我勉強高看幾分。”

    “什么大事?”章凝敏銳地戒備,“你想要什么?”

    “別想太多,我還不屑于毀滅你們,”對方不耐煩地說,“好吧,或許我應該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跟你溝通。”

    “假設你是一名農場主②,某一天羊群患上瘟疫,你雖然不在意每一只羊的死活,但出于維護農場秩序的目的,你依然會去解決瘟疫。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章凝反問:“地球人類是你的羊群?”

    “不,你所在的849-a地球文明只是我的其中一只羊。”對方否認道,“我不在意地球文明的死活,但需要保證我的羊群規模。因此,我一直在尋找一只合格的牧羊犬。”

    祂語氣平淡無瀾,并不在意自己對他人的冒犯。

    面對章凝的怒目而視,祂不以為意:“出于某些原因,闖入其他時空的異物就像病毒,會引發‘時空回溯’這種瘟疫。如果不加以控制,我的羊群就會受到重創。”

    “作為攜帶異物記憶和能力的個體,你原本也是一枚病毒。不過,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新的選擇。”

    章凝警覺地望向天空。

    “成為我的巡天領主,”祂似乎是輕輕一笑,“作為牧羊犬,替我監管所有地球時空,消滅一切不應該出現的病毒。”

    章凝沒有直接答復,而是問道:“如果控制‘瘟疫’對你來說這么重要,為什么你不親自出手?”

    對方不置可否地回答:“農場主有很多要忙的事情。”

    “可你卻親自出手干涉過陸知行的實驗。”

    “黑洞是宇宙的bug。那位上校與她的‘飛鳶’作為本宇宙不該出現的異物,會對EDF的‘太空戰士’實驗產生巨大推動,導致一連串蝴蝶效應,”祂沉默片刻,答道,“我不得不做一點微小的工作。”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祂出手,陸知行的實驗一旦成功,她絕無可能意識到自己真正的身份,更遑論對抗阿諾德的覺醒。

    “有問必答,我的誠意已經足夠,”見她不再發問,祂繼續說道,“無論如何,你應該比我更不希望地球文明這只羊死于瘟疫。畢竟在過去的兩個地球年里,你曾為保護這只羊付出過慘烈代價。”

    章凝思索片刻:“如果我拒絕呢?”

    平心而論,祂的語氣實在難以稱得上令人舒服。章凝不喜歡被脅迫。

    但祂只是淡淡答道:“你沒有拒絕的選項。”

    “你是蝴蝶效應的產物之一,本來不應存世。只有成為我的巡天領主,才能避免‘時空回溯’的出現,否則我將不得不抹殺你的存在,或者,坐等地球回到智人出現的二十萬年前。”

    “這是在威脅嗎?”章凝反問。

    對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和:“不,我只是在救你。同時,也是在救你身處的地球文明。”

    章凝沉默。

    極光盛大而平靜,燦爛卻冰冷。

    她的生命來路已絕,也沒有歸處。成為茫茫宇宙間時空的觀測者,或許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黑曼巴’也是你的所謂巡天領主嗎?”她問。

    “不,他遠遠不夠。”

    “我不認同你們的方式,”她轉而說,“我不喜歡濫殺無辜。”

    對方倨傲地回答:“我只看結果,不在意手段。”

    章凝低下頭,沉思半晌。

    “可以,”她說,“我接受。”

    她朝北方夜空伸出手。片刻后,一片輕盈的雪花落在掌心,觸感微涼。隨即,仿佛擁有生命或魔法,雪花以驚人的速度進行三維展開,伸張延展。

    幾秒后,一枚魔方靜靜躺在她手中。通身透明,流轉光芒,看不出是什么材質制造,也不知能量來源,湊近仔細端詳,似乎能窺見宇宙萬象和古往今來的所有時空。

    “這是九維魔方,”祂解釋道,“分別對應平行宇宙序號、星系、文明坐標、空間三維、時間,旋轉魔方將能抵達所有平行宇宙的任意時空。”

    “據我所知,宇宙最多有十維。”

    “那只是你們地球人的認知水平,其實遠遠不止,”祂輕笑一聲,“你只是我觀測羊群的工具,暫時無法掌控其他維度。不過你愿意的話,反正有永生的時間來向我證明能力。”

    “永生?”對這個詞匯,章凝感到陌生。

    祂停頓片刻,含糊其辭地吐露。

    “沒錯,向你過去擁有的一切告別吧。你將為守護地球文明交付終生,而你現在作為人類珍視的所有,在未來的某一刻都將見證它們的消亡,到最后,只剩你自己。”

    根據熵增定律,宇宙遲早有消亡熱寂的一刻。但落到個體生命的尺度,這意味著,這段精彩紛呈的旅程中她擁有的所有記憶,最終都將只有她本人獨享。

    Gareth的存在已經消亡,或許幾十年后,就是艾沙、陸霜。最終,所有人都將離她遠去。

    章凝沉默良久。九維魔方冷如堅冰,硌著她的掌心,遍體生寒。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這句話。

    “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要跟著你,可以嗎?”

    “我有一個條件。”她開口。

    “呵……”對方意味不明地冷笑,“你們人類總是這樣。”

    “我需要一名助理。”

    “另外,如果我將擁有永恒的生命,”章凝定定抬眸,望向星空的某處坐標,“那么在未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你。”

    一個渺小如螻蟻的人類,竟敢放言挑戰宇宙的高維秩序。

    似乎很是意外,祂少見地沉默半晌。

    “勇氣可嘉。”祂低聲回答,語氣復雜難辨,“我將拭目以待。”

    章凝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她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③。

    第159章 暮秋

    十一月初, 北京秋意正濃。

    云穹高遠,天空湛藍不含一絲雜質。院里的秋海棠競相綻放,清雅別致, 銀杏鋪葉灑金,輕盈飄逸, 仿佛剛落過一番金紅花雨。

    將落未落的夕陽漫過復古的雕花窗欞,貪戀地倚于書桌一角, 光影交錯斑駁。

    “以上就是本次行動的全部匯報內容, ”陸霜合上手中厚厚的文件夾遞過去, “您看看還有什么想問的?”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接過, 桌后人的肩影輪廓浮凸隱現, 卻看不分明。

    陸霜重傷初愈, 難以支撐這番長篇大論的陳述, 說完已是一身薄汗。他臉白如紙, 不得不稍緩片刻, 氣息漸勻。

    “身體還沒好,就別急著來見我嘛。”智者低頭翻閱文件, 語氣有三分嗔怪。

    陸霜強笑:“畢竟事關重大,不能耽誤。反正現在任務也算順利交差,之后有的是時間休養。”

    大中華區脫離總部后的繁文縟節雖然精簡許多, 但他們此行多虧智者相救, 后續事宜終究還是要當面匯報, 以示尊重。

    章凝坐在陸霜身側, 一言不發。三人位置還跟上次一樣,卻已人事兩非。

    神農架行前來的那回, 智者全程坐在書桌后,僅一盞熒燈如豆, 看不清樣貌。這次天公作美,夕陽正懸在窗框,她得以一窺些許真容。

    如預想的那樣,智者年紀不輕。他身著低調沉穩的深灰中山裝,坐在鋪著軟墊的雕花太師椅上,桌旁靠著拐杖,顯然年事已高,行動不便。

    然而與日漸衰弱的身體對比鮮明的是,他仍然精神矍鑠,雙目亮如螢燭,思維敏捷,語速不緊不慢,卻總能提綱挈領,切中要害。

    “此行真是幾經生死,辛苦各位,”智者不由感慨,稍頓片刻又問,“你們之后有什么打算?”

    兩人對視一眼。

    神諭的事,他們商討后沒有在匯報中提及。按照巡天領主的規則,他們無法干涉當前世界的進展,貿然將高維文明的存在告知智者,可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連鎖反應,而面對當前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觸及的宇宙上位者,或許得知祂的存在只能徒增焦慮。

    “我打算……卸下大中華區理事的職責,”陸霜遲疑片刻,含糊說道,“將它交還給官方,由您指定的人管理一切事宜。”

    “你不干啦?”智者溫笑。

    陸霜不自覺轉頭,看向章凝。她沒有什么反應,目光平靜坦然。

    “我跟她走。”陸霜直白地說。

    智者會意,了然輕笑。

    “你有理想的接任人選么?”他思忖片刻,又問。

    陸霜不假思索地答道:“難道您認為還有比辛希婭更合適的人?”

    多年來身為陸霜的秘書,她接觸的信息不少都是大中華區的核心機密,這次亞特蘭蒂斯的大遷徙也是她一力安排協調,的確沒有比她更為合適的人選。

    至于她是智者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陸霜倒并不在意。

    聰明人從不點破,智者自然也心知肚明。

    “你父親身體還好?”他轉而問。

    陸霜的神情不易覺察地一凜。

    身為當年“雙星”計劃的主要責任者,智者會做出何種裁決?

    “還那樣,神志不清,連我也不認識。”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智者眉頭微蹙,似乎在思忖著什么。

    良久,他開口道:“他是知名學者,多年來的貢獻有目共睹,也算功過相抵。現在他疾病纏身,又失去記憶。讓他安度晚年吧。”

    陸霜暗暗松一口氣。陸知行的確罪大惡極,然而終究年事已高,他也不想太過苛責。

    智者的答復,也是對他自愿卸任、交權于官方的回饋。

    “我們已經跟冰島官方達成合作,對千燈會總部的多處基地展開聯合調查,”智者不動聲色地透露,“目前已經掌握一些相關罪證,結合之前你們提交的關于EDF人體實驗的資料,預計不日將發布白皮書,公諸于世。”

    “您的意思是……”陸霜一喜。

    雖說他一直對千燈會總部的立場多有懷疑,但導致他決定帶領大中華區反水的直接導火索,就是對方在EDF人體實驗一事上的消極態度。

    智者知道他在意,特地給他一顆定心丸。

    “所以他們之間早有勾結?”章凝直接說出猜測。

    智者點點頭:“四年前地磁暴發生前,EDF的太空戰士人體實驗已經取得一定成果,并反哺于所謂的雙星計劃。他們實際是一丘之貉。”

    “怪不得……”陸霜暗自慶幸。覆巢之下無完卵,若不是他當機立斷與總部解綁,只怕辛辛苦苦維系的大中華區分部也得被拖下水。

    回想起“神”所說的話,章凝同樣心有余悸。現在想來,如果不是EDF和千燈會總部早有合作,人體實驗實際與雙星計劃有諸多勾連,祂也沒必要親自出手,同時破壞全球各地數起實驗的進程,以阻止他們繼續研究。

    “順便一提,維爾諾也被抓捕歸案,正在審理。”智者補充道。

    陸霜喜不自勝:“那可太好了!”

    當時潛入萊瓦汀地下基地時,他們并未發現維爾諾的蹤影,章凝才得以順利冒充。人在局中來不及細想,現在看來,他應該當時就已被控制。

    “非常感謝您提供的一切幫助,”章凝誠懇地說,“當時所有人都身負重傷,如果不是您及時派人搜尋,我們早就被廢墟活埋。”

    智者搖搖頭:“是我應該感謝你們,成功避免一場即將到來的世界大劫難。”

    暮色漸沉,夕陽緩緩偏移,逃離書桌,智者的面目重新隱在桌后。

    陸霜見天色已晚,便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還有什么要跟我說的?”智者笑吟吟地問,“你們再想想。”

    章凝一愣,下意識看向書桌后的老人。他的眉眼藏在濃稠的暮色中,半明半暗,談笑間舉重若輕,令人捉摸不透。

    陸霜起身的動作僵在半空。他跟智者多少打過交道,知道他話里有話。

    兩人對視一眼,章凝猶豫片刻,點點頭。陸霜咬咬牙,破罐子破摔地重新坐下:“看來的確瞞不過您。”

    “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聽起來極其匪夷所思,”他慢吞吞地說,“其中甚至有很多我們都無法解釋的疑惑。”

    “章凝,你來說吧。”

    畢竟章凝才是直面天命的人,陸霜只是聽過她的轉述。

    出發之前,兩人就已經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以智者的神通廣大,試圖瞞過他可能是不明智的選擇。

    “我們所處的宇宙外可能存在高維文明,其* 中的生命自稱為‘神’。”她謹慎地挑選措辭,將北地極光中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智者的神情越聽越凝重,在章凝結束很久后,他仍保持沉默。

    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轉為藏藍,夕陽已沉入皇城的屋宇,夜幕悄然降臨。

    這是宇宙849-a的落日,或許也昭示著人類文明某一天將到來的落日。

    “上世紀中期,各國曾經致力于尋找地外文明的存在,”智者長嘆一聲,“后來突然被緊急叫停。因為我們意識到,以地球文明的發展程度,如果貿然暴露我們的存在,可能會招來不可想象的災難。”

    “聽祂的意思,宇宙間絕不只有地球文明,”章凝點頭,“而是有很多發展程度不一、意圖也不盡相同的星球。”

    “宇宙何其深遠,我們還只是咿呀學步的孩童,”他站起身來,“但未來的某一天,或許我們遲早將會面對這片黑暗的森林,不得不提前防備。我會如實記錄在備忘中,以供我們的子孫后代參考。”

    “章小姐,感謝你的坦誠,”智者懇切地表示謝意,“你的直言一定承擔著某些我不可想象的壓力。”

    章凝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保重,兩位同志。”智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看似輕巧的兩個字稱呼,實有千鈞重。

    章凝不由神情一凜,起身抬手至眉側。標準的敬禮手勢。

    智者微笑回禮。

    “您保重。”陸霜神情莊嚴。

    書房外早有人進來,其中一位附在智者耳邊說些什么,另一位引他們出去。

    轉過花園一側古色古香的回廊,章凝與另一行人不期而遇。

    竟是陳涵和顧子沉。他們跟在另一位中年制服者身后,比之前見時姿態拘謹許多。

    上海警方來這里做什么?

    沒等章凝多想,領頭的那位女性已先一步上前,視線落在她臉上:“章凝小姐,久仰大名。”

    對方約四十來歲,目光如炬,聲音頗有幾分耳熟。

    倒是陸霜反應極快,立即握手致意:“詹局長,好久不見。”

    章凝想起來,這位就是詹辭。

    當年她初落黃浦江時,在公安局大樓外聽到過他們的秘密會議,主持者就是她。

    她不由尷尬笑笑:“不好意思,當時給你們添過許多麻煩。”

    詹辭的名字文藝溫柔,符合對江南女子的刻板印象,但她本人卻柔中帶剛,精氣神十足,言談舉止頗為雷厲風行。

    她寒暄幾句,也不多說,點點頭:“我先走一步。”

    她轉頭看看另外兩人,交換眼神后,徑直往智者的書房大步走去。

    章凝還是第一次見到陳涵和顧子沉這副模樣。他們雖然見慣大場面,顯然也是第一次進來,身板挺直,眼神凝定,一點也不敢到處亂看。

    “上次在冰島,還沒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陸霜笑道。

    “不客氣,職責所在。”陳涵仍是那副一絲不茍的模樣。

    倒是顧子沉一如既往沉不住氣,樂呵呵地說道:“我們最近可沒閑著。當年女大學生章凝的失蹤案,我們已經挖了個底朝天。”

    “怎么說?”陸霜好奇地問。

    “我們已經查明,當時的出警記錄和死亡證明都是偽造,相關人員已經追責處置,”顧子沉笑道,“也算是揪出系統中被腐化策反的一批害群之馬。”

    章凝點點頭:“謝謝。”

    陳涵只是淡然道:“這是我們的失職。她應該有的公義,我們得還給她。”

    他們只負責具體執行,完全不了解其中內情,卻能僅憑一腔赤誠砥礪前行。

    “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顧子沉神情雀躍。

    “你的通緝令已經取消,”他笑呵呵地說,“以后,你自由了。”

    章凝淡淡地嗯一聲,沒有露出半點喜色。他們自然不知道,她或許獲得的是人間的自由,卻已注定是宇宙的囚徒。

    顧子沉從兜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章凝。

    “你看這是什么?”

    章凝盯著這張似曾相識的硬塑卡片,沒有接。正面印著她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頭像照片,除個人信息外,還有一連串數字編碼。

    陸霜替她接過來,塞到手里:“這是你的身份證。以后就可以出入自由啦。”

    章凝驀地想起來,這是過去她自己的身份證,戶籍地址那一欄里,還寫著上海某高校的信息。

    照片上的年輕女孩五官疏朗大氣,卻眉目顰蹙,仿佛凝著愁怨,望向鏡頭的視線有幾分回避和畏懼。

    那是四年前的自己。雖然少不經事,卻也還未遭受那種非人的折磨,未曾親身浸潤過血與火,觸摸過世界的殘酷與黑暗。

    硬挺的手感熟悉地硌著掌心,令她眼眶一熱。

    “謝謝。”她握緊自己本來的身份,像抓住一份人間的羈絆。

    屋內傳來通報,幾人匆匆告別,章凝和陸霜離開小院出門。

    夜色漸深,街頭華燈初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方才經歷的一切仿佛猶在夢中。陸霜正要去開車,手機輕響一聲,打斷他的動作。

    顯示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視線落到發件人那一欄,熟悉的名字觸目驚心。陸霜眼角一跳,握著手機的手不由微微顫抖。

    “怎么了?”見他臉色不對,章凝問。

    陸霜舉起手機,示意她看屏幕。

    “這是Gareth……定時發送的郵件。”

    是他的遺書。

    第160章 歸處

    遙遠的宇宙849-a的一隅, 銀河系第三旋臂邊緣上,藍色行星又繞著他們星系的恒星完成公轉一周。

    新的一年悄然來臨,舉球歡慶。

    上海郊外寒冬凜冽, 雪片紛揚飛舞,蒼松翠柏披掛銀裝, 天地間只剩黑白兩色,仿佛盛大的葬禮。

    已到年末, 清晨的墓園人很少, 這場雪已經紛紛揚揚下了三天, 仍沒有歇止的意思。

    年輕女性登上長階, 站在一座新墳前, 彎腰放下花束。白色小雛菊凌霜傲雪, 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下怒放。

    她裹著黑色羽絨服, 臉上未施脂粉, 雙頰和鼻頭被凍得微微發紅, 發間落滿雪粒。

    身前墓碑的照片上,金發碧眼的男人淡淡微笑著, 在這個場合下顯得過分年輕。

    墓碑上只有寥寥幾行字,用中英文刻就。

    “GarethColington”

    “1993.06.19-2016.09.28”

    “致我們的朋友,你擁有世界上最可貴的勇敢之心”

    碑銘沒有署名。

    黑衣女子長久地佇立在墓前, 沉默不語。山林間肅穆沉凝, 寂靜無人, 鳥蹤俱絕, 恍惚只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

    由于Gareth的遺體已無法找到,這只是衣冠冢。依照他生前的心愿, 墳墓選在中國,而沒有葬在出生地瑞典。

    東方是他的第二故鄉。他曾將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青春奉獻給這片熱土, 以后也將永恒長眠在此。

    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你怪我嗎?”年輕女性開口說,“我曾經誤會過你,懷疑過你,甚至……”

    甚至不負責任,撩完就跑。

    艾沙當然不可能不知道Gareth對她的心意。

    恍惚就在一年前的此時,他們還曾在北京西山療養院共度美好的農歷新年。那天夜里,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她拉著Gareth跳舞,對方無奈而配合的表情仍然歷歷在目。

    那時他說:“我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出差。”

    后來他們屢屢挫敗,每次找到新的線索,歷經生死最終都是一場空。小隊里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懷疑退縮,Gareth則越發保守,越發害怕冒險,直至在撒哈拉沙漠矛盾爆發,兩人意見相左,不歡而散。

    或許,他早已預知自己的結局。但他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無法保護其他隊友,尤其是她。

    一語成讖。

    討厭出差的Gareth最后客死異鄉,以極其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只為給隊友博取一線生機。

    艾沙總以為還有機會,他們有的是時間共處,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順其自然。核心還沒有找到,前方尚有漫漫長路。

    誰也沒想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誤會沒有再被解開的契機,便空懸在彼處,像一張不斷卡殼重播的舊磁帶,成為活著的人心中一個死結。

    “對不起。”艾沙輕輕地說,像是害怕驚擾什么,“希望你能原諒我。”

    墓碑上的男人不言不語,唯有寒風呼嘯,穿心而過。

    “時間倉促,我得先走,”她吸吸鼻子,“如果有機會,再來看你。”

    艾沙自顧自地笑笑,半是無奈,半是凄涼。

    “喲,看這是誰呀?”她起身要走,一道漫不經心的聲線從階下響起,“大忙人,你怎么有空來上海?”

    傷感悲戚的氣氛陡然被一掃而空,森然寒氣似乎也被驅散些許。

    兩人顯然趕得很急,一身風霜之氣,快步登上階前。

    章凝一如往常,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她的氣質卻柔和許多,不像從前,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仿佛某種人形兵器。

    陸霜一身黑色毛呢大衣,頭上落滿雪片,精神狀態倒是不錯,又恢復成以前那副落拓不羈的模樣。

    故人相見,總歸心生安暖。

    “好久不見,”艾沙笑笑,“我有一個國際研討會在上海開,就順便來看看。”

    “你的實驗室籌備得怎么樣?”

    章凝走近幾步,在墓前放下手中的三色堇。天寒地凍,這種話并不好找,要不是陸霜非堅持說這是Gareth最喜歡的話,她也不會費這番功夫。

    “智者和中科院安排得很周到,選址已經完成,定在南粵,我媽媽的故鄉,”艾沙溫聲笑道,“致力于研究宇宙射線對人體的影響,也算是延續我之前的領域。以后我應該也有不少機會回上海。”

    “身體還好嗎?”章凝問得直接。

    艾沙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會突然關心自己的健康。

    其實他們曾數次與夸克彈的殘體近距離直接接觸,多少也有受到放射性輻射的影響,只是那些危急情況下,沒人會在意這種問題。章凝受過特訓和改造,陸霜也是訓練有素的特工,但艾沙只是比普通人體質稍好一些,又數次身受重傷,不可能安然無恙。

    “后遺癥嘛,自然有一些,”艾沙慨嘆道,“不過我們經歷過的那些事,換別人怕是早死上十幾次。”

    視線落到墓碑上的男人,她輕嘆一聲。

    “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既得利益的生者哪有資格在犧牲者的墓前抱怨。此生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已經頗為知足。

    艾沙遲疑片刻,還是開口問道:“話說……你真的答應那位……”

    “神”這種字眼,一個無神論者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章凝點點頭。

    “既然我已經接替章凝上校活著,她的使命就是我的使命,”她答道,“她可以為保存最后的人類文明而死,我也可以繼續我們之前的方向。銷毀核心以避免文明毀滅,是為我和她的初心,答應祂的要求,目的也一樣。”

    她原本或許只是一位胸無大志的普通大學生,但當她擁有毀天滅神的力量與意志,一切都將不同。

    她的生命,或許就已經不是自己的生命。

    “我們去過很多地方,”陸霜難掩得意,“你知道嗎?在宇宙849-b,我們得以見到章凝上校那顆死寂的地球,還有瑪雅人傳說中的尼比魯星。那種感覺……”

    難以言喻。

    過往千萬年的歷史長河中,無數人類文明的傳說得以被見證。在那些逝去的時代里,始終有一位神秘的天外來客,寫下命運的伏線。

    章凝同樣回到過三星堆時代。青烏的命運已成定局,她雖然扼腕,卻不再絕望。也回到過瑪雅時代,默然旁觀當時的王為天外的浩瀚星河窮盡所有力量,更曾經見證九千年前的亞特蘭蒂斯文明為自我延續,毅然決定舉族大遷徙,驅動諾亞方舟遠渡重洋。

    所有逝去的文明都將找到自己的歸處。而她再也無法插手,只是宇宙的旁觀者。

    一如她曾經在這些文明留下的古跡中的冒險,能永存的只是廢墟。

    故事的開始和結局在這里形成閉環。

    “你們能趕回來,應該很不容易。”艾沙露出些許感慨的神色。

    “畢竟是新年嘛,”陸霜故作輕松地笑,“在西山療養院時,我們說過是永遠的朋友。”

    艾沙鼻頭微酸,重重點頭:“出生入死的朋友。”

    陸霜轉而掏出手機,點開郵箱,遞給艾沙:“這是……他定時發送的郵件。”

    Gareth早已預料到自己的結局,竟提前寫好遺書,設置好定時一個月后發送。他一向體貼,竟是連他們逃出生天后養傷的時間也算在內。

    艾沙驚詫地接過手機,不明所以地答道:“他沒有給我發。”

    陸霜低下頭去,神色黯然:“他沒有你的郵箱地址。”

    艾沙失笑。也是,那幾年他們幾乎天天同吃同住,甚至都沒有彼此的聯系方式,章凝更是連手機都不用。

    艾沙低頭盯著屏幕上的字句,神情復雜。

    郵件用英文寫就,并不很長,她卻埋頭很久很久,直至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屏幕上,打斷她的思緒。

    她勉強一笑,伸手擦拭眼角。

    “不好意思,弄臟你的手機。”

    陸霜擔憂地端詳她的神色,試探著問:“你愿意的話,我可以轉發給你。”

    “沒事,”艾沙搖頭,“都記在心里。”

    她淡然一笑,抬眼望向遠方的雪原。

    “我還要回去準備開會,得先走。”

    艾沙將右肩背的沉重托特包換到左肩,又恢復成若無其事、風風火火的模樣。包里有她的辦公筆記本,還有這幾天為presentation連夜趕制的PPT。

    陸霜了然笑道:“當然。”

    當然,當然。她是李艾沙,任何人的出現與消失都只是路上的風景,而不會改變她這一生想選擇的方向。

    “再見。”陸霜向她道別。

    “好好保重身體,”章凝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離去的身影,少見地殷切叮囑道,“你要努力活下去,活得精彩肆意。”

    “我會的!”艾沙沒有回頭,只是高高揮手,留下一抹灑脫的背影。

    就像她走到生命盡頭的彼時那樣。

    章凝唯一沒有告訴她的是,死亡不再是自己能擁有的權利。

    在未來的某一天,而且不會太遠,艾沙會像所有的地球人類一樣老去、重病、死亡,成為眾多黑色大理石墓碑的其中之一。

    但她將擁有短暫而精彩的一生。

    而章凝能擁有所有此時此刻,以及彼時彼刻,卻被囚禁在無窮的時間長河中,永遠無法解脫。

    他們曾經以為盛宴常在,那個酩酊大醉、笙歌燕舞的夜晚只是開始,卻沒想到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屬于普通人的幸福時刻。

    艾沙走后,兩人沉默良久。

    陸霜站在Gareth的墓碑前,垂目望著他多年的戰友、兄弟。

    “這家伙,以前我總覺得他性格穩重,”他笑罵道,“誰知道一玩就給我玩命。我如果早知道你的計劃是這樣,我死也要攔住你。”

    照片上的男人微笑著,似乎還有幾分得意。

    “他是我們之中最勇敢的人,”章凝客觀評價,“雖然他看起來總是在反對我們,反對冒險,反對賭命,但其實只是害怕我們死。”

    而曾經的她,卻為保命和她的任務,連任意一個隊友都可以拿來犧牲。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她錯得離譜。

    “無論從哪個層面,艾沙都是我們之中傷得最重的人,”陸霜黯然道,“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么,但她應該很難釋懷。”

    章凝笑笑:“時間會給她答案。”

    “你現在說話好像伊迪絲修女,”陸霜夸張地咋舌,“你別真是被應時庭洗腦了吧?”

    章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飛雪絮絮地飄落,兩人的發間、肩膀疊著厚厚一層,仿佛已經一夜白頭。

    “章小姐,”陸霜驀地開口,以正式的口吻,伸出手,“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可以嗎?”

    章凝狐疑地轉眼,遞出一個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嘛,走嘛!”陸霜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

    時間的飛輪連連后退,光影絡繹不絕。

    再睜眼,入目是一片紅色。

    兩人攜手站在窗外,氤氳的香氣自室內逸出,飄散在冷冽的雪中。

    “今天可得好好大吃一頓!我小時候就最喜歡在唐人街過新年。”

    是艾沙熟悉的聲音,歡天喜地。

    章凝頃刻間反應過來,驚詫地看向陸霜:“你……”

    那種名為餃子的面食被漏勺從熱騰騰的湯中撈出,軟木瓶塞被撬開輕啟,香氣四溢。

    “慶祝陸霜順利完成療養,早日出院!”艾沙舉起紅酒,笑道。

    “那我也預祝我們的任務順利完成,”Gareth隨即舉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出差。”

    身邊的陸霜沉默佇立良久,不自覺已是淚盈長睫。

    “嘿!你們!”身后猛然有聲音傳來,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章凝恍惚地回頭。

    男人站在雪地里,眉眼深邃,鼻梁挺直,眸色是孔雀藍。他年紀似乎并不大,一頭金發,下巴上還留著青色胡茬印。

    他招手,露出初見時的微笑:“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這么好的酒,不進去喝一杯嗎?”

    窗戶上霧盈霜滿,仿佛定格瞬間的相框。

    玻璃高腳杯發出清脆的錚鳴,微微苦澀的緋紅酒液淌入喉間,醇香混著絲甜回轉。

    夜色已深,忽地有煙花沖上天空,接連綻放,照得窗外山林如同白晝。

    “那時你問我,人類為什么要過年,”陸霜吸吸鼻子,含淚笑道,“我回答過你。”

    新年的意義,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在為何而戰。

    為捍衛這顆星球上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生活,給他們以生存的權利,讓他們能看見明天的朝陽,和明年的煙花。

    這是Gareth勇敢的意義。

    也是章凝心甘情愿成為宇宙的流浪者,再也沒有生命歸處的意義。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陸霜悄悄捂緊她冰涼的手,“這是我身為一個人類的意義。”

    在那段過去的時空里,埋頭喝酒的章凝似乎心有所感,忽地望向窗外。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依稀有幾道背影互相依偎著,迤邐遠行。

    “怎么了?”陸霜偏過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章凝眨眨眼,再看時,雪地里已空空如也,像從未有人來過。

    “新年快樂!”她回過頭,Gareth遞來酒杯,微笑頷首。

    萬物新始,一切尚未命名。①

    而盛宴終有盡時。

    在時間和維度的長河里,在浩瀚的無盡星海中,她將永恒回望。

    下一瞬間,絢爛的煙花競相盛放,撕裂夜空,創造白晝。

    這是屬于人類文明的造物。

    ——永不落幕的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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