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敬香
一聲痛哼。
子彈飛旋而入， 腦漿迸裂，血紅汁水四濺，像西瓜開瓢的聲音， 又悶又脆。
“喂！狗娘養(yǎng)的，你們怎么使詐！”有人怒斥道。
又是一陣猛烈的槍擊掃射， 仿佛只為泄憤，用處不大。
“剛才還說是朋友， 轉(zhuǎn)眼就罵人母親， ”陸霜側(cè)身靠在崖壁后， 斜眼一笑， 面色轉(zhuǎn)冷， “你們是真不想要自己的腦袋啊。”
陸霜平生最討厭別人問候他母親， 何況對“黑曼巴”更是有新仇舊恨。于情于理， 既然狹路相逢， 斷沒有放過這伙人的道理。
“這事透著古怪， ”Gareth向來比他沉穩(wěn)，低聲說道， “他們既然奉命進(jìn)林區(qū)，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
“只有一種可能，”艾沙分析道， “他們有自己的信源， 趕在我們前面只是為盡早找到殘體， 不是沖我們來的。”
一直沉默的章凝若有所思：“甚至有可能， 他們不是來找殘體�！�
“你是說，EDF的研究基地？”陸霜意識到不對勁， “找那個有什么用？”
章凝搖搖頭。
整件事疑竇叢生，來龍去脈似乎并不如他們預(yù)判的那么清晰。
對方剩下的人都藏在崖壁凸起的山石后， 再沒有動靜。
剛一打照面就損失四人，“黑曼巴”似乎也有些猶豫。他沉吟半晌，狠狠啐了一口，抬手低聲道：“撤。”
短短十幾秒，對方收拾行裝，也不敢給同伴收尸帶走武器，倉皇逃離。陸霜下意識地起身想追，被章凝制止。
“我們還有傷員。”她言簡意賅，陸霜一想也是，便打消念頭。
不過，他可不想那么輕易就放過這幫人。
“黑曼巴”帶人沿吊索上崖離開，確認(rèn)無礙后，陸霜將背包放到地上，從中取出一枚信號槍，對著天空垂直發(fā)射。
信號彈發(fā)出尖銳爆鳴，升上數(shù)百米高空。根據(jù)事先約定，拖尾是土黃色，代表發(fā)現(xiàn)對方蹤跡。
“軍隊本來就是沖著雇傭兵來的，讓他們?nèi)Ω��！标懰Φ馈?br />
“好一出借刀殺人啊，”Gareth由衷地說，“你就不怕他們看見，掉頭回來找我們麻煩？”
“那不是正中下懷？”陸霜惡狠狠地說，“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回來送死我雙手歡迎�！�
“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敢�！闭履龘u頭道。
幾人將尸身上的武器搜刮干凈，回到山洞，查看白落竹的情況。
經(jīng)歷過兩天兩夜的折磨，年輕姑娘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一聽到洞外傳來聲音，就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全身顫抖，眼神混亂地逡巡。
“別……別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艾沙湊近，才聽到她喃喃自語的內(nèi)容。
“沒事沒事，你別害怕，他們已經(jīng)被趕走了�！卑齿p聲安慰道。
章凝進(jìn)得山洞，見到熟悉的面孔，白落竹才稍稍安靜下來，不再慌亂。
“額頭有外傷，我已經(jīng)給她簡單包扎過，身上也有多處淤青，”艾沙面色不忍，“看樣子這兩天沒少受折磨�！�
年輕姑娘臉上的血跡和臟污被擦干凈，頭上包著紗布，低眉斂目，吃著艾沙給她的壓縮餅干。雖然味道談不上好吃，但對于餓過兩天的人來說無異于頂級美味。
若不是艾沙提前叮囑要小口慢慢吃，不然很容易引發(fā)腸胃應(yīng)激，她恐怕早就一口吞下。
“慢點吃，別急�！闭履f過去水壺，“壓縮餅干很容易噎著，要就著水吃。”
白落竹接過去，感激地看向她。
“你怎么遇到這些人的？”章凝在她面前蹲下，柔聲問。
白落竹小口吃完，沉默半晌，才慢慢一點一點回憶。
那天與章凝幾人分別后，她獨自穿過守林員屋后的山林回景區(qū)，路程也就一兩小時，沒想到途中會被一伙外國人攔下。
“他們似乎是在山里迷路，一開始說自己是游客，想問我方向，”她沉吟道，“我看他們不像好人，怕有危險，想著我不理會，趕緊離開就好。沒想到他們就直接亮武器威脅，讓我?guī)麄冞M(jìn)山�！�
“就是剛才這幾個人么？”章凝問。
“一開始應(yīng)該有十幾二十個，后面越來越少，”白落竹說，“中間遇到過一次怪蟲，他們?yōu)榱俗约夯蠲�，拋下了幾個同伴，剛才又被你們打死幾個�！�
“他們讓你帶著找什么？”
“他們一直追問，神農(nóng)架有什么詭異或者跟民間傳說有關(guān)的地方，我說我不知道，對林區(qū)深處也不熟，他們不相信，”白落竹答道，“這兩天他們變著法子逼我，認(rèn)定我在說謊，不讓我吃飯睡覺。如果不是碰到你們……”
章凝了解雇傭兵的作風(fēng)。如果一直不能從她口中得到有用信息，他們肯定不會帶著一個沒用的累贅占食物飲水的配額，很快就會殺掉她。
很可能就是剛才。
觸及當(dāng)初的絕望與恐懼，白落竹似乎被激起創(chuàng)傷記憶，怔怔地眼角又淌下淚來。
“小姑娘，你別怕，”陸霜溫聲說道，“雖然你沒見過我，但我們會保護你�！�
白落竹擦干眼淚，勉強笑笑：“你們好厲害啊，到底是做什么的？”
艾沙不由笑道：“我們是厲害的好人，就像電影里的李小龍一樣，暴打壞人的。你知道這個就行了�！�
白落竹無助而乖巧地點點頭：“你們來這里做什么？或許我還能幫上忙，別讓壞人搶先�！�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你要跟著我們？會很危險�！�
“我不害怕！”白落竹努力坐起來，“他們那么折磨我，只要是打壞人，我就樂意！”
“我們在找一個東西，”章凝謹(jǐn)慎地挑選措辭，“它會讓周圍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一些奇怪的變化，如果那附近有些不同尋常的異象，說明我們就離它不遠(yuǎn)。”
“你們好像和他們找的是同一個東西？”白落竹遲疑地說，“他們的描述也大差不差�！�
“有可能。”
“奇怪的異象……野人吧？”白落竹思索道，“所有人都知道，神農(nóng)架最奇怪的傳說就是野人�！�
“那野人最常出沒的地方在哪里？”陸霜問。
白落竹抬起頭來，四處端詳著洞頂，最后抬手指指腳下。
“就是這里？”章凝一驚。
“聽村里老人說，幾十年前以前，大家不害怕也不討厭野人，甚至傳說他們是山神的化身，是祥瑞精怪，”她說，“如果你有想實現(xiàn)的愿望，可以去林區(qū)深處向山神祈福，或許就會得到回應(yīng)。如果人沒回來，就代表被山神拒絕�！�
“那豈不是……”
白落竹點點頭：“基本沒聽說有人活著出來過。”
陸霜失笑：“那總不可能，我們也要向山神祈福？”
艾沙卻似乎饒有興趣，追問道：“為什么是這里？”
“傳說山神居住的地方險峻難及，是一線天底部的懸崖峭壁，只有最勇敢誠心的人才能墜崖而不死�！卑茁渲裾f道，“他們帶我來這里，可能也是聽到過類似的線索，但我不能告訴他們�！�
“你最初也沒告訴我們呀？”艾沙笑道。
“這是小時候冬天圍爐瞎聊天聽來的，都是迷信怪力亂神的范疇，”白落竹有點不好意思，“我聽說你們是北京來的科考隊，感覺你們肯定不信這種虛無縹緲的謠言�！�
“那要怎么祈福？”章凝問。
“就是敬香，”白落竹說，“崖壁下生長著一種怪異的植物，點燃它們再叩拜三下，就會得到山神的回應(yīng)�！�
陸霜啞然失笑：“這附近的植被都很濕，哪能點得燃？”‘
艾沙白他一眼：“這可能也是山神的考驗之一呢�！�
“我就說嘛，你們肯定不信，所以當(dāng)時我才沒提這事�！卑茁渲裾J(rèn)真地說。
章凝皺眉，若有所思：“終端指示殘體就在附近，不存在其他可能，不如試試�！�
艾沙也贊同：“我不好說，不過科學(xué)玄學(xué)有時候也只是一字之差，說不定其中有我們不知道的原理。”
“你說的植物長什么樣？”Gareth問道，“我去找找。”
“很好找，但又不好找。因為傳說里沒提到別的特征，只說長得很像香。”
陸霜扶額：“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先找找，”章凝說道，“你能走動么？”
“我可以的�！彼坪跸胱C明自己，白落竹勉力撐著地面，站起身來。
幾人撤出山洞，在崖底的草甸中四處檢尋，試圖找到符合傳說描述的草香。
陸霜雖然覺得這整件事透露著一股荒謬和離譜，但他其實也早就習(xí)慣，畢竟接下這個任務(wù)這么久以來，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怪異，連cosplay野人這種事，他也干出來了呢。
更何況，野人不辭辛苦在暴風(fēng)雪里引路，帶他們來這里，更不應(yīng)該是毫無目的才對。
Gareth沿著河邊走了一路，一無所獲。章凝在洞口附近逡巡，低頭翻找，似乎也沒有看到符合描述的奇花異草。
“你們看！”走得最遠(yuǎn)的艾沙轉(zhuǎn)身，指向腳下的草團，“她說的是不是這個？”
崖下沒有路，僅有一片不算寬敞的河谷* ，呈水瓶狀，靠近瓶頸的最窄處，挨著崖壁下的土壤里生長著一種形似蘭花般的植物。它的同一個根系上只長三根草莖，細(xì)長筆直，頂上的花苞泛著微紅，將開未開。
“這個花苞，確實有點像燃燒的香頭，”陸霜不得不承認(rèn)，“但是上面還有露珠……確定能點燃？”
“試試吧�！�
為防萬一引起火災(zāi)，艾沙特地找一處空地，采幾株類似的草插在松軟的泥土里，乍一看，倒確實很像扎在爐灰里的香。
“我們沒火�！闭履氲疥P(guān)鍵的問題。
陸霜震驚：“��？我給你們準(zhǔn)備的行囊里不是有汽油么？”
“遇到千腳蛇的時候用光了�！盙areth攤手。
陸霜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從口袋里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機，側(cè)擦砂輪，歡快的火苗騰起。
他忍不住輕嘆一聲，不抱任何希望地湊上花苞。
觸到火機的瞬間，黃白色的火焰騰空而起，劇烈的燃燒聲勢唬人，卻像點燃汽油一般，剎那即逝。
“我去！”陸霜驚叫著退后�；ò粺淳�，大量的白煙飄散，發(fā)黑卷曲的草莖緩緩亮著紅芯，漸漸漫向根部。
“花苞里可能有高含量的磷，”艾沙說，“不過我還沒明白，這跟山神許愿有什么關(guān)系�！�
霧白的煙緩緩彌散，幾個人環(huán)顧四周，又面面相覷。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是不是劑量不夠？”Gareth又轉(zhuǎn)身尋找，抱來一大堆類似的草。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标懰а赖溃俅稳绶ㄅ谥啤�
磷的氧化燃燒反應(yīng)時間很短，花苞互相沾染，黃白色的火焰不斷騰空，而又瞬間熄滅。他們挑選的位置是上風(fēng)口，風(fēng)將煙火送向懸崖的方向，沿著崖壁下的窄路長驅(qū)直入，將四周渲染得像仙境一般。
一旁休息的白落竹也緊張地盯著火堆和煙霧，生怕自己不但沒幫上忙，反而引起山火闖下大禍。
幾人四處散開，想看看這敬香究竟有沒有什么效果。
“誒？”艾沙回頭張望，“是我的錯覺么？崖壁好像在緊縮�！�
章凝走上前去，仔細(xì)端詳。
“不是錯覺�！�
白煙過處，崖壁巖層上依附的青苔地衣在急劇收縮，像書頁一樣迅速內(nèi)卷，直至攥成拳頭大小，顏色也由綠轉(zhuǎn)為枯黃，再變?yōu)楹谔堪愕母澄铩?br />
“原來是這樣……”艾沙一拍腦門，“我明白了！”
“我沒明白，”陸霜斜眼看她，“大學(xué)者，快給我們上上課。”
“這種植物的花苞內(nèi)含有大量磷元素，”艾沙白他一眼，耐心地解釋道，“燃燒后會放出大量五氧化二磷，而崖壁上的地衣對這種化學(xué)物質(zhì)非常敏感，會大量枯萎死去。”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古人誠不欺我�！标懰獜氐仔欧�。
這附近的巖層本就被“黑曼巴”帶來的雇傭兵徹底砸過一遍，苔蘚褪去后，原本看似堅不可摧的崖壁漸漸露出裂痕。艾沙用槍把輕輕一敲，巖層頓時脫落，竟露出一條黑漆漆的通道。
“通道里有風(fēng)�！闭履郎惤�(xì)看，深呼吸一口，確認(rèn)沒有毒性氣體，“我們進(jìn)去看看。”
通道不寬，與先前他們棲身的山洞幾乎同一大小，但腳下很平整，不像是自然形成，有人工開鑿的痕跡。
幾人魚貫而入，艾沙和Gareth將白落竹護在中間，她好奇地四處張望。
身后終端發(fā)出歡快的提示，章凝不由預(yù)感到不妙。
“注意警戒�！彼仡^叮囑道。
第102章 迷城
“你以前聽過的傳說里， 有提到通道么？”艾沙問身后的白落竹。
白落竹搖搖頭：“傳說只提到敬香，之后就很籠統(tǒng)，說什么山神會回應(yīng)你的心愿， 但沒說細(xì)節(jié)。”
“總不會，這通道是去往山神的家吧？”陸霜吐槽道。
章凝走在最前， 陸霜緊隨其后，而后是護著白落竹的艾沙， Gareth斷后。
與之前他們過夜的山洞一樣， 這通道雖然是人工開鑿， 卻曲折向下， 蜿蜒綿長， 像是天然形成的溶洞， 只是被人工修繕過。
這是何年何月， 由何人曾經(jīng)開出的路？又為什么要將它苦心孤詣地隱藏在懸崖峭壁之后？那山神祈福許愿的傳說又是怎么來的？
但終端的指示表明， 他們的確正在靠近殘體。
通道漸漸變寬， 章凝警覺地轉(zhuǎn)為側(cè)身，單手握緊星蝕， 貼在洞壁上向前摸去。
正在此時，眼前的黑暗中紅影一閃，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避讓， 但很快發(fā)現(xiàn)， 那不是活物， 只是幾具棕紅色形似野人的尸體， 被架起來，呈直立形狀， 看上去很像活的野人。
“……”章凝微瞇雙眼，有點疑惑。
緊隨其后的陸霜抬手， 礦燈照在前方的空地上，竟有著玻璃般的反光。
“野人標(biāo)本？”陸霜說出自己的猜測，隨后又搖搖頭，“不對，這是……”
“和你的cosplay一樣，你怎么會沒認(rèn)出來呢？”艾沙不由忍著笑，“這是野人皮套。”
章凝環(huán)顧四周，內(nèi)心豁然開朗。
這里有明顯的人工痕跡，絕對是人為開出的洞室，圓形石壁沿墻擺放著幾個一人多高的玻璃柜，柜中支架撐著這些棕紅色防護服，看上去跟野人皮毛別無二致，確實跟陸霜的偽裝簡直像同個廠商做的。
“你們看這里�！卑撑e燈照著墻壁。
墻上甚至貼有告示，紙張有些年頭，印刷字體的痕跡已經(jīng)略微模糊。
“外勤……工作管理……條例……”艾沙費力地念出上面的字。
眾人湊上前來，沉默閱讀，卻越看越觸目驚心。
外勤工作管理條例
第一條、任何情況下，不可以真實人類身份外出，如確有必要出外勤，必須提出申請，并穿戴野人偽裝防護服，違者按律處理。
第二條、任何情況下，不可接近人類聚居地，不可引人注目，任何私人需求必須提出申請獲得批準(zhǔn)，不能擅作主張，違者按律處理。
第三條、任何情況下，不可使用任何人類語言，不可與其他人類產(chǎn)生交流，不可做野人行為以外的多余動作，一旦暴露身份，按律處理。
注：以上所有條例如有違反者，歡迎互相舉報，若知情不報，視為同犯，按律處理。
“這是繁體，里面還有少量異體字。”陸霜奇道，“這說明，寫告示的時間至少是建國以前�！�
“這難道就是EDF的科研基地？”艾沙猜測，“但他們的時間沒有這么久遠(yuǎn)�！�
“我們神農(nóng)架有科研基地？”白落竹很困惑，“你們在說什么？”
“神農(nóng)架野人之謎的真相，或許我們已經(jīng)知道大概，”章凝若有所思，“絕大多數(shù)被目擊到的野人，估計都是里面的人類偽裝而成�！�
“可是……”Gareth還記得當(dāng)初帶他們來到這片懸崖的野人，“那個人也是野人，它為什么要帶我們來？”
章凝憶起那個野人的神態(tài)和動作，它明顯具有與人交流的意愿，但出于某種原因，它說不出話，而不是不能說話。
既然都幫忙引路，本身就已經(jīng)違反條例，不是刻意不能說話。
“我猜測，”她說道，“那是真正的野人。而在這里面的，都是假野人�！�
“往里探探。”陸霜興奮起來，“我有預(yù)感，這里面有很好玩的東西。”
“有人在靠近�！�
恰在此時，通道內(nèi)傳來一陣雜亂而急劇的腳步聲，章凝聽聲辨位，立即轉(zhuǎn)身躲在一側(cè)。
“別動！放下武器，舉起手來！”有人斥道。
電路連通，周遭隱藏式的吸頂燈驟然大亮，白光刺痛雙眼，陸霜不由微瞇起眼。
一群身著灰色防護服、荷槍實彈的人員霍然出現(xiàn)，黑漆漆的槍口指向在場的幾個人，章凝警覺地握緊星蝕，與對方對峙。
與以前遇到的EDF研究人員不同，這幫人明顯是亞洲面孔，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
“你們是什么人？”對方質(zhì)問道。
陸霜意識到對方并不想殺他們，便向章凝使個眼色，懶洋洋地放下槍：“我們迷路的民間科考隊而已。有話好好說嘛，何必打打殺殺的�！�
以章凝的性格，必然會選擇硬碰硬，但她知道陸霜的意思，沒有繼續(xù)強攻，也跟著蹲下身，將武器放到地上。
趁著彎腰的間隙，她反手將星蝕收為一顆硬幣大小，藏進(jìn)舌底，無人察覺，而后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陸霜高舉雙手，滿臉毫不在乎的表情，任人魚肉。
目前對方還不知道他們的底細(xì)，而他們已經(jīng)知道得七七八八，雙方存在信息差。想最快了解里面的情況，讓對方放松警惕是最好的選擇。
艾沙和Gareth見他們妥協(xié)，自然明白過來，爽快地繳械投降。只有白落竹不明就里，躲在艾沙身后，害怕得瑟瑟發(fā)抖。
“跟我們走！”幾個大漢走上前來，利落地將人五花大綁，推搡著眾人向通道內(nèi)走去。
從舉手投足和服裝武器來看，這些人是正兒八經(jīng)的軍隊，絕非他們以前在EDF研究基地遇到過的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研究人員。
“等等。”為首的人似乎是隊長模樣，并不太相信他們的說辭，抬手命令道，“把眼睛蒙上。”
如果被奪去視覺，他們想趁機一窺其中乾坤的想法，想實現(xiàn)就有點難。
陸霜嘴角浮出笑意。沒想到這家伙，竟然看穿他的打算。
“是！”大漢們從一旁取過布巾，緊緊蒙住他們的雙眼，下手毫不留情，勒得眼珠子疼。
對方見章凝的長相和身材異于常人，不由視線牢牢釘在她身上。
“我警告你們，別碰我！”章凝不耐地掙扎，反抗身后人不老實的手，趁機將布巾下留出一角。
陸霜輕輕碰了碰她。要不是顧全大局，她早就將這些人血洗當(dāng)場。
隊長一揮手，剩下的人帶著這幾個俘虜，向洞內(nèi)走去。
章凝低著頭，邊走邊做小動作，趁著步幅的掩護，眼前的視野漸漸清晰開闊。
行不多時，他們離開通道，身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座地下基地。不，與其說是地下基地，不如說是地下城。
以規(guī)模計算，至少方圓超過數(shù)公里，恐怕小半個神農(nóng)架的地下都被掏空。因常年處于地下，整座小城燈火通明，遠(yuǎn)處似乎傳來發(fā)電器材或某種機械運轉(zhuǎn)的馬達(dá)聲。
城內(nèi)阡陌縱橫，甚至分出街道，成巨型的規(guī)模和建構(gòu)，中心有一座最高的鐘樓式建筑，但以章凝隱約的視野，看不見其中細(xì)節(jié)。
誰能想到，神農(nóng)架罕無人煙的林區(qū)之下，竟隱藏著如此巨大的人工建筑城市？
章凝懷疑，恐怕這是連北京那位智者都不曾了解的秘密。
通道出口開在凌空的山壁上，有棧道連接，通向洞底的城市街道。身后人繼續(xù)推搡章凝，拽著她沿棧道下行。
她低著頭，看見自己腳底踏過一塊又一塊木階。奇怪的是，這些構(gòu)成棧道的木板是以古代榫卯結(jié)構(gòu)互相嵌套，上面有很多修繕加固的痕跡，像是最初由千百年前的古人開鑿，后來又由現(xiàn)代人維護更新過。
棧道沿山壁盤桓向下，直到踏上底部。這里與城市的高度齊平，地面濕滑，長滿苔蘚菌類，而后是平整的石磚，甚至還鐫刻有花紋，再之后，才是規(guī)整的水泥路面。
章凝來不及細(xì)究這種奇怪的時代風(fēng)格，她現(xiàn)在比較好奇對方要帶他們?nèi)ツ摹?br />
如果是EDF的實驗基地，以他們一貫的行事作風(fēng)，應(yīng)該直接將他們趕出去了事。但這些人非但沒有趕走的意思，也沒有執(zhí)行滅口程序，反而帶他們進(jìn)入城市，究竟是要做什么？
這同樣也是陸霜想知道的。
他之所以毫不反抗，就是想知道這幫人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城市內(nèi)道路錯綜復(fù)雜，章凝很快感覺到對方在刻意繞路，避免俘虜們記住自己的行進(jìn)路線和將要去的地方所在位置。
她本能地開始感覺到不妙，這意味著他們不但沒有性命之憂，對方還可能另有打算。
場景很快轉(zhuǎn)到室內(nèi)，經(jīng)過數(shù)條走廊后，他們似乎來到一個開闊的大廳，地上鋪著風(fēng)格有點老舊的地磚，鼻間縈繞著清冷的熏香，以及背后被掩蓋著的淡淡血腥氣。
隊長似乎跟對面的人說些什么，而后回到眾人面前，抬手示意。
“讓我看看他們�！边h(yuǎn)處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道。
眼前的布巾陡然被松開，已經(jīng)適應(yīng)黑暗的雙眼被燈光陡然鉆入，有些刺痛。
除陳設(shè)裝飾有些顯舊過時外，偌大的廳室內(nèi)富麗堂皇，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顯得異常空曠。
靠窗處的太師椅后，坐著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年紀(jì)看上去比智者還要大很多。他臉上的皮膚皺得如同餃子皮，五官被皺紋擠成窄縫，注視他的時候，就像在注視一具棺材里的干尸。
“不錯�！彼m然年歲已高，雙眼卻仍然銳如鷹隼，瞇著眼，精光在眾人臉上掃過。
陸霜有點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這個不錯，評價的是什么維度。
目光落在章凝身上，他一笑，臉上皺紋更甚，看上去顯出三分恐怖：“你就是……章凝吧？”
他的漢語帶有一種怪異的口音，章凝并不熟識。
“你認(rèn)識我？”章凝問。
她知道EDF的人大概率早已得知自己的存在，但對方能一眼說出她的名字，說明對她的造訪并不意外。
老者的笑意更深，沒有回答她的反問，只是瞇起眼睛，仿佛倦了似的，抬起手腕，輕輕擺擺手。
“走！”身后等候的眾人立即上前來，架起他們，重新蒙上布巾。
“喂！老頭！要帶我們?nèi)ツ睦�？”陸霜故意大聲驚叫起來，掙扎著反抗不從。
“老實點！”隊長斥道。
“老頭，給我個答案！死也要死個明白！”陸霜吵吵嚷嚷。
太師椅上的老頭抬眼，看著這似乎冒冒失失的年輕人。他微笑道：“別害怕，你們不會死�！�
“而且，你們會很舒服，會變得更強，會擁有無上的至高力量，”老者輕慢地說，語氣驕傲而狂妄，“只要我想，你們可以變成神。”
陸霜明白過來，也頓悟他說的“不錯”是什么意思。
不錯的實驗體資質(zhì)。
他不說話了。
章凝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他們目前受制于人，老者位高權(quán)重，附近必然有重兵護衛(wèi)，當(dāng)場反抗不是良策。
她不動聲色地任由身后的人再次蒙上雙眼，嘴里塞進(jìn)布團，將自己帶走。
冗長的走廊過后，他們似乎被扔進(jìn)一個類似冷庫的地方，手腳仍然被縛，布巾雖然解開，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應(yīng)該會在這里等待發(fā)落，成為新一批實驗體。
等人離開后，章凝默默運轉(zhuǎn)舌頭，將嘴里塞的布團頂開，而后磨蹭片刻，雙手也獲得解放。這對于她來說，倒是沒有什么難度。
她在黑暗中摸索，依次解開其他人的束縛。
Gareth悄聲問道：“現(xiàn)在行動？”
章凝思索片刻，搖搖頭：“再等等�！�
“你剛才見到什么？”陸霜知道她做過手腳，湊近她問道。
“這里是一座規(guī)模巨大的地下城市，但建筑工藝混亂，無法判斷年代，”章凝言簡意賅，“他們抓到外來人員，應(yīng)該都會帶去做實驗體，以往進(jìn)山失蹤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這種下場。殘體可能就在城里，他們在做相關(guān)研究，但暫時不知道跟EDF有什么聯(lián)系�！�
“那老頭是日本人。”陸霜交換自己得到的情報，“他的漢語是古早的日本口音。”
“日本人？”艾沙微驚，聯(lián)想到一些不太友好的過往。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聲音。幾雙沉重的軍靴踏在地板上，而后是鎖鏈扭動的瑣碎聲響。
金屬制的門發(fā)出老舊的吱呀聲，有人進(jìn)來。
早已悄然挪到門后的章凝猝然出手，和身撲上，對方還沒來得及呼救，血已經(jīng)從喉管里噴涌而出。
她出手如電，陸霜來不及阻止，現(xiàn)場已經(jīng)沒有一個活人。
“留個活口啊，”他無奈地說，“現(xiàn)在我們逼供誰去？”
第103章 舊影
“不快一點， 會有聲音�！闭履裏o所謂地擦擦手，表情無辜。
陸霜扶額：“快走。”
眾人七手八腳地互相攙扶著，繞過地上橫陳的幾具尸體， 小心翼翼地離開冷庫。
章凝手持星蝕，側(cè)身沿墻壁向通道一側(cè)開路， 她比其他人速度快，遇到好幾個守在出入口的兵士， 順手扭斷他們的脖子。
陸霜原本與軍隊約定， 一旦有任何需要， 可以發(fā)射信號彈通知他們， 但現(xiàn)在沒想到自己身陷囹圄， 眼見信號彈在地下城是發(fā)不出去， 只能完全自力更生。
只盼望對方收到上一次的訊號， 找到懸崖的位置后， 能及時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貓膩。
章凝很快發(fā)現(xiàn)， 這看上去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城市，實際各建筑間又互相連通， 錯綜復(fù)雜，像位于地下的地下城。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實驗中心，剛才應(yīng)該是囚禁實驗體的第一站， 他們本來應(yīng)該被一個個帶走， 塞進(jìn)消毒室， 再像五花大綁的生豬一樣， 送入實驗室任人宰割。
目前經(jīng)過的只有消毒室，按照判斷， 下一站應(yīng)該就是實驗室。
章凝轉(zhuǎn)過一個拐角，眼前紅影一閃， 她下意識使出擒拿，將人從后方禁錮，但本應(yīng)該箍住脖子的位置，實際卻是對方的腰。
“咦？”她察覺到不對勁，觸摸的手感似乎也不對，耳邊又聽到對方啊呀低語，胡亂打著手勢，并不是守衛(wèi)。
她放開手，對方彎下腰去，大口喘氣，這才轉(zhuǎn)過身來。
章凝抬頭看去，它身高約有兩米，怪不得自己會失手。紅棕色的毛發(fā)看上去有些眼熟，它激動地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她忽地認(rèn)出來，這是當(dāng)初帶他們來到這里的野人。
出于謹(jǐn)慎，她伸手捏一把對方的皮毛，入手溫?zé)峋o實，終于確認(rèn)不是人類假扮。
“你怎么在這里？”她問。
野人說不出話，只能手舞足蹈，急切地用著夸張的肢體語言，但章凝看不明白。她越過對方身旁望去，野人背后橫七豎八躺了幾具軍人的尸體，與當(dāng)初挾持他們來的人裝束一致。
“你來救我們？”章凝疑問道。
野人點點頭。
“怎么了？”身后的陸霜帶人上前來，不明就里地發(fā)問。
“哦，是你，”陸霜也認(rèn)出來，“你怎么進(jìn)來的？”
白落竹被艾沙和Gareth夾在中間，怯生生地躲在艾沙身后，遙遙張望著這身形巨大的野人。
野人本來在急著跟章凝打手勢，看見白落竹，它眼神忽地一滯，激動地張嘴，胡亂發(fā)出些聲音。
“你別急，”陸霜看出些端倪，“你能帶我們出去么？”
野人似乎能聽懂，它點點頭，默默轉(zhuǎn)身，引著眾人向通道另一側(cè)走。它動作輕車熟路，每次遇到路口時，明顯毫不遲疑，像是本來就知道路一般。
“它好像對這里很熟。”艾沙大為不解。
有野人帶路，他們的行進(jìn)速度明顯快很多，像是在故意繞開有人看守的地段。沿途偶爾遇到守衛(wèi)，章凝都配合野人快速解決，還順便找回了原本他們被繳械帶走的武器。
走到一扇雙開門前，野人轉(zhuǎn)身來，指指里面，做出一個曲肘前擊的動作。章凝會意，這是表示里面有敵人，便點點頭。
“別開槍，槍聲會引來其他所有人。”她招呼道。
一腳將門踹開，章凝跟在野人身后闖入，其他人舉著繳獲而來的槍，一槍敲暈一個。除門后守衛(wèi)的軍人外，其余似乎都是科研人員，幾乎沒有反抗的能力。
章凝站在房間正中，意識到這里就是實驗室。與之前去過的EDF實驗基地?zé)o差，四處擺滿鋼化水箱，連接著各種管道和醫(yī)療設(shè)備，只不過，它們使用的技術(shù)都已有些年代，看上去不是最近的科研水平。
陸霜踢了一腳身邊躺倒的人，想抓一個起來問話，卻都昏死過去，問軍人倒也沒什么意義。他自然知道，這幫人向來意志如鋼鐵，沒那么多時間和他們耗。
野人卻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視線落在合金鑄造的水箱上，眼角慢慢溢出淚水。
“你怎么了？”白落竹察覺到它的情緒，不由柔聲問道。
野人搖搖頭，走過去，伸出毛發(fā)披覆的手，撫上水箱冰冷堅硬的外殼，又露出曾經(jīng)令章凝印象深刻的表情。
那是深沉無盡的悲哀和絕望，像是化不開的墨團。
聯(lián)想到當(dāng)初在死亡谷的經(jīng)歷，艾沙不由心里一動，忽地開口問道：“你……曾經(jīng)是實驗體？”
野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又似乎在看她身邊的白落竹，點點頭。
“你以前是人類？”章凝問，“你變成這樣，是實驗所致？”
野人再也控制不住，大顆眼淚沿著它崎嶇的臉頰往下滾落，它張開嘴，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啜泣。
怪不得，它作為真正的野人，卻有想跟人類交流的強烈欲望，又對實驗基地的構(gòu)造如此熟悉。
因為它不是真正的野人，卻被迫成為野人，而這里，正是它被剝奪人類身份的地方。
“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艾沙有些不解，“研究野人和研究殘體之間好像沒什么聯(lián)系。”
“沒時間多想，”章凝似乎聽到一些異動，“我們該走了。”
他們一路逃到這里，必然已經(jīng)驚動基地的人員，老頭估計已經(jīng)下令，務(wù)必截殺他們。神農(nóng)架基地的淵源由來已久，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們一旦脫離控制，對方必然要滅口，不會再心慈手軟。
她拍拍野人的手，示意它跟著自己一起，將其他人帶出基地。
還沒走出大門，她已經(jīng)聽到外面動靜不小。白落竹不由抓住艾沙的手，躲在她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別怕，我們還有外援，”艾沙輕聲安慰她，“只要拖延時間，他們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城內(nèi)的所有戰(zhàn)斗人員緊急集結(jié)，列隊將基地圍得水泄不通。探照燈已全面開啟，搜尋這伙逃脫的人。章凝一出現(xiàn)在門口，雪白的燈光頓時聚在她臉上，迎接她的，是無數(shù)支黑漆漆的槍口。
出于安全考慮，她讓其他人留在門內(nèi)，只有自己和陸霜出面。野人雖然不明白這種安排的用意，但也沒有掙扎。
老者坐在正中央的特制輪椅上，腿間鋪著厚重的軍用毛毯，一柄入鞘的長刀橫在他身前。陸霜一眼看出，毛毯上繡的是旭日標(biāo)志，而那刀的形制，赫然是中國傳出去的唐刀，也就是后來的武士刀。
所有瑣碎的線索在此刻收束，他陡然明白過來。
這是舊日的殘影，如惡鬼般陰魂不散，盤踞在不為人知的深山地下作祟。
“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老者沉聲說道，“舉手投降吧�！�
章凝站在原地，手中星蝕泛著冷光。她沒有動，只是扯起嘴角，輕蔑地笑笑。
“我很好奇，”陸霜了然道，“你的地下軍事王國持續(xù)多久了？”
老者也笑起來：“像太陽那么久，而且，也會持續(xù)到太陽消亡的那一天�！�
“我看未必，”陸霜冷笑，“睜開你昏花的老眼看看，你還有多少時日？”
老者似乎被戳到痛處，呼吸驟然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他一時說不出話，兩眼卻惡狠狠地盯著陸霜。
他身邊副官模樣的人立即神情緊張起來，伸手諂媚地替他順氣，又轉(zhuǎn)頭叫囂道：“你們明不明白狀況？現(xiàn)在只要我們一聲令下，你們就會被打成篩子，想活命的話，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明白啊，”陸霜甚覺好笑，“我明白得很，你們就是幾十上百年前在中華大地上肆虐的惡鬼，留下的其中一朵沒被斬盡殺絕的惡之花而已。想必，你們的母國都已經(jīng)把你們忘了，拿來做跟EDF交換的順?biāo)饲榱税�？�?br />
“沒有人還記得你們，也沒有人還覺得你們有價值，”陸霜繼續(xù)笑道，“嘖，好可憐啊�！�
副官怒道：“住嘴！你在胡說什么？你的小命現(xiàn)在在我們手里！”
陸霜懶洋洋地斜睨他一眼：“可是你們的武器裝備那么落后，甚至都做不到連續(xù)瞬發(fā)，拿什么和我們的刀槍對抗？”
他亮出手里的重武器，又示意他們看向章凝的匕首：“這些你們見過嗎？這些年來，有人來看過你們，告知你們外界的變化么？”
章凝杏眼圓睜，不怒自威，手中的星蝕放射著怪異的藍(lán)光，周圍的軍人不知道底細(xì)，本來都有些好奇又畏懼，此時聽他這么一說，雖然還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但眼神已經(jīng)有些黯淡。
“你們只是借著天險茍活至今，還在做著白日夢，”陸霜冷冷嘲諷，“其實嘛，不過是被時代拋棄的小丑罷了�！�
老者抬起頭來，伸手抓過腿上的武士刀，緩緩出鞘。他雖然平時顫顫巍巍，但握刀的瞬間卻仿佛變了個人，頗有幾分老當(dāng)益壯的氣勢。
“我也很好奇，你和我，誰會活得更長。”他舉起刀來，像將軍揮舞軍令狀，刀尖徑直指向敵方，“進(jìn)攻！”
最后兩個字，說的是正宗的日語。
一聲令下，子彈出膛，密密麻麻的槍彈織成暴雨，轟向兩人。就在同一瞬間，背后基地的大門洞開，章凝身如鬼魅，抓住陸霜的手隱入門后，毫發(fā)未傷。
槍彈如雨點般長驅(qū)直入，將基地的大廳轟得稀碎，玻璃被震得噼啪作響，直至支撐不住，碎成一片。
廳內(nèi)眾人抱頭逃竄，不時響起驚聲尖叫，老者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撫掌大笑。
“推進(jìn)戰(zhàn)線！”他揚刀高喊，卻因氣力不足，很快又拼命地低聲咳嗽起來。
但第一輪轟擊過后，受武器技術(shù)限制，他們?nèi)砸ゾo時間換彈上膛。
謎語的謎面即是謎底，陸霜早已說明白，他等的就是現(xiàn)在。
就在這幾秒之間，門口人影一閃，章凝的星蝕直直飛出來，劃過漂亮而標(biāo)準(zhǔn)的弧線，直取老者胸口！
與此同時，陸霜帶著剩下兩人沖出門口，手中的重武器狂轟濫炸，飛射的子彈呈扇面展開屠殺。
“誓死保衛(wèi)長官！”
“注意掩護！保持陣型！”
“快快快！換彈！”
敵方受傷的慘叫和垂死掙扎的指揮混雜成一片，星蝕被副官擋在老者身前，活生生替他挨了一刀，早已殞命。
陸霜等人毫不戀戰(zhàn)，章凝伸手，星蝕自動飛回手中，他們再次轉(zhuǎn)回基地內(nèi)。
被人肉墻團團圍住的老者大怒，眼歪嘴斜，雙手猶在發(fā)抖，他狠狠咬牙，從喉間擠出一字一句：“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他再次揚起刀尖，身后的軍士嘶喊著，再次向前推進(jìn)戰(zhàn)線，開始新一輪的轟炸。
整個地下城的武裝人員有數(shù)千人，怎么可能敗于這幾個散兵游勇，怎么可能？！
正如陸霜所言，老者還活在大和民族鐵蹄的黃金時代。這對他而言，是平生未曾有過的奇恥大辱。
兩輪轟炸將基地的門廳徹底摧毀，處處只剩斷壁殘垣，變成硝煙彌漫的廢墟。但每次強攻都會留下一地尸體，反復(fù)拉扯過后，他們的戰(zhàn)線并沒有退卻。
但落后幾十上百年的武器哪是現(xiàn)代科技的對手，更何況，還有章凝這種根本不屬于現(xiàn)代人類的精絕殺器。
他們先前落于對方手下，只是將計就計，而現(xiàn)在，陸霜此戰(zhàn)幾乎是勢在必得。
第三輪對峙后，軍人的尸體鋪滿廢墟，層層疊疊摞成尸堆，直將地面抬高了接近一米。
下屬前赴后繼，但仍沒能擋住銳不可當(dāng)?shù)男俏g，它直直透過身前的尸體，狠狠沒入老者的肩窩，將兩人穿了個串兒。
“長官！你受傷了！”醫(yī)療兵迅速上前來，卻被一把推開。
老者一雙眼血紅如朱，面目已經(jīng)變得猙獰，不顧肩上噴涌而出的鮮血，他沙啞地喊出聲音。
“所有人，向前沖鋒！違抗軍令者，按律處理！”
似乎是恐懼于最后四個字背后的含義，身邊的軍士發(fā)狠高喊，強行用血肉之軀向前推進(jìn)，槍林彈雨交織成密網(wǎng)，星火飛濺，火藥味在空氣中炸裂，像給死神的殺戮之舞助興。
但就在此時，第二道門被轟然炸開。
硝煙散處，一抹棕紅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
槍林彈雨飛向它高大的身軀，卻被它微微一抬手，像拂開珠簾般輕而易舉，盡數(shù)收在手中。
槍口背后的軍人不由停止動作，眼神震驚而恐懼。它咧開嘴，笑得像個純潔無瑕的孩子。
而后，它斂起笑意，帶著多年積壓的絕望恨意，它伸手一撒，將這些禮物* 回贈給傷害過它的人。
慘叫接二連三響起，處處盛開血紅的鮮花。
第104章 地裂
一眼又一眼的血泉接連噴涌， 野人站在大廳第二道門前，身軀高大，仿佛頂天立地的石壁， 堅不可摧。
槍林彈雨無法傷它分毫，它雙手揮灑， 拋出死亡的邀請，好似舞蹈， 又仿佛某種古老的祭祀儀式。
“你是……七四三號……？”老者癱坐在輪椅上， 瞪大雙眼， 遲疑地念出代號， “我記得你……你沒有死？”
野人漠然看向他， 良久， 似乎認(rèn)出來他是誰。它咧嘴大笑， 眼中卻流下熱淚。
野人抬起長臂， 指尖輕彈。彈頭撕開空氣， 徑直飛向老者的眉心！
“進(jìn)攻！”老者的五官陡然扭曲至極，眼中透出恐懼和憤恨， 怒不可遏地咆哮，“給我殺了它！”
他已經(jīng)狀若瘋狂，毫不在意迎面而來的彈頭， 而自己正命懸一線。千鈞一發(fā)之際， 被他推開的醫(yī)療兵驟然撲上前來， 子彈插入心臟。
鮮血濺了老者半脖子， 他卻恍若未察，仍在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不受控制的實驗體……等同于失敗產(chǎn)物……怎么還能茍活著……不配、它不配……”
實驗基地門廳已成廢墟， 第二道防線也岌岌可危，雖然有野人把守坐鎮(zhèn)， 陸霜和章凝借著它的掩護仍在不斷輸出，廢墟中的尸體堆得有小山高。
門廳后的通道內(nèi)，白落竹瑟縮在角落里。源源不絕的槍炮炸裂刺痛著她的耳膜，她不得不用雙手捂著耳朵。
“子彈不夠了！”艾沙回頭大喊。
白落竹如夢初醒，立即抬頭應(yīng)道：“我去拿！”
她放下雙手，機械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往里跑，俯身抱起之前收集而來的槍械子彈。
流彈四處亂飛，整座建筑連帶著底下的山體都在震顫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入深淵，萬劫不復(fù)。年輕女孩全身抖得像篩糠，槍械太重，她一時手沒抱穩(wěn)，又摔下地。
“保持鎮(zhèn)定……沒事的……他們都很厲害，他們都在冒著生命危險，我不能拖后腿……”白落竹強行命令自己。
“來了！”她一路小跑，遞給伸出手的艾沙。
一顆流彈飛濺而來，擦著白落竹的肩膀掠過，幸好艾沙眼疾手快，忙將她護到一邊。
“往后退！”艾沙招呼道，“繼續(xù)捂住耳朵！”
白落竹乖乖地照做，在墻角蹲下，仰頭看向如山峰般屹立的野人。
“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她喃喃低語，又用力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他們是專門暴打壞人的厲害好人……我們一定都會沒事！”
門廳外的廢墟里，兩方的火線仍然交織密布，老者癲狂地?fù)]舞武士刀，仍在不斷命令進(jìn)攻。
“不行，擒賊先擒王，得先把這老東西給解決了！”陸霜大喊。
章凝點點頭，看準(zhǔn)時機，星蝕脫手飛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直取老者胸口。
“不好！”
眼見星蝕即將擊中，半途中卻與一道火線擦肩而過，軌跡偏離，只沒入老者的腰腹。
早已渾身浴血的老者一聲悶哼，摔下輪椅，卻仍拄著武士刀，以刀為拐，仍在掙扎試圖起身。
正在此時，章凝陡然聽見一陣異動，從通道入口的方向傳來。像驚雷乍起，又像地鳴震顫。
那是軍隊集結(jié)的聲音。
“他們來了！”
緊接著，半空中霍然響起一聲嘹亮的沖鋒號，如利刃閃電長驅(qū)直入，在槍林彈雨中撕開一道口子！
“底下的人聽著，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立即放下武器，舉手投降！”
沖鋒號起，雪亮的探照燈光柱籠罩整個地下城，將四周照得如同白晝。章凝舉目望去，通道所在的山壁方向，服色齊整的軍隊正如潮水般涌來，沿地下城的街巷漫入城中。
“總算……！”陸霜慨嘆。
經(jīng)過幾番激戰(zhàn)，地下城的有生力量已折損大半，軍隊前鋒一抵達(dá)，立即接手戰(zhàn)場。
殘余的基地兵士個個面如土色，軟倒在地，再也無力反抗。老者雖見大勢已去，仍然勉力掙扎想站起身，但他身上早有重重傷口，已經(jīng)積重難返。
“你們這些……渣滓……”他吐出一串日語咒罵，脫力地倚著輪椅，半跪在地上，以刀拄地，不肯屈服。
“我橫山渡縱橫遠(yuǎn)東戰(zhàn)場……上百年……”他低著頭喃喃道，胸口劇烈起伏，肺腔像漏氣的風(fēng)箱，發(fā)出渾濁的嘶響。
“陸霜！”為首的軍隊長官越過廢墟，微微抬手示意，“你們沒事吧？”
“沒事，”陸霜搖搖頭，回禮道，“幸好你們及時趕到……要不然，就不知道有沒有事了�！�
章凝微微點頭致意：“既然這里有軍隊接管，我們該去做自己的事了�！�
她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wù)。來時看見過地下城中心的鐘樓，她懷疑殘體就在那里。
“走�！标懰c頭，艾沙也回頭招呼蹲在墻角的白落竹。
“這位……”長官抬頭，看向陸霜身旁的巨型野人。接收到陌生人的審視，它似乎又有些驚懼緊張，下意識地躲向章凝的背后。
“它也是我們的同伴！”陸霜已帶人走遠(yuǎn)，“結(jié)束后我再跟您解釋！”
時間緊迫，他們必須盡快找到殘體，確認(rèn)它的性質(zhì)。
“放下武器！手舉起來！”
半癱坐在地的橫山渡被團團包圍，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他喘著粗氣，越過軍人們的身后，隱約看到幾個正在向鐘樓方向遠(yuǎn)去的可惡人影。
橫山渡咧開嘴角，皺紋叢生的面容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著抖，露出一個可怖的笑。
而后，他捧起手中的武士刀，趁著繳械放下時的間隙，偷偷按下刀柄上的暗紐。
那是一枚小小的菊花，鐫刻在刀柄握手處，仿佛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裝飾。
“全都去死吧……”年逾百歲的老者啞著嗓子，用日語咕噥。
橫山渡撒開手，無力地躺倒在地，仰天大笑。無數(shù)雙胳膊將他架起來，準(zhǔn)備扭送出去。
軍隊長官站在已偃旗息鼓的戰(zhàn)場上，腳底忽地升起一陣戰(zhàn)栗，他心知不妙，立即大喊道：“撤！”
與此同時，正在奔跑的章凝陡然身形一滯，腳下的實地像海浪翻涌，她不由加快速度，向鐘樓奔去。
“快走！”陸霜揮手大喊。野人似乎也察覺到什么，迅速抱起落后跑不動的白落竹，將她夾在臂彎中邁步前行。
整座地下城震顫嘶吼，晃動不止，電路很快支撐不住，全城陷入黑暗。
頭頂?shù)纳奖谒槭�，像隕石雨砸在地面，墻壁開裂，地面接連塌陷，死神緊緊追在身后，封死退路。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頭也不回，繼續(xù)跑向仍然屹立不倒的鐘樓。
“快進(jìn)去！”終于抵達(dá)門前，陸霜守住入口，接應(yīng)后來者。鐘樓外的景象仿佛世界末日，地基塌陷出一個又一個天坑，道路的磚石成塊墜落，跌入萬丈深淵。
章凝手中的終端仍在歡快地閃爍，頻率在進(jìn)入鐘樓后達(dá)到頂點。
“這里就是殘體所在位置！”她確認(rèn)道，“應(yīng)該也是最為堅固的地方，我們暫時安全。”
話音未落，鐘樓旁的屋舍頹然倒塌，入口被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最后進(jìn)來的陸霜差點被涌入的磚石埋葬。
“這下沒轍了，”他撫著胸口，心有余悸，“我們只能在這里等待救援。”
地底的震顫仍在繼續(xù)，整座鐘樓也仿佛隨之?dāng)[動，搖搖欲墜。眾人瑟縮在入口內(nèi)的狹小空間，提心吊膽地四處張望。
“別害怕，我們現(xiàn)在還算安全，會有軍隊來救我們。”野人放下臂彎中的年輕女孩。見她臉色煞白，艾沙不由安慰道。
白落竹點點頭，抬眼望向野人，有些懼怕。野人虛虛地張著手，將她護在懷里，見她看過來，便咧開嘴。
“謝謝你�！彼p輕地說。
野人猶豫片刻，還是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
趁震顫稍緩，章凝舉著礦燈，邁步仔細(xì)端詳鐘樓內(nèi)的設(shè)施。
他們所在位置是鐘樓的底部，空間狹小，門口有軍人值守的崗哨，現(xiàn)在已空空如也，除盤旋向上的階梯外，別無其他。
“這里曾經(jīng)有重兵把守，殘體如果不在樓上，就是在地下�！闭履プ翘莘鍪郑�(wěn)住身形，“我先上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标懰酒饋�。
就在這一瞬間，鐘樓猛地劇烈抖動，第二波震顫抵達(dá)。
陸霜驚叫一聲，連忙伸手扶住旁邊的石柱，才勉強站定，沒有隨之摔倒。
天花板無力地?fù)u晃，碎石和粉塵簌簌流瀉，砸在頭上身上。金鉤霍然脫落，巨型水晶吊燈在地板上摔得稀碎。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不由頭暈?zāi)垦�，黑暗中的輪廓仿佛融化在水中，影影綽綽扭曲起伏。
“大家護住頭！”Gareth大喊。
金屬摩擦的聲音令人牙酸，樓梯上的章凝聽見異響，立即回身來救：“小心！”
事發(fā)過于突然，門側(cè)的崗?fù)な懿蛔∵@種劇烈地震，轟然倒下，正砸向角落的野人和白落竹頭頂。
黑暗中，白落竹只聽到頭上的野人發(fā)出一聲痛哼，自己已被壓在身下。
“沒事吧？！”艾沙大驚，連忙撲過去查看。
“來幫忙！”陸霜舉著礦燈，章凝和Gareth不顧頭上砸落的碎石，合力搬開沉重的崗?fù)ぁ?br />
那崗?fù)ぜs一米見方，是防彈鋼板所制，砸下來早已散架得不成形狀。眾人七手八腳地撤開鋼架，艾沙拉出被護在身下的白落竹，她一回頭，卻撞見礦燈的光照下，已是滿眼血色。
“你……”白落竹想喊，卻連個名字都沒有，她撲上前去，搖晃著野人的身體，“你醒醒！”
陸霜舉著礦燈向下照，眾人不由一驚，默然說不出話來。
崗?fù)さ瓜聲r，野人下意識將白落竹護在身下，其中一根鋼柱正插在它胸口，自后往前穿心而過，鮮血汨汨流出，染紅它身側(cè)的地面。
躺倒的龐然大物微覆著眼，喉間低低痛吟。章凝定神細(xì)聽，見它呼吸輕一聲濁一聲，出多進(jìn)少，眼見是活不成了。
“你醒醒……”白落竹恍若不覺，仍然固執(zhí)地?fù)u晃它的肩膀，沙啞的聲音染上哭腔，“你是為了救我才……對不起……”
野人側(cè)躺在地上，左手痛苦地捂在胸口，隨著她的動作，它虛弱地張開眼，透出一條縫。
不知是因痛苦還是別的什么，它棕色的眼中溢滿淚水，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
“你……你想說什么？你會寫字嗎？你寫給我……”白落竹湊到它臉前，嘶啞地大喊道，滾燙的淚水不斷滑落。
野人顫顫巍巍地抬起右手，她以為它要寫字，吸吸鼻子，連忙伸手抓�。骸澳阍谖沂稚蠈憽谶@里寫！”
它卻微弱地?fù)u搖頭。
那只毛發(fā)披覆的右手懸在空中，好半天，最后落到女孩的臉上，輕輕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某種久遠(yuǎn)的記憶被喚醒。
女孩如遭電擊，呆坐在血泊中，熱淚簌簌滾落，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野人像是困倦已久，從胸腔中長長地呼出最后一口氣，手終于無力地垂落在地。
溫?zé)岬谋窍娫谀樕希缫矮F般的體味，并不好聞。
它最后的退場，仍是以野獸的身份，而非那個久遠(yuǎn)的人類。
無人知曉它姓名。
第105章 星蝕
在白落竹那一輩， 同族中一共有四個女孩，以梅蘭竹菊命名。
白落梅大她九歲，是她的親生姐姐。農(nóng)家孩子多， 父母活兒也重，向來是長姐如母， 白落梅也不例外。
1999年，白落竹七歲， 還在田里玩泥巴。路過的農(nóng)人告訴她， 家里人正在找她回去。
她跌跌撞撞跑回家， 見家里人個個喜氣洋洋、興奮不已， 說要上縣城拍全家福。
全家福是什么？
七歲的白落竹對這個詞還沒有概念。
不過很久以后她才明白， 之所以家里人愿意出不菲的拍照費用留下那張照片， 是因為姐姐要離開家， 南下務(wù)工， 以后可能也很少回來。
九十年代， 普通農(nóng)家供不起幾個孩子同時上學(xué)，更何況那是長女， 時代和貧窮的雙重犧牲品。
從鄰居鄉(xiāng)親的只言片語里，白落竹漸漸知道，姐姐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給弟弟妹妹交學(xué)費買衣服。
她開始變著法子藏起姐姐為數(shù)不多的行裝， 姐姐柜里的衣服每天要不翼而飛好幾次。
小女孩天真地以為， 只要姐姐找不到自己的行李， 她就不會走。
但七歲的白落竹什么也改變不了。
姐姐最終只是在村口蹲下，像往常那樣刮刮她的鼻子， 而后轉(zhuǎn)身離去，坐上那輛滿屁股灰塵的私營小客車。
這一去， 便是杳無音訊的十六年。
從那以后，白落竹再也沒有見過白落梅，她變成一個名為“姐姐”的符號，活在記憶里。
九十年代通訊落后，家里人也沒別的辦法，最初還托同在南粵務(wù)工的鄉(xiāng)親父老留意留意，但年深日久，一點白落梅的痕跡也沒有，便漸漸斷了念想。
這個人存在的印記一點點被抹去，直至成為家里不成文的禁忌。
十六年過去，時代的車輪碾過所有人。神農(nóng)架開始轟轟烈烈的景區(qū)開發(fā)，家里也漸漸有余錢翻修居住幾十年的吊角樓，族中同輩的兄弟姐妹都在外工作，少有回鄉(xiāng)。
一切都在向前奔跑，只有作為小妹妹的白落竹畢業(yè)后選擇回到村里。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抱有幾分妄想。
姐姐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只是簡單隨意的叮囑。
說話的人自己也不會想到，那可能是她留給世上至親之人的唯一字句。
“阿竹，以后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要乖乖的，替姐姐……考大學(xué)！”
姐姐的手久經(jīng)農(nóng)活，溫?zé)岣稍铮湓诒亲由系哪w感有點粗糙，指尖離開后很久，她還會癢癢的。
十六年過去，沒有人再對她做過類似動作。
直到現(xiàn)在。
滿地暗紅的血色里，白落竹低頭呆坐。
整座鐘樓仍在震顫，黑暗如冰冷的鐵手，攥緊她的心臟，血肉擠在一塊，皺得硬生生發(fā)疼。
她原本以為，這只是一位善良的野人朋友。
野人為救她而死，她心底的歉疚與悲傷還未褪去，漸漸被更為濃厚復(fù)雜的情緒所覆蓋。
艾沙面有不忍，默默地伸手，輕撫著白落竹單薄的脊背，幫她護著頭部，以免被碎石砸傷。
年輕女孩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擦干淚水，努力抱緊野人漸漸變涼的身軀，艱難翻過它的脖頸，湊過去細(xì)看。
她還不相信，命運會對她、對姐姐如此殘忍。
“怎么了？”陸霜見她神色有異，體貼地將礦燈湊過去給她照明。
野人原本有一身漂亮的紅棕色毛發(fā)，無論在雪中還是黑夜，像火在燒，濃艷熱烈。如今頸后的毛發(fā)血跡干涸斑駁，混著泥土塵灰，黯淡骯臟。
仿佛想印證內(nèi)心的某種猜測，白落竹細(xì)心地?fù)荛_長毛，直至露出皮膚。
她張著嘴，頹然跌坐在狼藉的地上，全身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著抖。
雪白光照下，皮膚上赫然有一抹暗紅色的胎記，呈卵圓形，像一片飄落的樹葉。
“姐姐……”
野人有名字。她叫白落梅。
她撥開姐姐臉上的亂發(fā)，用衣袖擦凈斑駁的血，露出她早已不成人形的五官。懷里的身軀漸漸僵硬，褪去溫度，她反而抱得更緊，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留住一息尚存的希望。
“姐姐……”她下意識咬緊唇，瞪著茫然無神的眼。
站在她身后的其他人大驚失色，手足無措。
天花板上的碎石仍在墜落，砸在地上碎裂成齏粉，更顯得周圍岑寂如死。
女孩低著頭，直至發(fā)出一聲嘶啞的慟哭。單薄的肩背支著身體，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被遺棄后，孤獨地掛在北風(fēng)呼嘯的寒枝上。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心下一震。
這一幕何其眼熟。
原來野人幾次感情流露，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悲愁，張著嘴激動地咿咿呀呀，是她為自己而唱的挽歌。
事到如今，章凝終于讀懂了野人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帶他們離開暴風(fēng)雪，去到草甸懸崖，是因為想讓他們發(fā)現(xiàn)基地，揭穿惡魔的罪行；也是因為知道妹妹就在附近，希望能有人出面救她，自己卻反而不敢露頭。
她失去語言，失去人形，唯獨還能一眼認(rèn)出長大后的妹妹。
但如果有選擇，她不愿以這副狼狽猙獰的模樣面對至親之人。
然而也是因為發(fā)現(xiàn)妹妹身陷囹圄，她不得不冒著暴露身份的生命危險，再回到這個充斥著血與淚的地獄，面對其中傷害過她的惡魔們。
第二波震顫漸漸歇止，四周安靜得落針可聞。
女孩仍然低著頭，靠在艾沙懷里。她睜著失神的雙眼，淚水兀自流下，落入手中野人尸體的毛發(fā)中，像雨水落入草地。
“怎么會……她怎么會是……”她拖著喑啞的聲音，不住喃喃低語。
章凝默默站起身來，向陸霜使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
步上鐘樓狹窄的階梯，她回頭望去，臉上不免也浮起同情：“給她一點時間�！�
陸霜點點頭。
外出務(wù)工的白落梅究竟是如何落入基地這些惡魔之手，淪為不人不鬼的實驗體？之后是否還有下一波震顫，鐘樓又是否還能撐得住，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
無論是查明真相，還是繼續(xù)尋找殘體的任務(wù)，留給他們的時間窗口并不充裕。
鐘樓面積不大，沿階梯盤旋向上，陸霜跟著章凝抵達(dá)二樓。
礦燈的光芒照出影影綽綽的輪廓，似乎這里除又一道更為嚴(yán)密的崗哨外，別無他物。
章凝抬頭仰望：“從鐘樓的高度粗略判斷，應(yīng)該只剩下三樓。”
若不是現(xiàn)在基地被毀，鐘樓本該有重重關(guān)卡崗哨監(jiān)視保護，正說明上面應(yīng)該存有牽涉到核心機密的證據(jù)。
“上去看看。”陸霜提起礦燈，照向通往三樓的階梯。
盤桓的階梯盡頭，厚重的特制金屬門攔住去路，卡在兩側(cè)承重墻體間，嚴(yán)絲合縫，遮擋其后隱藏的一切秘密。
“特種不銹鋼材質(zhì)，”陸霜湊過去端詳，“在那個年代，這可是頂尖科技，后面一定有好東西。”
“切開便是�！闭履〉对谑�，面上沒什么表情。
她徑直將刀刃釘入鐵門，劃開厚重的鋼板，橫平豎直割出能容一人通過的四邊形，火花四濺。
“我去……”無論看多少次，陸霜都會下意識地發(fā)出驚嘆。
章凝完成切割，一腳踹開，分離的鋼板飛入其中，驚起一灘灰塵。
她探頭進(jìn)去，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安全，才鉆進(jìn)洞口。
這里應(yīng)該就是地下城的核心中樞。
門后的空間呈現(xiàn)出等邊六邊形，鋪著兩米見方的大理石地磚。各面沒有窗，只在天花板上留有管道，像蛇一般蜿蜒爬行，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是保持恒溫恒濕，但通風(fēng)系統(tǒng)早已停擺。
“這是……基地的檔案中心？”陸霜環(huán)顧四周，陳列的鋼制保險柜直通到頂，從加密措施看，也是同時代的最高科技水平。
章凝抬頭仰望，天花板似乎就是鐘樓的頂部，偌大的六邊形穹頂在頭頂收束為尖角，垂下造型復(fù)古的金質(zhì)水晶吊燈，有點歐式建筑的風(fēng)格。
“不應(yīng)該，”她確認(rèn)終端的信號，“指示殘體就在附近�！�
她有點失望，又有點疑惑：“橫山渡知道我們要來鐘樓，才啟動裝置自毀基地，說明這里一定非同尋常。”
“如果這里面存放的是基地的核心機密檔案，或許能有發(fā)現(xiàn)，”陸霜在保險柜前徘徊，躍躍欲試，“我們不如打開看看？”
“你想知道？”章凝露出一抹笑意。
下一秒，星蝕寒光閃爍，凌空飛來，陸霜大吃一驚，忙不迭地接住。
“喂，你想殺我啊？”他手忙腳亂地擺弄這銳不可當(dāng)?shù)拇髿⑵�，像抱了個燙手山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及時抓到星蝕的刀柄，只怕他五根手指都得交代在這利刃之下。
“你不是上次提過，想試試星蝕？”章凝眼帶笑意。
陸霜一愣。
當(dāng)初在三星堆神廟入口的時候，他的確嘴賤提過，想試試這地外文明的高科技武器。
但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星蝕對于章凝而言比她的命還重要，斷然不可能輕易交予他人。
他自己早就將這事拋在腦后，倒沒想到章凝還默默記得。
“也……也行�！彼硨χ履瑳]有讓她看見自己上揚的嘴角。
陸霜輕輕地抓過刀柄，利刃微微閃著藍(lán)光，像水波婉轉(zhuǎn)流溢。入手觸感溫潤光滑，似乎還帶著章凝指尖的余溫。
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刀，一時神為之奪，像捧著珍寶般愛不釋手，舍不得挪開目光。
“這東西，你們是不是人手一把？”
“也不是，”章凝走上前來，“在地外基地，星蝕的材料也極為珍貴，超S級戰(zhàn)士才有資格佩刀。”
“所以夏云笙也有？”陸霜自然地問，甚至沒有留意到自己語氣中的酸味。
這怎么不算是一種情侶物件呢？
章凝嗯了一聲，點點頭。
“所以，假扮夏云笙的‘黑曼巴’為什么會有佩刀，”她若有所思，“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大謎團�！�
當(dāng)初如果不是見到“黑曼巴”手中如出一轍的匕首，章凝也不至于暫時答應(yīng)跟他合作，前往死亡谷。
提到這個人，陸霜依然有點如鯁在喉。他沉默片刻，轉(zhuǎn)移話題：“這里這么多保險柜，我先挑個最近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抓著星蝕，刀尖對準(zhǔn)柜門的金屬密碼盤，移動切割。
鋼制密碼鎖在削鐵如泥的星蝕面前，手感干脆得像切黃油，異常爽利。不過幾秒鐘，古老的機械結(jié)構(gòu)不堪一擊。
“哇……”陸霜發(fā)出沒見識的慨嘆，“真是絕世好刀。”
章凝白他一眼：“別磨蹭，你先看看里面有什么�！�
陸霜伸手進(jìn)去，打開柜門，用礦燈照向保險柜內(nèi)部。
第106章 密檔
正如陸霜的預(yù)判， 保險柜中存放的是基地數(shù)十年來的檔案資料。
陳舊的老式檔案袋分門別類，堆滿柜中的偌大空間，用手寫標(biāo)簽劃定區(qū)域。
“寫的什么？”
標(biāo)簽和檔案袋封面都是日語， 章凝看不懂，只得問道。
陸霜隨手抽出其中內(nèi)頁， 手指劃過奇形怪狀的符號：“這是基地的創(chuàng)建記錄。”
他一邊速讀，一邊簡要翻譯給章凝聽。
1940-1942年間， 關(guān)東軍駐滿洲防疫給水部隊向華中地區(qū)派出細(xì)菌戰(zhàn)遠(yuǎn)征隊， 代號為“奈良部隊”。
陸霜眸色一暗：“這就是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隊�！�
1943年1月， 司令官橫山勇抵達(dá)第十一軍司令部所在地武漢， 開始制訂鄂西會戰(zhàn)的計劃。
為前期勘察地形， 他派出次子橫山渡帶領(lǐng)先遣部隊前往鄂西一帶， 卻在神農(nóng)架林區(qū)附近遭遇奇特的野人族群。
檔案袋中， 夾有一份當(dāng)時的報告批復(fù)， 蓋有公章。
《關(guān)于第十一軍在神農(nóng)架林區(qū)發(fā)現(xiàn)野人相關(guān)問題的指示》。
“報告已閱。據(jù)你軍上報情況， 野人具有基本智慧，且戰(zhàn)斗力極強， 或可作為細(xì)菌戰(zhàn)武器研發(fā)的突破口。事關(guān)重大，著令橫山渡帶領(lǐng)先遣部隊就地駐扎，另派奈良部隊前往支援， 合并組成橫山基地， 獵捕野人樣本， 以作實驗研究之用。”
落款為石井四郎。
“這人就是七三一部隊的頭目， 他是醫(yī)學(xué)博士，主攻微生物學(xué)的， ”陸霜皺眉，“所以……野人是真實存在的物種。”
“你之前提到， 官方深入林區(qū)調(diào)查過，沒有什么收獲。經(jīng)過他們幾十年的實驗，可能真正的野人已經(jīng)十不存一，”章凝說，“如果按照艾沙的理論，原始的野人可能是川金絲猴接受殘體輻射而形成的變異物種？”
“如果十不存一，他們這些年的實驗樣本從何而來？”
陸霜不置可否，抽出下一份檔案。
“這是一份電報，”他翻譯道，“接?xùn)|京方面指示，橫山基地即日起歸屬地球防御聯(lián)合會麾下，一切研究成果與其共享�！�
時間落款是1991年，距離EDF成立不過三年。
“跟我的猜測一致，雙方同流合污，”陸霜點頭，“橫山基地的目的應(yīng)該是利用野人研制可用于戰(zhàn)爭的傀儡戰(zhàn)士，倒確實與EDF的研發(fā)宗旨異曲同工。”
受輻射干擾，橫山基地?zé)o法與外界通訊，他們必須離開神農(nóng)架林區(qū)深處，才能接收到信號。
這應(yīng)該就是《外勤工作管理條例》的由來。
陸霜開啟下一個保險柜，繼續(xù)翻閱其中的檔案資料。
“這是人事變動的記錄�！彼S意翻開幾頁，都是一些擢升任命記錄，乏善可陳。
章凝卻壓住其中一頁，問道：“這是什么？”
一個明晃晃的中文名。吳有德。
“咦？”陸霜聞言看去，很快了然，“他就是橫山渡身邊那個替死鬼副官�！�
繼續(xù)往下讀，陸霜忽覺心驚，眉頭緊皺，背脊一陣陣發(fā)涼。
“這家伙人如其名，真是缺德啊。”
“怎么？”
“正如我們之前的揣測，基地建立后短短幾年，因各種原因，野人樣本數(shù)量銳減，他們失去研究對象，又需要實驗體驗證他們在以往的野人身上得出的一些結(jié)論，研究陷入僵局。”
“這之后，他們母國戰(zhàn)敗，基地因山高水遠(yuǎn)，沒有及時得到撤回命令，只能留在林區(qū)，軍心渙散。”
“后來說是六十年代鬧饑荒，這個叫吳有德的家伙原是山里劫來的俘虜，卻一心效忠橫山渡，因出謀劃策有功，幫助基地解決實驗體來源問題，才得以升為他身邊的副官�！�
“他提了什么計策？”
陸霜緩緩抬起頭來，眼神驚異：“他說當(dāng)?shù)厝硕嘤忻孕�，可以加以利用，散布山神謠言引誘村民前來許愿，基地便能坐收漁利，讓實驗體自己送上門來�！�
“……”
章凝一時沉默。
她向來不憚以惡意揣測人類，但為這種殘忍的活人實驗基地助紂為虐，以同胞的骨血作為自己攀附權(quán)力的階梯，著實擊穿下限。
難以想象，這民間傳聞連白落竹都有所耳聞，卻是渣滓惡魔精心設(shè)下的陷阱，這些年不知殘害過多少無知村民。
“白落梅……有可能也是當(dāng)年和妹妹一起聽過這個傳說�！彼馈�
“她如果想反抗，在知道要去南粵時就會進(jìn)山才對，”陸霜推測，“很有可能，她在離開家后遭遇過什么，才會出現(xiàn)在林區(qū)里�！�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周邊的短暫安寧并未帶來內(nèi)心的平靜，反而更襯出驚濤駭浪，迷霧重重。
陸霜冷靜片刻，才重新開口：“這些資料都是如山鐵證，我們出去后直接交接給軍隊，他們會妥當(dāng)處理，不會再像……”
橫山基地的真相太過殘忍沖擊，就連見多識廣的陸霜也有些不適，下意識地不想再看。
章凝替他說完：“像千燈會總部那幫老家伙，遮遮掩掩�！�
陸霜苦笑一聲，沒有接話。
章凝點頭，起身走向下一個保險柜：“我們時間不多，找找有沒有殘體相關(guān)的線索�！�
陸霜將剩下的幾個保險柜一一打開，尋找他感興趣的標(biāo)簽。
“基地建設(shè)報告�！彼d奮地?fù)P眉，“好東西�！�
“選址動工后，電報通訊時有斷絕，不知緣由，”他翻譯道，“開挖至百米深處，發(fā)現(xiàn)一塊怪異的發(fā)光金屬礦石�！�
“殘體？”章凝敏銳地反問。
“經(jīng)研究，金屬礦石的構(gòu)造成分不屬于已知的元素周期表范圍，但實驗室檢測到存在輻射，暫時嚴(yán)密保存。待撤離后恢復(fù)通訊，聽候母國的后續(xù)指示。”
“沒有提到保存位置？”
陸霜搖搖頭。
“如果他們進(jìn)行過研究，應(yīng)該在這里保存有分析報告，以及野人實驗的相關(guān)報告。”
他正要去尋找實驗相關(guān)頁簽，手中檔案袋剩下的內(nèi)頁有些重量，徑直滑落出來，掉在地上。
章凝隨手一翻：“你看這個�！�
“喲，這個也是好東西�！彼D(zhuǎn)過身來，徑直將最大的內(nèi)頁在地上展開鋪平，用礦燈照去。
“橫山基地規(guī)劃建筑設(shè)計圖？”章凝念出最上方的中文。
陸霜移動手指，找到鐘樓的位置。作為地下城的中心樞紐建筑，圖紙標(biāo)識非常全面，右上方印有“絕密”的字樣。
“跟實際建筑相差不大，”章凝低頭看去，敏銳地發(fā)現(xiàn)異樣，“這里是我們現(xiàn)在的所在位置。”
陸霜會意，抬起頭來：“根據(jù)圖紙標(biāo)識的尺寸，天花板上方應(yīng)該還有一塊空間�！�
章凝站起身，四處端詳：“有夾層�！�
六邊形穹頂在頭頂收束，礦燈照明范圍有限，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頂端透出無盡黑暗，像是某種巨獸的血盆大嘴。
“開啟夾層的機關(guān)可能已經(jīng)被橫山渡毀掉，”章凝從背包里取出登山鉤爪* ，“我直接上去看看�！�
不用她招呼，陸霜默契地避到一旁，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
她熟稔地拋出鋼爪，勾上水晶吊燈的頂部，人已經(jīng)凌空飛去。
借著頂部收束的角度，章凝左手攀上吊燈，雙腳踩在穹頂上，整個人與地面平行，手持星蝕，試探著從邊緣探入天花板。
穹頂看似是普通的石膏，刀刃穿透之后很快觸及一層金屬板。與外面的不銹鋼門不同，采用的是特制的鎳基合金，耐高溫腐蝕，抗氧化和強熱震，常用于核工業(yè)。
在橫山基地建成的年代，這屬于領(lǐng)先時代的高精尖科技材料。
但在星蝕的刀刃下，同樣沒有費多少力氣，章凝很快辟出一塊能容一人通過的空洞。
浮灰散落后，洞中透出幽幽藍(lán)光，在她看來再熟悉不過。
“果然�！�
她將星蝕收入身后，徒手攀上空洞邊緣，整個人吊在夾層的地板上。
“哎，小心！”陸霜仰著頭，不由心驚肉跳。
章凝雙手用力，迅速撐起身體，進(jìn)入夾層。
因鐘樓頂端是尖頂構(gòu)造，夾層的空間更小，但四壁和地板包括頂部俱是合金鑄成，足見橫山渡下了血本。
地板有接近六十度的坡，章凝俯身攀附，慢慢靠近中央，驚起幾只吱吱亂叫的碩鼠。
她將礦燈卡在頭頂，照出夾層中心的玻璃柜。
不規(guī)則的奇異金屬構(gòu)造體被放置在其中，隱隱透出奇異的藍(lán)色幽幽光芒，熒然流轉(zhuǎn)。
這玻璃應(yīng)該也是特制材質(zhì)，在地下城自毀的兩次震顫中毫發(fā)無損，仍然忠實地保護著其中的金屬構(gòu)體。
玻璃柜直通到頂，上方有機械手裝置，背后傳送帶和管道連接貫通，延伸向塔外，隱入黑暗。
可能在以前基地正常運轉(zhuǎn)時，傳送裝置會將殘體沿管道運送至實驗室，供研究人員分析破解。
“上面什么情況？”下方隱隱傳來陸霜的聲音。
“他們似乎在研究殘體�！闭履鸬�。
她縱身一躍，徒手攀上光滑的玻璃柜，手中星蝕一閃，直接劃開玻璃。
章凝倒吊著身體，伸手夠到殘體，卻忽地微微一驚。
殘體卡在下方的底座上，連接有密密麻麻的金屬電路，看上去像某種電力裝置。
“他們曾經(jīng)嘗試過用殘體發(fā)電。我猜，應(yīng)該已經(jīng)探知這是某種反應(yīng)堆�！�
章凝取出殘體，原路返回，輕巧地跳下地。
“對那個年代的日本人來說，這恐怕是他們的重點工程�！标懰Z氣促狹，“畢竟，他們與核武器淵源不淺。”
更何況，就在四年前，福島核泄漏同樣讓他們頭疼不已。
“既然他們已經(jīng)探知性質(zhì)，對于我們來說，倒是省事。”章凝蹲下身，打開終端的檢視功能，貼緊殘體。
陸霜輕嘆一聲：“我猜，核心芯片不在里面。”
要不然，世界格局早已天翻地覆，被改變八百次。
“如果他們早已展開過研究，不在這里也是萬幸。”章凝頭一次感到有點輕松，而不是以往的失望。
她看向手中的終端，并不抱多少希望。終端綠燈閃爍，而后紅燈長亮。
算上墜落在上海黃浦江的主體，這已經(jīng)是第六塊殘體，但仍然沒有找到核心芯片。
“跟我們在瑪雅王陵發(fā)現(xiàn)的一致，這是另一部分的反應(yīng)堆。”
她輕舒一口氣：“也算是好事情�！�
與其落入魔鬼之手，不如讓芯片長埋地底。
有過失竊的前車之鑒，這次時間充足，章凝細(xì)心地包好殘體，放進(jìn)自己的背包，決定事后直接帶走，以絕后患。
她正要起身，忽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一個踉蹌沒來得及站穩(wěn)，堪堪被陸霜扶住。
“怎么回事？”
以章凝的體質(zhì)，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陸霜很快意識到，不是她的問題。
腳下的地板猶如活物，時而呼吸喘氣，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撲落，他們已經(jīng)無法保持站立。
“尋找掩護！”他大喊道，拉著章凝躲到保險柜一側(cè)的墻角。
第107章 腹肌
第三波震顫如期而至。
章凝縮在保險柜一側(cè)的墻邊， 陸霜下意識地蹲在她身前，伸手護住她的頭，卻絲毫沒顧及自己的安危。
雖然從鐘樓的設(shè)計圖紙上， 他們得知這里的抗震等級確實高過地下城的其他地方，但橫山渡既然啟動自毀裝置， 必是下定決心將整個基地徹底摧毀，以湮滅所有罪證。
更何況， 震顫無休無止， 鐘樓的陷落也只是時間問題。
四壁急劇晃動， 沿墻擺放的保險柜瑟瑟發(fā)抖，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天花板上的吊燈終于無力支撐， 鋼繩斷裂， 徹底砸落下來， 粉碎一地。
“小心！”
陸霜驚得一抖， 拼命護住章凝， 兩人一起縮在柜邊，迸射的玻璃碎片紛紛濺在他背上。
“我去……”晃動的視野中， 他回頭看去，心有余悸。
幸好他反應(yīng)快，第一時間拉著章凝躲開， 否則吊燈恰好砸的就是他。
吊燈鋼繩斷裂， 天花板被章凝開過一道口子， 也沒撐過幾秒， 跟著砸落，連帶著夾層上方的玻璃柜一起摔得粉碎。
“走！”
章凝眼看保險柜側(cè)邊也不安全， 立即抱緊手中的背包，轉(zhuǎn)移躲進(jìn)墻邊的三角區(qū)域， 遠(yuǎn)離搖搖欲墜的保險柜。
他們前腳剛走，成排的保險柜也支撐不住，東倒西歪地摔落下來，砸穿好幾處樓板，露出幾個黑漆漆的大洞。
不過短短十幾秒，鐘樓處處塌陷，千瘡百孔，死神似乎緊緊跟在他們身后，如影隨形。
“……”
章凝正要說話，樓下忽地傳來一聲巨響，磚石倒塌散落一地，摧枯拉朽，昭示著某種不祥的信號。
“二樓塌陷了？”章凝微微一驚。
“先等這波過去！”紛亂的噪音中，陸霜不得不扯著嗓子喊道。
兩人窩在墻角，盡量縮著身體，以防自己被甩出去。陸霜伸出雙手撐在兩側(cè)墻面，咬牙閉著雙眼，拼命護住章凝和她手中的背包。
也說不清是擔(dān)心她的安危，還是擔(dān)心殘體內(nèi)反應(yīng)堆的穩(wěn)定性。
耳邊的喧囂似乎持續(xù)一個世紀(jì)，才漸漸歇止。
章凝推推身前的陸霜：“暫時沒事了�！�
她掙扎著坐起來，偏過頭去，看向外側(cè)的樓板。陸霜睜開眼，頭頂?shù)V燈正照在她臉側(cè)，映出她長睫的陰影，淡淡掃在臉上。
“……”
兩人挨得很近，呼吸可聞。
陸霜腦中好像有根弦陡然繃緊，發(fā)出錚然一聲。
“……？”章凝見他不動，微微皺眉，轉(zhuǎn)頭看過來。
“哦……！”陸霜一愣，連忙收手，讓出空間給她。
章凝站起身，取下背后的礦燈，向先前被破壞的鋼制大門走。陸霜跟在她身后，感覺自己耳根發(fā)燙，燒得心慌。
她試探著照向門外，光幕直直射入黑暗，更遠(yuǎn)處，影影綽綽地可以看見雜亂堆積的磚石廢墟。
“壞消息，二樓確實塌陷了。”章凝說。
陸霜一臉?biāo)老啵骸案鼔牡南�，我們被廢墟困住了�！�
更更壞的消息，其他隊友還在一樓門廳處，生死未卜。此時下面靜悄悄的，透著崩壞過后的死寂，聽不見任何聲音。
章凝心覺不妙，揚聲喊道：“艾沙！Gareth！”
他們在三樓，其他人在一樓，垮塌的樓板廢墟封死去路，堆在鐘樓中心位置，生生將他們隔絕在對角線兩側(cè)。
聲音穿過廢墟，在鐘樓上下回蕩，也不知道能否抵達(dá)對面。
死一樣的寂靜，只有殘灰仍在空中靜靜飛舞。
良久，對面才隱約傳來回應(yīng)：“我們還在！”
“中間被封住了，我們回不去！”陸霜喊道，“你們都還安全嗎？”
“一點小傷，不過暫時沒事�！盙areth遙遙答道。
“任務(wù)完成了嗎？”艾沙問。
“問題解決，不過沒找到核心芯片，”章凝說，“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下一次震顫，保護好自己！”
眼看鋼制的大門也隨著墻體松動，隨時可能會再倒下。章凝吩咐他們等待救援，拉著陸霜重新回到避難的墻角。
“放心吧，這么大的事故，我們的軍隊不可能不來救。這一點上，我還是很相信智者的。”陸霜安慰道。
章凝點點頭，繼續(xù)靠墻坐下，卻見陸霜的動作微滯，悶哼一聲。
“你怎么了？”
陸霜搖搖頭：“背上……有點疼�！�
章凝挪到他背后，用燈照去，微微吃驚。她蹙眉道：“衣服脫下來。”
“啊？”陸霜臉上的余紅甚至還沒褪去，噌地一下又冒上來。
“別廢話，有玻璃碎片嵌進(jìn)去，你受傷了�！�
陸霜咬咬唇，有點心不甘情不愿，但還是脫下身上的防護服，抖落一地小玻璃渣子。碎片割破外層的防護服，破洞邊緣刮到傷口，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章凝輕車熟路，從背包里取出簡易醫(yī)療箱，用剪刀沿頸后剪開衣服布料，小心翼翼地除去他內(nèi)穿的T恤，將傷口暴露出來。
吊燈墜落時，他護在章凝身前，其中一塊飛濺的玻璃碎片扎進(jìn)背部皮膚，流了不少血。不過只是皮外傷，問題不大。
金屬冰冷，激得陸霜的皮膚微微戰(zhàn)栗，悄然冒出雞皮疙瘩。
雖然在荒島受傷時，他也沒怎么穿過衣服，但當(dāng)時情況危急，他自己幾乎沒有什么意識，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
“小……小傷而已，”陸霜緊張得有點口吃，“不影響行動。”
“反正現(xiàn)在沒別的事做�！闭履鏌o表情，取出鑷子和生理鹽水，“忍著點。”
冰冷的生理鹽水直接澆在傷口上，陸霜疼得表情微微扭曲，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章凝眼疾手快，清理完畢，手中鑷子夾著碎片的尾部，將它從傷口里拈出來。
她舉著燈湊近細(xì)看，又沖了一遍傷口：“應(yīng)該沒有別的碎屑，出去后換藥的時候再讓醫(yī)生確認(rèn)吧�！�
從藥箱里取出紗布，她比對著位置，徑直貼到傷口上，用繃帶纏繞到胸前固定。她指尖微涼，觸碰到敏感部位，陸霜嚇得一抖：“我……我自己來�！�
“別亂動，”章凝低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能看見自己背后？”
好吧，看不見。
陸霜認(rèn)命地閉上眼，微微坐直身體，任由她繞著上半身纏好繃帶，最后在胸前打結(jié)。
她半蹲在他身側(cè)，陸霜一手撐地，另一手舉著燈給她照明。章凝低著頭處理繃帶，耳畔的碎發(fā)落下，拂在他皮膚上，癢得扎人。
陸霜社死得想鉆地縫，腦中不由開始胡思亂想，完全控制不住。
他只得清清嗓子，掩飾尷尬，卻又不自覺微微吸氣，挺胸抬頭，使勁發(fā)力，試圖凸顯自己優(yōu)越的身體輪廓。
章凝系好繃帶，抬起頭來，滿意地看一眼。她突然繃不住，差點笑出聲：“你……”
“怎么？”陸霜緊張地反問。他都這么努力地控制，難不成還能有贅肉？
“你還有胸肌呢�！彼鹕韥恚ぶ鴫Ω�。
“我有胸肌很奇怪嗎？”陸霜窘迫不已，“我還有八塊腹肌呢！”
章凝斜他一眼，陸霜立即自證似地挺胸抬頭，模樣活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他雖然平時看上去清瘦，倒的確稱得上脫衣有肉，肩寬腰細(xì)腿長，該有的都有。
“還行�！彼斐鍪种�，點在他腰間的肌肉上。
“��？”陸霜沒料到她這么直接，嚇得渾身一抖，連忙低頭。
他耳根紅得發(fā)燙，結(jié)結(jié)巴巴的，完全說不出半句話。
章凝戳了戳，淡定評價：“有訓(xùn)練的痕跡，但不多�！�
“上次在游艇上叫你和我一起訓(xùn)練，你還不愿意，”她語氣平靜，“下次得給你上上強度�！�
她收回手去，絲毫不覺得有什么異樣，態(tài)度就像健身教練評價自己學(xué)員的訓(xùn)練成果。
“我笑是因為，繃帶纏上去的樣子很像裹胸，”章凝完全忽略陸霜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嘆一口氣，“以前十幾歲的時候，我也用過裹胸�！�
陸霜恨不得她轉(zhuǎn)移話題，立馬順桿爬：“你接受的軍事化訓(xùn)練，應(yīng)該很不容易吧？”
章凝點點頭：“不當(dāng)人看。”
比起過去那些艱難的歲月，流落在地球的這些時日反而活得更像個人。
陸霜終于從難耐的窘迫里解脫，得以找回自己的理智，如釋重負(fù)地長舒一口氣。
“我一直想問，找到核心芯片并不是你被下達(dá)的任務(wù)，”他若有所思，“為什么會幫我們？”
章凝轉(zhuǎn)頭看過來，黑白分明的眼眸沒有什么情緒：“誰說我在幫你們？”
“一開始，我只是為保命。活下去，才有回去的希望，”她繼續(xù)說道，“見識到殘體流落導(dǎo)致的腥風(fēng)血雨，也看過這個地球上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很多人的命運因我而改變，甚至死去，才改變我的想法�！�
“是啊……”陸霜感慨道。
無論是墜落黃浦江時被波及的無辜游客，還是被他們從實驗基地解救出來的艾沙，亦或是四千年前三星堆神廟前那場血雨……
無數(shù)普通人的生命被龐大的機器碾過，淪為權(quán)力與欲望的犧牲品。
“我們?nèi)绻恢闭也坏健标懰囂街鴨枴?br />
“‘黑曼巴’還是夏云笙的時候，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章凝露出微笑，“不會找不到。我想要做的事，還沒有失敗過。”
“那找到之后呢？”問出這個問題，陸霜心情復(fù)雜。
跟章凝不一樣，他曾經(jīng)很多次想過放棄。陸霜沒有什么堅定的信念，人生對他而言只是游戲體驗，不一定要按主線走。
畢竟，在三番兩次被命運捉弄后，他早已形成得過且過的慣性。
但后來，他想幫章凝實現(xiàn)她的愿景，哪怕看上去虛無縹緲，永無盡頭。
然而他又不是那么希望很快實現(xiàn)。
因為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找到，章凝或許……會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回到她的來處。
那才是她的歸屬。
章凝沉默片刻，坦誠地答道：“我還沒想清楚。我在那個世界的牽絆不多，找到芯片，也不代表我就真的有機會回去�！�
“等等看吧�！�
陸霜低著頭，悶悶地問：“那……你在這個世界呢？”
章凝取出干糧，小口地吃著，順便遞給陸霜：“補充體力。”
陸霜接過去，總感覺平時吃慣的壓縮餅干有幾分苦澀。
“你剛剛說什么？”章凝不以為意地問。
陸霜張張嘴，咀嚼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兩人沉默地吃著餅干和罐頭。
陸霜咬咬牙，重復(fù)道：“你在這個世界有什么牽絆么？”
章凝坦然點頭：“以前沒有，現(xiàn)在……有一些。”
有……一些？
陸霜不敢再問。他害怕這個問題的范疇里，或許并沒有他。
令人尷尬的沉默。
章凝抱著背包，靠在墻角閉目養(yǎng)神，不多時，呼吸漸漸均勻。
她果然在任何地方都能抓緊時間睡覺。
陸霜尷尬地四處張望，也靠著墻坐下。臨穿上衣服之前，他低頭看去，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指，戳戳自己的腹部。
手感……應(yīng)該還好吧？
在紛擾的胡思亂想中，意識漸漸模糊。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霜猛地驚醒，身下的樓板正在震動，熟悉的不適感卷土重來。
他霍然睜眼：“又來？！”
他下意識爬起身來，章凝從旁邊伸手阻攔，顯然早就醒轉(zhuǎn)：“不是。有人在清理外面的廢墟�！�
陸霜凝神細(xì)聽，這震動跟之前不同，存在某種頻率。一聲一聲地，還夾雜著機器的轟鳴。
“軍隊來救我們了！”他驚喜道，勉強扶著墻站起來。
謝天謝地，他有救了。
不止是物理意義上，也是精神層面上。
第108章 血書
“就目前而言， 七四三號樣本的恢復(fù)情況超出預(yù)料�！�
“生命體征很快趨于穩(wěn)定，新陳代謝速度顯著提升，達(dá)到實驗前的五倍， 除血細(xì)胞異常降低外，其他均接近野人原生物種的真實數(shù)據(jù)�！�
“目前樣本神志尚未完全清醒， 無法獲得認(rèn)知能力、服從性等數(shù)據(jù)。如一切順利，預(yù)計十天后可安排實戰(zhàn)測試。”
陸霜揭開下一頁， 繼續(xù)翻譯。
“經(jīng)昨日實戰(zhàn)， 七四三號的測試結(jié)果喜人！注射致幻劑后令其徒手進(jìn)入場地， 與平民對戰(zhàn)擊殺記錄為30s/20人， 與士兵對戰(zhàn)勝率達(dá)到95%以上�！�
陸霜不由吞咽一口唾沫， 感覺喉頭發(fā)緊。明明房間里暖氣很足， 仍有涼意爬上脊背。
“毫無疑問， 七四三號是我們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作品！這是我們奮戰(zhàn)多年以來終于取得的里程碑式成就�。。∥覀円严蚰繕�(biāo)前進(jìn)一大步！橫山勇博士在天有靈， 一定也會感到快慰！”
字跡略顯凌亂， 數(shù)個加粗感嘆號，足以顯示記錄者的激動心情。
下方另行標(biāo)有一行小字。
“七四三號的服從性不如以往樣本， 需采取措施進(jìn)行優(yōu)化�！�
陸霜的手停在這一頁。
章凝看向他：“繼續(xù)�！�
“平成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七四三號叛逃，身中數(shù)槍墜河而死。因流水湍急， 尸體墜入即被沖走， 無法回收， 對基地的實驗進(jìn)程帶來巨大損失， 定性為一級事故。相關(guān)責(zé)任人員難辭其咎，已全部按律處理�！�
“話說回來， 什么是按律處理？”陸霜發(fā)問。
章凝平靜地說：“我們發(fā)現(xiàn)過山洞里的白骨，推測為毀滅罪證， 他們直接將活人投喂給沙獷。”
沙獷性情殘忍，與其他動物習(xí)性不同，它們不直接將人咬死后分食，而是慢慢撕咬活人身上的血肉，直至生命消亡，痛苦程度無異于凌遲。
怪不得無論軍銜高低，多少都有些懼怕“按律處理”這四個字。
陸霜嘀咕：“真是一群魔鬼�！�
他們并不在意實驗體的生死，七四三號叛逃亡命不是事故，尸體無法回收，才是巨大損失。
他翻過最后一頁，記錄到此結(jié)束。
——《實驗觀察記錄-七四三號》
“這應(yīng)該是基地的資料中，與白落梅有關(guān)的全部�！标懰L嘆，“關(guān)于她的名字、來歷、身世，她作為人的一切，只字未提�！�
這意味著，白落梅是否曾前往崖下許愿，又究竟如何落入基地的魔爪，幾乎是個無解的謎團。
兩人一時沉默。
“咚咚咚。”房間外有人敲門。
陸霜立即起身，久坐后動作幅度有點大，牽動傷口，他不由微微皺眉。
“你的傷口怎么樣了？”章凝抬眼問。
“好得很，”陸霜嬉皮笑臉，作勢要撩衣服，“要不你再看看？”
門再度被敲響，章凝白他一眼，走過去開門。
對方站在門口，一身制服，以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敬禮：“章小姐，陸先生，長官請二位過去一趟�！�
“你們有所發(fā)現(xiàn)？”章凝揚眉。
從橫山基地被解救出來后，他們被安排下榻在這處招待所，受嚴(yán)密保護。
“抱歉，我……我只負(fù)責(zé)通知�！�
因基地相關(guān)事宜保密等級為絕密，她倒也沒指望對方會給答復(fù)。
離開基地后，她已將殘體移交給軍方，條件便是暫時留存他們在鐘樓發(fā)現(xiàn)的資料，以供研究。
與此同時，受驚嚇過度的白落竹也被妥善安排休養(yǎng)，征得她的同意后，軍方?jīng)Q定對白落梅的遺體進(jìn)行解剖。
現(xiàn)在特地派人來請，顯然是有些結(jié)果。
車徑直駛?cè)氪笤�，章凝兩人下車，早有人迎上來。他們跟著接引者�?zhí)行消毒程序，換上防護服，戴上口罩、護目鏡和手套，全副武裝。
下到地下一層，走廊冷氣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長官已在尸檢室等候，聽見聲音，回過頭來。
越過他身后，章凝看見白落梅躺在偌大的解剖臺上，身上蒙著白布，異于常人的身高使她的足部露在外面，已開始長出紫紅色的尸斑。盡管戴著口罩，仍然依稀能聞見隱約的腐臭，比普通人類更為濃郁。
陸霜的視線隨之落下，不由長嘆一聲。曾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過的女性野人，轉(zhuǎn)眼間就已成為躺在臺上的冷尸。
“她的身體運行機制，目前還在研究當(dāng)中，”一旁的軍醫(yī)介紹道，“不過在解剖時，我們有意外發(fā)現(xiàn)。”
她俯身過去，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掀開蒙在白落梅身上的白布，露出她傷痕累累的腿部。
“在她的大腿處，我們發(fā)現(xiàn)一大塊傷口，推測有些年頭，多年來一直在增生疤痕，”女軍醫(yī)指道，“以她超乎尋常的愈合能力，本來按道理不應(yīng)該有這種現(xiàn)象。對疤痕區(qū)域進(jìn)行解剖后，我們才知道原因�！�
長官將手中的證物袋遞給章凝。她疑惑地接過來，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幾張被某種塑料裹起來的紙，外表已破損不堪，血跡斑駁。
“這是……在她大腿里找到的�！迸娽t(yī)眨眨眼，露出不忍的神色。
章凝取出證物袋中的紙，皺巴巴的質(zhì)感像某種草紙，卻被細(xì)心折成小方塊。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朱紅大字，歪扭不堪。
“她留下的遺書？”陸霜訝然。
長官點點頭：“她被抓進(jìn)橫山基地后，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生還可能性極小，找機會留下只言片語，冒險忍痛將其塞進(jìn)自己的血肉中，以逃避基地人員的審查。”
章凝沉默，沒有答話。
白落梅臨死之前的模樣似乎還在眼前晃動，面對至親妹妹，她艱難地咿咿呀呀，該有多少想說的話被憋在心里，最后只能含恨而終？
章凝一向平靜的面容似乎也出現(xiàn)裂痕，內(nèi)心涌起酸澀。她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展開皺巴巴的紙張。
“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好心人，懇求您將它交到官方手中，我們這些無辜枉死的可憐人永遠(yuǎn)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我叫白落梅，神農(nóng)架林區(qū)土家族人。1999年2月10號，我離開家準(zhǔn)備去南粵務(wù)工，途中被人迷暈，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拐賣，買主姓黃，只知道是神農(nóng)架北邊村莊里的�！�
“2009年，我找到機會逃出村莊，為躲避追我的人，跑進(jìn)深山后迷路。當(dāng)時我又餓又冷，踩空掉下懸崖……”
這一頁下方有一大塊字跡被血跡模糊，已經(jīng)無法分辨字句。
章凝沉默良久：“這十年的悲慘遭遇，她只字未提�！�
“關(guān)于她報告的拐賣案，我們已經(jīng)著手進(jìn)行調(diào)查，相信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我們不會放過任何有罪的人。”長官答道。
章凝翻到下一頁，繼續(xù)往下看。
“我的大腿被石頭劃傷，沒法再爬上懸崖，昏死醒來后，偶然想起山神祈愿的傳說，就依著以前家里長輩的說法照做，希望山神老爺能大發(fā)善心顯靈救我，沒想到引來的是一群惡魔�！�
“他們把我抓進(jìn)山里，逼我吃很多藥，每天在我身上打針，我經(jīng)�；柽^去又痛醒，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這里還有其他人，我猜都是以前從各個村莊被傳說騙來的，也和我一樣每天受折磨�！�
“他們很多人被帶走之后就再也沒回來，我估計我遲早也一樣……”
接下來的字跡同樣被|干涸的血模糊，章凝只得跳過。
“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但是我怕以后還有其他人被騙進(jìn)來，我還有家人，還有弟弟妹妹，他們不能和我一樣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還有這些畜生，他們應(yīng)該遭報應(yīng)，下十八層地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好心人，求求您把這封信帶出去，讓大家知道這些惡鬼的所作所為，我在陰間也會給您祈福！”
筆跡戛然而止，下方的空白被滴狀的血跡糊成一團，有些已經(jīng)粘連在一起。
“基地的實驗報告上，曾提及她的血細(xì)胞有異常降低�！闭履溉幻靼走^來。
以她當(dāng)時的境地，必不可能有機會拿到正兒八經(jīng)的筆。
這是她用自己的血，分好幾次寫出的絕筆信。
章凝沉默著站在原地，抓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左手慢慢地緊握成拳，骨節(jié)咔然作響。
她陡然轉(zhuǎn)過身來，眸中劃過一絲凌厲：“橫山渡關(guān)在哪里？”
陸霜見她情緒不對，連忙上前使眼色：“他還在ICU，生死不明。如果僥幸沒死，會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
章凝咬牙，一字一頓地說：“他不配進(jìn)ICU。”
世事向來諷刺。
最該死的人在接受昂貴優(yōu)良的治療，以便能活著接受法律的審判。然而死于他手中的那些可憐人，甚至連親口為自己申冤的機會都沒有，就已曝骨荒野，或成為解剖臺上的尸體。
“章小姐，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長官表示理解，“剛才說過，我們不會放過任何有罪的人。白落梅不會枉死�！�
他長嘆一聲，語氣和緩：“我們已經(jīng)掌握鐵證，還有她留下的血書，這些會為我們在國際輿論上爭取莫大的利益，意義遠(yuǎn)超過僅僅殺死一個九十多歲的戰(zhàn)犯。”
“我不懂政治，”章凝斷然答道，“但罪惡不應(yīng)該逍遙法外這么多年。”
長官伸手一讓，示意他們先離開尸檢室。
“神農(nóng)架林區(qū)深處向來與世隔絕，白落梅的悲劇是我們的失職，無論是拐賣還是戰(zhàn)犯，我們一定會嚴(yán)懲所有罪人，給她和其他死者交代�！�
他將兩人送到門口，凜然敬禮，神色嚴(yán)肅：“這是我們的承諾。”
從寒氣森森的尸檢室回到地面，像回到人間。青空藍(lán)得耀眼，初春的陽光煦熱，照出郎朗乾坤。
但有些人被關(guān)在深山中的地下受盡苦難，人生的太陽再也未能升起。
章凝不由想起第一次去到白落竹家時，Gareth曾提到過，以前有很多家庭骨肉失散，至今還在不懈尋找自己的親人。
這片土地上還有多少像白落梅一樣的人仍在苦苦掙扎？
太陽底下無新事。
章凝捏緊手中的證物袋。它輕飄飄的，只有短短三頁紙，卻也重逾千鈞，盛滿一個女性的血淚控訴。
“我們……要交給白落竹么？”陸霜猶豫地問。
臨走之前，長官沒有要求留下證物。他說：“這是受害者的遺書，家屬有權(quán)知情。但你們了解這姐妹倆，是否要交給她，她能否承受得了，由你們決斷�！�
“白落竹還在休養(yǎng)，她姐姐這些年承受了太多，如果她知道真相……可能會……”陸霜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章凝沉默片刻，答道：“她是成年人，不應(yīng)該由我們替她做決定�！�
“也是�！�
白落梅何其無辜，何其善良，也何其勇敢。
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想盡辦法戰(zhàn)斗，保護自己的至親至愛，和無數(shù)可能受到傷害的無辜普通人。
章凝瞇起眼，望向神農(nóng)架的遠(yuǎn)山：“她應(yīng)該知道，她姐姐是個戰(zhàn)士，是真正的英雄�！�
第109章 咨詢
入春后， 鄂西氣溫轉(zhuǎn)暖，游客也日漸多起來。
形形色色的身影中，一群休閑打扮的男性仍然顯得有些出挑。他們?nèi)司谝幻装艘陨希?高鼻深目，典型白人長相， 身姿壯實挺拔，游客紛紛側(cè)目， 但只當(dāng)是外國旅行團， 無人發(fā)覺有什么異樣。
陸霜按下空格鍵， 畫面暫停。
“就是這伙人�！彼聪率謾C免提， 跟電話對面確認(rèn)。
“他們從景區(qū)西門出去后， 在停車場開車走的， ”對方說道， “我們追蹤過車牌號， 不過很快失去蹤跡， 推測是到監(jiān)控盲區(qū)后換車�！�
陸霜點頭：“這幫人的反偵察能力必然是頂級的�！�
“我們已經(jīng)向其他省市通報，會繼續(xù)保持留意他們的動向， 有消息再同步給你們。”
“好的，辛苦�！�
掛斷電話，陸霜的視線落到房間里， 悠長地嘆一口氣。
原本寬敞的大床房被陳年的檔案資料堆滿， 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書桌上勉強辟出一塊空地， 陸霜的筆記本電腦攤開著， 還停留在“黑曼巴”一伙人最后在監(jiān)控里出現(xiàn)的畫面。
章凝坐在他對面，仍然埋頭于卷宗之中。
“你過來一下。”她頭也不抬。
“怎么？”陸霜立即精神抖擻， 湊上前去。
她雖然不能完全看懂日語，但畢竟兩國一衣帶水， 連蒙帶猜也能大致了解內(nèi)容。從鐘樓里搶救出來的檔案資料繁多，他們想再找出些有價值的線索，就必須利用這為數(shù)不多爭取來的幾天時間。
“這里似乎有出現(xiàn)EDF的字樣。”她指給他看。
在這種時候，陸霜的存在變得空前有用。
他站到章凝身旁，彎腰低頭，傾著身子看向她指出的可疑記錄。
兩人湊得有些近，章凝聞見他身上隱隱有香味，似乎跟在北京時禮盒里的香水是同一種味道。
艾沙推門而入時，看見的正是這副畫面。
她一愣：“……門沒關(guān)。”
“你們繼續(xù)�！彼樕细∑鹞⑿Γ瑢擂味皇Т侏M。
艾沙立即閃身想走，章凝抬眼：“什么事？”
陸霜站直身子，從故紙堆中退出來：“你們聊�！�
仿佛為掩飾什么，他又回頭道：“那個就是提了一嘴，記錄跟EDF通信的頻率，沒什么特別的。”
頗有點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 思。
陸霜帶上筆記本退出房間，甚至貼心地關(guān)上門。艾沙繞過擋路的各種資料檔案，才找到書桌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
章凝抬起頭來，微微皺眉。
今天她這房間怎么異常熱鬧。
見過白落梅的遺體后，他們最終還是選擇將遺書交給白落竹。
她身體無恙，只是出來后連續(xù)幾天做噩夢，白天也時常精神恍惚。醫(yī)生診斷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開了些藥，讓她靜養(yǎng)一段時間。
以她現(xiàn)在的狀況，必然不能再受刺激，章凝決定待狀況好轉(zhuǎn)后再給她。
在檔案完全移交給軍隊之前，他們都留在招待所，Gareth和艾沙養(yǎng)傷，剩下的兩人抓緊時間尋找線索。
“你的身體都恢復(fù)了？”章凝問。
艾沙點點頭：“都是皮外傷�！�
只不過，她手臂上因千腳蛇而留下的燙傷疤痕，估計要伴隨終生。
章凝等了片刻，沒見她說明來意，不由挑眉看向她。
艾沙可不是個扭扭捏捏的人。
她猶豫著，開口說道：“你對Gareth這個人，了解么？”
章凝有點意外，但向來不多想：“不太了解�！�
“之前聽陸霜提過，他原本是冰島總部派駐過來的特使，這些年就一直留在北京�！卑尺t疑道。
章凝揚眉：“你懷疑他的身份？”
艾沙一愣，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反應(yīng)，還真是很章姐�！�
“Gareth是那種看起來沒什么存在感，但團隊不能缺少的人，”章凝客觀評價，“靠譜踏實，永遠(yuǎn)不會出錯，不像陸霜，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
艾沙笑道：“你這番評價，真的會很像hr。”
“什么是hr？”章凝一臉正經(jīng)地反問。
“沒什么，不重要……h(huán)r你可以理解為，好人的意思，”艾沙有一種自己找錯人的感覺，但她也知道自己總不可能去找陸霜問，“我是說……私人層面呢？”
章凝蹙眉，認(rèn)真地思索片刻，眼神一亮：“他愛玩游戲�！�
艾沙的挫敗感達(dá)到頂點：“你真是……沒有那根神經(jīng)啊。”
章凝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對這番沒有重點的對話同樣感到挫敗。
“當(dāng)時我們被困在鐘樓，聊過一些他的過去，”艾沙深吸一口氣，“他曾經(jīng)是冰島總部派來監(jiān)視陸霜的耳目，在陸霜決定與總部決裂時，他卻選擇留下。我猜，他應(yīng)該也背負(fù)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壓力。”
“他在北歐長大，應(yīng)該還有一些家人在那邊，”艾沙說，“對于總部而言，他是叛徒。”
“我沒想過這些事�！闭履J(rèn)真地回答。
“他能選擇留下，應(yīng)該是真心認(rèn)同陸霜的選擇，”艾沙說，“但是這種理想主義能持續(xù)多久，是個問號�！�
章凝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你想說，他可能是個不穩(wěn)定因素？”
艾沙搖搖頭：“只是有些擔(dān)憂�！�
“在我們這幾次行動里，他一直很照顧我，屢次救過我的命，受的傷比我嚴(yán)重許多，”她繼續(xù)說道，“我想表示謝意�！�
“那你找錯人了，”章凝微笑道，“你應(yīng)該和他說這些�！�
“所以想找找機會，多了解了解，”艾沙有些苦惱，“于是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
縱然章凝再不敏感，也能察覺到她的異樣：“你現(xiàn)在很不艾沙�！�
艾沙是敢想敢做、敢愛敢恨的人，糾結(jié)扭捏這種表情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她臉上。
她一愣，似乎如夢初醒，猛地拍拍自己的臉：“該死，這不會是網(wǎng)上經(jīng)常說的crush吧？”
“那又是什么？”
“我怎么和你解釋呢？”艾沙笑道，“翻譯成中文大概是感興趣、有一點喜歡但程度很微妙的意思。”
“聽不明白�！痹谡履某砷L經(jīng)歷中，沒有被培養(yǎng)出這種細(xì)膩的情感。
“你會不經(jīng)意想到這個人，如果他不在場，即使身處擁擠人群，也會不由覺得如果他在就好了，一旦他陷入危險，你會擔(dān)心他的安危，心情也隨之牽動，”艾沙娓娓道來，“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里，這種情感很常見。”
作為美籍華裔，她生性大膽開放，感情經(jīng)歷也不是一片白紙，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談過戀愛。
從小頂著天才光環(huán)的優(yōu)等生李艾沙，是不屑于浪費時間和那些幼稚的男學(xué)生玩過家家的，畢業(yè)后她更是一門心思撲在科研上，也很少有私下接觸異性的機會。
不等章凝回答，她站起身來，了然地點頭：“我知道了。”
“嗯？”章凝不知道。
她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直接離開房間，留下章凝一頭霧水。
“你會不經(jīng)意想到這個人，如果他不在場，即使身處擁擠人群，也會不由覺得如果他在就好了，一旦他陷入危險，你會擔(dān)心他的安危，心情也隨之牽動……”
想到艾沙最后說的這番話，章凝若有所思。
在走廊轉(zhuǎn)角，艾沙意外地遇到陸霜。他因避嫌而正在百無聊賴地散步，等著回去繼續(xù)和章凝研究資料。
艾沙一身輕松，跟進(jìn)去時判若兩人，甚至還有心情和他打招呼。
陸霜有點疑惑，開玩笑道：“章凝什么時候變成心理咨詢師了？”
“和她說話有效，但不完全有效，”艾沙促狹地笑道，“主要是探討一些關(guān)于crush的定義�！�
陸霜心里一喜，嘴角不自覺上揚：“她……和你探討？”
看來章凝不像想象中那樣油鹽不進(jìn)？
不過，他其實完完全全理解錯了艾沙這句話的意思。
“你任重道遠(yuǎn)啊，朋友�！卑掣锌�。
事到如今，全世界都知道陸霜的感情，除了章凝。
陸霜被說中心事，倒也不否認(rèn)，大大方方地回答道：“那拜托李博士幫幫我？”
艾沙白他一眼：“我可愛莫能助，自己努力吧。”
陸霜無奈地嘆一口氣，見艾沙離開，便獨自往章凝的房間走。
但他突然覺得，或許這件事沒他想象的那么難。
章凝從故紙堆中站起來，活動活動因久坐而疏懶的身體。這幾天以來，她幾乎閉門不出，潛心研究這些沉積近百年的檔案，最后得出自己確實不適合案牘工作的結(jié)論。
畢竟以996的作息，坐在逼仄的工位后面對浩如煙海的數(shù)據(jù)，是個人都得減壽。
陸霜進(jìn)來時，正看見章凝站在窗邊，望向遠(yuǎn)處神農(nóng)架連綿的奇峰峻嶺。
“我剛才挑出了一些可疑的記錄，放在桌上，”她回頭道，“你看看�！�
“你不是在和艾沙聊天么？”陸霜走過去。
“不耽誤�！闭履鼗卮稹�
陸霜無意打聽隱私，但他對于章凝在這個話題中的參與部分，著實有些好奇。
見他原地不動，章凝一眼掃來，陸霜立即乖乖坐下，收斂心思，看向她整理出來的內(nèi)容。
“咦，這個有意思，”他抓起一份裝訂好的資料，“平成二十三年初冬，神農(nóng)架地區(qū)突現(xiàn)極光，持續(xù)數(shù)夜，經(jīng)久不散�！�
這本來只是外勤人員的隨口一提，也被忠實地記錄在案。
陸霜神色漸漸嚴(yán)肅：“平成二十三年，換算成公歷，就是2011年�！�
同樣是四年前。
章凝走過來，疑惑道：“以神農(nóng)架的緯度，平常不應(yīng)該會有極光。而且，就在幾乎同一時間段，資料記載七四三號，也就是白落梅逃出了基地。”
“我記得你和艾沙說過，四年前發(fā)生過太陽電磁風(fēng)暴，”陸霜肅然道，“如果當(dāng)時高能帶電粒子風(fēng)暴很強，甚至在低緯度都是可能觀測到的�！�
“也就是說，白落梅逃出地下城，和死亡谷、百慕大的EDF基地發(fā)生事故幾乎是同一時間�！闭履櫭肌�
“當(dāng)時她被關(guān)在地下，應(yīng)該看不見極光才對，”陸霜說，“這是巧合？”
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過令人毛骨悚然。
章凝向來不相信所謂的命運，但她隱約察覺到，這一路走來遇到的種種經(jīng)歷，背后或許存在一雙看不見的眼和手，在幕后操縱著一切。
在百慕大時，伊迪絲失蹤前提到過一個“施耐德”的名字，號稱擁有超越神的能力。
難道祂就是所謂的最高意志？
“祂的目的是什么？”
陸霜望向高遠(yuǎn)的朗朗晴空，明明是暖煦的春日，背后卻似乎有涼意爬升。
第110章 閱讀
飛機降下起落架， 一陣顛簸后，穩(wěn)穩(wěn)�？吭谑锥紮C場的跑道，開始滑行。
“我知道下一塊殘體的位置了。”章凝眸光一閃， 猛地站起身。
“先坐下，章姐�！盙areth連忙和聲說道。
從軍方那邊離開后， 他們都換上休閑打扮，混跡在旅客中， 低調(diào)隱蔽。雖然頭等艙人不多， 多少有點惹人注意， 空姐回頭看她一眼， 機艙廣播又開始重復(fù)播報安全事宜。
章凝識趣地坐下， 陸霜卻立即默契會意：“我猜，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艾沙投來疑惑的目光。
這倆人越來越怪到一起了。
章凝理順?biāo)季w， 組織語言：“四年前的電磁風(fēng)暴雖然對EDF基地的影響程度不同， 但本質(zhì)上是同一種成因。”
艾沙點點頭， 低聲附和：“嗯，確實。嚴(yán)重的地磁暴引發(fā)實驗體精神不穩(wěn)， 導(dǎo)致死亡谷基地的實驗失敗，而百慕大則行尸作亂，全軍覆沒， 在神農(nóng)架地下城， 就是白落梅的暴走出逃�！�
陸霜接過話頭：“你是想說， 我們只需要調(diào)查四年前的那段時間， 北緯30°附近其他地方發(fā)生的異象，就能找到殘體， 對吧？”
一直困擾大家的問題似乎豁然開朗，迎刃而解。
“……不過， 一次地磁暴會持續(xù)好幾天，”Gareth苦著臉，“真有什么異常，EDF也會掩人耳目，不會出現(xiàn)在公開報道上吧�！�
“現(xiàn)代信息還是很發(fā)達(dá)的，只要事故發(fā)生過，即便被掩蓋也會露出冰山一角，就能被我們找到。”陸霜很有信心。
飛機�？靠崭�，連接廊橋，乘客紛紛起身整理行裝。
“走，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标懰M(jìn)到抵達(dá)大廳，行色匆匆。
從停車場找到自己心愛的座駕，陸霜正要啟動保時捷，手機屏幕亮起。
他匆匆看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小白姑娘說，她看到我們留下的遺書了�！�
因擔(dān)心白落竹暫時無法接受，離開時他們選擇不打擾她的靜養(yǎng)，沒有通知她，只是悄悄將遺書托付給軍方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以便她好轉(zhuǎn)后告知。
“她什么反應(yīng)？”艾沙關(guān)切地問。
“她說謝謝我們�！标懰樖謱⒆约旱氖謾C遞給副駕上的章凝，發(fā)動汽車離開機場。
章凝沒有自己的手機，畢竟她也沒有需要聯(lián)系的人�，F(xiàn)代的手機對她來說還是個稀罕物，她亮給后座上的艾沙看。
“謝謝你們讓我知道，姐姐是個多么勇敢的人，我為她驕傲。我會持續(xù)關(guān)注案件的進(jìn)展，告慰她的英靈�！�
艾沙眨眨眼睛，有點動容：“小白姑娘……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勇敢�！�
當(dāng)初她落入雇傭兵手中，被虐待兩天兩夜仍然沒有屈服。在生死關(guān)頭被救出后，常人肯定選擇等待軍隊救援，她卻義無反顧地跟著這幾個人，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在與地下城的武裝人員作戰(zhàn)時，她也沒有拖后腿，努力地協(xié)助大家作戰(zhàn)。
“真是個堅強懂事的孩子，往往讓人忽略她的年齡和閱歷�！盙areth感慨道。
艾沙笑著說：“你也才三十不到吧？”
Gareth疑惑地反問：“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艾沙笑笑，沒有答話。
保時捷駛向中關(guān)村的方向，一小時后，一幢古樸巍峨的雙塔形高樓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這是什么地方？”
保時捷徑直開進(jìn)露天停車場，章凝下車，有點好奇地問道。
正值工作日的下午，行人不多，孔雀藍(lán)琉璃瓦屋頂，門前花崗巖鋪就的階梯，鑲嵌漢白玉欄桿，造型古色古香。
“圖書館。”陸霜快步進(jìn)門，“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資料庫，各種報刊雜志一應(yīng)俱全，而且都是合訂本。”
“不愧是你啊，”艾沙贊許道，“要按照特定時間范圍來找新聞資料，合訂本確實是最方便快捷的�！�
大廳的電子屏上，正顯示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
陸霜伸出手指，虛虛地劃過北緯30°線：“目前來看，智者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線索，所以可以先排除國內(nèi)，專找國際新聞。這條線經(jīng)過北非、中東、東亞和中美洲，我們四個正好各自找對應(yīng)的部分，分工合作。”
“極光記錄出現(xiàn)在13號，白落梅的逃跑時間是16號，我們就將時間范圍定為2011年12月10日至20日的這十天�！标懰杆賱澏〞r間和區(qū)域范圍，“大家找到對應(yīng)的合訂本，就回來這邊的閱覽區(qū)集合，有可疑線索及時同步�！�
他壓低聲音，湊近章凝：“咱們低調(diào)點，別再像上次一樣鬧出人命�！�
圖書館到處都是監(jiān)控，麻煩可不好處理。
章凝點點頭，快步走向國際新聞的北非區(qū)域。
偌大的圖書館內(nèi)人雖然不少，卻意外地很是安靜，只能偶爾聽見書頁翻過的聲音。偶爾有尋找書籍的人與她匆匆擦肩而過，頂多只是為她出眾的氣質(zhì)而多看兩眼，沒有人察覺到她的不平凡身份。
高過頭頂?shù)囊慌排艜褚怨潭ㄩg隔擺放，一本本書位列其中鱗次櫛比，井然有序。上到兩千年前的珍稀古籍，下到今天剛出版的書籍報刊，都被工作人員一一記錄入庫，收藏在這數(shù)萬平方米的廣廈中。
章凝雖然心中牽動著要找的報刊合訂本，卻也不由為這氣勢所震撼。在她成長的雷柏星基地，人類所能留存下來的文明成果少得可憐，更別提建立起這樣浩如煙海的實體知識庫。
正當(dāng)她找到國際新聞區(qū)，即將邁入非洲部分時，余光卻悄然瞟到一抹灰影。
她心念一動，轉(zhuǎn)身走進(jìn)距離自己最近的書架間，隨手取出一本書翻閱。國際區(qū)的人流相對稀薄，對方也隨之隱入前方幾排書架間，利用一人多高的書架隱藏自己的身影。
透過排排書籍的間隙，章凝注意到那是一個年輕男人，身著帽衫衛(wèi)衣，亞裔長相，身高約一米七出頭。他雖然也捧著一本書翻閱，但顯然心思并不在字里行間。
章凝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便將手中書插回書架，快步走向那人所在位置。
密集的書架遮擋視線，有幾秒鐘，對方從她的視野中消失。她不動聲色走到既定位置，卻見攤開的書被隨意放在書架上，人已經(jīng)杳無蹤影。
她下意識亮出星蝕藏在袖中，抬頭只見對方的背影消失在大廳拐角。想起陸霜的叮囑，她猶豫片刻，沒有追上前去。
章凝轉(zhuǎn)過身，從背后的書架中按照序列號找到自己的目標(biāo)，2011年12月的國際新聞合訂本，取走之后回到約定的閱覽區(qū)位置。
偌大的書桌可容十幾人同時閱讀，陸霜已經(jīng)找到書回來，正在翻閱。
“有人盯我�！彼谒磉叺奈恢米拢穆曊f。
陸霜訝然抬頭：“這可是國家圖書館，誰活膩了？”
章凝告知體貌特征，陸霜點點頭：“我找人問問，什么情況。”
正說話間，Gareth和艾沙也各自抱著自己的任務(wù)回來，入座后，都說沒有異常。
“你們先看，我出去打個電話�！标懰掖译x開。
圖書館本就安靜，他們也不由受氣氛感染，沒有多議論，各自翻開當(dāng)年的舊報刊開始查找。
為保險起見，章凝從12月份開始看起，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21世紀(jì)的人類竟會無聊到這種地步。諸如某個酋長喜迎第二十七個妻子和第七十三個孩子，整個部落狂歡，某位居民發(fā)現(xiàn)自家的雞產(chǎn)下雙黃蛋，這種所謂的新聞若放到她的時代，甚至都不會有人關(guān)心，竟然都可以見諸報端。
而有價值的信息，她甚至一條都沒找見。
她有點崩潰地閉上眼又睜開，順便瞟一眼身旁艾沙面前的資料，發(fā)現(xiàn)大差不差。
這還都是國際權(quán)威報刊的報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Gareth和艾沙翻過手中的最后一頁，抬起頭來，攤手聳肩，表示一無所獲。
章凝輕嘆一聲，將合訂本豎起來，手指隨意劃過，讓書頁從指尖溜走。書停留在其中一頁，她的視線落到上面，在某個角落的豆腐塊上，寥寥幾行字引起她的注意。
“本月早些時候，文物高級委員會秘書長哈帕斯宣布，在亞歷山大港附近、靠近奧西里斯神廟廢墟的尼羅河左岸找到了克里奧帕特拉的陵墓，引起全球轟動。不過，近日他又發(fā)布聲明否認(rèn)這一宣布，表示他是被誤導(dǎo)的，令人大跌眼鏡。”
陸霜正走回來，見章凝神色有異，也湊過來看：“看上去很像是洋蔥新聞之流�！�
“咦？”艾沙也瞟一眼，“克里奧帕特拉？”
“她是誰？”章凝問。
“大名鼎鼎的埃及艷后，”Gareth答道，“據(jù)說她死后與情人安東尼葬在一起，但陵墓位置至今沒人知道�！�
“說起來，古埃及金字塔也是北緯30°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同樣存在很多未解之謎�！卑痴f道。
陸霜自從打完電話回來后，表情就有點焦躁不安。他的心思似乎早已從手中的資料上漂移，草草翻過一遍后，他搖搖頭，站起身來。
“一般來說，這種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至于發(fā)出官方聲明又撤回？”章凝說道，她實在被幾百年前的古地球人搞得有些混亂。
“按道理來說是這樣�！盙areth說。
艾沙點點頭，分析道：“我知道多年來考古學(xué)界一直致力于尋找發(fā)掘克麗奧佩特拉的陵墓，如果當(dāng)時太陽電磁風(fēng)暴導(dǎo)致一些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出現(xiàn)紊亂，從而讓他的判斷出錯，就比較合理�！�
“既然這樣，”陸霜向外走去，低聲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動身去埃及。”
“啊？”Gareth和艾沙異口同聲地發(fā)出驚訝的反問。
陸霜左右看看，去到停車場，迅速發(fā)動保時捷：“事不宜遲，立即準(zhǔn)備動身。”
“出什么事了？”章凝問，“跟剛才盯梢我的人有關(guān)？”
陸霜搖搖頭，語氣不太確定：“不清楚對方身份，但我的情報線人告知，有來自北歐的重點關(guān)注人員已經(jīng)進(jìn)入海關(guān)�！�
“總部的人？”Gareth問。
“除了他們，北歐應(yīng)該也沒別人，”陸霜笑道，“我們現(xiàn)在直接去機場，智者會安排將我們秘密送出國，行程和目的地可以飛機上再定。”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就連章凝也不由眉頭緊皺，心中隱隱透出不安。
他單手握方向盤，望著機場高速遠(yuǎn)方的天際，幽幽地嘆一口氣。
“放飛自我這么久，該來的總是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