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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進山

    正如白落竹所言, 景區地處深山,海拔高,比村莊冷得更狠。元宵剛過沒幾天, 林間稀稀落落飄著雪,視野所及之處盡皆茫茫, 一個人影都沒有。

    景區的石板路面濕滑,行者們步履艱難。章凝默默跟在白落竹身后, 跟其他人不同, 她沒有登山杖的輔助, 卻反而走得更穩, 看上去毫不費力。

    午后的空山岑寂無人, 僅偶爾有幾聲鳥鳴啼囀, 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早春。

    身為向導的白落竹心里正在犯嘀咕。

    接到任務那天正好大年三十, 說是有幾位北京來的考察人員節后要來神農架, 希望她代為接待向導, 滿足他們的一切合理需求。

    既然是上面交代,她自然不敢怠慢,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他們,生怕人家哪里不滿意。

    但從昨天見面到現在,這幾個人雖然很好相處, 進山后卻既不記錄也不測繪, 反倒一直打聽當地的各種異聞傳說, 還對她的全家福感興趣, 古怪得很。

    其實外地來的考察團隊她也接待過幾次,基本都是白發蒼蒼的科研學者, 年紀大,體力不支, 很多還得帶著學生助手一路攙扶,身體狀況令人擔憂。

    然而這幾位不但年輕得過分,而且體力遠超常人,裝備齊整,訓練有素,明顯有豐富的戶外經驗,根本不像整天泡在資料室里缺乏鍛煉的模樣。

    “現在山里天太冷,連游客都少,不是適合進山考察的季節吧?”白落竹試探著開口道,“等天氣暖和些再來,景色美得很,人也不受罪。”

    Gareth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微笑道:“時間緊,任務重,不然我們也不想來冒險。”

    白落竹了然:“也是,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白姑娘,我們還有多久出景區?”章凝開口問道。

    白落竹一愣。

    對這位不茍言笑的女性,她總有點心里發怵。章凝很明顯是這個小隊的領頭人,但話很少,目的性明確,心思深沉,難以揣測。

    而且對方那異于常人的優越身材,明顯不是普通的健身強度便能造就。

    “大約黃昏時候到景區邊緣。我們可以在守林員的住處歇腳,湊合睡一晚再趕路,”白落竹答道,“過那邊之后就是未開發區域,就得靠你們自己。”

    “待會兒天黑后你回去不安全,”艾沙關切地說,“明早你再自己返程吧。能行嗎?”

    白落竹笑道:“放心吧,我從小就在景區邊上長大,這些年少說也去過幾十次,熟得很。”

    他們今天大清早起床后,先是驅車一路向北,沿新修的國道進林區,而后下車步行。因進山目的不是游覽,路線都取捷徑,盡管如此,也仍然得耗費一天。

    Gareth取出手機看一眼時間。一路走來,信號格漸次見底。

    “這里面沒信號嗎?”他問。

    “是呢,以前連景區都沒信號,”白落竹點點頭,“現在到處修信號塔,好歹在景區不會失聯。但林區深處沒人敢去,自然也不會有信號。不過……”

    “怎么?”章凝見她欲言又止,不由問道。

    “聽說修信號塔的時候,也有些邪門事兒,”白落竹笑道,“那東西當然要建在高處,得爬到山脊上去落地,過程中就出過事故,修好后也經常時好時壞。”

    “有什么說法么?”Gareth探問。

    山區修建基礎設施本就艱難,如果只是普通的工程故障,倒也稱不上邪門。

    “據說運營商請技術專家來看過,說是林區深處有什么輻射干擾,”白落竹說,“但是這些年來膽子大進山里的人基本都有去無回,誰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所以一時也傳得沸沸揚揚,說什么的都有。”

    她本意是想閑聊幾句,稍稍驅散一直沉默趕路的乏味與尷尬,沒想到對方聽到這里,神情微變,有些凝重。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

    這是之前并不了解的信息。如果這里也有輻射干擾,說明殘體遺落在深山老林里的概率很大。

    黃昏時分,他們終于抵達景區邊緣。

    偌大的游客廣場均是石板鋪就,僅在邊緣岔出一條小路,盡頭藍漆鐵門緊鎖,寫著“林區禁地,游客免入”幾個大字。

    因不屬于景區,小路積雪無人打掃,踩上去雪深及小腿,咯吱作響。

    一位工作人員籠著袖子,裹得嚴嚴實實,從廣場旁的小屋里出來。他打量一眼這幾位不速之客,又跟白落竹寒暄幾句。用的是當地話,聽不真切。

    按照流程,Gareth出示資料證件,對方瑟縮著打開門上纏繞的鐵鏈,回過頭來:“一切小心。”

    艾沙點頭致意,和眾人一起進去,工作人員立即重新鎖上門,腳步聲在雪里遠去。

    面前是銀裝素裹的原始森林,古木參天,不辨天日。凜冽的寒風里夾著雪片,一陣緊似一陣撲向眾人,如某種怪獸的利齒撕咬臉頰。

    跟之前遍布人工痕跡的景區比起來,這里儼然才是神農架林區的真實模樣。

    冬日光線本就昏暗,白落竹不由加快腳步,踏入密林:“天很快就黑,我們動作要快些哦。”

    雖說天寒地凍,很多動物都在冬眠,但神農架地區情況復雜,入夜之后總歸不算安全。

    原始森林沒有路,冬枯的草莖上覆蓋著厚厚的雪層,一步一陷。雖然有事先準備的衣物御寒,奈何南方的冷如魔法攻擊,挾著濕寒氣往脖子里鉆,縱然全副武裝也難以抵擋。

    艾沙趕路大半天,背后早冷汗涔涔,風一吹,激得她更是縮緊脊背,蝴蝶骨都皺得生疼。

    “你說的護林員小屋,要走多遠啊?”她哆嗦著問白落竹。

    “如果我們腳程夠快,天黑前能到,”白落竹拄著撿來的木棍,深一腳淺一腳,“大概半小時。”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在凜冽寒風與迎面飛雪的夾擊中,半小時會被無限拉長。

    領路的白落竹雖然嘴上說加快速度,但畢竟是肉體凡胎,也難以頂風行走。

    跟在她身后的章凝卻忽地停步,抬頭四望。

    行進方向是下山的緩坡,他們的交談在山谷中綿延蕩出回音。但她下意識地感覺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視線凝定緊鎖,幾乎能在她身上扎個洞。

    暮色將至,鳥倦歸巢,林間安靜得落針可聞,耳畔只有風聲嗚咽。

    “怎么了?”Gareth回過頭,問道。

    章凝凝神遠眺。視野所及之處灰茫茫一片,空山岑寂無人,天地間似乎只有這四個人艱難前行。

    似乎察覺到她的動作,那道視線適時消失,迅速而無聲。以章凝的耳力,沒有捕捉到任何可疑的動靜。

    她搖搖頭:“沒事。”

    天寒地凍、人跡罕至的深山,哪里會有人從空中俯瞰跟蹤她?

    大概只是向來謹慎導致的多心而已。

    章凝收斂心神。眾人一時無話,專心對付腳下的艱難。

    身后雜亂的腳印陷在深雪中,迤邐向山腰延伸,除此之外,雪地平整得像剛出爐的棉花糖,蓬松軟綿,看不出任何人或獸類經過的痕跡。

    冷鴉卻卻,寒枝漸漸窮盡,眼前露出平坦遼闊的雪原。

    “快到了。”白落竹雀躍抬頭,伸手指向下方,“就是那里!”

    暮色籠罩的密林邊緣,隱約浮凸出一方灰色的屋檐。天色已經擦黑,窗戶卻沒有亮燈,黑漆漆地張著嘴,像莫測的深淵。

    “奇怪,怎么會沒有燈?人去哪里了?”她喃喃道,腳步不由加快些。

    “護林員不休假么?”Gareth問道。

    “冬天是偷獵的多發季節,他們春節也會輪流值班,”白落竹答道,“按道理不應該沒人在。”

    眾人終于接近小屋,章凝不由默默握緊藏在衣服里的星蝕。為避人耳目,這些天來她記得陸霜的叮囑,不到萬不得已,不應該暴露身手。

    但依白落竹所說,守林員消失得有些蹊蹺,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小屋說是守林員的值班室,實際就是他們長期棲身的家,跟普通民房沒有太大差別。當地特色樣式的吊角樓依山而建,地上只有一層平房,門前辟出一方小院,圍著竹籬,大概是用來種些小菜,現在也早已被雪覆蓋。

    門上本來有鎖,但現在只是虛掩著,白落竹輕輕一推便開。

    “李大叔!你在嗎?”她心知不妙,徑直進屋,左右張望喊道。

    門內是一間小屋,兼做客餐廳和臥室,靠墻的床上被褥凌亂堆著。章凝一摸,冷冰冰的,沒有溫度。

    另一側是廚房和簡陋的衛生間,白落竹進去看一圈,鍋碗瓢盆整潔擺放,也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去巡山了?”艾沙還有點僥幸心理。

    “被窩里沒有溫度,廚房被清理干凈,門鎖沒有被破壞的跡象,這里應該不是現場,”章凝點頭,“所以他可能的確去巡山過。”

    “……過?”

    “但天黑后外面危險,他當然也知道,不可能到現在還不回來,”章凝臉色嚴肅,“這里常年有野獸出沒,以他的職業習慣,也不會不關門就出去。”

    “你是說,他可能在巡山途中……”艾沙臉色蒼白。

    “李大叔……”白落竹哪里見過這種場面,一屁股坐在桌邊椅子上,又擔心又害怕,六神無主。

    “再等等吧,說不定只是路上有什么事被耽擱,待會兒就會回來。”Gareth坐在身邊安慰她。

    章凝還想開口說些什么,見白落竹臉色煞白,泫然欲泣,便吞下后面的話。

    護林員遭遇不測的時間,可能不是現在,甚至不是今天。

    天寒地凍,動物都幾乎都在冬眠,很少出來活動,什么人會對一個辛苦值班的無辜護林員下狠手?

    幾個人面面相覷,意識到這趟旅程可能也不那么安生。

    章凝回身站在門口,望向山下綿延無* 際的黑暗森林。

    寒風嗚咽,穿過枯枝樹梢,雪片越飛越盛,模糊視線。

    夜色已經悄然降臨。

    第92章 雪尸

    白落竹終究沒有等到護林員回來。

    夜色已深, 他們草草吃過些干糧,生火驅寒。

    為避免一氧化碳中毒,窗戶不得不留著縫。然而寒風呼嘯, 像鬼泣狼嚎,又如同長驅直入的冷箭, 令人一刻不得安生。

    床鋪還算干凈,三個女生勉強一起睡在床上, Gareth很是自覺, 獨自放好睡袋打地鋪。

    上半夜他值崗, 下半夜一到, 章凝準時爬起身來, 正撞見女孩小鹿一般噙滿淚水的雙眼, 在微茫的火光與夜色中微微發亮。

    她起得突然, 動作嚇得對方一哆嗦, 窩在被子里瑟瑟發抖, 身如篩糠。

    所幸艾沙白天趕路辛苦,這會兒睡得正香, 沒怎么受影響。

    “你睡不著?”章凝一眼瞟見,“害怕么?”

    “李大叔他……他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白落竹語氣空茫, “是嗎?”

    章凝語氣淡然, 不置可否:“守林員這份工作, 應該本來也不算安全。”

    話雖如此, 但聽女孩的意思,她應該和對方有些交情。認識多年的熟人突然意外離世, 多少會受些心理沖擊。

    白落竹沉默片刻,又低聲喃喃說著。

    “他人很好的……”她沙啞的聲音噙著哭腔, “家里還有妻子女兒,如果不是想多賺點錢養家,誰會愿意大過年的值班……”

    “既然選擇這份工作,應該也是早有覺悟。”章凝淡淡地回答。

    “為什么……”白落竹很疑惑地反問,“護林員也是普通人,只是想養家糊口,這些年森林公安一直在整治偷獵,誰也沒想到人會說沒就沒……”

    章凝默然。生于和平年代的平常人的確無法想象,守護需要付出的代價,無論對象是一片林區,還是一個世界。

    Gareth本來見章凝起身,便準備躺好睡下,聽見這話,也不由有些動容。

    章凝默默坐到火邊,沒有再說話。

    雖然白落竹無法理解她的回答,但這種故事,她見得太多。

    即便她的世界科技水平領先數百年,人類流亡基地也不是靠宏圖偉略建成,而是根基于無數普通技術人員的骨血,由累累苦難與犧牲堆疊起來的。

    黑暗之中,白落竹吸吸鼻子,勉強止住眼角的酸澀。

    “你們究竟是做什么的?”見他們嫻熟地換班,她終于忍不住問,“不像科研人員。”

    “小姑娘,”Gareth溫和地微笑,起身撿起她掉落在地的被角,幫忙掖好,“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白落竹本就被嚇得不輕,聽他這么一說,便不敢再問,瑟縮著一言不發。

    良久,章凝都以為她睡著了,年輕姑娘啞著嗓子出聲道:“章凝姐,我能不能求你個事?”

    坐在火邊的章凝轉過臉去,望見她驚慌又堅定的神色:“你說。”

    “你們……能不能順路幫忙留意一下,找找李大叔?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一輩子不容易,總得讓人入土為安。”

    章凝沉默半晌。

    女孩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識,仿佛觸動記憶深處的某種密碼。

    驀地,她回憶起千年前三星堆神廟前的那張臉,跟眼前的姑娘何其相似。

    “我盡量。”她微微頷首,終究是沒有拒絕。

    白落竹輕輕抬手,擦掉眼角的淚,勉強擠出一個笑:“謝謝你。”

    兩人沒有再說話。

    黑暗中隱隱有聲,也分不清是窗外的寒風嗚咽,還是屋里世界觀受到巨大沖擊的年輕女孩在低泣。

    這一夜,白落竹幾乎沒有睡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草草與眾人告別離去。

    “就這么讓她自己回去嗎?如果有個當地人在,或許對我們會更有幫助。”目送她獨自沿原路返回的身影,艾沙喃喃道。

    正在收拾行裝的Gareth搖搖頭。他知道,艾沙其實是擔心小姑娘獨自回去的安危,但他們心里都清楚,留下她只會更危險。

    既然要進山,人一走,自然也就沒必要隱藏實力。Gareth取出裝備行囊里的槍支彈藥,一一分配。

    “既然護林員失蹤,說明林區有不為人知的威脅存在,”收拾完備,他才回答道,“沒必要讓她跟著我們白白冒險送命。”

    天色已大亮,青空湛藍,陽光穿過樹林落在雪上,被屋檐結出的冰棱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章凝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論,卻低頭垂目,望向院中。

    既然答應過白落竹,她自然便將這事放在心上。

    昨夜路太黑,沒有人留意過門前被竹籬圈出的小院。靠近院外的雪中隱約有一塊隆起,像被雪覆蓋的柴堆,卻矮得有些不尋常。

    她抬步緩緩走過去,順手撈過廊下倚墻靠著的鐵鏟,一鏟下去,才到一半就觸到某種硬物。

    艾沙和Gareth一看,不由也臉色微變。

    這根本不是松軟的雪堆。

    三個人七手八腳清理干凈,露出雪下埋藏的真相。

    尸身已經冷凍僵硬,臉朝下趴伏在雪中,從方向看,大概當時正要從家里出去。

    “唯一的致命傷在頸部,”章凝戴上手套,翻過尸身,“一刀割喉,手法利落,很專業。”

    男人大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面目已被冰封。死者頸動脈破裂,噴涌而出的血將身下染成嫣紅,仿佛雪中開出一叢紅梅。他手中還抓著巡山用的手電筒,身上御寒裝備全副武裝。

    大概是自信大雪天難以被發現,尸身只草草做過處理,沒有掩埋過的痕跡。

    這應該就是白落竹口中的護林員李大叔。

    “看這個雪的厚度,”章凝喃喃道,“死亡時間至少是兩天前。”

    她抬頭,舉目四望。艷陽高照,雪雖然已經停歇,但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雪,足以掩埋一切兇手留下的腳印和痕跡。

    “兇手不是普通人?”艾沙惶然道。

    冰天雪地的寒冬,專業殺手出現在神農架,自然不是為殺一位無辜的平民護林員。

    大概率只是撞見他們,而被順手滅口。

    “有人捷足先登?”Gareth敏銳地嗅到不尋常的氣息,“我們的行蹤可能已經被泄露。”

    數天前在北京,他們就已經被人跟蹤過。幕后者既然能在暗網上找人下單,估計一直在暗中關注他們的動向。這次提前派人來到神農架,是想先下手為強,還是為守株待兔?

    “對方有可能就是當初伊迪絲臨死前提到的‘祂’,也是偷竊太陽祭盤的幕后勢力,”章凝站起身來,“敵在暗我在明,一切小心。”

    兩人點點頭。他們實際已經進入神農架深處的無人林區,在這里發生的一切罪惡,都很可能無人知曉,無人伸冤,也無人再得知真相。

    “先保留現場,出去后找官方處理,”章凝說道,“好在大雪封山,附近的證據應該不會很快被破壞。”

    三人離開護林員的小屋,繼續取道向西北,深入無人林區。

    雖然天晴雪霽,氣溫卻比昨天來時冷得更狠,呵氣成冰。沒有向導白落竹領路,只能憑借指南針和導航。

    但正如對方先前所說,神農架深處似乎的確存在奇怪的磁場干擾,很快,章凝就意識到不對勁。

    “從半個小時前,指南針就已經失效。”她盯著不斷偏轉的指針。

    “我們是不是迷路了?”艾沙氣喘吁吁地說。

    “不應該啊,”Gareth疑惑地展開地圖,“這座山谷是南北走向,我們一直沒有偏移。”

    章凝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遠眺天空。

    青空仿佛整塊藍白琉璃,澄澈沒有一絲雜質。陽光被云層中的冰晶散射,太陽失去形狀,籠罩著層層光暈,難以分辨具體位置。

    按原計劃,他們沿山谷底部行向北方,因地勢低,腳下有流水匯聚成溪流河道,但寒冬時早已凍得結結實實,地面覆蓋著前些天積攢的厚雪,一步一陷,又一步一滑。

    離開護林員小屋后,他們急行約兩小時。距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太陽應該正懸在行進方向的右側,與地平線約形成45°的夾角。

    然而,現在太陽卻在他們的背后。

    山谷仍然延伸向前,兩側坡上均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結滿霧凇,難以從樹枝密度分辨方向。

    章凝蹲下身去,手握星蝕辟開積雪,露出河面。透明冰層下,遙遙可以望見潺潺的流水,叮咚如銀鈴。

    水向低處流,從地勢判斷,他們的確正在深入神農架林區。

    然而磁極或許會受影響,可太陽東升西落,這也是常識,不會騙人。

    “怎么回事?”艾沙四處張望,“這不太對勁。”

    “大白天的,我可不信,難道這回是真正的鬼打墻?”Gareth想起百慕大海上的遭遇。

    “我沒見過雪原,但應該也和沙漠一樣,眼前都被雪覆蓋,缺乏標識物,”章凝倒還很淡定,“人會迷失方向,也很正常。”

    “太陽不會偏移,我們以它為基準,應該就可以校準方向?”Gareth問。

    “不一定,太陽也經常會消失啊,”艾沙嘆氣,“而且雪天云層中冰晶過多,它們散射光線,時常會出現‘幻日’的景象,也不足以為憑據。”

    仿佛是為驗證她的說法,日輪倏爾間隱入云翳,陽光漸漸稀薄。

    章凝察覺到日頭的變化,點點頭:“我們出發差不多兩小時,先就地休息吧。”

    她尋到坡上一塊凸起的山石,掃落積雪,氣定神閑地坐下,小口吃著干糧。

    “陸霜有沒有給你什么黑科技?”艾沙問Gareth,“說起來,要是他在就好了……”

    Gareth苦著臉,搖搖頭。

    似乎察覺到自己失言,艾沙不由吐吐舌頭,寄希望于章凝沒有聽見。

    章凝低著頭,輕扯嘴角:“倒也沒辦法立馬變出來一個。”

    這種境地,難得她竟然還會開玩笑。

    “章姐也是為大局考慮,以他那個性子,遲早把自己玩死不可。”別人不了解陸霜,Gareth倒清楚得很。

    章凝若有所思,摘下雪鏡,抬頭四處觀望。

    就在此時,她又感受到昨天那道熟悉的視線。

    像細針刺痛,又像烈日灼目。

    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感覺。

    她霍然轉頭,眼角瞟到身后的密林中,似乎有一抹棕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章凝拔腿便追,繞開密集的原始森林,徑直沿著山坡向上躍去!

    “哎?章姐!”

    事發突然,艾沙大吃一驚,下意識跟上。

    兩人雖然不明所以,只當她是找到什么辨別方向的突破口。

    坡頂并不高,晶瑩的霧凇遮擋視線,對方毛發棕紅,在雪中應該很是顯眼,卻速度極快,瞬間消失無蹤。

    章凝環顧四周,空空如也。

    “怎么?你是看見什么了嗎?”艾沙問。

    章凝低著頭,視線久久逡巡。

    山石后的罅隙里,一個腳印赫然陷在雪中。

    “這是……傳說中的野人?”艾沙皺眉。

    第93章 獵空

    山石后方積雪深重, 陷在其中的腳印足有成年男性的兩倍大,且沒有明顯的鞋底花紋。顯然不是人類,倒是跟之前看過的野人資料吻合。

    章凝皺眉, 低頭四處尋找,卻沒有發現其他足跡。

    “奇怪, 野人也是雙足行走,”艾沙疑道, “為什么會只有一個腳印?”

    “足跡明顯向一側傾斜, 旁邊的雪也有擦磨印記。對方可能發現自己行蹤暴露, 慌亂之中趔趄, 才會留下腳印。”章凝分析道。

    “野人身高體重應該都超過普通人, 竟然能踏雪無痕?”Gareth不由覺得匪夷所思。

    章凝站起身來。從坡頂望去, 周圍山峰鱗次櫛比, 姿態各異, 如銀色長劍指向青空。

    經過長途跋涉, 他們早已越過溫帶林區,此處海拔在1700米以上, 兩側山坡長滿針葉林,被霧凇妝點成銀枝玉葉,晶瑩剔透。

    但空山寂寂, 看不見一個人影, 只有寒風長驅直入, 幽幽嗚咽。

    從野人倉皇逃離的舉動看, 對方似乎攻擊性不強,仍在觀望狀態, 并不想發生正面沖突。

    目前判斷,暫時不構成威脅。

    章凝低頭, 視線重新落在腳印上,若有所思。不知怎么,她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這真的是野人么?

    “走吧。”章凝說,“先沿坡頂繼續深入,離開山谷。一旦終端有所響應,我們還是能找到目標的。”

    在坡頂行走雖然艱難,不過坡度相對較緩,視野比在谷底時更為開闊。但這里風大,像狼犬的利牙撕咬人體,只能縮著脖子裹緊衣服,一步一陷。

    走出約百米,仍然未見坡頂的盡頭。

    艾沙緊跟在章凝身邊,正要抬腳,章凝忽地伸手:“等等,先別往前走。”

    艾沙不明所以,轉頭見她正緊盯著自己原本的下腳處。還未落腳的雪堆蓬松綿軟,看不出有什么異樣。

    章凝蹲下身,隨手團起一個雪球,向前扔去。

    “啊……!”艾沙驚出冷汗。

    雪球呈拋物線徑直下墜,直落向地面以下,數秒后才砸到實地,發出遙遠微渺的嘭然碎裂聲。

    看似平整蓬松的雪地,竟隱藏著絕命大坑?

    艾沙小心翼翼地探步,伸著脖子去看,這才發現前方竟是懸崖,崖壁同樣白雪皚皚,只在一些突兀處顯出原本山石的顏色。

    因視野所及之處都被銀白深雪覆蓋,原本路面與崖壁的界限也被模糊,肉眼難辨虛實。

    剛才但凡再進一步,立即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艾沙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左右望去,山谷竟在這里驟然中斷,陡峭的絕壁如刀砍斧劈,與崖底有數百上千米落差。

    竟是已然走到絕路。

    神農架林區深處本就沒有開發過,他們一直憑借導航和經驗向東北方跋涉開路,但有這種天塹峭壁阻攔,飛鳥難渡,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類。

    林區山高水險,繞路要付出的時長和路程必然成倍增加。

    何況,他們也不能保證下一次,不會再遇到同樣的天塹。

    “看起來,附近沒有下去的路啊。”艾沙嘆氣。

    Gareth不由也跟著皺起眉頭:“已經走到這兒,繞路也很虧。”

    章凝取出終端,它安靜地躺在手中,沒有接收到任何信號。

    她站在崖際,俯瞰絕壁之下的雪原。

    這是典型的喀斯特侵蝕地貌,懸崖筆立垂直,崖壁并不平整,雪中不時露出鋒利的山巖,很容易割斷速降的安全繩。

    群山聳峙間,懸崖下也并非坦途,雖然有深雪覆蓋,難以分辨雪下的地形情狀,但從起伏走勢判斷,必然也是怪石嶙峋,暗藏危險。

    “那是什么?”艾沙忽地瞪大雙眼,神情驚疑不定。

    “好像是……高山湖?”Gareth摘下雪鏡,勉強分辨。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正前方數百米的雪丘掩映間,隱約可見如明鏡般的水面,陽光下波光粼粼,在冬末初春的高山冰雪間竟然沒有凝凍。

    湖面水霧繚繞,煙波浩渺,云蒸霞蔚。煙云與水岸沆瀣一色,祥和靜謐,如同瑤池仙境。

    “沒想到這兒竟然還有常年不凍的地熱湖,資料上都沒提到過哎。”艾沙有點驚喜。

    “無人區背后藏著的秘密,應該還有很多。”Gareth斂起笑容。

    他正要起身,驟然聽到懸崖下傳來一聲巨響,動作不由一滯,定在半空!

    不等章凝出言,三人反應迅速,不約而同地彎腰臥倒,就地滾向雪坡,隱藏身形。

    尖銳的呼嘯刺破雪空,激起陣陣回聲,隨即跟著一連串槍響,似在激烈開火。

    槍聲漸漸遠去,像是邊打邊退,不是沖著他們而來。從方位判斷,對方大約在懸崖的右前方,數量不下十支,距離未知。

    槍聲久久才平息,林間重新恢復平靜。不知對方是成功撤退,還是已經全軍覆沒。

    好半晌,艾沙才開口輕問:“這就是殺死護林員的那幫人?”

    “聽聲音還都是好裝備,卻被攆著落荒而逃……什么情況?”Gareth一臉疑惑。

    對方是野人?還是什么更為可怕的東西?

    章凝轉過頭,沉默地看向坡上的密林,若有所思。

    她取下背后裝備,從中翻找著什么,不過帶在身上的只有速降繩。

    “章姐,你不會是想……”

    “殘體的位置不明,不能讓對方搶先。”

    Gareth搖頭:“可是距離也不夠啊。”

    章凝抬眼,問艾沙:“你知道引力彈弓嗎?”

    艾沙點點頭,但神情仍是疑惑。

    “飛行器在被恒星的引力捕獲時,如果沿雙曲線軌道運行,無需使用引擎就可以從相反方向離開恒星。星艦航行時,常用這種方式節省能源燃料,以獲得更大的加速度。”

    艾沙一愣:“所以你是想說,人為制造一個彈弓來彈射飛行,直接落到湖里?”

    章凝點頭。

    相比起花費成倍時間和精力去繞路,簡單,快捷,有效。

    “這個就是普通的彈弓原理。”艾沙笑起來。

    章凝問:“什么是彈弓?”

    她了解時空維度、宇宙星系,卻對地球上孩童最簡單的快樂一無所知。

    Gareth已經意會她想做什么,揮揮手:“沒事,這不重要。”

    “……是不是太冒險了?”艾沙遲疑道,“人體從千米高空墜落,哪怕是落到水里,也難以承受加速度和水張力帶來的沖擊。現實可不是武俠小說。”

    “很危險,但對我來說值得一試。”章凝說,“現在導航失效,還有強敵環伺,我們時間有限,只能遇山開山,遇水搭橋。”

    “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被陸霜奪舍了?”艾沙嘆氣。

    這種把頭綁在腰上玩命的奇思妙想怎么看也像陸霜的路子吧?!

    章凝沒從裝備里找到彈力繩,不過卻有別的發現。

    “嗯?”她神情訝然,扯出一件形似蝙蝠的奇裝異服。

    此行的裝備自然也是陸霜命人置辦的,她對這個世界的工具器械畢竟不熟悉,沒有多過問。

    “飛鼠衣?”Gareth驚訝地說,“陸霜怎么知道你要……”

    不愧是他,真夠了解章凝的性格。

    這是極限運動翼裝飛行的必備行頭,由堅韌耐用的尼龍材料制造,學名叫翼裝飛行服,因胳膊后方與腰側連在一起,坊間都稱為“飛鼠服”或者“蝙蝠衣”。

    當人從高空中跳下時,它內置的氣囊能迅速充滿空氣,提供浮力。借助這種裝備,人類能在高空操縱自己墜落的方向和速度,像飛鳥般自由翱翔,是極限運動愛好者心中的無上榮耀。

    但即便在向來以作死聞名的極限運動中,它的死亡率仍然高居榜首。

    “不過,沒找到降落傘哎。”艾沙也在自己的裝備中發現一件飛行服。

    蝙蝠衣只能幫助人類實現獵空翱翔,但如果沒有降落傘的緩沖,依然還得靠自身技巧硬著陸。

    “雪地負重有限,都放進來不現實。”章凝說。

    “有積雪和湖面緩沖,應該問題不大。”Gareth笑道,“陸霜可真不負他的‘小諸葛’名頭。”

    章凝點點頭,不由想起在北京總部見過的那位優雅干練的秘書辛希婭。這些行頭是她準備的?

    神農架地區多為喀斯特地貌,高山聳峙,地形落差極大,之所以翼裝飛行服會列入裝備清單,也是為以防萬一。

    辛希婭看上去不像是熟知戶外探險的人。

    不過她同隸屬于千燈會,應該也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

    Gareth動作利落,從背包里取出彈力繩,選取崖邊兩棵較為粗壯的樹,繞成三股交叉,兩端各自系上死結。

    “你們真的要……”

    章凝取出曾在三星堆立過大功的聲波測距儀,心算出角度和彈射距離,點點頭:“可行。”

    “我先下去探路,”她卡住彈力繩的位置,慢慢后退,“敵方現在情況不明,降落后可能會遭遇他們。落地后先找位置集結,再看情況。”

    崖底不僅可能有敵人,導致他們激烈開火的是什么樣的威脅,至今也還不得而知。

    “一切小心,做好隨時戰斗準備。”

    “湖岸八點鐘方向有溪流匯入,我們那里見。”章凝徑直轉身背對懸崖,加快速度向前奔跑,直至以一己之力將彈力繩繃到極限。

    艾沙心驚膽戰地看著她。雖然知道那是章凝,但每次見她使出種種令常人匪夷所思的本事,總歸心里會有些沒底。

    錚然一聲,艾沙眼前一花,人影從雪上飛馳而過。章凝人在空中竟還有余力,腰部下折,一個利落的后空翻后,她如同離弦之箭,射向懸崖外的虛空。

    寒風迎面而來,無孔不入,鉆進被防寒面罩護住的臉頰。耳邊風聲呼嘯,章凝在空中伸展雙臂,飛行服隨之而起,如同鳥生雙翼,飄飄搖搖。

    空氣像厚重的棉被托舉在身下,溫柔繾綣,莫名有安全感。不像在星艦外太空行走時,周圍是沒有任何摩擦力的真空,完全無所憑依。

    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自由。

    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她居高臨下,山川河流盡收眼底,白雪隨地形起伏,仿佛某種奇異的糖霜蛋糕。

    身后接連傳來彈射的聲音,Gareth和艾沙也隨之跳下。

    三人像奔赴過冬的候鳥,排成人字雁形,在空中翱翔輾轉。

    深雪覆蓋的山石飛速撞向視線,章凝不疾不徐,調整速度和方向,以便開始準備著陸。

    她刻意選擇入水姿勢,雙手高舉過頭頂,避免身體內臟直接接觸水面,減少沖擊。

    如同魚躍銀湖,章凝身形矯健,飛劍一般倒立刺進湖水中。

    水壓像堅韌厚重的氣墻,直直撞上身體,巨大的表面張力擠壓內臟。

    一瞬間的暈眩襲來,而后周身被溫熱的湖水包裹,溫度宜人。

    停止深入后,章凝在水中睜開眼,開始上浮。湖水清澈見底,能見度很高,她辨明方向,朝著既定的目標點游去。

    正在此時,耳邊槍聲再度響起。

    而這一次,卻幾乎近在咫尺。

    第94章 千足

    槍聲在空山中回響, 激起漣漪般的回音。

    因地熱湖的存在,湖岸上積雪不多,地面濕潤松軟, 幽幽長滿暗綠的青苔。

    槍聲近在咫尺,難道自己已經暴露?

    章凝在水上冒頭, 遠遠望見岸上硝煙四起,但并未波及湖面。

    她顧不得全身濕透, 神不知鬼不覺, 悄悄涉水上岸, 握刀在手, 貓著腰, 閃身躲到溪澗旁的山石下。層層壓下的深雪形成天然的屋檐, 恰好夠一個人藏匿。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奔跑而來, 接連又是幾串槍響。

    “該死!這玩意怎么沒完沒了!”男人氣急敗壞地咒罵, 用的是英語。聽聲音, 應該還很年輕。

    章凝隱在雪里,沉默聽著。剛從湖里出來, 防護服表層在低溫下快速凝結,一動就撲簌簌地掉霜渣。

    不過目前來看,她的處境安全。

    盡管全身結滿冰碴, 但她短時間內還不至于出現失溫癥狀, 對方應該也不是沖著她而來, 更像是在逃避某種怪物的追捕。

    她回頭望去, 沒有看見Gareth和艾沙的身影。可能他們著陸的位置有所偏移,但按照之前的約定, 應該也很快會找來這里。

    “見鬼,想想辦法啊?!”頭頂的雪丘上, 另一人語氣抓狂,“總不能一直被攆著來回跑吧?遲早也會累死在這鬼地方!”

    他們到底見到了什么?

    章凝沒有那種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她的身形縮在雪里,與陰影融為一體,沒有抬頭,甚至一動不動。

    正在此時,先前那人的腳步聲快速靠近,隨即一個踉蹌,跌入溪澗旁的溝壑中。

    離章凝的藏身處不過幾米。

    他撲倒在雪地里,壓抑地喘著粗氣,卻不急著爬起來,更沒有聲張。

    又是一陣無濟于事的槍聲。

    “怎么回事?你人呢?”另一人似乎還在上面尋找,見同伴失蹤,慌亂地喊道。

    眼前的人背對著章凝,沒有發現她躲在陰影里。出乎意料地,他和章凝一樣,并不出聲回應。

    頭頂那人又急又懼:“Fuck!你他媽死了?”

    他們忌憚的怪物似乎看穿這人落單,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即靠近。

    同伴莫名失蹤,那人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一邊慌亂地怒罵,一邊毫無章法舉槍便射。

    “你他媽別逗我……你出來啊!!!”

    章凝默默地直起腰來,緊盯著身前趴伏在雪里的人,無聲地舉起匕首。

    頭頂的人最后一顆子彈打完,彈夾已空。

    “救命!誰來救救我!”

    一番近身肉搏,槍被擊飛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啊啊啊——”

    **軟倒在地,陷入雪中,發出悶響。

    慘叫漸漸低沉,某種黏糊惡心的東西爬行絞繞皮膚,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進食和咀嚼聲。

    骨頭碎裂,腦漿迸射一地,不用親身目睹,也能想象那是怎樣慘烈殘忍的局面。

    毫無疑問,章凝對眼前情況洞若觀火。面對強敵,身邊這人選擇出賣同伴,以同伴的性命投喂對方,來爭取時間求得自己的生存機會。

    如果不是遇到她,這一招本來應該還挺有效的。

    趁不明怪物正在進食,暫時生還的人慢慢爬起身來,彎著腰一步一步挪移后退,直到腰間頂到冰冷堅硬的東西。

    他渾身一抖,僵在原地,差點驚叫出聲。

    “別動,別叫,否則我把你扔上去,和他一起喂怪物。”

    說英語的女人聲音近在耳際,卻比堅冰更冷。

    “把槍放下,放遠點。”

    冷懼交加下,年輕男人牙齒打戰,瑟瑟發抖,俯身將槍輕放到雪上,緩緩半舉起手來。

    他打死也想不到,被詭異的怪物追殺也就罷了,在這種荒郊野嶺還會遇到活人。而這個活人的匕首正頂在他腰間,寒入骨髓,凍得發疼。

    “你……你,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他神經緊繃,壓低聲音試探著問。

    身后的女人沒有答話。

    章凝沉默著,正在思考。艾沙和Gareth應該很快會找過來,但在眼下通訊中斷的情況下,她無法及時通知他們更改匯合位置。

    不過這兩人既然將怪物引過來,她應該也能想辦法再引回去。

    思及此處,她稍稍直起身來,用刀柄一戳他的背脊,滿意地看到對方又是一抖:“起來,跟我走。”

    “去……去哪?”

    男人不知道對方底細,但既然要讓自己跟她走,一時半會便不會下殺手,于是轉過身來。

    冰雪掩映之下,對方蒙著臉,一雙凌厲的鳳眼掃來,自帶威懾。她滿身結霜,卻神情凜然,似乎絲毫不受影響,在這嚴冬的原始森林中,仿佛冰雕雪琢的神女。

    女人依然不回答,頂在腰間的匕首卻一緊,堪堪刺入厚重的衣物。皮膚感受到匕首刺骨的寒,他不由打個哆嗦。

    “想活命就乖乖聽話,別問那么多。”

    年輕男人長出一口氣,知道自己眼下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他無奈地伸出雙手,得過且過地任憑對方發落。

    章凝手腳利落,將男人捆了個嚴嚴實實。她凝神細聽,怪物的大餐似乎還沒結束,一時不會注意到這里。

    她徑直轉身向后走,像拽雪地犬一樣拽著他。走出幾步,繼續將他拖到身前,用匕首頂著他的背。

    一旦有任何變故,他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你們有多少人?”離開怪物的餐廳后,她問。

    “十二個,”對方弱弱地回答,“我和我同伴落單了。”

    “不是落單的吧?”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是被拋棄。”

    “就像你剛才拋棄你的同伴一樣。”

    男人沉默。

    “小姐……能不能放了我?”他轉移話題,乞求道,“我不是偷獵者,只是受人委托,也沒殺人殺珍稀野生動物,也沒觸犯中國法律……”

    話音未落,背后陡然“刺啦”一聲,怪異的匕首竟然刺破奇厚的御寒皮毛衣物,撕裂一道血口。

    滾燙灼熱的血流出傷口,立即變冷,沁出殷紅的冰渣。嚴寒順著裂口長驅直入,他不由雙腿一軟,差點絆倒。

    “少說話,”女人冷冷地說,“我問什么,你答什么,否則,多一句,多一道。”

    其實這傷口并不算深,只傷及皮肉,遠不及內臟,放在平時根本不足為懼。但在這種低溫環境下,再細小的傷口也極容易導致血栓,嚴重時會神經壞死,輕則殘廢重則殞命。

    更何況,如果持續失血,失溫只是時間問題,最后失去行動能力,成為一尊倒在雪里的雕像。

    在眾多雇傭兵熟知的死法中,這也依然是最痛苦的幾項之一。

    年輕男人意識到這是個狠角色,不敢有任何反對意見,立即連連點頭。

    湖岸邊有溪澗匯入,雖然湖底有地熱,但隨著他們漸漸遠離,上游的溪水開始凍結。章凝故意帶著他沿溝壑向西南方向走,避開原本約定的匯合位置。

    “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找……找東西。”男人似乎被觸及什么恐怖的記憶,連連搖頭,“不過你放心,我這就走,我不干了……如果……如果我還有命能出去的話。”

    感受到背后的匕首陡然收緊,他止住話頭。

    “找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他瑟縮著,嘴唇顫抖,說話也不利索,“我新來的,動身上飛機之前才臨時被頂上。”

    “誰是你們的頭目?”

    “我……我不清楚,只聽其他人叫他‘老蛇’。”

    章凝眼目微瞇。

    “老蛇”。這個代號勾起一些久遠的回憶。

    “長什么模樣?”

    “很高,黑頭發,亞裔男子,英語流利,沒有口音。話很少,但下手挺狠的。”

    真的是他?

    章凝有些困惑。當初在死亡谷,“黑曼巴”斷氣于她手中,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那這位“老蛇”又是誰?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數百米,她抬頭張望,眼前凝凍的溪流蜿蜒向上,地勢漸漸抬升。

    溪岸邊正有一棵歪脖子樹,干枯虬結的枝椏掛滿霧凇,高度和粗細恰到好處。

    男人察覺到身后匕首放松了些,加上也漸漸遠離怪物,心思開始活絡。

    這女人出手狠辣,身手過人,絕不在“老蛇”之下,不知道還有什么后招在等著。

    他盤算著,找機會反客為主,好獨自逃命。

    “你……”

    他話沒說完,背后風聲乍起,眼前頓時一虛。

    捆住手的繩索破空飛去,末端正好掛上老樹的枝椏,繞上幾圈。

    “你要做什么?!”他下意識轉身,徒勞地伸手抓向虛空,但身不由己,腳下已騰空而起,掛上樹梢。

    章凝將繩索另一端抓在手里,走過去,打上一個活扣。

    “救……救命,我該說的都說了,你不能……”

    他雙手高舉過頭頂,被牢牢吊著,不得不努力向上抻,驚起一樹白雪,撲簌簌砸在臉上。

    “這是活扣,越掙扎,結越緊。”章凝轉身離開,“你好自為之。”

    “哎……哎!”他倒轉身體,試圖用腳去夠樹枝,全身的血都往上沖,背后的傷口因掙扎而被撕裂,痛得齜牙咧嘴。

    他怒急攻心,顧不得遠處還有怪物,吐出一連串的咒罵,極盡嘴臭之能事。

    殊不知,他鬧的動靜越大,越正中章凝的下懷。

    她頭也不回,避開怪物可能來的方向,重新找到一處安全的藏身地點。

    樹上的扣是活結沒錯,越掙扎越會打成死結,也沒錯。

    但她沒說的是,懸掛的樹枝并不粗,經不起他幾番折騰,很快會斷裂發出聲音,引來怪物。

    替死鬼的低吼和叫罵漸漸停歇,他意識到情況不妙,開始本能地尋找自救方法。

    章凝在心里倒數五個數。

    “咔嚓——”

    樹干應聲而斷,連帶著人也砸到凝凍的溪面上,在寂靜的雪原中堪稱巨響。

    男人意識到自己脫困,手忙腳亂地從冰面爬起身,試圖解開手上的繩索。

    但他快不過怪物。

    遠處仿佛驟然掀起一陣颶風,有什么東西在雪里疾速前進,向發聲處靠近。章凝躲在遠處,悄悄露頭觀望。

    在微茫的雪色中,她終于窺見那怪物的真容。

    那不是她見過的任何一種生物,甚至難以名狀。

    它像一條巨型長蛇,卻有細密而流動的身軀,甚至能隱約辨認出四肢和頭部,卻不是由血肉構成。

    升騰的雪霧很快靠近可憐的替死鬼,如同風卷殘云般,很快,男人的慘叫漸漸低落,直至消失。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章凝無意欣賞它的二度進食,她低頭彎腰,穿行在陰暗的原始森林中,回到事先約定的會合位置。

    這里原是溪流的入湖口,現在早已是一片狼藉。那怪物將上一個雇傭兵吃干抹凈,地上衣物殘片、骨頭組織、腦漿散落一地,鮮血將周圍的青苔染成暗紅。

    艾沙和Gareth正在檢視地面,疑惑地面面相覷。

    見章凝回來,他們的神情才放松些。

    “你去哪里啦?我還以為……”

    雖然理智知道那不可能是章凝,但她一直沒露面,艾沙難免心慌。

    “沒事吧?”Gareth關切地問。

    順著他的視線,章凝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滿手鮮血,已凝凍成暗紅色。

    “沒事,別人的血。”

    “你遇到那伙人了?”

    章凝點點頭:“兩個。一個死在這里,另一個被我引開。這里不宜久留,我們趕緊走。”

    艾沙的視線也跟著落到她身上:“你沒換衣服嗎……會失溫的。”

    剛才一路太過匆忙,章凝倒也沒顧上冷。

    “我沒事,到安全的地方再換。”她沿著湖岸向西,轉身迅速離開。

    艾沙跟在她身后,問道:“你是不是看見了?”

    “嗯。”

    湖岸崎嶇不平,章凝沒有多說,三人迅速撤離。

    “等等。”章凝抬手,止住腳步。

    萬籟俱寂的雪原中,隱約有什么東西在雪地里蠕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怎么?”艾沙跟著向前一步望去,差點驚叫出聲。

    “什么玩意?!”

    Gareth終于明白,為什么章凝急著催他們離開。

    他在地球也算是久經險遠之地,出生入死無數回,還從未見過這么怪異的生物。

    章凝微微低伏下腰,警惕地盯著對方。

    剛才她一直留意著動靜,沒有發現異樣。說明這是另外一只。

    眼前的怪物盤踞著身體,像蛇,又像蜈蚣,密密麻麻的蟲子爬行蠕動組成千萬條腿,行走時就像一座移動的蛇窩。

    不,那不是小蟲,那本來就是它身體的組成部分。

    它周身純白,近乎透明,跟雪地融為一體,得以完美地隱藏自己,只有靠近時才能發現。

    這無名怪物察覺到威脅,昂起頭來,尾巴疾速拍打地面。

    “小心!”Gareth大喊。

    它張開大嘴,身體彈射如風,嘴里無數小蟲蠕動著,腥臭撲面而來!

    第95章 酣戰

    章凝早有防備, 閃身避開,順手攬過一旁的艾沙,手中星蝕直接攻上。

    Gareth移動到側面, 抬槍照著怪物的尾部掃射。

    火光四濺,刀光和子彈同時沒入身軀, 一擊即中。

    “Bingo!”他心里一喜,松開扳機。

    怪物的身軀應聲而斷, 密密麻麻的白色爬蟲徑直掉落在地, 紛紛揚揚下了一場詭異的雪雨。

    趁槍聲歇止, 章凝躍上前去, 星蝕連出數刀, 將怪物切做數段, 星星點點的白蟲落在她身上, 猶在垂死扭動。

    “不對勁。”章凝疑道。得手太過輕易, 反而會有詐。

    一旁的艾沙看得分明, 不由驚呼道:“不好!”

    只不過是一兩秒的工夫,詭異的一幕發生。

    這怪物沒有真正的身軀, 被擊中的只是構成身軀的白蟲。它們轉瞬即散,有一大半死去,但余下的成百上千只白蟲蠕動爬行, 很快重新組建身體。

    這怪物竟然就在眼皮底下聚沙成塔, 迅速拼湊復活, 再次襲來!

    滿眼白蟲如紛揚的雪霧, 章凝站在最前,自然首當其沖, 她連揮數刀抵擋攻勢,匕首如流星閃電穿行在雪霧之間, 仿佛銀芒刺破陰霾。

    空中蟲軀四射飛舞,如同冰天雪地里炸開的銀白色煙花,到處散落。

    這一輪突襲過后,又有一些白蟲被擊散。雪里密密麻麻落滿殘軀,怪物卻以詭異的形狀和速度再次重新彌合。

    章凝站定收刀,忽地感到頸后一麻,她伸手拈去,甩落一枚由幾只白蟲組成的同構體。

    “小心!蟲子會咬人!”她一刀扎穿這幾只小怪物,立即出言警告。

    “啊——!”艾沙原地起跳,伸手拍落身上層層聚集的白蟲。

    章凝終于知道,為什么先前的雇傭兵裝備精良,卻也對這怪物束手無策。

    因為它是不可真正戰勝的。

    它的身體原本就由成千上萬只指節長的雪白爬蟲組成,它們首尾相銜,互相咬合緊密,像環環相扣的鐵鏈,一旦被武器或槍炮擊碎,仍然能在短時間內重新復原。

    而散落的白蟲組成的同構體猶如它的分身,會自覺追向最近的熱源,落到皮膚表面,從各種縫隙中趁虛而入,口器狠狠咬進人體。

    這怪物雖然咬合力不如猛獸,作用機制卻如同血吸蟲,分身一旦鉆進皮膚,白蟲一路噬咬,直至從內部攻破,致其失去行動能力,成為蟲子們的盤中美餐。

    一時間,艾沙和Gareth都被白蟲纏身,在雪地里狂舞亂跳,試圖抖落身上吸附的口器,完全顧不上對付怪物的本體。

    正在此時,章凝眼角瞟到不遠處騰起的雪霧,正是那替死的雇傭兵的方向。

    “另一只也要來。”

    “先干掉一只!”Gareth咬牙答道,挺槍掃射。

    章凝心知不妙,身形穿梭在槍林彈雨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刀光漫射,小蟲的殘軀散落一地,足足死了上千。

    但在密集的尸堆上,仍然有數千只小蟲重新爬行匯聚,如同不斷抬升拔高的山峰,節節攀升增長。

    “它來了!”艾沙瞟見另一只近在咫尺的怪物,但她分身乏術,只能高聲喊道。

    “我知道!”章凝轉身向前,率先截住另一只,揮刀劈刺。

    然而她數刀下去,怪物的身軀化為烏有,如煙如雪般飛散,零落的白蟲落到地上,竟向先前那只怪物爬去!

    兩只無名怪物的殘軀白蟲互相融合,迅速抬升長出頭尾,直至新的巨無霸重新出現!

    數人高的怪物昂著身軀,活像一只巨大的蛞蝓,惡心可怖。它口器吞吐,密密麻麻的白蟲如同海潮暴漲,漫向眼前的章凝。

    “這里地質條件特殊,不排除附近還有同類,”章凝閃身退后,“不能讓它無限復制!”

    “Gareth!你的毒煙呢?”艾沙大喊。

    上次在百慕大海底,就是Gareth隨身攜帶的毒煙出奇制勝,驅散從瑪雅王身上冒出的寄生蟲,解救他們。

    Gareth仍在應付不斷涌上來的異蟲,扭頭喊道:“這里是開闊地帶,用不了!”

    章凝心知肚明。這種怪物雖然不像猛獸能直接咬死人,但它的攻擊卻無法被有效克制,長此以往,即便不被吸血倒下,也會體力耗盡。

    不等她有喘息之機,身后的巨無霸怪物又追上前來。

    她回身揮刀劈刺,白透晶瑩的蟲身密集堆疊,猶如迎面撞上一堵雪墻。對方一擊即散,漫天飛著白蟲。

    “跑!”

    趁怪物重新聚集構體,章凝當先喊道。Gareth和艾沙顧不得身上還有殘蟲,立即跟上她,向西撤離戰場。

    他們爭取的時間不多,十幾秒后,怪物卷土重來。它行走的方式如同坦克履帶,瑩白爬蟲前赴后繼,朝著行進方向碾壓,在積雪中如履平地。

    這溫泉湖本就地勢低洼,沿湖面向西一路走高,變為陡峭的山體。三人攀爬的速度快不過怪物,沒多久便再次被追上。

    “我們跑不掉!”Gareth說。

    “我知道,”章凝冷靜回答,“爭取時間,找找破解的辦法。”

    她疾速奔跑的同時,竟然還有余暇取下身后的裝備背包,從中摸索翻找。

    驀地,她眸光一閃,取出一小瓶液體。

    怪物的低吼已近在咫尺,章凝霍然轉頭,擰開瓶蓋潑向對方,高聲道:“火攻!”

    她下手穩準,液體正中怪物頭部,將它半邊身子淋了個透濕。它似乎有些詫異,緩慢地低下頭,密密麻麻的白蟲也詭異地隨之流動。

    章凝抓過艾沙手里的槍,舉槍掃射。

    槍聲大作,火星四濺,沾到怪物身上立即騰起熊熊火焰。它的上身慢慢塌陷,無數燒焦的白蟲滾落下雪地,痛苦地扭動身軀,溢出惡臭難聞的氣味。

    瓶里裝的是汽油,原本為野外生存時生火所用,虧得陸霜行前考慮周到,竟在此時派上大用場。

    但怪物的體型太過龐大,僅憑章凝的一小瓶遠遠不夠。

    “我這兒還有!”艾沙和Gareth立即會意,紛紛取出自己攜帶的汽油,潑向怪物。

    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促使它緊急解體,四散為無數蠕動逃開的白蟲,似乎想盡量保全自己。

    但它全身原本就被三瓶汽油淋透,蟲身沾著火焰四散,反而落為更多火種,連帶著身下的雪地都燒得干干凈凈,露出原本濕滑泥濘的地面。

    “呼……還是這辦法好。”Gareth和艾沙彎下腰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心有余悸。

    他們所在的位置海拔高,一年四季為冰雪覆蓋,在這里生存的異蟲自然不耐高溫,火攻確實是唯一解法。

    黑煙混著焦臭隨風飄散,白蟲的尸身密密麻麻鋪了一地,火一燒發出脆響。章凝離得近,防護服表面的結霜被高溫融化,聚成小股水滴流下。

    “你們傷勢如何?”

    剛才疲于奔命,根本顧不及處理身上的異蟲。兩人忙借著火光的溫暖,脫下防護服檢視身體。

    章凝從湖里冒頭之后,一直沒顧上換衣服,身上各處都結了厚厚的凍霜,異蟲反而無處下口,倒是意外躲過一劫。

    但艾沙和Gareth的情況不容樂觀。

    防護服雖然是連體設計,但終究在領口、袖口、褲腿處留有縫隙,容易被異蟲趁虛而入。

    艾沙手腕上有兩個口子,胳膊的近心端血管有明顯紅腫凸起,Gareth一直盡力護著她,手臂、小腿更是遍布咬痕。

    “這到底是什么玩意?”Gareth問。

    “不清楚,”艾沙搖頭,“來之前我看過一些野史傳說,里面提到神農架有一種奇怪的蛇形怪物,民間都叫‘千腳蛇’,但沒有留下影像資料。”

    “這名字聽上去恰如其分。”章凝說,“沒有資料,可能是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艾沙伸指點上胳膊上的腫塊,一觸即動。那異蟲竟仍然還活著。

    “不行,我們得處理傷口,”她皺眉,“雖然原理不明,但這異蟲的危害性估計跟血吸蟲類似,一旦引發感染,幾個小時內就會死。”

    “可是……我們的醫療條件現在非常有限。”Gareth取出醫療箱,從中翻找。

    這次任務地點是冰天雪地,正常來說沒有蚊蟲叮咬,他們攜帶的多是對付外傷的器械和藥物。

    章凝蹲下身,檢視艾沙手臂上肉眼可見的血管腫塊。異蟲活動的位置,似乎比剛才又靠近些。

    如果繼續拖延,一旦異蟲進入軀干血管,后果將不堪設想。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艾沙知道她的意思,不由猶豫片刻,咬緊唇,點點頭。

    “你們在說什么?”Gareth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別急,待會就輪到你。”艾沙強笑。

    章凝站起身來,信手牽過長在雪坡一側的霧凇,折斷幾根樹枝,就著還未熄滅的火堆點燃。

    “你忍忍。”

    艾沙擼起袖子,緊緊掐住上臂,緊閉雙眼,欲哭無淚:“來吧。”

    章凝抓起一把雪,將星蝕擦拭干凈,又在火上消毒。隨即,她一刀刺下,沿著艾沙手腕上異蟲的入口劃開,呈十字形暴露傷口。

    艾沙緊緊咬著牙,悶哼出聲,手上血流如注,滴到雪地里開出梅花。

    下一秒,章凝右手拈著燒紅的樹枝,挑準腫塊的近心端,貼上血管處。

    “啊——”艾沙終于忍不住,大聲痛叫。

    “哇……這么殘忍?!”Gareth驚道。

    他面露懼色,見艾沙臉色慘白,倒抽涼氣,猶豫片刻后,還是彎腰過去:“你咬著我的手,免得弄傷自己。”

    艾沙躺在地上,痛得幾乎要失去意識,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水,臉上涕泗橫流。她根本說不出話,聞言只能含淚投去感激的目光。

    青煙騰起,樹枝燒焦皮肉,難聞的氣味逸散。但腫塊迅速有所反應,肉眼可見地回頭,開始沿血管向手腕的傷口下行。

    章凝緊緊拈著灼熱的樹枝,跟著一路游弋,直至逼著白蟲從開好的傷口露頭,轉而掉落在地。

    兩三只異蟲抱團的構體還沒來得及散逃,被她的星蝕一刀釘死。

    艾沙跟著章凝幾次出生入死,身體和意志非常人可比,完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雖然強行克制住條件反射的暴起掙扎,卻也仍然痛得幾欲暈厥。

    Gareth連忙遞上醫藥箱,章凝消毒清洗傷口,上紗布止血包扎。

    艾沙仰躺在地,滿頭滿臉全是冷汗,五官都有些變形。她倒吸涼氣,迫使自己深呼吸,全力應付整條手臂層層涌起的劇痛。

    “這千腳蛇的確不好對付,”章凝往她嘴里塞進兩顆消炎藥,搖頭嘆息,“我估計那伙雇傭兵也吃了不少苦頭。”

    “你先前不是遇到過他們?有逼供出什么信息么?”Gareth問。

    “不多,只知道領頭的叫‘老蛇’。”章凝搖頭。

    “老蛇?”Gareth神情一滯,“該不會是……”

    “不好說,”章凝重新消毒星蝕,“輪到你了。”

    Gareth哭喪著臉,他的傷勢比艾沙嚴重,免不了要吃更多苦頭。

    “早知道,我們也不換衣服,”他悔不當初,“好過受這種凌遲。”

    “你們會失溫凍死。”章凝不為所動,“少說話,省點力氣,艾沙可沒手再給你咬。”

    她依法炮制,將Gareth手腳血管內的好幾只異蟲處理完畢。再一看,這男人已經昏過去,額頭滿是冷汗,不省人事。

    他的傷勢嚴重得多,虧這家伙意志力驚人,竟全程一聲不吭,也硬生生扛下來。

    章凝包扎好各處傷口,站起身來,用星蝕砍些樹干扔進火堆,保持周圍環境的溫暖。

    而后,她靜靜在一邊坐下,等人醒來。

    寒風仍在呼嘯肆虐,天空陰沉昏暗,入目之處無不銀裝素裹,了無生機。火堆熊熊燃燒,不時噼啪作響,頭頂的霧凇沉默融化,緩緩滴下水來。

    天地岑寂無聲,偶爾有雪花無聲飄下。

    作為星艦舵手,章凝曾在漫無邊際的宇宙中航行過數年,沒有搭檔,沒有同伴。

    她向來習慣這種獨處。

    但不知怎么,她卻忽然想起某個聒噪的人來。

    幸好這次沒讓那家伙參與,要不然以這種殘忍的治傷手段,他非得罵出十八條街,現下耳邊一定充斥著吐槽和抱怨。

    百無聊賴下,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章凝自顧自地笑笑。

    可是一場酣戰過后,精神放松下來,終究還是會覺得過分安靜。

    似乎缺了點聲音。

    第96章 金瞳

    今年春節時間晚, 元夕過后,已是公歷二月末。

    不到下午五點,深山的天仍然黑得很早。周遭溫度急劇下降, 火堆難以抵御晚來的寒風,漸漸熄滅。

    章凝見天色已晚, 便先叫醒艾沙和Gareth,帶他們又沿湖岸向西北方向繼續跋涉, 約走出十公里開外。

    跟下崖前的雪原相比, 這附近基本無人涉足, 山石聳峙, 雪里遍埋虬結的樹根, 只能艱難開路。

    趁在高崗上就地休息的間隙, 章凝取出望遠鏡, 檢視前方。

    “那伙雇傭兵走過這里, ”她手指示意, “雪地里還有腳印。”

    艾沙單手接過去,微瞇起右眼。

    坡下林立的霧凇間, 隱約可以看見一排腳印蔓延向前。從痕跡判斷,對方約有十人左右,與之前雇傭兵的供認對應。然而腳印凌亂不堪, 大約他們離開時, 姿態并不從容體面。

    “千腳蛇應該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 犧牲兩個替死鬼才勉強脫身, ”章凝說,“可能暫時還沒發現我們。”

    她舉目四望, 若有所思。

    天色已晚,夜間往往會再下雪, 艾沙和Gareth又有傷在身,不適合再繼續高強度趕路。

    但若要停下來過夜休息,至少得找一個能避風雪的地方。

    艾沙舉著望遠鏡四處掃視,想看看能不能鎖定對方的去向,視野中卻恍然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她驚訝地低呼一聲,又轉回去看。

    “章姐,你看那邊。”

    章凝接過望遠鏡:“洞口?”

    高崗對面的山壁下不遠處,隱約有一個黑點,在銀白的雪堆中很是顯眼。

    “去看看,”她站起身來,“如果是山洞,正好供我們今晚過夜休息。”

    “他們已經趕在前面,我們不用趕路么?”Gareth跟著下坡,問道。

    “他們沒有終端的指引,茫茫神農架之大,不可能準確鎖定殘體的位置。既然搶在前面,應該是想在途中堵截,利用我去幫他們找。”

    “有道理,所以我們更不用著急啦。”艾沙歡快地說。三人之中已經有兩人掛彩,不用急著拼命趕路,總歸是好的。

    章凝走近確認,黑點的確是山洞。洞口微斜向下,大小只容一人通過,底部路面約有二十三度的坡度。若不是他們剛才所在的高崗角度特殊,很難發現這里別有洞天。

    幾個人忙著趕路,沒有注意到身側的深雪里,山石后赫然閃過一抹棕紅色的殘影。

    章凝似乎有所察覺,回頭望去,對方已經消弭無蹤。

    她眸光一閃,若有所思,但沒有多做計較,只是轉頭道:“先進去看看。”

    幾人魚貫而入,甫進洞時,路面還有些雪跡,很快便踩到干燥的碎石路面,洞壁也漸漸開闊。

    “呼……好冷啊。”艾沙有些驚訝,抱緊自己受傷的右臂。

    洞外是冰天雪地,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內部卻不見有風,應該只有單側出入,按道理不應該更冷才對。

    章凝取出便攜礦燈,照向洞內。

    這是喀斯特地貌常有的水溶洞,洞頂約有三四米高,上方吊著些嶙峋的米白鐘乳石,如利劍倒插指向地面。

    便攜式礦燈的光照范圍有限,前方十米遠便隱入黑暗,不辨虛實。

    章凝想繼續往里走,Gareth忙開口道:“里面不知道什么底細,我們就在這里休息吧。”

    她一想也是,他們有傷在身,不適合再往里闖,便點點頭:“這里稍微平整,湊合過個夜,我們明天一早再動身。”

    三人團團圍坐,面面相覷間,忽然意識到少了點什么。

    他們入洞不深,外面的寒意仍有幾分透進來,艾沙瑟瑟發抖:“咱們是不是該生個火?”

    “問題來了。”Gareth打個響指。

    他們隨身攜帶的汽油都已在與千腳蛇的交鋒中耗盡,眼下是一滴也沒有了。

    “我去想辦法。”章凝起身,“你們互相照看,別亂走動。”

    “你看,現在的章姐可有人味兒許多。”艾沙促狹地笑。

    “那可不,換做以前,她哪會管我們死活。”Gareth笑嘻嘻地回道。

    章凝不由一怔,沒有答話。

    她站在洞口,舉目向外眺望。山間冰天雪地,樹枝都結滿霧凇,很難找到干燥的生火材料。

    視線落到腳下,她不由眼神一滯。

    洞口雜亂不堪,碎石縫中積滿常年被風吹入的枯枝敗葉,鳥獸在此留下排泄物,斑駁的雪跡堆成小丘。

    章凝俯身挑選幾根較為粗壯的樹枝,抖落殘雪,又揀些枯枝敗葉。雖然不算完全干燥,總歸比用霧凇要來得容易些。

    “不知道能不能用,湊合試試看。”她回到空地,將懷中的樹枝干葉放下,正抬頭時,忽地神情一沉。

    山洞深處的無垠黑暗中,似乎有一雙金瞳一閃而過,眼神不善。

    “警戒。”她簡短發出指令。

    艾沙和Gareth反應很快,立即舉槍對準洞內。章凝不動聲色,握緊星蝕,側身貼著洞壁往深處探去。

    走出十幾步,卻一無所獲。

    那雙眼睛轉瞬即逝,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怎么?”艾沙疑道。

    章凝搖搖頭,回身坐下:“今晚輪流值夜,小心些。”

    她從背包里找出繩索,挑選一根長度粗細合適的樹枝,徒手用巧勁一掰,將其彎折成弓形,而后用繩索的兩端縛住,一張簡易的木弓便基本成型。

    Gareth遞過來另一根稍小些的樹枝,章凝舉弓搭箭,作為火引。

    “章姐,你竟然會鉆木取火。”艾沙有點詫異。

    這應該不屬于她的知識范圍。

    章凝一手持木弓,一手持小箭,以射箭姿態不斷快速研磨,直到漸漸有火星擦出,落入鋪好的枯葉叢中。

    “哈哈,她怎么會有這種技能,”Gareth笑道,“以前在鄱陽湖的時候,看陸霜生火烤魚學會的。”

    章凝掃他一眼,倒也沒有反駁。

    他說的是事實。身為星艦舵手,以前從未到過地球,這種古老的野外生存方式她自然是不會的。

    火星落入枯葉,煙塵升騰,火苗漸漸躥起。好在他們選的位置本就靠近洞口,不時有寒風透入,在洞里打著旋兒,正好吸走嗆人的煙火。

    冰凍僵硬的四肢百骸漸漸回暖,艾沙深舒一口氣,面容被金紅的火焰染上緋色。

    “呼……好多了,謝謝章姐。”

    “你們該換藥了。”章凝抬起手腕,看看時間。

    這只手表還是臨走時陸霜塞給她的,說是特殊定制,在野外行動必不可少。它以月相為設計元素,造型小巧精致,精密的機械結構裝置保證月誤差在±5秒內,據其他人說價值不菲。

    不過章凝對這些向來沒有概念,也就一笑而過。

    “還是章姐細心。”艾沙笑道,趁著火光,脫下防護服換藥。她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但胳膊上留下幾乎一臂長的燙傷疤痕,觸目驚心。

    “你這右手,以后可沒法做精密實驗了吧?”Gareth有些不忍。

    艾沙笑得坦然:“但它有別的用處呀。哪天遇到壞人,我就擼起袖子秀出這道長疤,保準他嚇得屁滾尿流。”

    雖然還在說笑,但章凝幫她揭開紗布,重新清洗消毒包扎,她仍是痛得倒吸涼氣。

    “可以了,”章凝斜睨一眼,“Gareth你就自己處置吧。”

    “抗議,差別待遇。”Gareth笑道。

    章凝沒理他,自顧自取出攜帶的干糧,分給艾沙,自己小口吃著,補充體力。

    她沒有忘記剛才那雙眼睛,便不像另外兩人那么放松,仍不時警惕地望向山洞深處。

    那是一雙金色的瞳孔,豎瞳,黑暗中熠熠發光,不像幻覺。如果要在這里過夜,免不了要多留個心眼。

    但她不喜歡這種被窺視的感覺。

    進食完畢,她站起身來:“我進去看看。”

    “你到底看見什么了?”艾沙不太放心,跟著起來,“我傷勢比較輕,和你一起去。”

    “也行。”章凝沒反對,“帶上武器。”

    雖然同意一起行動,但她仍走在前面,護著艾沙。

    山洞底部曲折,崎嶇不平,地勢微微向下,礦燈的光路四處亂晃,照出密集的鐘乳石巖層,洞頂偶爾有滴水落下,滴答作響。越往里走,溫度越低,艾沙不由皺眉,裹緊身上的防護服。

    走出約十分鐘不到,章凝停步:“沒路了。”

    眼前的山壁一分為二,但路面霍然收窄,不論哪邊都僅有不到三十厘米,一人側身都難以通過。

    人類無法進入,但一些中小體型的動物可能可以。

    因地勢低洼,兩側滴下的水匯聚在這里,堅實的碎石路面變為泥濘的水坑,阻擋去路。

    “你看,那好像是……”艾沙走上前來,驚道。

    章凝面無表情:“白骨。”

    水坑渾濁不堪,但隱約可以看見底部鋪滿森森白骨,絕大多數與淤泥同化,幾乎融為一體,僅露出些輪廓。

    礦燈的光芒耀眼,照在這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骷髏上,令人頭皮發麻。

    章凝戴上手套,隨手撈出其中一塊,放到眼前端詳。

    “這是人的腿骨,”艾沙判斷道,“有些年頭了。”

    章凝嗯一聲,點點頭:“從長度看,基本都是成年男性。”

    這里離景區少說也有幾十公里,多年來無人涉足,怎么會有這么多尸骨藏在山洞里?

    “明顯是人為堆放,總不可能這些人剛好死在一起,”艾沙背后有點發毛,“他們是什么人?誰把這些尸體藏到這里的?”

    章凝蹲在泥坑邊,皺眉研究這些深埋的詭異尸骨,心中慢慢浮現一些模糊的猜想輪廓。

    “不過,這里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艾沙低聲說,“你剛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章凝沉默片刻,答道:“剛才生火時,黑暗中有一雙金色的瞳孔一閃而過。我追上去,但沒有見到。”

    “金色的瞳孔?老虎?猩猩?野人?”艾沙不由看向石縫,“這里很窄,它們應該也很難通過。”

    章凝站起身來:“能排除威脅就行。走吧,我們大概還能睡個好覺。”

    艾沙點點頭,準備跟她返回營地。山洞中卻忽地響起微弱的電子提示音,在周遭的寂靜中顯得有些尖銳。

    “你的……”艾沙驚道,“你的終端有反應?”

    章凝取出來一看,黑色的不明金屬構件正閃爍著微弱的綠光。她神情一變,重新蹲下身去,手持終端靠近陷滿尸骨的泥坑。

    果不其然,綠光的頻率有所上升。

    “尸體上有微弱的輻射。”她斷言。

    “奇怪。在這之前,它并沒有任何反應,”艾沙皺眉,“說明殘體并不在附近,那這些* 尸體是怎么沾染到輻射源的?”

    “先回去和Gareth匯合。”章凝沒有多做停留,帶著她回到營地,告知Gareth山洞深處的發現。

    “我在死亡谷時,曾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章凝說,“你們基地附近數十公里的樹林里,有一具穿著NASA工作人員服裝的尸體,死于高能粒子瞬發類的武器。”

    “據我所知,地球上的科技還沒有這種武器吧?”艾沙問道。

    “死亡谷炎熱干燥,這里寒冷潮濕,氣候差異很大,尸體會腐爛得更快。如果將這些因素考慮在內,”章凝點點頭,說出推論,“這些白骨的死亡時間,可能就在那位NASA工作人員死亡前后。”

    “難道也是四年前?”

    “目前沒有直接證據,但我猜測,很接近。”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懷疑,這附近就有EDF的研究基地?”Gareth插話道,“目前已知EDF疑似在范艾倫地磁帶附近都建立過基地進行研究,而且,我曾經親眼在鄱陽湖水下見過類似的異象。”

    章凝自然也還記得。Gareth當初從湖底被撈上來時神情驚恐,一直反復說自己見到過發藍光的圓球,還有穿著防護服的人乘坐駕駛其中。

    “我懷疑,當時所見的也是EDF的研究人員,圓球可能是某種潛水器。”他繼續說道。

    “不無可能。”章凝點點頭,“明天再探吧,我們距離真相已經很接近。”

    三人各懷心事,一時沉默。

    “先睡?”艾沙鋪開睡袋,“老規矩,輪流值夜。”

    她身上有傷,經過一天的跋涉和戰斗,又服下消炎藥,藥物副作用和奔波的疲倦襲來,她早就困得睜不開眼睛。

    耳畔很快浮起均勻的呼吸聲,章凝悄悄離開。

    洞外夜色濃重,寒風呼嘯,銀雪反射著幽幽的月光,山林仿佛與千萬年前的模樣沒什么區別。

    她去洞口找些樹枝回來,添進行將熄滅的火堆里,赤焰歡快地重燃斗志,與寒風殊死搏擊。

    天亮后又是新的挑戰,不知道還有多少危機等在前方。

    第97章 沙獷

    章凝醒來時, 大約是凌晨四點。

    山區天亮很晚,洞口外的山林仍然漆黑如墨,寒風幽幽嗚咽, 仿佛某種怪物的嘶吼。

    但在這聲音之外,她聽到另外的動靜, 像從胸腔生發,在喉嚨深處翻滾, 迸出壓抑而憤怒的低鳴。

    某種不詳的意味。她知道這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環顧四周, 艾沙仍在熟睡, 守夜的Gareth雖然坐在火邊, 但因身上有傷, 服藥之后自然困倦, 似乎并未察覺。

    她本就視力與耳力過人, 普通人聽不見的動靜, 在她看來卻是纖毫畢現, 如臨耳畔。

    “Gareth!”她輕聲喊醒他,握緊星蝕, “出去看看。”

    “怎么了?”Gareth驟然驚醒,面露尷尬,又有點詫異, “咦?我怎么會犯困……”

    這在長期跟著陸霜出生入死的他身上, 確實是很少見。

    “外面有動靜。”章凝爬出睡袋。

    火堆將熄未熄, 借著殘光望去, 洞外空空如也。

    章凝彎腰探身,從火堆里順一支還在燃著的樹干, 輕手輕腳地摸出洞外。Gareth睡眼朦朧,但仍然帶上槍, 跟著一起出洞。

    銀月遁入深云,黎明前的山林像黑洞吞噬萬物,樹枝如同怪物的尖牙刺向天空。Gareth揉揉眼睛,抬頭望去,嚇得一個激靈,瞌睡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洞口外的山石上,隱隱浮凸出幾個曖昧的輪廓,黑暗中只能看見數雙金色的瞳孔,正對這方小小的洞口虎視眈眈。

    “那是什么?”Gareth壓低聲音,“狼群?”

    “不太像狼,”章凝回道,“狼怕火。”

    仿佛為印證自己的猜測,她信手將抓著的樹干扔向對方。

    “狼群”怒吼一聲,躲開燃燒的火焰,但并未像平常的狼一樣四散逃離,顯然不太懼怕。

    樹干滾落在雪地里,幾個翻身后無力地熄滅。

    但借著那一瞬間的光,兩人看得分明,那的確不是狼。

    那是某種怪異的動物,發達的四肢,軀干精壯,全身毛發雪白,乍一看很像常見的雪狼。但它的頭部鈍寬,雙耳細長直立,有幾分……像驢。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世間會真實存在這種生物。

    就像是游戲bug,或者生硬粗暴的p圖混合產品。

    “這是驢頭狼?”艾沙站在他們身后,驚訝出聲。她在野外睡得也淺,他們動身出洞時就被驚醒。

    “驢頭狼?”

    “也是一種神農架民間傳說中的動物,”艾沙回憶道,“傳說中它性情兇猛,會攻擊人畜并以他們為食,不過,由于沒有圖像資料留存,這也是我的猜測。”

    章凝現在幾乎可以百分百確定,先前在洞里,她見到的應該就是其中一只。

    那雙金色瞳孔形如杏仁,上下兩端細長,中部圓潤飽滿,殺氣四溢,孤傲兇煞,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種為人熟知的生物。

    “據一些不明生物愛好研究者收集的資料,‘驢頭狼’的學名可能叫沙獷,是一種已經滅絕的史前生物,‘驢頭狼’大概是它們的近親后代。”

    “不過,”艾沙皺眉,“對沙獷的骨骼和牙齒化石研究表明,它們應該是一類草食性動物。”

    “這些家伙,看著可不像吃素的啊。”Gareth一語雙關。

    “神農架上古時曾是海洋,后來東南丘陵受板塊擠壓抬升,這里與世隔絕,留有不少已經在別處消失的物種,”艾沙繼續說道,“如果再加上殘體長年累月的輻射作用,基因變異導致習性大變,也不是全無可能。”

    “這么說的話,我們棲身的山洞,難道其實是它們的領地?”Gareth恍然大悟。

    艾沙點點頭:“對于動物來說,入侵領地是一種嚴重的挑釁行為,如果想在這里立威,就必須將入侵者,也就是我們……”

    她抬眼,凝望不遠處的殺戮暗影:“趕盡殺絕。”

    對方約有二十來只,站在不過幾十米遠的山石上,在頭領身后呈人字形展開分列。它們居高臨下,傲然睥睨,前爪不耐地踏踩,齒間低吼如雷鳴。

    “小心!要過來了!”艾沙預警道。

    領頭的沙獷前肩低伏,壓向地面,后腿蹬地,尾巴高高豎起,如劍指夜空。它微瞇雙眼,緊盯不遠處的人類,喉間翻滾著低沉的嗥鳴。

    這是野獸即將發動攻擊的前兆。

    章凝握緊星蝕,另外兩人也架起槍。

    伴隨一聲尖利的長嘯,沙獷群同時出擊!

    暗夜中狼影重重,張開犬牙交錯的血盆大口,如同餓虎撲食,徑直從山石上向他們壓過來。

    幾乎在同一瞬間,子彈出膛,火星飛濺。彈道織成火力網,星羅棋布交叉縱橫,硝煙彌散,火藥味即刻充斥鼻腔。

    經過多次生死歷險,三人早已默契無間,邊用重火力壓制,邊退向山洞,最大限度縮小對敵范圍,避免腹背受擊。

    然而沙獷的反應速度竟似比槍彈更快,它們身形靈活矯健,在夜色與硝煙掩映中穿行無礙。

    除其中一只動作稍慢,腿部中槍倒地外,剩下的沙獷只在幾個起落之間,竟神行鬼沒般避過槍林彈雨,瞬間躥到眾人眼前!

    數只四足猛獸撲獵而來,動作如電光火石,速度之快,以至于在眼前拉出殘影。

    但章凝比它們更快。

    正面突襲的兩只沙獷甚至還沒沾到她的一片衣角,星蝕錚然刀鳴,輕飄飄地探過胸腹,干凈利落。

    白毛野獸如折翼的飛鳥,霎時間委落在地,血灑半空,猶帶著溫熱的體溫。

    艾沙和Gareth也各自取出隨身軍刀,與面前的沙獷斗作一處,近身搏斗,戰得有來有回。

    但二人身上都帶新傷,還正好都在四肢,閃轉騰挪自然不靈活,身手沒有之前利落,免不了備受掣肘。

    幾個來回后,兩人與沙獷群之間各有掛彩。

    這些獸類也見人下菜碟,見Gareth身材魁梧,不敢招惹,盡挑著攻擊相對嬌小的艾沙,兩三只圍著往她身上撲。

    她左支右拙,勉力應付,正舉刀割開身前沙獷的喉管,血濺了她一臉一身,視線頓時大為模糊,腰上又是一痛。

    另一只沙獷人形而立,張牙舞爪扒上大腿,眼見張嘴就要咬上去。艾沙視線受阻,奮力揮臂卻甩不脫,躲閃已是不及。

    忽然,黑暗中夜風輕襲,星蝕的光芒刺破血霧,那只沙獷凄然慘叫,松開前爪摔下地,吃痛地幽幽嗚咽哀鳴。

    章凝追上前一步,一刀利落割喉,又回身一個飛踢,半空中踹開撲向艾沙的另一只沙獷,她合身跟上,利刃出手,開膛破肚。

    幾個動作之間,戰場風卷殘云,沙獷被迫暫時退卻。章凝湊到艾沙身邊,將她護在背后,警惕地緊盯對面。

    銀月探出深云,似乎也為這慘烈的戰場一幕所驚,迫不及待地張望虛實。

    皎潔的月光灑在銀色原野,空中猶自飛著厚厚的雪絮,三人腳邊散落著七八只斷氣的怪異生物。熱血默默地燙著深雪,與之合二為一,像嫣紅臘梅,蔓延盛放。

    領頭的沙獷帶著它為數不多的殘部,又回到山石上,居高臨下,金黃的瞳孔緊盯著章凝。它猶自喘著粗氣,呼吸在雪里化為微渺的白霧。

    “沒事吧?”Gareth氣喘吁吁地收槍,架住艾沙的胳膊。

    他手腳都有傷,比艾沙嚴重得多,但剛才也仍然盡量護著她,自己身上掛彩不少。

    “還好,小問題。”艾沙搖搖頭,調整呼吸,擦凈軍刀上的血跡。

    有防護服阻隔,就算沙獷的利爪和尖牙能刺穿衣物,也多是皮外傷,比起先前遇到的千腳蛇,這群沙獷頂多只能算是餐后甜點。

    “不過,我主要是有點擔心,它們作為大型群居動物,很可能會有后招。”她憂心忡忡地說。

    章凝凜然肅立,星蝕的刀尖仍在緩慢滴血,殘血無聲地融入雪地。她揚著頭,冷冷地與對方的首領對視。

    “Gareth,保護好艾沙。”她吩咐道。

    “你干什么去?!”Gareth驚問。

    章凝不答。

    沒有給對手任何喘息之機,她的身形陡然從原地消失,在雪中化為一道陰暗的殘影,幾個起落之間,已經躍上高高在上的山石。

    艾沙的推測不無道理。

    動物向來恩怨分明,對自己受過的傷害亦有報復之心。如果留下活口,這群沙獷必然還會再來騷擾尋仇,更何況,它們身后,有可能還存在更大的族群。

    章凝主意打定,直接和身撲向對方,刀光破空而至,先一刀結果首領身邊的兩只護衛角色,直取為首的沙獷。

    然而,就在星蝕觸上它白無瑕疵的皮毛瞬間——

    她速度太快,頭領避無可避,反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刀尖橫行無阻,直接洞穿它的胸膛。

    但就在死前最后一口余氣間,它抬起頭來,仰天長嘯,對月發出悲慟的長嗥。

    星蝕沒入沙獷頭領的血肉,它痛苦地抽搐,深喘幾口后斷氣。章凝輕輕抽刀,卻被它死死壓在身下,卡在胸骨之間,一時拔不出來。

    銀色月光下山巒起伏,頭領的臨死哀鳴在空山中傳出很遠,直至在山壁間回環激蕩,久久縈而不散。

    章凝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

    像生命最后燃燒殆盡時的剎那花火,回光返照后瞬間熄滅,曇花一現,卻動人心魄。

    動物受趨利避害的本能驅使,它審時度勢,知道以章凝恐怖的身手,自己恐怕無力抗衡,卻選擇違背本性,以自己的性命博取其他同類活命的機會,以及復仇的希望。

    直至頭領的尸身委頓倒地,迅速涼透,被噴薄而下的飛雪覆蓋,它留下的余音仍在激蕩不止。

    章凝怔忪片刻,拔出刀來。頭領已死,趁它最后為同伴換取的機會,剩余的幾只沙獷紛紛作鳥獸散,銀白的皮毛完美地隱入雪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本能地意識到不妙,回頭喊道:“這里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艾沙立即拖著傷體,勉力回到山洞,收拾行裝。

    但不多時,天地間仿佛神兵天降,山野處處似乎都響起回應,野獸嘶吼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大海的波濤擴散震蕩,竟難以預估其數。

    獸類奮蹄奔跑,爬蟲窸窣蛄蛹,夾雜著聲線、高低各異的嘶鳴,聲勢好似驚濤駭浪,仿佛整個神農架的所有生靈都為之哀怒,正攜帶山神的天譴神罰,整裝待發前來征討。

    “不好,”Gareth大吃一驚,“我們好像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玩意。”

    艾沙草草熄滅火堆,背起行囊就走,聞言詫異道:“它地位這么高?難道它才是百獸之王?”

    “不好說。”章凝躍下山石,守在洞口,警惕地仰望上方的山坡。

    這山洞的位置正處于兩塊山體巨石夾峙之間,下方形成細窄的山澗,夏季本來應該是有水經過,此時都被深雪覆蓋。

    這地勢易守難攻,眼見撤退已經來不及,據守才是良策。

    天已經微蒙蒙亮,Gareth站在洞口,仰頭望去,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不知何時,山石上已多了無數黑影,各色走獸爬蟲紛至沓來,約有幾十上百只,大小各異。它們上半身趴伏,逆著光低鳴吼叫,睥睨這幾個小小的人類。

    “章姐,咱們……”

    縱然Gareth見多識廣,再開口時,也不由微微有些顫抖。

    經過兩輪血腥的鏖戰,他們其中兩人四肢負傷,行動不便,章凝一人縱然能打十個、二十個,但若敵人有幾百上千呢?

    章凝沒有答話,雙眼在熹微的晨霧里微微發光,若有所思。

    她在等。

    第98章 變裝

    “別怕, 給一點時間。”章凝豎起手指放到唇邊,說道。

    話雖如此,可這會兒全神農架林區的山大王估計都在他們頭頂, 換做誰能不害怕?

    Gareth一頭霧水:“給誰一點時間?”

    艾沙將背包里帶來的各種黑科技一字排開,咬牙道:“沒事, 現代高等智慧生物怎么可能被一群豺狼虎豹咬死,大不了和它們拼了。”

    獸群見這幾個人沒有反抗的意思, 只當他們早被嚇得智商下線, 不由輕邁步爪, 警覺而緩慢地靠近。

    章凝以前從未真正見過地球生物。

    她只接受過基地的歷史通識教育, 勉強能辨認其中一些動物的身形。

    除剛才交過手的沙獷外, 還有雪狼, 花豹, 甚至還有極為少見的白狐。無數僅在種種異聞傳說中出現過的動物齊聚一堂, 瞳孔顏色各異, 卻共同透出兇狠的殺意,盯住這幾個人。

    寒意如同毛毛蟲, 沿著脊背蠕動爬上心臟。換做普通人,恐怕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這種場面,早被嚇得屁滾尿流。

    但章凝一言不發, 身形冷定如山。Gareth和艾沙完全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 不由靠近她身側防守, 捏著冷汗嚴陣以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百獸的耐心漸漸耗盡,蓄勢待發。

    正在此時, 山林之間忽地遠遠傳來一聲呼哨,輕靈激越, 像鶴唳鳥鳴,又仿佛是某種人造工具或樂器發出的怪聲。

    獸群原本正蠢蠢欲動,有些已做好攻擊架勢,聽見聲音,它們的神情有些困惑,轉動著尖細的長耳,面面相覷,微微騷動起來。

    “什么聲音?”Gareth問。

    “你剛才等的不會就是這個吧?”艾沙忽地恍然大悟,“難道說……這也在你預料之中?”

    章凝不動聲色地盯緊對面:“只是想先賭一把。”

    呼哨聲沒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漸漸靠近,顯然發聲者正在迅速趕來。獸群多少有些猶疑,停在原地躊躇不前,不再靠近。

    Gareth一向謹慎,不由問道:“它們是什么意思?對面來的是敵是友?”

    “我也不知道,”章凝回答,“但我猜測,那位是我們的老朋友。”

    仿佛要印證她的猜測,呼哨聲愈加急促,轉眼間就到獸群背后。

    百獸紛紛回頭,為首的幾只轉身走過去,似乎得到確認,便紛紛俯身低頭,隱約有臣服的意思。

    “我們過去看看。”章凝見獸群殺意已退,帶人出洞口,稍靠近些,想看清楚對方是什么來頭。

    天色陰沉昏暗,雪絮模糊視線,隱約只看到幾只狼豹簇擁在一個棕紅色的身影前,鼻間透出低吟,似乎有些委屈不滿。

    章凝猜得不錯,來者正是那位傳說中的神秘野人,之前曾跟他們打過幾次照面。

    野人雖然幾次露頭,但并未對他們發起攻擊,顯然不存敵意,沒有殺他們的意圖。當時百獸都被驚動,它自然也會收到風聲,在那種局勢下,章凝就是在等這個變數出現。

    “原來它才是這里真正的百獸之王。”艾沙感慨地說。

    也不知道野人跟獸群做了什么交流,它們漸漸退卻,四散離開。

    章凝站在與野人相隔數十米的地方,不再靠近,以表示對它的尊重。

    “謝謝你!”Gareth將兩手攏到嘴邊,感激地說道。

    如果不是野人突然出現解圍,今天注定很難收場。有章凝在,他們應該能占得上風,但免不了要大開殺戒,而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保護動物,數量本就稀少,善后工作肯定也是大麻煩。

    現在化干戈為玉帛,對雙方來說都是好結局。

    獸群漸漸散去,走得一個不剩,雪地上只留下凌亂的爪印,預示著一場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惡斗。

    Gareth出于禮節性的感謝,本來也沒尋思野人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它正要轉身離開,聽見聲音,不由回頭來,看了他們一眼。

    天光已差不多大亮,但雪地反光強烈,兩者相距甚遠,看不分明對方眼里的意味。

    章凝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似乎若有所思。

    野人微微抬起手來,做了個類似揮手的動作,而后轉身離開。

    它步履有些沉重,在雪地上遠遠留下一行爪印,并不如來時輕靈迅捷。

    章凝的視線隨之而落,似乎意識到什么,她緊盯著對方離開的身影,忽地往前追幾步,又似乎有些不確定,轉而停住。

    怎么想都覺得不太可能。

    Gareth和艾沙再次愣住,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章凝張張嘴,終于還是開口,語氣十分地不確定。

    “陸霜?”

    “野人”聽到聲音,背影一震。

    章凝更加確定,她向前追去,“野人”走得更急,但沒有黑科技的輔助,他怎么可能快得過章凝。

    她趕上去,徑直抓住他的肩膀。

    “陸霜,你別裝了。”章凝說。

    她干脆伸手抓住他后頸的皮毛,直接扯下他的偽裝。

    神秘的“野人”終于展露真容,有幾分狼狽,有幾分滑稽。

    陸霜穿著仿佛戲服一般的防護服,表面層層疊疊貼滿仿真獸毛,染成棕紅色,甚至連頭套都逼真得過分。

    “你……”章凝一時失語。

    任誰也不會想到,堂堂中國區理事陸霜,人前西裝革履,俊逸疏朗,日常開奢華跑車炸街選手,竟然會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嶺玩cosplay。

    艾沙和Gareth跟著追上前來,先是震驚詫異,而后驚喜得說不出話來,再盯著他看了半天,終于憋不住,捧腹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

    “啊喲啊喲,我的傷口……要笑裂了。”艾沙喘不過氣。

    “有什么好笑的?”陸霜沒好氣地說。

    因皮毛偽裝不太透氣,過分保暖,他的額頭都已汗濕,幾縷碎發貼在臉上。

    章凝盯著他,實在有點不明所以:“你為什么這么做?”

    陸霜撓撓頭,皺著眉頭,有點沒法解釋。

    “你是怎么識破我的?”陸霜試圖轉移話題。

    章凝低頭:“腳印。”

    “啊?”

    陸霜蹲下身去,仔細研究,忽地恍然長嘆一聲。

    “在懸崖上的雪原時,我們曾經跟野人打過一次照面,”章凝說道,“對方在雪地上行走時,并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只有受驚趔趄滑倒時,才留下了一只單腳的腳印,而且分布均勻。”

    “你的腳印雖然看上去跟野人十分相似,但因為你穿的是皮套,比你實際的腳大許多,腳印會分層。外層是不實際受力的皮套留下的痕跡,內層才是你真正踩在地上行走的腳。”

    陸霜感慨道:“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

    Gareth伸出雙臂,擁抱陸霜:“不管怎樣,歡迎歸隊,陸霜。”

    但迎接歸迎接,仍然擋不住熊熊燃燒的吐槽之魂。

    “不是我說啊,老板,你不好好在北京待著處理那些擱置好幾個月的工作,千里迢迢追來這里干嘛?”Gareth忍不住翻白眼。

    “你不知道,我是有苦難言。”

    陸霜跟著眾人回到山洞,重新架起火來,癱倒在睡袋里。

    一場危機解除,眾人無人在意,茂密的林間,一抹棕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就連章凝也沒有發覺。

    經此變故,艾沙和Gareth也又添新傷,短時間內無法再高強度跋涉。

    “先休息吧,午后我們再繼續趕路。”章凝坐在一邊。

    陸霜長吁短嘆,實在開不了口。

    天知道,風餐露宿好幾天,他現在又累又餓,只想癱在睡袋里好好享受屬于人類的正常待遇。

    “這事說來話長,總之,還是要怪章凝。”

    “和我有什么關系?”章凝抬眼。

    “那不是……你不讓我參與行動嘛。”陸霜委屈地回答。

    “神農架情況不明,你上次受重傷,我是為了團隊考慮,”章凝冷道,“你不聽指揮又跑來,白白打亂我們的計劃。”

    “咳,你別聽她的,”艾沙笑道,“章姐嘴上不饒人,心地可軟得很。”

    章凝一眼掃來,她連忙閉嘴。

    “那我當然知道,”陸霜笑嘻嘻地說,“雖然任務要緊,但什么事都沒有命重要。”

    “那你還來?”章凝悶悶地說。

    “你們離開之后,我收到重大消息,但時間緊急,我又聯系不上你們,”陸霜猛灌幾口水,這才舒服地瞇起眼,說起原委,“我一個人在林區多危險啊,為方便行事,我才想到偽裝成野人這個辦法。”

    “真是個餿主意。”Gareth促狹地說,語氣不冷不熱。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陸霜笑嘻嘻地說,“我趕到的時候,正巧遇上你們被獸群圍困,光靠我一個人再加上你們,恐怕也沒多大用處,所以才想到干脆演戲演到底。”

    “野人如果長期在神農架出沒,必然已經與其他野生動物建立和諧共處的關系,可能是它們臣服于它,也可能是互幫互助,但不管怎樣,以它的身份出現,應該都不會讓事況變得更糟糕。”

    “你收到什么消息?”章凝不理會他的自吹自擂,抓住重點。

    “我們的眼線上報,EDF在神農架也同樣建有研究基地。”陸霜神神秘秘地說。

    “就這?”艾沙努努嘴,“你背后就是白骨,我們早就發現過。”

    “啊?”

    陸霜嚇得一個哆嗦,夸張地拍拍胸口。

    “不至于吧?嚇成這樣。”Gareth吐槽,“怎么你扮成野人,膽子反而變得更小了。”

    “不是,我話還沒說完,”陸霜揮揮手,“智者給我傳來消息,一伙可疑人員日前已經潛入神農架地區,犯下不少命案,他們高度懷疑,這伙人裝備精良,可能是與‘黑曼巴’同一勢力。”

    “為追查這伙人的行蹤,官方已經緊急調來附近的軍隊,我是跟著他們一起進山的。”陸霜繼續說道,“只不過為了找你們,我先跟他們分道揚鑣。”

    “我已經和他們達成一致,他們先暗中調查跟蹤,必要的時候,也會保護和協助我們。”

    章凝點點頭:“也行。”

    “怎么說我也算是給你們拉來外援,”陸霜笑嘻嘻道,“所以我不請自來這事,可以功過相抵了吧?”

    “如果獸群和野人剛好不睦,你剛才會死,”章凝仍然眉頭緊皺,“我甚至都來不及救你。”‘

    “兵行險著嘛,”陸霜說,“我扮的野人絕對以假亂真,連氣味都一樣,騙騙長毛畜生還是易如反掌的。”

    “中國有句老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Gareth也幫著說和,“如果不是他出現,我們今天肯定不好收場。”

    “所以之前有兩次我們遇到的野人,是不是你?”章凝想想覺得不太對,又追問道。

    “我都說了,我才剛剛趕到,”陸霜攤手,“那顯然不可能是我。這次純屬巧合,就是命運的安排。”

    “你這張嘴,難以取信。”章凝有點嫌棄。

    “不管怎么說,也多虧有野人的存在,我們才能化險為夷,”艾沙歡快地說,“所以,我們還是要謝謝野人。”

    章凝沉默著。天知道,剛才發現野人竟是陸霜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情極為復雜。

    是驚,是喜,是怒,還是愁?

    當時在百慕大海底,陸霜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鮮明的記憶仿佛就在昨天。更何況,他的身體也沒有完全調理好。

    章凝往火里扔了幾根樹枝,殘雪滋滋地歡快融化,白煙竄起,嗶剝作響。

    既然陸霜出現,也沒有強行再要求他離開的道理,更何況,在林區獨自趕路,她知道其中兇險。

    但若讓陸霜和他們一起行動,往后的路只會更加不太平。

    “你不用擔心我,”陸霜看穿她的心思,“我又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也不會給你添麻煩,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既然選擇來,生死與他人無咎,好吧?”

    “也沒見你擔心擔心我們牛馬隊員的安危。”

    Gareth忍不住小聲嘀咕,坐在旁邊的陸霜聽見,不由悄悄轉開頭,上翹的嘴角壓都壓不住。

    章凝聽力驚人,自然也逃不過她的耳朵,但她似乎沒有往別處想,只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認真道:“你們都是為我的任務在搏命,誰都不應該白白送死。”

    “但是陸霜喜歡擅自行動,”她繼續說,“我不讓他參與,是為我們所有人的安全著想。”

    “好啦好啦,”陸霜溫聲哄道,煞有介事地抬手,“我答應你,以后都聽你的,絕不自作主張。”

    章凝斜他一眼,沒有回答,但總歸也沒再反對。

    第99章 雪崩

    午后時分, 重新聚齊的小分隊繼續上路。

    可天公不作美,剛走出半小時,林區的天氣越發惡劣。天空鉛云密布, 風雪交加,一陣比一陣緊烈, 視野能見度迅速下降。

    深山老林無人涉足,本來就沒有所謂的道路, 目之所及滿山飛雪, 像團團柳絮四處潑灑, 遮天蔽日。

    四人將防護服裹得嚴嚴實實, 頂著風雪艱難前進, 字句離開嘴邊就被刮走, 連一向話多的陸霜也沒心情開口。

    寒風號叫, 反復揭開地面, 不時有老樹的枝椏被倒折卷挾。

    雪落滿肩滿頭, 被體溫漸漸融化,帶走人體所剩不多的熱量, 縱使他們風帽雪鏡面罩防護服全副武裝,也難以抵擋透骨的寒意。

    陸霜抬頭凝望,積雪抹去一切地形差異, 飛絮遮擋視線, 根本辨不清方向去路。

    他不由扯開嗓子, 大喊道:“太危險了!不能再繼續往前走!”

    他們進山之后導航就已經停擺, 只能靠本能繼續深入。如今風雪太大,林區地形復雜, 腳底可能不時遇到溝澗懸崖,再繼續強行跋涉, 一旦行差踏錯,很容易步入萬劫不復之地。

    透過雪鏡,章凝抬眼遠眺,舉目皆是陷入無盡雪白的天地,沒有任何可以棲身之所。

    “但我們也不能停下來,”她回頭說道,“這種天氣,留在露天野外更危險。”

    “再找找看,有沒有避風的地方!”寒風怒號,聲音被吹散迷失,Gareth只能扯著嗓子喊。

    艾沙拄著登山杖,跟在章凝身后,寒氣從口鼻一起吐出,瞬間結為森森雪霧。因右手受傷,她又不習慣用左手,登山杖歪歪扭扭地插進雪里,勉強頂風前進。

    “現在是春天,怎么還會有這么大的暴風雪?”艾沙皺眉道。

    “不一定的,神農架地區地形復雜,天氣也很多變,”陸霜答話道,“七八十年代因為野人傳聞,官方曾組織過大規模搜山行動,卻一無所獲,原因之一就是這個。”

    章凝走在最前,身形在風雪中仍穩定如山。

    他們所在位置是相對開闊的山谷,群峰壁立如劍,寒風沿峰脊長驅直入,漫漫席卷山谷。

    然而凜冽的呼嘯聲中,夾雜著一些幾不可察的危險動靜,落入章凝耳里。

    她立即抬頭張望,透過密集的雪絮,捕捉到一絲不祥的痕跡。遠山陡峭的崖坡上,忽地有些零散的雪炸開,如同盞盞煙花圍繞著山峰綻放,大小錯落的雪團沿山脊滾落。

    “那里有動靜。* ”她回頭示意。

    陸霜聞言抬頭望去,瞳孔跟著便是一縮:“雪崩!”

    “往垂直方向跑!快!”他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立即振臂高呼。

    章凝雖然沒見過雪崩,但陸霜這種反應倒是少有。她立即回身攙過艾沙,陸霜扶著Gareth,各自帶傷員迅速向右側轉移。

    不過幾秒間,如同驚雷乍起,前方的山峰陡然崩裂。成百上千立方的積雪以自由落體的軌跡,須臾間驟雨般砸落,仿佛一場隕石雨正從天而降。

    腳下的雪層如同流沙,又好像發泡的奶油,越發松軟,不辨虛實。

    “快跑!”陸霜顧不得探路,一口氣拉著人跑出好幾百米。

    雪崩緊緊追在他們身后,勢如破竹,摧枯拉朽,如同山神震怒,撕裂吞噬萬物。沿途千百年的參天古木也無力抵抗,合抱粗的樹干被連根拔起,瞬間淹沒在雪里。

    艾沙被章凝拉著踉蹌疾跑,深一腳淺一腳,猝不及防,被雪里深埋的樹干絆倒。她只能用左手撐地試圖爬起,但雪地松軟,渾不著力,眼看就要被雪崩追上。

    “來不及了!”章凝回頭發現,徑直拔起她的下半身,將她整個人抱在懷里,轉身繼續急奔。

    身后緊追的劇烈崩塌像雷震,又像巨潮,大地都在抖動顫怒。耳邊不時夾雜著樹干斷裂、動物哀鳴,團團雪粒被寒風卷起,遮天蔽日,抽在臉上生疼。

    目之所及昏暗一片,仿佛世界末日突然來襲,敬畏和恐懼從生理本能里油然而生。

    陸霜頭也不敢回,拖著Gareth拼命往前跑,直到徹底遠離雪崩地帶,躲到一處坡后,才堪堪停下。

    “這下咱們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了。”他還有力氣開玩笑。

    “呼……好累。”章凝放下艾沙,她彎腰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謝謝章姐。”

    章凝回頭望去。雪崩像海上漲潮時的巨浪,猶自掀起數十米高的雪墻,他們之前所在的位置已瞬間被淹沒。所及之處一切地形都被重塑,銀白色晶瑩細雪鋪開延展成新的坡面,如同靜海流沙。

    Gareth癱倒在雪地里,脫力地喘著粗氣。雪崩持續約十分鐘才歇止,對他們來說像經歷過一個世紀。

    “我一來就碰到雪崩,真是見鬼,”劫后余生的陸霜笑道,“看來神農架不歡迎我。”

    章凝警覺地觀察四周,無視他的抱怨,只開口道:“地形有變。”

    “啊……”艾沙站起身來,環顧四周,“確實,附近跟我們來的時候都不一樣。”

    雪崩覆蓋了原有的地形,撫平坡崖,填上溝壑,將林區攪得天翻地覆。飛絮靜靜飄落,四下寂然,充斥著雪崩后的殘忍與空洞。風仍然凜冽,仿佛一切沒發生過,天地卻早已改換新顏。

    他們原本就不辨方向,這下更難以找尋去路。

    陸霜裹緊防護服,頂風試探著邁出幾步,一個趔趄差點翻進雪溝里。

    他驚呼一聲,穩住身形:“完蛋,到處都是陷阱。”

    章凝取下雪鏡,擦掉鏡片上糊成一片的雪粒和霧氣。狂風呼嘯,卷起松散的飛雪,打著旋兒往眼前撞。

    “這種天氣,我們很難出去。”她判斷道。

    “但留下來似乎也不太安全。”艾沙嘆息。

    要繼續摸瞎往前走?還是保持原有的路線?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巨大的難題。

    幾個人或坐或躺,一籌莫展。

    章凝眼角一瞟,驀地撞見身后林間有一抹棕紅色的殘影一閃而過。

    “野人?”她轉身。

    “它……它沒動?”陸霜見其他人都轉眼望向他,連忙擺手,“別看我,這跟我可沒關系。”

    約相隔百來米處,對方躲在另一棵樹后,只露出半個身子。它沒跟之前一樣瞬間消失,只留下驚鴻一瞥,卻似乎……是在觀察他們。

    碩大的棕色眼睛半隱在樹后,神情沒有敵意,反而像有些怯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章凝仿佛看到它的眼睛里……灌滿悲傷。

    察覺到幾個人都發現自己后,野人似乎有些受驚,猶豫片刻,轉身離開。但它的速度并不快,雙足踩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腳印,仿佛是有意而為。

    艾沙忽地反應過來:“它好像想帶我們去什么地方。”

    “跟上!”章凝立即動身,迅速追過去。

    前有飛雪蔽路,腳下還有地形陷阱,野人在這時候剛好出現,跟著它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跟之前相比,它走得并不快,始終不遠不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能被看見,又不容易被短時間內追上。甚至走出一段路后,它還會停下來等他們,用意很明顯。

    “你要帶我們去哪里?”艾沙嘗試著和它溝通。

    野人回過頭來,紅棕色的毛發在雪地里仿佛一團火在燒。它轉動著雙耳,努力分辨其中的意思,但隨即張開嘴,舉起右爪指指,又搖搖頭。

    章凝這才看清楚它的真容。

    野人身高約有兩米,骨架高大,身上遍覆奇長的毛發,利于在高寒氣候中保暖。它的雙耳像動物一樣尖立,瞳孔是貓科特有的金棕色,顴骨高聳,嘴部凸起,輪廓確實有點像神農架地區特有的珍稀物種川金絲猴。

    與之前的資料記載不符,從它的反應看,不像是完全沒有智商。

    野人輕巧地翻山越嶺,避過可能有的危險,眾人沿著它留下的腳印行走,一路無礙。

    “這家伙要去哪里?”陸霜一頭霧水。

    雙方的溝通像打啞謎,完全無效,章凝回頭望去,已被它帶著走了約有十幾公里,卻沒見有停下的意思。

    神農架地勢西南高東北低,越往神農架深處,積雪慢慢變薄。不知不覺,他們竟已安然走出暴風雪的范圍,來到高山草甸地帶。

    這是高原地區雪線以下的常見地貌,腳下大塊裸露的赭灰色巖層,各種綠草結成團團草甸,頑強地附著在巖石縫隙中,向陽的坡面上長滿針葉和闊葉林。

    氣溫漸漸回升,天空也出現一絲裂縫,陽光刺破云層,漫漫灑射。

    “我們已經跟著它走了快兩小時,”Gareth氣喘吁吁地說,“它是不是其實只想救我們離開暴風雪?”

    “我……我快走不動了。”經過高強度跋涉,艾沙也精疲力盡。

    “喂——”陸霜雙手放到嘴邊,喊道,“你還要帶我們去哪呀?”

    野人回過頭來,神情疑惑。它思索片刻,似乎在進行某種猜測,而后舉起手來,指向前方。

    前方仍是重復的草甸與山林,什么也沒有。

    “我們先就地休息吧,”陸霜有點擔憂,“既然它幫我們脫困,應該沒有敵意。”

    林區海拔高,本就氧氣稀薄,人的體力會大大下降,何況其中兩人身上帶傷。他們頂著風雪跋涉數小時,中途沒有間斷,換做常人早已吃不消。

    野人見他們停下,似乎有些著急,不時地打著手勢,張嘴啊呀亂叫,仿佛想催促他們快走。

    “它好像很迫切。”章凝看它很激動,但同伴體力不支,心里有點不忍。

    陸霜一屁股坐下:“讓它等一會兒吧,保命要緊。”

    野人見狀更是焦急,手舞足蹈,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往回走幾步又停下,彷徨無措。

    “你很著急?很想我們去那個地方嗎?”章凝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用意,便試圖安撫它的情緒。

    見她靠近,野人又慢慢向后退卻,直至保持安全距離。忽而,它低頭望望身后,嘴角一扯。

    大顆的淚從那雙棕色的眼中滾落,它發出一聲哀慟的啜泣,沉重而破碎。

    艾沙和Gareth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它……它怎么了?”陸霜也有點慌。

    章凝走近幾步,試圖向它打手勢溝通。正在此時,背包里卻響起微弱的電子提示音。

    “終端有響應?”陸霜精神一振。

    這預示著,他們或許離要找的殘體已經很近。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從野人身上轉移,聚焦到章凝取出的終端上。

    章凝抬起頭來,正想詢問野人,卻見它驀地向前奔去,幾個起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見了?”艾沙吃驚地站起身。

    章凝追上前去,見山坡下方是一道窄崖,如利斧將山體從中劈開,距對面約有幾十米遠。

    她向下方望去。山崖陡峭壁立,怪石嶙峋,野人的棕紅色毛發應該很是顯眼,卻一無所蹤。

    只有背包里的終端提示音像催命符般,一聲急似一聲。

    第100章 突襲

    章凝讓艾沙和Gareth先就地休息, 自己留在崖邊等了半晌,卻沒有再見到野人的身影。

    “它這是啥意思?”陸霜大為不解。

    “難道它知道我們是來找殘體的,故意帶我們來這兒?”艾沙盯著章凝手中閃爍綠光的終端, 忍不住猜測。

    章凝沉默著,若有所思。

    自從進入神農架林區, 野人始終在暗中觀察他們,她也一直都知道。或許, 它在試探這幾個人是否會威脅自己的性命, 也可能在評估, 他們是否值得信任。

    它愿意現身, 救他們逃離暴風雪, 可能說明自己已經初步通過它的考核。但終端出現反應, 是它原本就知道這里非同尋常么?還是只是一種巧合?

    野人的金棕色眼珠溢滿淚水, 黯然沉痛的神情似乎還烙印在她腦中, 久久揮之不去。

    它明明有很多意思想表達, 卻又說不出來。如果它們多年來一直在野外正常繁衍生存,為什么會對人有這么強烈的溝通欲望?

    想說卻無法開口的話, 究竟是什么?

    隨著對神農架林區的深入,野人身上的謎團似乎也變得越發撲朔迷離,蹊蹺重重。

    “知道這附近有EDF的科研基地, 我之前還以為會先遇到他們, ”陸霜輕嘆一聲, 四處掃視, “冥冥中竟然被野人找到,指引我們來這里, 說不定也是天意。”

    “它和終端之間,難道存在著什么不為人知的聯系?”艾沙若有所思。

    章凝聞言, 似乎想到什么。她在崖邊蹲下身,手持終端下探,綠光指示燈一動,竟然真的閃爍變密。

    “果然,殘體在懸崖下面。”她說出結論。

    “好吧,準備速降。”陸霜起身拍拍手,“看來在哪都免不了這一出。”

    按照上次在三星堆的操作,幾個人依葫蘆畫瓢。有過經驗之后,這次去探崖底自然不在話下。

    幾個人輕巧落地,陸霜環顧四周:“看起來……什么也沒有啊。”

    頭頂兩側崖壁對立,只余微茫一線青空。巖層經千萬年風化,留存腳下碎石,表面灰褐色的土壤混著腐殖質。偶有鳥獸帶來種子,在這里長出青青草莖,雜亂錯節。

    因仍然屬于高寒地帶,植物基本貼地匍匐,視野一覽無余,并未看到有殘體存在的跡象。

    章凝手持終端,四下轉轉,試圖根據指示燈定位。

    “走這邊。”

    崖下的空隙不寬,最窄處僅容一人側身通過,曲折蜿蜒橫向伸展。章凝取右側深入,驚起一灘不知名的鳥,驚飛而去。

    終端的指示燈越發閃得歡快,最后卻停在一處河灘前。

    經過一季長冬,山巔積下的深雪融化,發源流遠至此,河水叮咚錚響,清冽刺骨。

    陸霜順手撿起一塊碎石扔進去。聽見入水后再無聲息,他愁眉苦臉:“還挺深。”

    “我們要潛下去?”Gareth問道,“殘體不太可能在水底吧?這么急的河流,經年累月肯定會被沖走。”

    “沒錯,”艾沙點點頭,“如果按神農架出現怪事算,殘體也至少存在幾十年了,不可能還安然在河底的同一個位置。”

    章凝轉頭四望,目光在靠近河岸的崖壁上來回逡巡。赭灰色的山石如刀劈斧鑿,約半人高的位置處,卻長著幾團深綠的茂密草甸。

    她湊近細看,果然另有乾坤。

    草甸后藏著洞口,卻僅有一米不到見方,里面黑漆漆的,透著濕腐之氣。

    “進去看看。”章凝抬腳踩在洞口,低頭矮身探入。

    石洞像自然風化而成,進深不長,內部約莫只有方桌大小,四個人進去之后堪堪能直起腰,已經擠滿所有空間。

    章凝舉起礦燈,細細查看四壁,一無所獲。終端的閃爍頻率似乎也有所變緩,陸霜失望地揮揮手:“不在這里。”

    幾人正想退出去,章凝忽地聽到什么聲音,舉手示意:“等等,有人在靠近。”

    這崖壁位置背陰,石洞內昏暗無光,艾沙和Gareth不由面面相覷,各自蹲伏在洞口兩側,做好警戒姿態。

    的確有人。說話的聲音由遠而近,似乎有人從上方通過吊索落下。

    神農架深處多年來無人涉足,卡在這個時間點,來的人必非善類。

    “這他媽是什么地方?”有人罵罵咧咧地說,用的是中文,“小姑娘,我勸你老實點,不要耍什么心機,不然先打斷你兩條腿,扔進河里喂魚!”

    似乎有人從背后推搡,年輕女孩驚叫一聲,帶著哭腔。

    “你們要找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她顫聲回答,“這下面……不,林區深處我也從來沒來過……”

    章凝靠在洞壁,心下一緊,迅速和艾沙對視一眼。

    她們聽得分明,這是白落竹的聲音。

    “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對你們真的沒什么用,再逼我也找不到你們想要的東西……”她求饒道。一向熱情元氣的聲音漸漸低落,直至化為在喉間沉吟的啜泣。

    章凝沉默著,心念百轉。

    當初在護林員小屋時,是她讓白落竹獨自回去的。女孩應該是在回景區的路上被挾持,對方想讓她做向導,逼迫她來到這里。

    按照陸霜所說,現在神農架深處的除他們以外,還有官方派出的軍隊,以及那個叫“老蛇”的人帶的雇傭兵。

    不出意外,挾持她的應該就是后者。

    野人為什么帶他們來這里?難道是因為知道白落竹已經落入歹人之手,就在這附近搜尋?

    “找!挖地三尺,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另一道聲線冷冷地切入,“我不信,還有地毯式搜尋找不到的東西。”

    章凝喉間陡然一緊。一只手從旁側伸來,抓住她的胳膊,她抬頭望去,見陸霜同樣神情緊張,甚至有幾分匪夷所思。

    四個人藏在洞中,不由都有些駭然。在死亡谷時,他們都與“黑曼巴”偽裝的夏云笙打過交道,這聲音他們再熟悉不過。

    這就是“黑曼巴”本人。

    可“黑曼巴”在死亡谷死于章凝刀下,這是他們所有人親身目睹,不可能有錯。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們兩個,去水下找!其余人,跟我搜索崖壁!”外面的人繼續發號施令。

    “是!”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夾雜著白落竹恐懼而絕望的低泣。

    “白姑娘是我們的向導,如果不是幫我們領路,也不會陷入險境。”Gareth悄聲說。

    “我們要救她。”艾沙點頭,“她是當地人,落在他們手里,恐怕討不著好下場。”

    雇傭兵開始用各種器具敲擊巖層,想找出不對勁的地方。叮當哐啷的金鐵之聲越來越近,已經就在咫尺。

    “他們很快會發現這里。”章凝沉聲道。

    “我們沒得選,”陸霜暗罵一句,“先下手為強,走!”

    生于和平年代,白落竹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兇神惡煞的人。

    此刻她被裹挾進入林區深處,幾十公里內杳無人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雙手被鋼繩緊緊捆住,另一端攥在對方手里,以屈辱的姿勢被迫隨行。她一路跌跌撞撞,雙手和膝蓋都已磨出血痕。

    兩天以來,她幾乎水米未進,早就眼前發黑,一陣一陣泛金花。

    “小姑娘,既然你這么不聽話,”堅硬的金屬管頂著她的脊背,戳得生疼,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她這輩子也沒在現實中見過的槍,“只好讓你吃點苦頭嘍。”

    腳下猛然一絆,有人抓住她的頭發往崖石上磕,饑困交加的她根本無力反抗,狠狠撞上堅硬的石壁,額頭上猛地溢出溫熱的液體。

    血色模糊眼睛,太陽穴像有鼓棒一聲聲地敲錘,在腦中擊出巨響。

    “要是再找不到——”

    女孩甚至虛弱得說不出話,只能絕望地閉上眼。

    威脅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后陡然傳來利刃破空的銳鳴,那人悶哼一聲。她的身體失去支撐,無力地摔倒,委頓在泥地里。

    有人急奔而來扶起她,喊著她的名字。

    不對……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白落竹!醒一醒!”艾沙急切地呼喚她。

    章凝出手如電,從洞口一躍而下,先一刀割破壯碩大漢的喉管,將他挾持的女孩解救出來。

    “你照看她!”她吩咐身后的艾沙,而后急奔而去,直取剩下的雇傭兵。

    河邊正有兩人穿戴潛水設備,準備下水,槍械都已卸在一邊。

    “What the f……”

    女人的刀光破空,沒入其中一人的后心,另一人正轉身來,心臟便是一痛。章凝身形靈巧,隨即就地一個側滾,避過身后追來的槍林彈雨。

    “有敵人!”其他雇傭兵反應很快,立即舉槍射來。

    可憐兩個冤大頭還沒搞清楚狀況,血從胸前如泉眼噴涌,轉眼就被打成篩子。

    陸霜跟“黑曼巴”公私都有仇,自然先鎖定他的位置,重火力壓制下,“黑曼巴”就近避到凸起的崖石后,以其作為掩體,趁隙襲來彈雨。

    “黑曼巴”身后另有幾個雇傭兵,利用地形掩護,立即結成防御隊形,伺機掃射。

    “進山洞!”Gareth扛槍擋在艾沙身前,大喊道。

    艾沙抱著白落竹被打得冒不了頭,干脆先將她拖進山洞。

    硝煙彌漫,地上的砂石騰起塵霧。陸霜見對方井然有序,已經做好反擊準備,不得不就地掩護,不再強攻。

    “又見面了。”他躲在山石后,笑道。

    河邊的兩個雇傭兵被章凝解決,她側身靠近,追到陸霜身后。

    “你們是什么人?”雙方陣地相距幾十米,“黑曼巴”似乎有些疑惑,出聲問道。

    “不認識你爹了?”陸霜咬牙恨恨道,“我該叫你什么?老蛇?還是……‘黑曼巴’?”

    “你們是誰?”“黑曼巴”操著一口不太熟練的漢語。

    陸霜和章凝對視一眼,從對方臉上看到相同的疑惑。

    這家伙重生失憶了?

    “有沒有搞錯啊,這么狗血的劇情,”陸霜扶額,“你真不認識我們?”

    “黑曼巴”沒有再繼續對話,躲在巖壁后不見動靜。

    沒頭沒腦地陷入一場伏擊,其他雇傭兵更是大為不解,有人用英語說道:“朋友,你們是什么人?這里面好像有誤會!”

    “你們又是什么人?”陸霜向他拋個眼神,Gareth會意,使計詐道,“有話好好說嘛。”

    先不論“黑曼巴”不認識他們是真是假,除剛才威脅白落竹的中國大漢外,這些雇傭兵顯然都是重新招募,從美國千里迢迢而來,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底細。

    見此情況,對方似乎更為疑惑,不由交頭接耳,嘗試從這種混亂的局面里理出頭緒。

    Gareth緩緩舉手,站起身:“我們是很有誠意的,大家在這里都人生地不熟,不如坐下來聊聊。”

    短短幾個回合對方減員三人,又見到章凝那種恐怖的身手,他心知現在對面必然有所忌憚,不愿再繼續冒險,便使出以身誘敵的招數。

    “你們是來干什么的?”對方見他示弱,顯然松一口氣,也稍稍露出身影。

    趁Gareth轉移注意力,陸霜貓著腰,在山石后快速移動。

    他瞄準時機,找到一處破綻,直接一槍爆頭斃命。

    “不好意思,還真沒有誤會哦。”他笑得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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