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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返航

    因時間緊急, 負責救援的船只是一艘遠洋運輸船,伊迪絲以私人名義在邁阿密港口租賃而來。

    除必要的船員外,其他帶來的人手都留在荒島善后, 之前救過章凝他們性命的潛艇也仍停在礁石間,等待后續拖回港口。

    一切收拾停當, 艦船啟航,離開荒島。

    陸霜從病床上轉移到船艙內, 但因身體虛弱, 昏睡的時間多, 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艙室狹小, 只有Gareth照顧他, Adam只會定時去查看情況, 料理換藥。

    章凝就住在陸霜隔壁, 但一次也沒去看過。

    她現在不太想見到這個人。

    返航的生活枯燥乏味, 不過她不會主動靠近山, 山卻會主動向她走來。

    這天夜晚,章凝正準備睡覺, 卻隱約瞟見門口光線一暗,有人經過。

    她的艙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間,正常不應該會有人來。

    她不由抓緊星蝕, 悄悄靠近門側。

    “章凝, 你在嗎?”竟是陸霜的聲音, 壓著嗓子。

    她一開門, 對方閃身進來,立即關上。

    她不由退后, 皺眉道:“你不好好休養,做什么?”

    “噓……”陸霜豎起手指放到唇邊, “我能動的事,其他人還不知道,尤其是Adam和伊迪絲。”

    “你還裝上癮了?”章凝忽地心念一動,明白過來,“你也懷疑……”

    陸霜卻回過頭,視線落在艙門上:“這是密碼鎖,對吧?”

    章凝會意點頭:“嗯,而且我改過密碼。”

    陸霜神神秘秘地靠近,悄聲說道:“昨天晚上你不在,我偷偷起床想找點東西吃,卻看見門口有人經過,半分鐘后,那人才折返離開。”

    “你的意思是……”章凝疑道,“有人在我房間外停留?”

    陸霜點頭。

    “我留意過,對方腳步很輕,身手不錯。”

    “是伊迪絲。”章凝說出結論。

    陸霜挑眉,嘴角噙著笑意:“你打算讓我一直站著?”

    章凝一時語塞,但船艙狹小,除去床之外,連張椅子都沒有。

    “我不介意。”陸霜好整以暇,直接在她床上坐下。

    “你還有事?”

    “我們離開馬尾藻海之后,通訊恢復,我收到陳涵的電話,”陸霜神秘地說,“這家伙倒是言而有信。他告訴我,警方順著成都老工業區這條線索排查,有一些進展。”

    章凝以眼神探詢。她還記得,當時偷竊太陽祭盤的幕后金主一直沒有找到,只有老工業區這個地址是唯一的信息。

    “老工業區有一家刀具廠,以前屬于德國資本,但四年前撤資后,廠房被廢棄。”

    “又是四年前?”章凝打斷他。

    “德國刀具,你有沒有想到什么?”

    章凝眸光一黯。

    殺死“黑曼巴”時,陸霜曾在他身上搜出一柄做工精巧、形狀怪異的匕首。

    “那可是一把好刀,我至今記憶猶新,”陸霜笑意更深,“這種匕首無法量產,顯然是私人訂制。”

    “如果偷竊太陽祭盤的幕后金主跟‘黑曼巴’之間存在聯系,”章凝繼續往下接道,“我們曾經在鄱陽湖、死亡谷找到的殘體接連失竊的事,應該也跟他們有關。”

    她面色更沉:“甚至……Adam與伊迪絲……”

    “問題是,他們要殘體沒用啊,”陸霜撓撓頭,“沒有核心芯片,殘體不過是些金屬垃圾,還有強放射性,國際上無論哪方勢力都不會感興趣才對。”

    “我們這次走得倉促,也沒有來得及帶上瑪雅王墓里的殘體,”章凝說道,“他們的目標是銀頁?”

    當初“飛鳶”號的導航圖銀頁被Adam偷走,章凝又從他背包里搜刮出來,現在還在她手里。

    但她同樣無法理解,以地球現世的科技水平,要銀頁有什么用。

    “還有兩天,我們的船就會離開公海范圍,進入美國境內。為最大限度避免麻煩,如果他們要動手,只可能在這之前。”

    “你慢慢等吧,”陸霜站起身來笑道,“我還得回去繼續裝病。”

    章凝送走陸霜,回過身來,視線落在自己門上的密碼盤。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過數字,手感微微發粘。

    人的皮膚每時每刻都在分泌油脂,每次輸入密碼時都會留下固定的生物信息,使用簡單的方法即可提取。

    有人復制過她的開門密碼。

    接下來的兩天,陸霜仍然躺在床上昏睡,吃飯上廁所都需要人伺候。他的傷勢太重,沒人能想到他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恢復行動。

    Adam過了好些天清苦日子,一回到船上,又繼續他醉生夢死的生活。才吃過晚飯,他就已經喝得大醉,被船上仆人扶回艙室昏昏睡去。

    同樣,沒有人會對他的醉倒產生懷疑。

    章凝離開餐廳后,沒有按照以往習慣在甲板上逗留,而是直接回自己房間。

    正要推門時,隱約捕捉到里面傳來細微的聲響。

    果然。

    章凝不動聲色地推開艙門,發現一抹四處忙于翻找的身影。

    她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倚在門上:“你在找什么?要幫忙么?”

    對方吃了一驚,僵硬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頭來。

    是伊迪絲。

    她的神情一向沉穩,此時仍然面不改色:“我沒想到,你會比預想的時間提前回來。”

    章凝露出微笑,從身后背包里取出銀頁:“和你的老板一樣,你也在找這個?”

    伊迪絲毫不驚懼,點點頭,伸出手,向她走來。

    “你要這東西沒用,不如給我們,皆大歡喜。”她微笑,“我們千里迢迢配合你們的行動,還搭上錢財性命,禮尚往來,也不為過。”

    “還是那套說辭?”章凝倒也不意外,“你們工作未免太努力。”

    “章小姐,別把局面鬧得太難看。”

    伊迪絲見她不給,竟站到她面前,直截了當地伸手來奪。

    章凝不退反進,身隨意動,和身撲向對方。伊迪絲早有防備,側頭閃避,揉手抓向她臂腕,想迫使她武器脫手,但卻被她如游魚般靈活滑開。

    章凝想留活口問話,倒也沒下死手。艙室狹小,兩人拳腳生風,伊迪絲身形柔軟,躲閃迅速,竟然也能跟她走十幾個來回,不顯劣勢。

    “你的路數,很怪。”章凝客觀評價。

    “你也不賴!”她竟還有閑暇接話。

    閃轉騰挪之間,她身形如鬼魅,矯健靈活,即便傷不到章凝,自保卻綽綽有余。作為千燈會核心管理,她的身手未免好得過分,竟不在陸霜之下。

    “你們要它到底有什么用?”章凝更為疑惑。

    對方沉默。

    刀劍無眼,比劃之間,章凝的星蝕早將艙壁劃出道道裂痕,伊迪絲也堪堪掛彩,卻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別打啦!”門口忽地有人闖進來,驚聲喊道,“再這樣下去船要沉!”

    章凝見是艾沙,不想傷到她,便閃身回到門口,刻意將出口堵住。

    艙室內一片狼藉,桌臺本來都被固定住,此時早已翻倒,外壁更是破了個大口,海風呼呼地往里灌。

    幸好運輸船的設計船身極高,現在負重不大,吃水線低,要不然非進水沉沒不可。

    “什么情況?”艾沙心有余悸。

    章凝亮出銀頁,淡淡答道:“還想偷這個。”

    兩人的較量早將其他人驚動,Gareth一頭霧水地跑來門口,就連陸霜也現身看熱鬧,一瘸一拐地扶著墻壁挪過來。

    “你們美東分部怎么回事?”陸霜扯起嘴角,閑閑地說,“無論是殘體還是銀頁,都不是總部要求的任務目標,也不是我們要的東西。”

    伊迪絲見出口被堵死,干脆在床上坐下,一言不發。

    他還在說風涼話:“你們如果真想要,要是求我們,可能就送了,偏偏要來偷?這可不太磊落。”

    她的登山外套早被刺破,右臉和手臂上也有傷口,星蝕的低溫在附近凍出青紫色,還在滲血。

    陸霜慢慢走進艙室,想使出攻心術:“我還沒死呢,你們不會不知道,我如果向總部報告情況,你們美東分部沒有好日子過吧?不如實話實說,她不好溝通,我還是很通情達理的。”

    章凝白他一眼。這家伙,但凡身體好一點點,嘴上就不饒人。

    伊迪絲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你和Adam到底要拿它做什么?”陸霜站在她身前,居高臨下地問,“大家好歹共事一場,說出來,指不定也就皆大歡喜,我不追究,總部也不會知道。”

    伊迪絲抬頭,忽地嘴角一扯,她陡然起身發難,身體以詭異的角度一轉,右手箍住陸霜胸口,左手死死掐住喉嚨!

    變故陡生,誰也沒料到她還有后手,竟是以命相搏的架勢。

    “你干什么?陸霜死,你也活不了!”Gareth驚道。

    “反正我現在也活不了,不是嗎?你們難道還會讓我有活路?”她一分分收緊手指,陸霜比她高不少,身體被她壓得向后彎下去,喉間發出嗬嗬聲。

    “交出銀頁,讓我和Adam平安回邁阿密,否則,他就和我一起死。”她說出自己的要求。

    Gareth望望陸霜,又看看* 章凝,情勢危急,他就算想救也無能為力。

    艾沙心情復雜,不由暗暗抓住章凝的手,手心沁出冷汗。她知道章凝大概率不會妥協,但陸霜重傷初愈,現在幾乎沒有反抗能力,落在伊迪絲手里必死無疑。

    章凝神色平靜,緩緩抬腳,邁出一步。

    “章姐……”Gareth欲哭無淚。

    “別過來!”伊迪絲拖著陸霜退后,艙室狹小,她背部已經抵上艙壁。

    “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他!”她亮出軍刀,卡在陸霜喉間,“我說到做到!”

    章凝的目光一滯。剛才伊迪絲對她動手時何其兇險,卻一直都沒有亮出武器,竟是算準她不會下死手。

    伊迪絲怕他們開槍,整個人縮在陸霜身后,拿他做擋箭牌,章凝的動作即便再快,也快不過她的刀。

    在她撲過去之前,陸霜的喉管恐怕就已被割開。

    陸霜死死抓住伊迪絲的胳膊,徒勞地想掰開她的手,卻無濟于事。他臉色漸漸失去血色,蒼白如紙,又慢慢漲得通紅,額上現出青筋。

    現在,章凝是唯一能救陸霜的人。

    第82章 人質

    夜深海靜, 狹小船艙里的對峙卻劍拔弩張。

    “章小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伊迪絲冷笑,收緊刀刃。

    章凝目光一黯, 仍然不動聲色。

    按照以往的習慣,她必然不會忌憚陸霜的性命。但在對方才為她九死一生的關頭, 她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人還是應該要有些良心的。

    她站在原地,大腦飛速運轉。

    “你……你別……”陸霜無力掙扎, 因喉間被如鐵鉗般緊緊箍住, 眼角不由生理性地濕潤, 卻還緊盯著她, 想向她傳遞訊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確實不能這么殘忍。”章凝輕嘆一聲。

    她舉起手中的銀頁:“給你。”

    伊迪絲不接, 偏頭示意:“放下你的匕首, 慢慢走過來, 把東西放床上。”

    章凝依言照做, 將銀頁緩緩放在床邊。

    “你退后,回去!”伊迪絲命令道。

    章凝看一眼陸霜, 兩人視線交換,她眨眨眼,往后退去。

    伊迪絲拖著陸霜側身, 正要去取床上的銀頁, 就在此時, 她只覺左手一麻, 一股大力傳來,軍刀脫手。

    “回去吧你!”陸霜立即滑開身影, 側身一腳踢在她小腹。她猝不及防,重重撞上艙壁, 又摔下地。

    原來剛才打斗之中,她的外套袖口被章凝劃破,陸霜趁她分神去取銀頁時,竟用散落的布條纏住她手腕,扯開卡在喉間的刀。

    他借力向前脫身,一把抓回銀頁,章凝正好迎上,伸手將他攬在背后,地上的星蝕應聲回到她手中。

    她飛身靠近,星蝕冷光一閃,對準跌落的伊迪絲。

    小腹是女性的薄弱位置,陸霜體力尚未恢復,這一腳雖然力道不大,但不可謂不歹毒。

    伊迪絲捂著肚子癱倒在地,重重喘息,臉上現出痛苦之色。

    “沒事吧?陸霜!”陸霜踉蹌退后,Gareth趕緊上前扶住。

    終于得以脫身,他煞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只得擺擺手,無力地靠在艙門上,捂著胸口拼命咳嗽。

    “投降吧,”章凝站在伊迪絲身前,冷冷地說,“你老板都不敢來救你。”

    這句話似乎擊破伊迪絲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她無力地撒開手,似乎完全放棄抵抗。

    艾沙趕緊上前,撿起刀扔到一邊。

    “章姐……這,怎么處理?”她有點拿不準。

    “先綁起來,扔去底艙。”

    “咱們真是配合無間。”陸霜終于緩過氣來,得意地笑開,伸出手想跟章凝擊掌,對方斜睨他一眼,視若無睹。

    “回去躺著。”命令的口吻。

    “哦。”

    陸霜欲言又止,但還是乖乖聽從,被Gareth攙扶著回自己艙室。

    另一個房間里,Adam一身酒氣,還在抱著被子酣夢不已。

    “轟隆——”

    艙門被一腳踹開,應聲而倒,他被驚得從床上彈起來,撞上低矮的艙頂。

    “拖出來。”章凝站在門口,冷冷地說。

    艾沙和Gareth上前掀開被子,一把將人拖出被窩。

    Adam揉著頭,看清眼前兇神惡煞的女人,酒意醒了大半。

    “干什么干什么?”他驚叫起來,“這可不是對救命醫生的待遇!”

    “一碼歸一碼,”章凝冷道,“你救了陸霜,謝謝。”

    她走上前,順手取下掛在艙壁上的纜繩,將Adam的雙手雙腳反綁,他怒目圓睜,卻一動不敢動。

    以Adam的性格和對章凝的了解,他心里清楚得很,不能跟這個女人剛正面。

    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章凝輕輕一提,大個子白男像拎雞仔一樣,被扔進底艙。

    “既然你要待遇,那就把你和伊迪絲關在一起,做個伴。”

    雖然說是做伴,實際兩人一頭一尾,完全不挨著。

    底艙陰暗無光,向來是堆貨物所用,Adam被扔下木梯,滾落到墻角,驚起幾只瑟縮的蟲鼠四處逃竄。

    他見到被綁在船柱上的伊迪絲,驚叫道:“你……你做什么了?”

    伊迪絲只白他一眼,沒答話。

    “別裝模作樣,”章凝彎下腰,居高臨下俯視他,“你們到底有什么目的?”

    Adam拼命搖頭:“什么意思啊?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不過就是想弄權上位,用不著鬧這么大吧?!”

    章凝冷冷一笑:“你如果真想上位,就該好好執行任務,討好陸霜也行。沒有銀頁沒有殘體,一樣可以在總部有話語權,還用接二連三來我手里偷?”

    Adam不說話了。

    伊迪絲坐在船板上,被捆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聞言只是笑笑。

    “把嘴堵上。”章凝交代Gareth,而后離開底艙。

    “章姐……這是我們美東分部的人,”Gareth依言照做,隨后趕上甲板來,“這么做合適么?”

    “關他們幾天幾夜,上岸再說。”章凝冷冷地說,“我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他不要。”

    Adam給的理由雖看上去合情合理,但為一個虛無縹緲的職位拼上自己和助手的性命,Gareth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合不合適我管不了,讓陸霜去善后吧,反正他擅長做報告,”章凝下甲板,回自己艙室,“我只想要我的答案。”

    她隱約覺得,有些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答案,或許就在這兩人口中。

    Adam和伊迪絲在底艙中被關了兩三天,水米未進,也沒有任何人去看過。

    不見天日的環境會讓人失去對時間的感知,也會消磨頑強的意志。

    艙門被打開,有光流瀉進來。

    癱倒在地的Adam勉強抬頭看一眼,神情忽地激動起來。他扭動著虛弱的身體,被堵住的嘴發出唔唔的聲音,似乎有話想說。

    因為來人是陸霜。

    陸霜在他面前蹲下,言笑晏晏,取下他口中的抹布:“你想說什么?”

    “Fucking asshole!Son of a……”Adam連連狂罵,吐出一串英語臟話,但剩下的話沒有繼續,陸霜霍然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他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右頰瞬間腫得老高,五個鮮紅的指痕清晰可見。Adam雙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罵人媽媽,可不禮貌。”陸霜斂起笑容。

    “你呢?你有什么要說的?”陸霜走過去,看向伊迪絲。

    她被綁在船柱上,而不得不保持坐姿,但經過幾天的煎熬,體力早已耗盡,面容憔悴,兩眼無神。

    陸霜除去她口中的抹布,她沉默片刻,卻開口說:“你演技很好。”

    陸霜揚起嘴角:“聰明,可惜開悟晚了點。”

    “你……你一直在裝病?”Adam震驚道,“不可能!你的身體各項數據都顯示……”

    “你不會以為,中國分部也像你們一樣混吃等死吧?”陸霜眼神變冷,“你看看你肚子上的贅肉,哪里還有受過訓練的痕跡?我沒記錯的話,你在冰島總部時好像還跟我同期。”

    Adam垂下眼簾,想找些話來反駁,但沒有任何字句到達他的喉間。

    陸霜走到門口,從餐盤里取出一份漢堡,一份炸魚薯條,一杯冰可樂,放在兩人中間。

    “餓了吧?”他露出惡魔的微笑,“船沒多久就會靠岸,說出真實目的,吃點東西,我們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去邁阿密喝一杯。”

    “要不然,友情提醒,邁阿密近海也是有鯊魚的,我不介意看到你們表演與鯊共舞。”

    陸霜抓起漢堡咬一口,烤得微焦的牛肉混著精制小麥面粉的香氣四溢,在陰暗的底艙里縈繞不散。

    “我記得,Adam好像最喜歡這個,是吧?”他說。

    身為美國大白男,Adam的DNA動了。他喉結微動,咽下不由自主分泌出的口水。

    “你們不說,回去后美東分部也會重新洗牌,”陸霜說道,“你會丟飯碗,上位更是別想。”

    他站起身來,將餐盤留在原地,擲出殺手锏。

    “我剛跟阿諾德先生通過話。”

    一直不為所動的伊迪絲回頭來,碧色的眸中忽地泛出些光澤。

    “那個阿諾德先生?”她咽下口水,開口問道,“你能聯系到他?”

    “他說,只要你們說出幕后主使,可以答應你的要求,”陸霜停頓片刻,強調道,“‘你’的要求。”

    伊迪絲一愣,而后露出了然的微笑:“這也瞞不過你。阿諾德先生告訴你的?”

    陸霜搖頭:“我早就知道。美東分部總負責人,伊迪絲女士。雖然最近幾年關于你們的消息不多,這點判斷力我還是有的。”

    Adam從來不是話事人,伊迪絲才是。

    她面色平靜:“松綁。”

    Adam終于卸下虛張聲勢的面具,只覺內心一陣輕松,長舒一口氣。

    陸霜笑嘻嘻地說:“伊迪絲,你現在沒資格和我談條件。”

    伊迪絲恨恨地瞪他一眼,選擇繼續保持沉默。

    “看來你還沒想通,”陸霜彎腰抄起餐盤,“那我就拭目以待鯊魚共舞表演咯。”

    他徑直轉身,向底艙出口走去。

    “三……”

    “二……”

    “一。”

    陸霜倒數三個數,直到聽見伊迪絲崩潰的大喊:“回來。”

    他滿意地微笑,轉過身來。

    “我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誰,”伊迪絲輕嘆一聲,“只知道從名字看,大概是一個德國人。”

    “施奈德。全名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答應幫他辦事?”

    “你……你對他的能力一無所知!”伊迪絲辯駁道,“那是……天神一樣的存在。”

    “他要求你們帶回殘體和與‘飛鳶’有關的一切,開出的籌碼是什么?”

    “如你想要的一切!”伊迪絲一向平靜的雙眼涌上瘋狂的憧憬,“祂都可以滿足。無論權勢財富,甚至生死!”

    “比阿諾德先生呢?”

    “阿諾德先生是凡人,無法與祂相提并論!”

    陸霜皺眉:“這么玄乎?”

    伊迪絲的神情近乎與虔誠,她正要繼續說,船身卻忽地一陣劇烈顛簸,幾乎呈九十度翻轉過來。

    艙內的雜物紛紛四處滾落,陸霜驚叫一聲,趕緊抱住木梯的欄桿,穩住身形。Adam直接被甩到底艙的另外一邊,狠狠撞上艙壁,脖子一歪,瞬間失去意識。

    陸霜茫然抬頭。一片混亂之中,他聽見甲板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

    “海嘯!海嘯!”

    第83章 海嘯

    大浪來襲時, 陸霜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想去上層甲板區找到章凝。但情勢崩壞的速度摧枯拉朽,絲毫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

    伊迪絲被固定綁在船柱上, 意外來臨時反而救她一命,Adam早已躺在船板上, 不省人事。

    “陸霜!”伊迪絲心知不妙,不由也慌亂求救。

    “你們自求多福吧!”陸霜大喊道。

    他可沒有那么好心。

    這兩人雖然算是他同事, 實際早就互相坑過好幾次, 危難之時自然死不足惜。

    他顧不上旁人, 只等船身下的浪峰滾過, 顛簸稍稍平復, 立即抓住舷梯, 奮力沖上甲板。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天地已悄然變色。

    幾分鐘前還寧靜祥和的碧海藍天恍如隔世, 海天之際陰霾籠罩, 東邊卻詭異地隱隱透紅,仿佛空氣正在燃燒。火山灰遮天蔽日, 狂風如怒獸般咆哮,卻吹不散堆疊的鉛云。

    船外是一望無際的鐵灰色海面,波濤洶涌翻滾, 如同群峰從天際崩塌墜落, 掀起驚人的白浪。

    儼然修羅地獄的畫面中, 身下的船如一葉孤舟, 隨著巨濤起伏搖擺,似乎隨時會被吞噬殆盡, 支離破碎。

    第一波巨浪侵襲過后,所見之處一片狼藉。

    陸霜頂著狂風往前走幾步, 已經沒有安全的下腳處。甲板上到處都是水,混著暈染橫流的血污,沒有固定的貨物都被浪卷走,主桅桿也為狂風折斷,碎片散落一地。

    地震火山引起的海嘯向來以印度洋和太平洋居多,尤以環太平洋火山地震帶附近為盛,大西洋有史以來都很少發生。

    而這艘船原本就是在邁阿密港口臨時租用的民用船,船員都是普通人,沒見過多少大風大浪,出海經驗也遠遠比不上當初的卡洛斯和胡安。

    連縱橫海上數十年的老船員都已葬身魚腹,何況他們這些愣頭青?

    此時劫后余生的船員六神無主,或呆呆地扶著艙壁站在水中,或抱著自己受傷的同伴嚎啕哭喊,試圖施救,但更多人卻已經躺在血泊中,生死未卜。

    而在更遠的海面上,還有數堵大浪形成的海墻,正在不斷向這艘渺小可憐的運輸船疾速推移。

    沒來由的恐懼和慌亂如同不知何處伸出的鐵手,緊緊攫抓住陸霜的心臟,令他胸口皺作一團。

    他記得下底艙之前,章凝正在甲板上,但此時茫然四顧,沒有任何熟悉的面孔。章凝不見蹤影,Gareth和艾沙也不知身在何處。

    難道她已經……

    他顧不得旁人,一路跌跌撞撞,一路高聲喊道:“章凝!章凝!”

    “怎么?”

    正趕往駕駛艙的章凝聽得有點煩,從舷梯上回過頭,皺眉道。

    陸霜終于松一口氣,又不好意思直接解釋,只得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他倆人呢?”

    章凝搖頭:“不知道,應該在船艙里。”

    “你干嘛去?”

    章凝面無表情:“自救。”

    陸霜被噎得一愣,還是選擇死皮賴臉地跟上她。

    駕駛艙內同是一片狼藉混亂,章凝剛在門口出現,迎面一物照著她的臉飛來,她忙側身躲過。

    “閃開!”她順手拉一把跟在后面的陸霜,才避免他破相的慘劇。

    陸霜猝不及防大吃一驚,這才看見舷窗破了個洞,鋼化玻璃滿布放射狀裂痕。狂風在艙內呼嘯,原本固定的物體都在到處亂飛,殺傷力形同暗器。

    掌舵的船長應該是唯一的受害者。

    他倒在崗位上,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砸中,血流滿額,早已停止呼吸。大副也不知所蹤,此時的船瀕臨失控,正在洶涌浪潮中原地打轉。

    “陸霜!堵住舷窗!”章凝推開船長的尸身,狂風肆虐,她不得不扯起嗓子,“我來開船!”

    陸霜手忙腳亂,只得依言找到一個水桶將破洞罩住,邊緣用尼龍扎帶穿過,勉強固定在窗側。

    狂風總算暫時被隔絕在窗外,駕駛艙內重獲安寧。

    陸霜見章凝直接掛上倒檔,右滿舵掉頭,不由驚道:“你……”

    經過幾天航行,他們的船已經進入淺海區,距離港口很近,此時掉頭駛向深海,幾乎是迎著浪墻而上,無異于自殺。

    章凝專心對付舵盤,只簡要解釋道:“趁著大浪間隙,我要全速駛向深海。”

    “不是吧你?”

    陸霜看一眼窗外,一道道幾十米高的浪墻如同滔天鐵幕掛在頭頂,幾乎近在咫尺。

    “海嘯來時,近海的浪更大,”章凝丟個白眼,“只有開進深海才有一線生機。”

    雷柏星上沒有海洋,她不知道相關知識,但很容易推斷出結論。

    深海火山爆發導致的海嘯會掀起滔天巨浪,而在近海區域,由于海底地勢急劇上升,浪潮會被推得更高,反而深海區落差小,海面相對平靜。

    所以海嘯造成的危害不在于海難,而往往是沿海區域受災最為嚴重。

    但這艘船早已千瘡百孔,恐怕在第二波大浪來襲時,它就會被解體得支離破碎。

    道理陸霜懂,可他沒有把握。

    在這種兇猛的自然災害面前,人類如同滄海一粟,沒有任何人能有把握逃生。

    “不相信我?”章凝頭也沒回。

    “怎么會。”

    陸霜盯著她鎮定自若的面容,似乎心底也涌出些信心。畢竟這個女人曾經歷過超新星爆發,不但沒被黑洞吞噬為量子態,反而穿越時空來到地球。

    從玄學角度,她的命也是真大。

    “我去找救生艇,”陸霜咬咬牙,“以防萬一。”

    然而他剛走出一步,眼前瞟見不妙,立即縮回駕駛艙,緊緊關上門。

    船已經完成掉頭,正面剛上數十米高的第二波浪墻,門窗玻璃都在瑟瑟發抖,震顫出令人牙酸頭疼的聲音。

    浪尖如同深海怪物的觸手,堪堪懸在頭頂,這一刻,仿佛時間靜止。

    章凝臨危不懼,凜然直視前方的浪峰,死死抓著舵盤。她駕駛的船非但沒有減速逃離,反而正面全速迎上,仿佛意欲征服雪山的攀登者,誓要以凡人之力對抗天地。

    船身攀上前浪,海墻已近在眼前,遮天蔽日。

    幾秒后,懸停的浪尖垂直墜落,如海怪的觸手狠狠撞上甲板!

    陸霜緊緊抓住護欄,等待命運的審判。

    船身猛地一抖,外面傳來船員驚慌失措的尖叫。重逾千鈞的潮水猛然傾瀉,艙頂好像在大暴雨中強行進駛的車,發出凌亂的噼啪亂聲。

    但她絲毫沒有減速。船頭破開白浪,徑直穿過水幕,很快將其甩在身后。

    高聳的船舷護浪板被驚濤掀翻,卷入海中消失不見,隨之而去的還有被一并裹挾的人體,斷肢鮮血齊齊亂飛,仿佛在空中下了一場尸身雨。

    艙內通訊器中,響起艾沙驚慌失措的尖叫,模糊卡頓:“底艙破了!船身進水!船身進水!”

    陸霜一驚,才發現自己一時情急,竟忘記艙內通訊器的存在。

    “撐住!”他立即吼道,“找救生艇!”

    高速前進的船頭迎風破浪,在章凝的駕駛下沖上一波又一波峰頂。但船身劇烈顛簸晃蕩,已經搖搖欲墜,各部件的金屬摩擦發出尖銳爆鳴。

    不過瞬息之間,下一波巨潮又近在眼前。

    陸霜咬著牙,強行抑制想上去搶舵盤的沖動。因為它比上一浪更為高大,如同通天巨人,抬抬手指便能將船碾碎。

    “抓好!”大浪的嘶吼震耳欲聾,章凝高喊道。

    海浪行進的速度各有快慢,只要夠有耐心,動作夠快,總能在看似密不透風的潮墻中抓到機會。

    正在此時,她在白浪中瞥見一抹薄弱的間隙,立即操縱舵盤向它闖去。

    成敗在此一舉。一旦闖過浪墻,便能到達深海區域,風浪會小很多。但如果船身在此期間徹底解體,所有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陸霜默默抓緊欄桿,手心不知是汗還是水,冷得透濕。

    章凝緊緊盯住前方,船頭對準缺口直接沖上去,如同一往無前的戰士,向龐然怪物展示自己的力量。

    船身馬達發出轟鳴怒吼,舷窗被堵住的洞口處扎帶瞬間被繃得筆直,風還在從縫隙中洶涌而入,小小的駕駛艙在風浪中無力地痛苦呻|吟。

    借著不斷高涌的水位,船身幾乎被推成90°垂直上沖,終于抵達缺口。

    章凝出手如風,回正舵盤,換上減速檔。

    一波完美極限操作,船身動力緩緩降減,恰好懸停在浪頂!

    而后,這艘行將就木的船拖著沉重的身軀,隨波而下,堪堪沿海面沖下潮底。

    沒有沉沒,沒有在浪峰墜落,船毀人亡,已經是章凝盡最大努力后的結果。

    她立即放手,抓過陸霜開門:“去底艙,上救生艇!”

    失重造成的眩暈迎面來襲,陸霜昏昏沉沉中只得任她抓著自己的胳膊,被拖向甲板下方。

    隨浪下墜的力度令人不由自主倒向船頭,章凝的身形卻出奇穩定,沿著舷梯迅速跑下去。

    底艙中的水已漫過大腿,泛著黃白色的泡沫,尸塊殘肢、奄奄一息的船員和雜物一起共浮沉。

    救生艇放置在最底部的儲物艙,章凝拖著陸霜在水中艱難前行,一路所見無不觸目驚心。

    路過底部貨艙時,陸霜看見一具尸身漂出來,打扮有些眼熟。

    他的臉已被水泡得發白腫脹,五官還在滲血。是Adam。

    陸霜不由心情復雜。平心而論,他好歹救過自己,整件事中也只是幕后指使伊迪絲的執行者和替死鬼。

    “RIP。”陸霜按照他的信仰畫個十字,“伙計,下輩子好好選個老板。”

    但貨艙中沒有看見伊迪絲。他來不及多找,便隨她去。

    幸好大浪來臨時,Gareth和艾沙正好在一起,此時他們找到救生艇,已經在船舷一側待命。

    破洞約有一輛車身那么大,水從中洶涌而入,快要漫到艙頂。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若不是章凝奮力挽救,只怕船還沒來得及攀上浪尖,就已經失去平衡沉沒。

    四人默默登上救生艇,解開系在艙頂的纜繩,順著破洞漂流入海。

    船身已經沖下浪尖,抵達深海區域,海面還算平靜。這艘運輸船的救生艇由玻璃纖維制造,全封閉式頂篷,雖然有柴油發動機驅動,但動力遠不足以帶他們駛回港灣。

    “壞消息是,海底光纜估計也在海嘯中毀壞,電話打不出去。”Gareth面色凝重。

    “衛星電話呢?”陸霜問。

    “可能進水毀壞,也可能信號受阻,打不通。”艾沙說。

    就在救生艇駛出不到半分鐘,身后的運輸船發出最后的哀鳴,深藍色的船身在海面上四分五裂,沉入汪洋。

    它的使命已經完成,再難以承受連續的大浪侵襲與船底進水的雙重打擊。

    章凝只看一眼,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擰干自己被海水浸得透濕的頭發和衣服。

    深秋初冬的海風冷似刀,陸霜不由自主地發著抖,心臟仍在劇烈跳動。

    狹小的救生艇內,四人相顧無話,死一般的寂靜蔓延。

    大西洋還要將他們帶去何處?

    第84章 漂流

    海上天黑向來很早, 才過七點,夜色已深重。

    漆黑如墨的海面上,救生艇安靜地隨波緩流。隨船攜帶的燃油不多, 便僅開著一盞黯淡的桅燈,映出船舷外藍灰色的水面, 稍遠處就完全落入黑暗,好像某種龐然怪獸的巨口。

    陸霜鉆出船艙時, 章凝正坐在甲板上, 吃下最后一口壓縮餅干。

    粗糲乏味的口感配小包裝罐頭, 也就是墊一層腹底的事, 聊勝于無。

    “我剛去清點過, 剩下的物資不多, 淡水食物都勉強只夠撐五天, ”他垮著臉, 在她對面坐下, “在等到救援之前,恐怕我們每個人的配給還得削減。”

    這已經是他們在海上漂流的第三天。

    海嘯漸漸平息, 但空氣中仍然飄著火山灰,氣味微有些刺鼻。

    之前為以防萬一,陸霜與總部約定過每天會準時匯報位置情況, 因此樂觀估計, 在發現失去聯系后, 對方大概很快會派人來搜尋他們。

    然而現在海嘯的余威仍在, 美國東部沿海地區恐怕也正處于混亂危險之中,通訊信號更是全無。

    從哪里能調到救援, 又什么時候能抵達,并在茫茫大西洋中發現他們的蹤影, 完全是未知數。

    “你的身體怎么樣?”章凝難得開口詢問。

    “還行,疼痛有緩解一些,好歹能睡著。”陸霜有點詫異。

    以他的受傷程度,原本應該上岸之后立即送入高壓艙療養,否則很容易留下后遺癥。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漂在海上,生存都成問題。

    “之后我的配給部分,給你。”她淡淡地說。

    陸霜慌忙抬頭:“不用不用。你現在可是我們老大,削減誰都不能削減你的配額。”

    “不用在意,我習慣了,”章凝說,“要做星艦舵手,極限生存也是必修課。”

    陸霜輕嘆:“如果真到彈盡糧絕那一步,食物問題可以靠打海魚解決,麻煩的是淡水。”

    因火山噴發,空氣被嚴重污染,即便運氣好遇到下雨,也大概率是無法飲用的酸雨。

    “到時候再看。”章凝點點頭。

    為防止出現意外,四個人約定輪崗守夜。由于食物不足,Gareth和艾沙已經早早睡下保存體力,等待后半夜醒來替他們。

    船上一時很靜,只有海浪輕緩地拍打船舷,仿佛某種溫柔又怪異的韻律。

    很難想象,幾天之前這片汪洋曾掀起過數十米高的浪墻,發泄海底的滔天巨怒。

    “當時你去底艙找伊迪絲,她有留下什么線索么?”章凝打破寂靜。

    陸霜低下頭,不由回憶起那頓漢堡可樂的熱量爆炸套餐,在眼下看來簡直堪稱豐盛奢侈。

    “她提到過一個德國人,似乎叫施奈德,全名不知道,”他答道,“聽上去似乎這個德國人很厲害,幾乎是無所不能的程度。”

    章凝笑道:“無所不能?”

    “我也覺得很玄乎,”陸霜附和,“不過德國人這個身份,我很難不聯想到成都老工業區那家制作刀具的德資公司。”

    “你的意思是,‘夏云笙’和伊迪絲他們很可能都是受雇于這家公司?”

    陸霜一時愣住,不由苦笑一聲,心里有點酸澀泛起。

    “你還是習慣這么叫他。”

    章凝抬眼看他,不明所以。

    當初章凝義無反顧選擇跟“夏云笙”去死亡谷后,陸霜曾經無數次揣測過他們的關系。雖然后來她提到對方或許有她父母的音訊,但這件事在他心里像一根刺,很難不在意。

    “叫順口了而已。”

    “你和真正的夏云笙……”他開口試探。

    “戰友,搭檔,引航員。”章凝有點不耐,“我解釋過很多次。”

    陸霜無言以對。他向來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唯獨在章凝面前,經常被懟得啞口無言。

    但他真的很想知道。

    沉默片刻后,他再次鼓起勇氣:“你們之前沒有超出普通搭檔情誼的感情么?”

    “我聽說,如果一對男女共同經歷過生死考驗,會很容易對對方產生好感,”陸霜有點慌亂地給自己找補,“心理學有個類似的名詞,叫做‘吊橋效應’。”

    章凝翻個白眼,匪夷所思地看向他:“那我和你經歷的險境也不少,你有嗎?”

    “啊?”陸霜再次啞口無言。

    但章凝似乎并沒有認真在問他。

    “夏云笙?”她搖搖頭,只是露出微笑,非常清晰地說,“我永遠不可能對一個不尊重我、學不會正視我的男人產生好感。”

    “怎么會?”陸霜很驚訝,“你的智商、實力超過世界上99%的男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

    章凝搖搖頭,苦笑:“我倒也不會上天遁地,要不然,我們現在也不會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

    “那些男人更不會。”陸霜雙眼直視她,篤定地說,“他們只是普通而自信罷了。你和艾沙,都是我見過的少有的非常厲害的人類,我自愧不如。”

    他說的是“人類”,而不是“女性”。

    陸霜低下頭,似乎想起什么,有些傷神:“我是不是沒提過,我的母親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科學家?”

    “我見過你的全家福。”

    陸霜大驚,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你……你見過?在哪里?”

    章凝注意到他的臉色霍然間煞白,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有些疑惑。

    即便被人無意間得知家事,好像也不至于反應這么劇烈吧?

    “你感染休克、昏迷不醒的時候,背包里的照片掉出來過,”她解釋道,“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

    “哦……”陸霜收斂心神,抬眼端詳她的神色,不見有什么異樣,仿佛偷偷松一口氣,轉移話題,“如果不是因為我……”

    “以她的能力,應該會擁有不遜色于我父親的世界頂尖成就,”他長嘆一聲,繼續說道,“但由于意外懷孕,我小時候又身體很差,她不得不放棄科研。”

    章凝點點頭,接道:“女性的生理結構決定,事業上會有更多負累牽絆,即使在四百年后我出生的地外基地,這種事也不少見。”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沒有出生,或許她就不會落得郁郁而終的結局。”他失神地喃喃道。

    “那是你父親的錯,不是你的。作為伴侶,這是他的失職,不要代人受過。”

    章* 凝的語氣平靜,只是說出事實,聽上去毫無勸慰的意思。

    “我父親……”陸霜抬頭,露出苦笑,“不提也罷。”

    章凝也沒有接他的話,兩人一時沉默,各懷心事。

    夜晚的海潮輕緩拍著船舷,雖然沒有人開口,但意外地,陸霜并不覺得尷尬。

    時間分秒滑過,直到從艙里出來的Gareth打破安靜:“哇,你們不會就這么坐到半夜吧?不聊天的嗎?”

    章凝看看手表,是換崗的時候,便站起身:“睡覺。”

    艾沙跟著出來,倒也習以為常:“你認識章姐這么久,她哪會和人閑聊?”

    “你們小心點,”陸霜笑笑,“我睡覺去。”

    救生艇的艙室狹小,又堆放著物資,只夠兩人并排睡在船板上。

    陸霜鉆進睡袋,看看身邊早已躺好的章凝。她呼吸勻稱,睡姿規矩板正,判斷不了是否還醒著。

    陸霜猶豫片刻,還是開口,由衷地說:“謝謝你把我當朋友,耐心聽我說這些。”

    黑暗中,章凝雙眼緊閉,沒反應。

    “晚安。”陸霜輕聲說。

    片刻后,章凝才睜開眼,表情有些困惑。

    朋友?是什么?

    她只有家人、受訓期間的同伴、執行任務的戰友,不太明白朋友是什么意思。

    不過沒關系,她一向不糾結。

    因為機會可貴,章凝的睡眠質量總是很好,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無障礙入睡。

    清晨六點,她被艙外的嘈雜和驚叫聲喚醒,立即起身出去。

    “怎么了?”

    艾沙和Gareth分別站在兩側船舷,手中持槍防衛,章凝看一眼海面,不由臉色微變,取出星蝕握在手中。

    旭日已經東升,藍灰色的海水泛起微瀾,但就在船頭蕩開的白浪間,隱隱有不祥的褐色三角形露出水面。

    “是鯊魚!”艾沙說道。

    陸霜也被吵醒,剛從船艙走出來,驚得立即回身扛起槍。

    “這是鼬鯊,世界三大對人類極具威脅性鯊魚之一,”艾沙低聲說,“我們可能不小心進入了它們的領地范圍,才會引來不滿。”

    雖然個頭比不上之前“弗吉尼亞”號遇上的大白鯊,也不如后來的雪茄達摩鯊詭譎兇殘,但鼬鯊向來有群居習性,章凝一眼掃過,海面游弋著密密麻麻的三角形背鰭,粗略估計竟有上百只之多。

    “我們不好動手,”Gareth提醒道,“血腥味可能引來更多肉食性海洋動物,處境會更危險。”

    茫茫大海,救生艇是他們唯一的棲身之處,一旦被大型魚類盯上,船覆人亡只在瞬息之間。

    “開啟發動機,”章凝說,“如果這是它們的領地,我們盡快遠離。”

    “但是……”艾沙有點擔憂。

    為節省本就不多的燃油,他們一直只是隨波漂流,等待救援。然而眼下誤入鼬鯊群,她也知道,已經別無選擇。

    “我算過,以最高馬力前進的話,燃油能撐十二個小時,”章凝說,“足夠我們遠離這些鯊魚。”

    Gareth點點頭,依言走到船艉,開啟柴油發動機。船舷下的螺旋槳很快開始飛轉,推動船身向前行駛。

    章凝坐到船舵后,左轉向西,朝海岸線的方向靠近。

    雖然鼬鯊群的領地范圍未知,可能離開需要更長時間,但深海的風險無疑更高,以他們的燃油儲備,不能冒險。

    船頭破開白浪,鼬鯊群似乎沒有料到它陡然加速,不由更為騷動。

    “它們跟上來了!”艾沙驚道。

    章凝緩緩推動控制桿,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救生艇開始全速逃離。但鼬鯊群似乎不太領情,仍然緊緊跟在船舷左右,甚至開始跳出水面,試圖追上他們。

    陸霜拉開保險,三個人呈三角形各自站在甲板上,警惕地持槍對準海面。

    就在此時,船舷下陡然躍起一抹深灰色的身影,徑直撲向最近的陸霜!

    “小心!”艾沙一眼看見,正出言提醒,余光瞟到身側同時也有鯊魚彈到空中,她不由退后一步,橫槍格擋,正撞在魚身后半截,將它打回海里。

    一聲槍響。

    陸霜低頭避讓,但還是濺了一身血。一條受傷的鼬鯊摔在甲板上,還在劇烈跳動反抗,惹得船身重重一沉。

    操舵的章凝頭也不回,左手后甩,星蝕急飛而出,正中魚身,竟將它釘在甲板上。

    雖然嘴上說最好別見血,但眼見陸霜有危險,Gareth怎么可能袖手旁觀,不得已只能主動開槍擊落。

    即使判斷過落點,因先前受傷的鼬鯊掙扎不已,飛濺的血仍有幾滴落入海中。

    “我去,這下要命。”陸霜一拍大腿。

    嗅到血腥的鼬鯊群更為興奮,源源不斷地游向救生艇,如同錦簇的花瓣將他們圍得嚴嚴實實,仿佛在海上開出一朵灰色的死亡之花。

    船側聚集的鼬鯊越來越多,章凝明顯察覺到船身正在被魚群抬升,她只得適時調整操控舵盤,盡力保持平衡。

    “不行,這樣下去船會翻,”她將星蝕取回手中,站起身來,“陸霜,你來開船。”

    艾沙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不由阻攔道:“章姐,太危險了……”

    “你要自己下水?”陸霜猶疑地問。

    “嗯。到這一步,我們沒有其他選擇。”章凝握緊星蝕,義無反顧。

    第85章 奇遇

    海面騷動如沸, 不時仍有鯊魚躍出水面,試圖對這幾個渺小的人類發起攻擊。

    章凝心里清楚,將鼬鯊群殺光容易, 但尸橫遍野后的血腥會如同巨大的誘餌,吸引來方圓數海里的所有肉食性海洋生物, 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陸霜不情不愿地坐到船舵后,深深地看她一眼, 神情復雜。

    他當然不懷疑她的實力, 但也有同樣的擔憂。

    茫茫大海, 救生艇只不過是扁舟一葉, 一旦傾覆解體, 章凝畢竟不能上天遁地, 葬身魚腹是等待他們的唯一結局。

    章凝不再多言, 換上潛水服, 準備下水。

    正在此時, 她聽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鳴嘯,遠遠從海上傳來。

    這聲音怪得很, 高頻與低頻交織,似乎內蘊有某種韻律,復雜多變, 神秘莫測。像嬰兒的哭叫, 又仿佛牛羊的咩哞, 如同一首悠揚的歌曲, 既有高亢激昂的副歌,又有低沉綿長的終章。

    “什么聲音?”她問。

    “沒有啊?”艾沙側頭, “沒聽見。”

    其他人耳力遠不及章凝,加上發動機轟鳴的干擾, 難以捕捉這縹緲的旋律。

    船下的鼬鯊似乎有所感應,不再像之前那樣瘋狂攻擊,魚群甚至有些散去的跡象,似乎對這聲音很是忌憚。

    章凝極目遠眺,遠處海天之際,陽光投射到水下,似乎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靠近,留下大面積的陰影。

    “什么情況?”Gareth很困惑。

    陸霜倒吸一口涼氣:“不會是有更恐怖的玩意要登場吧?”

    艾沙不明所以地跟著望去,但很快,她驚叫起來:“鯨魚?!”

    海面陡然出現數道水柱,仿佛一座小型噴泉,它們向前傾斜,頂端呈噴霧狀,在陽光下形成美妙的七色彩虹,綺麗夢幻。

    這確實是鯨魚呼吸孔才能造成的獨特奇觀。

    海面下的陰影漸漸靠近,看上去竟有十幾二十只之多,鼬鯊群開始騷動。

    “這是虎鯨!”驚駭轉為驚喜,艾沙興奮地喊道,“遇到它們,我們大概率會沒事。”

    危機解除,章凝第一次見到這種神奇的生物,不由也愣在原地,神為之奪。

    十幾條虎鯨沖進鼬鯊群,將原本團團圍聚的它們沖散,甚至直接下手圍獵吞食,方才還對船上眾人虎視眈眈的鼬鯊,轉眼間就成為這些龐然大物的口中美味。

    一物降一物,海洋自有其食物鏈與生存哲學。

    虎鯨生得很是漂亮。身軀渾圓,動作卻很靈活矯健,黑色的脊背,純白腹部,二者之間有漂亮明顯的流線型分界。

    與鯊魚一樣,它們也用三角形背鰭露出水面,充當航行時的舵,但因與大熊貓一致的黑白配色,絲毫不顯可怖,反而顯得憨厚可愛。

    與此同時,它們發出的聲音也從先前的復雜樂章轉為某種尖利的哨聲,好像軍訓教官或體育老師,正在驅趕這些不聽話的調皮鼬鯊。

    “它們不會攻擊我們嗎?”章凝問。

    艾沙笑著搖搖頭:“虎鯨雖然別名殺手鯨,大到鯊魚甚至抹香鯨,小到烏賊、海龜,食譜極廣。它從不挑食,在海洋中幾乎沒有天敵,但唯獨挺喜歡人類。”

    然而,虎鯨群這次似乎也并不完全為捕獵而來。

    它們其中有一些在追逐鼬鯊嬉戲玩耍,仿佛將其當成某種玩具,有一些則繞著救生艇四處徘徊,似乎對這幾個人感到很是好奇,更有甚者看上去對自己的舞姿很是自信,時不時跳出水面展示風采,好像想向他們邀得贊賞。

    “虎鯨為什么會對人類親近,具體原因一直還不清楚,”艾沙解釋道,“不過目前來說,野外虎鯨還沒有攻擊過人類的記錄。有研究表明,人類在虎鯨眼里,可能會被認為是一類可愛的動物。”

    “……可……愛?”從章凝的喃喃反問里,陸霜聽到一絲顫抖,差點笑出聲來。

    不過短短一兩分鐘,鼬鯊群逃的逃,死的死,海面恢復平靜,但虎鯨群卻戀戀不舍地流連在船附近,似乎還不太想離開。

    艾沙趴在船舷邊,伸出手去。一只稍小些的虎鯨竟大著膽子追上前來,用鼻尖頂蹭她的手。

    “它們好像很喜歡我們,要不,陪它們玩會兒吧,正好省省油。”陸霜見狀,干脆關閉發動機,讓救生艇懸停在海中央。

    “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呢。”艾沙笑道。

    章凝站在甲板上,身體和神情僵硬。

    她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沒忍住,也學著艾沙的樣子,蹲下身去,向海面伸出手。

    身后的陸霜瞥見她小心翼翼又躍躍欲試的模樣,不由嘴角上揚,忙轉開視線,卻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瞟她。

    向來再冷漠堅硬的人類,在遇到這種自然生靈的饋贈時,也免不了露出柔軟的一面。

    一只相對幼小的虎鯨似乎很喜歡章凝。可能是怕自己的身軀擾動波濤,它動作溫柔地靠上前來,用尾鰭蹭她的手指。

    章凝不由露出微笑,摸摸它的頭。虎鯨的觸感很奇特,皮膚表面溫涼柔滑,實際入手卻有磨砂質感,彈性十足。

    “哎?!章姐!”

    艾沙驚叫一聲。虎鯨竟陡然張開嘴,叼著章凝的手指,將換上潛水服的她拖入水中。

    變故陡生,章凝萬萬沒想到會突然受襲,下意識便想出刀,但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就感覺周身一輕,自己已經被從水中浮上來的虎鯨輕輕頂出水面。

    虎鯨竟讓她騎在自己的背上,繞著船邊四處徘徊。

    海風迎面襲來,咸濕粗糲,為減小阻力,防止被甩進海中,章凝不得不壓低身子,緊緊抓住虎鯨的魚鰭。

    “你要和我玩嗎?”章凝少見地柔聲問道,“想帶我去兜風?”

    小虎鯨似乎越發高興起來,點點頭,發出尖利的呼哨,離開船邊,乘風破浪,徑直向西邊進發。

    “怎么回事?”風里隱約傳來艾沙的驚呼。

    “它要帶章凝去哪兒啊?!”陸霜崩潰。

    Gareth正要啟動發動機去追虎鯨,船身卻輕輕一抖,徑直無風自動,如離弦之箭徑直向前疾駛!

    他們不由向船舷下方看去,剩下的虎鯨竟不約而同用側鰭托著船邊,一邊劃水游泳,一邊帶著他們向西邊追上去!

    “我的天啊……”艾沙以手捂嘴,“你們……”

    這是即便在夢中也不曾見到過的奇景。

    騎在鯨背上的女子躍過海面,揚起的水珠在陽光下璀璨奪目,化為絢爛的彩虹。而他們所乘的小小救生艇仿佛是神祇的車駕,由虎鯨群托舉著,穿行于青空與碧波之間。

    救生艇乘風破浪,在海面上勻速滑行,虎鯨甚至貼心地保持在他們之前啟動發動機時的速度。

    陽光如碎金灑在水中,和煦的暖風掠過臉頰,令人心曠神怡。雖然偶爾有些顛簸,但總的來說仍然是無上享受。

    如果不是腹中空空,此情此景幾乎可以堪稱夢幻美妙。

    “我……我是在做夢嗎?”艾沙瞪大雙眼,喃喃地問。

    但凡此時手中有可以記錄的工具,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留下這一幕。

    即便在人類有記載以來的歷史上,這也是絕無僅有與虎鯨如此親密接觸的機會。

    “這好像是陸地的方向……”陸霜盯著手中羅盤,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虎鯨群要帶我們上岸?”

    章凝伏在虎鯨背上,能聽見它體內發出的深沉鳴嘯,在海中傳出極遠,直達大洋深處。那種聲音很難言喻,幽深雄渾,仿佛有治愈精神、穿越時光的力量。

    虎鯨群托著救生艇在海中行駛了大半小時,直到章凝身下的小虎鯨緩緩減速,它們才四散開去。

    小虎鯨輕輕低吟一聲,將頭部挨著船舷停下,讓章凝順著它的背脊回到船上。

    “沒事吧?”陸霜趕緊上前來接應。

    章凝搖搖頭,回身見小虎鯨仍然貼著船舷不走,霧灰色的眼睛緊盯著她。她露出微笑,不由伸手又摸摸它的頭。

    雖然看不懂那其中的情緒,但章凝能感覺到善意與眷戀。

    “謝謝你,小虎鯨,”她輕聲說,“你快回去吧。”

    虎鯨群發出低沉的催促呼喚,正在不遠處的海中等著它。小虎鯨戀戀不舍地繞船一周,終于掉頭離去。

    “多謝你們的順風車,虎鯨老兄,”陸霜揮揮手,四處張望,但目之所及依然只有海水,“不過,我原本以為會被帶上岸。”

    “你想累死人家啊?”Gareth翻個白眼。

    “很奇怪,為什么帶我們到這里?”艾沙疑惑地說,“虎鯨是具有高智商的生物,不會僅僅只是因為剛好累了吧?”

    但他們的疑惑沒有持續太久。

    五六分鐘后,章凝就聽見熟悉的聲音。那是人造直升機螺旋槳旋轉發出的轟鳴,此刻在這荒無人煙的大西洋上聽來分外親切。

    西邊晴空萬里,天際線隱隱出現一個小黑點,漸漸放大。

    “直升機?”艾沙欣喜若狂,“那是直升機嗎?”

    鋼鐵巨物漸漸靠近,陸霜認出上面的莫比烏斯環標記,不由興奮起來。

    “是總部的救援!”他舉起船上的玻璃鏡子,不斷反射陽光,用摩斯電碼發出求救信號。

    虎鯨群還沒有走遠,章凝仍能聽見它們在海底的吟嘯,仿佛蘊含無限希望。它們怎么知道這幾個人類被困住?又是如何得知直升機是來救他們的,并故意將他們帶來這里以便被發現呢?

    無論是詭異的劇毒煙花水母,還是刁鉆狠辣的雪茄達摩鯊,亦或是海中的溫柔霸主虎鯨,深海中有太多秘密,人類根本無從解謎探知。

    “謝謝虎鯨。”章凝默默說道。

    陸霜的光信號很快引起駕駛員的注意,直升機緩緩靠近,懸停在救生艇上方,放下鋼繩。

    “你先上去吧,傷員,”章凝推推陸霜,“可別再說我對你苛待。”

    陸霜一愣。這才想起似乎是當時她把自己抱出荒島基地時,他曾經說過類似的抱怨。

    這個女人,有時候記性好得可怕。

    直升機機艙狹小,幾個人擠在一起,螺旋槳和風聲太吵,說話只能靠耳機通訊。

    Gareth長嘆一聲:“海嘯出事這么久,我差點以為要跟這三個人死在一起,可算見到別的活人了!。”

    “反正人都要死,跟我死在一起不得便宜你?這可是工傷,有天價補償金的,”陸霜笑道,又忽地正色,“不過玩笑歸玩笑,還是大家一起活著,盡情享受生活才好。”

    章凝注意到,直升機中除駕駛員外,還有一個男人。他大約三十多歲,西裝革履,風塵仆仆,看上去儒雅溫和,沒有訓練痕跡。

    “陸先生,”西裝男操著生硬的北歐口音英語,打斷他們的插科打諢,“我叫赫爾基,從雷克雅未克來,工號IC452031,奉命來救您和您的同伴。”

    雖然言辭禮貌,但態度不卑不亢,顯然職位不低。

    “雷克雅未克?”陸霜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冰島總部派你來的?”

    “是的,沒錯。”

    艾沙不由發出驚呼,章凝也轉過頭來。

    如果陸霜身陷大西洋,卻需要冰島總部跨半個地球派人來救,只能說明整個美洲本土的情況可能都很不樂觀。

    “鑒于我只看到四位,所以是否可以認為,美東分部的其他任務人員已經在海嘯中失事?”赫爾基語氣嚴肅。

    對事態的擔憂蓋過劫后余生的喜悅。陸霜意識到,這幾天以來通訊全斷,與世隔絕,海嘯的災害嚴重性可能超出他們的預料。

    “告訴我,情況有多糟糕?”陸霜說。

    赫爾基沉默片刻,說道:“美洲大西洋沿岸受災嚴重,南美分會至今失聯,美東分部高層全軍覆沒。”

    機艙內一時陷入寂靜,只有螺旋槳仍在不知疲倦地轟鳴。

    第86章 談判

    火山灰仍在持續蔓延, 高空能見度大大降低。直升機的航行速度也因此大受影響,抵達邁阿密時已是深夜。

    警笛刺破夜空,響徹全城, 夜深人卻未靜。劫后余生的喜悅散去,現實袒露在眼前, 不容樂觀。

    邁阿密的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因受災而無家可歸的難民, 醫院更是人滿為患, 與出發前往馬尾藻海之前的閑適度假勝地判若兩城。

    直升機旋翼掠過邁阿密市區, 降落在城郊別墅的后草坪。

    這是之前Adam帶章凝他們住過的地方, 實際是千燈會美東分部設在邁阿密的辦事處。

    之前為全力支持他們的百慕大三角之行, 最多時曾有上百人臨時駐扎在附近, 但現在已人去樓空。

    米黃色的三層小樓無聲佇立, 原本清澈湛藍的泳池因無人打理, 水色有些發黃, 落滿樹葉灰塵。

    “現在人手緊缺,交通也受阻, 美西分部增援人員明天才能抵達,請見諒,陸先生。”赫爾基眉目低垂, “我理解, 您的身體狀況……”

    他乘坐的直升機是直接從冰島總部起飛, 沿途不斷接力加油, 緊趕慢趕才救到陸霜,沒有時間先行籌備。

    “沒關系, 盡快安排我們回國就行。”陸霜揮揮手,毫不在意。

    畢竟是旁人的地盤, 總歸不如自家來得舒服自在。

    “其他殘體的消息,總部有沒有什么眉目?”章凝徑直問。

    “目前還沒有進展,”赫爾基似乎知道她的身份,公事公辦之余不由多些恭謹,“建議您幾位先休養一段時間,靜候佳音。”

    陸霜懶懶地打個呵欠:“也行,我這幾天也都沒睡過好覺。”

    好不容易放松下來,其他人也神情倦怠萎靡,只有章凝看上去依然如常。事到如今,他們數次徘徊在生死邊緣,仍然堅定執著的人恐怕也只有她。

    “那么,EDF在各地建立實驗基地、妄圖研發太空戰士的事,總部是什么打算?”章凝繼續追問。

    赫爾基神色微變,不由望一眼陸霜:“這個……恐怕我無權透露。”

    最關心的兩件事都沒有得到答案,章凝嗯一聲,不再言語。

    進入大廳,她徑直上樓回自己房間,沒有和其他人打招呼。

    “陸先生,她……”艾沙和Gareth早已習以為常,只有赫爾基有點為難。

    “沒事,你可以跟我說,”陸霜微笑道,“她不好溝通,我會代為轉達。”

    赫爾基看看左右,艾沙和Gareth會意退避。他壓低聲音:“EDF實驗基地的相關信息已經上升到最高保密級別,總部不允許對外泄露一個字。”

    陸霜大為震驚,不由挑眉:“為什么?EDF苦心經營幾十年,世界上一定還有其他類似基地正在做相關實驗,如果不公之于眾,一旦他們研發成功……這是冰島總部想看到的局面?”

    赫爾基低頭,不易覺察地舒出一口氣,語氣堅定:“請原諒,這是總部的決策。”

    陸霜知道,他雖然是千燈會冰島總部派來的特使,但畢竟只是工作人員,沒有話事的權利,便也不打算為難他。

    只是總部明知其中內情有重大隱患,卻仍然選擇秘而不宣,是想靜觀其變?還是有其他考量因素?

    以陸霜目前掌握的信息,仍然不得而知。

    別墅里還有些食物,眾人囫圇吃了一頓。現在是天災后的特殊時期,與之前在這里吃的酒肉沒法比,但總歸還是比壓縮餅干和罐頭強得多。

    飯后,其他人各自安頓,陸霜敲響章凝的房門。

    門打開,章凝的臉出現。她剛洗過澡,頭發還半干著,皺眉看著他。

    “你……”陸霜比劃一下,“頭發終于剪了。”

    章凝點點頭:“什么事?”

    陸霜一亮手里的托盤,找個借口:“你沒和我們一起吃飯,艾沙讓我來送點吃的。”

    章凝退后幾步,讓他進房間。陸霜將托盤放在桌上,一眼掃見垃圾桶里有壓縮餅干的包裝,知道她自己進食過,稍稍放心。

    章凝似乎并不意外他會來。

    別墅建在城郊的山腰,她站在窗前,遠眺天災過后痛苦掙扎的邁阿密。半夜時分,警笛仍然遠遠地縈繞傳來,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不知還有多少普通人或血污滿身,或流離失所,絕望地哭喊著,亟待救援抵達。

    這還只是當下的情況,災后的治理、重建和安置工作才是更為棘手的問題。

    “這次行動導致的后果,是我沒有預料到的。”章凝輕聲說。

    “官方正在盡全力調度救助,千燈會也會施以援手,”陸霜寬慰道,“我們不用太擔心。”

    章凝沉默著,沒有答話。

    “火山噴發是必然事件,導致海嘯也是必然事件,都不是我們直接引起,”陸霜繼續說道,“何況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核心芯片遲早會落到其他勢力手里。戰爭一旦被啟動,這樣的慘劇不僅在邁阿密,也會在上海、曼谷、倫敦的世界各地重復上演。”

    “既然提到任務,”章凝轉身來,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單刀直入,“我覺得你們總部的態度有問題。”

    事實擺在眼前,陸霜沒有反駁。

    “我不認可你們總部的決策,況且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繼續行動……”

    陸霜的心漸漸下落,等著章凝終于說出剩下的話。

    “所以,我決定終止合作。”章凝神色平靜,在他聽來卻無異于宣判,“剩下的任務內容,我會自己想辦法完成,直到找到核心芯片銷毀為止。”

    陸霜頹然陷在沙發里,心一寸寸冷下去,面如死灰。

    他張張嘴,試圖爭取些什么,但也知道她的決定合情合理得過分,甚至如果自己是她,也勢必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見他臉色不佳,章凝難得解釋道:“這只是出于完成任務的考慮而做出的決定,不帶任何惡意。我很感激過往你們付出過的努力和幫助,真的。”

    事實上,她不是一時沖動。

    “當時在深海里,你身受重傷、生死未卜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章凝說,“我了解你,陸霜。你是將軍型角色,應該在幕后運籌帷幄,沖鋒陷陣不是你的特長,也不該是你的工作。”

    陸霜沉默片刻,才壓抑地開口,一反常態地,他的措辭很謹慎。

    “在基地養傷那么久,我其實也考慮過,”他苦笑道,“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太適合干這事,本質上我也不是那么喜歡。但是呢,成年人不可能永遠只做自己喜歡的事。”

    “什么意思?”章凝不解,“合作終止是我提出的,又不是你撂挑子,你不用負任何責任。”

    陸霜垂下眼皮,深吸一口氣:“你曾經問過我,為什么要加入千燈會,我現在告訴你。”

    “我是想去尋求一個答案。”

    章凝更為不解,訝異地盯著他。

    陸霜嘴角上揚,扯出一絲無奈的微笑:“關于,千燈會到底是什么玩意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

    “沒錯,”陸霜神秘微笑,“對于總部的這項決策,我同樣不認可。或者說,從一開始,我就沒真心認可過他們。”

    “可你是中國區理事,這是怎么……”

    “由于官方態度較為強硬,中美兩國向來是最難開展工作的地區之一。我和伊迪絲的不同在于,我代表千燈會首次在大中華區打開局面,才得以成功拿到晉升總部核心的入場券。”

    雖然在陳述自己的成就,但陸霜卻笑得很無奈,似乎并不引以為傲。

    “我剛才說過,我要的是一個答案。逐級高升,才能一步步接觸到核心機密。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你是雙面間諜?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我不聽命于其他任何人或組織。我只是一個好奇的孩子,想要窺探這座龐大精密機器的內部結構罷了。”

    關于陸霜和千燈會的關系,章凝此前并未認真想過,畢竟這本來也與她無關。但合作時間一長,她或多或少也有所了解。

    目前來看,千燈會總部似乎對陸霜頗為倚重,否則也不會不遠萬里派人救他,可陸霜似乎另有計劃。

    “我不同意你單方面終止合作,”陸霜正色道,“或者說,你可以拒絕冰島總部,而選擇跟我,也就是大中華區建立關系。”

    “你要叛出?”章凝問。

    陸霜笑道:“大中華區本來就是憑我一己之力才有今天的成就,怎么來的叛出一說?包括Gareth在內的所有人都認同我,跟總部毫無瓜葛。”

    章凝決定不去糾結他們的內部事務,轉而問道:“無意冒犯,但跟你合作的必要性是?”

    “我和總部不一樣。我能給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并且實驗基地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陸霜說,“我會永遠和你站在一邊。”

    章凝盯著他,半晌,搖搖頭:“抱歉,你沒有說服我。”

    “以你的能力,我不懷疑你必將達成目的。但你了解這座星球嗎?光憑自己單槍匹馬,對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則一無所知,找到核心需要花費多少時間?”陸霜很有耐心,“在那之前,你無法保證不會有其他人捷足先登。”

    “跟我合作,是更為安全且高效的方式。”

    章凝知道,他說得不無道理。

    “現在這個時候,還不能信任我么?”陸霜有點挫敗。

    “不是信任問題,”章凝站起身,有逐客的意思,“你不應該再以身涉險。”

    陸霜一愣,而后才突然反應過來。

    “你擔心我?”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作為隊伍的一員,你有危險也會影響我的行動,”章凝一本正經地回答,“出于安全考慮。”

    陸霜心情復雜。他知道章凝說的是事實,但如果換作其他人,她根本不會管別人的死活。

    這是不是證明……現在的他在她心里并不是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好,我知道了,”陸霜一向很容易想通,“下一步行動,我會給你提供線索,準備后勤物資以及你需要的一切援助。無論你要去哪里,我說到做到。”

    “你不再參與行動?”章凝確認地問。

    陸霜點頭:“你不希望我參與,我會尊重你的意愿。”

    “謝謝你,”章凝有點疑惑,“不過如果沒有總部的命令,我不知道你幫我是出于什么目的。”

    “出于我個人的意愿,”陸霜回答道,“以及我自己的私心,不可以?”

    “我能問問究竟是什么嗎?”

    陸霜遲疑片刻,輕嘆一聲:“也許以后有機會,你就會知道。”

    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章凝再度將視線轉向窗外,沒有再問。

    “……”陸霜欲言又止。

    “還有事?”

    陸霜選擇吞下想說的話,轉移話題。

    “不出意外的話,過幾天總部會安排我們回到國內,我會繼續提供你需要的一切,只是不再以千燈會的名義,這樣可以接受嗎?”

    章凝點點頭:“你需要我做什么?”

    “以后你只和我保持單線聯系,至于總部那邊的一切問題,都由我來處理,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困擾。”

    “我不關心你要做的事,只需要保證我的任務完成。”

    “你相信我嗎?”陸霜低聲問。

    章凝沉默片刻。

    “嗯。”

    門被輕輕關上,隔絕視線。

    章凝支著右臂,輕揉眉心,望向窗外。

    城市的燈光早已黯淡許多,無法驅散濃重的夜色。

    她沒有看見陸霜離開房間后的舉動。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甚至跳起來摸到天花板,伸手做了個三分球投籃動作。

    第87章 跟蹤

    飛機緩緩滑行, 降落在首都機場。一出機艙門,濃重的雪絮模糊視線,夾著寒意撲面而來。

    章凝只穿一件工字背心, 外面隨意套著黑色長風衣,單薄得很, 令人望而瑟瑟發抖,她卻神情自若, 凌雪傲寒。機* 場工作人員都忍不住紛紛側目, 向她投來好奇而欽佩的視線。

    臨近農歷新年, 機場的路人無不喜氣洋洋, 提著大包小包緊趕慢趕, 步履匆忙。

    “這是……”章凝好奇問道。

    “回家過新年。”陸霜解釋。

    “新年是什么?”她追問。

    “地外基地沒有時間概念?”陸霜反問。

    “有是有, 但也只是普通的日月年, ”章凝回憶道, “沒什么特別的。”

    “那可不行, 人類需要一點儀式感,”陸霜笑道, “否則生活太苦,活不下去,得有借口找點樂子。”

    “地球人還是可以找樂子的, ”章凝喃喃道, “但宇宙的亡命之徒不需要儀式感。”

    陸霜見她神情黯淡, 不由眨眨眼, 若有所思。

    “啊……雖然今年很冷,可回家的感覺還真不錯。”他夸張地轉移話題。

    “你來過北京么?”走在后面的Gareth問艾沙。

    艾沙好奇地左顧右盼, 聞言搖搖頭:“沒有。我只去過港城和南粵,我媽媽的故鄉。”

    按照之前陸霜的刻意安排, 艾沙的編制其實也掛在大中華區,直屬于他麾下,這次來北京也算是正式入職。

    下到停車場,陸霜輕車熟路找到自己的保時捷。在世界各地奔忙半年多沒回來過,車頂積了一層厚厚的灰。

    “上一次開過來的時候,還是去上海找章凝,”陸霜摸上自己心愛的方向盤,熟悉的手感讓他大發感慨,“初次見面,你可差點沒給我的胳膊整殘廢。”

    章凝自然也還記得,不由訝然道:“不對,你當時面不改色,我還有點疑惑,這個人是不是深藏不露。”

    Gareth笑嘻嘻地揭穿:“他這人可會演,表面云淡風輕,心里早就齜牙咧嘴大罵你心狠,你信不信?”

    “少說點,少說點,”陸霜開出地庫,“再說我扣你績效。”

    “哎呀,不愧是回到自家地盤,派頭十足呢。”艾沙揶揄道。

    陸霜被她懟得無話可說,只能假裝專心開車,章凝不由也露出微笑。

    暮色漸沉,雪越下越大,車燈映照出的光幕里絮片飛撲如針。章凝側頭望見,不由伸出手去,厚厚的雪片晶瑩剔透,沾指即化。

    她滿心覺得新奇,不由表情舒展開來,少了些以往的冷硬。

    “章姐,你不會沒見過雪吧?”Gareth問道。

    章凝搖搖頭:“我第一次見。雷柏星沒有雪,只有旅居球外面一年四季肆虐的沙塵暴。”

    她突然意識到,時過境遷,那雖然是她幼時長大的地方,卻已經恍如隔世。那些不堪回首的惡劣環境、殘酷訓練和痛苦經歷遙遠得像百年前的往事,記憶都有些模糊。

    保時捷飛速疾馳,風卷雪絮,嘩啦啦涌進來。章凝絲毫不覺冷,倒是瞟到后座的兩人瑟瑟發抖,便關上車窗。

    陸霜見她動作,不由斜睨一眼,忽地從后視鏡掃到什么,神情一凜。

    章凝會意:“有尾巴?”

    陸霜點點頭,來不及打轉向燈,直接變上左轉道,激起身后跟車不滿的喇叭聲:“出機場后不久就有,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巧合。”

    果不其然,對方也從車流中找機會撤出,隔著四五輛車,咬在他們身后。

    夜色漸深,過年前后的北京因大批人回鄉,除主干道外的人車并不多。陸霜自己都沒想到,堂堂千燈會大中華區總部會在自家地盤上被人跟蹤。

    “銀灰色沃爾沃,沒有車牌?”Gareth用手機打開自拍功能,報出后方車的信息,“在北京,誰會有這么大膽子。”

    他關上攝像功能,撥通電話:“您好,我要舉報路上有一輛無牌行駛的車。西三環公主墳路段,跟在保時捷身后的銀色沃爾沃,看上去很可疑。”

    對方應下,Gareth客氣地道謝。

    陸霜拐上高架,一腳油門推背提速,對方似乎并不著急,慢悠悠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在車流中,但卻咬得很牢。

    是熟手。

    章凝正要按下車窗,陸霜連忙囔道:“別啊章姐,這可是北京的大馬路。咱低調點兒,再等等,我以后還得在這混。”

    以章凝的性格,她出手不可能不見血,到時候惹來官方,陸霜還得多出一堆工作量。

    他可不想在三環高架上社死,登上明天各大社交媒體社會新聞板塊熱搜。

    “從機場就跟上我們,知道航班信息,”章凝收手問道,“總部的人?”

    “應該不是,”Gareth說道,“對我們的計劃,他們應該目前還不知情,何況如果要發難,就不可能放我們回國。”

    “是啊,他們知道中國官方不好惹,在美國才更方便動手。”艾沙附和道。

    陸霜一路風馳電掣,繞著北京三環轉幾圈,見收效甚微,干脆直接下高架,駛入小胡同。

    “既然章姐發話,我也想看看來頭,”他咬牙道,“萬一有事,我來擺平。”

    北京的胡同都有些年頭,城市規劃沒法動,道路逼仄狹小,監控鋪得也還不全面,倒是個合適的地方。

    陸霜找個胡同里的岔路口,開進去停下,隱在昏暗的路燈死角里。

    沃爾沃似乎有些猶豫,在胡同口轉了幾圈,還是選擇跟上。

    章凝下車,無聲地藏在院墻的陰影處,看著對方緩緩靠近。

    胡同晦暗不明,雪模糊視線,輪胎碾過路面的聲音驚起路旁犬吠紛紛,在深夜聽來格外刺耳。

    沃爾沃越開越慢,似乎有些心虛,最后竟徑直在半路掉頭,倉促逃離。

    章凝原地起跑,踏破風雪向對方追去。在它離開胡同的前一秒,黑影無聲躍上車頂。

    司機毫無察覺時,一柄利刃直接刺破車窗玻璃,探到他的頸間。

    星蝕比雪更冷,對方一縮脖子,瑟瑟發抖,倉皇地帶著哭腔驚叫道:“救命!鬼啊!”

    “停車。”章凝冷冷地說。

    沃爾沃依言在胡同口緩緩停下,她打開車門,對方瑟縮地舉著雙手,驚恐地看向如同殺神一般的女人。

    “下來。”她掃一眼,車里沒有其他人,便命令道。

    司機屁滾尿流,跌跌撞撞地邁出一步,直接腿軟得跪倒在雪地里。那是個年輕人,因驚嚇過度,臉上水淚縱橫,又冷又怕,渾身打擺子。

    “誰派你來的?”章凝問。

    “救命!”他喊出半聲,頸間匕首立即縮緊,“沒有誰……我接單的……”

    “聯系方式?”

    “匿名的,單向交易!我提交信息,他給打錢,我沒有聯系方式!”他連連磕頭,“大小姐您行行好,放過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章凝收緊手指。

    “我只知道,可能是德國人……”他啜泣道,“昵稱看上去像……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的車牌號。”章凝冷道。

    “我不說……保證不說!這單我不做了,我以后也不干了!”年輕人抬起頭,哀憐地乞求道。

    “找點正經工作。”

    對方的下一句話戛然而止。

    喉間的血沒來得及噴灑,便被低溫凝固。保時捷開出胡同,章凝將人塞進后備箱,揚長而去。

    沃爾沃車門大開,車燈還在亮著。飛揚的雪片蓋住凌亂的腳印,抹去一切。

    深夜的城區里,有警笛正在飛近。

    從章凝下車,陸霜就知道要發生什么,她回來時,他正打完善后電話。

    “姐,你可真會給我惹麻煩,”陸霜笑著抱怨,“說好不見血。”

    “他知道車牌號、人數,”章凝收起星蝕,“放他走,難保不會有下一個。”

    “有什么線索?”

    “德國人。”

    “又是德國人?”陸霜瞇起眼睛,“手伸這么長。”

    “我最近好好查查。”Gareth應道。

    “黑曼巴”、伊迪絲,甚至在成都出手盜竊太陽祭盤的“玄鴉”,以及這位受人指使的年輕人,似乎都與德國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而伊迪絲口中所說的無所不能的“祂”,讓章凝莫名聯想到EDF的實驗計劃。如果在背后操縱太陽電磁風暴擾亂實驗的高等文明真的存在,跟那位名為施耐德的所謂的“祂”又是什么關系?

    雖然一直以來獲知的零散線索得以收束,但如果事實真如目前的推測,這幕后勢力之強大必然遠超章凝的想象,局面十分不容樂觀。

    即便她一個人再強,又該如何對抗一整個宇宙高等文明?

    陸霜顯然與她有一樣的判斷,神情也漸漸沉肅,沉默著若有所思。

    保時捷開向石景山,在林立的高樓間穿梭,駛進一幢平平無奇的寫字樓。

    這棟樓約有四十層高,灰藍色的玻璃幕墻外立面,稀落地亮著寥寥數盞燈,沒有任何標志或銘牌,隱藏在商業區中毫不起眼,路過的行人紛紛低頭縮著脖子,無人在意。

    他們不會想到,這就是史上最為神秘的組織千燈會所在地,包括東南亞在內的大中華區總部辦公點。

    夜色已深,樓里沒有其他人,電梯從停車場直達頂層,暢通無阻。

    “這是我們的辦公地點,”Gareth介紹道,“如沒有特殊外勤任務,我們一直都在這里工作。”

    頂層很大,出電梯后經過走廊,便是會客廳兼會議室。跟一般公司的冰冷公務風格不同,陸霜將屬于自己的一層裝飾得很有藝術氣息,跟上海別墅倒是異曲同工。

    古銅色鎏金大門開啟,一位職業裝女性似乎已經等候多時,迎上前來。

    “我是陸先生的秘書,辛希婭,”她自我介紹,伸手道,“章小姐,請跟我來。”

    章凝狐疑地跟上她,進入側廳,又繞過回環的走廊,到一間隱蔽的暗室。

    “其他人呢?”她問。

    “他們有一個緊急電話會議,”辛希婭恭謹回答,“陸先生吩咐說,您有其他的事情需要配合。”

    她示意章凝看向桌上的黑金色禮盒,點點頭,退出暗室,帶上門。

    簾幕低垂,燈光昏暗曖昧,章凝本能地有些不適。她環顧四周,裝飾簡約雅致,窗側放著單人沙發,旁邊是立式衣架,居中有一張深褐色的黃梨花木方桌,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章凝走過去,打開禮盒。

    一件黑絲絨禮服長裙靜靜躺著,剪裁精致大方,裙擺修長及踝,在燈光下泛著水波般的銀光。

    這是……什么意思?

    她狐疑地取出衣服,回憶起在拉斯維加斯時,她也曾有過類似的打扮。

    她現在的打扮有什么問題嗎?

    章凝低下頭,向胸前看去,發現自己從美國回來風塵仆仆,還來不及換衣服,領口甚至沾著一點不易覺察的血跡。

    好吧,換掉也行。

    她徑直脫掉臟衣服,穿上裙子。她本來身材就高挑,因常年訓練,又沒有絲毫贅肉,倒是意外地合身妥帖。

    視線落回桌面,她發現下方另有一個紫色的小盒。

    盒里是一個透明玻璃瓶,章凝開啟瓶蓋,用手拂到鼻間,淡雅的香味沁人心脾。

    她皺眉。

    嫌她身上常年有血腥味?

    瓶下壓著一張卡片,手寫的筆跡龍飛鳳舞。

    “銀河系第三旋臂邊緣

    一顆藍色行星上

    碳基生物正在慶祝

    他們所在的行星

    又在該恒星系里

    完成了一次公轉

    銀河系在飛馳

    宇宙空間持續膨脹

    他們走過的路

    窮盡時光,無法回頭

    而他們的高歌跨過時空

    而萬物的細語超越時間

    他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他們的夢與渴望將化為光

    一切存在的意義

    在于存在本身“①

    章凝一頭霧水,干脆開門,問守在門口的辛希婭:“什么意思?”

    辛希婭看向她手中的卡片,露出微笑。

    “陸先生說,你問過他人類為什么要過年?”

    “這就是答案。”

    啊?

    章凝耐著性子:“我是問,這些衣服、香水、卡片是什么意思?”

    辛希婭有點疑惑,似乎不太明白她為什么無動于衷。

    作為陸霜的秘書,她有十數年工作經驗,第一次見他對誰這么上心,自然心里也有過猜想。

    倒是沒想到,還想錯了?

    見章凝眉頭緊鎖,似乎真的完全摸不著頭腦。

    “陸先生吩咐,明天需要您去見一個人。”她解釋道,“所以您最好稍加修飾,否則可能無法成行。”

    章凝恍然,舒一口氣:“既然是任務需要,他可以直接和我說,不用搞這么神秘。”

    辛希婭不由扶額。

    這是地球人么?

    第88章 會談

    臨近舊歷年底, 氣溫節節驟降。連日大雪,天地間銀裝素裹,岑寂靜謐, 如同回到百年前的紫禁城。

    從陸霜位于二環的古老四合院出來,保時捷緩緩駛過雪后的路面, 通過嚴格查驗的數重關卡,進入朱紅的庭院大門。

    章凝甫一下車, 就有專人來收走外套, 非必要的一切隨身物品都只能留在門廳。

    她很快就意識到, 陸霜提出讓她易容變裝的要求, 著實合情合理。

    若是按她平常的打扮, 恐怕別說進門, 從院外的路上經過都得被重點關照。現在脫掉外罩的臃腫毛呢大衣后, 絲絨材質的禮服裙緊身單薄, 藏不下任何武器, 少很多麻煩。

    Gareth和艾沙身份敏感,這次沒有隨行。章凝和陸霜跟在引路人身后, 穿過門廳,繞過重重花園和回廊,終于進入其中一間內室。

    這似乎是書房, 裝飾古樸, 來人將他們引進去之后, 便微微欠身, 合上沉重的雕花檀木門。

    書房內暖氣很足,四壁都是低垂的天鵝絨簾幕, 玉色瓷爐中點著熏香,輕煙緩緩繚繞縈散。雪后天光昏暗, 桌上僅有一盞暖黃的臺燈,熒熒如豆。

    “你來啦,”那人語氣溫和親切,“小陸,坐吧。”

    對方坐在桌后的陰影里,逆著臺燈的光,影影綽綽,不辨真容。

    桌前不遠處,兩張單人太師椅并置,包著織花綢緞軟墊。章凝輕輕坐上去,身體立即下陷,被輕軟松厚的織物緊緊包裹,令人無端生出些安全感。

    “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章凝小姐。”

    陸霜的語氣不卑不亢,但表情少見地低眉順目。認識他這么久,章凝還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她微微點頭道:“我是章凝。”

    雖然不知道具體身份,但她心里隱隱有些猜測。對方可能地位舉足輕重,且大概與陸霜要跟總部割席的計劃有關。

    “我聽詹辭提過你,”那人笑道,“你可給他們惹了不少麻煩啊。”

    詹辭?

    章凝皺眉。這名字有點耳熟。

    她驀地想起來,當初潛伏在上海公安局樓外時,自己聽到過這個名字。

    是陳涵和顧子沉的上司,上海市公安局局長。

    “當時初來乍到,為保性命身不由己,見諒。”她斟酌字句。

    對方呵呵一笑,大方地揮揮手,沒有深究。

    書房里一時靜下來,旁側的茶爐似乎正初開,沸水發出嘟嚕嘟嚕的聲音,清雅的茶香逸散,令人心安。

    “喝茶。”對方抬手示意,“這是今年京郊初雪煮的西湖龍井,嘗嘗看。”

    陸霜站起身,提壺落茶,將青瓷杯遞過桌上,又給章凝倒一杯,最后才是自己。

    章凝垂眼吹吹沸茶,瞥見一只干瘦的手從陰影里伸出,拈回茶杯。從皮膚的紋路看,對方年紀不小。

    她小斟一口,雪水化開的熱茶沁人心脾,微澀而有回甘。從喉間落肚,渾身生暖,唇齒留香。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陸霜才說道:“您以前的提議,我認為現在時機已經成熟,可以提上日程,但我需要您的幫助。”

    “好說,”對方爽快地回答,“這么多年來,我們的合作一直還算順利,你也幫過我們不少忙。你現在能想通,那是最好。”

    “應該的,”陸霜一笑,沉默片刻,遲疑開口,“另外,還有一件事,可能您會想知道。”

    “你說。”

    “根據目前掌握的信息,包括太陽祭盤失竊在內的一系列懸案可能與國外勢力有關,”陸霜說道,“我們已經發現EDF的存在和他們多年籌劃經營的實驗計劃,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事背后可能有高等文明的參與。”

    “一旦我們日后不得已卷入其中,局勢將會極其被動,需要早做準備。”

    “這是我們昨天連夜整理的細節資料和一些證據,請您過目。”他遞上帶來的文件夾。

    章凝這才意識到,陸霜選擇與總部割席,將大中華區獨立出來的真正目的。

    如果所謂的“祂”和高等文明真的存在,無論是她還是陸霜的能力,都遠遠不足以與之抗衡,必須尋求更強大的勢力合作。

    而當冰島總部表現不作為時,轉向本國官方無疑是最穩妥安全的佳選。

    對方接過文件夾,快速翻閱,邊看邊提出疑問,兩人互為補充,一一解答。

    “很有價值的信息,謝謝你愿意共享。”燈后人的語氣誠懇,卻始終波瀾不驚。

    “這份文件,我會轉給相關人員做進一步了解,如果有必要,再讓‘天眼’那邊加強監控。”

    陸霜知道,“天眼”項目位于貴州黔南,是世界上最大的單天線射電望遠鏡基地,任何人類技術范疇內的宇宙空間異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監視。

    可是問題在于,如果幕后勢力真有足以控制太陽電磁風暴的文明科技程度,繞開地球的區區射電監控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不用擔心,你們還有后盾。”智者似乎看出他的猶疑,說道。

    陸霜輕舒一口氣,展顏點頭。

    “我的事情說完了。那不知道,您叫我們來是想……”

    “我也有好奇心嘛,想看看這位來歷傳奇的章小姐。”對方笑道。

    陸霜有些慶幸。使者特地提出需要章凝到場時,他就有所預感,看來猜得沒錯。好在提前做過準備,讓她變裝打扮,看上去攻擊性稍稍有所削弱。

    中國自古有句老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是超越時代的天外來客,即便再虛懷若谷,初次見面總歸難免成見與審視。

    好在燈后的智者顯然不是一般人,并未做出任何評價。他只是斂笑,輕嘆一聲。

    “另外,還有一件事想委托你辦。”

    陸霜抬眼,不由神情一凜:“您請說。”

    以對方的地位,翻云覆雨只在等閑之間,按道理也輪不到他來接受委托。

    臺燈后的陰影里,那只手遞過來一只黃色的檔案袋,陸霜起身雙手接過。

    “這是湖北當地提交過來的資料,”對方簡要介紹,“因條件惡劣、裝備不足,我們曾經派過幾批科研人員去調查,都沒有什么結果。不確定跟你們的任務是否有關,但我想,或許可以去看看。”

    “新的殘體地點線索么?”章凝迫不及待,湊過頭去看。

    陸霜取出檔案袋里的文件,厚厚的紙頁記載著湖北神農架地區的概況與種種怪異事件。

    神農架林區位于湖北、重慶交界處,因傳說神農在此嘗百草醫治世人而得名。主峰神農頂高約三千一百米,是華中地區最高點,也是北緯30°線上唯一擁有原始森林地貌的區域。

    “北緯三十度……”熟悉的字眼引起章凝的注意。

    與之前去過的鄱陽湖、三星堆幾乎同一維度,也符合范艾倫地磁帶的科研猜想,如果有一些怪異的事情發生,好像也不足為奇。

    因地形高度落差大,神農架的地貌氣候復雜多樣,甚至還有冰川殘留,多年來人跡罕至。出于安全考慮,林區深處已被官方列為禁地,不允許任何民間組織隨意進入。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湖北神農架地區曾多次發生過野人目擊事件。有多人聲稱在林區見過野人出沒,對方身高超過兩米,身形魁梧如熊,毛發為紅色,并有巨大腳印等痕跡留證。

    而最近一次目擊事件,發生在四年前。

    “又是四年前……”章凝不由喃喃道。加州死亡谷和馬尾藻海附近的荒島基地發生事故,也是四年前。

    這個時間點經過各種線索的反復強化,已在章凝腦中根深蒂固。

    陸霜翻過一頁,繼續閱讀調查資料。

    當地村民報告說,有野人深夜闖入自家田地偷玉米,被發現后倉皇逃離,現場只留下腳印,尺寸約有成年男性1.5倍大。

    所有的目擊證詞中,都提到野人沒有基本的語言、發聲和思維能力,專家推測可能智商甚至不如某些猿類。

    這被認為是一大詭異之處。因為從野人的大腦體積和行為模式來看,它們應該能擁有至少不輸人類七八歲孩童的思維能力,但實際卻不僅沒有群居社會屬性,反而連最基本的溝通都做不到。

    換句話說,野人巨大的腦子好像只是個擺設。

    除野人之外,神農架林區還有其他異象存在。當地人傳說有一種叫做驢頭狼的怪物,身形似狼,頭部卻像驢,攻擊性極強。

    若有人類進入林區不幸與它們狹路相逢,基本沒有希望從其口中存活。

    更奇怪的是,前些年派去的科研人員并未找到野人的蹤跡,但卻意外發現,林區存在著幾乎是世界上數量種類最多的白化動物,例如白蛇、白龜、白熊等,不一而足。

    除兩極地區外,動物一般不會出現白色這種顯眼的毛色,不利于其在自然環境中隱藏及生存。因此,生物學家傾向于認為這是一種基因變異的非常規性狀。

    “看上去很符合受特定輻射影響而變異的特征。”翻著一張張白化動物的打印彩照,章凝不由說道。

    陸霜很快明白智者的意圖。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此舉無疑是給他們提供一條可追蹤的新線索,而在之后的路途中,必然也有安排照應以提供便利。

    陸霜知道,這算是自己的投名狀。

    如果辦得好,皆大歡喜,神農架的謎團能被摸清,或許他們追蹤的殘體去向也能有所進展,如果一無所獲甚至惹出麻煩,陸霜的計劃可能就需要重新商榷。

    更重要的是,一旦獲取后續支持,章凝便很可能得到認可,求得合法身份與安身之所,去除通緝令的束縛。

    所以,與以往的行動不同,這次神農架的任務無論對于章凝的身份處境與目的,還是陸霜自己的小算盤,都至關重要。

    “我聽說,你最近身體欠佳?”燈后的人等陸霜看完,問道。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您,”陸霜笑道,“在百慕大時遇到一些意外情況,不過目前還算穩定,多謝您掛念關心。”

    “現在臨近新年,大雪封山,路也不好走,”對方關切道,“這是我們自己的地盤,你們可以開春后再動身,不用著急。”

    章凝轉頭,詫異地看向陸霜,但沒有當場提出異議。

    按照她之前與陸霜的約定,他不會參與接下來的行動。不過如果沒有他,對方的態度是不是會發生改變,倒也是未知數。

    “我們一切聽您安排。”陸霜恭謹地說。

    “昨晚的事,我有聽說,”對方嗯一聲,又開口道,“下不為例。”

    “我們嘗試過求助官方,但沒來得及。當時也是迫不得已,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陸霜還想解釋,對方揮揮手,止住他后面的話。

    “如果事情真如你們的判斷,”他森然道,“人類文明很可能已經到分岔路口,到時候這些都是小問題。不分你我,無關對錯。”

    陸霜一時沉默,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智者雖然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但他的判斷從未出錯。

    “去吧,年輕人。”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語帶倦意。

    兩人站起身來,告辭退出,原路返回。

    暖閣內的溫香散去,撲面而來的寒意撕咬臉頰,侵襲周身。窗外冰天雪地,儼然是另一重世界。

    但院中仍有紅梅傲雪凌霜,肆意開放。

    那是凜冬時期為數不多的希望。

    對于智者的身份,章凝無意打聽。在基地多年受訓,她自然擁有必要的敏感,知道不應該窺探自己無權知曉的秘密。

    她唯一在意的,只有這次神農架林區的行動。  :

    一直忍到出門,她才開口說道:“你不能去。”

    陸霜沉默片刻,輕嘆一聲:“雖然我答應過你,但恐怕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我們能決定。”

    “我最多只能接受你留在城里接應,不要進山。你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不能再以身犯險。”章凝堅持道。

    “有什么事,過完年再說。”陸霜揮揮手,繼而笑道。

    “為什么?”章凝不解。

    “別問,問就是習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入鄉隨俗?”

    “不知道。”

    “姐你行行好,給我點時間休養,”陸霜無奈扶額,“就算我不去,也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去解決。”

    他走到車邊,假意趔趄一步,差點摔進雪堆。

    “哎喲——”陸霜眉頭緊皺,伸手捂住膝蓋關節。

    “怎么了?”

    “沒事,舊疾復發。”他咬牙說道,“我們先回去吧。”

    章凝無奈,也不再多說。陸霜坐上副駕,讓她開車。

    她沒有看到,陸霜轉開臉去,露出陰謀得逞的微笑。

    第89章 盛宴

    艙門關閉, 電子提示音也漸漸止歇。視野內一片雪白,只有冷硬的金屬線條,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機器開始發出低鳴, 陸霜神態拘謹,坐在艙內座椅上竭力張嘴, 調整自己的耳壓。

    如同飛機起飛急速躍升高度的前幾秒,耳膜被逐漸升高的氣壓刺痛, 帶來某種異樣的不適感。

    像在百慕大時一樣, 又緩緩沉入無邊深海, 喚起熟悉的記憶。

    陸霜其實不喜歡水。

    他第一次游泳, 是被父親帶去的。彼時他才七八歲, 剛上小學沒兩年。他坐在成人泳池邊的地板上, 腳丫探在溫涼的水中, 躊躇著不敢下去。

    而后一股大力傳來, 背后被他父親踹了一腳。

    毫無意外地, 陸霜跌落入水。

    事實證明,傳說中求生意志會讓人本能地學會游泳這回事, 在現實中并不存在。

    冰冷的液體從四面八方擠壓胸肺,令人窒息,澀痛的眼皮根本無法睜開, 像硌著砂礫般扎刺。

    幼小的孩童體會到的只有無邊恐懼, 以及被親情背叛的挫敗感。

    水進入鼻腔, 又從嘴里被劇烈咳出, 卻因張嘴而嗆入更多的液體。

    他不但沒有學會撲騰手腳,反而從此落下對水的心理恐懼。

    當最終被救生員從水里撈出來時, 他面對的只有父親失望的眼神。

    “這孩子……”父親嘆息不止,“天賦終究還是有限。”

    他不明白, 父親口中的天賦究竟需要多高。

    后來陸霜雖以正確的方式學會游泳,但游泳只是諸多這類遭遇的其中之一。

    幾年后他曾經嘗試過向父親提起此事,對方只是搖搖頭。

    “我不記得有過。”

    陸霜的情緒仿佛擊向棉花的拳腳,無處可以著落。他最終也只是一笑置之,沒有再提過。

    說出去的話如果不被理解,便沒有說的價值。

    這是他多年來的奉行準則。

    所以虛與委蛇的廢話越來越多,發自真心的言語越來越少。

    陸霜白著一張臉,雙眼緊閉,做出吞咽動作。聽到艙內的電子儀器發出低沉微弱的震響,他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抓住座椅的邊緣。

    不知道章凝當初駕駛星艦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孤獨而恐懼?

    不,她應該不會。

    正這樣想著,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隔著衣服微微用力,似乎像某種寬慰。

    他睜開眼,章凝在他身邊正襟危坐。

    她的眼神……看上去像……關切?

    “你臉色很難看,”章凝問道,“這種治療讓你的關節不舒服?”

    托智者的福,他們得以下榻西山療養院,獲得最好的醫生診治和療養設備。

    因她也曾在深海中承受過巨大水壓,醫生建議她也同樣接受高壓艙治療。盡管如此,為說服她一起進入艙內,陸霜沒少費口舌。

    “我沒事,”他搖搖頭,“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章凝點點頭,不再言語。

    他們仿佛兩只被困住的小獸,只能關在這冰冷的白色牢籠中,不知所措,無處可逃。

    每天兩次的高壓艙治療,規律而乏味,讓人心生煩躁。

    她迫不及待想去探尋神農架的秘密,或許那里有她一直要找的東西,但現實情況卻不允許。

    不同于陸霜的劇烈不適,章凝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在基地時,她曾經歷過比這痛苦得多的大型離心機訓練,模擬星艦降落時的超重環境,最初每次下機時都天旋地轉,吐得不省人事。

    但時日一久,也就會漸漸習慣。

    就像她已經漸漸習慣陸霜的存在。

    但這種習慣,卻反而引起內心* 的劇烈抗拒。

    “我答應陪你一起接受治療,不是沒有條件的,”她重申道,“我只需要艾沙和Gareth參與行動,你留在北京。”

    “好好好,悉聽尊便。”陸霜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們在成都也同樣死里逃生,被迫留在峨眉山休養,怎么沒見你嫌棄他們?”

    章凝當他只是胡攪蠻纏的抱怨,選擇不回答。

    電子提示音適時漸響,高壓艙門自動開啟。

    “恭喜兩位完成全部治療,”戴著口罩的白大褂態度謙和,“如果明天的檢查結果沒問題,就可以離開療養院。”

    “謝謝您。”陸霜禮貌道謝,輕舒一口氣。

    總算是熬過去。

    北方的天黑得早,兩人走出樓門,已是暮色四沉。

    連日來的大雪終于有消停的跡象,路邊積著厚厚的雪,腳踩上去咯吱作響。遠山像邊框嵌銀的黑白版畫,規劃得橫平豎直的城市在腳下蔓延,曳向曖昧不明的天際線。

    山下的人間中,火星盛放的庭燎與黑夜中張開的結彩遙遙相望,燃燒著流光溢彩的暖黃與朱紅,偶爾還會傳來金鐵交擊之聲,很像某種刀劍類冷兵器。

    “那是什么?”章凝止步遙望城中,神情有點緊張。

    “這就是過年啊。”陸霜不以為意,笑答。

    正在此時,山下陡然綻開一聲劇烈的爆炸,隨即是尖銳的鳴響,直奔他們而來。

    “危險!”章凝立即伸手,攬住陸霜閃身退后。以雪堆為掩體,她警惕地握緊星蝕,擺出作戰姿態。

    但什么也沒有發生。

    陸霜一愣,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是煙花。”

    “什么是煙花?”章凝問。

    “人類用來慶祝的一種造物。”

    他話音未落,空中猛然有什么東西爆響綻放,拖著五彩的曳尾,如同花瓣層疊盛開。

    隨即更多的各色光點接踵而至,銳鳴不止。

    硝煙與火藥的氣味彌散,觸響腦中的危險警報,章凝不由下意識后退一步。

    煙花升上山巔,近在眼前炸開,像繁盛的銀花火樹刺向夜空,又仿佛夏日的點點金色螢火,游弋飄搖。

    彩光不時變幻,將章凝的面目染上緋色,好似多了些人味兒。她一時放下心來,為這華麗圖景所震撼,不由癡癡地站在原地。

    陸霜轉眼,看見章凝的瞳孔烏黑深沉,倒映著一朵又一朵接連盛開的璀璨煙火,勝過她見過的任何一團宇宙星云。

    “煙花……”

    原來遠在她的地球文明還沒有覆滅時,人類以這樣的方式慶祝新的一年來臨。

    而那些人之中,或許就有她的祖先,他們體內流淌著一樣的血脈,站在同樣的位置,看過不同年月的煙火。

    “很美。”她沉默良久,喃喃道。

    “不光是煙火,春節期間城里還有燈會花市,”陸霜有點得意地介紹,“人們敲鑼打鼓,走街串巷舞龍舞獅,舉行各種表演。”

    原來她以為的冷兵器交鋒,是某種樂器的聲音。

    章凝似乎終于有點明白,陸霜寫在卡片上的那首詩的意思。

    “地球是一個很大的星球,同為人類,各地的語言、文化和風俗習慣都不同,”陸霜感慨道,“也許大洋彼岸的邁阿密還在水深火熱,但不會影響星球另一端的新年歡慶。”

    某種意義上,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不應該是這樣,”章凝篤定地搖頭,“在茫茫宇宙中,人類文明是共同體,星球毀滅時,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種族可以幸免于難。”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超前的覺悟,”陸霜說,“除我們腳下的土地以外,很多掌權者都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煙花漸漸止歇,山下的喧囂和音樂復又被寒風隱隱卷上來,似乎很是熱鬧。

    陸霜癡癡望著她清冷的身影,驀地心里一動,彎下腰去,抓住一捧積雪揉成團。他鬼使神差般地抬手,作勢想打。

    “做什么?”章凝及時察到動靜,轉眼問。

    “呃……”陸霜后知后覺,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上次看你好像挺喜歡,來,給你。”

    章凝攤開手,陸霜將雪團放在她掌心。剔透的晶體像某種有生命的精靈,被人體的溫度漸漸融化。

    陸霜不由吐吐舌頭。還好他沒真的犯傻。

    要是真往她身上扔雪團,恐怕他討不著分毫好處,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走吧,我們看看今晚吃什么。”陸霜笑道。

    “今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

    “今天是舊歷的最后一天。”陸霜耐心地解釋,“過今晚后,就是新的一年。”

    “也是我在地球的第二年。”章凝輕聲說道。

    無端端地,她想起遠在星空和時間彼端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在她失蹤后,基地會做出怎樣的處理。

    陸霜已經當先下山,她不由收斂心神,默默跟上。

    回到下榻的別院,Gareth和艾沙也早已將院落裝飾一新,見他們出現,兩人迎上前來。

    “今天可得好好大吃一頓,”艾沙歡天喜地,“我小時候就最喜歡在唐人街過新年。”

    療養院派人送來豐盛的餐食,艾沙和Gareth也早早備好面皮,包出來的餃子雖然不算好看,但吃起來有種特殊的異域風味。

    軟木瓶塞被撬開輕啟,某種實在的幸福充盈空間。章凝坐在熱氣騰騰的湯鍋后,不由有些失神。

    燈光溫暖,寂靜柔和,水霧氤氳,還有美食相伴,與她習慣的那種生活相去甚遠,跟之前上山下海的艱苦生涯也仿佛不是一個世界。

    “慶祝陸霜順利完成療養,早日出院!”艾沙舉起紅酒,笑道。

    “那我也預祝我們的任務順利完成,”Gareth隨之舉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出差。”

    玻璃高腳杯發出清脆的錚鳴,微微苦澀的緋紅酒液淌入喉間,醇香混著絲甜回轉。

    章凝沒喝過這種飲料,有點詫異。

    “說起來,你離地球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太遠,”陸霜見她的神情,不由笑道,“如果不是這次被困在京城沒法走,也很難有這種機會體驗。”

    章凝微笑:“是挺好的機會。讓我知道,自己在為何而戰。”

    為捍衛這枚星球上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生活,給他們以生存的權利,讓他們能看見明天的朝陽,和明年的煙花。

    “酒很好喝,再給我倒點。”她看向艾沙。

    “不是吧章姐?你可別喝醉,要是出什么問題,沒人攔得住你。”艾沙夸張地瞪大眼。

    “人家可是百毒不侵,一點酒精算不了什么。”Gareth促狹地說。

    三杯紅酒下肚,章凝的雙頰染上絳紅,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眸仿佛也像冰消雪融,神采飛揚流轉。

    “難得她喜歡喝這東西,”陸霜笑道,“我陪她。”

    章凝此生滴酒未曾沾過,但他可不一樣。當初在去往死亡谷前,他和Gareth在洛杉磯大醉三天,秉承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宗旨。

    紅寶石般的酒液搖晃,高腳杯撞在一起,清脆悅耳。

    “謝謝你,陸霜,”章凝由衷地說,“你是我在地球上的第一個朋友。”

    正仰頭一飲而盡的陸霜愣住,從酒杯邊緣看向她:“朋友……嗎?”

    “你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Gareth笑問道。

    章凝搖搖頭:“以前不知道。不過那時我們在海上漂流,陸霜曾經說過,謝謝我把你當朋友。所以,我們幾個的這種關系,應該就是朋友。”

    “那當然是朋友!”艾沙開心地說,“而且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她雖然有華人血統,但本身生長于美國,性格開朗奔放。酒過三巡,她干脆打開音樂,拉著Gareth跳舞。

    章凝坐在桌后微笑看著他們玩鬧,時不時再給自己斟一杯。

    夜色已深,窗外忽地有煙花沖上天空,接連綻放,照得窗外山林如同白晝。

    “新春快樂!”他們互送祝福。

    喧鬧聲中,這群刀尖跳舞的人難得有機會放松下來,喜氣洋洋地享受正常人的快樂。

    在其他人不曾留意的角落,陸霜眼神一黯。

    他不想當朋友。

    不想當什么該死的朋友。

    第90章 接應

    初春時節, 剛過元夕不久。江漢大地乍暖還寒,路旁各色樹木抽芽,山麓卻還有未化的殘余積雪, 被陽光一照,熠熠生輝。

    但這幾位陌生來客并沒有心情欣賞風景。

    鄉間的水泥路面狹窄逼仄, 兩輛車交匯都夠嗆,得借路肩通行。Gareth駕車左支右拙, 艱難地從回鄉省親的返程車流中擠出一條通道。

    章凝倒是早已習慣顛簸, 艾沙一張臉被晃得蒼白如紙。

    “陸霜真的沒來啊?”她忍不住開始找話題。

    “上次他差點小命交待, 章姐怎么敢讓他來?”Gareth笑道, “何況他出外勤幾個月, 大中華區早就嗷嗷待哺, 好多事也要他鎮守北京處理。”

    “他真的要……”艾沙有點猶疑, 沒有接著說下去。

    她不說, Gareth也知道她想問什么, 不由搖搖頭嘆息道:“雖然我是從北歐調來的,但這事總部做得確實不厚道。違背幾百年來一貫奉行的準則, 等同于最基本的信任破裂,也難怪陸霜反應這么大。”

    “就怕……會有別的麻煩。”

    艾沙嘟囔一句,也不再繼續話題。沒有陸霜這種大話癆, 車里實在安靜得可怕。

    章凝不置可否, 望向窗外遠山。

    他們要去的地方藏在重巒疊嶂之中, 是一個土家族聚居的小村莊, 數年前還交通不便,幾乎與世隔絕。好在這些年基礎設施建設有所跟上, 盡管逼仄,至少還有水泥路可通行。

    車是從最近的城里租的, 沒見過這等高難度場面,歪歪扭扭駛上盤山道,又跌跌撞撞翻過兩座山脊。

    終于尋到目的地,勉強停在村口。手機信號見底,好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年輕姑娘迎上前來。

    “你們好,是北京來的考察隊嗎?”姑娘約二十三四歲,雙頰還沒褪去嬰兒肥,被凍得微紅,笑起來眼角彎彎,很是可親。普通話的口音略微生澀,大概是當地人。

    “你好!”Gareth開門下車,趕緊打招呼。

    看見他的長相,姑娘有點猶疑,眼中又透出些好奇:“你……”

    Gareth會意,立即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證件遞過去:“您就是白落竹姑娘吧?”

    被叫出名字的年輕姑娘確認材料無誤,一咧嘴,露出燦爛笑容:“別客氣,是我。你中文講得很好啊!”

    “跟我來吧!”她轉身,引著幾位異鄉的客人往村里走,避開雪化后的泥濘水坑,駕輕就熟。

    幾個人跟在她身后左右張望,章凝抿著嘴,眉頭緊皺。

    他們去過的偏遠之地并不少,但第一次見到深山里有人居住的荒村。

    薄瘠的水泥鋪就路面,接壤的便是旁側人家的院子,遍布水坑和污泥,雞鴨類的家禽來回踱步,閑適地低頭尋找食物。屋檐、墻角到處堆著未化凈的殘雪,有些已被踩實,臟污不堪。

    一路行來,驚起不少戒備的犬吠,但唯獨沒見幾個人。

    “春節剛過,年輕人基本都回城里了,”白落竹熱情地介紹,“現在村里就剩些老人小孩,所以安靜得很。”

    如她所言,偶爾有人路過,也都是黃發垂髫。他們互相打招呼,幾句只言片語,聽不懂具體內容。

    跟白落竹的表現不同,這些當地人尤其是對章凝和艾沙,反應俱是出奇地一致,目光既戒備,又直白,稱不上有多少善意。

    “我也是土家族,畢業就回來當大學生村官,”白落竹語氣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和外來人打交道,“村里其他人都不懂普通話,你們有任何需要就和我說。”

    章凝打量著瘦小羸弱的年輕姑娘。與路過的土家族當地人相比,她的打扮時髦許多,羽絨服牛仔褲,但在料峭的春寒里瑟瑟發抖,看上去弱不禁風。

    “我們之后的向導也是你?”章凝的問題仍是直擊核心。

    白落竹點頭:“我們村在神農架的西南角落,要去深山里面,路還遠著呢。不過我只負責帶你們到景區,剩下的未開發區域,可能就得你們自己走,我會留在景區等著接應,到時候有信號就聯系我。”

    轉過彎來,地勢漸高,水泥路面已盡,地上稀稀落落鋪著些石板,權做落腳。

    “這是我家,今晚先在這里歇歇吧,”白落竹伸手迎道,“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去山里。”

    章凝抬頭,仔細打量眼前奇特的建筑構造。

    這是鄂西土家族典型的民居建筑,與她在三星堆見過的干欄式房屋不同,正屋建在實地面,廂房三邊懸空,以柱支撐,下方堆放雜物,蓄養牲畜,所以名為“吊角樓”,而非常見的“吊腳樓”。

    白落竹的家應該近些年修繕過,除屋頂添些新瓦,其余柱梁包括地板都是杉木所制,刷過桐油,干凈敞亮,樓角飛檐翻翹,如燕雀之姿,展翅欲飛。

    白落竹引來人進堂屋,正壁下點著香,檀氣馥郁,筒中還有殘灰。屋中家具都是竹木制,桌椅簡單干凈。

    “隨便坐,我去準備熱茶,”她回頭笑道,“山里比外面可冷得多,你們肯定受不住。”

    這么多年來,去往神農架考察的人員前后也有好幾撥,她只當這幾位也跟以往一樣,是首都來的考古或生物學者,習慣北方城市暖氣,難捱鄂西北的濕寒。

    雖說他們年紀小了些,樣貌也出奇地多元化,但她自己這個剛大學畢業的,倒也做了村官。

    時代天翻地覆,什么變化都不足為奇。

    章凝在一側坐下,對面的墻上也是杉木,用細釘掛著些相框,照片中的人都各不相同,看上去似游客打扮。

    正中央其中一幅卻是全家福。是膠片相機拍出的彩色照片,劃痕磨損斑駁,右下角標有時間戳,拍攝于1999年8月。除老人長輩外,照片中還有一名女子,與女童時期的白落竹年紀相仿,兩人相貌相似,大概是姐妹。

    年輕姑娘提茶壺出來,注意到章凝探究的視線,便笑道:“這幾年偶爾有些游客來,我這兒地方大,有時候也兼做民宿。這些都是合影留念。”

    她遞來斟好的茶杯:“這是我們當地產的茶,名叫碧玉春毫,好喝著呢,不過要小心燙哦。”

    青瓷杯映著綠茶,碧色更重,相映成趣。

    不知是刻意避而不談,還是并未留意,白落竹沒有對墻上的全家福照片做出任何解釋。

    艾沙喝一口茶,聞言也跟著望去:“你和小時候長得好像啊。”

    白落竹的視線隨之落到照片上,微微斂笑:“是啊,大家都這么說,也說……我很像姐姐。”

    “她……”艾沙訝然。

    “當年南下閩粵務工,失蹤有些年頭了,一直沒音訊,”年輕姑娘臉上掠過一絲傷感,“不提這個。聽說你們這次來,也是想找野人?”

    “也不全是,”按照事先的說辭,Gareth微笑道,“主要是想了解收集一些神農架林區的地理水文和珍稀動物信息,方便回去進行研究。”

    白落竹點點頭,并不意外:“這深山老林的,危險得很,我們一般都不去,倒是隔幾年上面就會有人來。”

    “你們村有見過野人嗎?”章凝問。

    白落竹笑道:“那自然有。神農架大得很,不然也不會安排你們先來這里。四年前,野人來過我們村外的田里偷玉米,還留下過腳印呢,照片資料都是我整理提交的。”

    章凝想起當時在智者房中見過的那張彩照,想必就是出自她手中。

    “說起來,這事大家都覺得蹊蹺,以前野人的蹤跡都在林區北部被發現,還是頭一回跑南邊來,”白落竹回憶道,“當時還人心惶惶過一陣,都怕野人來搶東西搶人,好在后來再沒出現過。”

    “野人還會搶人?”章凝追問。

    白落竹點頭:“據說七八十年代還有婦女被搶去,生出來的孩子就是小野人。不過,這都是些民間傳聞,做不得真。”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現在天冷,又剛出節,景區也是淡季,游客不多,”白落竹站起身,“你們的房間就在樓上,隨便挑哪間都行,我還得去一趟村委,天黑之前回來做晚飯。”

    “有勞小姑娘。不用著急,”艾沙笑道,“我們有自己帶食物,你去吧。”

    白落竹見這幾人沒什么架子,又都好說話,原本以為他們是北京來的,還有些惴惴不安,現下疑慮不由煙消云散,便雀躍地背包離開。

    章凝放下茶杯起身,細細端詳墻上的照片。相框精心排布過,應該也有攬客的意思,絕大多數是在景區與游客的合照,看來白落竹兼職做導游也不是一天兩天。

    “章姐,照片有什么問題么?”艾沙問道,“看你一直很在意。”

    章凝搖搖頭,視線落在那張全家福照片上。當時的白落竹看上去也就七八歲,她姐姐也不過十三四歲,出落得苗條大方。兩人相貌的確相仿,正是青春年少,笑容燦爛無邪。

    “沒什么,只是覺得一個大活人失蹤,家里人這么多年沒找到,有點奇怪。”

    Gareth作為中國通,倒不覺得驚奇。

    “幾十年前交通閉塞,通訊也不發達,這種事其實不少見,互聯網上到現在還有很多家庭在尋親呢。”

    “嗯。”

    畢竟是旁人的家事,章凝也不深究。

    “先休息吧,明天開始,又是一段艱辛的路。”

    幾人放下茶杯,提行李上樓,Gareth的手機恰好開始在兜里拼命震動,惹得他一陣手忙腳亂。

    “章姐。”他直接遞過來,自顧自進房間,動作行云流水。

    仿佛他早知道對面是誰,也默認對方只想找誰。

    章凝一頭霧水:“喂?”

    “章凝?”陸霜也大為詫異。

    “咳咳……你們到了吧?”他掩飾著尷尬。

    “明天動身進山。”章凝嗯一聲,公事公辦。

    “我估計也是,”陸霜語氣猶疑,“山里大概率沒信號,你們……一切小心。”

    章凝沉默片刻。她并沒有留意到,電話另一頭很嘈雜,聽上去不像在辦公室。

    “沒事,那先這樣。”她草草掛斷。

    章凝進房間,放下行李。除登山、御寒裝備外,還有一個箱子是陸霜讓秘書辛希婭給她準備的個人用品,換洗衣物、梳妝保濕、衛生巾等一應俱全。

    上山下海幾個月來,倒是第一次有這么精細的行囊,像個真正的尋常游客。

    她自然也反對過,毫不意外地被陸霜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無奈接受。

    在北京休整這半個多月,過著與普通人基本無異的生活,章凝也有些不習慣。

    這次重新繼續任務,進入備戰狀態分泌的腎上腺素之余,卻還有些隱隱的擔憂。

    她搖搖頭,似乎想驅散一些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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