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接機
即便算上在首都機場盤桓的幾個小時, 一行人在北京也一共只待過半天,就匆匆再次踏上旅程。
從阿聯酋轉機,十幾個小時后, 疲憊的旅客踏上廊橋,前往海關。
“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跨國出差, ”通關的隊列中,Gareth揉著眼睛, 雙手合十, “盡管以前也經常出差, 但年紀大了, 熬不住。”
現在是北京時間凌晨三點, 開羅時間晚上九點, 國內的絕大多數人正在酣夢中。通關隊伍沿隔離線曲折回環, 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和艾沙站在其中哈欠連連。
他身后的章凝和陸霜卻反而神采奕奕, 完全不見疲態。章凝早就習慣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陸霜則不一樣, 他是經常報復性地熬夜,對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也很耐受。
Gareth從包里摸出兩顆薄荷糖,順手遞給同樣萎靡的艾沙:“你吃不吃?提提神。”
“謝謝。”艾沙驚異于他像百寶箱一樣的背包, “你怎么這都有?”
“上次吃完飯, 從餐廳前臺順的免費糖果, ”Gareth不好意思地笑笑, “隨手就塞進包里了。”
一共就兩顆,不多不少。
陸霜面露嗔怪, 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周圍擠滿膚色打扮不一的外國游客,這幾個人衣著休閑, 背著大包小包嬉笑交談,混跡于其中,看上去并不顯眼。
亞歷山大港是埃及第二大城市,也是最大的港口。正是炎熱干燥的春季,它毗鄰地中海,迎面撲來的晚風才有些咸濕清涼,吹散幾許暑意。
之所以沒有選擇降落首都開羅,是因為這座城市的特殊性質。
早在遙遠的公元前,這片土地還是漁民與海盜的居住地,僅有幾座不成規模的小村莊。當時著名的亞歷山大大帝需要尋找一片沃土,以建立嶄新的城市,加強希臘與豐饒的尼羅河谷之間的貿易往來,位于二者之間的亞歷山大港便成為不二之選。
在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七世時期,愷撒和后來的安東尼都曾與她在這座小城相會,后世與她相關的許多詩文傳說都發源于此。
“不過,當時的古跡絕大多數都毀于地震后的地質下沉,”Gareth念出手機上找到的資料,“說不定我們腳下某個地方,就存在古羅馬時代的神廟廢墟。”
艾沙點頭道:“如果想要找她的陵墓,從亞歷山大港出發向西直到馬留提斯湖,沿岸地區或許就是我們的目標。”
馬留提斯湖是一座咸水湖,坐落在亞歷山大港與地中海之間的狹窄地峽中。在圖書館找到的新聞中提及,考古學家哈帕斯發掘出克麗奧佩特拉時代錢幣、木乃伊的位置,就是在馬留提斯湖沿岸的奧里西斯神廟附近。
“聽起來就很費勁。”陸霜輕嘆一聲。若不是為躲避冰島總部潛入的來人,他也不至于這么匆忙地定下目的地。
“沒事,如果找不到,就當旅游度假也行,”艾沙笑道,“我還沒來過埃及呢。”
已近午夜,機場抵達出口仍然人群熙攘,接機、拉客的各色人群踮起腳尖,焦急地尋找自己的目標。
章凝一行人正向外走,冷不防旁邊閃出一道人影,拉住陸霜笑道:“陸先生!總算等到你了!”
章凝轉頭看去,見是一位身材曼妙的當地女性,約二十五歲左右,打扮入時,中文的口音很標準。
她亮出手中的接機牌,上方用馬克筆寫著陸霜的中文名,筆畫笨拙生澀,在一堆寫滿字母的紙牌中倒很是顯眼。
見陸霜有些疑惑,她眨眨眼:“你不記得我了么?陸先生!”
陸霜思索片刻,眼神漸亮:“卡密羅拉?!”
“是我是我!”她咧嘴大笑,張開雙臂。陸霜下意識一滯,忍不住偷瞄一眼身后的章凝。
他知道這是禮儀,也沒有拒絕,只是雙手虛環縮著身子,任對方抱抱自己的肩,立即分開。
“多年不見,我有點沒認出來,”陸霜回頭招呼其他人,跟在卡密羅拉身后向外走去,又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們。”
“你們好!”卡密羅拉的膚色不算很黑,長相明艷,笑容燦爛,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是我之前的導游卡密羅拉,當地人,在中國留過學。”陸霜說道。
艾沙一向親和友好,立即迎上前去和她攀談。Gareth和章凝落在后面,略微顯得有些疏離。
“你這次來,也是想旅游嗎?我可以帶你去看金字塔!”卡密羅拉熱情地問陸霜,“反正你的一切問題,都包在我身上!”
艾沙看看陸霜,答道:“是的。我們想從亞歷山大出發向西,往馬留提斯湖的方向看看。”
卡密羅拉引他們去到停車場,陸霜坐在副駕,剩下三人坐后座。
“你想徒步自由行?”她將接機牌扔進后備箱,發動汽車,“現在是春天,那邊經常會有沙暴,天氣不好哦。”
陸霜笑著點頭:“沒關系,你幫我們規劃路線,我們可以自己去。”
卡密羅拉夸張地瞪眼:“那可不行!自由行本來就很危險,如果沒有當地人帶路,你肯定會被困死在沙漠里的!”
她一直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就算章凝再鈍感,也意識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
“我先送你去旅館,”卡密羅拉渾然不察,“明早我再去接你們,帶你在亞歷山大逛逛。”
章凝不以為意,搖下車窗,望向窗外的城市。作為地中海畔的熱帶海港,晚上十點的夜空仍然呈出墨藍色,路邊種滿高大筆直的棕櫚樹,海風輕拂,含香送涼,倒有幾分愜意。
只不過隨著風在車里的流動,幾縷異香也隨之飄到章凝鼻間。
那是卡密羅拉身上的花果甜香,混著陸霜常用的淡淡古龍香,糾纏輾轉。
她淡淡挑眉,什么也沒說。
車在旅館門口停下,卡密羅拉幫著陸霜辦入住,Gareth和艾沙登記完畢后,就提著大包小包進房間。
為安全起見,他們這次沒有分開住,預訂的是旅館最大的套房,按性別兩人睡一間。
房間不算很大,打掃得雅致干凈,四壁和天花板都是中東常見的土黃色磚石,梁柱纏繞繁復流轉的浮雕,又夾雜著些羅馬風情。
亞歷山大城歷史悠久,幾千年來曾經歷過數個文明的洗禮,古埃及、古羅馬、阿拉伯人和奧斯曼帝國,以及后來的英國殖民者都在此駐留過,體現在建筑風格上也頗有特色。
“陸霜還沒回來?”艾沙收拾停當,回頭問道。
Gareth搖搖頭:“沒呢。”
“我說,陸霜一向這么受人歡迎嘛?”艾沙促狹地笑。
Gareth偷瞄一眼章凝,見她毫無反應,點點頭:“你說呢?”
“嘖,小姑娘啊。”艾沙笑嘆。
章凝表情平靜,似乎完全沒聽出他們話里話外的深意。
陸霜正好開門進來,見眾人表情異樣,不由摸摸鼻尖,有點不自然地解釋道:“幾年前陪我爸去開羅出差,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卡密羅拉是當時的隨團導游。沒想到這次官方安排的向導是她,我也很意外。”
“在亞歷山大這種地方,能找到的中文導游可能確實沒幾個。”艾沙表示理解。
“她會和我們一起去?”章凝比較關心這個。
“那必然不行,”陸霜立即搖頭,“她雖然是當地導游,也不一定走過這種非人類的危險路線,何況有她在,我們要做的事也不方便。”
“不過依我看,你恐怕很難甩掉她。”Gareth看熱鬧不嫌事大。
“放心吧,我自有辦法。”陸霜笑道。
多年來處理這種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他早已駕輕就熟。
左顧右盼確認安全后,陸霜向前傾身,朝眾人招招手,示意幾個人團團圍坐。
“這次來得太倉促,我們沒有時間做詳備的情報收集,”他壓低聲音,“嗅到味道的蒼蠅很快會找來這里,一切情況都未知,之后只能隨機應變,盡量低調行事。”
艾沙點點頭:“我在來的途中也有找到一些資料,待會可以跟大家分享同步一下。”
陸霜拿過矮幾上的瓶裝飲用水,忽地想起什么,沒有直接喝,而是揚起手來檢查瓶蓋,確保沒有被提前動過手腳。比起以往的行動,陸霜這回神情緊張,肉眼可見地謹慎許多。
他神神秘秘地說:“剛才我和卡密羅拉在大廳聊天,順便打聽情報。她證實2011年的那段新聞的確是當地官方通報過,不是無中生有。”
“據傳說,克麗奧佩塔拉在位的時候,曾宣稱自己是埃及女神伊西斯的化身,也就是冥神奧里西斯的妻子,所以她的金字塔確實可能在奧里西斯神廟遺址的附近。”陸霜繼續說道。
艾沙接過話茬:“不,不一定是金字塔。雖然她是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但她其實是古希臘人,所以陵墓也可能是神廟。”
“說到金字塔,至今流傳的很多未解之謎中,有一些確實非常符合殘體附近區域的特征,”艾沙若有所思,“圖坦卡蒙金字塔曾發現過古埃及匕首,制作材料與隕鐵相似,遠超出當時的科技水平。另外,金字塔的建造方法、設計精確度,甚至內外物體不腐的謎團,也至今還沒有令人信服的科學解釋。”
“匕首……”章凝抬起頭,喃喃道,“有圖片么?長什么樣子?”
艾沙不解地看她一眼,身邊的Gareth適時遞過手機:“你看。”
藏于大英博物館的圖坦卡蒙金字塔出土文物里,有一把光潔如新的匕首格外顯眼。
艾沙湊過去一看,驚訝道:“章姐,這個很像……”
“很像星蝕。”Ga* reth補充道。
章凝接過去看,不由也微微吃驚。
“確實……幾乎一模一樣。”
“當時‘飛鳶’星艦上,有什么與它相關的圖紙或者物體么?”陸霜問。
章凝沉默良久,點點頭:“有。它可能就是我的。”
她語氣沉肅:“這是我十六歲時,父母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塊墜入雷柏星大氣層的鐵隕石制成。后來基地配發星蝕,我就只當做紀念物帶在身邊。”
當初“飛鳶”失事,逃出黃浦江后她曾試圖尋找,但它并不在隨身裝備里。性命攸關時她無暇多想,只以為它已經獨自沉入江底。
“圖坦卡蒙金字塔已經基本被發掘完畢,所以殘體應該不在里面,”艾沙說道,“而古埃及歷代法老里,只有末代克麗奧佩特拉的陵墓最為神秘,至今無人找到。”
如果圖坦卡蒙金字塔中發現的文物就是她的匕首,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我們這趟來對地方了。”章凝喃喃道。
第112章 流沙
從海港城市亞歷山大向西, 便進入廣袤的沙漠地帶。
北非春季的風卷起黃沙,遮天蔽日,迷亂雙眼。烈炎灼灼, 身下的駱駝不緊不慢地踱步,艱難跋涉于沙丘溝壑間。
非洲沙漠地帶天氣多變, 砂質地面疏松流散,越野車望洋興嘆。陸霜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從城里高價租得現今已不多見的駝隊。
飛沙漫漫, 暑熱蒸騰, 吞咽時喉間刀割一般澀疼。駱駝一步一陷, 人被曬得頭暈目眩, 駝鈴也漸漸模糊悠遠。
目前為止, 章凝的終端還沒有響應。
艾沙抹去儀表盤上的厚重浮灰, 看了一眼GPS導航。奧里西斯神廟遺址距離亞歷山大港市區并不算遠, 他們已經出發五個小時, 按照計劃,約摸黃昏時分能抵達。
章凝舉目遠望, 指向不遠處的低矮土丘:“馬上就到正午,先休息吧。”
山壁約百米高,風卷起砂石, 簌簌朝著面罩撲打。陸霜頂風將駱駝牽到背陰處, 支起行軍帳篷。眾人在氈毯上席地而坐, 取出干糧吃午飯。
“話說那位卡密羅拉姑娘, 你是怎么解決的?”Gareth促狹地笑問。
提及這個話題,艾沙不由嘴角浮起笑容, 投來八卦的目光。陸霜神色復雜,下意識偷偷瞟一眼章凝。
為方便行事, 他們這回都作當地人打扮,面部用頭巾口罩擋得結結實實,以防風沙。
章凝低頭取下礙事的行裝,抖落塵土。她眼觀鼻鼻觀心,小口吃著當地產的干饃,像是完全沒聽見。
“喲?不想說?”艾沙見陸霜不回答,笑著追問。
都是奔三的成年人,誰能看不出來那姑娘對陸霜舉止異樣,本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就想讓他出糗。
陸霜遞水壺給Gareth,不以為意。
“今早有個臨時的急單聯系她,價錢是我的三倍,”他笑道,“她給我打電話道歉退錢,我沒怪她,原先的酬勞也照付,她自然很開心,問題解決。”
艾沙眼珠一轉:“這個從而天降的肥單也是你安排的吧?”
陸霜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先不論卡密羅拉作為不相干的無辜路人,參與他們的行動合不合適,光想象她在章凝面前七嘴八舌的模樣,陸霜就尷尬得腳趾摳地。
咬下一口梆硬的干饃,他抬眼望向帳篷外。黃沙無休無止,打著旋兒盤踞在地,像惡鬼嘶嚎,張牙舞爪。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比起剛才,風沙似乎又大了些。
“能用錢辦好的事兒,都不是事兒,”他輕嘆一聲,“可惜世界上多的是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章凝斜睨他一眼,若有所思。
抵達亞歷山大港才幾天,陸霜絲毫沒閑著,采買裝備、疏通關系、打點人脈、收集情報,一切都安排得服帖妥當,并以最快速度拿到當地的考古行動許可,向茫茫大漠進發。
沒有總部的背書和支援,陸霜在國外似乎也同樣吃得開。考慮到他年紀輕輕,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她不知道的是,這些看似簡便快捷的雜務,背后依托的是陸霜多年的苦心鋪墊與籌謀。
“是不是我的錯覺,風沙好像變大了?”陸霜攏了攏衣服,轉移話題。
艾沙跟著抬眼望去,搖搖頭:“不應該啊,臨走我們看過天氣預報,特地挑的今天。”
章凝眼尖,立即站起身來,臉色微變。她俯身收起攤開的食物器具,沉聲道:“沙塵暴。”
從小在雷柏星長大,她對沙塵暴再熟悉不過。
眾人一驚,立即各自行動,分頭避讓。
短短幾秒間,天際線處的沙浪已清晰可見,連綿膨脹,高接蒼穹,如銅墻鐵壁,又像千軍萬馬,正在極速向幾人所在的位置推進。
風猛烈地搜刮地面,插入沙地的帳篷支柱瑟瑟發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啜吟。
陸霜拔出支柱,勉強控制身形,收起帳篷高聲喊道:“快去坡下!”
他一張嘴,狂舞的風沙立即灌進口中。他不由暗罵一聲,咳出干澀的沙土,忙不迭將面罩拉上。
呼嘯的風沙中,眾人紛紛收拾家當,頂風背著裝備,艱難地向幾十米外的山丘下移動。
原本萬里無云的晴空陡然變得昏黃,視野能見度大為降低,駱駝們也不安地跺腳。章凝一把扯過韁繩,拖著它們跟上其他人。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沙塵暴的前浪已經滾到眼前。
狂風卷起沙塵,像快刀斬亂麻。漫天黃沙翻滾咆哮,撕裂炙熱的空氣,砂礫如同槍林彈雨,打在后背生疼。耳邊嘈雜的聲音混成一團,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壞。
“快!”章凝有條不紊地指揮其他人避險。
陸霜艱難地收好帳篷,落在最后,章凝頂風奪過手里的行裝,正要拉他,陸霜一回頭,卻見茫茫黃沙已在眼前,來不及思考,干脆攬過她就地臥倒。
“蓋上!”陸霜扯過防塵布撲在章凝頭頂,兩人掩住眼耳口鼻,背朝天匍匐在沙地里,閉著眼,像埋進沙子的鴕鳥。
耳邊風沙呼嘯,章凝緊緊扯住防塵布一角。砂礫雨點般密密麻麻砸在后背,仿佛千軍萬馬從身上踩過,四肢百骸幾乎要被踏為碎片。
風聲像凄厲的挽歌,塵沙灼熱細碎,埋過風鏡鏡片,很快在臉側積成厚重沙堆。
章凝閉目等待,心下暗暗思忖。
北非春季沙塵暴多發,他們早有了解,特地提前看過氣象預報才定在今天動身。
雖然沙漠地帶往往變化無常,但這種難題早已被現代氣象科技攻克,不太可能突然出現脫離預測的極端惡劣天氣。
不過……如果這場沙塵暴是人為觸發或控制的,再精妙的氣象儀器也束手無策。
當初在EDF百慕大荒島基地時,她和艾沙曾得出猜想,或許存在某種至高意志能控制太陽電磁風暴。對于它而言,引發一場局部地區的沙塵暴,可能也只是小菜一碟。
這個結論并未得到過證實,且超出章凝的科學認知,她一直沒有真正擺在臺面上思考權衡。
然而現在,或許是該認真想想的時候。
因為或早或晚,她和這雙背后的手之間必有一戰,屆時以區區幾個人類的力量,要如何與之抗衡?
正思忖間,耳邊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陸霜微微抬頭,從縫隙間向外望去,戳戳她:“停了。”
章凝抬起上半身,掀開頭上的防塵布,砂石簌簌抖落。視野間黃沙飄散,天色清明許多,風力也有所減緩。駱駝們跟人一樣趴伏在沙地里,安靜地反芻咀嚼,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Gareth和艾沙慢慢爬起來,忙著拂落頭上和臉上的落沙,被塵灰嗆得連連咳嗽。
“沒事吧?”陸霜站起身,清點駱駝和物資。
艾沙搖搖頭,正要開口,章凝一眼瞟見她身側的異樣,立即喊道:“退后!”
艾沙心覺不妙,立即轉頭回望,就在身邊幾步遠處,沙地陡然像水一樣流瀉塌陷,昭示著不祥的信號。逃跑已經來不及,她直接后仰倒向地面,以仰泳的姿勢,雙手劃開沙堆試圖遠離。
比起垂直站立,這樣能最大程度地增加接觸面積,減小壓強,是常見的流沙脫困方式。
然而黃沙如海水般柔軟流動,很快淹沒艾沙的小腿,她的身體失去平衡,仿佛某種怪物盤踞在沙底的洞穴中,正伸出長舌卷入食物。
“你們快走!”她艱難地喊道。
流沙看上去速度不快,但吞吐堅決而不容抵抗。只在瞬息之間,章凝趕上前時,只能看見她的頭部和兩只手還露在外面。
Gareth找到鋼繩,立即拋出手,大喊:“抓住!”
艾沙摸索著抓到鋼繩,Gareth順勢纏上幾圈,繩端立即被繃成直線。
“堅持住,我會救你出來。”章凝語氣沉著,伸手攔住躍躍欲試的Gareth,搶過他手中鋼繩,飛身躍上后面低矮的土丘。
土丘是風化砂巖,相對更堅實安全,也便于發力。她將星蝕咬在嘴里,單手一絞繞幾個圈,捆住自己的腰。鋼繩約呈45°角,從斜上方拉著艾沙。
但艾沙仍在持續下沉。她不可避免地開始有點慌亂,深呼吸一口,緊閉雙眼。
黃沙從頭巾和面罩的邊緣瀉入,搶奪本已不寬裕的呼吸空間。
陸霜忙著將Gareth帶離危險區域,分身乏術,只得喊道:“盡量躺倒!”
“艾沙,注意配合我的頻率,”章凝冷靜地吩咐,“雙手慢慢劃開沙子。”
身上的沙堆有千鈞重,胸口被擠壓得厲害,肺里的空氣漸漸所剩無幾。眼前一片黑暗,砂礫滾燙炙熱,像烈火烤著四肢百骸。
流沙緊咬著她的身體,吞噬的力度綿密深重,仿佛沙漠下的巨獸舍不得放走入口的獵物,與鋼繩另一端的章凝拉鋸抗衡。
風中裹挾著細沙,無情地撲上額頭,與落下的汗粘為一體。章凝一聲不吭,手指被勒得發白。
然而流沙不容分說,像黑洞般堅決而迅速,將艾沙吞沒。露在沙面的手指最終徒勞地滑落,留下的抓痕也很快被撫平。
沙地很快恢復無蹤,波紋彌息,平整如鏡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艾沙!”Gareth紅著眼大喊。
一個大活人數秒之間就被殘忍吞噬,只有鋼繩深深陷入地面,似乎還能嗅見一絲她存在過的痕跡。
向來溫和從容的Gareth眼眶充血,在陸霜懷里不管不顧地掙扎,想撲上前去救她。
“你冷靜點!”陸霜攔在他身前,又轉頭喊道,“艾沙,別害怕!控制呼吸,別吸進去沙子!”
章凝沒有放棄。她暗暗咬牙,手上緩緩加重力道,向后收緊鋼繩。
流沙是沙漠中除沙塵暴的頭號威脅。人一旦被卷入,越掙扎越深陷,需要保持沉著冷靜用綿力對抗,否則不僅性命堪憂,更會尸骨無存。
幸運的是,雖然已經徹底看不見艾沙的蹤影,但她并沒有松手。
作為野外生存愛好者,艾沙看過不少攻略視頻,知道一些基本技巧。最初的慌亂后,她很快鎮定下來,盡量控制四肢,緩緩撥開周圍的流沙,為自己爭奪一些喘息的空間。
“干得漂亮!我看見她了!”陸霜放開漸漸冷靜的Gareth。
漫長的十幾秒后,艾沙的身影終于從流沙中再度浮現。
“抓住!”Gareth立即拋出另一段鋼繩,纏住她的左手,和章凝一起配合幫艾沙自救。
“有戲!有戲!”陸霜也正忙著搶救邊緣陷落的裝備,見狀大喜。
眼看艾沙終于露出半身,Gareth趁陸霜不注意,丟下繩子跑過去。
艾沙向后抓住流沙下陷區的邊緣,終于被Gareth拔出來,連滾帶爬逃離危險區域,脫力地躺倒在地。
“呼……我差點以為……”Gareth也筋疲力盡,語無倫次地說,“沒事吧?”
艾沙露出疲憊的微笑:“還活著。”
章凝默默松一口氣,幫她解開鋼繩,拂落臉上的層層黃沙。
劫后余生的艾沙仰躺在沙上,被灼人的烈日刺得張不開眼。她張嘴大口呼吸著,第一次發現炙熱的空氣這么香甜。
“洗個臉,”陸霜遞水過去,“你的耳朵口鼻應該都進過沙子。”
艾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勉強被章凝扶著坐起來,接過水壺。
“剛才我真的被嚇到……”Gareth心有余悸。
艾沙微笑道:“比起我們之前經歷過的,這倒也不算什么。”
“問題主要出在名字,”陸霜一本正經地接話,“你名字取得不好。”
艾沙一愣,Gareth噗嗤一聲笑出聲:“什么破諧音梗……你真的好冷啊。”
灰頭土臉的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不由相視大笑。
日頭正盛,幾人在小丘下的陰影處休整片刻,直到陽光稍稍收斂,才繼續前行。
沙塵暴結束后,仍在沙丘上留下波紋,仿佛海上的微瀾。陽光將騎著駱駝的旅人身影投在浪間,像是某種刻印畫。
無人知道這茫茫沙漠下,還有多少危險暗藏潛伏。
“誒,你們看!”駱駝緩緩步上沙丘,艾沙忽地抬手指向前方。
章凝放眼望去,不由心下一凜。
與千年前別無二致的沙漠中心,竟隱約出現一座古樸巍峨的城堡。
百米高的城墻由巨石壘制,歷經歲月洗禮仍然矗立,在陽光下反射出輝煌的燦金光暈。風從城外掠過,帶起半人高的沙霧,仿佛威嚴的法老驅使千軍,引萬人來朝。
陸霜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
章凝沉默良久,問道:“那是……古城遺址?”
第113章 古城
落滿塵土的屏幕上, 谷歌地圖的加載圖標兀自跳動,歡快而無用。
“沒信號了。”Gareth放下手機,輕嘆一聲。
“導航也失靈。”艾沙收起GPS儀表。
陸霜并不意外:“熟悉的劇情。”
望遠鏡的視野里, 神秘的沙漠古城縹緲遙遠,但并未消亡于飛揚的塵土中, 反而被落日余暉擦亮輪廓,更為清晰。
章凝展開紙質地圖, 古城對應的位置也是一片空白。“如果遺址真實存在, 那么多來過的考古學者應該早就有所發現才對。”
“難道是海市蜃樓?”陸霜問。
“過去看看。”她不再猶豫, 催動駱駝。
經常野外探險的朋友都知道, 望山跑死馬。沙漠地形平坦, 視野開闊, 看似近在眼前, 等最終抵達也已過去快一小時。
金烏漸漸西垂, 朔風涌起, 暑熱褪去,溫度驟然速降。
嗚咽的風聲中, 若有若無地夾雜著一些不祥的噪音。
為首的章凝舉起手來,低聲道:“有槍聲。”
“啊?我沒聽見,”陸霜驚疑, “這地方荒無人煙, 哪來的槍聲?”
“我也沒有。”艾沙搖頭。
章凝望望天色, 蹙眉道:“先就地扎營, 留下駱駝和物資,我們徒步摸過去。”
常人的感知遠不如她敏銳, 向來早信服不已。于是沒有異議,個個貓腰弓身, 向幾百米外的古城快速移動。
落日西沉,長風獵獵,暮光從透黑的地平線上像箭矢一般射來。茫茫金沙中,千年前的遺跡靜立如峰岳,輪廓在逆光中越發清晰。
“暫時沒發現有活物跡象。”
章凝薄唇緊抿,漆黑的雙眼銳利如隼,緊盯目標。前有突如其來的沙塵暴,又遇到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沙陷阱,眼下突然出現的詭異古城遺址,耳邊若有似無的槍聲……
這一切都昭示著,這片沙漠或許并不簡單。
“確實有槍聲,”艾沙側耳駐足,驚奇道,“沒聽錯。”
陸霜也捕捉到動靜,點點頭:“制式武器,精良統一,但交戰另一方似乎沒動作,很奇怪。”
如果對方沒有同等武器,必然早已落敗結束戰斗,不應該還能拉鋸這么久才對。
章凝矮身藏在沙丘后,挪動望遠鏡的視野。太陽像咬過的蛋黃,將小半邊天空暈成緋橘色,猶在奮力與侵城略地的黑暗展開斗爭。
槍聲越發清晰,此起彼伏如海潮。逆光的暮色下,以章凝的目力隱約還能捕捉到古城上空子彈劃出的火線,以及不時騰起的硝煙。
她抬頭正要動身,恰在此時,夕陽終無力掙扎,徹底沉下地平線。身邊陡然一黑,沙漠被暮色籠罩,古城也隨之陷入暗夜。
“它……不見了?!”艾沙低聲驚道。
章凝神情一凜,舉起望遠鏡張望,短短十幾秒間,古城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遺址的位置,只余數十堆神秘的赭黃色怪石,層層環繞包圍,呈某種詭秘的陣型排列,像是人為布置的陣法。
凜冽的風聲中,死一般的寂靜蔓延。
“這是……”Gareth臉色有點難看。
章凝做個手勢,示意他駐足傾聽。
幾分鐘后,槍聲再度響起。
“走,去探探。”章凝提刀在手,從藏身的沙丘后起來。
Gareth也拉開槍栓保險,低聲說,“我去側面包抄。”
此次行動匆忙,來不及調運更精良的裝備,在域外沙漠與不明勢力短兵相接,無論是敵是友,恐怕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火星迸射,彈殼四處飛濺。借著硝煙的掩護,章凝無聲繞進巨石,很快找到其中一個火力點。
“……”血汨汨染紅沙地,死者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
“卡卓?!”對方很快有人發現同伴啞火,但下一句問話沒出口,同樣撲倒在地。
Gareth出色地完成他的任務,一如既往。
“外面有敵人!”活著的人嚷起來,語氣飽含驚恐。
地道的英語口音。
一波更為密集的猛攻。章凝抓住死者的后心,將他從地上提起來,自己矮身蹲在巨石后。
“有人冒頭!”對面大叫,“開火!”
血花和彈片飛濺,尸身撲簌作響,碎成狼藉的爛肉。
硝煙散去,巨石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彈孔,卻無人現身。敵方很快發現上當受騙,擊中的并非活人。
“見鬼!這地方肯定不對勁!”有人命令道,“撤退!快撤!”
對方鏖戰已久,彈藥消耗大半,再強攻落不著好處。借著薄暮掩護,十幾個人影倉皇逃離,向沙漠西邊奔去。
“不用追。”章凝松手,用作擋箭牌的尸體仰面摔倒。毫不意外,從身材和服色打扮看,是雇傭兵。
“‘黑曼巴’的人。”不遠處的另一方巨石后,陸霜判斷道。
章凝將刀尖的血跡在沙地上蹭干凈,側身背靠巨石,抬手示意。
其他人點點頭,各自從藏身處靠近中心,配合她包抄。
不費一顆子彈,卻能跟裝備精良的雇傭兵長久周旋拉鋸,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人還是某種怪物?
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想知道。
來到巨石陣中央的沙地,地面凌亂狼藉,彈殼堆成小山,顯然,這里是火力受擊中心。但四周空空如也,沒有發現任何血跡。眾人面面相覷,章凝不由皺眉。
“難道這幫人中幻術了?”陸霜攤手,“一直在跟假想敵打得有來有回?”
聯想到突兀出現的古城遺址,倒也不是不可能。
“再找找。”章凝低頭檢視,撥開沙地尋找線索。
艾沙默默掐一把自己的手臂,真實的痛覺提醒她,這也不是幻境。
章凝舉目端詳。天色已晚,沙城中處處陰影叢生,堆疊的巨石方方正正,有人為開鑿雕刻的痕跡,但早已風化嚴重,辨認不出年代。
“這些石頭……看起來存在某種順序。”艾沙喃喃道。
像是某種祭拜儀式,或表示敬意的禮節。
“如果沒有隱患,不如我們在這里安頓一夜,明天日出之后再趕路。”Gareth建議道。
章凝點點頭,輕嘆一聲,沒有什么發現。
但就在此時,眼角閃過一絲白影,她霍然轉身。
“誰在那里?!”
眾人反應過來之前,章凝已縱身追過去,趁對方逃走之前,抓住一抹衣角。
刺啦——
兩相拉鋸下,衣料撕裂,對方被腳下碎石絆倒,跌落在地。
“……”章凝收回手,觸感柔滑細膩,是某種絲質。
怎么看也不像適合沙漠的行頭。
她望向對方,謹慎地保持距離,沒有繼續靠近。
“什么人?”眾人趕上前來,Gareth舉起槍對準那抹暗影。
濃重的夜色中,一襲白衣的年輕女子緩緩回過頭來。及腰的長發烏黑濃密,精致如緞面,仿佛全然沒有沾染到沙塵;她臉上也很干凈,膚如蜜蠟,高鼻深目,眸光像黑曜石瑩然流轉,明艷不可方物。
章凝很少注意別人的長相,但這女子的驚人美貌,著實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她扶著身旁的巨石,慢慢站起身,琥珀色的雙眸驚慌而警惕,又仿似噙著淚光,望向打量自己的幾個人。
“你是誰?他們為什么追殺你?”章凝問。
年輕女人不答話。她看上去也就二十五歲上下,舉手投足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瀲滟風情。
“你一個人進沙漠?”Gareth好奇地說。
她仍然沉默著,似乎在挑選合適的理由。
“我試試。”艾沙低聲說,將槍交給Gareth,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
她一步步試探著上前,見對方不逃,便在距離幾步外停下,溫柔地說:“我叫艾沙,你叫什么名字?”
“柯莉歐。”年輕女人沉默片刻,答道。她的英語生澀,帶有某種奇特的口音。
艾沙留意到,她的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聲音里有極力隱藏的虛弱。
“好的,柯莉歐,你需要幫助嗎?”艾沙繼續說道,“我們有食物和飲水。如果你獨自留在沙漠,基本不可能活下去。”
年輕女子沉默良久,不易覺察地向后退縮。艾沙好整以暇,耐心等待答復。
“我們沒有惡意,”Gareth也將武器放下,敏銳地指出問題核心,“你受傷了。”
雖然柯莉歐極力掩飾,但他說得對。她不逃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剛才摔倒時腳踝扭傷。
一個人手無寸鐵,腳上還有傷,在茫茫沙漠里能走出去的概率幾乎為零。
年輕女子猶豫著,舔舔干裂的唇瓣,終于點點頭。
“你等等,我們給你拿食物和水,”艾沙松一口氣,轉身向章凝使個眼色,“我和Gareth先幫她料理傷處。”
章凝會意:“陸霜,我們去帶駱駝和裝備。”
陸霜求之不得,立即點點頭。
兩人走出很遠,章凝回過頭,仍能看見巨石縫隙間透出一抹瑩白倩影,縹緲美艷,像籠罩著柔和的光暈,跟身邊滾滾黃沙鮮明對比,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真奇怪,這姑娘看著柔弱得很,沒事來沙漠做什么?”陸霜搖頭道。
“她的四肢沒有訓練痕跡,”章凝說,“可是身上除扭傷外,也沒有血跡和傷口。”
就是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性,卻讓武器精良的雇傭兵隊伍無功而逃,怎么都說不通。
“你確定那些是‘黑曼巴’的人?”章凝問。
“當然,我什么時候看走眼過?”陸霜笑道,“他們用的槍械制式,跟神農架那伙人一樣,其中幾個的正臉我還在景區監控見過,不會錯。”
抵達之前的臨時營地,章凝收拾行裝,牽上駱駝。
“我們這次臨時決定出國,一切行程都是機密,他們怎么這么快就能嗅到味兒跟過來?”
夜色已深,沙漠溫度驟降。凜冽的晚風迎面搜刮,遍體生寒,陸霜不由攏緊衣服。
“我一直感覺背后有某種神秘力量,”章凝渾然不察,“我們的每一步動作,好像都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
無論是伊迪絲失蹤之前提到過的名字,似乎能凌駕于神明之上的施奈德,還是世界各地EDF基地四年前接連發生的怪事,甚至這次突如其來的沙塵暴,所有信息都指向一個恐怖的結論。
“我們的對手之強大,可能超出想象,”章凝說,“甚至可能超出現代物理學的范疇。”
“想想柯莉歐的出現,這個猜想倒也不離譜,”陸霜哂笑,“畢竟她的存在本身就不太科學。”
以一個凡人的血肉之軀,怎么能安然深入沙漠腹地,又抵擋槍林彈雨而毫發無傷?
心事重重的兩人回到石城中,Gareth和艾沙已生起火,驅散夜晚的深寒。
火光熊熊燃燒,柯莉歐光腳坐在一旁,蜜蠟般的膚色泛著溫潤,雙眸隱在陰影里,隨之明滅變幻,難以捉摸。
艾沙的攻心術卓有成效,她的神情放松不少。但看見章凝和陸霜回來,她又恢復沉默。
“喝水。”章凝遞過去水壺,又掰下半塊干饃。
柯莉歐遲疑一瞬,接連猛灌好幾口,顯然早已脫水。
“謝謝。”她點點頭,慢慢地啃食干饃。
“你怎么會一個人進沙漠?”章凝問。
艾沙抬頭:“她說,來找東西。”
“找東西?”章凝神情一凜。
“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找。”柯莉歐失落地抬頭,琥珀色的眼眸蒙著霧氣,像倒映著天上粼粼的星光。
Gareth不敢看她,連忙轉開目光。
“那你準備去哪里?”章凝溫聲。
柯莉歐茫然地盯著火光,定定地出神。
“去埃及。”
她輕啟紅唇,說出一個奇怪的答案。
“可是這里就是埃及啊?”艾沙失聲訝然道。
第114章 詛咒
艷陽。烈火。金沙。
毒蛇。匕首。鮮血。
她看見海上波瀾壯闊, 鉛云低沉如鐵幕,森嚴的艦船延伸向天際;身著銀甲的騎兵高舉矛戈,長驅直入撕裂城墻, 如利劍徑直刺入古城的心臟。
她看見無數手起刀落,沖天的血色像曼珠沙華, 在地中海南岸絢爛開放;雕花繁復的純金門扇次第傾塌,塵灰轟然飛揚, 水晶花瓶墜地碎為齏粉, 侍女們面色慘白, 失聲尖叫如鬼哭狼嚎。
她看見鮮艷的毒蛇蜿蜒游入宮殿, 在神像的肩膀立起棺材形的三角尖頭, 吐出鮮紅分叉的蛇信;匕首刺入心臟, 血汨汨流瀉一地, 混合著熏香散出令人作嘔的腥臭。
她看見祭司口中念念有詞, 黑金的祭書上密密麻麻寫滿不知名的咒文;赤身的遺體右手置于胸前, 自小臂以下的部分卻不見蹤影;匠人纏上長長的繃帶,將不知名的器官洗凈打包放入甕瓶;為死者最后送行的人們肅穆靜立, 空氣中彌漫著牛奶、葡萄酒、沒藥與桂皮等香料糾纏的氤氳香氣。
她竭力試圖看清死者的面貌,卻駭然發現層層纏繞下的五官已被損毀,血液流凈, 皮肉干枯, 再難以分辨生前模樣。
但不知道為什么, 一股異樣的熟悉感卻如窸窸窣窣的蟲潮, 從腳底爬上她的脊背。
耳邊仍然回蕩著祭司們虔誠的喃喃低語,像沙漠里卷起砂礫的風聲, 又像暗中觀察的神明在竊竊私語。
這是久遠文明的轉生儀式,還是某種惡毒的詛咒?
她茫然地眨眨眼, 環顧四周。
簾幕低垂,兩千年前的古城燈火連綿浩蕩,不時遙遙傳來異國將士宴慶飲酒的歡呼。無人在意死神徘徊的角落,更沒有人發現這位藏在陰影中的不速之客。
累累沉金掩不住死亡的腐朽灰敗,明明是端嚴沉肅的場合,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而后石門落下,阻隔一切探究與不甘的視線,血腥的秘密被塵封兩千年。
“……”
章凝醒來時,發現自己滿額大汗。
她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起身撩開帳篷,被迎面刺來的陽光激得微微瞇起雙眼。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日頭已懸得有些高,沙丘連綿起伏,被晨風裹挾向遠方緩慢流動。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夢中的情景似乎也被茫茫黃沙掩埋,恍如隔世,尋不見一絲痕跡。
“睡得好嗎?”
章凝回頭,見陸霜正從另一頂帳篷內探身出來,嘴里還咬著半個干饃,跟往常一樣沒個正形。
她恍惚片刻,點點頭,收斂心神:“其他人呢?”
“Gareth還在睡。”
章凝這才記起,他們昨夜扎營分別睡下,為安全考慮,自己睡在最外側,出來時仍有些神游天外,并未留意其他人。
“柯莉歐……”陸霜欲言又止。
那位奇怪的年輕女性,昨晚剛剛被他們救下。
從記憶深處被撈出的名字,令章凝徹底清醒。
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她立即轉身,撩開帳篷的門簾。
艾沙背對著自己睡得正香,似乎并未被驚動。帳篷最內側,用以保暖的毛氈疊得方正整齊,仿佛從沒有人來過。
章凝心下一沉,彎腰進去兜一圈,陸霜見她臉色不太好,也跟著走近,但仍然禮貌地站在外圍保持距離。
章凝無功而出。
“……不見了。”
“人不見了?!”陸霜大為吃驚,下意識轉身望向四周的沙原,“茫茫沙漠,她身上又有傷,能一個人走出多遠?”
章凝搖頭:“奇怪。”
她向來警覺,睡眠很淺,如果柯莉歐半夜離開,不可能不驚動睡在門口的她。
“檢查物資和飲水。”她沉聲道。
柯莉歐什* 么也沒有帶走。陸霜繞著營地來回轉圈,仍是一個人影也沒見。
或許是動靜太大,艾沙和Gareth也接連醒來,各自分頭去找,同樣無功而返。
“來得詭異,走得也詭異。”艾沙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什么身份來頭?”
章凝低頭思索片刻,再抬眼時,已恢復如常模樣:“無論她是誰,有什么目的,不會影響我們尋找殘體的行動。”
“也是,”陸霜揚眉笑道,“如果我們的目的地一致,就還會再遇到,甩也不甩不掉。”
“等等……”艾沙忽地打斷他,眉頭緊皺,“你們有沒有發現……”
陸霜驚覺:“古城呢?”
不僅昨天黃昏時見到的古老石城蕩然無存,連睡下時的巨石迷陣也消失無蹤。眼前開闊曲折,沙丘連綿延伸向天際,仿佛置身于異世界。
自從沙塵暴后,一切通訊導航設備早已失靈,四個人身邊只有無盡的黃沙,像是被沙漠吞入腹中。
Gareth伸腳,踢踢身下的沙土:“雖然沙漠地貌多變是常態,但以我們昨天看見的巨石陣體量,如果一夜之間都被掩埋抹去,我不太相信。”
“控制終端也沒有感應。”章凝喃喃道。
“我們迷路了。”陸霜說出殘酷的事實。
艾沙微瞇雙眼,抬頭望天。云翳悄然生發,炎日隱去,看來靠太陽辨別方向是指望不上。
天亮還沒幾小時,就已是熱風肆虐,陸霜做個吞咽動作,感覺喉嚨干澀如刀割。
沙漠中水貴如油,即便來時做過充足準備,為防意外也不得不省著用。一旦迷路,物資總有耗盡的時候。不過出生入死這么多回,他們也算是司空見慣,并沒有過多驚慌。
艾沙寬慰道:“食物飲水應該還足夠,如果能接受可能多出的路程,我們就先繼續向西南走。”
“哪里是西南?”Gareth問。
“風來的方向。”艾沙神秘一笑。
陸霜反應很快:“有道理。”
“北非沿岸是地中海氣候,春天風從撒哈拉沙漠來,所以現在會炎熱干燥。”艾沙笑道,“風來的方向,就是西南方。”
Gareth不易覺察地皺眉:“可是沙漠氣候多變,風向也不一定恒定。”
“風悄然改變沙丘的朝向,迎風面會形成緩坡,”艾沙沉思片刻,補充道,“我們跟著沙丘的指引走,不會錯。”
Gareth遲疑道:“如果你的判斷失誤,找不到原定的下一個補給點,我們的物資飲水會很快耗盡。”
艾沙沒料到他會堅持反對,聲量也不由提高些:“那你有什么高見?”
Gareth秒慫,囁嚅著說:“撒哈拉沙漠比我們以前的處境兇險得多,我只是覺得我們該更小心一點。”
“沙漠缺水確實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我們三頭六臂也很難活下去,”陸霜沉吟道,“Gareth的擔憂也可以理解。”
艾沙秀眉一擰,語氣已有些慍怒:“那我們等死吧。”
雖然四周熱如火山,氣氛卻一時凝固。
“眼下沒有其他辦法,也不能坐以待斃,”章凝沉思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堅決,“先走。”
在這個四人小分隊里,章凝的話向來有分量。眾人各自拔寨收拾行裝,Gareth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時間臨近正午,炎日升高,地表的沙土正肆意揮灑熱度。在暑氣的蒸騰下,一切事物都變形扭曲,變得影影綽綽,令人不由懷疑是自己視線模糊,還是精神恍惚。
前路未卜,食物和飲水有限,只能盡量降低體力。重新出發后,一行人異常沉默。
“艾沙,我昨晚有做夢,很奇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章凝沒頭沒腦地一句話打破寂靜。
“怎么了?”艾沙有點意外。她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那種人,平時也不會莫名分享這種私人的體驗。
“我很少做夢。”章凝伸手整理滑落的頭巾,“如果……我是說如果,某位法老死后尸體被褻瀆,而且好像遭受過某種詛咒,以你對古埃及歷史的了解,會是哪一位?”
艾沙噗嗤笑出聲:“怎么,我一個學者就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陸霜有些詫異,轉頭看向走在身側的章凝。Gareth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不知道她是情商見長還是誤打誤撞,氣氛一時松快許多。
“其實古埃及文明綿延幾千年,不比中國的歷史短,在權利斗爭最為激烈的上層階級,這種事也時有發生,”艾沙介紹道,“最有名的就是法老圖坦卡蒙,他十九歲時神秘暴斃,墓室內遍布詛咒符文,也有不少學者認定他死于非命。”
“另外,古埃及史上還有過幾次女性法老上位,她們在當時算是逆天而行、驚世駭俗,結局一般也比較凄慘。”
“女性法老?”章凝陡然回想起夢中儀式里那張被損毀嚴重的面孔,心下一沉。
“你應該不懂他們的信仰和文字,怎么判斷出是詛咒的?”艾沙半開玩笑道,“展開說說。”
章凝回憶道:“疊在胸前的右手被折斷,面部五官也損毀難辨,而且他們制作木乃伊的繃帶上……我不認識那種文字,但下意識感覺不是什么好寓意。”
蒼白的繃帶,符文黑得像炭,筆畫間勾連尖銳,沖擊力極強,似乎浸滿作符之人的滿腔陰暗與恨意。
艾沙聽見這話不由斂起笑意,臉色沉重。
“在古埃及,只有法老才能將象征權利的右手放在胸前,而被折斷,意味著否定死者生前的榮耀與地位。損毀五官,死者便不能向神說出自己的名字,神也無法辨認對方的身份,便不能往生。”
“寫滿符咒的繃帶,是為鎮壓靈魂的怨氣,將死者禁錮于棺中,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這是……神滅之刑,”艾沙不易覺察地顫聲,“古埃及人極度信仰人的靈魂與來生,以上三種行為卻分別否定死者的過去、以后和現在,是最為嚴厲狠毒的懲罰。”
“這位法老犯下何種大罪?”她喃喃道,“如果現實中真的存在,一定是個很慘烈的故事。”
章凝抬眼,望向無際沙海。莫名地,她想起糾纏過自己數次的那個夢魘。夢里的情景熟悉又陌生,真實感遠超昨夜的一切。
“我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她沉默片刻,固執地否認,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身下的駱駝低嗥一聲,載著她晃晃悠悠,像沙漠中的一葉扁舟,飄向遠方。
第115章 駱駝
“你……”章凝指指陸霜的唇, “出血了。”
“啊?”思維似乎漸趨凝滯,陸霜緩慢轉動眼珠。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現在光理解都要花上一番工夫。
艾沙意識到不太對勁, 回頭瞟他一眼:“陸霜,你多久沒喝水了?”
陸霜聞言, 這才下意識一舔嘴角,尖銳的鐵銹味在舌尖逸散。他無奈地撓撓頭, 頭發早已干結, 唇上爆裂起皮, 混著滿頭滿臉的沙粒。平日里的時尚都市翩翩佳公子, 現在狼狽不堪。
他晃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水壺, 喝干最后一口。
相比于頂著烈日趕路的巨大消耗, 這點量實在是杯水車薪, 脫水的大勢基本無可挽回。
這是在北非沙漠迷路的第六天。
昨天黃昏時, 他們終于進入巖漠地帶, 也就是通常說的戈壁灘。這里風化侵蝕作用嚴重,碎石嶙峋, 寸草不生,仿佛置身于外星球。
根據經驗,一般巖漠山體的低洼地帶可能會存在鹽湖或淡水湖, 就有辦法緩解飲水的短缺。進入巖漠, 對于他們而言無疑算是一絲希望, 但本以為是綠洲的前兆, 卻至今毫無發現。
駝隊徐徐穿行于巖漠中,像一列艱難航行的艦隊, 正在波濤洶涌的海上隨浪漂泊。
唯一不同的是,這里一滴水也沒有, 是舉世聞名的不毛之地撒哈拉沙漠,地球上最不適宜生存的地方之一。
烈日灼目,炙烤著干涸的視網膜,汗液還未流出毛孔就已蒸發,只在皮膚表面留下粗硬的鹽粒。
毫無疑問,經過接近一周的跋涉后,四人六駝組成的艦隊已徹底不堪重負。
章凝抬頭望望天色,搖搖頭:“馬上就到正午,不能再走,先扎營休息吧。”
天亮這幾小時以來,行軍還沒休息過,人和駱駝都已經疲累不堪。他們好不容易尋到一處荒石后的陰涼,便直接就地休整。
“今天不喂駱駝,讓它們自己堅持堅持。”
“清點物資和飲水,算算余量。”
“再嘗試一次通訊,看看有沒有恢復,沒有就馬上關掉。”
在章凝的安排下,各人分工行動,有條不紊地檢查執行。
仍然沒有任何信號,控制終端也沒有感應。
“章姐,電量告急了,”艾沙收起導航儀,失望地搖搖頭,“下一次開機估計都開不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不過考慮到他們正置身于撒哈拉沙漠,連想到這句話都莫名諷刺得很。
Gareth清點回來,臉色也不好看:“剩下的食物還夠,但最關鍵的是飲水……”
他擦去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幾層汗,艱難地咽下聊勝于無的唾沫,說出結論:“四個人,六只駱駝,只夠撐一天。”
日出之后,熱度節節攀升,滾燙的碎石灘能剝掉人一層皮。艾沙忙著搭起帳篷,往地上鋪好毛氈隔熱,建立臨時庇護所。聞言,她抬頭看他一眼,沉默著沒答話。
雖然或多或少在意料之中,但難掩現實的殘酷。
嘴里因長期缺水而艱澀發苦,干饃硬得像樹皮,卡在喉間堵得慌,半天咽不下去。
艾沙癱倒在坐墊上,虛弱地喘氣,感覺面前眼冒金星。
她不久前才從流沙中死里逃生,呼吸道的損傷沒條件處理,很容易胸悶氣短,相對其他人而言,情況更不容樂觀。
“自從上次迷路,我們決定按照艾沙說的方向走,現在已經是第六天。”Gareth表情沮喪,“沒有找到補給點,綠洲也不見影子……”
艾沙聽著不爽,開口打斷他:“什么意思?怪我帶錯路嗎?”
陸霜怕他倆又得鬧起來,趕緊制止:“Gareth,少說這些沒用的,省點水。”
章凝似乎這才意識到,這段時間兩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微妙。想到不久前在神農架招待所里,艾沙來找她時說過的對Gareth的評價,她有些疑惑。
如果她沒誤會,艾沙口中的“crush”哪怕不是男女之情,也無論如何都不會是針鋒相對的意思。
Gareth深深地看艾沙一眼,似乎想解釋,卻欲言又止。
他走到艾沙身邊,彎腰拿起背包,取出一把軍刀,反握在手,轉身就要向駱駝群走去。
唯一沒有負重的駱駝似乎有所感應,預料到即將面對的命運,猛地從趴伏在地的姿勢站起來,無辜的雙眼看向Gareth。
艾沙一驚,立即站起來,攔在駱駝身前:“你干什么?你瘋了?”
“再這樣下去,你會垮的。”Gareth沉聲答道。
艾沙不由分說,直接上手奪刀,Gareth怕她傷到自己,不敢反抗,被她一把搶走。
他板著臉說道:“負重比我們出發的時候減輕很多,現在還空出來一頭駱駝。”
“我不同意殺駱駝。”艾沙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反對,語氣生硬。
“你別急,先聽我說完。駱駝體內儲存有豐富的營養和水分,如果取血吃肉,我們、尤其是你還能多支撐一段時間。”
Gareth深吸一口氣,很有耐心:“而且,我們已經在撒哈拉沙漠進得太深,不能再繼續莽下去,要想想新的方向,否則就算殺光駱駝也沒用,走不出去的。”
艾沙瞇起眼睛,望向天空:“你可以抬頭看看頭上的太陽,我的方向沒有錯。我們一直在沙漠外沿向西探尋,根據考古資料,這就是冥神奧里西斯神廟的位置。”
Gareth急道:“找殘體也得先有命找,就算方向沒錯,再繼續找下去,恐怕我們都得先去見冥神!”
艾沙不解地瞪大雙眼:“你什么時候這么畏手畏腳了?我們從一開始到現在,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從來沒有過半途而廢的道理。”
Gareth長嘆一聲:“我們畢竟不是超級英雄,命運不會一次又一次地眷顧普通人。”
“如果怕死的話,一開始就不應該加入我們!”艾沙氣極反笑,“回家喝可樂看電視當個混吃等死的肥宅不好嗎?!你想放棄我不攔你,但我們眼下是在沙漠,沒有駱駝根本走不出去,殺駱駝和自殺沒有區別。”
陸霜見戰火又要重燃,立即攔在兩人中間,說道:“兩位消消氣,別這么上火。”
他順手拿走艾沙手中的軍刀,又將一半干饃塞進Gareth嘴里,讓他沒辦法開口:“我們現在雖然很難,但還沒到彈盡糧絕的地步,別太杞人憂天。問題真出現我們再來解決不遲,沒必要現在非要辯出個結果。”
艾沙雙手抱胸,擺出典型的防御姿勢,氣沖沖地說:“可能他是瘋了,反正我不會同意這么做的。”
“先休息吧,咱們盡量省點體力,別浪費在吵架上啊。”陸霜無奈勸道。
這倆人吵得有點沒頭沒腦,章凝不太明白。
她揉著太陽穴:“先按原計劃繼續。這期間不喂駱駝,讓它們自己忍耐,先全力保證人的飲水供應。一天之后,如果還沒有進展,就折返向北。北面是地中海沿岸,應該很快會有水源。”
既然章凝發話,艾沙也不好再多說,只是不忿地點點頭,重新坐回帳篷里。
休整過后,約摸下午三四點,幾個人再次上路。
烈日高懸在西邊天空,孜孜不倦地散發熱度,絲毫沒有憐憫的意思。空氣似乎也被凝固,沒有一點風,像滾燙的開水被燒干。
駱駝過處,煙塵沸騰逸散,扭曲眼前的景物。
章凝有些擔憂,轉頭看向后面跟著的艾沙。她嘴唇干涸皸裂,臉上泛著不正常的土色。因缺水虛弱,她半趴在干癟的駝峰之間,幾乎無力支撐自己的上身。
“艾沙。”她喊道,對方沒有回應,“艾沙!”
李艾沙如夢初醒,抬起沉重的眼皮:“啊?”
“她已經開始精神恍惚,這樣不行。”Gareth一直在注意她的動向,有些著急,“不能再繼續走了!”
章凝環顧四周,無論是自己的隊友,還是身下的駱駝都狀態不佳,透露著危險的訊號。
她正要抬手喊停,準備讓大家向北方折返,艾沙卻猛地揚起頭來,渾濁的眼珠似乎恢復一絲清明。
“……你們看!”她指向遠處的山巒頂端,嘴角劇烈顫抖,“那是……”
陸霜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沒發現。
他再三確認,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她是不是……”
人在極度困境下進入瀕死狀態,很可能會出現幻覺。
“艾沙?!”Gareth一緊韁繩,立即停住駱駝,翻身下去抱她,“小心——”
艾沙呼吸沉重,眼皮劇烈顫動,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駝峰,幸虧被及時扶住。
其他人立即趕上前來,七手八腳地將她抱下駱駝,就地放平。她雙眼緊閉,全身綿軟無力,已經不省人事。
“擋住太陽,先給她找點水來。”章凝脫下頭巾,支起臨時小涼棚,擋住她的身體降溫。
所有人的隨身水壺都已空空如也。Gareth從駱駝身上取下備用的水囊,章凝接過來掂掂,晃蕩得很。
事已至此,大家的默契不言而喻。她甚至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直接用棉簽沾水先潤濕嘴唇,再扶著艾沙坐起來,將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水喂進去。
不多時,艾沙臉色有所好轉,緩緩睜眼。
“我這是……怎么了?”她有些茫然。
“你剛才已經出現脫水癥狀,從現在起,我們必須折返向北了。”章凝溫和地說。
艾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掙扎著要坐起來:“剛才……我看見……”
“什么?”陸霜一頭霧水。
“駱駝!有駱駝!”艾沙艱難蹦出幾個字。
“那可能是幻覺。再說,我們本來也有駝隊。”Gareth勸說道,“你先休息吧,別急著走。”
見其他人不相信,艾沙急得神情激動,語無倫次道:“我是說真的!那里有一只駱駝!白色的!”
章凝抬頭細望,南邊山巒與天空的交界,寥寥幾筆勾勒出黑色的峰線,轉折處確實有一抹不正常的凸起。
她神色一沉,取出望遠鏡舉在眼前,轉動目鏡。
那是一只白駱駝,縹緲遙遠,透明得像是一片虛影。它站在峰巒頂端,沉默佇立,居高臨下俯瞰著幾位艱難求生的旅人。
“是幻覺嗎?”Gareth喃喃道。
“它……”陸霜難以置信,伸手揉揉干澀的眼睛,“它從哪來的?”
“我就說嘛!”趁大家不注意,艾沙掙扎著起來,徑直爬上駱駝,“跟上……跟上它!”
眾人沒想到她這么沖動,想去追已經來不及,只得被迫匆忙收拾裝備,跟著騎上駱駝。
“快走!”艾沙揮舞韁繩,灰頭土臉間泛著興奮的眸光,“我們這回絕對有救!”
她不由分說,一人當先向山巒沖過去。
“哎!你慢點……慢點!”Gareth急得在后面大喊。
山頂的白駱駝見他們沖向自己,似乎并不意外。它不慌不忙地轉身,很快消失在亂石后。
本已疲憊不堪的駱駝群似乎也同樣振奮起來,跟著白駱駝離開的方向疾奔而去。
風從耳側呼嘯而過,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行人拋卻理智,只想追上那一抹縹緲的身影,而無暇深究那是否是瀕死的幻覺,或者只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是……真的。”離得稍近些,章凝才看得分明。這只白駱駝體型龐大,顯然有些年紀,通體雪白,在荒漠中像一泓清雪,分外醒目。
它獨自步下石峰,顫顫巍巍,腳步并不快,像是真的在有意指引。眾人跟著它沖下峰巒,又折向東南方向,踏入群山聳峙的荒漠。
它要將這群絕望的旅人引領向何處?
是沙漠中如同明珠珍寶的綠洲,還是死亡潛伏的深淵?
第116章 綠洲
天時漸晚, 夜色像四伏的野獸,伺機而動,吞噬薄暮。
前方不遠處, 領路的白駱駝身影越發稀薄,恍若透明。已經跟著它走出兩個多小時, 對方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初遇時的驚喜漸漸褪去,轉為將信將疑的動搖。駝鈴無力地叮咚作響, 眾人的沉默震耳欲聾。
“艾沙……”見她的臉色時黃時白, Gareth心里開始打鼓, 忍不住開口喊道。
艾沙的臉隱在面罩里, 暮色中已經看不分明, 唯有雙眼熠熠生輝, 仍然閃著堅定的光芒。
“它會帶我們找到希望, ”她死死盯著前方的白駱駝, “我相信。”
地勢莫名異常陡峭, 疲憊的駱駝步履維艱,重重地喘著粗氣。
章凝舉目仰望遙遠的山頂, 似乎永遠觸不可及。
“登上這座山,要是還沒有發現,”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 “我們就不能再繼續跟著它。”
暮色一點點西沉, 身形已有些蹣跚的白駱駝似乎并不在乎人類的反應, 只是緩步而行, 登上又一座荒漠中的巖峰。
在峰頂夾峙的山坳處,它回過頭來, 看他們一眼,揚蹄輕踏地面, 發出低沉的嗥鳴。身下的駱駝群似乎聽懂意思,興奮高昂地回應,眾人還沒明白過來,它們已陡然加速,沖向峰頂。
率先抵達的艾沙與白駱駝并肩而立,低頭俯瞰,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綠洲!”她手指下方,興奮得語句支離破碎,“綠洲!我們有救了!”
“真的嗎?”Gareth喜出望外,立即趕上前去。
眾人從峰頂居高臨下遙望,滿眼綠意,滋眼潤心。四面巖峰包夾中,大片水面映著夕陽,如同精致的純金花鏡。山谷水草豐茂,郁郁蔥蔥,間或有高大的灌木星羅棋布,點綴其中。
“難怪都說綠洲是沙漠明珠……”艾沙喃喃地感嘆。
多日干渴,眾人無暇過多欣賞美景,一行人急驅駱駝,向山下猛沖。清涼的晚風從耳畔拂過,鼻間縈繞著草木的氤氳香,希望綻放出的喜悅像煙花在心底炸開。
陸霜舉起韁繩,發出興奮的怪叫:“走啊!喝水去!”
章凝跟在眾人身后,經過白駱駝時,她微微頷首。對方沒有一起下山,只是立在山巔,抬起溫厚的眼皮與她對視,神情平靜慈和。
“我要喝到醉!”
“打水!打水!”
“跳進去洗個大澡!”
歡呼聲中,多日來的疲累和失落一掃而空,身體像吸飽水分的海綿,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眉宇間神采奕奕,之前的低氣壓早已煙消云散。
滿身塵土被洗凈,空空如也的水囊重新注入清泉,Gareth和陸霜甚至順便打到幾只兔子,當做晚餐。
借助綠洲中的落葉枯枝,眾人很快生起火來,肥美的戰利品散發出久違的肉香,令人抓耳撓腮。
“這段時間干饃真的吃到吐,”陸霜熟練地翻面,“竟然在沙漠里還能沾到葷腥,幸福!”
烤好的兔肉油香欲滴,外焦里嫩,他忍不住吞咽口水,卻不假思索地探身,順手將第一串遞到章凝手上。另外兩人早已司空見慣,熟視無睹。
“那不得感謝老駱駝的救命之恩……”艾沙猛地驚覺,“咦,老駱駝呢?”
坐在火邊的章凝回頭望去,發現不知何時,白駱駝已不在原地的山巔,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根本沒有來過。回想起離開時它意味深長的眼神,她不由有些恍惚。
地球萬物有靈,或許正是因為艾沙反對為生存而殺害駱駝,才換來那只神秘的白駱駝現身帶他們找到綠洲的奇跡。
“它……走了。”艾沙悵然若失,“我們還沒來得及謝謝它。”
陸霜舉起手中的水杯,粲然笑道:“敬白駱駝。”
“敬白駱駝。”
Gareth飲盡杯中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說:“抱歉,當時我不該……”
“你就是太著急,”陸霜大大咧咧地說,“不過也可以理解。”
“沒事,”艾沙搖搖頭,“撒哈拉確實兇險萬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們走不出去。”
這樣說著,她不由又回過頭去,戀戀不舍地望向白駱駝消失的峰頂,似乎寄希望于那抹身影還會出現,像它來的時候一樣。
夜色漸深,夕陽沉入地平線,峰巒的輪廓在暗藍色的天幕中越發凸顯,像勾邊的黑白版畫。
“哎?”艾沙眼神一變,凝望著巍峨的山頂,“你們看……這個線條……”
章凝站起身,肅然道:“像金字塔的三角。”
雖然山體支離破碎,到處覆蓋著砂石碎巖,但底座的確四四方方,峰側陡峭鋒利,隱隱仍能看出是棱錐形狀。這是已知埃及金字塔的典型結構,甚至跟他們之前見過的瑪雅金字塔也異曲同工。
怪不得之前上山時,總覺得坡度異常陡峭,難以攀越。
“幾千年前,撒哈拉沙漠的氣候比現在好很多,尤其尼羅河兩岸存在大片綠洲,”艾沙激動地按捺住胸口,環顧山谷四周,“老駱駝帶我們來的可能就是其中一片古綠洲,這么說的話……”
“這座山該不會是……”意外的喜悅降臨,艾沙不敢說出心底的猜測。
他們踏破鐵鞋苦苦尋覓的金字塔,難道就在老駱駝消失的山巔處?這是機緣巧合,還是睿智的老駱駝有意為之?
“既然吃飽喝足,不如我們就安心扎營睡一覺,”陸霜一攤手,“明天天亮,我們再去研究這座山。”
“你們先睡,我來守夜。”Gareth頗有幾分殷勤。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想將功補過,也不戳破,各自收拾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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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是被噩夢驚醒的。
墜入夢境時,眼前一片漆黑,她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灰白的繃帶層層束縛,從頭到腳被纏得嚴實,濃烈的腐臭像針尖扎刺,不容分說地糊在鼻上,她反胃欲嘔,卻甚至張不開嘴。
她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四肢百骸都有繃帶緊緊禁錮,擠得手腳被迫縮成一團,互相磋磨出尖銳的疼痛。
袖中沒有星蝕熟悉的觸感,現在也騰不開手去拿。耳邊卻又響起綿綿的咒語,細密窸窣如蟲鳴,那聲音她曾在上一次夢境中聽到過,眼下正如同潮水般向她涌來……
她奮力試圖轉動手腕,額上沁出層層細汗。
但無濟于事。
……
章凝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睜開眼。
入目同樣是一片黑暗。
火熄了?
心臟還在劇烈跳動,她想轉頭去看,卻發現脖子無法轉動,不僅如此,她的手腳也被緊緊捆住,像一具已制作完成的木乃伊。
這情景,跟夢里一模一樣。
黑暗中,章凝的心臟倏然下沉。
好在她立即摸到星蝕,手指反折成詭異的角度,一點點艱難地蹭斷束縛。
她這才發現,綁住自己的似乎是一種極細的絲線,觸感粘稠滑膩,呈灰白色,有一定的韌性,將她從頭到腳捆得嚴嚴實實。
割斷身上密密麻麻的絲線,她很快從地上坐起身,環顧四周。
天已微亮,晨光從不遠處的裂縫中擠進來,流瀉在石板鋪就的地上。她的同伴和她一樣,被灰白的細線綁得結實,擺得橫七豎八,像她在圖像資料上見過的蠶繭。
“陸霜?艾沙?Gareth?”確認四周暫時安全,她輕聲呼喊他們的名字,但無人回應。
昨夜是Gareth值守,他卻跟其他人一同被悄悄轉移到這里,對方是如何做到的?何況,章凝一向警覺,不可能完全不被驚醒。
太陽穴處仍在隱隱作痛,推測有可能是中過某種神經麻痹或昏迷的毒素。
離章凝最近的是陸霜,她貓腰過去,星蝕幾刀割破蠶繭,伸手拍拍他的臉。
入手處還有溫度,她靠在對方耳邊,喊道:“陸霜,醒醒。”
“……啊!”陸霜睜眼發現章凝就湊在自己臉側,全身陡然一顫,驚聲叫道。
“噓……”章凝趕緊安撫他,示意不要出聲,“敵人可能就在附近。”
陸霜左右看看,一臉茫然:“什么情況?”
“還不知道,保持警戒。”
章凝轉頭,想依法炮制救醒另外兩人。陸霜卻陡然神色一變,直勾勾地盯著她身后。
“你……你……背后……”緩緩抬起的手指顫抖不止,因過度震驚,他說不出話來。
夢中出現過的窸窣聲響又在身后蔓延,涼意爬上章凝的脊背,她神色平靜,回頭望向虛空。
黑暗中風意微動,一張鬼魅的純金面孔陡然在眼前放大,直直撲向她!
“小心!”
陸霜大叫一聲,伸手抱住章凝,兩人立即滾向旁邊地上,避開致命一擊。
窸窣的聲響更烈,章凝握刀在手,拉著陸霜迅速退后拉開距離,這才看見那是一張純金面孔,眉眼黢黑如炭,長須巨瞳,赫然是法老的模樣!
“我去,這什么東西啊?!”槍械都不在身邊,陸霜只得取出貼身軍刀。
他驚慌大吼:“這不是照片上的法老面具嗎?!法老王復活?這么套路的劇情?!”
對方一擊不中,面具稍縱即逝,竟是背過身去,向還躺在地上的艾沙和Gareth迅速移動。
“我拖住他,你去救人!”章凝大吼,直接飛身攻向對方背部。
濃烈的黑暗中,星蝕破空有聲,劃出凌厲的弧線。陸霜趁其不備,從側面包抄沖上前,先將昏迷不醒的兩人拖到一邊。
對方有所察覺,立刻回轉頭身,章凝耳聽風聲,料得對方已經出手攻來,隨即一個側翻滾避開,順手丟出幾枚冷光棒。
那怪物不知底細,大概以為是什么暗器,速度稍緩,沒有繼續跟上來。
五顏六色的冷光棒滾落在地,驅散周圍的黑暗。借著冷銳的光芒,章凝這才看清那是什么。
那不是法老的面具。
確切地說,不完全是。
第117章 法老
這一瞬間, 章凝徹底明白所有原委。
并沒有所謂的法老王復活。
微光中她看得清楚,對方通體棕褐色,左右兩側共八足, 高舉著絨毛密布的螯鉗,腹部花紋酷似法老的純金面具, 泛出詭異的彩光。
那分明是一只碩大的蜘蛛!
想來昨晚他們睡下之后,無意中引來趨光的巨型蜘蛛, 對這幾具蛋白質營養豐富的人類軀體垂涎欲滴。它注射毒液麻痹所有人* , 再吐出蛛絲完成打包, 儲存起來準備慢慢享用美餐。
如果推測得沒錯, 這里應該就是法老蜘蛛的巢穴。考慮到搬運四個人的時間精力, 附近可能還不止一只。
電光石火間章凝心念百轉, 但來不及思考更多, 眼前陡然風聲乍起, 混著灰塵、霉菌和某種毒腺的氣息, 橢圓的黑影在瞳孔中無限放大,八條腿同時張開, 襲向她的臉頰。
章凝退后一步,避開噴射的毒液,反手出刀。金屬與螯鉗鏗然交擊, 竟隱隱有火花騰起。
那怪物收爪如風, 在刀鋒上一點即退, 隨即立刻揚首奮足, 發出桀桀怪聲,再次撲上前來。
章凝揮舞星蝕, 與怪物戰作一處。為給隊友爭取時間,她始終未下殺手, 戰況有些焦灼。
這邊陸霜心急如焚,軍刀比不上星蝕無往不利,對付這層層糾葛的蛛絲細線很是吃力。他額頭上冷汗直流,恨不得分身去幫章凝。
時間緊迫,他只得一手用軍刀割扯,另一手狂搖Gareth的上半身:“醒醒!醒醒!”
Gareth悠悠睜眼,回過神來,發現臉上黏膩油滑,也是莫名嚇得驚叫。
幸好陸霜早已看出這蜘蛛視力不佳,行動全靠聽聲辨位。他生怕Gareth驚醒將它招來,早已預先脫下衣服,蒙住他的口鼻。
“他倆沒事吧?”
另一邊,章凝的星蝕嗡嗡刀鳴,跟那詭異的法老蛛打得有來有回。她聽見動靜,故意出聲說話,繼續吸引敵方的注意力。
這蜘蛛雖然長得可怖,咬合和破壞力驚人,幾口便將巢穴內的柱子咬下一大塊。但它體型巨大,近身搏斗占不到多少便宜,章凝更為忌憚它口器中的毒液,沒有強攻,只消耗體力。
“噓……別出聲,別問我為什么,”角落里的陸霜壓低聲音,從Gareth身上摸出軍刀,直接遞到手里,“去,把艾沙解開。”
Gareth雖然一頭霧水,出于信任自然不多問,點點頭起身去找不遠處的艾沙。
陸霜徑直轉身,握刀在手,他看得分明,這巨型蜘蛛被章凝持續消耗,體力已大不如前,構不成什么威脅。但不知道附近是否還有同伴,仍然不能掉以輕心。
他低頭思忖片刻,決定先不去救章凝,而是將身上剩余的冷光棒取出來,打包捆為一團,放在墻角。先前章凝丟出去的冷光棒照明時間有限,又被法老蛛一通狂掃,早已不知去向。
這樣一來,陸霜所在的角落頓時光芒大盛,將周邊照得猶如白晝。
這巢穴位置可能在地下,以沙漠蜘蛛晝伏夜出的習性,目前應該在各自休息。陸霜尋了個折中點先藏在一邊,預備埋伏。
章凝一刀襲中蜘蛛左側螯鉗,對方吃痛退后,一足已斷。她拉開距離避讓對方的反擊,卻見角落突然大亮,不由急道:“你不要命了?”
“你別急嘛,”陸霜撇嘴,語氣頗有幾分委屈,“相信我的判斷。”
他話未說完,耳邊就聽到四面窸窣聲起,衣發無風自動,好像有人趴在耳邊竊竊私語。
“來了!”陸霜握緊刀柄。
另一邊艾沙剛被Gareth解救出來,正揉著頭爬起身,忽覺頭頂空氣翕動,她驚得悶哼一聲,趕緊抱頭下蹲。
詭異的法老金制面具一瞬即逝,一只碩大的硬殼類昆蟲從她頭頂躍過,向著冷光棒的光源撲去。隨即窸窣的蟲軀爬行聲不絕于耳,從四面八方向有光處包圍,接二連三、源源不斷。
“什么東西?”艾沙目瞪口呆,下意識拔出隨身匕首。
陸霜早已埋伏在必經之路上,手握軍刀,無聲守候。蜘蛛群蜂擁而至,很快將他淹沒,粗略估計竟有十數只。章凝看得著急,一刀劈開眼前蜘蛛的腹部,黏液噴灑一地。她嫌惡地避開,直接后撤加入陸霜的戰場。
一時間,刀光在蟲潮中紛飛起舞,艾沙這才看得分明,大聲喊道:“這是避日蛛!小心別被咬到!”
Gareth也沖上前去,嘴里問道:“它怕什么?!”
艾沙脫下頭巾,用隨身火機點燃,扔向蟲群:“它們晝伏夜出,應該怕干熱!試試火攻!”
火光拽著拖尾,徑直落入蟲堆,陸霜被迫狼狽躲閃,不由罵道:“燒死人啦!”
不過這招的確奏效。刺鼻的焦臭味很快騰起,蜘蛛群發出痛苦的嘶叫,要么掙扎逃離,要么淪為刀下殘肢。
陸霜和章凝趁機收割,不多時,火光燃盡,蟲群也被消滅大半,逃脫的寥寥無幾,很快散去無蹤。
“呼……”艾沙大口喘氣,“從沒打過這么倉促的仗。”
章凝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在冷光棒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周圍一片狼藉,石板地上四處散落著殘肢斷足,間雜濕膩的黏液,散發出詭異的昆蟲信息素味道。
“到底什么情況?”Gareth忍不住擦一把額頭冷汗,拈走身上纏縛的剩余蛛絲,“明明之前我還在營地守夜,怎么就……”
“我也是被章凝救醒的。”陸霜俯身,撿起幾根冷光棒充當照明,檢查四周環境。
巢穴約有百米見方,四壁有明顯的人工痕跡,由四四方方的巨石堆壘而成,更像是某種人造建筑的大廳。
“我們在營地睡下之后,應該是被蜘蛛群偷襲了。”章凝言簡意賅地解釋。
“不對勁呀……”艾沙皺眉,“看它們的模樣,確實是避日蛛。它們是沙漠中有名的頂級掠食者,但不吐蛛絲,也沒有毒性,是剛正面的類型,法老面具紋樣的腹部花紋更是聞所未聞。世界上有腹部花紋的只有人面蜘蛛、截腹蛛幾種,它們都不在沙漠里生存。”
“等等,”艾沙仰頭,看向高達數十米的穹頂,“該不會這也是……被殘體輻射影響導致的基因變異吧?”
章凝看向手中的控制終端,搖頭:“目前沒有信號指示。”
“你剛才說這是蜘蛛巢穴?”Gareth問章凝,“我懷疑,這就是我們昨晚發現的那座金字塔內部,只是被它們占做棲身之地。”
“反正本來也打算來看看,倒算是搭上順風車了。”陸霜笑道。
章凝正色:“檢查清點一下物資,我們來得倉促,可能不夠用。”
四人都是被蜘蛛毒昏后劫掠而來,除隨身攜帶的必要武器、火種、一小部分干糧,其余物資、工具和槍械都在露營地。
“可能還是得回去一趟,”陸霜苦著臉,“但好像沒出口啊。”
章凝繞著大廳四壁,細細查看。除用以支撐的石柱仍幸存外,角落有些石壁已經傾塌,四處結滿蛛網,阻隔視線。
她用冷光棒指向角落:“這里原本應該是有通道入口,只是被廢墟堵住了。”
“不過……”章凝吸吸鼻子,不易覺察地皺眉。
他們并沒有來得及攜帶槍械,但廢墟附近卻縈繞著微妙的火藥氣息,混在火燒蜘蛛的焦味和殘余的昆蟲信息素中,若有似無。
她謹慎地停步,沒有再繼續靠近,右手悄悄緊握星蝕刀鞘。
“怎么?”陸霜察覺到她的異樣,跟過來問。
“誰在那里?出來!”她沉聲喝道。
大廳很安靜,空氣里沒有一絲風。火藥味卻越發濃烈,預示著不祥的氣息。
“真是精彩的一戰!”
章凝神情一凜,看見熟悉的面孔從廢墟后現身:“又見面了。”
“這倒塌的出口通道,”陸霜努努嘴,“你們干的好事?”
“黑曼巴”,又名“老蛇”。他示意手下收起槍,孤身走近,沒有否認陸霜的指控。
“多謝你們,”男人頂著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冷冷地微笑,“我們誤入蜘蛛巢穴,還得費一番工夫處理。”
艾沙挑眉,毫不掩飾嫌惡:“又想來截胡?總是這么不自量力。”
“李小姐這話說得不對,”黑曼巴冷笑道,“這次可是我們先來,你們截胡。”
直到現在,章凝仍然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夏云笙?顯然不是。黑曼巴?可是他已經死在自己刀下,確認無誤。
更何況,眼前的人雖然面目一模一樣,性格卻似乎大相徑庭。以她在死亡谷的了解,黑曼巴從來不多廢話。
她懶得繼續周旋:“你們想做什么?”
黑曼巴攤手:“很明顯。這里是一座尚未發現的金字塔,除這種巨型蜘蛛外,可能還有無數機關和毒蟲猛獸,光憑我們任何一方,想找到東西活著出去,都是個難題。但是如果可以……”
章凝猜到他要說的話,直接打斷:“不可能。”
她話音未落,廢墟后的雇傭兵立即舉槍,黑漆漆的槍口對準幾人。
剛才旁觀他們與法老蛛纏斗,黑曼巴已經知道他們沒有槍械,己方武器占據壓倒性優勢,所以完全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你如果幫忙,東西拿到之后,我送你一條命當謝禮,”黑曼巴露出殘忍的笑意,“畢竟,我們也不是沒有合作過。”
章凝心下震驚,不由跟陸霜對視一眼。她的確和黑曼巴合作過,但當時是以夏云笙的身份為偽裝,眼前如果不是黑曼巴本人,為什么會知道合作的事?
章凝冷道:“東西只有一個。我說過,不可能。”
黑曼巴正要開口,身后的雇傭兵已有人大罵道:“別啰嗦!送這婊子去見上帝!”
黑暗中火光一閃,章凝早有準備,撤開一步揮刀斜迎,飛射而來的子彈直接被星蝕彈開。槍聲大作,彈雨轉瞬即至,空曠的大廳中回音亂彈,震碎耳膜。
“找掩護!”陸霜立即拉住章凝,兩人就地側翻滾向石柱,數十道緊接著火線追隨而去,在身后掀翻一路彈坑。
艾沙第一時間就近飛撲,用蜘蛛尸群當掩體,留下Gareth抱頭逃竄,狼狽地躲進另一側石柱后。
“這里沒別的出口,別找死!”黑曼巴利落地揚手一揮,率先向前推進戰線。
廢墟后的雇傭兵肆意狂笑,紛紛扛槍起身向石柱逼近,密集的彈雨應接不暇,打得他們完全無法露頭。
“完蛋!”Gareth急得四處張望,沒有任何能救命的辦法。
陸霜雙手撐著石柱,排排子彈飛射而來,一個個彈坑在他身邊炸開。他將章凝護在身前,毫不顧惜自己的好臉蛋,迸射的碎石近在咫尺,像利刃劃過皮膚,割開一道道血口。
“章凝,我給過你機會,”槍林彈雨中,黑曼巴的聲音越來越近,“這是你自己選的。”
陸霜緊閉雙眼,血流滿面。滴落的液體砸在章凝手上,觸感溫熱。
她握緊星蝕,倔強地繃緊嘴角,一言不發。
這就是死神臨近的感覺么?
她死過一次,很熟悉。
黑暗中陸霜摸索著,終于找到她的手。覆上掌心,十指緊緊相扣。
“你……”她微微仰臉,望向眼前苦苦支撐的男人,猶豫著開口。
第118章 廢墟
背后巖柱震顫怒吼, 彈片碎石紛紛飛濺。
明滅不定的槍火中,敵人獰笑著步步迫近。
正在此時,章凝捕捉到一種微妙的聲音, 像摧枯拉朽的裂鳴,又像命運齒輪的轉動, 近在耳邊。
不妙的預感騰空而起,她只來得及推開陸霜:“快跑!”
“停火!停火!”幾步之遙外, 黑曼巴也意識到不對勁, 連連大喊。
身后石柱陡然垮塌, 章凝只得頂著槍聲勉強閃身躲避。頭頂碎石灰塵簌簌掉落, 砸到眾人的頭上、身上。
一大塊穹頂塌陷, 洞穿石板地面。下一秒, 章凝腳下一空, 無所借力, 直接墜向下方的黑暗。
“章凝!”被推開的陸霜立即回身伸手, 但來不及救她,很快也自身難保。
“大廳塌了!”有人驚聲叫道。
黑曼巴向來暴殄天物, 也不懂什么機關構造,只仗著武器優勢蠻力突進。先前進入大廳時,他們便是以火藥強行炸開, 火力壓制章凝等人時, 用以支撐的石柱更是有不同程度的毀壞, 早已不堪一擊。此時在槍火交擊的強攻下, 終于引發連鎖反應,墻柱相繼崩塌。
頭頂落石連連, 大廳地面處處頹陷,人們死的死, 逃的逃,然而唯一的出口已成廢墟,他們又能逃到哪里去?
聲聲凄厲的慘叫中,古老的不知名陵墓竟成為貪婪者的葬身之地。
十幾秒后,章凝重重砸在下層地面。尖銳的陣痛散去,身上多處淤青扭傷,不過好在沒動到筋骨。
憑借之前的方位記憶,她很快爬起身,摸索尋找安全的棲身處。
先前散落的冷光棒早已熄滅,層層落石堵住外墻光源,眼前一片漆黑。
尖銳的石塊割破手指,空氣中泛起血腥。傾塌仍未停止,巨石源源不斷地滾落,像無數隕石墜入炙熱的巖漿,奏響死亡的旋律。
章凝艱難摸到墻角,勉強蹲下,雙手護住頭部和軀干,縮在相對穩固的三角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身邊已分不清是轟鳴還是耳鳴,她只能用脊椎緊靠石壁,以抵御無休無止的動蕩。
“有人嗎?!”天崩地裂的喧囂中,她試圖呼喊。
無人應答。
穹頂的巨石砸穿大廳地面后,并沒有停止去勢,又突破章凝所在的空間,連連墜落。萬幸建筑主體框架應該還在,章凝棲身的三角區暫時安全,但其他人的情況不容樂觀。
或許,他們來不及躲閃,已墜落到下一層,也或許當場被埋在碎石堆中,頭破血流,呼吸全無。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他們的敵人,局勢更為混亂。
仿佛過去一個世紀,終于塵埃落定,身前的喧囂漸漸停止。
章凝坐起來,清點自己的物資。冷光棒雖然還有剩余,但塌陷后情況未知,食物和飲水都可能難以為繼。
她先取出一根冷光棒,用左手折亮,右手緊握星蝕,貓腰向前探去。
避日蛛雖然暫時退卻,但周圍仍然強敵環伺,而且黑曼巴既然出現,說明這里很可能是法老的陵墓,還不知黑暗中潛藏著多少危險。
冷光棒照明范圍有限,傾軋滾落的廢墟封死去路,卡住頭頂,只能容半人高通行。章凝干脆半蹲半伏,在遍地碎石中艱難匍匐前進。
“陸霜!艾沙!”喉間被灰塵侵入,呼喊嘶啞難聽。嗡然回音鉆入石縫,曲折散去。
仍然沒有人回答。
星蝕鏗然一聲,已經觸到堅石。
章凝知道,到頭了。
她小口喘氣,停下動作。這一方空間只是廢墟中的夾縫,僅僅幾米見方,極為狹小,空氣不足以支撐她長久生存。
必須想辦法呼吸。
她回到墻角,靠著石壁坐下來,低頭沉思。
空氣渾濁不堪,漸漸越發稀薄,章凝搖搖頭,讓自己的神志保持清明。
大廳呈四四方方的形狀,塌陷之后,現在背靠的石壁應該就是金字塔的外墻,如果冒險以星蝕切割,可能足以讓新鮮空氣涌入,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但崩壞后的廢墟結構極為脆弱,這一舉動很可能導致再次傾塌。
肺部的張合變得困難,即使胸腔擴張到最大,仍覺喘不過氣。
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主意打定,章凝立即坐起身,轉頭反手握住星蝕,釘上外側石壁。
星蝕削鐵如泥,力道難以控制,她只能慢慢試探,以刀尖感受巨石堆壘時的裂縫,盡量不破壞整體結構。
叮當——鏗然一聲。
細小的塵土滑落,簌簌飛舞。
章凝反手上挑,一塊不到半米的狹長石鋒應聲掉下。伴隨激射而入的天光,新鮮干熱的空氣涌進來。
她松一口氣,凝神細聽。
暫時安全。這道裂縫沒有為身下建筑帶來二度滅頂之災,卻是她生存的希望。
章凝回身坐下,貪婪地調整呼吸,享受新鮮空氣涌入肺部的滿足。正在此時,雙耳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聲音。
那聲音極細,微弱得像是幻覺,似乎在內側不遠處。
“陸霜?”章凝試探著喊。
對方沒有回應。她傾身細聽,可以確定,那是人的喘氣和痛吟。從聲線判斷,不是她的隊友中任何一人。
難道是黑曼巴?他沒死?
這倒不算什么好消息。
章凝微微皺眉,舉起冷光棒照明,循著聲音來處慢慢挪動過去。
跟之前一樣,沒多久就觸碰到廢墟的邊緣,無法再繼續深入。而那道聲音如細絲蟲鳴,正從石縫中艱難地傳來。
章凝舉起冷光棒湊近,沿著堆疊的碎石塊,她找到一道約五厘米寬的縫隙。
身上的冷光棒不多,必須省著用。她咬咬唇,猶豫片刻,將手中的冷光棒伸進裂隙,拋向遠處。
綠色的光源滾向黑暗,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章凝隱約看見,廢墟中有一道白影躺在碎石間,生死不知。
但根據她的記憶,當時在場眾人并沒有任何白衣者。
“誰在那里?”她狐疑地問。
對方一動不動,答復她的只有層層回音。
她凝神細望,陡然發現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驀地,她想起當初在沙漠中遇到的那名神秘的女子。她悄然出現,又如鬼魅般消失。
章凝記得,對方曾說過要去埃及,難道那道白影是她?她曾與黑曼巴帶領的雇傭兵交鋒,卻又和他們出現在同一個地方?
“柯莉歐?”章凝記起年輕女子的名字,試探著喊道。
對方虛弱的身軀微微一動,似乎有所回應:“唔……”
“你怎么會在這里?”章凝有些戒備。
自從進入撒哈拉沙漠,一路歷經無數艱險,幾次三番接近死亡邊緣,卻又在下一秒窺知希望,隨即卻落入更絕望的深淵。
當時的她原本想從神秘的柯莉歐身上獲取些線索,但對方的離奇失蹤宣告計劃失敗,沒想到,卻又在最詭異的地方再次出現。
“救……救我……”柯莉歐頭朝內,看不清面容,無法判斷傷勢。
雖說救人要緊,但柯莉歐身份不明,非敵非友,章凝多少有些疑慮。
她沒有忘記自己原本的目的。不過正因為柯莉歐舉止奇怪,身上謎團重重,或許反而能成為找到殘體的突破口。
何況,柯莉歐也對她無法造成威脅。
章凝沉吟片刻,答道:“你堅持住,我看看怎么過去。”
借著外壁投來的光線,她舉目細細觀察面前的廢墟。左側有一塊巨型石板頂住,結構應該還算穩固,她和柯莉歐的直線距離并不遠,只要不引發二次傾塌,開挖出一條通道不算難事。
“你哪里受傷了?”她摘下頭巾,在雙手虎口掌心處纏繞打結。稍微大塊巖石直接用星蝕切割,零碎的石礫再徒手搬運,轉移到自己身后。
“小腿……被壓住了……”柯莉歐艱難地回答,激起一陣劇烈咳嗽。好在從聲音判斷,胸腔情況還算健康。
章凝記得,柯莉歐原本腳上就有扭傷,她究竟如何孤身一人行過茫茫大漠找到這里,也是個謎團。
隨著章凝的動作,碎石簌簌滾落,原先的窄隙漸漸拓寬,堪堪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章凝抬眼望向扔進去的冷光棒,判斷里面應該還有空間,且比自己的容身處還要寬敞些。
“我現在試試。”章凝停手,觀察結構穩定性,判斷可行,便側身慢慢擠進裂縫。
正如她的預判,里面空間稍大,甚至可以微微直起腰。柯莉歐仰面躺在廢墟中,臉色蒼白,雖然灰頭土臉,仍難以掩蓋五官的精致絕艷。
一塊長條形石板橫向壓在她的下半身,將她整個人死死卡住,如果等不到及時救援,幾乎是必死無疑。
“你有沒有其他傷處?”章凝在她腿側蹲下,見她緩緩搖頭,便雙手發力,搬開石板。
好在石板對章凝而言不算太重,上面也沒有其他負累,她卡住石板邊緣將它掀到一邊,柯莉歐血跡斑斑的腿部暴露在眼前。
她仍然穿著之前的那件白裙,裸露的皮膚上血污橫流,章凝探手下摸,稍稍松一口氣,心里卻又多些疑竇。
被重型巨石砸下壓傷,她的傷情卻并不重。
“只是些皮外傷,骨頭沒事,”章凝轉頭,伸手扶她,“能起來么?”
柯莉歐點點頭,在章凝的幫助下,抬起上身以手撐地,拖著傷腿慢慢坐起來。
“謝謝你,”她眸光閃爍,像清泉肆流,“這是你救我的第二次。”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我來找埃及,”她睜著漂亮而茫然的大眼睛,“剛找到入口進來,天花板就突然塌陷,我被埋在下面。”
所以事發時,她應該是在大廳的下層。
章凝心念一動:“你不是和那些人一起來的?”
柯莉歐反問:“誰?”
章凝啞然失笑。真是巧合至極。這小小的一座金字塔究竟有何魔力,短短一天內集齊三波人馬,不約而同地來尋寶藏?
“找埃及是什么意思?”她問。
“我……我也不知道,”柯莉歐咬咬唇,“我似乎失去過很重要的東西,內心有種迫切的渴望想找回來。”
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完全回答。謎一樣的女子,謎一樣的答案。
章凝決定放棄,轉而問道:“你從哪里來的?”
很簡單的問題,柯莉歐卻思索片刻,才答道:“好像是一個叫亞歷山大的城市。”
章凝留意到,提及“亞歷山大”這個名詞時,她的發音異常生澀,卻跟當地居民的阿拉伯口音又不盡相同。
她正要繼續問,耳聽廢墟內側的一個角落里,幾枚碎石突然滾落,隨即簌簌震顫,像是有野獸正在背后猛力沖撞,即將破石而出。
這是槍托撞擊石礫的鈍響。來者不善。
章凝抬手,示意柯莉歐噤聲。她握緊星蝕,輕手輕腳地湊過去。
碎石堆被擊穿滾落,廢墟露出一道缺口。
亮藍色冷光射出,有人從中冒出頭來。
第119章 石錐
瑩瑩冷光中, 刀尖從旁探來,像毒蛇蜿蜒曲折。
“別動。”喉頭一涼,匕首已頂在頸間。女人的聲音低沉冷銳, 仿佛某種金屬互相摩擦。
“放下槍。”
來人猶豫著,仍維持著舉槍的動作, 身體卡在洞口,進退兩難。
“沒聽見?”章凝收緊匕首, 對方呼吸陡然一滯, 喉間溢出血來。
“好……沒問題, ”經驗豐富的白種人慢慢彎腰, 將手里的槍放到旁邊地上, “我沒惡意……只是想找出口而已。”
“你后面還有人嗎?”章凝順手一扯, 槍被扔到身后很遠, 徑直落到柯莉歐手邊。
年長的雇傭兵沒答話, 默默讓開, 露出身后的洞口。
黑暗中影影綽綽,章凝聽到另一道不均勻的呼吸聲, 時急時緩,若有似無。
“是老大,”雇傭兵站在她身邊, “他傷得有點重。”
章凝回頭看向柯莉歐, 有點不放心留下她和雇傭兵待在一起。
小小幾個互相串聯的空間里, 三方、甚至四方互相猜忌, 倒是暗流涌動。
“我沒事。”柯莉歐會意地點點頭,扶著一旁斷壁慢慢站起身,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她順手撿起身邊的槍,遞給章凝。雖然腿腳不算靈便, 也勉強可以在狹窄的洞里彎腰慢慢騰挪,不太影響。
章凝有點意外。這不符合她剛才摸骨后下的判斷。
但她來不及多想,只是將槍舉在身前,鉆進黑曼巴所在的洞里。
這片廢墟目前而言最為寬敞,甚至以前的穹頂還有所保留,她們終于可以直起腰。但因靠近原大廳中央位置,塌陷最為嚴重,腳下幾乎沒有實地,只剩下幾根亂石堆壘的殘余梁柱,中間是黑不見底的深洞。
章凝環顧四周,心里暗暗發沉。
這樣看來,以塌陷發生時陸霜和艾沙所處的位置,恐怕是兇多吉少。
不遠處的黑曼巴半躺半坐,被困在因倒塌而凌空橫斜的石柱上,以一種完全不科學也不舒服的姿勢,盡力維持著呼吸。他雙手死死撐著石柱跨坐,用力得青筋暴起,勉強維持平衡,不讓自己掉進身下黑不見底的深坑。
章凝定神細看,原來一枚狹長的石錐自上方墜落,正正插在大腿上,將整個人釘死在石柱上。此時他動彈不得,傷處污血橫流,早已不復當時下令射殺他們的意氣風發。
聽見動靜,黑曼巴微微抬頭,見來人卻是章凝,嘴角微撇,欲言又止。
他知道,章凝救他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柯莉歐跟在章凝身后,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活不成了。”語氣平靜沒有起伏,只是說出一個既定的事實。
“還用你說……”黑曼巴惡狠狠地咬牙。
章凝環顧四周,只發現幾具殘尸,隊友們不在其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活人。
“章小姐……”年長的雇傭兵遲疑著開口,“我知道,您和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但現在能救他的,恐怕只有您。”
“別……別求她!”對黑曼巴來說,這無異于莫大的羞辱,“我寧愿死得狼狽,也不……”
雇傭兵輕嘆一聲:“你一死,我的家人拿不到尾款。”
“你……!”黑曼巴咬牙切齒。
“當然,章小姐,”雇傭兵語氣熟稔,“我尊重你的一切決定。只要不殺我,我也可以幫你的忙,能活著出去就行。反正錢還能賺。”
這家伙倒是個端水大師。
章凝啞然失笑:“你心態還挺穩。”
她本來也不愿趟這趟渾水,讓黑曼巴自生自滅,也不算什么見死不救。
“哈……做個交易吧,”見她不為所動,黑曼巴語氣不甘,“你現在孤身一人,也沒什么生存物資。我們有不少干糧和武器,可以接受和你分享。”
章凝不予理會。
“我原本就沒想殺你們,”黑曼巴苦口婆心,“甚至還提出合作,是你們拒絕我才不得不……”
沒有絲毫猶豫,她轉身準備離開。
“哎……!”黑曼巴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咳咳……你別走!”
章凝回頭,眸中平靜無波:“你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干糧和武器還是我的。”
真是個狠毒的女人。黑曼巴一時語塞,小聲咒罵一句,深吸一口氣:“你不想知道答案?”
“當時在神農架崖下遇到,我的確不認識你們,但你們好像認識我,”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做了一些調查。”
章凝下巴一揚,示意他繼續說。
“我才知道,以前還有一個死去的‘黑曼巴’,”痛覺從已經麻木的大腿上再度襲來,他不由低下頭,調動全身肌肉忍耐。緩過半分鐘后,他才得以開口,“如果你救我,我可以分享我這段時間得到的線索。”
“你之前真不知情?”章凝疑道。
黑曼巴沉默片刻,黯然苦笑:“螻蟻能知道什么。”
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表情,語氣落寞。不知道為什么,眼前的黑曼巴似乎與當初的“夏云笙”相去甚遠,多了些人情味兒,幾乎與名號不相稱。
章凝看一眼柯莉歐,見她不說話,似乎一直在神游,便沉吟片刻,點點頭:“成交。”
她向前一步,無數碎屑石頭頃刻滾滾而落,墜入深淵。石柱搖搖欲墜,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黑曼巴臉色蒼白,閉眼大叫:“它承重有限,別亂來!”
“天要亡你。”柯莉歐被這動靜所驚,不由被拉回現實,退后一步,適時補刀。
她平時話不多,開口過于直接,然而倒也沒說錯。
黑曼巴這處境吊詭得很,石柱的殘余部分長約二十米、寬不到一米,他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上面,腿部又被石錐釘住動彈不得。微妙的平衡一旦被打破,要么石柱斷裂,直接墜落,要么石錐偏離,扎入大腿動脈,失血過多而死。
“不好下手。”章凝說。
“想想辦法!”黑曼巴大吼。
章凝抬頭四望,不緊不慢地估算周圍石壁的距離。石柱上的碎片還在紛紛掉落,黑曼巴目眥盡裂:“快點!要撐不住了!”
“閉嘴。省點力氣,你還能少流點血。”章凝漫不經心地說。
石梁上約幾十米另有上層大廳殘余的框架,應該還算穩固,可作為借力。
主意打定,她取出鉤索和登山繩,伸手一拋,金屬鉤爪應聲釘入上層石縫。她試試力度,將登山繩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嘴里咬上雇傭兵遞來的冷光照明棒。
“你整條腿被石錐扎穿,不能直接拔,”章凝吩咐道,“不要亂動,我去找你。”
她取出星蝕,反手握緊,黑曼巴狐疑道:“你要做什么?”
“不相信我,那就沒得救。”她冷冷地說。
“……”黑曼巴雙眼緊閉,“來吧。”
章凝單腿后撤,借助登山繩凌空飛起,仿佛流星劃過黑暗,徑直掠向黑曼巴在的角落。
眼看將要撞上墻壁,她直接沉肩落腰,俯身前探,雙手抓住黑曼巴身前的石柱,倒吊懸停在空中。
“別動。”她簡短地吩咐。
話音未落,黑曼巴眼前一閃,兩刀過處,刺穿大腿的石錐上下齊齊而斷。更多的鮮血汨汨流出,好在沒有傷及大動脈,還在可控范圍。但沒有石錐做支點,他陡然身體一歪,掉下橫柱,向深坑疾速墜去!
“啊——”
“小心!”雇傭* 兵驚叫道,驚覺自己已是一頭冷汗。
“抓住我!”章凝眼疾手快,凌空單手一把撈住黑曼巴,止住去勢。
一時間,兩個成年人的重量只系于頭頂這根脆弱的登山繩上。雖然是鋼制,但畢竟承重有限,黑曼巴一晃,其中一股繩應聲而斷,兩人登時下滑好幾米。
章凝看情勢不對,只得凌空轉身,單腳點上搖搖欲墜的石柱,借力蕩向來處。
登山繩終于不堪重負,徹底斷裂,兩人被大力甩出,重重滾落深淵邊緣。而章凝這招無疑也是最后一根稻草,本就搖搖欲墜的石柱徑直墜下洞坑,摔得四分五裂。
黑曼巴癱坐在石堆中,大口喘氣,雇傭兵立即上前來,雙手幫著按住向心端止血。
“多謝……”他抬頭望向章凝。
“石錐還有一部分留在大腿里,不能隨便亂動,你好自為之吧。”章凝爬起身,淡淡地說。
“我會……信守諾言。”黑曼巴咬著牙,忍痛答道。
章凝站在深淵邊緣,俯視下方。他們所在的位置不明,從石柱墜落到最終摔裂的時間間隔看,這洞坑應有幾十上百米。
從這種高度自由落體,人類的身體幾乎無法承受,生還可能性很小。
“你們有沒有見到其他人?”她問。
雇傭兵搖搖頭:“倒塌的時候一片慌亂,我也被砸暈,醒來后就只見到老大還活著。我估計,你的隊友應該活不了。”
章凝沉默著,沒有答話。
雖然陸霜、艾沙和Gareth跟著她數次出生入死,現在性命未卜,多少有些擔憂,但當務之急是盡快找路離開。
她回身張望,除先前從外側縫隙進來的入口,原本的大廳下層只有一些邊角還存在,四面都是斷壁殘垣,中央只有深不見底的坑洞。
“走這邊……應該會有路。”柯莉歐猶豫著開口。
“你怎么知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章凝只看到一片亂石。
“這是我進來的方向。”柯莉歐答道,“出去之后,應該就是金字塔的主甬道。”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語氣雖然猶豫不決,但神情卻堅定決絕,像是早有預料。
“試試吧,”章凝彎腰扒開攔路的碎石,“雇傭兵,你來幫忙。”
“好的,章小姐。”年長的雇傭兵自然地答應,“順便說一句,我叫萊恩。”
章凝嗯一聲,沒有在意。三人一起徒手開挖,黑曼巴緩過痛楚后,也拖著傷腿上前,幫著挪走碎石。
眾人一心對付眼前的廢墟,并未在意身后悄然生發的異變。
而死神的陰影舉起鐮刀,正在不知不覺地靠近。
“有聲音?”章凝忽地停手,疑道。
“快挖吧,再拖下去,空氣也可能會不夠。”黑曼巴不滿地提醒道。
她回過頭,警覺地觀察,發現異響來自深淵下方。
正要起身去看,眼前陡然一花,一大片黑影襲來,像深海的浪潮無聲漫上礁石。
“什么東西?”萊恩感覺背后似乎有些痛癢,順勢回撈,收回手時,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五個手指間盡是黑血,轉眼蔓延向掌心,像沾染某種強酸,皮肉瞬間被侵蝕殆盡。
“啊……啊!”
人肉燒灼的焦臭味迅速騰起,萊恩驚聲慘叫。
越來越多的黑影窸窣作響,襲上他的手腳,瞬間將一個大活人包圍淹沒!
第120章 蟲潮
“快!快走!”黑曼巴不管不顧, 加快手上速度。尖銳的利石割破手指,滿地鮮血,他卻渾然不覺。
萊恩端槍射向腳邊黑影, 試圖用火力壓制頑抗,甚至不惜自斷手足, 卻似乎無濟于事。
只一眨眼,黑影很快漫上脖頸, 爬進口鼻雙眼, 直至沒頂, 將整個人包裹吞噬。章凝根本來不及施救, 滿眼驚駭, 下意識向后退卻。
幾秒鐘后, 一米八幾的中年壯漢痛苦地抓耳撓腮, 連連慘叫, 直至摔倒在地, 迅速融為一灘惡臭的膿血。
柯莉歐一心撲在碎石堆上,回頭瞟見這驚悚一幕, 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甚至沒來得及留下任何一句遺言。
黑曼巴似乎早有預料,頭也沒回,還在瘋狂刨挖。
“你們別管, 繼續找出口, ”章凝撿起落在一邊的槍, 凜然道, “我來對付它們。”
此刻她才看清,那蔓延的黑潮不是陰影, 是成千上萬只密密麻麻的黑色甲殼蟲。它們全身油光發亮,平均只有手指長短, 多足節肢交替爬行,速度卻極快,互相疊踩涌現,行動時赫然有聲,仿佛機關槍嗒嗒作響,令人牙酸。
萊恩消失后,蟲群心滿意足地散去,立即調轉方向尋找下一個目標。眼看蟲潮已到腳下,章凝拉開槍栓直接掃射,濺起一地火星。
飛濺的彈殼中,前鋒撲簌簌翻倒,橫尸一地,但蟲群很快踏著同伴的尸體前仆后繼,像潮汐再度涌上前來。
“彈藥有限,快!”雙手已經失去痛覺,黑曼巴埋著頭,機械地扒開一塊又一塊石板。
“這邊!”感受到指間的松動,柯莉歐喊道,“這里有希望!”
黑曼巴聞言,立即撲到她身邊一起開挖。
為求生存,幾個原本立場目的各異的人類早已不分敵我,一心想在這煉獄般的廢墟中掘地三尺,開出一條生路。
蟲潮源源不斷,像永無休止的黑色巖漿,從深不見底的洞坑中噴涌而出,襲向這一方小小的角落。
章凝端槍掃射,腳邊掉了一地彈殼,但換彈開槍的速度仍然趕不上蟲潮的前進,包圍圈肉眼可見地不斷縮小,她被迫不斷退后。
“有沒有進展?”章凝冷靜判斷,“防線快撐不住了。”
在她顧及不到的邊緣,蟲潮已繞過火線,襲向柯莉歐的小腿。
“柯莉歐,小心身后!”章凝回頭看見,立即揮刀退后來救。
蟲潮侵襲只在一瞬間,卻在章凝的星蝕抵達之前,就像被火灼燒的飛蛾一般,蜷縮彈射開去,掉下地來。
柯莉歐轉過身,臉色立即蒼白,下意識連連跳開。
黑蟲卻撲簌簌從她腿上掉落,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的黏液和同伴的尸身上,痛苦而扭曲地四肢掙扎。
章凝很快意識到,蟲潮似乎對她不構成威脅。
短短幾秒間,蟲潮已涌到三人腳邊,卻唯獨柯莉歐身旁蟲尸堆成小山,竟被迫讓出一小塊空地來。
“別愣著!快!”黑曼巴掀翻一塊巨石,順手丟到腳下,砸碎一地黑蟲。
廢墟終于眼見松動傾塌,石塊簌簌滾落,露出原本的通道口。
“快走!”他手腳并用,蹣跚著當先踩上去,鉆進洞口喊道。
柯莉歐似乎并不意外,她身手敏捷地爬上廢墟,回頭拉過章凝:“抓緊我!”
兩人連滾帶爬,一起探身鉆出洞口,終于逃離蟲潮。
如她所言,出口外是金字塔的主甬道。這里結構相對完好,隱隱有干燥的風從石縫中擠進來,稍稍驅散尸臭。
“堵住洞口!”
三個人絲毫不敢松懈,轉身回填石塊,阻止黑蟲繼續蔓延。仍有來不及堵路的蟲潮像黑線般瘋狂涌出,被章凝順手殲滅。
但粗略堆制的石塊終究有縫隙,難以完全遏制蟲潮的蔓延。
柯莉歐拽下頭巾,扯住邊緣,大喊:“封住!”
三人七手八腳地撐開頭巾,疊為三層,直接將洞口糊得密不透風。幸好當地產的頭巾致密結實,總算解除燃眉之急。
“差不多。”柯莉歐拍拍手,脫力地癱倒在墻邊,大口喘氣。
黑曼巴心有余悸,緊緊盯著封死的出口:“還好,它們沒有追出來。”
借著昏暗的光線,章凝的視線落到柯莉歐的小腿上。污血已經干涸,密密麻麻粘著一層蟲尸,有幾只還在痛苦地扭動掙扎。
和萊恩一樣,她同樣被黑蟲侵襲過,可不但沒有被腐蝕融化,反而好像是它們的天敵克星。
章凝心底隱隱有些不安。剛才一番逃難,柯麗歐動作反應很快,基本看不出受過傷的模樣。她的腿傷是開放性傷口,流過不少血,卻恢復得出奇迅速,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你的傷口還沒來得及處理,沒事吧?”她試探道。
柯莉歐聞言也跟著看看自己的傷處,思忖片刻,才坦誠地說:“其實已經差不多好了。”
“你有自愈能力?”章凝驚訝地反問,不禁若有所思,“而且這些蟲子……它們好像怕你。”
“可能是因為我屬于這里。”
這句話多少有點沒頭沒腦。
“什么意思?”
黑曼巴在這位來歷詭異的女人身上也吃過大虧,多少有些好奇。
柯莉歐沉默片刻,搖搖頭,深深長嘆一聲,像要吐盡胸中迷茫似的。
“其實你救過我好幾次,我不應該再隱瞞你,”她似乎下定某種決心,抬頭道,“我沒有以前的記憶,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是在一個實驗室里醒來的。”
想到自己曾數次夢到的場景,章凝沉默著,沒有答話。
這是某種巧合么?
自從來到地球后,她一直做一個相同的夢。
她去過EDF在世界各地的實驗室,卻跟她夢里的地方都不盡相同。那是純凈無邪的白,天地清明疏朗,卻也空無一物,不像地球或她熟悉的雷柏星上任何一處。
“實驗室沒有晝夜,只有無休止的吃藥打針,然后抽血檢查……”柯莉歐低著頭,繼續說道,“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把匕首。”
“匕首?”
章凝敏銳地抓到這個字眼。
“對,我聽到他們說……好像是文物,”柯莉歐神情迷茫,吐出對自己而言很陌生的單詞,“說不上為什么,看見它的那一刻起,仿佛有一種沖動冥冥之中召喚著我……”
“后來趁看守松懈,我抓住機會離開了實驗室。外面的一切都很陌生,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我的記憶里,”柯莉歐的語氣變得輕快,“聽別人說,那個城市叫亞歷山大。”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決定跟隨內心的意愿走。”柯莉歐指指腳下,“接下來的事,你應該已經明白了。”
所聽到的一切都無異于天方夜譚,章凝心底有些震驚。僅憑借內心的指引,一個沒有過去、手無寸鐵的人孤身進入沙漠,還能安然找到這里來……
聯想到柯莉歐對金字塔構造的熟悉,以及黑蟲在她身上出現的奇怪反應……柯莉歐身上,必然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潛能。
“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么?”章凝問。
柯莉歐茫然地搖頭:“這是哪里,我要來做什么,我完全沒有任何概念。”
章凝心里隱隱浮現一些荒誕的猜想。她還想深入詢問,但顧忌坐在一旁的黑曼巴,沒有再答話。即便他們現在共同被困在塔內,剛剛才劫后余生,黑曼巴還身負重傷,卻終究立場有別,是敵非友。
坐在一旁的黑曼巴異常沉默,臉埋在陰影里,看不出有什么反應。見兩人話題終止,他拍拍屁股,扶著墻站起身來:“走吧。”
“去哪?”柯莉歐下意識地問。
黑曼巴回頭,帶著三分譏誚的笑意:“找路出去。不然呢?留在這里就是個死。”
柯莉歐默默轉頭,看向章凝。
她搖搖頭:“你們走吧,我還有事要做。”
“你瘋了?”黑曼巴難以置信,“你的同伴都死了,你還要去送死?那破玩意不值得搭上這么多條人命。”
見章凝態度堅定,他輕嘆一聲,問柯莉歐:“你呢?”
她咬咬唇,指指章凝:“……我還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還是跟她一起比較好。”
黑曼巴扭過頭,無奈地啐一口,恨恨然道:“一群瘋女人。”
他將身后的背包放下,取出一半的干糧、飲水和照明等工具,整齊地擺在地上,推向章凝。
“當時答應分你物資,我沒忘。”
“謝謝。”章凝點點頭。
“那我走了。”他背上包,扶著墻轉身,動作還有些艱難。
“對了,”他又回頭來,“我欠你一條命,答應你的事我不食言。你要是能活著出去,記得找我兌現。”
章凝點點頭,目送他走遠。
黑曼巴一走,柯莉歐明顯放松許多:“你要找什么?或許我可以幫你。”
章凝站起身,望向金字塔深處。如柯莉歐所言,這里是主甬道,坡度斜斜伸向上方,兩側分列著其他暗室。空氣從身后透來,將金色砂礫卷向未知的深層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直至現在,陸霜和艾沙他們仍然杳無音訊,生還的可能性越發渺茫。
但如果他們真的已經喪命,也都是為尋找殘體而犧牲,章凝更不可能在這里放棄。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她取出一根冷光照明棒,折亮充當火把:“走吧。”
“我要找的,應該是主墓室。”她苦笑一聲,“可我甚至都不知道,這里究竟是誰的陵墓。”
微弱的光芒在高大冗長的甬道中如一點熒光,四面都是方石鋪就,在古代,這里應該只是祭祀入口,主要暗室都在更遙遠的內部。
兩人沒走幾步,柯莉歐忽地驚叫一聲,仿佛聽見什么可怖的聲音,下意識抓住前面章凝的衣角。
“怎么了?”
“你有沒有……聽到貓叫?”她有點神經質地偏頭,凝神細聽。
章凝搖頭。她耳力驚人,按道理,塔內任何異響都不會逃過她的注意。
“你可能太緊張,”她笑笑。“放輕松點。”
“不是,”柯莉歐連連搖頭,駐足不前,“真的有。很凄厲的慘叫,就在左上方。”
章凝直視她的眼睛,認真地說:“聽著,這里是荒無人煙的撒哈拉沙漠,不可能有貓能存活下來。”
“好……好。”柯莉歐想想也有理,沒有再繼續糾結,只是抓著章凝的手指,不由又收緊幾分。
又走出十幾步,章凝也聽見聲音,皺眉停步。
“有聲音,”她抓緊星蝕,“但不是貓叫,是腳步聲。”
她回頭,卻見是去而復返的黑曼巴。
“你怎么又回來?”
黑曼巴神情尷尬,猶豫半天,罵了一聲:“媽的,我丟下兩個女人去送死,太不像話!”
章凝冷靜地盯著他,問道:“出口也塌了,你一個人還受著傷,出不去,對吧?”
“你……!”
他偏過頭,臉色時紅時白,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章凝跟他交手已久,還真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或許當時他只是偽裝成“夏云笙”的身份和性格,并不是真正的自己。看著這張跟遙遠的隊友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章凝有些恍惚。
干這行的,又有幾個人會以真實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