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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這一雙手分明是捧著我的……

    大概一個人的境遇改變了, 面相也會跟著發生一點變化,又或者是姚寶蓮開始往臉上涂脂抹粉的緣故,原本和白瑾瑜的兩分相識, 也大都被這層脂粉氣給沖淡了, 以至于孟西洲辨認她的時候, 頗費了一番功夫。

    但那略顯矯揉的表情不是由和白瑾瑜相似的臉上做出來, 多少讓孟西洲覺得舒坦些。

    本來么, 他也不關心姚寶蓮書念得好壞,只是既然資助了人家,總希望她能知道上進,學一點用以立身的知識技能, 然而就賈秘書偶爾的匯報可以知道, 姚寶蓮的成績實在有些不堪入目。是學而不會還是壓根不學, 在分數上總歸可以感受得到,故而他對這個姚小姐也沒有什么耐心。

    此刻看她臉上還架著副眼鏡, 做一副學究的樣子, 忍不住開口道:“姚小姐真這樣用功嗎?才讀了幾個月書, 就把眼睛讀壞了?”

    姚寶蓮被他拿話一刺, 抿出的微笑隨即便僵在嘴邊,心道:是了, 我每次的小考分數可都是要上交的, 自己學成什么樣子, 她心里當然有數, 這是在諷刺她裝腔作勢嗎?好不給人面子!

    要是在學校或聚會上有人說這樣的話,姚寶蓮早就將面孔板起來了,可偏偏是這位財大氣粗的貴人,只得極力調整了神態, 訕訕道:“哪里,我腦子笨,哪怕自己再用功,功課上還是一竅不通。”

    孟西洲也不愿花時間同她周旋,只點了一點頭就要走開,想不到姚寶蓮又喊了一聲“孟先生”,抬手將一綹碎發繞到耳后,羞赧地笑了笑,顯然這才要步入正題呢。

    旁邊的賈秘書卻不給她發揮的余地,言簡意賅地插話道:“姚小姐這次來,是為請示要加入學校的唱詩班,我已和姚小姐說了,都由她自己決定。之所以久呆著不走,是為當面對孟先生道一句感謝。”

    孟西洲便客氣又干脆地說:“感謝的話就不必了,你真覺得感激,把書念好了就行。我還有事要辦,就不久陪了。”向邊上的賈秘書示意道,“這里偏遠,送送姚小姐吧。”

    這樣一來一回之間,和貴人的會面就告結束了,姚寶蓮反倒成了被撇在一邊的那個。不要說多談幾句話,連相片都沒著落呢!

    姚寶蓮幾乎咬碎了銀牙,面上卻只好做出一副恭順的樣子,由賈秘書領著往外走,同時在心里急轉著主意。直到走進了玄關,忽而便福至心靈了:這一件外衣,不正是貴人剛才脫下的嗎?她人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卻是盯牢了他,看得很真切呢!

    心想,自己進不去書房,連在客廳坐著都受到監視,還想著沒有機會呢,誰承想這機會是近在眼前呀!

    趕巧賈秘書又是背過自己走在前面的,姚寶蓮便飛快掏出了那張相片,塞進了孟西洲外衣的口袋里。這衣服沒有叫人收走,而是掛在衣架上,總是要穿第二次的,不信他發現不了這“玄機”。即便直接叫傭人洗了,傭人在洗之前,還能不翻一下口袋嗎?摸出一張女子的小相來,還能不傳出一點閑話嗎?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她正需要這一點閑話哩!

    因而雖未跟貴人說上幾句話,離開孟公館時,姚寶蓮仍是志得意滿的神態。在她看來,自己這一條伏筆,已經是鋪設好了,哪里想到這張小相會在一天后割了白瑾瑜的手指呢?

    白瑾瑜坐在孟公館書房的沙發椅子上,聽孟西洲講到這里,大概也明白了,問:“那末,這相片就是那位姚小姐偷偷放的了?”

    孟西洲冷著臉道:“除了她,還能有誰呢?東西是她的,且她活動過的范圍,統共也就那一片了。”

    他冷著臉,未必不是自己受了冤屈,要白瑾瑜來哄的一種表示,只是白瑾瑜顯然更關注另一件事,“那位姚小姐,她真和我很像嗎?我自己倒不覺得。”同時在心里回想那相片上女子的面貌。

    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往往看過一遍的東西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更不要說那相片是從孟西洲的外衣口袋里找出來的,故而她雖只看了一眼,卻幾乎印在了腦子里。

    孟西洲輕哼了一聲:“要說很像,那不至于,只是從某幾個角度來看,確有幾分神似。我那時想,做皮肉生意的人,你不知她會接觸到什么人,興許就是你生意上的對手呢?你是一位小姐,又和人爭利,別人明面上爭不過你,背地里要詆毀你,那是絕不留情的。不過也不知什么緣故,我昨天再看她,也覺得和你不像了,大概人的面相就是會變,這倒是一件好事。”

    白瑾瑜聽他講到詆毀時,心里忿忿道:我還是吃了做女子的虧,女子要走在這世上,非得比男子十倍百倍地看重名聲不可。可轉念又覺得,我要真是男子,大概就要視如今做出的成就為平常了吧?不正因為我是女子,才格外從事業中感到一種成就與滿足嗎?還有一點,多多少少,為這世上廣大女子開出一條光明道路的自豪感。

    白瑾瑜默默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你也是出于一份維護我的好心。”

    孟西洲得到這一句話,心里已經有一種欣慰,臉上卻還是冰冷得很,沉著嘴角為自己叫屈:“可惜這一份好心,差點被你丟在地上踩。”說完,鋸了嘴似的,將頭撇向一邊,不肯看她,也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白瑾瑜看到他的樣子,心里也就明白了,心想,既然是自己錯怪了人家,哄一哄也是應當的。便帶著一點笑意湊到邊上,拉著孟西洲的手握在手心里道:“對不住,是我不好,只是你也該體諒我一朝被蛇咬,對愛情,總有一點狐疑恐懼。你要我怎么做呢?”

    她一提到上一段感情,孟西洲的心也跟著被揪緊了似的,心里固然心疼她,卻并沒有放軟姿態,只是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牢牢地回握了過去,說:“你那么聰明,不知道該怎么做嗎?”

    白瑾瑜笑了一聲,“你要我哄你嗎?”說罷微微俯身,將唇吻印在他因為撇過頭而袒露出的側臉上。

    那吻一觸即收,只是還沒等她站穩,便被人拉著胳膊往下帶,回過神來,自己已然坐到了孟西洲的懷里。后者抿著唇惡狠狠地看向自己,說是惡狠狠也不盡然,那眼里分明還有隱忍和詰問,似乎自己但凡有一點反悔的表示,他就要起來發難了。

    白瑾瑜垂著眼睫,故意問:“我做得不對嗎?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后不做就是了。”

    孟西洲咬著牙關,好像不這樣做,就控制不住心里掀起的狂瀾似的。他心里又激動又燥熱,又混雜一點苦盡甘來的甜蜜,全都涌在喉間燒著,似乎要把體內的水分都燒干了,只能任喉結上下滑動一下,稍作緩解。

    他凝視著白瑾瑜的眼睛,一邊靠近一邊道:“你就是故意氣我。我怎么不喜歡?白小姐,好厲害的本事,不如教一教我?”

    說到最后,已然只剩下氣聲,呼吸噴灑在彼此的鼻尖臉上,再稍稍偏頭錯開位置,便將那花瓣似的嘴唇含住了。

    到了這一步,孟西洲已是全憑本能行事,只覺得柔軟的唇吻相觸的一瞬間,自己的心臟像被電流擊中似的酥麻一下,他快速地分開,又忍不住去追逐下一個吻。直到淺吻不夠了,便微微開啟嘴唇,用舌尖去觸碰她的。

    可是不夠,還是不夠。

    孟西洲幾乎有些急躁了,伸手將懷里的人擁得更近,唇舌再要往里探,卻聽見一聲細弱的嗚咽,胸膛也被一條纖細的胳膊抵著,勉力推開。

    在他的懷里,白瑾瑜細細地喘著氣。

    好在他瞧不見自己是怎樣一副面紅耳赤的樣子,不然,怕是當下就要找個借口落荒而逃了。她現在腦子還是一片混陶陶,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從前和柳世新的吻是怎么樣的?反正從來也不是這樣,覺得自己正在融化,像是燒得正旺的蠟燭,或是被蠟燭加熱的一塊白脫

    要是再不分開,自己就要化完了吧?可是分開了,透過眼里的水氣去看孟西洲的臉,怎么又會生出想吻過去的念頭呢?

    所以在孟西洲又要貼靠過來的時候,白瑾瑜短暫地側過頭避開了。

    對方便伸手,將她略微凌亂的鬢發整理到耳后,大手捧著她燙熱的臉頰,又吻了吻潔白的耳廓,啞聲問:“沒有太壞吧?我和他,哪一個更討你的”話沒有完,可略帶幽怨緊張的語調,已然將未出口的半句話補全了。聽著好可憐。

    白瑾瑜恍惚想:這一雙手分明是捧著我的臉,怎么倒覺得心像是給人攥緊了呢?

    于是重新看向孟西洲,也伸手捧著他的臉,抿著微笑說:“你這樣問,不光是看輕我,也把你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了。我要是心里放不下姓柳的,又怎么會接受姓孟的?”

    孟西洲卻望著她,眼里閃爍著一點祈求,就好像在說:這是真話嗎?你的一句話,就是對我的一道宣判了!

    見他遲疑著啟唇,似乎還有什么話要問,那種患失患得的樣子太少見了,連白瑾瑜都感到有趣。干脆自己湊了上去,將他的忐忑與躊躇,都堵在了這一個吻里。

    第52章 第 52 章 橫豎愛情是談一時得一時……

    白瑾瑜回家的時間, 比白瑾琪稍晚一點,進門換過皮鞋,正撞見白瑾琪哼著歌兒從樓上下來。她自己也是心情不壞, 見狀便調侃一句:“一次小演出的成功而已, 值得你這樣高興?”

    因為她突然間的出聲, 白瑾琪倒嚇了一跳, 她心里正想著事情哩!

    先前鄭家樹在路燈底下向她表白, 她當然是答應了!這是我還未去就山,山便來就我了呀!想一想,她不過同鄭家樹多一點接觸,就能叫程巧書氣得吹胡子瞪眼, 要是鄭家樹果真成了她的囊中物, 程巧書從此往后, 還能在她面前神氣起來嗎?

    再有了,和鄭家樹談一談愛情也不虧, 想當初大姐姐和那個姓柳的自由戀愛, 不就是看上他英俊又聽話么?盡管那姓柳的狼心狗肺, 但大姐姐挑人的標準總不會有錯, 再看這兩條標準,鄭家樹豈不是完全的符合?

    橫豎愛情是談一時得一時快樂的東西, 并不強求它有什么結果, 當作這無趣校園生活里的調味劑, 豈不美哉?

    白瑾琪自詡是個時髦的小姐, 自覺沒必要藏著掖著,可轉念一想,今天在星河劇場的時候,大姐姐可沒有承認孟先生的男友身份呀。她自己都沒有愛情的滋潤, 我要是先公布了愛情事跡,她不要不開心吧?或者覺得被年紀小的妹妹搶了先,面子上下不來?大姐姐向來把面子看得很重,我如今正仰仗著她呢,怎能不顧及一點她的感受?還是先不說了吧。

    于是水潤的黑葡萄似的眼珠一轉,笑嘻嘻道:“大姐姐不懂,再小的演出,那也是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呀!”說著,往手上的茶杯里倒了滿滿一杯水,又哼著歌兒回到樓上去了。

    白瑾琪一夜好眠,第二天精神煥發地去了學校,想不到同學們對她的態度,都變得親熱推崇了不少。一路上不拘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來搭訕一句:“白同學早!”“白同學演得真好,報紙上都夸你呢!”

    等踏進了教室,那更加了不得了。一個女學生高聲宣布了一句:“啊喲,我們的大明星來了!”

    另一個則拿了今早的報紙舉到她面前,其中一頁便有半幅報導,上書大字“清江大學戲劇社心系社會,中國式羅朱新話劇大獲好評”,不光附上了昨天演出時的謝幕照片,報道中還特別提到男女主人公的扮演者鄭先生及白小姐“演技出眾,系未來演藝界不可多得之人才”。

    那女同學也是放著微笑,說:“不光這一家報社,許多其他小報也有報導哩,你這是為咱們學校,大大的爭光了!”

    一時間,對她恭維贊美的聲音此起彼伏,這中間,程巧書便顯得很尷尬了。板著一張臉,勢必要受到眾人的攻擊,只好硬擠出一點笑容,陰陽怪氣了一句:“白同學現在是眾星捧月的人物了。”

    坐在一旁的錢瑞芝眼神閃爍著,不斷在兩人之間游移。

    她此前已經在白瑾琪手上跌過兩次跟頭,不敢輕易去招惹她,但程巧書既然發話,自己總要顯示出支持她的姿態,便也接了一句:“是呀,真像是個貴族小姐一樣了。”

    就她的本意,即便不能將白瑾琪擊倒,也要扎一扎她的痛處,叫她感到難受才好。可她不知道,白瑾琪受了白瑾瑜的開導,早已不將她當一回事了,不過是幾句酸溜溜的話罷了,和蒼蠅的嗡嗡聲又有什么不同?

    白瑾琪如今是心不動,則不痛,竟還能大大方方地回她一句:“不敢當,不過確實過了一把當貴族小姐的戲癮。”

    這一下,周圍的女同學們反倒都喜愛起她來。覺得白瑾琪此人,雖說讀書不是頂好,可跳舞和演戲確實出挑,是以,她身上那股子驕傲的勁頭也不是由來無因的呀。何況她人活潑,說話又俏皮,細看下來,似乎也并不難相處。

    于是那些女同學們一部分結伴回了自己的座位,一部分依舊圍在白瑾琪的桌邊談笑,對比之下,反倒顯得程巧書和錢瑞芝那一隅最為冷清了。

    錢瑞芝兩眼緊盯著白瑾琪,回想當初上中學的時候,自己和妹妹是唯白瑾琪馬首是瞻的,白瑾琪是人群的焦點,自己便也時刻沐浴著星光的余暉,何曾有過受冷落的情境?可恨的是,白瑾琪如今都一落千丈了,竟還是能吸引著人去擁護她!

    除去眼紅嫉妒,還生出一陣懊悔:白瑾琪的熱鬧光榮,從前總有我的一份,現在我倒向了程巧書,倒是我自己把這光榮給丟掉了!

    錢瑞芝心里固然像有爪子抓撓似的難受,這其中也有一絲動搖:不要是我巴結錯了人吧?

    只是這念頭剛生出來,旁邊的程巧書便似有所覺一般,扭過頭來微笑道:“她們熱鬧她們的,我們何必去摻一腳?難道戲劇社的大戲,月月都有的排不成?眼看就要期中考試了,我周末一定是要在家溫書的,你來不來呢?”

    錢瑞芝便被敲了一記警鐘似的,將那動搖的心給按住了。心想:我真是糊涂了,在學校里出點風頭算什么?程巧書可是實打實有個在交通部任處長的父親,白瑾琪那個當總長的爹可還在?像自己這樣普通家庭的人想要往上走,不抓住實際的利益可不行!

    于是只管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附和她說:“當然來。你是不走歪門邪道、認真上進的人物,我看她們一個個的,都該向著你學習呢。”

    大學里的考試略晚一點,首都第三中學的期中考試卻已早早地結束了。算出分數的第二天一早,高年級的各科老師并校長便開起了上半學期的總結大會。

    秦校長將寫了全年級分數的一張大表拿在手里翻看,一絲不茍的臉上竟放出一點微笑來,點頭道:“這一次各個班考得都不壞,但我還是要著重地表揚白老師。四五六這三個班級的洋文水平我很清楚,并不算好,可你們看這一次,三個班的平均分都提高了不少,四班的平均分甚至比三班還要高出兩分,這對后進的班級,尤其白老師還是新任的教師而言,是很不容易的。”

    她沖白瑾瓔點了點頭以示肯定,又說:“還有最近舉辦的外文演講比賽,除了一班有一位獲獎的同學,六班竟也有一位同學拿了獎,盡管拿的是末等獎,那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咱們做老師的意義,不就在于此嗎?”

    這是很重的一句夸獎了,白瑾瓔很不敢當,但她平日里為人謙遜和氣,在同事間的風評極好,于是在座的老師們樂得祝賀她,都微笑著鼓動手掌,向她送出一陣掌聲。

    其實在其他老師看來,這實在也是一件好事。

    學校的評級總歸要看成績,可成績好壞,并不是一科老師可以說了算的。譬如數學老師使了勁兒地教,叫國文拖了后腿,學生的成績不還是落個中流嗎?第三中學向來以洋文為弱勢,這下來了個大有作為的洋文老師,等升學考試時再提一提成績,指不定學校的評級就能上去,招牌打響了,老師的身價自然就水漲船高了。

    一榮俱榮,真要說起來,還是他們跟著沾了光哩!

    可這一群人中,卻不包括另一位教洋文的繆老師,先前秦校長一連夸了白瑾瓔兩句,他就隱隱有些不服氣了:同樣是洋文老師,說白老師怎樣好,卻又不提我,可不是狠狠讓我下不來臺嗎?

    同時心里也在氣惱,暗罵三班那群蠢貨,平時教給他們的知識也不知學到了哪里,還說是個先進班呢,竟然連四班都沒有考過,白白讓他這個當老師的臉上無光!

    繆昌平看著自己記下的洋文平均分,恨得太陽穴都在突突直跳,覺得前三個班級的分數不夠高,后三個班級的分數又太高,最好把后三個分數各勻十分給前三個,那樣才舒心漂亮。

    他一味在妄想里找點安慰,目光落到六班的分數時,像被打了一針強心劑似的精神一振,故作驚訝道:“六班這次竟考得這樣好?白老師,不是我多心,是不是忘了把那三個混世魔王的分數算進去了?”

    那三個混不吝,次次都是交一張白卷了事,憑白拉低多少分!從前他帶著六班的時候,就從不將那三人算入總分。

    他提出一句質疑,白瑾瓔還沒反應過來呢,任教數學的吳老師倒先搶答了,道:“小繆啊,你這回可是小瞧我們六班了,孫立學和梁小山不必去提,徐克行同學如今可是發奮向學了呀。就我知道的,他這次的洋文就考了班里的第一,先前拿了演講比賽末等獎的,也是他哩!”

    因為同教六班的緣故,吳老師頗有與有榮焉之感,再加上向來看不慣繆老師的做派,于是那榮譽里又透出些得意來,對白瑾瓔道:“本來那三個人是從不用心讀書的,故而我們算平均分時,都會剔除他們再算一次,方便比較其他學生的情況。我看白老師你一向很老實,大概都不知道吧?”

    他是個數學家,碰到數字問題便有些手癢,干脆向白瑾瓔問了孫立學和梁小山的分數,直接拿起筆算起來,道:“啊呀,把那兩人一剔除,六班的平均分和三班也只差一分了!小繆,你可要當心了!”

    再看繆昌平,鐵青著臉色,竟是連個笑臉也扮不出來了。

    第53章 第 53 章 好的珍珠拿到市面上,人……

    話說繆昌平被吳老師當眾撅了一句, 那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到底沒有忍住,冷哼一聲道:“吳老師這樣說, 是質疑我教的不好了?”

    他心里那一股酸氣直往上竄, 干脆公開了宣布道:“只是你這一句質疑, 我是絕不領受的。成績這樣東西, 本來也是有起有落, 對比我這三個班級的前幾次考試,從沒有過明顯下滑的情況,總歸穩定得很好。何況先進班本身成績就不低,可以上升的空間, 也就小了。”

    他兀自義正嚴詞地一番辯論, 不光是吳老師, 在座幾個老教師的心里都很不滿。

    本來嘛,不過就是一句調侃罷了, 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誰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平時各科老師看他年紀輕, 性格激進一點, 許多地方便都讓一讓他了;偏偏這繆老師的心眼比針尖還要小,不過說他一句, 對著比自己資歷深的吳老師, 都敢擺出“宣戰”的架勢, 那還得了?

    吳老師也是個直腸子, 本意并不想和他吵架的,也被他駁得很不痛快,說:“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在質疑你?只是班級是你先挑的,你把三個先進班挑走了, 現在又嫌人家進步空間小,不夠顯示你的才干,這有點不厚道吧?”

    心想: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哩,等我再去敦促敦促白老師,讓她的后進班給這姓繆的先進班來個“倒掛”,那才叫好看!

    繆昌平當然也知道自己挑班級的事做得不地道,一時間鋸嘴葫蘆似的沒有話說,這便給了秦校長插話的空隙。她是很干脆的為人,最不耐煩聽別人扯皮吵架,只覺得蒼蠅似的繞在耳朵邊嗡嗡亂叫,聽著頭疼。

    當下拿自來水筆的筆頭“篤篤”敲了兩下桌面,擰著眉頭道:“行了,沒人質疑誰教得不好,只是人家確實教得好的,我們也要承認。”

    校長的話,本來也最有分量,又秦女士身上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講話公道,并沒有明褒暗貶的意味,這就更給她增加了一重威信。連繆昌平這樣小肚雞腸的人,也沒處可以抬杠。

    秦女士見四下里的硝煙熄滅了,這才重新放緩了神態,道:“考試的事先放一邊,我還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孫老師因為孩子要做一個小手術的緣故,請了三個月的長假,正好教育部新派下一位教務秘書,本人的數學很不壞,可以兼任她的職務,人應當已經到了,我這就把他叫進來吧。”

    原本因繆老師與吳老師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白瑾瓔正提心吊膽地閉著一口氣呢,這下總算可以松緩一下。不料剛透了口氣的工夫,便看見秦校長領了一位年輕的先生進來,再見到那一張臉,又翻攪起許多回憶。

    白瑾瓔對程佩生的印象其實并不深切,只是和父親曾經談及過的男同學,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于是看見他,便想起父親,那顆心又是沉甸甸的了。

    在程佩生一邊,卻是一眼就認出了白瑾瓔,穿一身煙青色旗袍,領口的紐扣是掐了銀絲的蝴蝶扣,將人襯得素靜的同時又不失精巧。她和從前幾乎沒什么變化,大概因為家中變故的原因,反倒多添了一分沉著憂郁的情態,但凡眉頭輕輕一擰,便要顯得楚楚可憐了。

    他原本就是求愛失敗的一方,早前父親又遭革職,雖說現在也在一家公司任財務經理,但到底比不上當官的時候了。本來對白瑾瓔已不抱希望,可想一想白總長同樣是意外身故,偏偏那么巧,他二人又在任教的中學里重逢了,出于同病相憐之感,竟又生出一點微薄的希望來。

    程佩生倒沒有什么大動作,只在秦校長介紹他的時候,不露聲色地望著白瑾瓔微笑,料想會議結束之后,她總要來找自己寒暄敘舊的。

    不料散會之后,白瑾瓔只沖他點了點頭以示問候,便追上另一個老師說話去了。

    白瑾瓔急著要找吳老師道一聲謝,在她看來,吳老師之所以會調侃繆昌平那一句,無非想為自己出個頭罷了,是以剛才氣氛緊張時,她心里是又怕又過意不去。

    追上去道:“吳老師,我知道您一向很幫著我說話,多謝你。只是為了我和別人鬧矛盾,那實在是犯不上。”

    吳老師仍是氣咻咻的樣子,顯然是余怒未消,卻對她擺手道:“你看,你總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我是早看那姓繆的不順眼了,并不單單為了幫你。”重重哼了一聲,“一個大男人,氣量那樣小!”

    吳老師罵過一句,出了氣也就算了,想不到這件事還遠不到翻篇的時候。

    究其原因,大概這世上多數的父母都不能免俗,但凡考試了,就愛打聽別家孩子的分數;設若自家孩子考得好了,又忍不住要炫耀嘚瑟兩句。一來二去,先進班的洋文成績險些被后進班趕超的事,也就暴露了。

    先進班的家長當然大為不滿:我一個好孩子送去學校,怎么反倒沒有長進?要知道讀書這東西,是不進則退呀!你要說第三中學沒有好的老師嗎?那怎么后進班的學生們個個都跟開了竅似的呢?那就是學校故意要把差的老師分給先進班了,這憑什么?不是要把我好好一個孩子荒廢掉么!

    另一邊,后進班的家長也是繃緊了一根弦:話不能這樣說,我這孩子底子雖差一些,并不是不可救藥呀!你瞧,這不是能考得好么?怎么后進班的孩子就不配有好的老師來教嗎?橫豎這一位老師是開學就分派好的,落子無悔,可不興中途調換的!

    于是短短兩天,已有十來位家長來過教務處了,訴苦的有之,感謝的亦有之,話里話外無非想要霸占住白瑾瓔這個好老師罷了。

    程佩生剛一調任就遇上這樣一樁糾紛,他倒也不急不躁,了解過各方的訴求后,約了兩位洋文老師并秦校長一起來商量解決的對策。

    白瑾瓔起初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心想:我教書的成果不壞,總不能是約談來批評我的吧?這一天便和往常一樣坐了公車來上班,還沒走進校門,就被從旁橫穿出來的一位太太親熱地挽住了手臂。

    家長們聽說了學校要商議一個結果,個個翹首以盼。其中不乏對孩子的教育格外上心的,一早便蹲守在學校門口,想要搶一個先機,拉住那位白老師好好談一談,以動搖她的決定。

    這位太太就是在此之列了。

    她首先就對白瑾瓔露出一個笑容,道:“這就是白老師了吧?我們家孩子雖沒有上過您的課,對您卻是很推崇的,您有這樣好的學識,不去教最好的班級,多么可惜!一班的孩子悟性很高,花一樣的心思,那成果可是事半功倍呀!”

    白瑾瓔正是聽得云里霧里的時候,另一條胳膊一緊,卻是被另一位太太拉了過去,也不知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那太太也是滿臉堆笑,眼風卻刀子似的剜了先前的太太一眼:“既然是一班的孩子,找我們白老師做什么?”扭頭對白瑾瓔道,“白老師,久仰呢,孩子的功課提高那么多,都是您教得好哩!我們這些當父母的,別提心里多么感激您!”

    白瑾瓔認出她是五班一位女學生的媽媽,在家長開放日時還淺談過兩句,便對她微笑一下。

    她不過下意識的舉動,對前一位太太而言,卻是白老師要倒向對面的危險信號呀!當下便攥緊了手里的胳膊,拔蘿卜似的將人一把拉過。她心里急切,手上難免控制不住力道,剛一拽,就聽見白瑾瓔吃痛的抽氣聲。

    那太太心里一跳,眼睛飛快偷瞄一眼,只見白瑾瓔的小臂上被自己箍出好一道紅印,半遮半掩在寬松的袖口下。

    當下訕笑著松了力道,卻還是將那胳膊圈著,怕她跑了似的,心虛道:“對不住,對不住。白老師這文文弱弱的,瞧著就是有知識的女子哩!”

    白瑾瓔已然有些驚慌了,趁她松手的間隙,忙不迭先將自己的兩條胳膊抽回來,邊退邊說:“哪里,哪里。今天不能久談,我正趕著去上課,不然該遲到了。”好不容易,才算從那虎口逃脫出來。

    上午一節洋文課結束后,白瑾瓔如約趕去校長辦公室,想不到她來得太早,別說繆昌平沒有來,連秦校長本人也不在辦公室里。只有程佩生已經到了,一個人靜坐著翻看資料。

    白瑾瓔敲了敲門以示提醒,想到自己從前婉拒過他,一時也有些拘謹,只向他笑了一笑。反倒程佩生是很平和的樣子,請她進來稍坐,又講了講這一出家長鬧“起義”的經過。

    白瑾瓔只聽了一半,已經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低聲道:“原來是我給學校惹來這一場麻煩。”

    程佩生含了微笑望著她說:“怎么是你的錯?好的珍珠拿到市面上,人人打破了頭搶著要買,這難道是珍珠的錯嗎?”說話的同時,那一雙眼睛,只管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看。

    白瑾瓔冷不丁和他對視了一眼,嚇了一跳似的,猛地躲避開他的視線。好在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是秦校長與繆昌平來了。

    第54章 第 54 章 你心里要是不好受,盡可……

    校長辦公室里, 程佩生已將近來頻發的家長投訴事件匯報完畢,闔上了手里的記事簿,道:“實在造訪的家長太多, 設若學校不給一個妥善的辦法, 這就不好收場。那么是要換班級呢, 還是有什么別的法子呢, 我想不如就趁今天, 和秦校長并兩位當事的老師一起商議一個對策。”

    在場幾人之中,就數繆昌平最難堪了。歸根到底,要不是他教得太沒有起色,也不至于引發先進班家長之不滿, 更不至于驚動秦校長并白瑾瓔幾個人, 要專程來開個小會議替他收拾這么個爛攤子。

    是以他的臉上青灰一片, 還透著屈辱的臊紅,比此前開年級大會時不知難看多少倍。憋了半晌, 才忍屈求全似的咬了牙道:“那還是按照從前的分法, 我帶一三五, 白老師二四六, 那些投訴的家長,總可以滿意了吧?”

    程佩生沖他微笑一下, 口氣很溫和, 講的話卻很不客氣:“人家為什么滿意?至少一班三班的家長不會滿意, 五班的家長, 更要沖到學校里來理論了。”

    同時,白瑾瓔在聽了繆昌平的話后也是皺了皺眉,大著膽子發聲道:“我也覺得不好。這樣一來,不說對五班的學生不大公平, 繆老師上課的進度節奏,肯定也和我不大一樣,貿然調換班級,勢必要花費時間重新適應磨合,這些時間,不就白白損失掉了嗎?”

    她的本意,是想強調對于要升學的班級而言,時間是很緊迫的,最忌諱朝令夕改。偏偏聽在繆昌平的耳朵里,就成了白瑾瓔瞧不上他帶過的班級,覺得要花大工夫重新“補課”哩!

    繆昌平越看白瑾瓔一副細聲細氣弱質女流的樣子,心里越是火大,年紀比自己還小,偏偏自己還要居于下位,更覺得屈辱,忍不住陰陽怪氣道:“可不是?白老師的水平多么高,你的進度節奏,我是拍馬也追不上的。”

    白瑾瓔被他刺了一句,心里固然生氣,一時也不敢硬碰硬地起沖突。

    反倒是程佩生笑了一聲,淡淡道:“我聽明白你的意思了,干脆把白老師調去水平更高的學校,再來個資質平平的,這就什么事都不會有了,是不是?”

    繆昌平心想,可不就應當是這樣嗎!可他哪里敢真的說出口?沒看見秦校長的臉色已狠狠地往下沉了么?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人才,眼看要將三中的洋文短板給補上了,自己卻說最好把她送走,這是上趕著找秦校長的不痛快呀!

    直到這時候,繆昌平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與白瑾瓔,絕不能是勢不兩立的關系!設若只保一個人,難道秦校長會保自己嗎?自己先前,實在把白老師得罪的太過了。

    于是懸崖勒馬,硬是對白瑾瓔擠出三分笑臉,賠禮道:“白老師見諒,我是急昏頭了,絕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如今還要仰仗白老師的配合,一道解決眼前的難關呢。”

    人也乖巧起來,不再輕易開口,只靜等著秦校長的發落一般。

    程佩生轉而請示道:“校長,您怎么說呢?”

    秦校長思忖的時候,手里的自來水筆在紙頁上一下下地敲著,開口道:“如果要求公平,那就按照這一次的成績,將六個班級重新再分一遍。分數是學生自己考的,再公平不過。”

    才剛說完,又自己將它否決了,“只是這又是大動干戈,到時候不光洋文課,興許連國文算術的老師,都要有變動。白老師的話我很同意,不能將時間浪費在老師的調換磨合上,眼看幾個月后就是正式的考學,太不值當了。”

    程佩生也附和一句:“正是如此,況且班級一旦變動,身邊的同學勢必也是煥然一新,本來玩得好的朋友分開了,心里一定很失落的。臨近考學的學生,不光其課業,心情上的影響一樣不可小覷。”

    秦校長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總算柔和一點,說:“既然班級不能變動,還能怎么辦呢?我想,家長們看的無非是成績罷了,那就只能向他們做一個成績上的保證。”

    威嚴的目光徑直落到繆昌平身上,“總說學無止境,學生們有進步的空間,老師的教學就沒有精進的余地嗎?繆老師,你既已被家長們架在這兒了,不如就立一個‘軍令狀。考慮到先進班的孩子本身分數不低,那就以五分為界,保證最終考學時,先進班的洋文分數提升在五分之上,這期間,就以日常的隨堂小測為監督的指標,你能不能做到?”

    繆昌平聽到這里,背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斤兩自己知道,他這小半壺墨水晃蕩,真不敢做這一個保證呀!

    是以面色漲紅著,一下推脫時間緊迫,一下又扯皮成績高低受許多因素影響云云,總之就是給不出一句準話。

    這是什么意思,秦校長也看出來了,冷著臉沉沉地嘆一口氣后,讓繆昌平與白瑾瓔分別拿出各自備課的教案來。比對著一看,自然是高下立現。秦校長思忖再三,最終還是拍板道:“這樣,往后白老師做的教案,我都讓她給你一份,這一份軍令狀,你總可以立了吧?”

    這作法,就好比做不出題時,有人把寫完的答卷白白遞到你手里——如此天上掉餡餅的美事,繆昌平還能有不愿意的嗎?

    他心里已然激動起來,心道,有了白瑾瓔的教案做基礎,自己再添幾筆加以完善,又先進班的學生悟性高,天時地利盡歸自己,還怕教學成績不如她嗎?當下看秦校長都百般順眼起來,向白瑾瓔拱手道:“白老師,卻之不恭,卻之不恭啦!”

    縱使他極力地按捺,竊喜的精光也從眼角顯露無疑。

    秦校長真不愿見到他,只管將兩位男老師請走后,對白瑾瓔道:“學校如今正是短缺洋文老師,繆昌平再沒用,把他逼走了,余下三個班級沒有人教,事情就不好收場。繆昌平要按住,家長要安撫,學生也要顧及,是以現在這個辦法,誰也不受委屈,光光委屈了你一個人。”

    可是事情要解決,實在也沒有其他辦法。

    秦校長料想白瑾瓔心里一定不好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過,不拘先進班提高多少分,這一份功勞,我都記在你的頭上,期末的評優評級,一律都以你為優先,這我可以向你保證。此外,你的薪資從下個月起也多加五十塊,這是我個人可以決定的范疇,就不必告訴其他老師知道了。”

    明知道繆昌平是個小人,還要把自己的勞動成果無償分享給他,白瑾瓔心里當然不大舒服。

    不過仔細想一想,自己在第三中學任教師,本來也不是長久的計劃,何必要和繆昌平僵持不下?要是能換來太太平平相安無事的工作氛圍,讓他一下,也就讓了。況且秦校長是很偏向她的姿態,總算也是一份慰藉。

    秦校長微笑一下,又說:“我記得你今天下午沒有課,那就早點回去休息吧。考試那一陣子,你是很辛苦的。”

    于是白瑾瓔也就回了一個微笑,算是將這一份補償與安撫,接受了。

    推門往外走時,倒看見校長辦公室前的廊柱后藏了許多學生,一見她出來,紛紛做鳥獸散地跑遠了。這其中就有徐克行,他倒沒有跑,只是很靦腆地留在原地,想找她說話似的。

    原來在四人舉辦秘密談話的同時,孫立學便在班級里放出消息,信誓旦旦地說白老師受了提拔,要丟開他們這些吊車尾的后進班,轉而去教先進班了。說話的時候,不忘以挑釁的眼神看向徐克行。

    自從徐百富開罪蔣牧城之后,孫老板自然再也不愿和他沾邊。他眼看巴結孫老板無望,又發現白瑾瓔真是挺看重自己這孩子的,徐百富看慣了風向,隨即又將希望投注到徐克行的身上,以期從白瑾瓔入手,軟化蔣牧城的鐵腕。

    是以,他近來很順著徐克行的心意,他愛讀書,那便讀書!橫豎孫老板是攀附不上了,也無需討好那個小的,他不愿意和孫立學頑在一起,那就不頑!自己的孩子在功課上甩開姓孫的一大截,他還覺得揚眉吐氣哩!

    徐克行舒服了,孫立學卻心氣不順。

    他是個成天逃課的主,其實不拘哪個老師來教,姓白的姓繆的都討厭,可徐克行喜歡那個姓白的,他便希望姓白的調走,好叫徐克行不痛快。

    徐克行臉上不顯,心里卻緊張得很,于是跟了一群好打聽的學生貓在校長辦公室外,看能不能聽出什么端倪。

    起先看到繆老師一臉喜色地出來,猜測著:由先進班換到后進班,總不至于高興成這樣,那大約是不調換吧?可還是不確定,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仍舊等著。直到把白瑾瓔等出來了,聽到她親口說了“不換”,這才把懸著的心,安穩地放回到肚子里。

    一路意氣風發地沖回教室,站在講臺上揚著手宣布道:“白老師不調走!她在先進班與后進班里,選了咱們后進班呢!白老師舍不得撇下咱們,咱們也不能丟她的臉,叫她失望吧?”

    這一番宣言大大地鼓舞了士氣,竟真讓一個后進班迎頭猛進起來,當然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另一邊,白瑾瓔收拾了東西預備回家,剛走出教學樓,便在樓下遇見了程佩生。后者像是專程等著她,一見面,便很富有同情意味地說:“這一件事,你很受委屈。我再怎樣幫你說話,校長一拍板,我也是無能為力了。”

    白瑾瓔向他道了聲謝,一路往前走,程佩生竟也一路跟了過來。

    “唉,你我如今的境遇,有太多力所不能及了。”他意有所指,總想喚起一點舊情,又說,“你心里要是不好受,盡可以找我談一談,一年多不見,我原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白瑾瓔為避嫌的緣故,很不想和他談,是以一路敷衍著,眼看離校門很近了,心想,這下總可以互相道別了吧?不想程佩生的絮叨竟戛然而止了。

    白瑾瓔狐疑地看他一眼,見他不僅閉口不言,連神色也略顯得僵硬,視線定定地落在校門外的一處——蔣牧城锃亮的黑色洋車正停在那里,他人倚在車尾處,此刻已抬起了頭,向這邊看來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她沒有空,不和自己出去……

    在見到蔣牧城的一刻, 程佩生的神色明顯地黯淡下來,只是白瑾瓔的注意力全然被蔣牧城吸引走了,沒有留心到罷了。

    再看蔣牧城, 同樣也是皺了皺眉頭, 隨后竟向白瑾瓔半伸出手道:“快上車吧, 說好了來接你的。”

    白瑾瓔并不記得他有說過這一回事, 但因為蔣牧城時不時會來接她一下, 也就懵懵懂懂地走過去,扭頭對程佩生道:“程老師,快回去吧。這件事既然已談好了對策,那就不必再去提, 你的好意, 我也心領了。”

    這一次, 程佩生倒沒有過多糾纏,只神色復雜地看了蔣牧城一眼, 又勉力對白瑾瓔笑了一笑, 走開了。

    外人走了, 白瑾瓔便很自覺地坐上洋車的副手座, 問道:“你說過要來接我嗎?什么時候的事?前一陣子太忙,我都不記得了。”心想, 應當不是我提出來的吧?我并沒有什么要請蔣二哥幫忙的事呀!

    蔣牧城也彎腰進了駕駛座, 草草帶過道:“我們沒有說好嗎?大概我也太忙, 一時記模糊了。”說話間, 已經將車發動起來,又狀似不經意地問,“我看程佩生和你走在一起,怎么, 他也在這里教書嗎?”

    白瑾瓔驚愕地扭過頭看他:“你竟然認識程先生哩!”但她馬上記起來,“哦,對,對,你們仿佛是見過一次。我念書的時候參加過一次慶功的聚會,你還幫我們會過賬呢。你記性真好,統共就這一次,你竟記得這樣清楚。”

    蔣牧城提了下嘴角,淡聲道:“我知道他,大多還是因為他父親。他父親從前在總理府任財務秘書,只是手上的賬太不清楚,被人細查追究后查了出來,便只有革職一途了。他的兒子會去做教師,我倒是沒有想到。”

    這一番解釋引起了白瑾瓔的驚呼,“他父親真被革職了嗎?我想起來了,從前爸爸就提起過,他父親之所以能坐上高位,就是仰仗了背后有靠山,只是這靠山能仰仗多久,那是說不定的。唉,政治場上風云變幻,這不是空話。”

    又說,“蔣二哥,你不知道吧,那一天我參加完學生聚會剛回去,爸爸就問起我程佩生的事了,還說他有自己的耳報神,所以信息才這樣靈通。”

    提到白齊盛,她下意識就有許多話要說,笑容將將浮現在臉上,又想到白齊盛已然是不在了,整個人又消沉低落起來,話也就停在了這里。

    蔣牧城這一位“耳報神”,因為無意間被揭開了底細,多少有一點心虛,竟也少見地沒有出言寬慰,只是兩手控著方向盤,默默地直視著前方。

    白瑾瓔偷覷他一眼,似乎是感受到他身上帶著一點窘迫,便率先打破沉默的氣氛,道:“我還沒有問,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余光瞥見窗外的街景,當下“咦”了一聲,“我們要去哪里?這并不是會椿樟街的路呀?”

    蔣牧城這才后知后覺道:“是我忘了說,本來今天來接你,就是想請你幫一個忙,給我家里的侄子選一份生日禮物。現在是十一點鐘,我先帶你去吃飯,然后再去轉一轉百貨店吧,好在時間是很富余的。”

    見白瑾瓔面露難色,首先就想,她不要是約好了別人吧?也許是今天驟然見到了程佩生的緣故,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想到方才已經和程佩生道了別了,那一種威脅感才算淡去,問道:“有什么不便嗎?”

    白瑾瓔很不愿意回絕他,只是事情急迫,只能實話實說道:“我最近恐怕很難有空了。從前沒想到在中學教一教洋文,這樣的花費精力,我手上那本譯作,現在落下了好大一段進度,譯文的用詞與梳理上也不大順利,正是趕進度的時候。”

    她低著頭,很慚愧地將手指纏在一起,“而且我也和虞媽說好了,晚飯回家里吃。”

    這話聽在蔣牧城耳朵里,反倒放下心來:她沒有空,不和自己出去,總歸也不會和別人出去的。于是微笑著,繞了一段路,重新將車停到了椿樟街36號的大門前。

    白瑾瓔很過意不去,車門都打開了,還不忘回頭說:“害你今天白跑一趟,等這一段進度趕上了,我請你吃飯吧?我的薪水上漲了呢,可見我教書的本領,也不壞吧?”

    送走了蔣牧城的車往回走時,聽見住在隔壁的記者同她打了聲招呼:“白小姐回來了?”

    對于余佰此人,因他平時總是笑臉相迎的和氣樣子,白瑾瓔除了覺得他嘴碎些,對他的印象倒并不壞,于是也微笑著向他點了一點頭。

    余佰本來站在院子里的,見四處沒有別人,神情閃爍著走過來問道:“白小姐,我看見剛才有位先生送你回來哩,恕我冒昧問一句,那是你交的男友不是呢?”

    白瑾瓔心里一跳,臉頰先就燒了起來。剛想讓他不要胡亂說話,想不到對方見她如此神色,認定自己猜中了似的,“哎喲、哎喲”連叫了兩聲,表情十足十的同情惋惜。

    透露秘密一般,壓低了聲音提醒她道:“白小姐,別看這人儀表堂堂,內里可不能相信呀!不是我誆騙你,我可是親眼所見,他在交流會上和別個小姐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地貼身保護著人家,這還不算是男友的姿態嗎?那他對你,就是欺騙了!”

    白瑾瓔怔怔道:“交流會?”

    余佰便露出一點自得的樣子,嘻嘻一笑道:“白小姐不知道吧?前一陣子外交部舉辦了一次交流會,并不對外開放的,不過會邀請一些記者做報道。鄙人區區不才,也在受邀之列,所以我說的話,你小姐絕對可以相信!至于那位小姐的樣子,我雖然沒有看清,不過穿戴得很時髦哩!”

    白瑾瓔這下可以確定,余佰所說的小姐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呀!

    余佰沒有認出自己,卻將她和蔣牧城視為愛侶,難道他們之間的舉動真有那樣親密嗎?這是唯獨余佰一個人的推想,還是見過他們的人,都這樣想呢?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臉上的熱意非但沒有下去,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余佰只當她的臉紅是出于憤怒,煽風點火般又強調了一遍:“所以呀,可不能上他的當!”

    白瑾瓔訥訥地敷衍幾句,逃也似的跑走了。

    反倒是余佰覺得不得勁,白小姐急匆匆地回去,料想是去給那先生掛絕交的電話了,我的告誡,到底從虎口里救了她。只是當事人沒有很激動的言語上的表示,自己這告誡,就顯得不大有價值。

    回家隨便用了點飯,正要出去跑一段新聞,迎頭又撞見一個身影,于是那低落的心情,瞬間又振奮了起來。笑道:“哎喲,瑾琪小姐,今天下課這么早?”

    余佰自詡八面玲瓏,就連對這三位白小姐的稱呼,都是各有講究的。

    譬如白瑾瑜顯然受過西式的教育,人也很西化,是以他便喊她“密斯白”;相反白瑾瓔是個文靜的古典女子,那就以傳統的叫法,稱其為“白小姐”;最后白瑾琪年紀最小,性格也活潑爽快,喊一聲“瑾琪小姐”,總不會招她的討厭。

    在這人際交往上,余佰是深諳其法哩!

    白瑾琪果然也不討厭,甚至心情頗好地回答他:“可不是,下午公共課的老師請了病假,早早就放學了。”

    余佰盯著她打量了一陣,奉承道:“都說紅氣養人,自從你上過報紙后,眼見著精神氣兒都更飽滿了,拿現在拍電影的明星來說,也未必有你這樣青春靚麗的美!”

    偏偏這話正刺中了白瑾琪心里的癢處:今天下學的時候,一位明星經理人專程等在學校門口,給她遞了一張名片哩!此刻,這名片正被她貼身收在口袋里,在她自己而言,當然十分意動,只是要不要和家里兩個姐姐說,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據說拍雜志畫報,是有酬勞可拿的,她現在最大的癥結所在,不就是自己一窮二白,其實是靠了白瑾瑜的供養過生活嗎?要是自己在拿了報酬之后冷不丁地宣布,恐怕連大姐姐都要震驚的吧?

    這樣暢想著,臉上已帶上一點小小的得意驕矜,問余佰道:“你瞧我,真比時下的明星更好嗎?興許我以后,也能當個演電影的大明星呢!”

    余佰當然捧場,道:“怎么不能?報紙上不都評價你是‘未來演藝界的人才么?”因身上正好帶了紙筆,當下掏出來向白瑾琪一遞,“來,大明星,請留一個簽名,我以后也好做個紀念。”

    白瑾琪心花怒放,接過自來水筆刷刷簽下大名,寫完才發現那筆跡不大好看,也不夠有派頭,要是自己當真能在演藝界大放光彩,首先得練個漂亮的簽名才行。

    左看右看,還是將那頁紙撕下來揉成一團,心虛道:“現在留簽名,我也太不謙虛了,等以后,以后一定給你簽一個!”說罷甜笑一下,道個別回家去了。

    余佰雖然感到一點可惜,但自己這一套嘴上功夫,顯然在白瑾琪身上大獲成功,自己也跟著神清氣爽起來,哼了小調上班去了——世上愛侃天侃地的人,可不正需要一個嬉笑怒罵的好聽眾嗎?

    第56章 第 56 章 你真厲害,好的不學,凈……

    自從那一吻后, 白瑾瑜與孟西洲便蜜里調油起來。所謂有一就有二,不出幾天,接吻親昵已如同家常便飯一般。

    白瑾瑜也由此看出來, 孟西洲這個人實在有點人前人后兩幅面孔, 但凡在大庭廣眾的場所, 總歸是人模人樣的沉著得體, 至多不過和她挽著手臂, 湊近一點說話罷了;可一到沒有人的包廂里,怎樣親昵的事都要拉著她做。

    這一點倒正合白瑾瑜的心意。

    從前她和柳世新在一起時,對于他總想在人前親密這件事就感到不滿。也不知道男士們是出于什么心理,是想顯擺這一位漂亮的小姐是自己的所有物呢, 還是單純的沒有控制自己行動的能力, 反倒顯得小姐們都是任人擺弄的陪襯品。一點體面也不講。

    孟西洲就從不這樣, 卻喜歡在吻到情濃處時自薦資源,頭一回是這樣說的:“等和陳老板的一年約期滿之后, 直接和我簽合同怎么樣?價錢上隨你來開, 年限也由你說了算, 不是很方便嗎?”

    白瑾瑜正淺淺地追著他的嘴唇, 猛然聽到工作相關的話題,人雖迷離著, 腦子卻像接收到警報一般強制地開始冷靜, 沒有順著氣氛便答應下來, 而是閉緊了唇齒, 不輕易作表態。

    孟西洲見這一招趁虛而入并不對她奏效,唯恐她事后又要給自己扣一頂“玩手段”的帽子,干脆不再提起,只把這斷斷續續的吻重新地接上。

    反倒是白瑾瑜思索出一點門道來, 等他又試探著開過幾次口后,故意說:“我不要,你這個樣子,真像是哄騙我和你簽賣身契。”

    孟西洲氣得不輕,也顧不上彼此正吻得難舍難分,當下唇齒緊閉地退到一邊,做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那意思是不受她這一句污蔑。

    白瑾瑜看著他矜持的樣子,心里先感到幾分有趣,再看到孟西洲的唇邊沾了一點她的口紅,那就更有意思了,甚至撲哧笑了一聲,從口袋里拿出一條手絹來要給他擦。

    因為她那一聲笑,孟西洲郁結更盛,本想再避開一下,可看到白瑾瑜笑吟吟地主動靠過來,到底坐在原處沒有動。又見她伸手擦拭自己的嘴唇,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也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她,冷冷地道:“你真厲害,好的不學,凈學些壞的。”

    他的本意,是指白瑾瑜氣他的事,后者卻沒有領會,吃驚了一瞬道:“分明是你來親我的,原來這是壞的嗎?好吧,孟先生,那么從現在起,咱們修身養性好了。”

    見孟西洲當下擰起眉頭,這才笑著說回正題:“好了,你以為我是提防你,不愿領受你的好意嗎?我是不愿將公事與私事混作一談。我問你,我的生意經營得好,是誰的本事?誰的功勞?”

    孟西洲不大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照實說道:“自然是你的本事,且你這本事,誰也拿不走。”

    白瑾瑜對他這話很受用似的,微笑了一下說:“這本來就是事實,偏偏時下對于女子的評判太過嚴苛,尤其是生意場這樣奪利的地方,好像我多占他一分利益,就有損他十分顏面,但凡有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勢必有好一通口誅筆伐等著我。”

    “說我的生意之所以蒸蒸日上,都是靠了和孟先生的戀愛關系,不光白用他的貨輪,私下里,還不知給了我多少助力。進而再攻擊我的人格,說我走的盡是歪門邪道,拿感情去交換利益。做生意的人不要名聲的嗎?還是你為了顯示用情之深,要搶走我證明自己的功勞呢?”白瑾瑜伸出一根指頭,在孟西洲的眉心輕點了一下。

    孟西洲沉默了片刻,隨后道:“也好,你和陳老板簽合約,總歸沒人敢多說你一句閑話。”末了又追加道,“我也不急于這一時。”

    那就是對她的做法,表示出全然的支持了。

    又握住了白瑾瑜輕點他的手指,臉上總算露出一點笑意,說:“我知道你是很不耐煩解釋的性格,今天和我說這么多,可見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已經不大一樣了。”說話間,已將她的手指帶到唇邊吻了一下。

    白瑾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似的,心想,我當真待他格外不同嗎?怎么個不同?

    自己交往過的人,也就是柳世新和孟西洲了,于是下意識地和前者做比較,只是白瑾瑜一想起柳世新便覺得晦氣,她不覺得自己偏心,自認用最公正的眼光去看,柳世新也絕沒有和孟西洲相提并論的資格。她也是和孟西洲交往之后才體會到,在決斷力與為人處世面前,再俊美的面孔都不頂用。

    孟西洲懂分寸又尊重人,頭腦聰明言之有物,凡事一句話就能夠領會,比柳世新省心不知多少倍,我優待他一點,那簡直再正常不過。

    于是將他這句話默認下來,一道用過一頓愉快的午餐后離開了。

    他二人雖說事務繁重,但好在不必特別受拘于辦公室的苦,孟西洲愿在家里工作時,白瑾瑜帶了文件賬目過來陪伴一會兒,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卻不知道這一回從孟公館離開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在時刻注意著她哩。

    這又要說回到姚寶蓮的身上,上次偷放相片的謀劃當然沒有得逞,可在姚寶蓮的視角,便如同小石子丟進了大海,再沒有音訊了,怎能不等著抓心撓肺?

    要說孟先生對她有點意思,發現了這么一張精巧的相片,怎么也該會一會她問問緣由吧?可好幾天過去了,連個帶口信的人也沒有。要說招了孟先生的討厭,可教會學堂的學費還好好地繳著,并沒有要懲戒她的意思。

    不要是孟先生根本沒穿那件外套吧?

    這一邊等得心焦,那一邊黃老板又歪纏過來,說自己為了她正和家里的婆娘鬧離婚,她這個“禍首”,總應當有所表示。姚寶蓮是騎驢找馬,也不舍得將這條已經上鉤的魚放跑了,只好身體力行地又敷衍了他兩回,人卻再也坐不住了。

    三天里有一天,總要招了黃包車拉去孟公館的圍欄外,瞧瞧里頭的動靜。

    有時候白站上一個多鐘頭,什么都沒等到;有時候則是等到一輛氣派的林肯牌洋車長驅直入地開進大門,也不知里頭坐的是不是孟先生,她一個柔弱女子,到底不敢去攔汽車。

    不過就有那么一回,真讓她看見了不得了的一幕。

    孟公館氣派的金銅色大門距離住人的洋樓,其實隔了不小的草坪花園,平時洋車開進開出,大多是直停在洋樓前接人的,哪個愿意多走一段路?不過這一天倒奇怪,那洋車只管開到大門外就停下。

    姚寶蓮起初以為是有人上門拜訪,不夠資格將車子開到公館里去,可等了半天并不見有人下來,反倒是司機先下來透口氣。叫人意外的是,門房竟是和他很相熟的樣子,不光主動和人攀談,還很客氣地敬了根香煙。

    不是送人過來,那就是要接人了,倒要看看是哪一位人物。

    這一次只等了幾分鐘,就有人影靠近了。姚寶蓮定睛仔細一看,心里更是吃驚了,竟是孟先生陪著一位小姐走了過來!

    那小姐的長相看不清楚,只是她身姿裊娜,又燙了一頭時髦的卷發,身上的洋裝只在畫報亭的外國雜志上看見過,遠遠一望便知道是個美人。孟先生親自送了她出來,這還不算,臨上車前,還俯過身同她接了一個吻。

    這對姚寶蓮而言,當然無異于當頭一棒,可將自己同那小姐做一個對比,也知道希望渺茫,于是那心思又往另一個方向轉變了。

    孟先生這一位女伴,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呢?在愛情這件事上,小姐們的患得患失可不能小看,設若自己以一個“情敵”的身份出現,那小姐為了把自己打發走,勢必要出一筆錢。自己能得一筆財富,也是好的。

    即便不能,回去恐怕也要和孟先生大吵一架。給孟先生的愛情添一點堵,讓他也嘗一嘗失敗的滋味,姚寶蓮也覺得痛快。

    這大概是求而不得,轉而因愛生恨了。

    至此,蹲守孟西洲的計劃便改成了蹲守白瑾瑜,這就要簡單得多。孟先生為了和女友多相處一會兒,往往是讓洋車等候在大門外,只要見著了那開車的,自己請托司機帶一句話,這位小姐,總不至于不來。

    于是一路里進行下去,終于在某一個星期四,叫她給等到了。

    她對那開車的說自己姓姚,與孟先生很有些淵源,想和他家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又煞有介事地叮囑不能讓孟先生知道,就是要私下里談才合益,自己就在馬路直行拐角的畫報亭那里等著。

    不出十多分鐘,那洋車果真開了過來,路邊一停車門一開,那時髦小姐便走下車來。

    哪知還不等姚寶蓮竊喜,那小姐向四處望了一圈,先開口道:“我沒有在路邊談話的習慣,何況在馬路牙子上,算什么‘私下?我看那里一爿咖啡店還不壞,有什么話,就去那里坐著談吧。”

    姚寶蓮被她搶了頭一句話,沒來由地先減少了三分底氣。再順著白瑾瑜指示的方向看去,那一種西式裝潢的店面,自己即便手頭寬裕也從不敢邁進去的,這一露怯,原先的底氣也就只剩下十之二三了。

    第57章 第 57 章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真是……

    姚寶蓮之前只遠遠地見過白瑾瑜一次, 便在心里猜測她是個美人,如今人就坐在自己的對面,僅隔著一張小圓桌子, 那一種攝人心魂的明媚的美, 才真叫撲面而來。

    她自己就是個自恃美麗的人, 從前沒有錢時, 便極力地把自己捯飭干凈;如今手頭寬裕了, 更是不遺余力地要將這份美麗做一番賣弄展示。可此刻坐在這位白小姐面前,她竟有種想低下頭去避其鋒芒的怯怯,唯恐被別人拿去和她作比較。

    在她正感到無措的時候,白瑾瑜已招來了西崽, 要了兩杯“蔻蔻”。

    姚寶蓮也不知道“蔻蔻”是什么, 一見她點單, 當下便有一陣緊張,挺直了腰板聲明道:“這家店不是我要來的, 不拘點什么, 我可不會出錢。”

    白瑾瑜帶著好笑地瞧了她一眼, 說:“我帶你進來的, 當然我來會賬。這一點錢,我總還出得起。”說話間, 也拿一雙漂亮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眼。

    之前聽孟西洲說姚寶蓮和她有兩分相像的時候, 白瑾瑜就有些想要見一見她了, 如今仔細一看, 倒不覺得像。只是對方垂下眼睫的時候,那眼簾的弧度里,可以看出一點自己的影子,偏偏姚寶蓮又勾了一道細長的眼線, 若不是自己帶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去看,是絕說不出一句“像”的。

    她對姚寶蓮,實在談不上討厭,更遑論嫉妒了。反倒覺得她要是真和自己有一點相似,那總歸是個漂亮女子,希望她過得體面一些。

    是以看過之后,很和氣地問道:“裕興教會學堂很不壞,我聽說許多女學生畢業后做了會計或者文秘,你的書念得怎么樣?以后想做什么?”

    姚寶蓮心里的警鐘一陣亂敲,心道,她竟然知道我在念教會學校嗎?這勢必是孟先生告訴她的,這是來向我示威了呀!于是抿出一個羞怯的微笑,貌似驚喜地道:“孟先生連這也說了?他肯供我上學,我心里別提多么感激了。”

    又嘆了口氣,“孟先生把這話都和你小姐說,可見對我念書的事很上心,可惜我讀書的能力有限,要辜負他的期待了。”

    白瑾瑜笑了一聲,將西崽端來的蔻蔻抿了一口,“他這個人就是好心,不管你的能力有多少,只要真用了功,就算對得起他了。”

    姚寶蓮見她怎樣都不接茬,也全然沒有一絲質問的口氣,說來說去不是讀書就是用功,真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得勁得很,心里一橫,干脆就由自己挑破了罷!

    于是扯了扯嘴角,主動問道:“白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呢?不要是孟先生拿我的相片給你看了吧?”

    見白瑾瑜的視線直直地看過來,自己竟像被利箭刺中一般,反倒心虛起來,眼神閃爍著躲避開,又急急地端起自己那一杯蔻蔻飲了一口以作遮掩,這才欲蓋彌彰地解釋道:“孟先生那里,有我一張相片的,故而我想,白小姐認識我,總歸是看過我的相片子吧。”

    白瑾瑜饒有趣味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即竟笑了一聲,說:“你的相片,我還真見過。不過以后還是別送給不想要的人了,孟西洲氣得很,撕個粉碎不說,連碎片都不想揣進家門。自己花大力氣拍出來的好相片,何必送到別人手上,讓別人去撕?”

    這一下,姚寶蓮可就裝不下去了,臉色羞惱地一片通紅,心里忿忿道:這是要打我的臉,說我的相片被孟先生撕了,還不知道撕的人究竟是誰呢!

    姚寶蓮發狠地擰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里頓時浮起一層水光,像是在白瑾瑜那里受到了侮辱似的,瞪著她委屈道:“白小姐是看不起我,覺得我這個受人接濟的人,送給恩人一張相片,是在玩什么手段嗎?”

    白瑾瑜有趣地動了動眉梢,微笑著,并不受到她情緒激動的影響,說:“你有沒有玩手段,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也不必我來覺得。即便是你耍的手段,也無不可呀,不過手段也有奏效不奏效之分,明知道不奏效,還要一意孤行地去進行,豈不是憑白讓別人看笑話?”

    又說,“這世道對于女子而言,本來就不大容易,懂一點手段,總歸對自己很有利。我就有一個不懂耍心眼的妹妹,要不是生在我們家,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負。”

    她說這話并不帶有惡意,不過姚寶蓮拿敵對的眼光去看她,聽什么都像是針扎耳朵似的。

    她本意是要挑起白瑾瑜的嫉妒心,好狠狠敲一筆竹杠,可誰知道這白小姐就像老僧入定一般,說什么她都不生氣。拿不下姓孟的,姓白的也是油鹽不進,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真是銅墻鐵壁一塊!一個也不能擊破!

    姚寶蓮眼看一文錢也撈不到,近乎是氣急敗壞,又聽見白瑾瑜問了她一句成績怎么樣,那火氣便直往腦門上沖,冷哼道:“成績管什么用?但凡孟先生肯多一點好心,我何必還要費勁讀這些破書?!”

    她偷覷了白瑾瑜一眼,一想到自己往后興許就要跟了黃老板,多叫人不甘心!反倒生出一股勇氣來,可憐道:“白小姐,孟先生真不能多一點好心嗎?那您呢?我看您一定生在富貴的家庭,什么也不缺,您這樣大度,就把您的好心,分一點給我吧!”

    在她上一句話說出口時,白瑾瑜的笑容便已經收斂了,人雖是微笑著,眼里卻透出一點冷意,反問道:“孟西洲和你非親非故,白白出錢讓你上學,還不夠好心嗎?”

    姚寶蓮抽噎道:“不夠,不夠。這學上過三年,總要畢業的,那之后我可怎么辦呀!”

    白瑾瑜望著她冷笑道:“但凡你好好地讀書,畢業之后,還能找不到事做嗎?這樣的問題還要問,足可見你是個蠢貨。”

    白瑾瑜雖然氣場強勢,說話卻從頭到尾都挺和氣,不然姚寶蓮也不敢蹬鼻子上臉地開條件了,此刻突然罵出一句“蠢貨”來,姚寶蓮倒懵了,抽抽搭搭的聲音也停在了半當中。

    她也是被姚寶蓮的無恥磨光了耐性,喝口清水下了下火氣后也不兜彎子,直白道:“我說錯你了嗎?不要說孟西洲瞧不上你,就是我,也要瞧不上你。換作我是你,有這樣一個機會,非得把書念透了不可,以后做什么不行?學到手的本事,換誰都拿不走。”

    姚寶蓮譏諷道:“好漂亮的話!像你這樣吃穿不愁的大小姐,還懂我的苦呢!”

    白瑾瑜根本不和她對辯,自己那一堆煩心事說出來,她就能懂了嗎?真是笑話!

    姚寶蓮見她只是掛著冷笑,并不做聲,好像把她心里的彎彎繞繞都看透徹了似的,那一陣心虛又冒出頭來,掏出手帕來擦著眼角,哭道:“我們窮人沒有本事,當然斗不過你!你去告訴孟先生好了,吹一吹耳邊風,讓他把他的‘恩賜,都收回去好了!”

    說著,嗚嗚嗚地小聲哭起來,還不忘在手帕的遮掩下,偷看白瑾瑜的臉色。

    她心里真害怕白瑾瑜要去告密哩!好歹學校是很顯示身份的地方,每月三十的生活費也絕不可缺少,她知道今天惹怒了白瑾瑜,為了保住這最低的資助,這才故意使出這一招激將法。

    有錢人家的小姐們都清高得很,自己擺出料定了她會去告密的架勢,她反倒要為了自證清白,絕不去那樣做了。

    白瑾瑜看她演得熱火朝天的樣子,心里又覺得好笑了。不過姚寶蓮的生活費和學費,她可不會去干涉,私心里甚至贊同交到她畢業為止,甭管她是不是老老實實去上學。

    一來,不管初衷如何,這都是孟西洲的善舉和好心,她沒有不支持的。二來,設若將資助中斷了,如姚寶蓮這樣升米恩斗米仇的人物,勢必要極力地抹黑對方,叫他背一個不“善始善終”的罵名。要是孟西洲受到如此污蔑,自己才是真要感到生氣。

    不過想歸想,面上卻不想讓姓姚的太過如意,故意壞心眼地說:“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我看你并沒有讀書的心思,一樣要幫助,為什么不幫助一個求學無門的人?這錢花出去的意義,就大很多了。”

    見姚寶蓮愣愣地望著自己,又沖她一笑,套用她的話道:“孟西洲好說話得很,我輕輕吹一下耳邊風,他沒有不答應的。反正就是一句話的事,即便事后想起有你這么個人,改也改了,誰會在意呢?”

    她的笑容和思維硬是震懾住了對方,等姚寶蓮明顯地著急起來時,已然錯失了糾纏的機會。白瑾瑜早已會完了賬,任憑她急匆匆地追出咖啡館,人已坐上洋車跑了。

    白瑾瑜帶著暢快的心情離開咖啡館,一面扭著頭隨意地看車窗外的風景,一面想:今天這一樁事,倒很有趣。照說姚寶蓮此人和我沒什么關系,是因為孟西洲的緣故才來我面前叫板的,不過她既然決定了私下里找我,我也沒必要都告訴給孟西洲,他管我怎么對付她呢?

    正想著,眼角余光掠過街上某一處,當下狐疑地坐正了身體。

    汽車往前開著,街景便往后退,白瑾瑜幾乎是探著身子往后去看,那一眼,可算是看清了,對司機驚呼一聲:“停車!”

    第58章 第 58 章 擺個姿勢,拍兩張相片,……

    白瑾琪因為懷著一樁秘密謀劃的緣故, 這兩天格外顯得興奮,下午的社會課一結束,便小跑著沖去學校后門“會客”去了。

    會的不是別人, 正是前陣子遞過名片的明星經理人許某, 這位許先生面相白凈, 個子雖不高大, 但衣著考究, 頭發拿發油一絲不亂地向后梳攏著,說起話來也談吐文雅,給人印象就不壞。

    白瑾琪也是一肚子主意的鬼靈精,不光見面談話的咖啡館是由她說了算, 還讓許先生預先準備了許多憑證, 事無巨細, 統統問了一遍。說他是個“明星經理人”,多少有些言過其實, 不過是為明星們拍攝廣告畫的經理, 但總歸也不是個騙子。

    那許先生險些招架不住這一通盤問, 掏出手巾來揩著臉上的汗, 笑著吹捧一句:“白小姐真是謹慎極了,如今的年輕女孩們聽到要當明星, 哪個不是飄飄然地涌過去, 向您這樣的, 可是少見極了。”

    白瑾琪也有一些自得, 當下并不說話,只將許經理帶來的幾張廣告畫片拿在手里把玩翻看著。

    許經理見她是有些意動的表示,順勢鼓吹起來:“要論拍電影,我們是夠不著, 可如今哪個女明星不拍廣告畫?你瞧瞧大名鼎鼎的林凌小姐,她這花香皂的廣告畫,就是由我們來拍的。再看最近紅起來的陳美云小姐,不也是拍了美女月歷牌,這才被發掘的嗎?”

    白瑾琪黑白分明的眼珠覷了他一眼,無可無不可地哼笑一下,說:“隨便哪個百貨公司,也知道挑最時新的好貨擺在顯眼的玻璃柜里,要真像你說的,哪兒哪兒都好,還怕沒有漂亮的女明星供你們拍嗎?何必要找我?”

    許經理連忙“哎喲”了兩聲,道:“可不能這樣說呀!女明星們是光鮮漂亮,可再漂亮的面孔,看多了也會膩的,我們正需要去發現一點新面孔哩!可要找一顆明星的苗子,那是多么難!”

    那意思,白瑾琪便是他慧眼相中的“好苗子”了。

    隨即又訕笑一下,“當然了,要說利弊之中的后者么白小姐畢竟只是小打小鬧地演了一出話劇的女學生,在報酬上,那就有點欠缺。不過俗話說萬丈高樓平地起,往后要是出了名,那就絕不可同日而語了!多少品牌開出優渥的條件,只求著你給一張相片呢!”

    白瑾琪默默思忖著。

    她對于演藝界,實在抱有很大的興趣,再看手里幾張相片,也各有各的美麗,并不顯得俗氣,對于拍一拍廣告畫,倒并不排斥。只是在使用的細則上,還是得仔仔細細地商量。

    面上卻做出一副興致寥寥的樣子,這一招把對方“吊著”的手腕,她還是從白瑾瑜身上學來的呢。

    對面的許經理見她似乎并沒有被說動,果然自發地退讓了一步,道:“這樣吧,白小姐要是下不了決定,不拘今天還是改天,不如去我們拍廣告畫的地方參觀參觀?也算對我們這一行,有一個了解了。我們還雇了專門的化妝師傅,可以給你上妝試一試哩!”

    這還有不好的嗎?白瑾琪終于“松口”答應下來,彼此約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不想一道走出咖啡館沒多久,便聽見有人遠遠地喊自己的名字。

    這真是怎么也料不到的事,她會在秘密行動的時候,被白瑾瑜捉個正著!這下好了,有白瑾瑜的談話技巧和氣勢,什么秘密都要被她戳破了!

    果不其然,不過幾句話的交鋒,那許經理的態度便顯見地畢恭畢敬起來,兩手遞上名片的樣子,活像是希爾頓扒房里的西崽遞上了菜牌子。

    白瑾瑜將那名片接到手里,臉上雖掛了笑容,眼里卻是冷的,當下就說:“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就愛這一套華而不實的東西,她喜歡拍照,有我領她去大北照相館就行了。”

    她說話的口吻很客氣,話里的意思卻一點不客氣,只一句話,就把許經理這根橄欖枝,徹底地回絕了。

    許經理心里也懊惱,舍不得放過白瑾琪這靈氣逼人的好苗子,訕笑著轉圜道:“白小姐,我們是很正規的廣告畫公司,名氣是不大,也絕不是那些騙人的野路子可比的。何況令妹又很有藝術夢想,您實在可以再考慮一下呀。”

    白瑾瑜是很講體面的人,盡管心里已經氣得半死,臉上還是一派和氣的樣子,只微笑著反問:“擺個姿勢,拍兩張相片,叫什么藝術夢想?我雖然不學藝術,可追求夢想和出賣色相的區別,我還是分得清的。”

    這一句話,已然是直刺核心了。

    許經理自詡是“伯樂”,可一個人能不能紅,那是說不定的呀!他到處游說漂亮女孩們來拍廣告畫,當然也抱著其中出幾個大明星來的愿望,自己不抓緊著點,可就要被別家公司搶先了!可歸根到底,眼下,不還是想拿這些美貌來賣錢嗎?要是直白說出來,那就不大好聽。

    他被白瑾瑜一通搶白,臉上多少掛不住,一陣臊紅。白瑾瑜卻不再理他,拉了白瑾琪就往車那邊走。

    白瑾瑜從前就說一不二,白齊盛去世之后,更是家里“一言堂”式的人物了。是以她回絕許經理的時候,白瑾琪的心便往下一沉,心知自己的藝術夢想是要不保了。

    回去的車里安靜一片,白瑾瑜不說話,白瑾琪便也乖覺地默不出聲,只等著踏進家門,剛要為自己爭取幾句,走在前頭的白瑾瑜倒先轉過身來,那臉上又是失望又是惱火,瞪著白瑾琪恨恨道:“你真是好樣的,竟然想到去拍廣告畫!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聲!”

    白瑾琪將這件事隱瞞不報,自認絕沒有惡意,受此怒火,也生出幾分委屈,分辨道:“廣告畫怎么了?這滿大街的廣告,難道都是低俗的、不堪入目的嗎?你自己還訂了雜志畫報呢”

    白瑾瑜盯著她,冷笑了一聲:“你看著街上的廣告漂亮,首先人家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在你瞧不見的地方,多得是像你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女孩呢。那些不出名的廣告畫怎么用,我告訴你吧,只要有商家愿意出錢買下來,隨便把她印在哪兒都行。你真愿意在劣質的香煙盒子、甚至愛情病的宣傳單上看見自己的臉嗎?!”

    這話說得太狠了,白瑾琪到底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姐,只是熱愛藝術罷了。熱愛藝術有什么錯呢?何至于被說成這樣?她的心都要碎了。

    當下淌了兩串眼淚出來,顫抖著嘴唇道:“何必把我說得這么不堪,難道我是輕易就上當受騙的糊涂蟲嗎?我本來也、也不是非要拍廣告畫不可啊!”

    白瑾瑜太急于打消她的念頭,自己也知道話說的不妥,見她哭得傷心,也就軟下態度來,嘆氣道:“一旦照片拍下了,還由得你做主嗎?好了好了,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好好念書嗎?”掏出一條手絹,就要去給白瑾琪擦臉。

    她的態度軟化了,白瑾琪的叛逆心反倒強硬起來,自從搬來這里后,因為她“身無分文”的緣故,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壓抑委屈,此刻借著開閘似的眼淚,一股腦給沖了出來。

    白瑾瑜靠過來,她偏就后退著躲開她,哭道:“念書念書,我不愛念書!二姐姐喜歡念書,我不喜歡!我就喜歡表演!我干嘛要在學校里浪費時間?我為什么不能去話劇團演戲?”

    白瑾瑜聽著,剛剛放緩的臉色又冷凝起來,腦仁也跟著嗡嗡地脹痛,咬牙切齒道:“這是瘋話,你這個年紀不讀書,還想干什么?家里是缺你一口吃的嗎?要你去拋頭露面的供人取樂?”

    白瑾琪不服氣地抽噎著:“現在都什么時代了,說什么拋頭露面什么取樂,虧你還是留過洋的人呢!那是藝術!那么多舞蹈家、表演家,不都是很受人敬重的偶像嗎?”

    白瑾瑜真要被她那一套套歪理氣死了,諷刺道:“我可從沒聽說過,書沒有念完就到處趕劇場演出的人里,出過什么偶像的!”

    她知道自己現在是火氣上頭不大理智,便狠狠做了幾下呼吸,盡可能好聲好氣地勸道:“瑾琪,我自認待你夠盡心了,不拘陳姨太走沒走,我就絕不會丟開你不管。你也替我想一想吧,你現在說不念書就不念,外頭的人該怎樣說我?說父親一走,我就苛待同父異母的妹妹,非但不讓她把書讀完,還要靠她拋頭露面撿活干,掙一份賞錢嗎?”

    這一番話實在稱得上剖心置腹,偏偏刺中了白瑾琪心里最敏感委屈的一點,她當下拔高了聲音叫起來:“你看!你看!我的喜好不重要,你的名聲面子才最重要哩!我知道,我現在吃你的用你的,所以什么都得聽你的。我連給自己做決定的資格,都失去了!”

    她們倆的動靜太大,引得樓上的虞媽都急匆匆地跑下來,看見這兩姐妹彼此對峙的樣子,驚慌地問個不停:“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白瑾瑜氣得臉色發白,那氣憤之中,又有一種飽受壓力而不被理解的深深的失望。

    眼前的白瑾琪還能嚎啕大哭一場,自己擔著一份支撐家庭的壓力,那一種疲憊與無力,又可以向誰哭訴?

    白瑾瑜兩手握著拳,等感覺到一陣刺痛,才驚覺是握得太緊,指甲都在手心里留下了很深一道掐痕。要她跟著這個小兔崽子一起哭,她做不出;要她扯著喉嚨跟她吵架或是拉了她的手徹夜談心,那更叫人覺得疲累

    干脆少費口舌,只說一句結論吧,“橫豎你想不念書,那不能夠,我是不會同意的。”

    這句話,便等同于文件上一記剛戳,一座鎮壓的五指山了。

    白瑾琪愣了兩秒,隨即捂著臉大哭了兩下,也不管自己現在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邋遢樣子,徑直沖到三樓白瑾瓔的房門外,哭著敲門道:“二姐姐!二姐姐開開門,你來給我評評理!”

    敲了兩下也沒人答應,干脆囫圇抹了一把眼淚,自己將門把扭開了。推開門的瞬間,還不及說點什么,先就“啊呀”了一聲。

    第59章 第 59 章 我替你勞動這一回,有什……

    “真是嚇死我了!”白瑾琪拍著胸口, 可憐兮兮地傾訴,“你是不知道,那屋子里有多少書, 每一本都厚得跟磚頭似的, 桌子上到處鋪著稿紙, 上頭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呀!這是真話, 我考學的時候都沒有過這樣的陣仗!我二姐姐就一動不動地趴在那桌子上, 我真以為她——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鄭家樹坐在她對面的長椅子上,瞧著她靈動的神態,覺得很有趣味似的, 道:“我記得你說過, 你二姐是位女學究。后來怎么樣呢?你二姐有沒有幫你評理呢?”

    白瑾琪頓時瞪圓了眼睛, “我哪里還敢跟她說?你想呀!她念書,都念得累倒了, 真是發了瘋了!我和她說我不要讀書了, 她哪里會支持我?”

    說著, 那漂亮的眉眼又蔫蔫地耷拉下來。她昨天和白瑾瑜大吵一架, 原本想著拉白瑾瓔幫幫忙,這計劃當然沒能成功, 也就只能先這么耗著。但無疑拍廣告畫的道路, 是走不通了。

    鄭家樹看著她一下驚慌一下失落, 實在有一種活潑潑的可愛, 心靈一動,忽而說:“你要想往演藝界去發展,也不是全無辦法。我有一個姑姑,做的就是電影經紀的工作, 很有一點自己的人脈,我們平常聯系的不算多,但倒是可以替你問上一問。”

    白瑾琪的眼睛倏地亮起來,望著他道:“這是真話嗎?真能替我問一問?”

    鄭家樹點了一點頭,突然抱著手臂坐正了身體,含著一點神秘的微笑向她問道:“我替你勞動這一回,有什么酬謝給我呢?”

    白瑾琪一點就通,明白男孩子搞這一套,無非想要一個克斯(kiss)罷了,鄭家樹高大俊朗,自己親他一下,也不吃虧。剛要有所動作,余光一轉,只見草坪不遠處的一座花壇后邊,可不就站著程巧書嗎?

    她手里抱了兩本書,一副要去哪里用功的樣子,怎么腳下就是不踩步子呢?不要是存心躲著來偷看我吧?

    這樣一想,可得在她眼前拿一拿喬,于是輕咳了兩聲重新坐好了,對鄭家樹道:“好吧,就讓你親我一下算作酬謝,怎么樣?”

    鄭家樹本來垂著眼,正靜等著白瑾琪的吻呢,想不到女友驕矜地端坐著,反倒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這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很有新鮮勁兒。于是抿著興味的笑容,說:“真要我來親你嗎?我的行動,可是不受你掌控的。”

    白瑾琪余光留意著程巧書那邊,見她還是不走,勾著嘴角哼哼了兩聲。

    那哼聲愛嬌極了,又很像催促,鄭家樹哪里還坐得住,伸手將白瑾琪拉起來,低頭吻了吻她白皙細滑的臉頰。

    怪道古人將美麗女子的臉頰稱作“香腮”,在他湊近的時候,真覺得有一絲幽微的香氣,暖暖地往臉上撲來。心猿意馬之下,一吻剛畢,又往下探尋著,吻到了她櫻桃似的紅潤的嘴唇上。

    白瑾琪感受著來自異性的這第一個吻,心里直覺有幾分新奇,再想到這一幕落到程巧書眼里,可不就是她愛慕的男子主動來向我獻吻嗎?心里又覺得痛快。

    輾轉著腦袋和鄭家樹的唇摩挲一陣后,留意到余光里的人影匆匆地跑走了,心里高昂的興致也就回落了不少。伸手在鄭家樹的腰上掐了一下,抿著唇嘟囔道:“好了沒有,你的報酬,索要得也太多了。”

    這一吻的感受太妙,直如置身云端一般飄飄然,鄭家樹恍惚了兩秒才抽身回魂。滿懷柔情地捧著白瑾琪的臉頰,說:“多嗎?要是事情辦成了,我可是還會再多要一份報酬的。”

    伸手刮了一下她細巧的鼻梁,笑著道:“你就等著我的消息吧。”

    兩人分開后,鄭家樹徑自往教室的方向走去,鑒于那一親香澤所帶來的□□與精神上的愉悅,他走得腳下生風,實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瀟灑。

    像他這樣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又有一顆愛藝術的浪漫之心,要說沒有和女同學們頑一頑愛情的游戲,那絕不能夠。不過白瑾琪真是個妙人,他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叫人捉摸不透的小女子,要說她愛慕自己吧,確實也有親昵熱情的姿態;可要說自己完全地俘獲了她呢,又似乎不是那一回事。

    倒勾起了他許多好奇與好勝之心。

    走上二樓正要轉去長廊時,忽聽一道楚楚可憐的聲音叫住了自己,那秀氣的女學生拽著他的衣袖,又擒了眼淚,問:“鄭學長,你真和那個白瑾琪在一起了嗎?除非你親口承認,否則我不信。”

    鄭家樹并記不得她是誰,不過想了一想,還是說:“這是什么胡話?不過白同學的戲演得很好,我是很欣賞她的。”說罷笑了一笑,這才轉身走開。

    那女學生咀嚼著這一句回答,心想:他并沒有承認呀!當下又振奮起來,掏出手巾擦了擦眼角,又拿出粉盒子往臉上撲了兩下,重新噙著微笑下樓去了。

    循著風聲打探消息的人不光沖著鄭家樹,也有向白瑾琪發起行動的。另一邊,白瑾琪在公共課結束之后,也遇上了“攔路虎”。

    她收拾起東西來磨磨蹭蹭的,往往要在教室里逗留一會兒,是以那時候,教室里已不剩多少人了。那兩個女學生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偏偏挑中了程巧書問話:“白瑾琪是哪一個?人還在嗎?”

    程巧書纖細的手指便往后一點,望向白瑾琪的時候,滿臉都是等著看好戲的竊喜。她料想白瑾琪是要挨一頓教訓了,自己可不愿意牽扯其中,被扣一個“袖手旁觀”的罪名,于是還不等三個人開始說話,先就腳底抹油地避開了。

    別的學生恐怕也是這樣想,是以片刻之后,偌大一間教室,便只剩下了她們三人。

    那兩個女學生果然是一副很不好惹的架勢,人又很高大,堵在白瑾琪的眼前,就像立了一道墻似的。

    白瑾琪笑吟吟地先問:“兩位同學,有什么指教呢?”

    其中一個瞪著她道:“我聽說你和戲劇社的鄭學長是戀愛的關系,這是真話嗎?你真是不識好歹,不知道鄭學長是清河大學里一個偶像嗎?你要把他占為私有,那你和我們這些推崇他的女學生,就是敵人了!”

    另一個緊跟著道:“對!鄭學長是我們大家的,不準你再纏著他!不然,我們可要你好看!”

    白瑾琪見她們兩個小山似的攔在眼前,說一點不怕是不可能的,蹙著眉頭為難道:“你要我別纏著他我們都在同一個社團,要是排練劇目,也不由我說了算呀。”

    心里卻已經懊惱開了:自己真是目光短淺,當初只想著和鄭家樹談戀愛不虧,沒想到麻煩也接踵而來,真是引火燒身!鄭家樹也是,長得好看歸好看,招蜂引蝶的本領也是不小!又想到剛才一臉得逞的程巧書,那口氣更是咽不下了,要自己就這么認栽,那真是笑話!

    于是不等對方再次發難,自己先就咬死了不承認,笑著說:“不過我和鄭學長只是劇目里的戀愛關系,怎么大家就當真了呢?我真演得這樣好嗎?我倒有點高興了。”

    這世上但凡陷入愛情中的女子,沒有不宣誓主權與忠貞的,還沒見過有誰咬死不認的。那兩個女同學狐疑地對視一眼,問:“你們真不是戀愛的關系嗎?傳聞可不是這么說的,還有人說,看見你們在教學樓后頭的草坪上接、接吻呢!”

    那女學生光是說出“接吻”兩個字都磕磕巴巴的,臉色緋紅不說,連嗓門都壓得很低,可見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生手。

    白瑾琪臉不紅心不跳,心想:看你們這緊張什么寶貝似的模樣,你們的鄭學長,我可早就親過了!心里頓時生出一點優越,悟道:我要是能瞞過這一群崇拜者們,既不用受她們的騷擾,還能留下鄭家樹這個男友,那不是妙極?

    于是故作忿忿,橫眉冷對地正色道:“我和鄭學長在演出時抱了一下不假,不過那都是為藝術的獻身,如今是社交公開的年代,很算不上什么。至于在草坪上云云,那分明就是污蔑!這是誰傳出來的瘋話?不如叫她來與我對質!”

    放出這個消息的,非程巧書莫屬,不過像她這樣明哲保身的人物,白瑾琪也料準了她不會站出來承認的。

    她表現得這樣憤慨,那兩個女同學反倒愣了,直覺是傳言有誤。

    這時候,白瑾琪又放軟了語調,哀怨地嘆氣道:“要說推崇,其實,我對鄭學長的推崇,和大家都是一樣的。不過你們不知道,我家里的大人,很厭惡藝術那一套,不要說和追求藝術的男同學談戀愛了,就是我自己的表演夢想,不知什么時候就要被消滅。我現在在戲劇社里,能表演一天,就算得一天的自由了!”

    說到這里,一想到昨天白瑾瑜冷冰冰的樣子,真就抽噎了兩聲,還不忘強調一句:“所以你們實在可以放心,我和鄭學長,是絕沒有什么可能的。”

    既然證明了傳言不實,那白瑾琪也就不是什么“敵人”了,何況她長得漂亮,此刻淚盈于睫的樣子,誰看了都要不忍心。

    末了,那女學生反倒安慰了她幾句:“白同學,你也不必完全灰心,你的表演這樣好,和家里人說說,他們未必不會同意呀。這、我們也沒什么能做的,下回再有你參演的劇目,我們一定去捧場。”

    白瑾琪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心里卻想,這一茬可不能讓鄭家樹知道。我看他做事也是往秘密的一路去走,未必就想曝光我們的關系,不過要是被他知道我直白地否認過,多少很失顏面,我還指望著從他那里得一點好消息呢。

    這時候約莫是下午四點多鐘,下沉的光線投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剛好映照出白瑾琪站著的身影。

    她轉身時瞥見一眼,當下“啊呀”了一聲,兩手箍了箍自己的腰身,覺得玻璃上照出的自己的樣子,離時下女星的曼妙苗條,可差得太遠了!

    要是鄭家樹的姑姑愿意見一見我,那固然是好事,可設若她覺得我太胖,到時候才開始減,那可就太晚了。都說將軍不打無準備之仗,看來對身形的管控,從現在就要開始了。

    第60章 第 60 章 誰都有自由的意志,一個……

    吵過一架的兩位當事人, 這一邊白瑾琪有鄭家樹可以轉移注意力,那一邊白瑾瑜的煩悶,當然也有可以傾訴的對象。這便有此刻, 孟西洲含著一點微笑, 一面拿自來水筆在文件上圈畫批注, 一面聽著白瑾瑜說話的一幕了。

    白瑾瑜忿忿地嘆氣道:“她現在是被藝術的美夢沖昏頭腦了, 想得太簡單, 以為演幾出話劇,就能成為藝術家嗎?幸而我撞破得早,她眼下只是背了我去拍廣告畫,往后膽子大了, 就能背了我去演新話劇。如今的劇團為了吸引眼球, 打著新話劇的名義, 實則公然讓女演員做大尺度表演的,可一點不在少數!”

    說罷, 兀自沉思著, 又郁郁嘆了口氣。

    孟西洲剛寫完一條批語, 看了她一眼, 安撫道:“所以你妹妹拍了廣告畫沒有呢?拍了也不要緊,我認識一個朋友, 但凡廣告刊登一類的公司, 都有一點人脈, 我給他掛一個電話, 讓人撤下來就好。”

    白瑾瑜把頭搖了一搖,心煩道:“沒有。唉,這個小東西,我實在是管不住她, 我也不要求她像瑾瓔一樣謹慎周到,只求她不要輕舉妄動,愛惜一點自己的羽毛,也讓我省一點心吧。”

    孟西洲卻沒有接話,只是微笑著將她望著。

    白瑾瑜有點不服氣地瞇起眼,問:“怎么了?我說的話,你不大贊同嗎?”

    孟西洲這才說:“不,我只是有感而發,一個人,要怎樣‘管住另一個人呢?誰都有自由的意志,要別人全然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那是不能夠的。”

    他微笑了一下,接著道,“好比我自己,我愛慕你,想必你很早以前就有一點察覺。在你還沒分手的時候,甚至你分手之后,我何嘗不希望你也來愛慕我?不是一樣不能夠成功嗎?”

    白瑾瑜難得地語塞了一陣,抿著嘴唇,到底沒有反駁,只是說:“這不能一概而論,拍廣告畫本身是有風險的行動。瑾琪年紀小,我很怕她上當受騙。”

    孟西洲便放下墨水筆,轉而拉住了白瑾瑜的手,故意偷換概念道:“哪里不一樣?愛情里就沒有上當受騙之說嗎?還是你心里明白我有一萬分的誠意,不會騙你?你能這樣想,我倒是很欣慰。”

    見白瑾瑜小小地瞪過來一眼,才言歸正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家的老三,大概做起事來是有些冒失莽撞,不過她說喜歡藝術和演戲,好比你喜歡盤算生意經,你們家的老二喜歡研究學問經,這難道是壞事嗎?且我看她在公益演出上的表現,實在有一點天賦在身上。”

    白瑾瑜聽懂了他的意思,人的天賦與喜好所在,本來就各不相同。自己當初說要辦貿易公司的時候,不贊同不看好的聲音,更是多了去了。要不是爸爸極力地支持,恐怕自己的夢想,也要在剛燃起時就被掐滅。

    如今沒有了爸爸的庇護,說得自大一點,自己挑著一家之主的大梁,便總希望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不要出差錯,不然,自己先就難辭其咎。

    白瑾瓔愛啃書本,人又膽小謹慎,那就不必去操心,可說到底,也只是她熱愛的事物恰好很讓人省心罷了。反觀白瑾琪追求的那條藝術之路,實是一條前途莫測的冒險之路啊!可這難道就是錯誤嗎?

    說來說去,不過是自己沒有為她托底的本事,這才憂心忡忡,一心想讓她放棄。

    孟西洲說得不錯,人做不到控制別人,能驅使的只有自己罷了。怎么我不想著長自己的本事,反倒要去限制別人?設若我有足以影響演藝界的能耐,隨便白瑾琪去拍廣告還是拍電影,又有什么“風險”可擔心呢?

    她心里已想得通透明白,只是礙于面子,還是不想在孟西洲面前承認自己錯了,只撇著嘴為難道:“她要追求藝術夢,沒有更穩妥的辦法嗎?譬如先去做一個表演的深造,有文憑在手,也更能受人的尊敬反正不是拍什么不入流的廣告畫。”

    孟西洲倒很愛看她心口不一的嘴硬,和平日里的雷厲風行不同,很有女子的嬌氣在里面,將牽拉著的她的手湊到唇邊吻了一吻,說:“不管怎樣,我總歸站在你這邊,我的關系資源,你也盡可以用。不過——”

    白瑾瑜半抬著眼瞅他。

    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平時看來秀媚又不失凌厲,此刻被長長的眼睫半掩著,那種凌厲便弱化了,只剩下柔和的美麗。問:“不過什么?”

    孟西洲感覺到她想抽回手,兀自握緊了不放,目光也凝視著不放,問:“不過,我到底成功了嗎?”

    話一出口,又覺得這問題很傻似的,自嘲地一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絕不懷疑你的心意,只是你不說,我的心便不能踏踏實實地落定。”

    白瑾瑜明白過來,知道他說的是先前希望自己愛慕他卻不能成功的話,心想:看來我從前的兩次拒絕,實在叫他受了不少委屈。又覺得,既然我已決心與他相處,難道還要在言語上爭個長短不成?把他哄得高興一點,于我并不是什么損失呀。

    于是干脆連帶著被他握住的手,兩手都貼到孟西洲的臉上,捧著那張清俊的臉左右搖晃一下,笑道:“這還不算成功嗎?恭喜你,孟先生。為表示祝賀,不如我再請你吃個晚餐吧?”

    這個俏皮的舉動實在出乎孟西洲的意料,他少見地露出一點錯愕的神態,盡管很快被喜悅掩蓋過去,那也足夠白瑾瑜獲得一點樂趣了。

    再說到令人省心的白瑾瓔,就她自己而言,眼下的情況可實在談不上省心。

    自從繆昌平獲準可以使用白瑾瓔的教案,倒像領了一道諭旨,神氣起來了。他打著在白瑾瓔教案的基礎上另添知識點的算盤,每每腆著一張笑臉提前討要,嘴上說著:“白老師的教案很深奧哩,我可要好好品讀。”

    白瑾瓔譯注到了瓶頸,光是沉得壓手的專業書籍就看了不知凡幾,一來時間不夠用,二來本身也不是善耍小聰明的性格,故而也沒有想過明面上給出一份,自己再另做一份教案的法子。

    實在被他催得煩了,這才冷著臉道:“繆老師以為我批改作業不花時間嗎?我自有自己的時間安排,你一伸手就要我交出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平時都是和氣淺笑的樣子,驟然沉下臉色,倒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勢,繆昌平也只好訕訕地笑道:“自然自然,那白老師你看什么時候寫好,我恭候著就是了。”

    敲定了固定的時間,繆昌平扭頭便撇了撇嘴,分明是不大滿意的樣子。但在白瑾瓔這邊,免去了他時不時的催促打攪,總算找回一點清靜,也就不去管他了。

    有三個后進班的教學要顧,又有譯注這一座小山壓在身上,如今連教案都要趕一趕進度,過得不可謂不辛苦。

    好比這一天下學后,白瑾瓔留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等改完了最后一筆,才發現不知不覺已過去兩個鐘頭,外頭已是昏昏暗暗的光景了。她匆匆收拾了東西趕上公車,想不到人太疲累,在車上迷糊了過去,要不是被賣票員的手搖鈴聲驚醒,險些就要坐過站了。

    她心里一驚,下車時又被迎頭吹了一陣風,當下便覺得腦袋發沉,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小鑿子,在里頭鑿個不停似的。

    白瑾瓔暗道不妙,從手提包里翻出小鏡子瞧一眼,果然臉色是不大好的樣子。往常自己有什么小毛小病,白瑾瑜總要跟著犯緊張,如今她正為了白瑾琪大傷腦筋呢,可不要再給她添一樁心事了。

    是以伸手在臉頰上輕輕掐了幾下,又極力調整了神態,抿出一點微笑,這才轉動鑰匙進了家門。

    正值晚飯的時候,白瑾瑜已在桌邊坐定了,卻不見白瑾琪的身影。白瑾瓔便示意一眼樓上,小聲問白瑾瑜道:“怎么了?還鬧脾氣不成?”

    白瑾瑜倒覺得不大像,正好虞媽端來了熱湯,向樓上喊了一聲:“瑾琪小姐,下來吃飯了。”隨后便聽見哆哆的腳步聲,白瑾琪興沖沖地跑下樓來,跑到桌邊時冷不丁對上白瑾瑜的視線,發怵似的瑟縮一下,努著嘴把椅子挪得離她遠一些,這才坐下。

    白瑾瑜看著她這小樣子,實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多說她什么了。

    吃飯時又有一點事故。白瑾琪把盛米飯的小碗放到一邊,就著碟子吃了點筍片青菜,又吃了兩只蝦,便擱下筷子,那意思就是吃完了。

    白瑾瑜擰了擰眉頭,首先想到的是她們剛吵完架,這小東西不要是用絕食表示抗議吧?她是關系僵持著的一方,由她開口,那就有一種逼問的意思,于是和白瑾瓔對視一眼后,后者問道:“怎么就吃這么點?白天讀書不累嗎?可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諾,你最愛的雞湯,我給你舀一碗吧?”

    白瑾琪哪里不餓,只是她鐵了心要瘦,任憑那逼人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硬是忍住了不看,道:“我就是吃不下,才少吃的,湯就更不能喝了,漲肚。”

    聽她的口氣,也不像是賭氣。可這都入秋了,人人恨不得多吃兩口貼一貼秋膘,怎么她反倒胃口不好起來?

    為防萬一,白瑾瑜還是想試一試她的態度,晚上又讓虞媽送了碗雞湯過去,白瑾琪只推說不餓。于是想:老三從來不在吃穿上委屈自己,這樣都不吃,那就是真不餓,興許是在外面吃了零嘴呢,這便不再干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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