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是家里的床睡著不舒服,……
白瑾琪不吃晚飯的行為, 一下就持續了近一個禮拜,起初推說是吃了零嘴,可天天貪吃零嘴, 那也不大可能。是以干脆每天晚兩個鐘頭回家, 借口說是話劇社延長了排練, 飯也是和大伙一道吃的, 也正好可以錯過晚飯時間。
白瑾瑜是怎么看怎么不信, 就怕她做出什么離經叛道的事來,為此特意去清江大學找她的老師打探過幾句,知道她還在好好地點卯上課,這才放下一點心來。
至于她要在下課后參加什么話劇排練, 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暫且不再去管她的藝術夢。
反倒是白瑾琪, 起初對自己編的謊話還有些戰戰兢兢呢,生怕逃不過大姐姐的一雙火眼金睛, 可她竟一點沒有和自己為難, 這真是想不到的好事!心里松快了, 心情也就跟著好起來, 和白瑾瑜的關系,兩人雖沒有明著宣布和解, 倒也緩和了許多。
譬如這就有一天, 白瑾琪知道早飯是虞媽拿手的醬油餛飩, 故而一早便饑腸轆轆地等著了, 不想剛下樓,就撞見白瑾瑜開了門從外頭回來。吃了一驚問:“咦?你這么早去哪兒了?”
白瑾瑜也帶著幾分吃驚,看向她時,那柔和的笑意還掛在唇角哩。
“啊呀!你不要是一晚上沒有回來吧?昨天晚上虞媽就說你約了朋友吃飯。”她恍然大悟一般, 再看白瑾瑜那一身很愉快柔和的氣場,羅曼蒂克的思維更是往外發散了,“你約了哪一個朋友吃飯?不要是姓孟的朋友吧?”
白瑾瑜在自己的事上一向心里有數,倒不是避諱和孟西洲的親密關系,只是白瑾琪畢竟還在讀書的年紀,腦子里全裝了那一套浪漫的藝術,那就容易浮想聯翩,就怕自己說的多了,對她造成影響。
于是伸了一根指頭輕戳了戳她的額頭,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聽,我忙起來不見人,不是常有的事嗎?要是讓你來處理我手上的事務,恐怕你一分鐘的空閑都抽不出來呢。”
白瑾琪怪不服氣,但虞媽正端了湯碗過來,她被香氣勾了魂,硬是調轉腳步捧起碗來祭五臟廟了。
嘴巴在吃,耳朵卻留心著白瑾瑜,聽見虞媽邊走去廚房邊問她“要不要也來一碗?”,白瑾瑜卻說,“不要了,早上剛在酒店吃過面包咖啡,現在倒不餓。”
心道:哎喲喲,是家里的床睡著不舒服,偏要跑到酒店里睡覺嗎?還是虞媽的手藝不好,要去吃什么咖啡面包?可見她和孟先生,已經是實質上的愛侶了!
白瑾琪越想越覺得自己猜的很對,同時心里又很羨慕:像白瑾瑜這樣的,自己有本領,又有一個體面的男友,不必獲得誰的允許,想在外頭過夜的時候就可以過夜,那才是真正自由恣意的新式女子呢!
她雖時不時地和白瑾瑜唱反調,可真心里,實在把她當成一個想要效仿的模范來看。
先前只當那位孟先生是在單相思,自己還為先一步和鄭家樹交往而沾沾自喜呢,想不到她嘴上沒承認,實際老早把關系發展得很深遠了!這本來沒什么可比的,可白瑾琪就是覺得輸了一籌似的,噘著嘴喝了勺鮮鮮的餛飩湯,心里癢癢起來。
在學校里見到鄭家樹時,也忍不住瞅著那一張俊臉陷入沉思。
鄭家樹一早就發現了,他心里正有事想和白瑾琪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于是試探著問道:“今天下學早,你有什么活動要去參加嗎?”
白瑾琪見他看過來,也就懶懶地移開視線,隨手扯了張白紙在手上折紙鶴,說:“活動是沒什么活動,不過你要是想請我吃飯,我倒是可以去。唉,真想吃東方大飯店的烤鴨子。”
鄭家樹見她一副抿著唇回味的樣子,先就笑了出來,忍不住逗她道:“東方大飯店,那不成問題。而且那里不光烤鴨子好,樓上的外國套間也很受贊譽,不如也請你去住上一晚?”
這一句話,就淺淺觸動了白瑾琪想要嘗試一下男女關系的好奇心,她本來手也不靈巧,心思也不在折紙上,手里的紙鶴還沒折到一半就給扯開一道大口子,干脆丟開了,說:“你要和我一道住?那也不是不行”
鄭家樹簡直有點不敢相信這一份好運。
世上的男子之于女子,既有喜愛之心,總是帶有欲望的,他又怎能免俗?只不過白瑾琪平日里總是傲氣十足的樣子,要俘獲她,料想不大容易,誰能想到她會這么快松口呢?
當下透出驚喜之色,握了白瑾琪的手問:“當真嗎?你不要冤我,我一下課,可就去東方飯店訂房間了。”
白瑾琪又思忖了片刻,心想,如今既然提倡社交開放,那么女子的自由,就不該低于男子,而要論自由,對自己身體支配的自由,不正是最基本的一項嗎?于是下定決心將頭點了一點,道:“行,去吧。”
這之后幾堂課的時間,對于鄭家樹而言有多漫長焦灼,這就不必去多說。
好在課總有上完的時候,連下課鈴聲都顯得格外悅耳,直如天上飄下的仙樂似的。鄭家樹便在這天籟聲里搶先沖出教室,在校門口雇了輛人力車,先往東方大飯店去了。
等白瑾琪慢悠悠前來匯合時,他已提前點好了菜,除了白瑾琪點名要吃的烤鴨子,另有兩道特色葷菜,大概覺得葷腥太多,又添了一道湯色清亮的上湯白菜,給白瑾琪單獨點了一碗楊梅冰,考慮得很是周到。
反倒是白瑾琪笑不出來,她本來已立志了要少吃,因為想要“用一用”鄭家樹,覺得小小破戒一下也無妨,想不到鄭家樹把菜點得這樣豐盛,且樣樣都是她愛吃的,這是吃好?還是不吃好?
心里又愛又恨,硬生生克制著肚子里的饞蟲,只包了三卷烤鴨子,別的菜各嘗了兩筷子,才依依不舍地擱下筷子,拿小勺子攪著楊梅碗的碎冰。
沒有吃飽,心里就帶了火氣,怨懟道:姓鄭的不要是存心擋我的路,做我藝術之路上的絆腳石吧?
對面的鄭家樹雖然吃著飯,卻時刻留心著白瑾琪的神情,見她此刻面無表情,手里的勺子一下又一下戳著,倒像是負氣似的。又是緊張又是關切,問:“怎么了?是飯菜不合口味嗎?還是你要反悔?”
白瑾琪見他一臉憂慮,眉頭微蹙著,反叫那俊朗里又添上幾分委屈可憐,原先忿忿的心情,頓時又滿意地飛揚起來。甚至露出了一點笑容,說:“沒有,你快點吃。”
這話仿佛帶著催促的意思,鄭家樹細品一遍,只覺滿心的期待歡喜,都一股腦沖上了頭頂。本來想著慢慢地吃飯談心,一切往羅曼蒂克的方向去走,這下急轉向了熱切的一邊,三兩下吃完了飯,便帶著白瑾琪往樓上的外國套間而去。
事畢,鄭家樹珍愛地將白瑾琪半摟著。
他此刻滿心的繾綣,看向白瑾琪的目光里溢滿了愛意,只覺得她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相反白瑾琪可不覺得多么舒坦,身上的酸痛就不去說了,回想剛才的經歷,又覺得鄭家樹不得要領笨手笨腳,指不定身上已經被他掐出了紅印子!
怎么大姐姐就是高高興興的?這種叫人渾身難受的事,也能笑得出來?不要是自己想差了,她確實是有別的好事才耽擱了一晚不回家的吧?
白瑾琪一聲不吭地思忖著,鄭家樹卻會錯了意,又貼上來,將吻落在她的肩頭,咕噥著問:“怎么不說話?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害羞,不好意思和我說話?讓我看看你——”
白瑾琪本來舒服地靠在軟枕上,硬是被他撥過臉去,正是一肚子的不滿意,可剛剛完事兒就挑他的毛病,似乎又不大厚道,于是隨口問了句:“對了,你說去問你姑姑的門路,可有什么回音?”
鄭家樹這才被點醒一般,頓時想起了正事。
他本來就是要和白瑾琪說這件事的,哪想到她半路打岔,送了他好大一份驚喜,什么正事瑣事,統統都給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關于演藝界的門路,他其實還沒來得及去問姑姑,不過略略和家里的父母提了兩句,說自己交的女友,很有這方面的志向。想不到自己的母親是很反對的,說:“你要是單單交女朋友,那我不管,不過你要找一個女演員做妻子,那我是不能同意的。你看看那些女明星呀,漫天的花邊新聞不說,為著拍戲的緣故,隨便就能和男演員抱在一起,簡直是胡來!”
竟是很激烈很堅決的口氣。
鄭家樹本來不做多想,只覺得可能要再等一等,等他母親把這事兒忘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去問,這就不容易聯想到一起去。
然此一時彼一時,他此刻懷里抱著白瑾琪,像抱著一份寶物似的,心里漲滿了柔情,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種長長久久的心思。這樣靈動可愛的小人,我娶了她做妻子,不很美好嗎?
可設若將白瑾琪擺在妻子的位置,便沒有兩全的辦法,為了減少母親的阻力,那就不能夠讓她去演戲。
于是撫著白瑾琪的肩膀,歉意道:“對不住,我問了姑姑,可惜沒能夠成功。”又怕她生氣,兩手摟了她不松開,吻也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頭頂。
要說一點沒有失望,那是不可能的,只是鄭家樹本來也說了不能夠打保票,自己也沒有道理憑白責怪他。便說:“算了,我再想想其他法子就是。”
鄭家樹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踟躇著開口:“在演藝界里謀出路,實在是很辛苦的事,何況又有運氣的成分在。許多人,四處奔波地演了十來年,都未必能夠出名。瑾琪,你就非要當女演員不可嗎?”
白瑾琪奇怪地瞥他一眼,問:“你平時不也夸我演得好,今天怎么凈滅我的士氣,替我打起退堂鼓來?”說著,望一眼墻上的掛鐘,指針已快要走向七點了。
白瑾琪頓時“啊呀”一聲跳將起來,使勁拆開鄭家樹抱著她的胳膊,抓過衣服就往身上套。
鄭家樹見她要走,只當她是氣自己倒戈,當下再也不敢提不做演員的事,急道:“瑾琪,你生氣了嗎?這套間可以睡一整晚,何必急著要走?”
白瑾琪想的卻是:大姐姐是家里的話事人,她在外頭過夜沒人敢說什么,我要是敢在外過夜,她非得把我的腿打折了不可!不行不行,這一番嘗試,還是保密為宜,可不能叫家里兩個姐姐知道哩!
第62章 第 62 章 我倒是想買不那樣貴重的……
要說白瑾琪猜得對不對, 雖然不中,亦不遠矣。至少白瑾瑜約會的對手方,是完全正確的。
孟西洲約了白瑾瑜晚上談事, 在他這里, 當然是存了拖延時間把人留下的心思;可白瑾瑜也是很聰明通透的人物, 又不受舊規矩的約束, 也就順水推舟地留宿下來。只是她自以為心照不宣, 可到了晚上,孟西洲再三地吻過她后,竟然只是抱著她同床而眠,并沒有真做點什么。
這就叫人不解, 他想還是不想, 光是從那燙熱的手心, 就可以感受到一二,何況自己也并沒有表示著反對呀?
這疑惑留續到第二天早上, 白瑾瑜對著鏡子佩戴耳環的時候, 忍不住想透過鏡子, 悄悄窺看孟西洲的神色。
孟西洲正站在床邊系著襯衣的紐扣, 只是他站的位置,鏡子并照不到。于是伸了手, 將那面可活動的梳妝臺的圓鏡, 微微轉過一點角度, 將他映照進去, 可冷不丁對方一抬頭,彼此的視線就在那鏡中相會了。
孟西洲并不將視線挪開,對著鏡子微笑一下,問:“你想看我, 怎么不光明正大地看?你看我,我還有不高興的嗎?”
自己的小把戲被發現了,白瑾瑜干脆也不欲蓋彌彰,并不將鏡子的角度轉回,留著它做一個眼神交匯的媒介,抿著微笑,兀自專注于耳垂上的小配飾,說:“反正我也看不明白你。好吧,那我不看了吧。”
言下之意,剛過完夜的彼此再清楚不過了。
孟西洲悶笑一聲,主動坦白道:“我實在出于一份好心,寧愿自己忍得辛苦一點,也想讓你先習慣有人睡在身邊是什么情境,可憐我一整夜有一半時間受著煎熬,某位小姐卻并不領我的情。”
白瑾瑜想不到是因為這一個緣由,心口一跳,極為難得地,竟感受到一絲羞赧。她垂了眸子不去看鏡子里的目光,嘴上卻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念中學的時候,一周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和瑾瓔一起睡的——”
這句話,不啻于是一句挑釁呀!
孟西洲忍不住笑了一聲,“好哇,原來是我白操了一份心。好極了,我看現在也還早,不如就把昨晚未盡之事,再做一遍吧。”說著,已經邁著步子走到白瑾瑜的身后,伸手撫上她纖長的脖頸。
白瑾瑜笑著躲了一下,剛想伸手把那進犯的大手捉住,想不到孟西洲也只是尋她開心的意思,那手只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不再動作。
相反另一只手越過她,拉開了梳妝臺右邊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海絨面長條形的盒子來。因他正好站在白瑾瑜的身后,手臂往她身前一繞,便將那物件戴到了她脖子上。
由鏡子里看去,那是條嵌滿了火油鉆的項鏈,越往兩邊越細巧,往中間則漸大,最正中的位置,則掛了一顆水滴形的火油鉆。即便就著大白天的光線看,也熠熠放著光彩,更不要說在燈火通明的宴會上,那要何等的璀璨奪目。
何況這也不是在家里,而是酒店的高級套間,他從這里的梳妝臺抽屜里取出來,可見是一早就放好了,只等著送給自己。
白瑾瑜伸手撥弄一下那顆懸蕩下來的鉆石,對于這樣一件厚禮,實在不能不感到吃驚,秀氣的眉梢微微一抬,道:“好貴重的禮物,不年不節的,你也不怕嚇著我嗎?”
孟西洲同樣看向鏡子,在鏡子里攝住那對漂亮的眸子,含了微笑道:“我倒是想買不那樣貴重的,一顆火油鉆就差不多,只怕更要嚇著你了。”
一顆鉆石的首飾是什么,那就不必去多說。白瑾瑜怔楞一下,水紅色的嘴唇閉闔著,只管抿出微笑,不開口否認,也不承認。
她不說話,孟西洲反倒追問起來。俯身重重吻了吻她的耳朵,末了并不離開,湊在她耳邊問:“我要是真送了,你收不收呢?”見白瑾瑜還不回答,便又去吻,干脆以唇吻貼著她再問,“嗯?收還是不收?”
白瑾瑜終于破功似的笑出聲來,半轉過身,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叫停,人卻還是安坐在他圈出的這一片小小天地里,說:“真有這樣的好事,有人送我鉆石,我還有不收的嗎?”
那羽扇似的長睫毛覆著漂亮的眸子,躲開孟西洲熾熱的視線,向下正看見他靠近領口處沒有系好的兩顆扣子。
白瑾瑜便伸手替他系了,還沒等她開口,倒被孟西洲搶先攥住了手,牽到唇邊吻了一下,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了。”
這一次,白瑾瑜到底沒有拒絕,只說:“你可不要胡來。”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好了,快幫我把項鏈收起來,我們下去吃一點東西。”
待他二人在樓下大廳坐定后,便有西崽端來了熱咖啡和西式的面包。孟西洲照例替她在咖啡里加上兩塊方糖,白瑾瑜則給兩片面包分別抹上白脫,將其中一片遞了過去,實在是很和睦的氣氛。
吃了一會兒,白瑾瑜閑談一般問起了姚寶蓮,“那一位小女子,還在不在上課呢?不瞞你說,她私下里找我說你的壞話,我可是把她嚇唬了一通。”
自從前次說開后,姚寶蓮在他二人之間,也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話頭罷了,孟西洲反倒對她話里的另一層意思很感到趣味,眼中含著笑意望了她一眼,道:“這么說,你是很護著我的,這就叫人欣慰。”
呷了一口咖啡,又說,“不過賈秘書前兩天剛和我匯報過,他遣人去拿成績單的時候,原先的屋子大門緊閉,顯然是不住人了,又去教會學校一問,也說姚寶蓮已連續缺課兩周。我看,她是徹底不去上課了。”
白瑾瑜“咦”了一聲,“這不能夠吧?我看她膽子不小,不能被我兩句話就唬住了。”
——這兩句話,也就能唬住姚寶蓮一時而已,等提心吊膽上幾天,也就回過味來了。只是她在學問上從不求上進,既然不能從孟白二人那里拿到現成的好處,混到畢業了又有什么用?
恰好這時候,黃老板又來遞話:婚是沒有離成功,不過他人要前往重慶做生意,只問姚寶蓮跟不跟他一道去,當一個姨太太。至于未來回不回江西,回去了又是如何應對母老虎,那就再說。
就眼下的情形,姚寶蓮已失掉全部退路,思來想去,竟沒有比跟了黃老板更得益的出路了。于是也不管學上到一半,帶了老娘,一路跟去了重慶。
這些事也不難打聽,孟西洲便三言兩語說了她的去向。他自己沒甚所謂,反倒是白瑾瑜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嘆氣道:“好糊涂,我要是她,非得把書念完了不可。這還不夠,先攢一點錢,還得想法子再往上念一念。”
孟西洲向她望一眼,打趣道:“以你這樣的上進心,我看,一路資助到你出國去留洋,也不嫌多。”
白瑾瑜原本正攪動著咖啡,聽他這樣說,忽而想到什么有趣的點子似的,略歪著頭問:“哦?設若我是受你資助的女學生,你真愿意送我出國留洋嗎?”
孟西洲微笑著做沉吟的樣子,拿指頭敲著桌面,算道:“出國留洋,這代價可不小。何況把你送出去了,天高皇帝遠,你還會不會回來呢?設若不回來,我的投入,不就打了水漂嗎?”
抬起幽深的眸子,將白瑾瑜望著,“這不行。不過若事先說好,定一個婚約,那就不礙事,只要未婚妻高興,我是不計投入的成本的。再來,有婚約作保,也不怕你不回來。”
白瑾瑜簡直有些好笑,“這是什么話?本來資助別人,就是一種慈善的事業,你怎么樣樣求回報?再說,你要真資助別人去留洋,難道個個要和你訂婚約嗎?”
孟西洲揚了揚眉頭,狀似可惜道:“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可不能混作一談。這是單開給你的條件,你不答應嗎?那就是談不攏了。”笑了一下,“那就把預備給你留洋的錢,多資助幾個人學算術寫字好了,里頭也算有你一份功德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作一團。
姚寶蓮雖跑去重慶奔前程去了,他二人卻從這番對話里得到一點啟發,計劃在教會學堂設立一筆獎勵金,幫助真想要求學的人,能敲開知識的大門。
用過了早飯,孟西洲開車送白瑾瑜回椿樟街,下車時恰好碰上隔壁的余佰出門上班。他一見到白瑾瑜,一對眼睛便放出光來,興奮道:“密斯白,才回來啊?是不是看了一晚上跳舞?我說嘛,你小姐這樣時髦的人物,夜生活一定精彩——”
話沒有說完,又看見孟西洲由駕駛座里出來,直嚇得“哎喲”了一聲。直到孟西洲沖他點一點頭,才訕笑著道了兩聲“幸會”,又趕緊加一句“再會”,腳底抹油地開溜了。
他剛對白瑾瑜獻一回殷勤,結果就撞上了人家的男友,可不得心虛嗎?只是他這邊白白惶恐著,孟西洲卻并不把他視作“情敵”。
白瑾瑜喜歡什么樣的人,他可太清楚了,是以一看余佰話多跳脫,也知道白瑾瑜大約當他是個湊趣的樂子,還說:“有個鄰居給你逗趣,我倒不怕你平時無聊了。”
第63章 第 63 章 這世道還是當女子好,處……
再說白瑾瓔, 自從上次回家時被風吹得頭疼,盡管當下將那不適給掩飾了過去,可第二天一早, 便發起了低燒。
好在這一天統共只有一堂課, 白瑾瓔給吳老師掛去一個電話, 和他商量著換課, 事情也就解決了。只是有兩本教材和備課用的教案本, 非得跑一趟學校拿回來不可。
放在平時,白瑾瑜是責無旁貸的,偏偏這天就是抽不開身。想來想去,再不情愿, 也只好給蔣牧城掛了電話, 將人托付過去。
蔣牧城如今穩坐著海關二把手的位置, 除非有很要緊的會晤,去不去點卯, 全憑他自己高興而已, 何況白瑾瓔又生了病, 他絕沒有不來的道理。待將車停到了36號門前, 白瑾瓔矮身坐進副手座時,下意識便伸出手想要探一探她額頭的溫度。
白瑾瓔卻沒有留意, 一坐定便扭頭沖他笑了一笑, 用一雙剔透無辜的眸子將他望著。
蔣牧城看她面色蒼白, 先就生出滿心的憐惜, 再看她略帶不解的神態,實在有一種小動物似的純潔。自己在這種時候動手動腳,反倒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愈發可惡了。
于是那手便只是越過她, 拉上了車窗上的漏雪紗的簾子,便很穩地將洋車發動起來。
拿幾本書的事,不必大張旗鼓地出動兩個人,于是在第三中學的校門外停車后,蔣牧城便坐在車里等著,由白瑾瓔自己去到辦公室。只是這樣一來一回的距離,偏偏就碰上了程佩生。毋寧說,是程佩生在蹲守著她哩。
上回見到蔣牧城來接人后,只一個對視,程佩生便認定了他是一個“勁敵”,事后越想越覺得心煩意亂,勢必要找白瑾瓔打探清楚才好。
是以問候過她的病情,便將話頭引到了蔣牧城的身上,佯裝不經意地道:“我知道你是很注重隱私的人,對外不大談私事,但你的保密工作也做的太好,那天開車來接你的先生——”他帶著俏皮意味地眨了下眼,“我快要給你們道恭喜了嗎?還是我這一聲恭喜,其實已經晚了呢?”
他看向白瑾瓔一雙纖白的手,上頭倒是沒有戴戒指,不過也不是沒有為了書寫方便的緣故才不戴之可能。
只是沒有想到,他不過調侃一句,白瑾瓔的臉卻肉眼可見地紅起來,在那缺乏氣色的白皮膚上,更顯得像沁著血似的。白瑾瓔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前有徐百富后有程佩生,但凡有人開自己和蔣牧城的玩笑,她的反應就是這樣的大?
可他們畢竟不是不能別人抱了開玩笑的心,自己就真的一笑置之。
是以極力地按下亂得不成章法的心跳,正了臉色道:“不要瞎說,為著彼此家里交情很深的緣故,他才格外的關照我,我們不是——”白瑾瓔咬了咬下唇,“這樣胡猜的話,不要再說了,對他對我,都很不好。”
分明將事情澄清了,心里又無端覺得空落落的。
反倒是程佩生松了口氣,笑了笑說:“好,是我胡猜,還猜錯了。白老師快拿了東西,回去好好休息吧。”
白瑾瓔斷然否認和那先生有婚姻的關系,這當然給了他一分希望,只是程佩生也沒有全然地放松。看白瑾瓔剛才的神色,若說是羞憤,那顯然也是羞更多于憤,她對于那位先生,未必是全無情誼的,自己要怎樣使一位女子的心意發生轉移,那又是一道難題。
這樣一想,復又嘆了口氣,搖著頭回去了辦公室。
另一邊,蔣牧城將車停靠在校門外,也不是無事發生的。實際上,他的車一停下,便趕上繆昌平由教室里出來,在三樓的走廊上向外一望,第一眼便看見了這亮堂氣派的林肯牌汽車。
同樣是走在大街上,若說女子的目光容易被珠寶華服之流的漂亮物件所吸引,那么吸引男子目光的,無疑是一輛好轎車了。
自己什么時候也能買一部洋車過把癮呢?林肯牌的洋車必然是買不起的,那就買最普通的牌子,價格雖然也是不菲,可開出去,多么有面子!
繆昌平正想得入神,那邊林肯車的車門一開,想不到竟是白老師邁了出來。她下了車,卻并不馬上就走,而是回過頭和車里的人依依惜別似的,片刻后才往學校里來。
繆昌平滿心的艷羨頓時化作不滿,由鼻子里譏諷地哼了一聲,心道:這世道還是當女子好,處處可以受到優待,不光公車上寫了禮讓婦女,上電影院上餐廳,同樣要以女子為優先,不然就顯得你不是個紳士,聽聞那些輪船或是飛機一旦失事,連逃生的機會,也是要先讓給婦女兒童的!
這還是尋常的女子,設若有美貌,那更加了不得了!不光能享受優待,隨便勾一勾指頭,那簡直有數不盡的男子愿意奉上錢財和好處!
繆昌平心里泛著酸,可恨那些便利與好處不是給自己的,還自覺受到了社會的虧待呢!他忿忿不平地往教室辦公室走,剛過一個拐角,差點嚇了一跳,由林肯車里下來的白老師正站在辦公室外,和新來的教務秘書講話哩!
這兩個人,可都是他的眼中釘。白瑾瓔就不必說了,一次期中考試,就差把自己踩到地下去了;那個程佩生呢,話里話外都是偏幫著白老師的意思,他也都記著呢。
是以繆昌平并不現身,而是遠遠地看著那邊的情形。他站得遠,并聽不見兩人的談話,只看見程□□說了句什么,白老師的臉即刻便紅了,滴血也似。他便像嗅到了隱秘的香油味的老鼠,整個大腦都興奮起來。
那邊白瑾瓔很快就走了,繆昌平卻對那場面久久的不忘,認為那里頭大有文章可做。
下午跑了一趟教務處,果然叫他發現了一點端倪——那姓程的教務秘書桌上放了幾張相片,除去家人或教育處領導的留影,其中有一張,似乎是和同窗好友的大合影,里頭的男女,都還很有學生氣。
繆昌平仔細瞧了一眼,果真在里頭找到了程佩生,再定睛一看,站在程佩生旁邊的女子,怎的就和白老師長得這樣像?
他心里本就驚駭,偏偏身后傳來一道聲音問:“繆老師這是在做什么?”嚇得他險些驚叫出聲!回頭一看正是程佩生,因自己在偷看人家的私人物件,先就有些訕訕的,釋放出友好的微笑道:“別誤會,別誤會,我是無意間在相片上看見了程□□讀書時的樣子,感到很稀奇。”
相片擺在桌上,總不能阻止人家去看,如若是禁止去看的,又何必擺出來?程佩生便沒有多說什么。
繆昌平見他臉色還好,這便轉起了腦筋,試探道:“不過我倒不曉得,您和咱們白老師,還是老熟人呀?看那相片里站在您旁邊的,不就是白老師嗎?怪道白老師的教學水平這樣高,原來和您是師出同門哩。”
他先說上一筐白瑾瓔的好話,讓程佩生聽舒坦了,多少也能卸下對自己的防備心。
程佩生倒并不遮掩,自己和白瑾瓔畢業于京師大學的事,本來也無需當做秘密,便說:“老熟人談不上,她是我一位學妹,從前讀書的時候,成績就是數一數二的好,實在是一個人才。”
“是,是。”繆昌平聽著這句“人才”便覺得火大,偏偏臉上還得擠出笑臉來,“我看您對她,是很照顧的樣子,我想不光為著白老師是一個人才,這份一道求學讀書的情誼,也是很深厚的呀。”
說話的同時,不忘密切留意著程佩生的神情,見他有一瞬間的失神,這就無異于是一針振奮劑了!心想,這姓程的對姓白的要是沒點意思,我繆昌平的名字便倒過來寫!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于是再接再厲地又說一句:“要我說,我看那相片上你二人站在一起,真是很登對的樣子。我一個教洋文的,免不了西方羅曼蒂克那一套,程□□,不要是保守了什么戀愛上的秘密吧?敝校對于教師間的愛情,那是不禁止的。”
這同樣是在臆測關系了,程佩生下意識便想到了白瑾瓔對此的態度,當下正色道:“胡說八道,什么秘密不秘密,這是子虛烏有的事!”
繆昌平見他語氣很重,也就不再冒進,順著他的話道:“當然是胡說,羅曼蒂克可不就是胡說么,程□□千萬不要同我計較。”
程佩生抿著嘴唇望著他,點一點頭,意思這件事便算是過去了。可余光里瞥見那一張相片,白瑾瓔婷婷地站在自己身旁,他記得很清楚,是那時的學生會長陶伯謙開了一句小玩笑,這才把白瑾瓔調了過來。
于是微蹙著眉頭,心里一會兒是來接白瑾瓔下課的挺拔男子,一會兒是那張站位親密的相片,生硬地問了一句:“我和白老師,當真瞧著很登對嗎?”
繆昌平簡直是心花怒放了,咬著牙才算沒有笑出聲來,向程佩生拱了拱手道:“男才女貌,您就往后看著吧。”退出了教務處。
他二人各懷心思。在繆昌平,當然要放一點愛情的謠言出來,設若程白二人真成了眷屬,他樂得在程佩生那里討一個人情;設若白瑾瓔跟了那林肯車的主人(那洋車接來送去,少說也有兩三回了),那也是她嫌貧愛富,關他繆昌平什么事?
而在程佩生呢,他想爭一爭白瑾瓔,唯一可以倚仗的優勢,無非就是兩人同在一處工作,相處的時間略多一點罷了。且女子是很容易被言語所打動的,在這環境之下,設若有更多同僚的聲援,自己的分量,會不會更重一點呢?
是以,這一段謠言的愈演愈烈,也就可以想見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瑾琪,你這是還在恨著媽……
再說白瑾琪, 自從與鄭家樹有過親密的行動后,總覺得對方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在社團排練時總是粘著她不說,對于人前表現出與她親近的一面, 也愈發不再避諱, 反倒讓白瑾琪不大耐煩起來。
在此期間, 出于一種對刺激的追求, 亦或是新鮮感尚未過去, 倒是又和鄭家樹有過幾次單獨的幽會,和第一次相比可謂是云泥之別。白瑾琪很是滿意,覺得藝術作品里那一種隱晦的關于極樂的表達,倒也不全是騙人。
不過一想到頭上有白瑾瑜這座大山壓著, 即便拿戲劇社排練當借口, 也不能逗留得太晚, 到底不敢太過放肆,和鄭家樹的秘密行動, 不過只在兩三回罷了。
白瑾琪有更要緊的事——學期末的大戲, 她又當選了女三號的角色。
既然是學期末的演出, 對于四年級的學生而言, 那就是畢業前的最后一出戲了,是以男女主人公的人選, 勢必要由四年級的學生來擔任。鄭家樹正是四年級, 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男主角, 女主角則挑選了另一位準畢業生。
白瑾琪對于自己的角色倒很滿意, 再說她之所以能拿下這一角色,還要歸功于最近的節食哩!她在新的劇目里有許多舞蹈的戲份,試演時踮著腳在舞臺上轉一圈,飄開的長裙子襯著一把細細的腰肢, 實在是漂亮。
雖說在演藝的道路上還沒等來什么機遇,但就眼前來看,能抓住畢業演出的機會,也算是積累經驗了。
于是大伙兒一道約了吃午飯時,白瑾琪也高高興興地湊了一腳。席間正有人說到一位女星突然宣布息影的新聞,一女同學道:“我很鬧不明白,她在上一部電影里表現很好,又是嶄露頭角的新秀,怎么就不演了?真可惜。”
對面的男同學笑道:“這有什么不明白的,女明星突然息影,無非就是結婚去了,要么就是懷孕了,以此要挾和男方結婚。你想,一部接一部的電影,總有你拍的,可攀上權貴富豪的機會,可不是常有的。”
另一個男學生也附和道:“是了,是了。若不是找了個有錢有勢的,確保自己下半輩子不愁吃穿,又怎會息影呢?反過來想,設若結婚之后還演著情情愛愛的電影,丈夫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何能夠忍受?必然只有息影一途了。”
在眾人說話的時候,白瑾琪總是一副不大贊同的神態。
鄭家樹偷偷覷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委婉道:“話不是這樣說,好像女明星總是攀龍附鳳似的。不過結婚之后總得顧著家里,這就分掉許多精力,再要兼顧演戲,那就太辛苦了。找個值得托付的人回歸家庭,不失為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呀。”
他這樣說,當下就有女同學夸他講話公道又體貼,還有一個直說道:“要我說,鄭學長往后也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哩!”
鄭家樹對此倒沒什么表示,只拿目光追隨著白瑾琪,看她雖然沒有說話,卻撇了撇嘴。也不知她有沒有將別人夸贊他“值得托付”的話聽進去,這一撇嘴,是對他的話表示不贊同呢,還是為了別的女同學夸他,而感到吃味呢
白瑾琪當然是不贊同,甚至覺得那女明星真是犯傻,放著萬眾矚目的機會不要,回歸什么家庭!哪怕再打拼兩年呢?名氣高了,一樣是找有錢人結婚,也能找名聲威望與自己更匹配的有錢人不是?
設若是我,才不干這樣的傻事!
對于鄭家樹的話,更是不以為意了,以至于那之后鄭家樹幾次有意接她的話頭,她都沒怎么搭理。
排演結束后徑自回家,因為拿到了角色的緣故,白瑾琪心里高興,難得地想要祭一祭五臟廟以作獎勵,時隔幾個禮拜,晚上也可以吃一口飯了。這樣想著,胃里的饞蟲似乎也跟著一滾,勾得她忍不住探頭去看街上西點玻璃柜里的鮮奶油蛋糕。
正是這時候,白瑾琪聽見有人叫了她兩聲。
那聲音真是熟悉,怎么會不熟悉呢,她都聽了有十多年了呀。有一陣子,她連睡著都能夢見那聲音,可惜她在夢里心急如焚茫然四顧,就是見不到那聲音的主人。醒了才想起來,那聲音的主人,早就拋下她跑啦。
怎么現在又聽到了呢?總不能是那人又回來找她了吧?
有那么一瞬,白瑾琪甚至不敢回頭,只能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既怕那聲音是幻覺,又怕那聲音是真的。
直到有一只手過來撥了撥她的肩膀,陳芳藻久違的臉出現在白瑾琪的眼前。
她穿了一身橘色繡大花樣的旗袍,白瑾琪還記得,這是從前陳芳藻某一次帶她一道逛街時做的,她自己做了身旗袍,又給白瑾琪買了當時很流行的荷葉領連身裙。她看著這件熟悉的旗袍,從前許多回憶都控制不住地冒出頭來。
她的眼神直愣愣的,嘴唇微微張開,下意識想要叫一聲“媽”,但怎么都發不出聲來。
反倒是陳芳藻,一瞧見白瑾琪的臉,先就淌了兩道眼淚下來,抱著她哭道:“瑾琪,我的兒啊!我可是找到你了!你、你可千萬不要怪罪媽媽呀!”
母女兩個驟然見面,白瑾琪就不想哭嗎?只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陳芳藻情緒失控地哭叫,很快就引得路人扭頭來看她們;再想到當初正是自己的母親卷了財產不告而別,白瑾琪硬是狠下心腸,使勁拆開了陳芳藻摟緊她的手臂,冷冷道:“在街上大哭大叫,像什么樣子?有什么話,找個地方再說吧。”
說著,自顧自進了臨街一家咖啡館,陳芳藻見她是很冷淡的樣子,反倒有些訕訕的,擦了擦眼淚緊跟上去。
一落座,不等白瑾琪開口,陳芳藻搶先對服務生道:“要一杯咖啡,再要一杯蔻蔻。”含著討好的笑臉看向白瑾琪,“我記得你就愛喝這個,一定要熱熱甜甜的。”
她剛哭過一嗓子,情緒多少得到紓解,終于有功夫仔細打量起對面的白瑾琪。只見她穿一身藍布面的學生裝,可見正好好地上著學,再看她精致水靈的樣子,料定日子過得不差,看來她兩個姐姐,并沒有撇下她不管嘛。反倒是自己——
陳芳藻略顯局促地把鬈發別到耳后,這頭發還是好幾個月前燙的,哪怕平時極力地保養,現在瞧著也松散了。她理了理頭發,又向對面的人放了個笑容。
白瑾琪卻沒有露笑臉,扭頭吩咐服務生道:“不要蔻蔻,也給我一杯咖啡。”
這在陳芳藻看來,當然是對她示好的拒絕,當下又泫然欲泣起來,“瑾琪,你這是還在恨著媽媽呀!”
白瑾琪咬著嘴唇,扭開視線道:“你不要叫,也不必哭,把你丟下我不告而別的事說清楚,我也不會恨你。再有,你既然回了首都,那么我的那一份遺產,也該還給我了吧。”
陳芳藻想不到她會這么冷靜似的,一臉受傷的望了她道:“你這樣說,真是在剜我的心!我、我那時候離開,絕不是要丟下你,我是去上海想法子去了呀!”
說著說著,又紅著眼睛落下淚來,拿手絹拭著眼角接著道,“你想,我一個婦道人家,既要找落腳的地方,又要想安身立命的法子,再帶著你可怎么好?上海未必就呆得下去,興許就要轉去蘇州,或者去更遠的重慶,你的書還讀不讀?我自己漂泊不定就算了,帶著你,那是耽誤你!”
她吸了吸鼻子,“我只好先去上海,找從前幾個朋友買點股票試試,咱們的錢——”提到錢,陳芳藻便有些心虛,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避開白瑾琪的視線訕笑一下,說,“總歸是我的錯,把錢虧出去不少,可我受了這次失敗,立刻便收手了!瑾琪,我、我的日子并不好過呀!”
她的聲音提高,眼淚又淌了滿臉,“我在上海,心里沒有一天不記掛著你,媽媽離不開你呀!我這次回來,拼了命地打聽你的消息,逢人就問白府的三位小姐搬去了哪兒,我想著要是再找不到,就去大公報上登一則啟事,你要是看見了,總不會狠心不見我這個媽!”
白瑾琪默默地聽著,聽到那句漂泊不定怕耽誤她時,心里不能說沒有一點動搖。記憶里那些和陳芳藻熱熱鬧鬧的場面,似乎又給這一份母愛潤色了。
陳芳藻自責道:“我真后悔,為了追求什么獨立,非要撇開你先跑去上海,落得個失敗的下場。早知如此,不如就留在北京,咱們母女兩個找一棟小房子住,用手上幾處房產收一點租金,雖然比不上從前的舒坦日子,精神上總是幸福的。”
“想想看,你去大學里念書,媽媽就出去找點事做,找不到就學學燒菜,等你回來了,咱們一道吃熱騰騰的飯菜,多么好!到了休息天,我們娘倆還像從前一樣逛公園,去百貨店看——”
她講得太動情,像編織了一張美夢的大網,白瑾琪被籠罩在其中,終于抵擋不住對母愛的渴望,由那半掩著的眼睫下,掉出一滴眼淚來。
陳芳藻看在眼里,像是徒然見到了希望,眼底一亮。
她又覷了覷白瑾琪的臉色,放柔了聲音試探道:“這樣的生活,現在也不是不能實現呀!”
第65章 第 65 章 媽媽糊涂,又是媽媽想差……
白瑾琪終于抬起眼來, 拿被眼淚潤濕的清清亮亮的眸子正眼看向陳芳藻,甕聲甕氣道:“怎么說?我現在和大姐姐二姐姐住在一起,你要搬來和我們一道住嗎?”
陳芳藻一愣, 當下叫道:“那不行, 那不行。我之前不告而別, 雖說有我自己的考量, 可你大姐姐一定恨死我了!我現在回去, 她哪里會放過我?非得剝我一層皮不可!”
自從姐妹三個搬到椿樟街后,白瑾琪對白瑾瑜的印象,實在有很大的扭轉,哪怕她嘴上不承認, 心里也隱隱將她看作是家里最靠得上的頂梁柱。此刻見陳芳藻對她沒有一句好話, 反倒擰起眉頭, 反駁道:“大姐姐又不是土匪惡霸,你把你的理由和她講了, 真有道理, 她為什么恨你?你一跑沒影了, 她待我, 一樣也很好。”
陳芳藻這就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這個女兒會幫著白瑾瑜講話, 但她自知是理虧的一方, 當下也就轉變了態度, 放出微笑道:“我知道, 她人不壞,但我實在怕她呀。你忘了,咱們從前在公館的時候,我和她處得就不大融洽。”
她又是一笑, “所以我想,還是你搬出來和我住,咱們是打不散的親母女,我想你兩個姐姐,總不會不同意。”
和陳芳藻一起住并不是不好,只是白瑾琪忍不住想起這段時間在椿樟街的日子,她們三個圍著圓桌子吃飯,她在桌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白瑾瑜和白瑾瓔則間或插上幾句,虞媽從廚房端來熱湯,遠遠地就能聞著香氣,那氣氛是很溫馨的。
還有上回的公益演出,大姐姐說把錢白白地捐出去還不如給她買幾身衣服,事后果然帶她去逛了洋裝店,添置了好幾件冬天的毛線衫,又買了一雙新皮鞋。所花費的,可遠遠超過了捐款的數目。
還有二姐姐,最是和風細雨了,雖然時不時地問她一句學業,可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做事,自己有什么煩悶,都可以向她去傾訴。還有把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條的虞媽自己真要離開她們了嗎?
白瑾琪實在感到舍不得,可仔細想一想,讓陳芳藻和白瑾瑜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說自己沒有決定的權利,恐怕白瑾瑜也不舒坦。
只好帶著失落,退一步道:“即便我們搬出來住,最好也能住在臨近椿樟街的地方,和兩個姐姐,也可以彼此照應。”
陳芳藻聽她這樣說,反而高興起來,附和道:“是是是,我正是這樣想的。你的兩個姐姐,都是有錢有本領的新式女子哩,你年紀最小,正是需要她們幫一幫你的時候——”
她呷了口咖啡,不大好開口似的,靜默了一瞬才說:“只是離椿樟街近的房子——瑾琪,你不要這樣看著媽媽。咱們分得的錢,雖然讓我鬧了一筆小虧空,但房契還是在的,只是那幾間房子,沒有一間在椿樟街的附近。要想租一間,不說能不能租得到,所費就不小,偏偏在現成的銀錢上,我們是很困難的”
陳芳藻的笑容里透出一絲心虛,“為著我先前犯的錯誤,你的兩個姐姐,勢必對我很有微詞,我就不便出現在她們面前,去激化這一份矛盾。何況我又是個外人,和你不一樣,瑾琪,我看她們對你倒很有幾分親姐妹的情誼,這件事能不能做成,還得靠你從中斡旋呢。”
白瑾琪聽出來了,陳芳藻是不愿意低聲下氣地去認錯,有意要避開正面的交鋒。可是靠她怎么斡旋?白瑾瑜那樣聰明,但凡她有目的地說一句陳芳藻的好話,就足夠引發她的懷疑了,還不如開誠布公地攤開了說。
她心里也在思忖著,當下便沒有做出回應。
陳芳藻見她不說話,便兩手交握著攥緊了,硬了頭皮說下去:“這件事,媽媽真要求你幫一幫忙。你兩個姐姐現在帶著你生活不錯,可你要是照實說要搬出來和我住,她們樂得丟開你這個包袱,不管你了。所以你得好好地說,你姐姐們現在待你很好,你正好哄一哄她們,多說幾句好話,請她們替咱們置辦好房子,這在她們,只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呀。”
那意思,是讓白瑾琪出面,求兩個姐姐給她買房產了。
為著陳芳藻帶走了所有錢款的緣故,自己本來就是身無分文,好在白瑾瑜并不說她什么,照樣管著她的吃穿用度。就這樣她還不知足,還要問白瑾瑜要房要地嗎?她成什么人了?
白瑾琪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臉上火辣辣地羞愧著,咬著牙道:“你連見都不敢見我大姐姐,卻要我問她拿房子?媽,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厲害。”
她把一個“媽”字咬得極重,實在能聽出一種諷刺的意味,同時一張俏臉冷沉著,繃著嘴唇又說,“你不是說房契還在嗎?我分到的房子,總有兩三處之多,實在不行,就住得遠一點,或者賣掉一間,還不夠租賃屋子的費用嗎?你想讓姐姐出錢,沒有這樣的道理。”
說罷,手心向上往前一伸,“房契呢?這是爸爸留給我的,我來保管吧。”
從前住在公館時,她們就沒為錢發過愁,這就避免了□□成的爭吵。是以,這還是白瑾琪頭一回用這么冷硬堅決的口氣和陳芳藻說話呢,加上那向上攤開的手掌,實在讓陳芳藻嚇得心驚肉跳。
笑容僵硬一瞬,立刻安撫道:“你的東西,當然要給你,只是我在外頭東奔西跑地找你,哪里會把房契帶在身上?我好好地放在旅店里呢。傻孩子,往后我們住在一起,還怕東西到不了你手上嗎?”
陳芳藻想著她剛才的詰問,知道自己一時片刻并不能把女兒說動,她慣會審時度勢,現在自己是毫無倚仗的弱勢一方,當然只有服軟一途。
改口道:“媽媽糊涂,又是媽媽想差了。我當初想著去上海求獨立,不就是糊涂勁犯了嗎?唉,我現在是決心反省了。你是受過教育有知識的人,往后一切,媽媽都聽你的。”
見白瑾琪神情松動卻不說話,又添一把火:“我也想了,既然往后要互相照應,我不去見你大姐姐,和她道一個歉,終究說不過去。不過在我拜訪之前,你還是得替為娘調和調和,不能讓我碰一鼻子灰,太難看了呀。”
白瑾琪驚訝地看她:“你真愿意去見我大姐姐,和她道歉?”
陳芳藻訕笑一下,“我很應當去見她,我看她把你照顧得很好,是以我不光要道歉,還要和她道個謝哩。”
這一個表態,實在扣動了白瑾琪的心房。她舍不得白瑾瑜,同樣也割舍不了陳芳藻,可謂是手心手背的局面,設若她們真能和平地相處,那真是再理想不過了。另有一點,只要陳芳藻見過了白瑾瑜,那她再和母親搬出去住,就算是過了明路了,不必有偷偷摸摸的憋屈感。
再說白瑾瑜,她是很講道理的一個人,陳芳藻大概有許多地方讓她看不過眼,但畢竟是一道生活了十來年的關系,自己若盡全力去調解轉圜,不是沒有破冰的希望呀
這樣想著,白瑾琪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向往的笑容。
陳芳藻見了,立刻抓住這個時機,拿出一張旅店的小名片道:“只是我們怎么聯系呢?你大姐姐現在正不待見我,我可不敢給你掛電話,找人遞消息呢,也有被她截獲之可能,暫且還是由你來聯系我吧。”
見白瑾琪收了名片,又支吾著問:“瑾琪,你現在,手頭方便嗎?我說眼下銀錢緊張,那不是假話,不過你那幾處房產,我是絕不會動的!我想,你兩個姐姐總不會一分零花錢也不給你,你看能不能勻給我一些,我這里對付著,也好找人先將房子看起來。”
白瑾琪手上,倒確實攢下三百多塊錢。除卻平時白瑾瑜給的零花不算,因為最近有意錯開晚飯的緣故,白瑾瓔也時不時塞給她一些小錢,方便她在外頭買點心吃,不要餓著。白瑾琪咬著牙想瘦,倒是把這一筆筆小錢,積少成多地存起來了。
現在看,這錢倒存得很是時候。
白瑾琪略點了點頭答應下來,一看手表,哎呀,竟比平時還晚了近半個鐘頭,當下不敢再耽擱,匆匆別過陳芳藻往家里去。
回到家里,白瑾瑜正坐在沙發上和白瑾瓔說笑,一聽見她回來便扭頭望過來問:“怎么今天比平時還晚些?”可見時刻留意著大門口的動靜。
白瑾琪被問得心里一抖,見白瑾瑜并白瑾瓔都是笑意盈盈的,實在是很好的氣氛,設若自己驟然提及陳芳藻,那無疑是要把這和樂融融的氛圍給打破了。不,不,還是慢慢來的好。
于是只說:“和一個同學去咖啡館坐了坐,一談話,就忘了時間。”
白瑾瑜瞅了她一眼,漂亮的眉梢微抬,“怎么眼圈紅紅的?你們戲劇社給你排了哭戲嗎?”對此,她也沒有多加評判,只是喊來了女傭人,“阿苗,阿苗,給瑾琪擰一條熱毛巾敷一敷臉吧!”
白瑾琪只覺得心里一暖,可當視線掃過收拾干凈的圓桌子時,心里又一突,她無疑又錯過了家里的晚飯。
唉,她和陳芳藻談話的時候滿腹憂郁,哪里有心思吃東西,光喝了兩口苦咖啡,本來還想著晚上破例多吃幾口犒勞自己呢,結果這個計劃也宣告破滅。那怎么辦?不如就將瘦的決心堅持到底吧!
白瑾琪舒服地敷了臉便回房間休息,然而到了半夜,那種饑餓卻愈發的難以忍受。
她從前抱定了不吃的決心,那就可以咬牙堅持,但因今天生出過“想吃”的念頭,潛意識里,對食物渴望的門戶,就給打開了。
白瑾琪在床上睡得頗不安穩,三更半夜,竟給餓醒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這不要是……
白瑾琪幾次閉眼嘗試著入睡, 都沒能成功,于是干脆掀了被子,躡手躡腳地摸下了樓。
家里的外國餅干放在哪里來著?可一想到那種硬脆又偏干的口感, 配著白水吃, 實在也沒什么滋味。她一面走一面想, 愈是靠近廚房, 愈發聞到一絲濃郁的香氣, 帶著鉤子的魚線似的,勾著她一步步蹭過去。
扭開電燈一看,只見爐灶上放著一個陶瓷的大鍋,再將鍋蓋一揭開, 黃豆豬腳湯那濃郁霸道的香氣, 立時帶著余溫直往人的臉上撲。
白瑾琪當下便控制不住地吞咽一下, 幾乎已經想象得到它鮮香微黏的口感了,心想:我這許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飽飯的人, 今天破例小小喝一碗湯, 總不要緊吧?
于是自取了碗勺, 盛了奶白濃香的一碗, 一勺接一勺,活像品味珍饈一般飲盡了。湯碗見底, 那靈動的眼睛又瞥向了鍋里燉得軟爛晶瑩的豬腳, 舔著粘乎乎的嘴唇, 動搖地想:豬腳是很好的東西, 多吃一點,還有美容之功效哩!我雖然要瘦,可肌膚的飽滿美麗,也絕不能拉下, 故而我吃一個,也是情有可原的!
當下不再有負罪感,舀了一只軟嫩豬腳,三兩口嗦下肚去。
大半個月來,白瑾琪的五臟廟還是頭一回有了“飽腹”的滿足感,她美美地回去房間睡覺,想不到這滿足感卻沒能持久,迷迷糊糊快到早上的時候,像是越纏越緊的布條似的,勒得人腹部連帶著胸口都發悶。
白瑾琪就是在這一陣難受勁兒下蘇醒的,一下床還沒有站直呢,便覺得從胃里反上什么來直沖喉頭,先就奔去盥洗室吐了個昏天黑地。
腦袋空白地吐完了,剛一想到昨晚上偷喝的豬腳湯,又是一陣惡心打噦。也正是這個時候,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白瑾琪當下被嚇得渾身發冷,連嘔吐都顧不上了。
我這不要是懷孕了吧?
一旦往這個方向去深想,便又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她每月準時的那幾天,這個月還遲遲沒有來。
白瑾琪倒吸了口氣,只覺得這一下呼吸的工夫,整個后背都發了一層冷汗。仔細想想,她也是根據道聽途說,粗略算了算日子和鄭家樹秘密約會,本來自己算術就是最差的,何況他們兩個生手,沒輕沒重又沒分寸,哪里都是漏洞!
怎么辦?怎么辦?!首要的一點,那就絕不能告訴白瑾瑜!
究其原因,絕不單單因為白瑾瑜在這個家里的威嚴,白瑾琪的念頭要復雜得多。捫心自問,她對自己實在是不壞,也正因如此,自己鬧出一場“未婚先孕”來,不要說白瑾瑜會大大地失望,她自己也像被抽了一記耳光似的,想到從前總標榜自己為“新式女性”,那實在是羞愧。
再有一點,為了她想在演藝界發展的事,白瑾瑜已經和她有過爭執,盡管她們現在兩兩裝傻,誰也不提這一茬,可這一根導火索就不存在嗎?
白瑾瑜本來就對她的藝術夢頗有微詞,她正是卯著勁,想做出一番成績來證明自己呢。好了,成績還沒拿到,先來了一個孩子,這怎么不是一出巨大的失敗?往后她就是稀里糊涂、愚昧輕狂的代名詞,這一個污點,就要跟隨她一生了!
怎么辦、怎么辦
驚懼的冷顫沿著后背往上爬,白瑾琪眼眶一潮,當下就要哭,可那哭聲才剛漏出一點前音,就被她捂著嘴硬生生咽了回去。白瑾瑜做賊心虛似的環顧四處,生怕被人看見,趕緊洗了把臉裝作無事。
她躲回房間里,心里料定是闖禍了,捂著肚子,陷入一種被人拋棄似的可憐氛圍里。心想:我能去找誰?當然是鄭家樹!他是始作俑者,我倒要聽聽他怎么說!
只是身體上帶著不適,精神上又壓了一座大山,那狀態可想而知就不會好。
排練結束后,鄭家樹倒是跑來關心她,白瑾琪專門往隱蔽無人的地方走,狀似無意地壓低了聲音道:“沒什么,我想到昨天大家說的女明星懷孕的事,心里有點慌。萬一我也——這種事是說不準的呀。”
鄭家樹似乎是覺得她的想法有些可笑,說:“胡說八道,沒有的事。而且我每次不都是在外面嗎,不會有的。”
白瑾琪聽著他輕巧的口吻便覺得心里有氣,當下停住腳步,正了臉色看著他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嗎?如果有了呢?”
白瑾琪在學校里,一直是活潑潑又驕傲的樣子,驟然收起了笑容,反倒讓鄭家樹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到底太年輕又少擔當,先是一驚,隨后都是心慌,漸漸地,臉上的微笑都消沉了,隨即意識到這表情可不好,才刻意提了提嘴角含糊道:“你也說是‘如果,你們女孩兒總愛自己嚇唬自己,白白的擔驚受怕。”
他雖然想過和白瑾琪結婚,可那到底是愛情上頭時的沖動念頭,他心里喜歡是不假,可突然冒出一個孩子,那可不是妙事。
鄭家樹偷覷一眼,見白瑾琪并不說話,只是沉沉地將他看著,下意識便避開了視線,半心虛半安撫道:“你最近怎么格外的多思多想?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那就快回去休息吧,咱們現在談這些太早了”
白瑾琪倒不是傷心,只是發現一起闖禍的人擔不了事,心里加倍的后悔罷了:自己真不該為了一點好奇和新鮮勁,就不顧后果地,全憑興致來做事!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在她的心真像是變成塊石頭,直直地往腳底下墜呢!
她心里發冷,連帶著嘴里也發出一聲冷笑,道:“你說的不對,哪里是談這些太早,我要不要和你來談這些,那還是兩說呢。”
扭頭往回走的途中,卻再一次福至心靈——不對不對,除去鄭家樹,還能去找陳芳藻呀!她此刻人就在北京!她一個大人,又有生育的經驗,總可以告訴我該怎么做!
于是立刻寫了張字條,雇了個黃包車夫送去陳芳藻落腳的酒店,隔天就把人約了出來。
陳芳藻初時還滿心歡喜,以為字條上寫的“有要事商量”,是白瑾琪已在兩個姐姐那里打通了關節,要和她進一步商議搬家的事呢。想不到白瑾琪開口就是一句“我好像懷孕了”,嚇得她臉色一白。
陳芳藻又驚又疑:“你怎么就懷孕了?誰的?!”可下一秒,那神情又一變,笑著問,“你交男友了?什么人?瞧我,我們瑾琪的眼光總歸不差的,既然有了,那就結婚好了,正好可以搬出來,再把媽媽接過去。我和你說,姑娘們就該在花骨朵兒一樣的年紀里找個好人家嫁了,你大姐姐那樣的,那就太大了。”
陳芳藻堆了滿臉的笑容,甚至還透出一點可喜和自得來,白瑾琪心里煩悶,忍不住打斷道:“你別管是什么人,反正結婚絕不能夠,孩子也絕對不要,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怎么辦——”
陳芳藻的情緒一下就轉喜為怒了,瞪著白瑾琪道:“胡說八道!怎么就不能結婚?是對方不愿意負責任嗎?那不能夠!你還叫我別管,我是你媽,我能不管嗎?!還有你兩個姐姐也有責任,你年紀小不懂事,她們也不知道看著你一點嗎!我非得和她們說說理去不可——”
白瑾琪本來心里就急迫,現在聽她怪這怪那,最后還怪到白瑾瑜和白瑾瓔頭上,又更添幾分難堪,加重口氣道:“你管我什么?你要真管我,當初怎么就把我拋下了呢?”
這樣一說,陳芳藻果然啞火了。白瑾琪也不給她再開口的機會,趕緊哭訴道:“媽,現在怎么辦呢?要不你陪我去醫院里做一個檢查吧,我一個人實在害怕”
陳芳藻做了虧心事,很怕她把先前的舊賬再翻出來,只好不再多問。也急道:“孩子,你傻呀!這件事瞞得越緊越好,哪里能大張旗鼓地上醫院?醫院里的護士,就沒有不愛嚼舌根子的,病人也多,但凡碰見一個認識你的人,你怎樣說得清?”
白瑾琪聽著,眼眶已經噙了眼淚,只一個勁兒地問“怎么辦”。
陳芳藻從來就是擔不起事的性格,看白瑾琪掛著淚珠,自己心里也發慌,兩手揉搓著先應付道:“好孩子,我看還是找一個偏僻人少的小診所為宜,你也別怕,你自己也不確定,未必就是真的呀!”
這話也不知是在安慰白瑾琪,還是在給自己壓驚。橫豎過了兩天,陳芳藻帶著白瑾琪去了離椿樟街遠遠的一處街區,七拐八拐地,鉆進一條小胡同里。
這里的環境,當然絕不能和她平日生活的地方相提并論,不說腳下的路面坑坑洼洼,胡同兩側的矮房也都是灰撲撲的,老舊的木頭門窗上裂了縫,一推就是吱呀一聲。間或遇上幾個住戶行人,白瑾琪總覺得那視線偷窺似的落到自己身上,叫人心里發毛。
好在她圍了一條大披肩,幾乎可以擋住大半張臉,縮著脖子埋頭,也就將那些視線給隔絕了。
又往前走了幾十步路,陳芳藻才拉住她的胳膊,飛了個眼色示意說:“到了。”
只見左手邊一間白色鋪面,和周圍破舊的房屋相比,顯得整潔干凈得多。大門兩邊貼了不少廣告單,有被撕壞的,也有發黃的,一張蓋著一張,且不管那上頭寫了什么,大門鑲嵌的毛玻璃上貼著“平安衛生所”五個鮮紅的大字,那就比什么都先抓住人的眼球。
第67章 第 67 章 你想要今天做手術,我們……
白瑾琪躲在陳芳藻的背后, 順著臺階上了二樓,二樓是一條狹長的過道,兩邊各有一間診室似的房間, 一邊的門緊閉著, 另一邊倒是打開的。
大概是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開門的房間里走出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女士來, 沖她二人招了招手說:“來這里, 來這里。”
白瑾琪活像丟了魂似的,給人帶著走進了四面雪白的診室,又給扶著坐上了診室里一張狹窄的小床。她的神經本就緊繃著,不知怎么的, 一沾上診床, 整個后背都豎起汗毛, 身體僵硬著,怎么都不愿意躺下去。
那女大夫剛要皺眉, 視線在白瑾琪并陳芳藻體面的著裝和憂懼的臉色上掃過一眼, 也就隨她去了, 只在嘴上奚落了一句:“好吧, 你想坐著就坐著,像你們這樣的小姑娘, 平時要是有這樣不依不從的勁頭, 也不必上我這衛生所做檢查。”
說著, 扭頭拿出一副西式的聽脈器夾在耳朵里, 將聽脈的那一頭按在白瑾琪的胸口和腹部,有模有樣地聽了起來。
白瑾琪怕得不行,兩眼緊盯在那女大夫的臉上,留心著她的表情, 但凡擰一下眉頭,她的心都要狂跳好幾下。想不到聽了一陣,那女大夫便放下了聽脈器,抓了白瑾琪的手腕開始給她號脈。
見兩個客人都疑惑地盯著她看,那大夫也不局促,笑了一下說:“說到底,老祖宗的東西可比西醫管用,我兩樣都很在行,正可以上一道雙重的保險。”
白瑾琪隨她怎么說,她此刻的感受,便好似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隨便人家怎么擺布,自己干脆聽不見看不見才好。一只手被那女大夫粗糙的手指按著,另一只手則緊緊握了陳芳藻的手,想汲取一點安全感似的。
半晌,那女大夫收回了手,嘆了口氣道:“果然,你小姐是有了。不過還太小,聽脈器聽不出來哩。”
她這一句話,一下就把心存僥幸的兩人打入了谷底,白瑾琪只覺得心頭一個咯噔,整個人的體溫都在這一刻流失掉了,偏偏她從陳芳藻的手上也感受不到溫度,那么陳芳藻的驚慌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女大夫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仍舊可以提著嘴角,做一個微笑的模樣,問道:“看你二位的模樣,也是不想要的,那么是今天就實施手術呢?還是改天呢?只是孩子這東西,拖的越久危險就越大,我看不如就是今天吧?”
白瑾琪頓時打了個冷戰,當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頭搖得撥浪鼓也似。
再看旁邊的陳芳藻,也是臉色煞白。她這兩天仔細想過,自己這個女兒,一向粗心大意,有時候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故而她雖然找了間小診所陪著白瑾琪來,心里實則存了七八分的希望,想不到就給完全地打破了!
當下,她也顧不上要去找白瑾瑜“看管不力”的麻煩了,單說自己是白瑾琪的媽媽,現在陪了女兒來小診所打胎,打好了怎么辦?打得不好又怎么辦?自己負不起這個責任。
現下,白瑾琪的衣食住行都由那一位大小姐管著,白瑾琪真要有什么事,她能不插手嗎?到時候知道這里頭還有自己一份,新賬舊賬一起算,自己更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陳芳藻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然看見大夫還站在對面等著,隱隱有不耐煩的神色,又扯了扯嘴角客氣道:“今天不做,今天不做,這是大事,我們回去要好好商量一下。”
女大夫聽了,也跟著拉下臉來,嘴里放出一聲冷笑道:“我剛才問你們,不過客氣一下,你想要今天做手術,我們還沒有位置呢!”
說著,又從半新不舊的木桌子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嘩啦啦地翻開給陳芳藻看,“要做手術,可是要預約的,還要先交十塊錢的預約費。現在么——最早可以約在下個禮拜三。”
確定做還是不做,定在禮拜幾做,這也是很但責任的事。陳芳藻訕訕地一笑,回頭看向白瑾琪,那意思是要她自己決定。
白瑾琪的腦子里像塞了團漿糊似的,心里還沒決定做不做呢,先想到:這事兒不能叫學校里的人知道,那就不能安排在要上課的日子,最好也不能讓兩個姐姐知道,那就不能放在休息日,無緣無故出一趟家門。
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要禮拜三,我、我們約禮拜五的傍晚。”
她說這話時,手還緊緊握著陳芳藻的手,需要母親陪伴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陳芳藻臉上的笑又僵了一下,偷偷瞧了白瑾琪一眼,到底沒有說什么,交了十元預約費,將女兒帶走了。
離開時,兩人還是用大披肩圍著臉,只是心里揣著壞消息,那腳步便格外的沉重。白瑾琪胡思亂想著:我遮頭擋臉,就是為了不讓人認出我來,但就我現在這頹喪灰敗的樣子,恐怕別人見到我,也認不出我吧?
又抬起頭,向著破舊的小巷四處環顧一圈,自嘲道:什么認不認得出,我真是多想,我認識的人,哪一個也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她這就想差了。
在距她不遠的巷子拐角處,就有一個人向她的背影打量了兩眼,滿臉的奇怪狐疑,不信似的又盯著看了一陣,直到同行的人叫他,才回過神來一道走了。這人是誰,這里先不做揭曉。
再說白瑾琪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里,本想著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想不到一開門,正對上客廳里白瑾瓔和虞媽兩張很可親的臉,兩人一看見白瑾琪,倒是驚了一跳:“啊呀!怎么臉色這樣白?”
白瑾瓔讓虞媽去拿熱毛巾和熱茶,自己握了一把白瑾琪冰涼的手道:“怎么凍成這樣?現在天涼得很快,以后出門可要記得多穿一點,瑾瑜之前不就給你買了新的毛線衣嗎,這就可以穿起來了。”
一面說,一面將桌上一個小盒子打開了遞到她眼前來:“你瞧,你上回說好吃的蝴蝶酥。我今天正巧路過春華大飯店,便又買了,還是剛烤出爐的呢,快吃一塊。”
白瑾琪下意識地捏了一塊在手上,那點心是溫熱的,白瑾瓔握了自己的手也是熱的,她對自己親切的話語微笑,更是燙熱的。
她化作石頭往下墜的心,霎時像是給人捂化了。
白瑾琪從坐上衛生所的小床到獨自回到家都還沒哭過的眼睛,一下就潮濕起來,得虧了她有幾分表演的功力在身,才堪堪忍住眼淚,沒有讓白瑾瓔看出端倪。
她佯裝輕松,笑嘻嘻地和白瑾瓔聊了幾句,又用虞媽擰來的熱毛巾擦了手臉,才俏皮似的拿了一盒點心回去房間。只是一關上房門,整個人便脫力一般抵在門后,滑坐到地上小聲哭起來。
之前在診所的時候,她太慌了,也太害了,雖然約下了時間,實則心里什么都沒想好。可現在她想好了,這個東西一定要打掉!
白瑾瑜有一個正在交往的孟先生,白瑾瓔雖然沒有戀愛,但她這樣漂亮柔弱的女子,往后一定是要結婚的呀!要是自己未婚先孕,人家會怎么議論自己兩個姐姐?那個姓孟的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姓柳的,把大姐姐拋棄?
白瑾瑜雖然硬氣,心里難免不生悶氣,白瑾瓔呢?她簡直會被流言蜚語擊倒的!
不能因為自己這一時荒唐的錯誤,讓一個姐姐受氣,另一個姐姐受苦,那就太自私了!
何況大難臨頭的時候,唯有這兩個姐姐沒有拋下你,你就是這樣“報答”她們的嗎?
白瑾琪起先咬著袖子狠狠地哭著,而后漸漸安靜下來,任憑眼淚直流,人卻目視前方想得入神。忽而,她抬手將眼淚一抹,動作之堅決神色之堅毅,可見已是下定決心了。
再看客廳里的白瑾瓔,在對著白瑾琪和虞媽時總是揚著笑臉,可當白瑾琪回了房間,虞媽也去忙活自己的事,客廳里只留下她一個人時,那笑臉也消退了。她空望著不知哪一處,臉上是很愁苦疲憊的樣子。
白瑾琪在打胎一事上考慮她良多,有一件事考慮得很對。
白瑾瓔實在是個容易被流言蜚語擊倒的柔弱人。
第68章 第 68 章 “是呀,我看那新老師為……
像繆昌平這樣的小人, 最愛在背地里做小動作,要防他,是防不住的。
應到白瑾瓔的身上, 那就是學生之間似乎有了一種說法, 說教洋文的白老師和新來的教務專員私下里是戀愛的關系, 這謠言在前三個先進班里尤為盛傳。
白瑾瓔起初并不知情, 只是走在學校里頭, 總感覺有女學生偷覷著自己竊竊私語,上去問她什么事,又什么也不說,只是捂嘴偷笑著跑走。
直到某一堂六班的洋文課, 白瑾瓔一走進教室, 就看見孫立學并徐克行兩個人站在講臺前, 兩條胳膊互相掣肘著,一副打架的樣子。而孫立學的跟班梁小山則從背后扣住徐克行的腰肩, 要把他拉開。
白瑾瓔當下喝止住三人, 讓他們回去各自的座位。
孫立學見她來了, 竟也沒有糾纏, 臉上甚至露出一點快意的笑容,大方地率先松開了手, 向梁小山使一個眼色, 兩人大搖大擺地下了講臺。反倒是徐克行, 一經自由, 并不急著回去,而是拿起了講臺上的板擦,要先去擦黑板。
孫立學攤開手腳坐在椅子上,高聲道:“你擦什么?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也讓咱們白老師看一看呀!”
白瑾瓔擰著眉頭去看,才發現黑板上大大地寫著自己和程佩生的名字,兩個名字的中間畫著一顆桃心,又飛著一支愛情之箭。再看孫立學得意洋洋的表情,這畫作出自誰人之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結合最近的種種跡象,白瑾瓔心里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她同時也想不明白,自己和程佩生一句多余的話不曾講過,何以就有了這樣的謠言?
她冷凝著臉,望了孫立學道:“密斯脫孫,你自己的大作,就由你自己來擦吧。下課的時候,你怎樣亂涂亂畫我不管,既然上課了,那就要擦干凈。”
孫立學歪著嘴壞笑,故意說:“干嘛擦了?這是件喜事呀,我當白老師見了會高興呢,恭喜恭喜了。”說著,還抬手拱了兩下。
可惜白瑾瓔既不發笑,也不發怒,只一雙眼睛既冷又靜地看著他,孫立學一出獨角戲唱不下去,反倒引了滿教室的學生都盯著他看,只好訕訕地撇嘴收聲。白瑾瓔這才道:“這是子虛烏有的事,你從哪里聽來的?”
孫立學沒了剛才那股囂張勁兒,扯了扯嘴角道:“大伙兒都在說呢,我哪兒記得是哪里。”
要和孫立學掰扯,那是扯不清的,是以白瑾瓔只是很嚴肅地讓他來擦黑板,又用洋文催了他一遍,搞得孫立學的臉上很掛不住,且六班的學生,也知道了這一消息絕不真實。但在白瑾瓔的心里,到底又多添了一樁心事。
下課回到辦公室,隔壁桌的吳老師一見了她,竟也笑嘻嘻地湊過來小聲道:“你和程□□的事,是真的嗎?你們藏得真好,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哩!不錯不錯,我看程□□為人很——”
白瑾瓔做不出一點笑臉,頭一回搶白別人道:“根本沒有的事,我正為此發愁,這到底是誰傳出來的?”
吳老師怔楞一下,吃驚道:“竟是假的嗎?這——你要問誰傳的,那我真說不出來,只記得學生里也有這樣說的,教師辦公室里似乎隱隱約約也聽到一些。奇怪,你和程□□沒有事,何以會無中生有呢?”
說完,又將嘴閉得緊緊的,對于戀愛恭喜之類的話,絕口不再提。
見白瑾瓔愁容滿面地鎖著眉頭,到底開口安慰她:“不過有另一件好事,絕不是假的,上周剛結束的月度匯總小考,分數已批出來了。我去偷瞧了一眼,你們六班的洋文成績,真是漂亮!”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擊了一下掌,又向繆昌平的座位張望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把先進班,也給超過啦!”
白瑾瓔的情緒多少好轉一些,謝了他兩句。
哪知沒過多久,又有一位平日里和白瑾瓔關系不壞的國文女老師湊過來,要來和她道恭喜。白瑾瓔一樣正色否認,連旁邊的吳老師也探頭來問:“小李老師,你又是哪里聽來的?何以這假的消息,傳得這樣廣?”
那姓李的老師也奇怪:“是我班上的學生,三號班,上課偷偷地傳紙條,被我沒收了,那上頭就寫著呢。”
兩人帶著疑問,那目光又再一次看向白瑾瓔。至此,白瑾瓔的心情已是很低沉了,只思忖片刻,便道:“我去找校長談一談,這個謠言太害人,我非得制止不可。”
隨即去了校長室,偏偏這樣不湊巧,秦校長正值外出,去天津的友校見學參觀,少說也要三天后才能回來。白瑾瓔難得心急起來,腳下一頓,轉而去了教務辦公室。
教務辦公室里,程佩生倒是好好地坐在辦公桌后寫著教案。見白瑾瓔來了,先就對她揚起很親切的微笑,然見她面色不善,那笑容也就收斂起來。
白瑾瓔也不拐彎抹角,話說得又客氣又直接:“程老師,我想來想去,這件事應當找你。一來,秦校長不在,你是教育局派下的教務專員,多少有暫代她的權利;二來,關于你我的謠言傳的很盛,我不信你沒有耳聞。何以我因病休息了兩天,回來就流言四起了呢?你是流言里另一位主人公,我很想聽聽你怎樣說。”
程佩生的笑臉徹底隱下去,嘴唇緊抿著,放冷了聲音說:“你是在指責我沒能未卜先知嗎?還是疑心這謠言是我放出去的?”
白瑾瓔道:“我不管這些,而是你明知道謠言不實,你有何作為呢?”
程佩生無言地和她對峙,到底在那透亮直白的目光里敗下陣來,語氣也放軟不少,道:“我確實也聽說了,但凡別人來問我的,我都嚴詞否認;可若別人不問,我也不能抓著他去解釋,是不是?”
“謠言之所以難辦,正因它一旦傳開了,就很難追溯源頭。設若大張旗鼓地去澄清,我又擔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本來,傳閑話的人只三四成,就因為我們廣而告之地去否認,所有人的獵奇心,都要被激起了。又有一些學生,你越否認,他越認為你是心虛,更要引起相反的效果。”
程佩生嘆了口氣,道:“我的意思,就是等秦校長回來再做定奪。在這一類事上,她總歸更有經驗,并且她說的話,也更有威懾力量。”
那就是只能等了。
可程佩生的話,并不是全無道理,白瑾瓔自己也不曉得,設若真的公開否認,眼下還是私下流傳的謠言,會不會直接傳到明面上來。她從沒碰到過這種事,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只聽門外一陣吵鬧聲,卻是兩位家長太太找來了教務處。
兩人一進門就問程佩生是不是學校管教務的專員,聽到說是,那就吵開了。
一個咄咄逼人道:“我聽說,貴校新來的洋文老師在學校里和另一個姓程的老師大談戀愛,到底是學洋文的,行事就是開放,只不過這是在學校里,對年輕學生的影響多么不好!”
另一個也說:“就是這個道理!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本來該本本分分讀書的學生,看見老師都談起戀愛來了,豈不是個個有樣學樣,那還讀什么書?”
她們自顧自說得起勁,可對著程佩生和站在一旁的白瑾瓔并沒有反應,可見并不真的認識口中批判的這兩個人物,只是對這一則謠言,很義憤填膺罷了。可當程佩生問及孩子所在的班級時,這兩人又支吾了一下,答曰一個在一班,一個在三班。
程佩生向白瑾瓔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離開,轉而微微冷下臉色,對著兩位家長道:“據我知道的,那位新來的洋文老師既不教一班,也不教三班,和您二位的孩子,簡直沒有交集。”
其中一個一下就漲紅了臉,強詞奪理道:“專員老師,你是不信我說的話了?她雖然不教我的孩子,可學校是什么地方?何況學生間的交流那樣密切,有什么事,大家都會知道的呀!”
其實,先進班的家長針對白瑾瓔,也有自己的想法。
明明學校里有一位更好的老師,卻怎么也不教自己的孩子,那就干脆拉下馬來,讓后進班也占不到便宜好了!
另一位太太也縮在邊上弱弱附和道:“是呀,我看那新老師為人就不好。我聽佳明媽媽說,上回她專程等在校門口,請新老師轉去教先進班,只不過不當心把新老師的胳膊拉疼了,那老師就不答應教。氣量那樣小,忒記仇了!”
白瑾瓔站在旁邊,早已氣得臉色煞白,眼眶里轉著眼淚。
她長到這么大,從沒感受過這樣的委屈,甚至生出一種迷茫來:自己拼了命地用心對待每一件事,難道是錯的嗎?怎么到頭來,所有事都不順利,所有人都來責備自己的不是呢?
她再也聽不下去,輕手輕腳地徑自離開教務辦公室,也不管還有半個鐘頭才放學,抹著臉上的眼淚一路往校門的方向走。
回家,回家。
這一片流言蜚語聲里,她一秒鐘也待不下去,只想逃回家去。
至于她走之后的事:教務辦公室,程佩生已然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冷臉,拿出紙筆對兩位太太道:“勞駕寫下二位孩子的名字班級,這一件事,敝校一定從嚴查處,另外——還沒有自我介紹,敝姓程,程佩生。”
而另一件,在教學樓三樓的過道上,繆昌平正看見了白瑾瓔離校的背影,伸手一指,對同行的另兩個老師玩笑道:“喏!還是白老師厲害,來趟學校,都是洋車專程來接送呢!”
第69章 第 69 章 看來我在你眼里近乎無所……
白瑾瓔并不是自己上車的, 不說她并不知道蔣牧城會來接人,就當時的情形而言,連他的車停靠在路邊, 恐怕都留意不到。
是蔣牧城看見她人影掠過, 沒有一點停留的意思, 便自己下車來攔人, 見到白瑾瓔臉上掛了眼淚的樣子, 倒吃了一驚,斂眉問道:“怎么回事?有人叫你受氣了?那個姓徐的?”
白瑾瓔想不到自己哭鼻子的軟弱樣子被蔣牧城抓了現行,窘迫之余,又生出一絲難為情, 忙說:“沒有, 不是。”
她匆忙環顧四周, 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洋車后,先一步小跑著坐了上去, 等蔣牧城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進來時, 她已拿手帕擦干凈了淚痕, 只眼眶還紅腫著。
蔣牧城坐下了, 卻并不急著開車,只是用耐心又疑問的神情將白瑾瓔望著, 要等她一句解釋似的。
后者怯怯地回望了一眼, 對上他的視線時, 手上的帕子在細白的手指間纏來繞去, 到底擠出一點笑容來,說:“其實沒什么事,我、學校里的任務太重,我的譯文也進行得很不順利, 我實在”
說到這里,眉間聳動一下,似乎又生出一叢克制不住的委屈,要帶出哭腔來。
蔣牧城肅然的臉色這才緩和一點,只余下關切,問:“你覺得太累嗎?等到了周末,帶你去兜一兜風,好不好?你責任心很重,學校的事,恐怕丟不開手,那就先把譯著的事放一放。人就好比這汽車,壞了就要修理,沒油了就要加,總是繃緊了神經,精力枯竭了,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白瑾瓔慘慘地笑了一下:“說到底是我沒有用,瑾瑜手里多少盤根錯節的事務,她都可以頂下來,從來也不叫苦。到我這里,不過一點點挫折,就已經受不了了。”
蔣牧城很不贊同地否認道:“話不能這樣說,人的性格與際遇,本來也是不能比較的。”
他仔細凝視了白瑾瓔一眼,忽而道:“何況,是人就會有為壓力而苦悶的時候。譬如我自己,剛去海關部的頭一年,一樣是處處碰壁,很受辛苦。怎么這一副表情,你不相信嗎?”
白瑾瓔被他的話引起了注意,臉上除了聽他講過往經歷的新奇,實在還有一種吃驚,點頭道:“我想象不出,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嗎?”
蔣牧城便露出一絲笑容:“看來我在你眼里近乎無所不能了,我很高興。”
大概是他的眼神里自然帶了一種直白的侵略,白瑾瓔閃躲一下目光,轉移話題道:“那、那你是怎么辦的呢?手上的工作,總不能統統拋開不管。”
蔣牧城口吻淡淡,不太將所謂的“碰壁”放在心上的樣子,道:“我的辦法,一個,就是憑專業的本事解決問題;其次,就是不混雜個人感情。無論什么工作,無非就是諸多的問題等著人去解決,誰有解決的本領,那就能者居上。故而,專業和真本領不可或缺,這一點,我相信你是完全具備的。”
見白瑾瓔微笑一下,又接著說:“至于不混雜個人情感,無非就是不受人言的裹挾。同僚之間,多的是明爭暗斗,我何必追求人人對我交口稱贊?即便有人詆毀我,可只要我能做到別人所不能,他們就離不開我,要留住我,自然就會對我客客氣氣了。”
“設若在別人詆毀我的時候,我就傷心不平,不光絆住做事的手腳,也是白白耗費自己的情緒。”
蔣牧城說話的時候,目光時刻留意著白瑾瓔的表情,見她沉思著,時不時很受教似的點一點頭,那似乎自己的話對她是有用的,也就放心下來。同時踩動油門,將汽車穩穩地發動起來了。
這一邊他們剛剛動身,另一邊,一輛氣派的洋車,已率先停在了椿樟街三十六號的門外。
寬敞的車后座上,白瑾瑜理了理自己的手袋,見沒有遺漏,剛要伸手去推車門,又意識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扭頭要去吻旁邊人的臉。
孟西洲在旁邊卻避了一避,笑道:“這是‘道別之吻嗎?恕我不能接受。”隨后,他整個人探過來靠到白瑾瑜的身上,卻又越過她往車窗外看,問,“不請我進去坐一坐嗎?我們可是一道住過飯店的關系,我家里,你也來過多次了,我卻一次也沒去過你家,這似乎說不過去。”
白瑾瑜翻著手腕看一眼手表,這個時間,白瑾瓔和白瑾琪一個沒有下班一個沒有下課,也就是虞媽在家了,請他進去喝杯茶,那很不礙事。
于是欣然答應。兩人剛從車里下來,恰好和對門正要外出的余佰撞了個對臉。
余佰對這三位姓白的小姐,一向是很熱切的,習慣性地就要往前湊。可惜今天孟西洲也在,打眼一瞧見這位身形修長的先生,余佰先就吃了一驚,又被他身上的氣勢威嚇住一般,非但沒有前進,反而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
待本人意識到時,很有幾分尷尬流露在臉上,可一看到白瑾瑜,那尷尬又轉為諂笑了,向她打招呼道:“密斯白,今天好早呀!我看瑾琪小姐最近拜了新的老師,可是演藝之路有了進展?請一定替我恭賀她一聲。”
余佰的話,白瑾瑜一向不怎么上心,不過他身上總有種把人逗樂的滑稽感,平時倒也愿意敷衍他幾句。
這次同樣隨口問道:“新老師?我怎么不知道?瑾琪自己和你說的?”
白瑾瑜不過隨口一問,余佰卻當是自己和白瑾琪套近乎的行徑給人看穿了,臉上一紅,訕笑著解釋道:“哪兒能呀,瑾琪小姐連密斯白也不透露,怎么會告訴我,不過是我偶然看見她和一位女士在咖啡館里談話,瑾琪小姐不住地掉眼淚哩!一會兒哭一會又笑,那約莫就是喜極而泣的淚水吧。”
白瑾瑜聽到一半,已覺出不對勁來。要白瑾琪哭一哭,那可不是容易事,設若有人給她一個機遇,她只會歡天喜地,哪里會哭?
于是追問道:“和她談話的女士長的什么樣子?”
余佰這個記者,倒是有些記人的本領,略回想一下,便開始了一通描述。他兀自說得起勁,沒注意到白瑾瑜越是聽,臉上的笑容便越往下沉,到最后,只剩下一份冷凝了。
中途,余佰瞥了眼手表,驚呼道:“哎喲!我一說話,連時間都忘了!”忙向白瑾瑜告饒一句,一溜煙地就往馬路上趕。
白瑾瑜倒是笑臉相對地和他道了聲謝,只是余佰的身影一從視線里消失,她即刻又擰起眉頭,怒火壓也壓不住地狠狠冷笑了一聲,道:“好啊,那小東西是好了傷疤忘了痛,陳芳藻回來了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說!”
對于白瑾瑜的家務事,孟西洲倒也聽她說過一些,且剛才女友神情上的變化,他同樣留心到了。見白瑾瑜開門進屋,也就從善如流地跟上去,安撫道:“這事聽上去不大好辦,以防你需要人手,我現在更不能走了。”
望了愁眉深鎖的白瑾瑜一眼,接著說:“不管怎么說,眼下要做的就是先把人接回家來,把話攤開了去談。我看你這個小妹妹,也不是個是非不分又隨意倒戈的人。”
白瑾瑜贊成道:“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說著,理一理洋裝的領口,就要動身出門。可半途又停下了,原地踱了兩步踟躇道,“不行,我現在正是氣頭上,看見她,路上非得和她吵起來不可。話還沒有談,就先宣告破滅了。”
她又看一眼客廳里的時鐘,再過不久,就是白瑾琪下課的時間了。扭頭對孟西洲道:“我得請你幫個忙,家里的司機,今天剛巧有事不在,能不能讓你的司機——”
她沒有說完,孟西洲已然意會了,當下接過話說:“讓他去你小妹妹的學校接一接人,是不是?那沒有問題,我今天留在這里,正是供你驅使的。”說罷,人已邁步走去屋外,交代事情去了。
白瑾瑜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瞬間的百感交集。
她當慣了家里的頂梁柱,從來都是被人依靠的一方,要說不累,怎么可能?而今總算有個人能讓她依靠一二了,實在有一種久違的寬慰之感。
可惜孟西洲的司機注定是要白跑一趟了。今天是和衛生所預約好的日子,白瑾琪從白天開始便心浮氣躁,坐立不安,幾乎是下課鈴聲一響起,她便抱了書包疾步離開了學校。
走了兩條街之遠,才伸手招來一輛人力車,又拿出那條披肩將一張巴掌小臉圍起來,留下一雙警惕的眼睛窺看著四周逐漸破敗的街景。
也不知人力車跑了多久,眼看天色比剛才昏暗了一層,那熟悉的破巷子終于遙遙地映入眼簾。
巷子越往深處越顯得漆黑,只入口的兩盞路燈投下慘白閃爍的微光。真像是一張張大了的蛇口,這兩束燈光便是陰森可怖的獠牙,往里走,不知會有怎樣危險的境遇。
白瑾琪原以為陳芳藻會在外頭等她,可巷子口空無一人,哪里有陳芳藻的影子?再往巷子里望了一眼,那安靜像是能把人吞沒似的,讓她無端打了個冷戰。
可是非往里走不可,怕有什么用。
白瑾琪裹緊了披肩,幾乎是閉了一口氣埋頭猛進,總算是找到了上回來過的平安衛生所。衛生所的毛玻璃大門里透著燈光,盡管把那五個紅色大字照得有些瘆人,多少也讓人感受到一點活人氣。
白瑾琪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始呼吸,順著樓梯上到二樓,那走廊也是空蕩蕩的,可見陳芳藻確實還沒有來。
第70章 第 70 章 “和我一道的人還沒來,……
白瑾琪裹緊了披肩坐在走廊的長凳子上, 這地方愈是安靜,她心里愈是咚咚跳個不停,好像自己的心跳聲, 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不一會兒, 診室的門打開了, 上回那四十來歲的女大夫走了出來, 一眼就認出了白瑾琪, 臉上掛了熱情的笑容道:“啊呀,你小姐已經到了。你看,現在正是六點鐘,眼下也沒有人, 不如我們就開始實施手術吧?”
白瑾琪聽到“手術”兩個字, 怕得整個人一抖, 當下就把頭左右搖了好幾下。
那女大夫又是一笑:“怕什么,我們衛生所的手術經驗, 是很豐富的。何況你小姐連預約費都交了, 早做完手術, 也早點了卻一件心事啊。”說著便伸出手來, 要牽白瑾琪的胳膊。
白瑾琪大駭,掙扎著站起來往后一躲, 說話時牙齒都在打顫:“和我一道的人還沒來, 我不能做手術。”
那女大夫見她很不配合的樣子, 便有些不耐煩:“你小姐約的是傍晚, 現在六點鐘,正是我們為你空出來的時間,你到底要不要做?等過了時間,別的病人來了, 可就顧不上你了!”
白瑾琪重重地吞咽了一下,鼓足了全身的勇氣回道:“做手術非同小可的,我聽說大醫院做流產手術,也不能保證一定就安全。我家里人不來,沒有人接應照顧我,萬一手術不順利呢?你們衛生所能負手術后的責任嗎?”
那女大夫放沉了臉色,不能反駁她的話,最終只是冷哼了一聲,說:“你小姐執意不愿意,我們也不能強摁著你進手術室。不過再等下去,就算是預約錯過了,你小姐要再想做手術,可得排在別的病人之后,并且還要另付五塊錢費用的。”
說罷,挺著背脊,很傲氣地又回去了診室,將門重重地關上了。
白瑾琪頓時兩腿一軟,脫力一般滑坐回椅子上。她向樓梯的位置望去一眼,心里仍抱著渺茫的希望:陳芳藻一定會來的,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丟下自己一個人呢?
這樣一想,心里除去害怕,又生出數不清的委屈和無措,眼眶一下子濡濕起來。
白瑾琪趕緊抬手擦了,自己安慰自己道:“別多想,別多想,等就是了。”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鐘頭。她在長凳子上迷糊了過去,再睜開眼的時候,窗外頭的天色已經是漆黑一片了。
恰是這時候,樓梯處傳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白瑾琪心里一跳,猛地扭過頭去張望。可半途便醒悟過來:陳芳藻要來也是一個人來,怎么會有一陣腳步聲,那恐怕不是她了。人又被空歡喜后的失落所淹沒。
來人果然不是陳芳藻,而是一對母女,那女孩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為神態青澀畏怯的緣故,看著甚至比白瑾琪還要小一點。只是她半新不舊的旗袍下已經能看出一點肚子隆起的弧度,月份要比她大得多了。
聽見腳步聲,診室的門又一次打開了,那女大夫再次迎了出來:“吳太太、吳小姐到了。”然她看了一眼女孩的肚子,笑容頓時又收斂了,皺眉道,“不對,看這肚子的大小,你小姐不止三個月了吧?”
那對母女之中的母親僵笑一下,訕訕地解釋:“我們來會診的時候,確實只有三個月呀。只是孩子害怕,猶豫不決的總要勸一陣子,貴衛生所的預約又多,一來二去,這、這就近四個月——”
還沒有說完,那女大夫就抬手打斷她,用很公事公辦的口氣道:“我們做手術,三個月是一道分界線。超過三個月的,因為風險高一些,可是要額外加收一筆費用的。”
那母親的心急完全寫在臉上,咬牙道:“行行行,加費用就加費用!只要能把她肚子里的東西拿掉,多花一點錢,我也認了!”
在她們交涉的期間,那女孩就一聲不響地掩著肚子站在一邊,那一雙純真的眼睛小鹿似的,膽怯又好奇地偷偷看向坐著的白瑾琪。
那邊很快談妥了,女大夫總算露出滿意的笑臉,道:“行了,等我們備好工具,這就可以開始了。”說著,朝診室里喊了一個名字,便有另一個看護士似的女人托了洋鉛的盤子出來,隱約可以看見里頭的金屬工具泛著暗啞的冷光。
兩人開了走廊另一邊手術室的門,進去準備了。
那母親則拽了自己孩子的胳膊在長凳上坐下,正是白瑾琪旁邊相隔不遠的位置,數落道:“我真是作孽生了你!做出這種丑事不說,你看看這預約費外加費,你這是要掏空我呀!”
那女孩忍著眼淚縮成一團,她母親見自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又有白瑾琪這個外人在場,憑白給人看笑話。發作一通后,便嘀嘀咕咕說要去買些水果,走開了。
她母親一走,那女孩啜泣兩聲,到底坐正了身體。那雙小鹿似的眼睛又向白瑾琪投來怯怯的一眼,悄悄靠近她一點,幾經猶豫后終于開口,細聲細氣地問:“姐姐你不怕嗎?”
白瑾琪心道:怕啊,怎么不怕?你看我沒有人陪,以為我是格外的勇敢膽大嗎?其實正因為我孤身一人,那恐懼才是成倍的呀。
白瑾琪望著她正要說話,那邊手術室里已經在叫人了,那姓吳的女孩一下便慌了神,人雖站了起來,卻停在原地手足無措。便是這一下的工夫,白瑾琪抓住了她的手道:“你別怕,你的媽媽一直陪著你呢。”
即便那母親總在數落人,可到底沒有拍拍袖子,拋下一切甩手不管啊。她在旁邊看著,又有心酸又有羨慕。
那女孩子聽了,臉色雖然還是白慘慘的,多少鎮定了一點,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和白瑾琪同樣冰涼的手握了一下后,一步一挪動地,去到了那間手術室里。
大門重新關上。
自從那女孩進去后,白瑾琪的心就懸了起來,時刻留意著那里頭的動靜,心想:陳芳藻是絕不會出現了,她是又一次把我拋下了,那么,我真要一個人做這次手術嗎?在她之后,是不是就輪到我了呢?
只不過幾分鐘后,這念頭就徹底的打消了。
也不知那流產手術是如何進行的,只聽見里頭不斷傳出哀叫,最開始只是壓抑的呻吟,隨后就變成痛呼,那聲音像是看不見的手,無形攥緊了白瑾琪的心臟。每每驚叫一下,白瑾琪便跟著顫抖一下。
忽而,手術室的門被人從里頭推開了,傳來女大夫的聲音說:“要命!怎么出這么多血!”
看護士似的女人隨即跑出來,只是雪白的醫生服上染了一攤血紅色,手上洋鉛托盤里的工具,也都血跡斑斑,瞧著叫人發怵。
偏偏這個時候,女孩的母親去而復返,一看這個架勢,手里提著的袋子直直落到地上,大棗蘋果滾了一地。她急得叫了聲“我的兒啊!”,上前便要攔住那看護士理論。
那護士正急著跑去診室拿止血用的棉花紗布,哪里還顧得上她,恨不得上手將她推開,兇狠道:“你攔我試試!你攔我試試!沒我這個醫生,你女兒的命還要不要了?!”
白瑾琪呆立著看這一出鬧劇,忽然醒悟過來:我這是在做什么?大醫院也不敢打保票的手術,我怎么有膽子來這名不見經傳的小診所?就因為陳芳藻把我帶了來嗎?我真糊涂,縱然這是個大錯,值得拿性命去填補嗎?
這念頭一經閃現,人也跟著打了一個寒噤,在這涼氣浸人的秋夜里,總算清醒了一回似的。
白瑾琪深深望了一眼手術間的大門,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跑,離開了衛生所里電燈的光亮,重新回到寂靜又黑黢黢的巷子里。
她后怕得喘著粗氣,還沒等把狂跳的心安撫下來,就被人從后頭拍了一拍肩膀。白瑾琪差點尖叫出來,后面的人倒是先于她說話了:“瑾琪小姐,還真是你啊!我前幾天就在這兒看到一個身影,格外的像你,我還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呢!”
原來那天在這小巷子里三番兩次張望過來又被同伴叫走的,正是余佰。
他激動的勁頭過了,才古怪地看了白瑾琪一眼,問:“瑾琪小姐,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這兒?據我所知,這一家衛生所可是非法經營,里頭的醫生,根本沒有醫學的資質,坑害過許多病人哩!我們這段時間,就是埋伏在這附近,要做曝光呢!”
白瑾琪的臉上實在有一絲尷尬,好在天色很黑,對面的余佰未必看得清楚,只說:“我在這里約了人,只是左等右等都不來,我只好先走了。”
忽而想到什么,又急道:“你們來了幾個人?快上去!快上去!我下來的時候,上面正有一場手術失敗了,設若像你說的,這里的醫生都是騙子扮的,那豈不是草菅人命?得趕緊送去大的醫院啊!”
余佰“啊呀”了一聲,驚道:“當真?當真?”說罷,趕緊去找他值守在就近幾處的同僚,三四個記者,兩個直接沖去了二樓,另一個則跑去巷子口攔黃包車。
記者們各忙各的,白瑾琪便準備趁這工夫走人,想不到余佰回頭看了她一眼,和幾個同僚商量幾句后,將脖子里的相機交給其中一個,走了過來。
說:“瑾琪小姐,我送你回去吧。這里距離椿樟街,可不近啊,我這個當鄰居的,這一點責任總要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