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終于終于,這一塊璧玉,……
下一刻, 底下的手便反手一握,將白瑾瑜的手牢牢控在了手心。
孟西洲的一雙眼整個明亮起來,灼灼的視線投注在白瑾瑜身上, “你這是答應了?”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一口咬定, “你答應了, 我聽得清清楚楚!”
白瑾瑜還從沒見過他這副興沖沖的樣子, 忍俊不禁地一笑,說:“我很守信用,總不會和你賴賬。”
將被握緊的手往回抽動一下,“好了, 我們兩個握著手, 像什么樣子?你放一放, 我要去盥洗室找一找陳太太,怎么她去了這么久也不回來!
剛說著, 包間的門便被人從外頭扭開了。陳太太施施然地踏進來, 對于白瑾瑜飛快抽開又藏到桌下的手, 只當看不見似的, 沖孟西洲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微笑,抱歉道:“對不住, 對不住, 讓你們久等。我是趕巧碰上一個熟人, 聊著聊著, 就忘記時間了!
孟西洲客氣道:“哪里,今天您是受招待的一方,多久也等得。只是陳老板剛出院不久,我不好再安排多的活動, 不如就坐我的車回去,您意下如何?”
陳金闌見他滿臉都是愉悅的光彩,可見心情極好,眨了眨眼,心里便有數了。卻故意扭頭看向白瑾瑜道:“孟老板太客氣了,一樣要送,不如多送一位。白小姐要不要一道回家?”
白瑾瑜剛要說話,卻被孟西洲搶了個先,反過來問她道:“密斯白要回家嗎?我們剛談到的新電影,密斯白說很有興趣,一樣出來了,我以為你會去看一看呢!
這么明顯的暗示,白瑾瑜總不會不給他面子。何況她自己也知道,幾分鐘前剛說好了交往,一個就要回家去,另一個保準不會樂意的。于是只好順著說:“是,橫豎走兩步就是春欣電影院,去看一看也無妨!
陳太太也很爽快,“好,那汽車就歸我用了。”向他二人點了點頭,拿了外衣手包便告辭。
陳金闌一離開,孟西洲的手立刻便又握了上來,拇指細細撫摩著白瑾瑜的手背,見她沒甚反應,光盯著陳太太離開的包間門口發呆,忍不住收緊手心拉了一下,問:“在看什么?”
白瑾瑜瞅了他一眼,回想自己答應追求的一刻,多少有點情緒上頭,此刻理智回攏了,便覺得公私還是需要分清,于是說:“我說話算話,你也得做事磊落才是。我看出來了,你一定找了陳太太替你攢局,不然,哪兒有這樣巧的事,上個館子就能遇到熟人;咱們剛說完話,她就又回來了呢?”
“所以我們先說好,交往歸交往,可萬一哪一天要分手,你不許遷怒到陳太太身上,也不許拿陳太太做要挾,和我談條件!
孟西洲捏著她一只柔荑,苦笑道:“為我上次說錯話,我在你眼里,儼然已經是個陰謀家了。我真有這樣蠻橫嗎?公私分明,我總可以做得到。不說陳太太是船廠的老主顧,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毀約的道理,我說不租就不租,別的主顧怎么想?就是我們之間,你怎知就一定有分手的一天?”
白瑾瑜微笑著不說話,孟西洲便拿食指在她手背上輕點著,思忖片刻后笑道:“不成,不成,交往的頭一天,你就這樣喝我們的倒彩,不罰你一下,太說不過去。”
白瑾瑜心里好笑,故意拿他之前的借口揶揄他:“怎么罰呢?陪你看場新電影嗎?那就走吧。”
剛要站起來,沒想到孟西洲還是握著她的手不放,又把人拉回到座椅上,搖頭道:“我不看電影!彼囊暰繞著白瑾瑜的臉龐轉一圈,最后落定在她的瑩白色的耳垂上,說,“這樣,我要你一副耳墜引以為鑒,不為過吧?”
白瑾瑜不明白其中深意,沉吟片刻后輕笑了一聲:“孟老板眼光倒是準,這一副可是正宗的舶來品,價格在七八百上下。我倒不知道說錯一句話,就要付這樣大的代價!
這一句小小的諷刺,可讓孟西洲心口憋悶得快要嘔血,當下又將她的手狠狠握了一握,放平了嘴角怨憤道:“你真不是存心的嗎?當年和姓柳的在香山辦小聚會時,你就是戴了這副耳環,現在又故意戴了來氣我!
白瑾瑜瞪圓了眼睛,驚道:“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我每天戴哪一副耳墜,哪里記得清楚?不要是你瞎說的吧?”
孟西洲更氣,嘩啦啦地翻了回舊賬,“真是我瞎說嗎?我那天彈了段鋼琴,姓柳的說我是嘩眾取寵,你雖然打了圓場,實際還是偏幫著他說話。我想一想便心里難過,故而一時半刻,也見不得你戴這副耳墜。”
白瑾瑜頓時啞口無言,一來想不到他真把這么件小事記得分毫不差,二來他話里話外那種委委屈屈的勁兒,又讓人覺得挺新奇。想一想,這件事能讓他一記好些年,怕不是已經成了他一個心結吧?如今他主動坦白出來,自己不予解決,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到底退了一步,也不明說答應或拒絕,微微嘆氣:“要我割愛,也不是不行。只是耳墜給了你,我戴什么呢?”
白瑾瑜倒不是吝惜首飾,只是短短半天,孟西洲先是索求名分,后是索求物件,難免讓人覺得他要的太多。也不知他是怎樣想的,自己要是一味妥協答應,往后這人會不會得寸進尺?既然是“談”,總得有來有回才好,不能只叫他一個人稱王稱霸吧?
這樣問,孟西洲那雙深邃的眸子立刻閃著碎光望了過來,“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那有什么,我用三副來換你這一副,怎么樣?”
當下便把她帶去了附近的洋貨行,一路往放了珠寶首飾的玻璃柜面走。
經過幾面裝戒指的玻璃柜時,佯裝不經意地停下端詳兩眼,問:“你不看一看嗎?我看這里的戒指也很好,不如把耳墜換成戒指呢?我絕沒有二話!
白瑾瑜睨了他一眼,直覺他心里的算盤撥得太快,哪兒有人在交往第一天就送戒指的?婉拒道:“不必,不是說來看耳墜的嗎?那就不要三心二意了吧。”
于是終于去到陳列耳墜的柜面,選中一副小巧卻精細的黃寶石耳環(白瑾瑜斷然回絕了選購三副的提議)。門店經理笑意盈盈地把首飾盒子呈遞過來,孟西洲也不要另外包裝,當下就讓白瑾瑜換戴上新的。
白瑾瑜心想:既然自己都答應了,那也沒什么可扭捏的。便讓經理拿來一面圓鏡,剛伸了手要去摸耳垂后的暗扣,另一只手已先一步過來,虛虛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孟西洲湊近了道:“我如今既是你的男友,這一件事,總可以代勞吧?”說著,捏著白瑾瑜的手慢慢放下,自己小心又小心,細致又細致地拆下原先那對綠玉髓的,再將新的那一對黃寶石,戴進柔白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白瑾瑜側著頭,只覺得微微溫熱的手指不斷輕揉撥弄著自己的耳朵,戴完左耳又伸向右耳,分明不痛也不癢,偏偏有一陣難耐的麻癢往心里鉆似的。等他剛一松手,她便忙不迭裝作去照鏡子,撫著胸口悄悄吁一口氣,好叫那顆跳得太快的心暫且緩一緩。
另一邊,孟西洲難得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經年癡心妄想,一朝得償所愿,真仿佛做夢一般。他把那對綠玉髓裝進首飾盒里,小小的絨面盒子收在手心里一握,暗道:終于終于,這一塊璧玉,如今是我的了。
這一陣心潮澎湃直到回到府上亦沒有消失。孟西洲坐在書房里,文件抓在手上才看幾行字,臉上便不自覺地綻出微笑,時時刻刻,腦子里像被白瑾瑜填滿了似的。
這真奇怪,從前求而不得的時候,自己念著她,那是人之常情;可如今他們已然算是在一起了,怎么還是這樣牽腸掛肚呢?唉,這大概就是愛情的奧秘所在了吧!
橫豎看不進,便把文書丟在一邊,重新拿出那只絨面盒子,開開關關,端詳著里頭那兩滴碧綠色。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東西在自己手里,又是瑾瑜曾經佩戴過的,竟也覺得格外順眼可愛。
正是想得入神的時候,有人敲了敲書房大門,原來是幫著處理日常事務的賈秘書探頭進來,手上捏了薄薄兩張紙,請示道:“孟先生,那位在裕興女子教會學堂讀書的姚姑娘寫了張字條來,說這個月需要多加十塊錢的學雜費用——”
賈秘書正奇怪呢,怎么自己說著話,東家一點回應也無。抬頭一看,只見孟西洲正把玩著手里一只小盒子,靠著椅背只是不住地微笑,顯然沒有在聽。
于是又叫了幾聲。
將將把人叫回神,也是滿臉的愉悅和氣,說:“是公司里的事嗎?要是別的小事,你就自己看著決定吧,我今天給自己放個小假,不談工作。”
賈秘書退了出去,心想東家前陣子不要命似的一心撲在工作上,現在休息休息也是正常,但瞧瞧手上的兩頁紙,又開始犯難起來。
這個姓姚的女學生也不知是個什么情況,東家從兩個月前開始,每月給她家寄三十塊錢,再派人領一張成績單回來,東家自己倒是從不過問,只是讓他這個秘書盯著,知道那女學生在安分讀書就好。
可自己這個過手成績單的,看著上頭的分數越來越低,好幾門功課不及格不說,直到這一次,竟有一門直接缺考了,便覺得這錢給的真冤枉——竟然還敢開口再要十塊!
可這花的畢竟也不是自己的錢,何況東家的要求從來只是確保她在念書就行,對成績的好壞似乎毫不關心,那么這次的要求,是準許還是不準呢?十塊錢,也實在只是小錢——
賈秘書咬了咬牙,還是決定批準了,自然,他不知道這一決定多少給將來引來了一點麻煩事。
第42章 第 42 章 我已經選定了,這就是我……
不光白瑾瑜和白瑾瓔在各自忙碌, 白瑾琪那邊,日子同樣是過得有滋有味。就白瑾瑜疑心她和學校里的男同學談戀愛一事,放在一禮拜前并沒有說中, 那時候, 她正忙著和兩個“宿敵”斗智斗勇哩!
白瑾琪雖說做學問不行, 但清江大學本來也不是什么學問頂尖的學校, 教課的老師睜一眼閉一眼, 只要不是混賬到整日不露面,拿一張畢業證書總沒有問題。是以白瑾琪直如小魚入了水,徹底在戲劇社活躍開了!
偏偏這樣趕巧,一個月后, 清江大學的戲劇社要在城北的星河劇場, 為一次大型募捐活動排演一出劇目。
時下的大學生們參與社會活動的不少, 這也并不算新把戲了,無非是學生們排演節目, 對外出售門票, 而門票所得錢款則以學校名義進行捐贈。不光學校能博一個美名, 屆時總會有小報記者到場, 若是在劇目中扮演主要人物,合照登上報紙, 總歸是臉上有光的事。
自然, 這個機會原本輪不上新入社的女孩子們, 可要不然說是巧呢?就讀三年級的“當家花旦”因為去郊外練習新式腳踏車, 把腿摔折了,不要說勞心勞力的排練,她本人正綁著夾板叫苦不迭,連日常的上課都告假了。
戲劇社副社長胡小夢——正是在白瑾琪入社表演時大力鼓掌的學姐, 她雖自己不愛演戲,但在統籌以及經費管理上卻是一把好手,兼之又是很愛鑒賞戲劇的“戲迷”,如今亦是社團里職權頗大的骨干——大感頭痛,拉來社長鄭家樹吐了一番苦水:“怎么辦?眼看著一個月后就要登臺了,這節骨眼上李雪檬摔壞了腿,剩下的女成員,哪一個頂用?”
男主角倒不大在意,聳一聳肩說:“二年級的楊眉不行嗎?去年畢業晚會的短劇就有她,也算是有登臺的經驗了!
胡小夢的眉頭皺得更緊,“別!別!你不曉得我們私下里叫她楊瞪眼嗎?甭管什么戲,她就只會把眼睛瞪得溜圓,這一次可不是學校里的小打小鬧,是在星河劇場的大演出,對著那么多校外人士呀!叫人家知道我們的女主角只會瞪眼,這不是要笑掉別人的大牙嗎!”
見鄭家樹居然也跟著發笑,氣得剜了他一眼,急道:“怎么辦?你就說怎么辦?呵,你不要笑,這一次演的可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少不了男女主人公的對手戲,到時候她那雙眼睛沖你一瞪,你在舞臺上能忍著不笑出來?橫豎不是我丟臉!”
鄭家樹果然收了笑臉,好聲好氣道:“那你看怎么辦?我是十二分配合的。你看給我配一個什么女主角好,我都可以搭戲。”
胡小夢把手里的幾頁臺詞卷成紙筒,對著掌心邊敲邊踱著步,半分鐘后嘆氣道:“我沒法子,不過既然社里新招了一批女成員,不如選幾個出挑的對一對戲?有中意的人選當然最好,實在沒有,就讓三年級的洪思思上。唉,她表演有些平平,但好歹不嚇人呀!”
于是乎,這一個機會,便從天而降了。
胡小夢從新成員中挑出了六個,白瑾琪和程巧書也在此列。周五放學后去小禮堂匯合時一看,發現被戲劇社拒之門外的錢瑞芝竟也跟著程巧書來了,做出一副支持者的樣子。
程巧書搶在白瑾琪之前占了個視野更好的位置坐下,坐下后便故作矜持地抬著下巴,好像很瞧她不起的樣子。白瑾琪反倒覺得她做作,難道搶了個座位就算是勝利了嗎?真可笑。
她對此沒反應,偏偏錢瑞芝還來主動招惹她,路過她旁邊時重重地冷哼了一聲:“朱麗葉可是貴族人家的小姐,也不看自己像不像,可不要畫虎不類反成犬了!”
白瑾琪抬起一雙杏仁眼,故作天真地回嘴:“錢瑞芝,你家養起狗來了嗎?怎么越來越像小狗似的,隨時隨地就叫喚起來?”
錢瑞芝被她嗆得一噎,隨即意識到自己是挨了罵了,剛要發怒,就被站在前頭舞臺上的學姐瞧見了,喊道:“那邊怎么回事?咱們試演馬上就要開始了,快找個位置坐下,別站著擋人!”
白瑾琪也不像那些被指出問題后便戰戰兢兢瑟縮回去的小學妹,反而甜甜地一笑,報告道:“沒事,沒事。是這位同學說話聲有些大,我正提醒她呢!
那學姐受話語的引導,轉而打量了錢瑞芝一眼,這一看,才發現竟是張生面孔,當下狐疑道:“同學,你是戲劇社的成員嗎?怎么我從沒見過你?”說著,人也向錢瑞芝走來。
錢瑞芝一下慌了神,忙解釋說自己雖不是社員,卻很崇拜戲劇之美,聽說今天社里選角,特意來看的。其間又不住地拿眼神瞥向程巧書,以示求救。后者沒有法子,只好溫溫柔柔地站出來為她作證,那學姐才允許她快找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錢瑞芝鎩羽而歸,被貶去了角落,一時也不敢再去白瑾琪跟前找茬。而與此同時,正副兩位社長也到了。
自鄭家樹進入禮堂起,程巧書的視線便時不時地落到他身上。這個人實在俊逸非常,又受到眾人的推崇,更難得的是為人溫柔客氣,入社選拔時他沖自己微笑著點頭的樣子,她到現在都忘不掉哩!
程巧書畢竟家境不壞,從前高高在上慣了,對男生向來是百般挑剔,要說“傾慕”誰,鄭家樹大概還是頭一個哩!
心里不禁暗喜:這個演出機會來得太妙,那學姐的腿也摔得妙!她自認溫柔貌美,家世也是不俗,要是能把握住這個同臺的機會,還怕不能將他打動嗎?到時候,他們郎才女貌的一對走在一處,不知道要收獲多少女同學羨慕嫉妒的目光。
至于試演,她早就將一頁臺詞背得滾瓜爛熟,昨晚對著鏡子練過兩遍不說,今早還特意帶上了香粉口紅,來禮堂前在臉上淡淡撲過一層,這一份清新美麗,還不夠出類拔萃嗎?何況又有錢瑞芝在旁邊吹捧,顯得那女主角的人選,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程巧書想得痛快,那邊舞臺上已經開演了,作為男主角的鄭家樹在旁邊配詞,胡小夢則坐在臺下審閱著。
看完三個,簡直有一些無望了,不是聲音太小,嗡嗡嗡的好似蚊蠅;就是僵硬怯場,“羅密歐”不過是握了握她的手,就好一陣激動慌亂,語無倫次了,要是去了坐滿觀眾的大劇場,那還了得?
她比對著候選名單,手里的筆狠狠劃掉第三個人的名字,嘴里喊出下一個:“程巧書!程巧書來了嗎?”
程巧書如夢初醒,定了定神,客客氣氣地說:“胡社長,我剛想到人物的神態動作,有一個地方很值得揣摩,不過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不如讓下一位同學先演吧?”
這當然也是她的謀略之一,六個人選,她排在中間,實在不是容易留下印象的好位置;何況她也略微觀察了鄭家樹的臉色,對于前三位的表演,他顯然是不大滿意的,若是她壓軸出場,又發揮自己的優勢,豈不是更能讓人印象深刻嗎?
胡小夢聽她說在揣摩角色,當然不會拒絕,也就點了點頭跳過她,報出下一個:“白瑾琪!”
白瑾琪也不管程巧書的小九九,大大方方往臺上一站,好似一朵甜美飽滿的小玫瑰,可等胡小夢一喊“開始”,那形象便在倏忽之間轉變了。
這一幕講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互訴衷腸,劇本被改編得很是動人。白瑾琪和鄭家樹很自然地走了兩輪臺詞,當鄭家樹握住她的手時,她像是很受觸動似的,一雙明媚的眼睛熱烈又勇敢地回望過去,同時眼里浮起一層水光,如璀璨的鉆石一般閃爍著。
動情地表白道:“羅密歐,我也一樣!無論命運多么坎坷,我們永遠不分離!”
隨后,一顆喜極而泣的熱淚奪眶而出,砸在鄭家樹握著她的手背上。分明臺詞到這里已經結束了,可男主角卻像是被她天真又熾熱的眼神鎮住了似的,久久地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
還是胡小夢最先回過神來,手上的筆都激動得丟開了,站起身來,一連說了三聲好。
鄭家樹微笑著放開手,深深地看了白瑾琪一眼,對胡小夢說:“我已經選定了,這就是我們的女主角,我想,不會有人演得比白同學更好了。”
兩位社長一致敲定了人選,沒看見后排的程巧書幾乎是咬碎了銀牙,她費盡心思把自己的順序往后調換,哪想得到連上臺的機會都失掉了!不就是掉了兩滴不值錢的眼淚,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心的不服,當下提出了異議。
女主角有了著落,胡小夢的燃眉之急解決了,心情也跟著好轉不少,露著笑臉問:“哦,是程同學,你剛才說在揣摩女主人公的動作神態,揣摩得如何了?要是有什么好的建議,我們一定接受的。”
程巧書一下又被問住了,她哪里研究過舉止神態,不過一味想展示自己的美麗罷了?墒遣徽f一個答案出來,怎么下臺?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表示,女主角在這里應當流一點喜悅的眼淚。
胡小夢又是驚喜又是贊同:“很對,很對!白同學對主人公的詮釋,是完全的正確呀!而且她不光想得出,還做得到,多么難得!”話里話外,都對她贊不絕口。
白瑾琪當選了女主角,心里當然高興,正想向程巧書送去一個示威的眼神,想不到瞧見她的臉色青白交加,氣憤得像是要哭出來一般。那雙眼睛里夾雜了一半懊惱一半委屈,幽幽地看向了——
白瑾琪掏出手絹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眼淚花,一面看向了旁邊的鄭家樹,后者對來自看臺的幽怨目光毫無所覺,只看著自己微笑地祝賀:“白同學,你演得真好。”
哎呀,原來如此
白瑾琪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只覺得心里那一陣痛快與得意,更勝過單純贏得一個角色數十倍!
她那陣好勝心一起,原本對鄭家樹只有兩三分的關注,此刻也漲到了六七分,要是對鄭家樹笑臉相迎就能叫程巧書憋悶氣短,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事嗎?于是在這個念頭的攛掇下,白瑾瑜對她談戀愛的猜想,雖然不中,亦是不遠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我的明路,我已經找到了……
明月飯店事后, 白瑾瓔多少回過一點味來,把蔣牧城暫放一邊不提,要如何對待徐克行, 倒成了一個問題。
徐百富存心利用自己, 若是自己還上趕著替徐克行操心, 那未免太愚昧;可就此將他撇在一邊不理睬, 又有違老師教書育人的德行。
思來想去, 還是覺得保持公正,不偏不倚最好:既不過分漠視,也不過分重視,他要是有課業上的問題來問, 自己就答。至于這一次的英文演講——唉, 隨他去吧, 橫豎自己已經是盡力了。
至此,她是想照常上課, 不再提演講比賽的事。想不到一去到學校, 徐克行完全又是她計劃之外的樣子。
他半邊臉頰高高的腫著, 看那上頭一道道紅痕, 顯然是吃了一記很重的耳光,安靜地坐在課桌后看書。旁邊的梁小山一刻不停地騷擾他, 一下齜牙咧嘴地做出怪樣, 鼓起半邊臉呼痛, 一下又奚落道:“你瞅瞅, 老子攀錯了高枝兒,連帶著你小子也吃瓜落,這滋味兒不好受吧?”
另一個孫立學雖沒有說話,可架著腿昂著頭, 不時地發出幾聲冷笑,似乎示意著:不要忘記誰才是真佛,別拜錯山頭了。
可任憑他們一個奚落一個冷笑,徐克行紋絲不動地看他的書,只在白瑾瓔踏進教室時,那雙執拗的眼睛里抬起,閃爍出孤注一擲的亮光。
白瑾瓔老早就注意到了徐克行臉上的傷,卻刻意不去朝他看,認認真真地上完一堂課就走。想不到自己前腳剛踏出教室,徐克行便行動起來,小尾巴似的一路跟到了□□辦公室,到這個份上,自己再想要刻意忽略,也是不能夠了。
白瑾瓔輕嘆著在自己的工位坐下,到底很不忍心地問道:“臉怎么了?要是孫立學他們打你,可以和班主任做個反饋,把你們的座位調開。”
徐克行搖了搖頭說:“不,是我爸打的!痹挶汴┤欢沽。
為什么挨打?想一想,徐百富不光算計自己,可是把蔣牧城也一起算計進去了,連自己都能明白的事,蔣二哥能不清楚嗎?他勢必要報復回去的。徐百富在蔣牧城那里討不到好,于是就把氣撒在兒子身上?
不論如何,一談到徐百富,就讓人想起和蔣牧城單獨關在客房里的經歷,白瑾瓔自覺羞窘,便沉默著不接話了。
她不說話,徐克行便同樣不開口,只頂著半邊饅頭似的臉深切地望了她一眼,下一秒,從書包里一氣兒掏出三四本書,整整齊齊地壘在辦公桌上,低頭說:“我是來還書的。”
白瑾瓔一看,全是自己上星期借給他的外文選讀,也顧不上尷尬了,驚訝道:“才一個禮拜,你已經全都看完了嗎?”
徐克行的頭垂得更低,無顏面對她似的,小聲道:“我爸做了不好的事,老師怎么還會愿意借我書呢,不如先還了的好”
白瑾瓔把他沮喪至極的樣子看在眼里,沉默片刻后問:“你怎么知道你父親做了不好的事呢?他對你說什么了?”
徐克行這才稍稍抬起頭來覷了一眼她的臉色,搖頭道:“他周六晚上回來后發了好大一通火,又掀桌子又罵人,說姓白的和姓蔣的沆瀣一氣要害他。我不敢去觸他的霉頭,等第二天才去問外文演講的事,想不到他劈頭就打了我一下,說去他娘的演講比賽,姓蔣的已經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了,姓白”他頓了頓,換了個稱呼,“您也絕不會讓我好過的,讓我等著被退學。”
對于徐百富的說辭,白瑾瓔實在也是無語凝噎,而對于徐克行這半個受害者,同樣是硬不下心腸,生硬地澄清道:“我沒有那樣大的權利,可以讓你退學!
徐克行很落寞地抿了抿唇,接著說:“我爸這個人,從來都只考慮他自己,故而說的話也未必可信。他說您要害他,可您何必害他?無非是您的做法沒有稱他心意,這就變成害他了。這一點我早已領教過,他叫我和孫立學一伙打好交情,不要害他。其實無非想要借我的力量討好孫立學的爸爸罷了,怎么就變成我害他了呢?由此可見,不是老師您要害他,恐怕是他要害您了!
“白老師,您替我做說客,我爸爸反而要利用你”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實在覺得沒有臉見您!
白瑾瓔心里一怔,若說先前還對他心存一點疏遠,現在也全然消解了,說:“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我不會因為他犯了錯就遷怒你。你要是愿意好好學,我總歸好好地教你。唉,其實你若真是一心學好,誰又能阻攔你呢?”
徐克行倏地抬頭,那眼里閃出細碎的亮光似的,重重點了一點頭:“嗯!我爸從前總說,我媽過世時托他好好照顧我,絕不會短我吃穿,可我現在知道滿不是這一回事。您看,所有對我好的決定,他竟都是不支持的。那好,我也不必他的支持,外文演講我會參加,周末的訓練我也會去!”
他在激動的情緒之下,順勢表白了一番決心,等說完了,才感到窘迫似的,訥訥地將手背到身后。
白瑾瓔卻沒有任何看輕的表示,微微地笑道:“你有參加比賽的熱情,我這個做老師的,又怎么會拒絕?”又問,“要是你爸爸還不同意,怎么辦呢?”
徐克行想了想,說:“我從前隨他擺布,實在是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渾渾噩噩地度日,F在我一個大活人要做自己的事,他硬要來百般阻攔嗎?‘答應了母親好好照顧我,不短我吃穿,這話他會說,我也會說。要是實在不行,我還有一個姨母,雖然聯系得少,但也可以去求求她收留。為我想做的事,吃一點苦,那不算什么!
白瑾瓔看著他,突然感受到做老師的一種別樣的激動與滿足來,好像把一只險些誤入歧途的小羊,牽回了正確的道路。微笑道:“好!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再來找我吧,我雖然力量微末,總也可以發動其他老師或校長來洽談。你父親要想關住你,那是不能夠的!
徐克行抿著嘴微微地一笑,離開前又瞥了眼桌上的課外書,不知道能不能把它們拿回來,很舍不得似的。
白瑾瓔看見了,主動開口道:“你不拿走嗎?這幾本書可不輕,我辛辛苦苦帶過來,你沒有看完就要我帶回去,豈不是讓我白費力氣嗎?”
徐克行又是激動又是慚愧,輕拿輕放地,很珍愛地把書一本本重新裝回書包里。正是這時候,隔壁桌的吳老師帶著教案三角尺回來了,看看徐克行,又看看桌上好幾本書,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見里頭都是畫符似的洋文,驚道:“啊呀!你真能看得懂?”
徐克行被問得臉頰發紅,默默地收拾書本不做聲,反倒是白瑾瓔笑著回了一句:“吳老師,所謂人各有長,可不要瞧不起人呀!边@又是一種言語上的支持與鼓舞了。
徐克行沮喪而來,卻帶著滿懷的斗志而歸;氐浇淌易潞,旁邊的孫立學竟沖他開了尊口:“你爸爸最近怪焦頭爛額的吧?聽說海關那邊揪著他不放了,不光新貨上不了船,連原先的舊貨都成問題,唉,找錯了路子就是這樣!蓖nD一下,斜著眼意有所指道,“做生意最看門路了,誒,要不要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什么明路,是徐百富的明路,卻是他徐克行的墮落之路罷了。
徐克行看了他一眼,冷淡道:“我的明路,我已經找到了。至于他的明路,你要是好心就告訴他,不愿意告訴他,就讓他自己摸索去吧。”說罷,拿出下一堂國文課的課本,竟也翻開了,認真看起來。
另一邊,蔣牧城雖在明月飯店之后斷了聯系,但白瑾瑜信誓旦旦,斷言他三天之內必定會現身的,這話同樣也應驗了。
卻不是像往常一樣開車去到學校門口,順便接白瑾瓔回椿樟街,而是在星期二午休時掛了一通電話去到學校教工聯絡的電話間。以至于負責接線的老教師來喊她,說你二哥找你說話時,她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把那電話聽筒接到手上。
白瑾瓔心里又開始惴惴,一時不知怎么開口,只管沉默著。反倒是那邊的蔣牧城笑了一聲,問:“怎么不說話?”
白瑾瓔這才掩飾地一笑,笑過了才發現,這又不是面對面的談話,電話那頭的人根本也看不到呀。心里有一絲別扭,手指也不自覺地繞上電話繩,道:“我是剛接到手上,等著你說話呢。有什么急事嗎?怎么不打去家里,反而打到學校?”
話筒湊得臉頰那樣近,呼吸聲還聽不見嗎?只是她不承認,蔣牧城也不必去拆穿她,帶著笑意說:“打到學校來,一定能聯系上你的;打去你家里,要是虞媽接的還好,要是你姐姐那個獨斷的暴君,電話能不能轉到你手上,那是難說的。”
這話實在有幾分曖昧的意味,白瑾瓔的心一下漏了兩拍似的,暗想:這什么意思?蔣二哥從前并不這樣說話呀?
她不敢胡亂接話,只避重就輕地問:“怎么會?找我有什么事呢?”
她力求端方莊重,也不知表露了多少在口吻上,只覺得那瞬間的曖昧一下又消弭了,對面也穩重起來,說:“確實是有事,我想請你一道參加周末的交流會!
第44章 第 44 章 何必在這個時候惹她害羞……
蔣牧城解釋道:“說是交流會, 不過是由政府發起,外交部并教育部協辦的一次同樂會罷了。請的人里,社會上的文化名流有之, 與政府達成合作的巨賈有之, 我在海關做事, 也有幸在受邀之列。不過有一條, 到場的賓客都要帶上男伴女伴, 你知道我家里那位姐姐,我是請不動她的,只好請你幫一幫忙。”
蔣牧城這個人,輕易不開口說請, 故而但凡他有什么需要(事實上, 他幾乎沒有提過什么訴求), 白瑾瓔沒有不盡力去達成的。但想到要赴一場大型的社交會,除卻受邀請那一刻的動搖, 顯然還是緊張占了上風。
咬著唇, 訥訥道:“我是頂不會應酬的人, 我讓姐姐陪你去, 不好嗎?”
蔣牧城并不為她一時的拒絕而生氣,循循善誘道:“我保證絕不要你應酬, 這樣也不去嗎?說實話, 我一點不愿找你姐姐, 這是政府舉辦的宴會, 我又是以海關審查部部長的身份去赴宴,很需要女伴聽我的指揮,你想,你姐姐是可以控制的人物嗎?”
對面的人沒有聲音, 顯然正在猶豫,蔣牧城便再添一把火道:“何況教育部的領導也會出席,并且來賓之中,就我知道的,便有一位翻譯學家。你不是正在做外國文學的翻譯嗎?正好可以趁此機會為你引薦,我們‘互利互惠,不是很好嗎?”
白瑾瓔簡直沒有拒絕他的理由,其實,充當女伴事小,引薦名流事大,無論怎樣看,都還是自己占了便宜哩!
纖細的手指將電話繩又繞了一會兒,終于答應道:“那好,只要你別嫌我木訥呆笨,我還是很擅長聽人指揮的!边@一件事,就算是說定了。
回家和白瑾瑜說起時,后者的眼睛正黏在一份文件上一目十行看得飛快,聞言點了點頭算是同意,過了半晌,像是想來想去不大放心似的,抬頭叮囑道:“我看這種交流會,通常辦到下午就結束了,你趕緊讓蔣牧城送你回來,要是他再約你做別的,你別答應!
白瑾瓔不明所以,反問道:“吃飯也不行嗎?蔣二哥說要替我引薦翻譯著作的教授,我一點不表示感謝,那說不過去呀。”
白瑾瑜想了想,松口說:“好吧,可以請他吃飯,吃完了就回家。不許去看夜場電影,也不許去跳舞廳!
白瑾瓔乖覺地點頭,心想:大姐姐這話說得真奇怪,不說我從來不去這些地方,就是蔣牧城,也絕不是會請她上跳舞廳的人呀!
只是她不曉得,時下手頭寬裕的年輕人,不說百樂門去得輕車熟路,華夏飯店的跳舞總會去看的,往往是頑到夜深了才回。兩相比較,她是規矩乖巧到了極點,白瑾瑜愿意放一萬個心,可要是加上一個虎視眈眈的蔣牧城,那一根嚴防死守的神經,可就要繃緊了。
和白瑾瑜的關注點不同,白瑾瓔頭一次把心思花在了衣著打扮上。
雖說是政府發起的交流會,但有外交部來協理一半,那必然是中西結合的模式。再想蔣牧城所在的海關衙門,多是和海外事務打交道,更是偏向西式的風格。也是,他一向是西裝革履的打扮,那自己當他的女伴,在衣著上就先要匹配他才是。
于是翻來翻去,找出一件青灰色塔夫綢的長裙洋裝,也不知什么時候買的,簇新的裝在系了絲帶的成衣盒子里,另配有一雙白蕾絲短手套,一次也沒穿過的樣子。
白瑾瓔把洋裙舉在身前對著鏡子比劃,一眼便覺得太過洋氣,像櫥窗里的外國洋娃娃,反而不像平時的自己,別扭極了。想要換別的,可她一來洋裝穿得不多,恐怕換哪件都不大習慣,二來和別的相比,這一件的顏色款式反倒最不扎眼,顯得穩重。于是重新比照著,在鏡子里細看,看久了,倒看順眼起來,自己竟覺得不壞。
白瑾瓔放下衣服,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絨面盒子,里頭正是蔣牧城從前送的那掛珍珠項鏈,這才真是一次也沒戴過哩!
把項鏈放到衣領處看,瑩白配著青灰,又珍珠流轉著自然的光暈,實在相得益彰。心想:之前總找不到機會戴一戴,這次既然是陪蔣二哥參加宴會,戴他送的項鏈,倒也很相當。
于是交流會那一天,白瑾瓔穿戴了洋裙手套,另配一掛珍珠項鏈和耳環,把長頭發松松地盤在腦后,收拾妥當后走出房間。
剛好碰上虞媽收完了衣服從露臺上下來,眼睛一亮,贊道:“啊呀!今天是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嗎?打扮得這樣漂亮!”
白瑾瓔怪不好意思地微笑:“是,大概晚飯以后,六七點鐘就回來了!
虞媽的眼睛像舍不得從她身上收回來似的,只一個勁兒地欣賞道:“真不壞,真不壞。要我說,你平時就該像這樣多打扮打扮,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哪個像你一樣不愛裝點?”微笑著,把裝著衣服的籃子往椅子上一放,欣喜道,“啊呀,我叫瑾瑜小姐也來看看!”
那邊白瑾瑜正在書房里核查貨量,聽見虞媽叫自己,也知道是為什么事,先是心煩道:何必專程看一眼,橫豎老二也不是為我打扮的。但轉念又想:那又怎樣?我先看飽了眼再說,難道平白便宜了蔣牧城嗎?
于是一改懶洋洋的姿態,一陣風似的卷到客廳里,拉著白瑾瓔的手好一頓橫看豎看,依戀不舍地問:“我讓司機送你過去嗎?”
白瑾瓔笑著說:“不用麻煩,蔣二哥說好了在椿樟街口等我。”
沒辦法,再不情愿,只好放她出門。
大概是在家里被虞媽和白瑾瑜當一件藝術品似的看麻木了,等坐上蔣牧城的汽車,同樣被他緊盯不放時,反倒沒有那么怵。哭笑不得道:“不要看個不停吧,不認得我了嗎?”
蔣牧城這才微笑著轉過頭,吩咐前面的司機開車。只是沒等汽車發動起來,便又扭頭過來,那視線由白瑾瓔花朵一般柔美的臉頰向下,落到頸間那一盤項鏈上。
他顯然是認出來了,剛要開口說什么,又覺得何必在這個時候惹她害羞,她一害羞,又要躲著人走了。故而雖沒有開口,心里卻是暗暗欣喜的,那唇角的弧度也就愈發向上揚了。
他的這些心思,白瑾瓔可讀不懂一點,疑惑道:“你笑什么?”
蔣牧城便說:“沒有什么,只是覺得你太自謙。如果你這樣也叫作木訥呆笨,那恐怕所有人都想要一個木訥呆笨的女伴了,不過想也沒有用,你既然做了我的女伴,那就不能再做別人的女伴,這到底是我的勝利,所以我才笑的!
這樣一番恭維,連前頭開車的司機都忍不住“噗嗤”了一聲,盡管他很快拿咳嗽遮掩了過去,還是讓白瑾瓔一陣發窘,只局促地微笑著,并沒有接話。
蔣牧城心中警鈴大作,唯恐是自己表達的太露骨,把人嚇著了。盡管如此,神情卻很松弛,仿佛只是不經意的贊許,并沒有要緊追不放的意思。
片刻后,又將話題引向別處,說:“教育部的部長一向是早到的,等到了交流會上,我先帶你見一見他,認一個臉熟,總沒有壞處!
白瑾瓔果然也跟著放松下來,習慣性地點一點頭,馬上又問:“我也要一起嗎?我不過是個中學的外文老師,要說我是教育界的人士,那實在是談不上,帶我見教育部的領導,雖沒有壞處,也沒有用處呀?”
蔣牧城眼里帶著笑意,看她一眼道:“怎么沒有用處?各所學校的教育經費,都是由教育部核批的,他打一聲招呼,就能讓財務部門把手放的松一點,不好嗎?同樣,學校里的領導和教育部也常有聯絡,自有消息的渠道,知道經費能及時到位有你幾分薄面,當然也會待你更客氣些,這里頭,可都是有門道的!
白瑾瓔懵懂地消化著這短短幾句話,起先一臉受教,很快又沮喪地一嘆:“要我學這八面玲瓏的門道,我是不成的!
蔣牧城只覺得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可憐又可愛,笑道:“也不必你去研究這些門道,你做洋文老師,或者以后去海關的外交部門當翻譯員,這就很適合你。誰和你說話,都會覺得如沐春風,這可不是誰都有的本領!
白瑾瓔羞赧地微笑著,接受了這一句鼓舞。
汽車漸漸向舉辦同樂會的飯店靠近,白瑾瓔講起了班上徐克行的事,隨后問道:“徐百富的生意真遭受這樣大的失敗嗎?我聽說他近來四處求人。你——”眼神閃爍著望了他一眼,“你即便生氣他作弄你,也不要故意為難人家吧?這也不好!
蔣牧城哼笑了一聲,說:“我這樣閑嗎,要故意為難他?姓徐的要是好好做正經生意,我哪里為難得了他?可他偏要在皮衣毛料里夾雜私貨,且數量不小,這是明令禁止的,我怎么能抬手放行?”
原來如此,徐百富為了辦這批私貨,一定所費不小,滿以為擺平了蔣牧城便可以掙個盆滿缽滿,哪成想船被扣下了,私貨出不去,連正經的毛皮生意也不能啟動,資金當然吃緊得很。
這時候,汽車已停在了佩斯頓飯店的大門外,蔣牧城由另一側車門先下來,繞過來替白瑾瓔開門。后者下了車,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路上問道:“他夾雜了什么私貨?”
鑒于二人離飯店大門很近了,不是探討違禁貨品的好地方,蔣牧城便微微俯身,湊到白瑾瓔耳朵邊小聲說了兩個字。
后者猛然抬頭,滿臉的不可思議,也知道不好再追問了,只小聲說:“你沒有不好,這件事,我也不再管了!笔Y牧城便滿意地對她一笑。
這一番互動,在談話的當事人而言可能不覺得如何,可在外人看來,到底顯得很親昵。落入陸續到場的其他來賓眼中,自然也是同樣的感受。
第45章 第 45 章 我聽她喊你二哥,敢問是……
作為女伴到場的葉小姐就是如此。
她是聽到一點風聲, 知道蔣牧城受了邀請,便硬是纏著自家堂哥說了一籮筐的好話,這才被帶來了交流會, 看到這兩人湊近了說悄悄話, 真是抓心撓肺似的難受。
還不光是這樣, 她一路觀察著, 蔣牧城的胳膊不是任由那位小姐挽著, 就是松松地護在她腰后,做一個保護的姿態,可不是叫她這個暗地里的仰慕者又驚愕又生氣嗎?
忍不住拉住堂哥抱怨道:“你瞧呀,蔣先生的手就沒離開過她, 你什么時候見他對哪位小姐這樣過?那人到底是誰?”
葉祖安差點被拉一個踉蹌, 好笑道:“我確實是沒見過他這樣, 不過聽你說的,好像你見過人家許多次似的。讓我算算你見過他幾次——”說罷, 壞笑著開始掰手指, 才掰到第二根便停了, 口中“嘖嘖”有聲。
葉小姐氣得要命, 狠狠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兩頰飛紅道:“見得少有什么要緊, 你沒聽過一句話, 叫一見如故嗎?哎呀, 你不是說他沒有女友嗎?那么, 那位小姐是誰?好哥哥,幫一幫忙,替我打探一下呀!”說著就要把他往外推。
葉祖安本來是興致缺缺的,就蔣牧城這副冷淡樣子, 對于自己這個堂妹,就差把“敬謝不敏”四個大字寫在臉上了,不過礙于合作關系才沒有明說,自己何必去討個沒趣?
然而他望過去的時候,正巧趕上白瑾瓔將臉轉向這一邊,啊呀,那一張柔和清新的面容,一下就印到了心里,興致也跟著噴薄而出了。
與此同時,白瑾瓔剛被蔣牧城帶著問候了教育部部長。他倒是很有分寸,對于自己的介紹,只停留在姓名及工作上。而教育部長從前想必是認識白齊盛的,聽到白瑾瓔的名字后,先是驚訝了一瞬,隨即立馬和藹地笑看著她道:“很好,很好,想不到白總長的女兒,都這樣大了。你父親唉,如今獨立的女孩子很不容易哩,往后有什么困難之處,只管和我說就是!”
目光在白瑾瓔與蔣牧城之間看過一圈,又著重念了句,“很好,很不壞!
白瑾瓔也不知道他后一句“很好”所指何處,見蔣牧城微笑著接受了,并沒有開口的意思,自己也就不好多話,抿著微笑沉默著。只是臉上無端生出熱意,一和教育部長告辭,便喊了聲“二哥”,借口去盥洗室跑開了。
她前腳一走,后腳葉祖安便湊到蔣牧城身邊,嬉笑著問:“我聽她喊你二哥,敢問是你哪一個妹妹?堂親還是表親?”
蔣牧城當下蹙起眉頭,扭頭看他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了,只說:“葉先生,許久不見了。令尊身體怎么樣呢?先前好幾次在葉家的飯店里接待外賓,令尊都是極力協助的,請一定替我轉達謝意!
葉祖安擺了擺手,心里有點不耐煩,說:“好說好說,老爺子身體早好了,不過是有事抽不開身,才讓我代為出席罷了!币暰仍舊追著白瑾瓔的身影,往她離開的方向望去,催問道,“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那是你哪一位妹妹?認識你那么久,怎么你也不引薦一下?”
蔣牧城沉沉地呼吸一下,頃刻之間,整個人向外展示的氣場就變化了。一改嚴謹客氣又游刃有余的姿態,竟漸漸釋放出威壓,像是這問題極其不討他的喜歡,嘴角抿成一道直線,說:“哪個也不是。”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葉祖安自詡是有風度的公子哥,當然做不出搶奪別人女友的事,但心里多少有點忿忿不平,既覺得老天爺真是不講公平,把什么好事美事,都緊著他蔣牧城了;又郁悶道:難怪從沒聽見過一點風聲,原來姓蔣的也知道懷璧其罪,把人藏得完全捂得嚴實呢!
想想不大甘心,忍不住酸他一句:“哦,原來是情妹——”
被蔣牧城冷冽的眼刀剮過一下,到底把話咽了回去,隨便談過幾句后悻悻然走開了。
等在角落的葉小姐一見堂哥回來了,趕緊上去把人截住,嘴里問個不停:“怎么樣?怎么樣?她是什么人?”
葉祖安正受了不小的打擊,哪里還有心情應付她,但轉念一想,他們都是得不到愛情的眷顧,豈不是同病相憐?又覺得這小東西也怪可憐的,勸道:“我早讓你死心了,她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早有答案了嗎?唉,你也別太傷心吧,不光是你宣告失敗,我剛才也是失敗了一場哩!”
另一邊,白瑾瓔從盥洗室出來后,就碰到了游說來賓做小捐款的年輕辦事員。
這也是各大宴會里常有的,因為邀請的客人多,還會請記者過來拍相片寫文章,故而總會有一些“朋友的朋友”,靠人脈拿到一份請帖,為初初創辦尚未見起色的小公司或資金短缺的學校發起私下的小募捐。
那年輕姑娘怯生生地站著,想必已經碰了不少壁,見白瑾瓔實在很面善,這才又鼓足了勇氣沖上來的。想不到白瑾瓔會問起她們臨時小學的位置,又問了平時教些什么,有多少學生,竟問得很仔細,問完了,真就寫了一筆兩百元的捐款。一下有了成果,她反倒更加手足無措了。
蔣牧城找來的時候,白瑾瓔正把寫字用的自來水筆還到那年輕老師的手上。
蔣牧城看了眼捐款名冊,統共就寫了三條,前兩條都是二十、四十的小數字,到了白瑾瓔,一下便是醒目的兩百。好笑道:“你的錢袋子,也太松了點!
白瑾瓔不大服氣,反駁道:“你以為人家是騙錢的嗎?我都問清楚了,人家是自發辦了一個小學,辦得很用心呢。這是于社會有利又很高尚的事,既然我有余力,為什么不出一點呢?”
蔣牧城又看了一眼那女老師,見她的衣服鞋子都是半新的,人也是很樸實的氣質,也覺得不像騙人。于是先是致歉,又說:“連你都捐款了,我這個辦公務的要是無所作為,那太說不過去了。我的余力應當比你多一點,就寫四百元吧!
合計就是六百元錢,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驚喜!那年輕的姑娘簡直有些不可置信,只管愣在原地,直到蔣牧城問她要捐款名冊,她才回神。
蔣牧城抽出自來水筆填了一頁支票本,又在捐款名冊上白瑾瓔的下方,對照著寫上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心里真有一種隱秘的快樂,似乎捐款大半的意義就在于此了——不夾帶別的任何人,只是他們兩個同心同德,一道做了件有意義的事。
這一陣快樂,甚至蓋過了剛才被葉祖安勾起的煩悶郁氣,蔣牧城寫完了,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嘴角又微微地上揚起來,伸出胳膊示意白瑾瓔挽上,說:“走吧,我帶你去見見那位翻譯學家!
交流會順利地進行著,葉小姐兀自心碎了一地,想來想去也不甘心,總想沖到那位白小姐面前親自試探幾句,可總也找不到機會。不是蔣牧城在旁邊護著她,就是她在和另一位老先生談話。
葉小姐悄悄打聽了一下,那老先生還是個什么文學翻譯的教授哩,她自知肚子里沒幾兩墨水,去了也是聽天書徒增尷尬,到底皺皺鼻子退縮了。
直到宴會接近尾聲,葉祖安拎著她去和蔣牧城碰杯,才總算是打了個正式的照面。近距離當面一瞧,才覺得這白小姐確實是美麗,不光美麗,還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嬌弱,但又全沒有矯揉的姿態。心里的酸氣兒冒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承認自己是比她差了一小點點。
可是見都見了,不說句話嗎?但彼此也不認識,說什么?想來想去,目光落到了她纖細脖子上的那一掛項鏈。
葉小姐擠了個笑臉,開口搭訕道:“你小姐的項鏈好漂亮啊,比市面上尋常的珍珠都要滾圓瑩潤,不知道是哪里買的?貴不貴?我讓我堂哥也給我買一掛!”
旁邊葉祖安的視線還是忍不住地往白瑾瓔身上黏,此時湊一腳道:“怎么不去找二叔,干嘛要我給你買?不過,白小姐的眼光確實好,尤其項鏈戴在本人身上,那更是交相輝映。”
白瑾瓔愣了一愣,這掛珍珠不是她買的,葉小姐的話她答不上來,葉先生的謬贊她也接不下,下意識就想將求救的視線投向蔣牧城。
白瑾瓔面露窘迫沒有說話,對面葉小姐也為這一秒的沉默如臨大敵,想:怎么白小姐不搭我的腔?我沒有問什么很難的問題呀,時下哪位小姐不對自己的首飾如數家珍?難道是不想和我說話?看她的樣子,似乎也不像啊,莫不是格外的怕生?
自然了,這千頭萬緒只發生在短短的幾秒之間,蔣牧城很快就接過話來:“是在興業百貨訂的舶來品,不過是很多年前買的了,現在是不是還有,那不好說!
言下之意是:不但這項鏈是我送的,還是好多年前就送了的,彼此的感情基礎經過時間的考驗,那可是很堅實的。對葉祖安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種嘲諷:想不到吧?你說的眼光好,說的其實是我呢!
說罷,客氣地向這對堂兄妹一點頭以示告辭,左手由白瑾瓔的背后環過,輕扣上她的手臂道:“走吧!边@又是一個極具保護和占有意味的動作。
直到兩人走了,葉祖安才終于后知后覺地,吐出了那個堵在嗓子眼的臟字;而葉小姐呢,也是時候把那顆破碎的心收攏收攏,擦擦干凈再拼回去了;至于白瑾瓔,直等她坐進車里才意識到:啊呀!原來他早認出來我戴的是他送的項鏈呢!
此時此刻,要說誰的心情最愉快,那恐怕非蔣牧城莫屬了。
第46章 第 46 章 愛情戲不拉手,還叫什么……
白瑾瓔這天是晚上八點鐘回的家, 在椿樟街路口被蔣牧城放下車后徑自往家里走,想不到正趕上家里的洋車停在36號大門口,看見白瑾琪歡跳著從車上下來。
她下意識看了看天色, 已然是墨黑一片了, 只街道里幾盞路燈像鑿開幾個小口子, 暈出幽幽的黃光來。上去把人拉住道:“你這是出去了整一天嗎?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白瑾琪一臉雀躍的喜色, 笑道:“二姐, 我沒有同你說過嗎?我們戲劇社最近排演劇目呢,休息日也要勻出一天來排練,我又挑著女主角的大梁,當然練得格外晚些。不過晚也不要緊, 大姐姐讓家里的車來接我呢!”
白瑾瓔這才記起來, 似乎是有這么一回事, 白瑾琪興致高昂地描繪過如何如何又叫程巧書鎩羽而歸之類,不過自己這陣子總是心不在焉, 不是在想蔣牧城的事, 就是掛心徐克行的事, 許多事過了耳就忘了, 這樣實在不好。
好在家里還有個思慮縝密又周全的白瑾瑜,知道有她派司機去接老三, 那一點擔心也就消散了, 夸道:“你竟是女主角嗎?好厲害。什么時候上演?我說什么也要去觀摩一番才行!
有白瑾瓔這一番稱贊, 又想到大姐姐雖然面上不顯, 到底對自己車接車送的,在這涼颼颼的初秋夜里,白瑾琪竟覺得心里暖烘烘的,直如心滿意足的貓咪一般微仰著頭。
道:“這有什么難?我雖然只是個演出股, 不管票務派發的事,兩張門票還是能弄到手的。到時候你和大姐一起來,好好瞧瞧我的本事,要不然,你們還總當我在玩鬧混日子哩!”
說著,兩人相互挽著手,往家門口慢慢踱去。
白瑾琪自認在演出一事上受到了鼓舞,一夜好眠后,第二天仍是滿心歡喜,去禮堂排練時,對誰都是面帶三分笑,引得鄭家樹都頻頻去看她。
可想而知程巧書有多不痛快。先前分派角色時,她也是賣力非常,怎奈有高年級的學姐們壓在頭上,最終只分得一個母親輩份的婦人角色。演吧,就要故意往年長了來化妝,怎能愿意?不演吧,那就連排練都沒得參加了,何談讓鄭學長記住自己呢?
試探來打聽去,最終還是向一位學姐許了兩件時髦頭飾做好處,才換到了一個年輕小姐的邊角角色,負責和其他小姐們議論議論貴族之間的流言和男女主角的蜚語。
那也不錯了,既能借排練的機會往鄭家樹眼前湊,也不必把自己畫老畫丑,臺詞戲份少,還有時間和戲劇社其他學姐打打交道,籠絡人心。就她知道的,因為白瑾琪這個新成員和社長搭戲的緣故,已經有許多學姐暗地不滿了。
那邊白瑾琪和鄭家樹走戲走得順暢,兩人一個嬌俏活潑一個豐神俊朗,本來就是芳心搖蕩的少男少女,四目相對之間,真有一種半遮掩半袒露的熱烈情緒通過眼神流動著。又因為白瑾琪打著要氣死程巧書的主意,不拘鄭家樹是沖她微笑還是搭話,她都照單全收,殷切回應。
互訴衷腸的一幕演過一遍后,副社長胡小夢喊了暫停,和幾個文書股商量起如何改臺詞來。改過之后,勢必還要再演一遍的,鄭家樹便有意沒有放開拉著白瑾琪的手,后者也不在意,隨他拉著。
反倒是程巧書眼熱非常,忍不住道:“咦?怎么戲演完了,手還牽著呢?”她心里雖然嫉妒,開口卻是輕飄飄的,僅僅像是說出一個不尋常的發現,反倒引得其他姑娘們都去看兩人交握的手了。
白瑾琪這才后知后覺地掃了程巧書一眼,見她死死盯著自己被握著的手,只差把妒恨兩個字寫在臉上了,心里嗤笑道:哈!瞧她這樣子,大概恨不得我手腕以下這雙手,是長在她自己身上的吧!
手腕活絡兩下掙脫開,沖鄭家樹歉意地一笑,說:“抱歉抱歉,學長怎么也不松開我?我這個新手初初學演戲,常常沉浸在場景里出不來呢。”
鄭家樹從善如流地松開手,卻不作答。不過單沖他這張俊臉,姑娘們也不會苛責他,只會把火氣撒在另一個人身上罷了。果然,其中一個鄙夷了一句:“拉拉扯扯,真不要臉!”
那說話聲也不大,想必忍一時之氣,對方也不會窮追猛打的,偏偏白瑾琪最不能受的就是氣,當下故作天真地拿起臺本看了眼,追著她高聲道:“咦?我在這里不能拉手嗎?劇本上明明寫著兩手交握呀,還是學姐覺得這里不拉手更好呢?學姐在表演上的經驗肯定比我足,我很愿意聽聽學姐的指教呢!”
又扭過頭,故意對鄭家樹問道:“鄭學長,你怎么看?要說演戲的經驗,恐怕沒人比得過你啦!
鄭家樹只是沖她狡黠地一笑,似乎早已看穿她裝巧賣乖的把戲一般。白瑾琪也不怵他,看穿就看穿,橫豎女主角已選定了是她,把她氣得撂擔子不干,難道他就有好果子吃嗎?毫不怯弱地沖他笑了回去。
倒是臺下女社員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引起了胡小夢的注意,擰著眉頭從紙頁上抬起頭來,喊道:“吵什么?吵什么?!”
女學生們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諉著,把那個最早挑刺的推了出來。那姑娘見那么多人盯著自己,又是難堪又是不服,嘟囔道:“我說錯了嗎?排練而已,手拉上就不放了,也是鄭學長脾氣好”說到后頭,聲音越發放低了。
白瑾琪真給氣笑了,心說就是家里大姐偏心二姐,也沒有像這樣偏到天邊去。
臉上卻很謙遜,說:“學姐的意思,是不是主人公在這里不要拉手為好?學姐見不得朱麗葉和人拉拉扯扯呢,覺得不夠高貴端莊,是不是?怎么演好?我是很愿意配合的。”
胡小夢聞言,兩根眉毛簡直要豎起來,怒道:“愛情戲不拉手,還叫什么愛情戲?不如改做朗誦好了!張悅,你是頭一次排戲嗎?拉手都見不得?這么迂,我還當你裹著小腳呢!”
這兩句話擲地有聲,于是一眾人立刻又見風使舵地捧起胡小夢來。
一說,“就是這個道理呀,凡追求藝術的,拋頭露面是常事。這不行那不行的,倒顯得做作!庇终f,“是呀,拉個手而已,我看現在的新電影,不說拉手,親嘴都有呢!真是少見多怪,剛才誰提到拉手的?”
張悅被當眾訓了一頓,臊得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猛一聽見有人提到始作俑者,趕忙救命稻草一般抓著不放,說:“程同學,你是頭一個指出的人,想必心里也覺得不妥吧?請你評評理,我,我真是冤枉死了!”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又都看向程巧書了。
程巧書心里又急又惱,背上都起了層薄汗。她剛見識過胡小夢的激烈態度,可不敢踩這一顆雷,漲紅了臉才憋出一句說辭:“我沒有覺得不妥,就是覺得,既然是拿外國故事做改編,體現一點中國的含蓄之美,豈不是更好?”說罷,硬是擠出一點微笑在臉上。
這次不等胡小夢說話,旁邊的文書股就先不服氣了,推著鼻梁上的眼鏡道:“拉一拉手,怎么不含蓄呢?詩詞里還有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呢。我們在編寫的時候,可是下足了功夫考據的!”
胡小夢也跟著嘆口氣,揉著眉頭道:“你是個門外漢,我就給你講講。舞臺表演的臺詞聲音固然重要,可要是沒有動作,那就是兩根會說話的木頭樁子杵在臺上,有什么可看的?所以非但要有動作,且這動作要越大越飽滿才好,你想,星月劇場那樣大的場子,你這邊動作小了,坐在后排的人能看見什么?人家瞧著只覺得你鬼鬼祟祟呢!”
對著一眾社員正色道:“諸位加入戲劇社至今,對戲劇總也有些熱愛和專業精神吧?好容易要粉墨登場了,就讓人家看一出錯漏百出的戲碼嗎?說出去清江大學的戲劇社名不副實,諸位臉上就好看了?唉,既然決定了來參演,更應該齊心協力,把這幕劇演好才是。
至此,底下安靜一片,女學生們無不是面帶慚愧,歇下了滋事吵鬧的心。如此情形之下,程巧書也只能不吱聲了。
白瑾琪倒是被胡小夢的一番發言刺激得豪情萬丈起來,心想:大姐姐二姐姐想來挺支持我在戲劇社活躍,又有如此剛正不阿的“戲癡”社長保駕護航,好哇,我還愁不能在舞臺上大展拳腳嗎!
于是排練完后照舊去胡小夢那兒,借請教之名行賣乖之實,末了還問她討要兩張門票。
胡小夢卻少見的面露一點難色,說:“我管文書股和演出股,可票務是交際股的事,我給你問一問,可不敢打保票!
白瑾琪心想,這可怎么好,我可是已經給家里兩個姐姐打了保票了呀!正想再撒一撒嬌,忽聽背后一個聲音道:“你怎么不問問交際股歸誰管呢?白同學,你是拜錯真神了。”
原來是鄭家樹背著手站在她身后,看那一臉驕矜自得,可見所謂的“真神”正是他本人了。
白瑾琪也不扭捏,立刻笑臉相迎道:“鄭學長,幫幫忙。你瞧,你演羅密歐我演朱麗葉,這交情可不淺呀,區區兩張演出門票,還不能通融一二嗎?”雙手合十,抵在桃心臉尖尖的下巴上,拜了一拜。
至此,兩張門票到手。當然,這門票沒能請到白瑾瓔,倒是請來了另一尊大佛,這就是后話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帷幕一開,亮堂堂的舞臺……
清江大學雖于學術上建樹平平, 但戲劇社的發展確實不容小覷。內有胡小夢這個“戲癡”坐鎮,外有鄭家樹帶頭動員交際,這出新式話劇在星河劇場演出的當天, 觀眾竟是絡繹不絕, 里頭更不乏幾位社會名流。
白瑾琪已經換好了戲服, 人雖站在后臺, 卻從厚重的帷幕后探出頭來期盼地張望。
只見入場的觀眾有男有女, 大多穿得得體考究,太太小姐們更是如此了,不拘是旗袍還是洋裝,總之個個衣香鬢影。白瑾瑜和白瑾瓔在哪兒呢?不是她愛夸口, 自己這兩個姐姐, 一個明艷奪目一個秀美絕倫, 隨便哪一個往人群里一站,都是吸人眼球的存在, 更遑論是兩個人一道出現了。到時候和人一說是專程來看她的, 那多么長臉!
黑葡萄似的一對眼珠透著淺淺的得意, 滴溜溜轉了一圈——啊呀!來了!
怪道她一打眼沒有瞧見呢, 原來白瑾瑜今天沒穿洋裝,倒穿了一身繡玉蘭花的新式旗袍, 顏色也淺淡, 硬是把她明艷逼人的氣度往下壓了幾分, 但掩蓋不住她神采奕奕又明眸皓齒, 仍舊是人群里出類拔萃的一顆明珠。
白瑾琪在心里一癟嘴,暗道:平日赴宴會時那樣珠光寶氣,怎么今天倒低調起來?哼,雖然這樣也不差
繼而把目光往旁邊移, 這一看倒吃了一驚,白瑾瑜旁邊分明站著個男人哩!哪里有白瑾瓔的影子?
再定睛一看,又覺得那男的格外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見過似的——咦!對對對!是那次香山上慶祝二姐姐升學的小聚會呀!只記得介紹時說是她前姐夫——呸!那姓柳的頂頭上司,連自家大姐姐都待他格外客氣,可見是個厲害人物,想不到大姐姐不但同他有來往,還能請動他紆尊降貴來看一個小小社團舉辦的公益演出,這交情不大淺哩!
兀自胡亂猜想著,忽聽背后有人問:“女主角呢?女主角呢?”
原來是胡小夢到處找她,拉了她的胳膊就往后臺深處的化妝間走,一面說:“我的小祖宗,妝還沒有化完,你亂跑什么?快快快!把眉毛描一描,胭脂和口紅都要多上一些,不然臺上燈光一打,舞臺底下還能看出什么?”
白瑾琪的人雖被按在梳妝鏡前不能動彈,兩只耳朵卻伸得老長,還有一群女學生扒拉著帷幕偷看呢,這個先生是誰哪位太太有錢,你一言我一語的八卦直往她耳朵里灌。
忽而有人驚嘆道:“誒!你瞧那人——坐在第三排的那位先生,瞧那身量,那氣派,真俊!交際股在哪兒?快去問問那是誰!”
立馬有人激動道:“不必去問交際股,我知道!那是和平造船廠和興安船運公司的孟先生哩!告訴你吧,我家里一個叔叔是造船廠的工程師,從前常和他一起開會,對他贊不絕口呢!”
一時間似乎有人不信:“真的?他瞧著很年輕呀,真有這么大能耐?別是認錯人了吧?”
想不到鄭家樹換完了裝恰好路過,也探頭瞧了一眼,接話道:“錯不了,是他。我父親也和興安船運談了合作,還專門設宴席款待過他,待他很是恭敬客氣!
眾人雖不大清楚鄭家樹家里具體干的什么,但看他平日里穿戴不俗,出手也很大方,時不時會在社里請個小客,也知道鄭家是做大生意的富戶,當下就相信了十成十。
驚嘆道:“啊呀!咱們的交際股不得了呀,竟請來一個大人物!到時候報紙上寫一寫,說孟公子蒞臨星河劇場觀摩新話劇,我們豈不是大獲成功?”
白瑾琪一邊聽,一邊得意道:哪里是交際股請來的,分明是我大姐姐把人帶來的,可我大姐姐的票又是哪兒來的呢?說到底,那人算是我間接請來的哩!
越想越得意,連白瑾瓔為什么沒來也暫且不管了,剛想開口自夸一句,卻被人轉了轉下巴,“對對,把嘴唇張開一點,我給你抹口紅呢。”
嘴唇半張著不能動,那句話也只好先咽回肚子里去。
那邊白瑾琪收了魂,這邊七嘴八舌的議論卻沒結束,一群女學生從孟先生說到了孟先生旁邊的女伴身上,“那一準是他女朋友,我看得真真的,從入場開始他們就走在一起。唉,優秀的先生可早早就被人搶走了。”
也有人不大服氣,“未必吧?如今社交公開了,男男女女一道出來頑頑的也不少,充其量就是個朋友,哪里看出來是女朋友了?”
她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程巧書卻是認出來了:孟先生旁邊這個穿天青色旗袍的女伴,不正是白瑾琪的姐姐白瑾瑜嗎!
說起來,她和白瑾琪真算是“宿敵”了,從中學開始便較上了勁。她表面上做出瞧不上白瑾琪這個腦袋空空的“草包美人”的不屑模樣,背地里卻格外在意她的一舉一動,生怕自己被她比下去太多。是以白瑾琪的兩個姐姐長什么模樣,她當然知道。
本來白總長事故身亡,白家式微,她正大感快慰呢,此刻看到臺下的二人,心里的危機感又生生給吊了起來。
仔細回想,仿佛老早之前錢瑞芝兩姐妹就吹噓過,說受邀參加了白家老二在香山辦的慶祝宴,席間還有兩位先生來恭賀,一個姓柳,另一個就姓孟。若果真是臺下這位孟先生,這都多少年了,即便只是普通朋友,交情也不淺了。
呵,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見即便沒了父親,白家的人脈還是不少。是了是了,除了這個孟先生,白家不是還有個交情很深的世伯嗎?恍惚記得是在總統府任
程巧書頓時倒吸一口氣,慶幸自己多想了一層:她父親不過在交通部任處長,要是真惹翻了白瑾琪,讓她哭到世伯那兒去,自己真能跟她硬碰硬嗎?看來,往后可不能把“敵對”的身份掛在明面上,人前冷嘲熱諷或是奚落那一套,也要改一改了。真想要白瑾琪好看,還是得找準機會一擊制勝,叫她沒得還手才好。白瑾琪輕狂張揚的本性難移,還怕抓不住她的小辮子嗎?
這樣想著,不聲不響地,默默退到了人群的后方。
帷幕一闔,多少流言與心思都被掩藏其后;帷幕一開,亮堂堂的舞臺上,好戲也就上演了。
因為白瑾瑜坐在臺下的緣故,白瑾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有意要在這個不大關注自己的大姐姐面前表現一回,不拘是臺詞還是動作,都演得格外賣力。其間太過投入,以至于都忘了分心去看一眼白瑾瑜的反應。
好不容易等到了和男主角互訴衷情的一幕,白瑾琪借著面向觀眾席說臺詞的當口,飛快地向第三排瞥去一眼。
只見白瑾瑜靠在椅背上以手支頤,臉上面無表情,不說與有榮焉,竟是一副百無聊賴的姿態哩!
這是嫌我演得不好嗎!白瑾琪心里登時火冒三丈,借著那直沖腦門的怒氣,再想一想陳芳藻撇下她不管的那一份委屈,眼圈兒頓時就紅了。拉著鄭家樹的手直演得聲淚俱下,倒把后臺控場的胡小夢看得一陣陣激動。
舞臺下,反倒是被臨時拉來的孟西洲看得津津有味,覺得一群半大不小的學生在臺上又是哭又是笑,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感嘆愛情的樣子,別有一番看樂子的趣味。
再看旁邊的白瑾瑜,見她始終木著一張臉,時不時還困惑地皺眉,顯示出不大贊同的神色,便趁幕間休息時,近近的湊過去問:“不有趣嗎?我看你妹妹演得不壞呢!
白瑾瑜瞅了他一眼,考慮到劇場里安靜的氛圍,也就默許了他近乎于無的距離,小聲道:“膩膩歪歪的愛情劇,我不愛看!
再說回臺上,男女主角已然雙雙殉情,考慮到中國人一貫愛圓滿的審美,戲劇社的文書股們特意加了最后“天堂團聚”的一幕,一來切合美滿,二來顯示創新。
白瑾琪之前哭得狠了,眼圈鼻尖和臉頰都是紅撲撲的,在后臺補了點香粉,倒像是從白皙的皮膚里沁出一層動人的紅暈。滿懷喜悅地,奔向舞臺另一邊的鄭家樹。
鄭家樹也不知是被她感染得入戲太深,還是從來就覺得她伶俐活潑,此刻又受到了她靈氣四溢的演技震撼,傾慕更加深一層,看著白瑾琪,真覺得她像撞進自己懷里的精靈一般,可愛得叫人舍不得放手。
于是形隨心動,原本不過是彼此相擁的戲碼,鄭家樹摟上白瑾琪后,竟抱起她原地轉了個圈,將那失而復得的喜悅,演了個十成十。
臺下似乎傳來淺淺的驚呼,隨著帷幕落下,觀眾席在一秒鐘的靜默后,爆發出如雷的掌聲。不光是觀眾,連站在后臺的演員們都是掌聲連連,胡小夢已激動地哭了,一看見白瑾琪下場,便沖上前抱著她道:“演得好!演得好!之前多少次彩排,都不能和今天這一場相提并論!”
她這一抱就不撒手,白瑾琪嘴上說著“不敢當”,心里卻急著想去后臺卸妝換衣。
既然是公益演出,戲演完了,就該讓到場的觀眾募捐了。她可著急想去看一眼募捐簿,瞧瞧大姐姐為了她肯捐多少呢!
第48章 第 48 章 撕它做什么,我都看到了……
募捐簿在觀眾席上傳閱了大半圈, 最終連同自來水筆放到了舞臺旁邊的小圓桌上,要是還有哪一位想獻點愛心,自可以來寫一筆。
白瑾琪換了衣裳從后臺溜出來時, 到底瞄到一眼, 那之后就有點怏怏不樂, 找到白瑾瑜后先就問:“二姐姐怎么沒來呢?”心里胡亂腹誹:不要是這個孟先生身份高, 就把二姐姐的門票擠占了吧?二姐姐那么好性子, 肯定搶不過他。
白瑾瑜說:“本來要來的,衣服都換好了。但你知道這兩天正是各中學的期中考試,今天本不必她監考,但同辦公室一個老師臨時要陪孩子去醫院, 只能由她頂上了。”
見她憋著嘴, 便作勢在她下巴上擰了一下, “你有什么不滿意的?不高興我請孟先生來嗎?”
這是要禍水東引哇!白瑾琪瞅了瞅站在旁邊的孟西洲,后者倒像是還記得她似的, 點了點頭以示問候。他表現得那么友好, 自己哪里還說得出半句壞話?
于是拉了拉白瑾瑜的袖子, 把人帶遠一點, 才嘟囔著說:“我剛剛瞧見捐款簿了,你寫了一百元, 程巧書的爸爸可寫了三百元呢”
其實論金額, 程巧書也不算獨占鰲頭, 譬如鄭家樹的親屬雖未出席, 但也代捐了三百元,可鄭家樹捐多捐少關她什么事?被程巧書壓下一頭,才怪叫人不服氣的。
白瑾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 這是嫌她捐得少了?伸出手指往桃心臉的腦門兒上戳了一下,說:“你們這種公益匯演,募得的錢款大概會用去哪里,我就不說了。還要我再白出兩百塊給你充門面嗎?我又不傻。有這兩百塊,給你買幾件新衣服新皮鞋,不好嗎?”
白瑾琪本來還嘟著嘴的,聽到這話又收了回去,抬著烏溜溜的眼睛問:“真給我買新衣服嗎?”
白瑾瑜這下只剩下好笑了,一連說了好幾句“買”,才算把這個小東西給哄住。
自己的事談妥了,白瑾琪才肯把多余的心思分給別人,用眼神示意一下不遠處的孟西洲,暗戳戳問道:“那——這就是我新姐夫了?”
白瑾瑜笑了一聲,并沒有承認,只說:“你只記著我是你姐姐就行,至于哪一個是你姐夫,有什么要緊?”
白瑾琪吃了一驚,又偷看孟西洲一眼,心道:單看臉,這個姓孟的確實比前頭姓柳的稍遜一籌,可通身的風度氣派可勝過太多啦,就這樣的,大姐姐還不滿意嗎?
可轉念又覺得,姓柳的當初甩開我姐的時候,不就是料定她找不到更好的么?瞧瞧現在!更好的還要等著考核甄選呢!頓時又覺得出了一口心里的惡氣,看白瑾瑜的目光都帶上了一點崇敬。
又說了兩句,后臺戲劇社的成員來叫人,白瑾琪才訕笑了兩聲,說:“那你們就先回吧,演出順利結束,我們還要去慶功呢。”說定了八點前一定回家,便小鹿似的跑遠了。
孟西洲雖遠遠地站著,注意力卻時刻放在她二人身上,見白瑾琪跑開了,當即便施施然走過來,問:“你們說我什么呢?”
白瑾瑜把他湊近的臉推開一點,笑道:“我們為什么要說你?我們在說今天的小捐款呢。那小東西,年紀不大,虛榮心倒不小,還指望我當一回冤大頭呢!甭犞凰愫迷,口吻中卻帶著格外的縱容。
孟西洲心道:你口中的小東西中途往我這兒看了好幾回,怎么不是在說我?不過見白瑾瑜笑吟吟的樣子,也就心照不宣似的,不再追問了。
同一時刻,白瑾瑜心里也自有思量,心想:總聽人說,談愛情也要講天時地利人和,從前沒工夫細想,現在倒覺得這話說得不錯。
譬如她和柳世新交往的時候,且不說人和怎么樣,光是天時和地利,就一樣也沒占著。
柳世新剛在船貿公司謀了份職業,她自己又四處奔走忙于開店,尤其是她,回國后的頭兩年幾乎過得腳不沾地,不是去英國看貨,就是去上海廣州勘察市場,不要說培養感情,一年里能有三四次見面的機會,已是不容易了?稍O若要她為了多見面而放松事業呢?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如此土壤,又如何能長出愛情之花?可見她和柳世新,本來就是有緣無分,想通這一點,心里更是豁然一亮。
反觀孟西洲,如今兩人都是小有所成,不必把太多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自然也多出不少相處的時間。孟西洲對感情倒也很積極,三不五時地掛來電話請她出門,對方邀約的次數多了,她這邊自然聯系得少了,畢竟人除了談情說愛,還得干正事不是?
只是自己一次也不找他,又無端顯得冷淡,說不大過去。于是這次的匯演,瑾瓔一說來不了,她就想到了孟西洲,電話打得突然,想不到竟也把人約來了。
白瑾瑜面上不顯,心里總歸很高興,直覺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大相同的,大概興許,也會有不大相同的結果呢?
正想著,兩人已走出了星河劇院的大門。白瑾瑜的旗袍一角被風吹得翻起一下,孟西洲看見了,腳下沒有停,問:“你真不冷嗎?”一面握了她的手,玩鬧似的,徑自塞進自己外衣的口袋里。
卻聽白瑾瑜小聲抽了口氣,手上奮力一拔,頃刻又從他的口袋里逃出生天。
孟西洲本就有點試探的意思,只當她是不喜歡生氣了,心里剛生出一點失落,卻見她食指關節處被劃開一道細細的口子,隱隱沁出血珠來。傷口雖小,想必很痛,白瑾瑜忍不住將傷口湊到嘴邊吮了一吮,擰著眉問:“你口袋里裝了什么?”
孟西洲這才知道是錯怪她了,心里一松,又覺得奇怪:自己口袋里什么也沒裝呀。
可伸手進去一摸,還真摸到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小紙片,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小相。上頭的女子臉蛋雪白,描眉畫目,因為化妝的緣故,一張和白瑾瑜有兩分相像的面貌此刻瞧著已是判若兩人了,但孟西洲昨天剛見過她,又怎會認不出?分明就是北油車弄的姚寶蓮。
孟西洲不妨自己被個女人擺了一道,一聲冷笑還沒溢出口,眼角余光瞥見白瑾瑜,顯然她也看清了相片上的人物,臉上正掛著一抹冷笑哩!一時間,那冷笑發不出也收不回,反倒將自己的五臟六腑凍得透涼。
他心知白瑾瑜疑心自己,可他自認所作所為無可指摘,越遭懷疑,越不屑于解釋,心里怨氣橫生,只想將那相片撕個粉碎才好。
不想剛一動手,就被白瑾瑜按下了:“撕它做什么,我都看到了。敢問相片上的人是誰呢?”
孟西洲看她的面色冷若冰霜,和剛才笑吟吟的樣子可謂是天差地別,胃里更像是轉了筋似的,氣悶道:“不必知道她是誰,橫豎和我沒有半點關系就是了!
“沒有半點關系,人家的相片又怎么會在你口袋里?”白瑾瑜反倒笑一下,也不等他回答,抬手制止道,“不必著急,不如這樣吧,我給你兩天時間好好想一想,到時候一并解釋清楚!
孟西洲直覺她話里有話,眉頭打起結來:“這是什么意思?我現在就能說清,何必再等兩天后?”
到這時,白瑾瑜的耐心也告罄了,心道:我有意給你留一條退路,你還不領情嗎?重新放冷了臉色,道:“當然是給你時間自圓其說了,該想的想好,該斷的斷了,若到時候再讓我聽出話里有紕漏,我可就沒這樣好說話了!
孟西洲氣極了,也憋屈極了,問:“你是料定我在編謊話了?”
白瑾瑜抿著唇,并不想和他吵。他們如今正站在劇院外的馬路邊上,盡管彼此都放低了聲音,但兩個人是不是僵持對抗的樣子,別人總看得出來。便說:“我們找一間店坐下談,不要在大街上起爭執。”
孟西洲氣極反笑,這都涉及忠誠問題了,她還有心思講體面呢!干脆拉了白瑾瑜的胳膊,往自己洋車的方向走,“那正好,不如就去我家好了。俗話說‘家丑不外揚,關上門來,我們也好談個清楚!
去的途中,還不忘將那相片一撕為二,隨手丟進了街邊的穢物簍里?梢娺@東西,他是連家門都不想帶進去的。
另一邊,戲劇社的慶功宴熱熱鬧鬧地直開到晚上七點多鐘,結束時天都半黑了。社里的女同學,除卻幾個家里來接的,別的都配上一位男同學做“護花使者”,送到家里以策安全。
輪到白瑾琪的時候,好幾個男學生蠢蠢欲動呢,都抵不上鄭家樹主動開口道:“白同學就由我來送吧,男主演送一送女主演,那也是很應當的!
白瑾琪倒是無所謂,她本想自己叫一輛黃包車回家的,但既然鄭家樹自告奮勇,自己能對著一張俊臉,也不虧呀。
于是一路上邊聊邊走,眼看椿樟街36號已近在眼前了,不妨鄭家樹突然停住腳步,轉過了身。
頭頂上的路燈閃爍一下,正投下一片昏昏黃黃的影子將二人籠罩著,只見鄭家樹對她微笑一下,說:“西方戲劇里總將愛情的起源歸于愛神的金箭,那金箭威力巨大,一旦誰被射中,注定要落入愛情之網!
“我從前只視其為藝術的虛構,如今才真切體會到它的威力。”說到這,又深深凝視了白瑾琪一眼,“只是白同學,一個人掉進愛情之網太可憐了,我想拉你一起,你答不答應呢?”
第49章 第 49 章 事隔許久,也該說一說住……
事隔許久, 也該說一說住在北油車弄的姚寶蓮了。
自從孟西洲發現她長得和白瑾瑜有兩分相像,便暗自計較著,決不能叫她趟進皮肉生意的渾水。
北京城說小不小, 說大也不大, 設若有個認識白瑾瑜的人叫了姚寶蓮的條子呢?會叫條子的人, 說起話來大多也葷素不忌, 要是尋開心到白瑾瑜的身上, 光是想一想,他便大動肝火。
是以在孟西洲提出資助之后,姚大娘便將姚寶蓮送去了裕興女子教會學堂,學堂讀書的費用早已經結清, 又有每月三十塊錢可以白拿, 這樣的好事, 對于窮的時候連米都揭不開鍋的姚家而言,哪里想得到哇!
在姚寶蓮一邊, 她本人雖是沒有半點心思花在讀書上, 然“近朱者赤”, 成天和那些活潑潑的女學生并穩重自持的教師們呆在一處, 竟也改掉了原來畏畏縮縮的小家子氣,瞧著真像是個家教不差的女學生了。又她生得好看, 漸漸的竟也交到一些朋友, 上下學的路上, 也有在附近工作或路過的先生們, 將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了。
她心里感到得意,愈發對自己的外表注重起來,衣服要用有香味的皂角洗得干干凈凈,頭發光是梳起來還不夠, 得配一條絲帶子才好。這些是很好實現的,三十塊的家用可不算少呀,只要不是大魚大肉地吃,每月總能余下來幾塊錢,買點香皂絲帶又算得了什么?
這樣下來,不出幾個月,竟也有人托了人來打聽姚寶蓮今年多大,家住哪里云云,很有要相看的意思。
姚大娘如今也是長過見識的人了,看著女兒亭亭玉立的樣子,又是受人高看一眼的女學生,抱著待價而沽的念頭,對誰的打探也沒有答復。
心道:不過幾個小職員罷了,一個月也就是大幾十塊錢的收入,哪里配得上我的寶蓮?瞧瞧那天那一位頂氣派的先生,什么也不圖,二話不說就要出錢送我閨女上學去哩!指不定我的寶蓮,就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命呀!
是以對那些勤懇又普通的先生,一個也瞧不上。
姚大娘瞧不上,姚寶蓮這個天天往外跑的,自然更瞧不上了。
她起先還有些擔心呢,那些算術國文,她真是一句話也聽不懂,考試分數可想而知是一片慘淡?蛇@樣一份成績單交出去,第二個月照樣有生活費可拿,交過幾次后,她便徹底放心了。一旦沒了壓力,那顆心便飄飄然浮蕩起來。
于是妝也化得,同學間的聚會活動也去得,連價位不高的跳舞廳,都和女同學結伴著去過一次。在跳舞廳里,倒認識了一個做生意的老板,這和小小職員可不一樣,兜里有錢,出手也闊綽,第一天就買了個粉鏡盒做禮物。姚寶蓮垂涎這件精巧的玩意兒很久了,自然愛不釋手。
這年頭有錢又大方的男人可不好找,樣貌差點不要緊,年紀大點也無妨了,年紀輕輕的,還掙不到這一份殷實的家財呢。
姚寶蓮心里一萬個樂意,她看出對方很愛文化人那種清高矜持的姿態,便極力地拿著腔調欲擒故縱,既不殷勤,也不拒絕,一來二去,兩人便有了首尾。哪知還來不及竊喜,便來了個晴天霹靂,那黃老板家里頭,竟是有正房太太的!
那黃老板滿不在乎道:“我們自管在北京過逍遙日子,那婆娘遠在江西,理她作甚?嘿,就是委屈你,那一本結婚證書恐怕是批不下來了,而且酒席若辦得太隆重,風聲傳到江西去也不好。不如簡單擺一場酒,隔天便接你去住我的大洋樓?”
姚寶蓮心里真氣得嘔血,恨自己從前窮慣了,一下見到個闊氣的,就被錢迷了眼,沒有打聽清楚,就把自己給出去了。以前便罷了,如今自己高低是個新時代有知識的女學生,哪兒能給人做小?
然轉念一想,自己先前推拒幾次,這黃老板便一下冷淡不少,料想要是不和他親熱一回把人拴住,這只快煮熟的鴨子,指不定就從手里飛走了!再有,時下的社會是很保護學生的,自己不說或是矢口否認,誰會知道呢?即便是知道了,憑如今社交公開的環境,自己又是受到欺騙的弱勢角色,一點□□上的關系,又能怎樣呢?
便將怒火咽下,轉而做出楚楚可憐的姿態,噙著眼淚道:“好哇!你昨天竟都是哄騙我的嗎?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就因為對你心生愛慕,把貞操都獻給你了,卻連一本結婚證書都換不到,這叫我情何以堪?”說著,伏在枕頭上默默哭起來。
她這一哭,端的是嬌柔萬分,把那黃老板給心疼壞了,手上摸著她細滑的皮膚,心里便更加動搖。思忖一番后道:“好!我那婆娘雖兇悍,趁此機會和她離婚,也不是不行!我老黃家能娶一個念過書的女學生,也是臉上有光的事,只是這件事急不得,你可得等一等。”
姚寶蓮抽泣道:“好,我總愿意再信你一回。不過我一個女孩子,還是看重名聲的,為避嫌疑,在你離婚之前,我們還是盡量別見面的好。你只記得,我在苦等著你就行了。”
那眼淚成串地往下掉,任黃老板指天誓地,又一連抽出好幾張鈔票給她花用,才算是把她哄住了。
至此,姚寶蓮雖暫時不去搭理黃老板,卻把他當作底牌似的捏在手里,自去過她輕松自在的學校生活。恰逢那陣子有新的流行,凡女學生,都喜歡在襯衣口袋里別一支自來水筆,再戴一副玳瑁眼鏡,顯示出做學問的干練端莊。
人家有的,姚寶蓮看了眼饞,自然也想要。只是眼鏡和自來水筆都是最新的時髦,價格未必便宜,姚大娘慳吝慣了,估計不愿意出;用自己私藏的錢買,勢必也要被問東問西,母女兩個一合計,這兩樣東西都是讀書需要的呀,何不向那位“貴人”討一討?
于是下一次寄送成績單的時候,連帶捎去一張字條,又多要了十塊錢,說是用來置辦學習用品。
母女二人原不抱什么希望的,蓋因那公子哥來過一次之后就再沒現身,即便和跑腿送錢的聽差打聽,也是一個字也不透露。哪里想得到,一張字條送過去,竟然真的多得了十塊錢!
姚大娘捧著錢,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為過了,一面抱怨自己太老實,早知道貴人這樣好說話,老早就可以多提些要求了!一面又對寶蓮狎促道:“你瞧,不過寫了一行字,錢就來了。他真對你沒意思嗎?不能夠吧?”
將那兩張五元的鈔票,寶貝似的捏在手里,翻來翻去看個不停。
姚寶蓮心里也是一喜,卻并不立刻顯露在臉上,只說:“媽,別瞎說。他要是真有意思,怎么人不過來呢?”
姚大娘答不出來,再看女兒似乎是不為所動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放沉了臉色,尖刻道:“看你這副死樣子,身子給了那姓黃的,心也跟著過去了嗎?要我說,一樣是做小,倒還不如給那貴人做小,光是那模樣氣派,十個姓黃的也抵不上!”
見姚寶蓮聽到“做小”后不大樂意地撇了撇嘴,冷哼道:“你可別覺得委屈,做小怎么了?低人一等嗎?那也得看是給誰做小!你別看現在提倡什么男女平等一夫一妻,那些有錢有權的,多得是在外頭組建小家庭哩!你再看那些當小老婆的,不照樣住洋房開洋車、飯不愁衣不缺嗎?還不用跟家里的大太太碰面,有什么不好?呵!且把眼光放長遠些吧!”
姚寶蓮心里自有計較,不耐煩聽別人念叨,當下站起身來,一把抽走姚大娘手里的鈔票,笑了一聲道:“既然錢拿到了,我去買東西了!
不等姚大娘來奪,又說:“字條上可是寫明了要買眼鏡和自來水筆的,你想,萬一那貴人下回心血來潮來看看咱們,設若沒看到這兩樣東西,讓人家怎么想?”姚大娘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只好隨她去了。
姚寶蓮揣著錢,只管美美地進店挑選,買了玳瑁邊眼鏡和自來水筆不算,余下的錢,又狠狠心買了一只紅珊瑚的玫瑰花發夾。心想:貴人要是真來了,總得有一件十分為自己添色的首飾才行,這一件就不錯。
竟是已經開始為孟西洲“萬一”的來訪,做起準備來了。
回去想想仍覺得不夠牢靠,和姚大娘商量后,定下一個計劃來。等下一回聽差的再來時,只姚大娘一人開了門,恭敬地把裝了成績單的信封遞了出去。那聽差隨口問道:“貴府小姐不在家嗎?”
姚大娘訕笑著:“是是,今天學校里辦活動呢,咱們寶蓮考學差一點,對于學;顒邮呛芊e極的!
那人也不多問,點點頭走了。他的車正停在距離北油車弄不遠處的馬路邊上,待那聽差的坐進車里,車子一發動,斜角里便有另一輛車緩緩冒出頭來,遠遠地跟了上去。
那里頭副手座上坐著的,正是去參加學;顒拥囊毶彑o疑了。
第50章 第 50 章 先生,這位姚小姐執意要……
“當真嗎?啊呀!這真是做夢也料不到的事呀!”姚大娘激動得從座椅上跳將起來, 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為過了,隨即又訕訕地拿胳膊肘撞了撞女兒,道:“嗐, 我先前還嫌你租輛洋車太過破費, 這真是為娘的不是, 想那皇宮一樣的地方, 開一輛破車過去像什么話!”
姚寶蓮矜持地扯了扯嘴角, 實則心里也卷著驚濤駭浪,回想她一個鐘頭前在車里瞥見那座大宅子時,何嘗不是驚嘆得屏息?那樣漂亮遼闊的洋房,雪白的磚墻像在太陽光底下閃著光似的, 她這輩子都未曾見過哩!
當時當刻, 那心思又活絡起來:黃老板說住什么“小洋樓”, 是怎樣一個“小”法?和今天那座宮殿似的大房子相比如何?不要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吧?那可有什么住頭?
轉念一想,心里又生出怨氣來:這貴人到底什么意思?連住的地方都如此豪奢, 卻只肯給她一個月三十塊的生活費。三十塊錢夠做什么?恐怕都不夠他在番菜館吃一頓飯吧!哼!遑論這年頭的公子哥, 哪怕是養一個天橋上清唱的小姑娘, 都遠不是這個數哩!
她不去想孟西洲的三十塊錢救她脫出了苦海, 只想到對方吝嗇,明明有錢, 卻只肯漏下一兩個子兒, 所謂貪心不足, 不過如此了。
然姚大娘和她是一路貨色, 才剛瞥見金山一角,便卯著勁兒地煽動起來,“你瞧!我說的住洋房開洋車,這話沒有說錯吧?何況貴人待你不同哩, 設若你巴結一點,穿金戴銀也是有的!”
其實,也不必她去說動,姚寶蓮自己已經動搖了。
于是第二天便去城東新開的照相館照了張小相,特意多付了兩塊錢讓學工描成彩色的,等隔了幾天相片到手,這才行動起來。
這一日,她特意梳洗打扮,拿新的香胰子洗了臉,又細細敷了一層香粉。早前買的玳瑁邊眼鏡和紅珊瑚發夾一個不落地戴上,身上卻穿一套洗得很干凈的學生制服,末了又用了一點口紅在嘴唇上,打眼看去,真是好一個亭亭玉立的文雅女學生。
姚大娘站在房間外遠遠看了一眼,抱怨說:“怎么穿得那么素?上回做的那件掐腰身的旗袍就很好,只穿過一次,眼下正好好地收著呢,不如我給你拿出來?”
姚寶蓮說:“你懂什么,不要添亂了罷。貴人幫襯咱們,不就是要我讀書的嗎?我穿著學生的衣服,這才顯出不辜負他的心意呢!
姚大娘搓著手笑道:“對對對,瞧我,真不如你想得深遠!睂⒐ρa過一般,找來那只裝自來水筆的長盒子,遞過去道,“快別在衣服口袋上,最好能摘下來給他寫一段字,那才腔調十足呢!”
姚寶蓮并不搭腔,只對著鏡子檢視自己,自覺挑不出毛病了,這才滿意地一笑,抬腳向外邁去。
上回花大價錢租用洋車,主要還是為保密行事,這一次她是正大光明地拜訪,便招了人力車來坐,也顯得自己花錢有度。
到了孟公館的大門口,門房聽差自然是不讓她進的,姚寶蓮也不慌,只說自己來找賈秘書,這個名字,還是她母女倆打著配合各種套話,才從那交接的聽差嘴里撬出來的呢。她一副女學生的樣子,又表現得從容得體,倒讓那門房先生信服了幾分。
問她來做什么,姚寶蓮道:“有一張單據要交給賈秘書,你就說是一位受貴府幫助的姓姚的女學生,他一準知道的!
門房于是往公館里掛了個內線電話,和對面說過幾句后,倒真獲得了批許,將她放進去了。
這一頭,姚寶蓮一路往里走,那琳瑯滿目的花草園藝,陽光底下鉆石一般閃著亮光的西式噴泉,大門上鑲嵌成圖畫樣式的彩色玻璃,及至到了屋內,那氣派的帶雕花的海絨沙發,鑲金嵌玉的西式壁鐘,還要隨處可見的精致擺件,真看得人目不暇接。
姚寶蓮自認已長進不少了,此刻也有相形見絀之感,哪怕極力維持鎮定也難免露怯,小心翼翼地避開長沙發的正中,在靠扶手邊的位置坐下了。
另一邊,賈秘書也摸不清這位姚小姐是個什么來頭:說自家老板看重她吧,他對姚寶蓮的事是一概不管,全由自己打理;可說他真不在乎吧,又時不時要來問一句人家是不是好好讀著書。但要說孟西洲和這女學生之間有什么首尾,他是一萬個不相信的,自己這位老板近來和白小姐正是你儂我儂哩,他還從沒見過孟老板如此心情愉快過,瞧著就是情場得意的樣子。
是以在門房掛了電話來,說有位姓姚的女學生找他時,他思索片刻,還是讓人放行了。且看看她有什么事吧,不由分說地把人拒之門外,他還真不好交代。
賈秘書專負責孟公館內的事務,說來也算半個管家,辦公室就辟在公館一樓的一處房間。等他來到客廳時,正看見一個女學生正襟危坐著,眼睛卻四處打量的樣子。走上前詢問道:“是姚小姐嗎?”
那女學生嚇了一跳似的,扭過頭來,沖他羞澀地一笑。
離得近了才發現,這位姚小姐雖穿了學生的制服,卻實則涂脂抹粉,哪里都透著追求時髦的意思,并沒有學生的樣子。再看她臉上戴的那一副眼鏡,想必也是出于美麗,并不是為了讀書。賈秘書見過的人何其之多,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聯想到那一張張慘不忍睹的成績單,也就了然于心了。
客氣道:“有什么事,讓聽差捎個口信就行了,何必親自跑一趟。對了,姚小姐怎么知道我們公館的地址?”
姚寶蓮當然不能說是尾隨來的,只好避重就輕,文文靜靜地微笑道:“哪里的話,我是有事想和孟先生商量呢,何況這幾個月來得了貴府許多幫助,親自來道一聲謝,那是很應當的。”
從姚寶蓮一開口,她心里有什么算盤,賈秘書便已猜到了個七七八八,當下生出警惕來,面上卻不動聲色,嚴謹道:“門房說你有一份單據給我,在哪里呢?既然你人也來了,有什么事就和我說吧,姚小姐的事向來是我全權負責,行與不行,我自會判斷!
由聽差們的態度就能看出來,賈秘書是很有分量的人物,又他說話明確篤定,自己也不好討價還價地歪纏,不然豈不成了菜市場里討價還價的潑婦?
只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女子教會學堂組織唱詩班的聲明,表示自己有意向加入一個,但還是要征求資助人的同意,“說是涉及洋人的宗教,許多中國人不大喜歡的,到底是孟先生替我出的學費,要是沖撞了東家,這就不好了!
賈秘書把薄薄一張紙在手上翻了一翻,皮笑肉不笑道:“哪里的話,上課讀書的是姚小姐,姚小姐自己決定就好。沒有什么事的話,我送姚小姐出去吧?”
好不容易來了,哪有沒見到人就走的道理?姚寶蓮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幾分,堅持道:“孟先生不在嗎?我對他銘感五內,既然來了,總要親自道一個謝。要是由人轉達,實在不能夠表示誠意。”
看來今天,不讓她見到人是不行了。
賈秘書看了眼懷表,現在正是十一點差一刻鐘,便說:“好吧,孟老板大約十一點半回來,姚小姐要是執意要見他,還得等一等了。”說著,卻并不走開,而是在對角一把單人沙發椅上坐下,竟是要守在一旁監視她哩!
在賈秘書,確實有監視的意思,這也不怪他,誰讓這位姚小姐實在不像是心思正派的樣子。自己要是一走開,她膽子大了,東走西逛,順走孟老板的東西可怎么好?
放在從前還好說,可如今孟老板這里,大概有不少白小姐的東西哩。譬如上回,他不就拿著一對綠顏色的耳環把玩嗎?有一件就有兩件三件,臥室和書房當然不會放閑雜人等進去,可誰知道人把東西放在哪里呢?哪怕是白小姐隨手給他買的小玩意兒,要是不見了,少不了自己要被問責。
與此同時,姚寶蓮也是心急如焚。
她可是特意帶了自己的彩色相片來的,本想著說自己有事要談,總能被請去書房坐一坐,趁人不留意的時候將小相放進抽屜或是夾進筆記本里,等貴人不經意間看見了,不正可以借此想一想自己嗎?
想不到人家根本沒有請她去書房的意思哩!姚寶蓮頓時怨氣叢生,連中途借口去一趟盥洗室,也有一個女傭人全程陪同,如此嚴防死守,哪里還有下手的機會?
至此,她對這個姓賈的秘書已是極大的不滿,可就此離開呢,又很不甘心,只好對峙一般硬耗著。又過了小一刻鐘,只聽外頭傳來一陣剎車的聲響,姚寶蓮心里一松,一叢喜色先就爬上了嘴角。
隨后大門一開一闔,一道瀟灑挺拔的身影風一般卷了進來,不是下雨那天見過的貴人是誰?
他在玄關處掛衣服時便留意到客廳有人,因有賈秘書陪坐在一邊,便以為是秘書自己的客人,于是并不在意。剛要徑自走開,卻聽賈秘書喊住自己道:“先生,這位姚小姐執意要求見一見你,已經久候了。”
孟西洲起先一愣,心道,我哪里認識什么姚小姐?但余光一瞥見那人身上的學生服,便又想了起來,下一秒目光如箭,直往來人的臉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