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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這個甜味,我倒是很喜歡……

    這位開車的先生, 除卻蔣牧城,還能是誰呢?

    白瑾瓔吃驚不小,隨即驚喜的笑臉便浮現(xiàn)在臉上, 道:“蔣二哥!你怎么在這兒?海關(guān)總署距離這里可不近, 難不成是特意來看一看我嗎?那我太過意不去了。”

    她會這樣問, 實在沒有夾帶什么私心。自從父親出事之后, 蔣牧城在方方面面都格外幫忙, 之前搬家的時候,不也是他安排了汽車和傭人搬箱子運行李嗎?自己來第三中學(xué)教書,他也是知情的,上班頭一天來探望探望, 很像是這么個溫厚的大哥哥會做出來的事。

    但于蔣牧城而言, 在聽見白瑾瓔問是不是來看她時, 到底心旌搖曳了一瞬,可看她臉上是一派純潔天真的樣子, 又不得不把那鐘擺一般搖動的心, 給攥住了。

    蔣牧城笑了一笑, 說:“說我是特意來看你, 我要慚愧了。是今天下午剛好在這附近辦事,離你上班的地方這樣近, 怎么也不能不過來看看吧。”

    白瑾瓔抿著微笑, 沖他謝道:“那也算是特意來看我了, 謝謝蔣二哥。”

    蔣牧城握著汽車方向盤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一下, 問道:“你要去哪里呢?據(jù)我所知,往椿樟街的電車不在這個方向,是走錯了嗎?那也不要緊,我總歸把你送回家的。”說著, 人已經(jīng)從車里下來了,替白瑾瓔拉開了另一邊的車門。

    白瑾瓔也不是頭一次坐蔣牧城的車子,從前白瑾瑜嫌蔣牧城古板無趣,辦年輕人的小聚會小活動時從來不叫他。但白瑾瑜總有看顧不上的時候,譬如他們兩個在外頭偶遇上了,或是蔣牧城來白公館做客時,剛好聽見白瑾瓔說要去哪兒,他也會主動提出護送一程,前前后后算一算,總也坐過不少回了。

    故而白瑾瓔也不扭捏,很自然地坐進副手座,趕在蔣牧城發(fā)動汽車前道:“不要調(diào)頭,我想去一趟春華大飯店再回家,它們家最近新開了西點檔口,據(jù)說專門挖角了上海國際飯店的點心師傅。我是第一天上班,總要買點什么回去,表示慶祝的意思。”

    蔣牧城點了點頭,一面穩(wěn)妥地開車,一面問她今天發(fā)生的事。

    聽著白瑾瓔在邊上絮絮叨叨地說話,扭頭看時,又可以見她整個人放松地坐在自己的副手座上,那實在是一種令人沉醉的光景。以至于他還沒有所覺呢,春華大飯店標(biāo)志性的尖角房頂,已經(jīng)映入眼簾了。

    將汽車停在路邊走近一看,只見除了正中間氣派的玻璃轉(zhuǎn)門不斷進出客人外,在建筑的右邊又另開了一個大窗口,做了一面玻璃的陳列柜,一條隊伍正從窗口的位置排出來,一路繞到春華飯店的側(cè)面。

    白瑾瓔看見長隊,先就覺得自己沒有來錯,果不其然,走得越近,越能聞到一陣濃郁的奶油香氣,迎面撲得人滿臉。

    待兩人在隊尾站定,白瑾瓔忍不住感嘆:“從前虞媽老說,文清軒的蟹殼黃燒餅多少出名,去得晚了,少說要排半個鐘頭的隊。你看這里大排長龍的樣子,比文清軒也不遑多讓了吧?”

    蔣牧城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從來也不必自己排長隊買東西,故而對排隊一刻鐘或半個鐘頭沒什么數(shù),只說,“總歸上海的點心師傅請得不虧。”

    正是這時候,前排的隊伍騷動起來,還帶著一點似驚似喜的呼聲。蔣牧城起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下意識往白瑾瓔身邊貼近了一步,肩膀交錯著,做出一種支持保護的姿態(tài),及至這時,事態(tài)也已經(jīng)明了了。

    原來是穿了白圍裙戴白帽子的點心學(xué)徒端了盤子出來,一路請排隊的客人試吃新推出的招牌點心。

    他喊著:“上海鼎鼎大名的蝴蝶酥哦,請了國際飯店的老師傅烘烤的,客人試一試?”一人分一片,一路下來,很快走到了蔣牧城和白瑾瓔跟前,再看托盤里,點心卻只剩一片了。

    那學(xué)徒打量了眼前這對男女一眼,見兩人站得這樣近,就快要抱上了呀!再細看一眼,可不就是一對金童玉女?

    心道,這還不簡單!伸手便將那像蝴蝶又像雞心形狀的小點心一拗,一人給了一半,一邊重新掛上熱情洋溢的笑臉,道:“先生小姐慢吃,要是覺得好,就多買點帶回家去。”說罷,端著盤子又回去了。

    那學(xué)徒動作太快,白瑾瓔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手里已經(jīng)被塞了半塊點心,聽著他又是“試試”又是“慢吃”的,下意識就把點心往嘴里送。等咬了一半,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和蔣牧城分吃了一塊點心啊。

    她心里總覺得難為情,像她從小受的教導(dǎo),從來都不興和別人分東西吃的,又不是買不起,整個讓給人家,自己另買就是了。最多最多,就是小時候和白瑾瑜掰著分過餅干,是以對她而言,分東西吃總是件很親密的事。

    白瑾瓔一時間竟扭捏起來,捏著剩下的那一半,怎么都下不了口。

    反倒是蔣牧城出聲提醒她:“你不吃嗎?不好吃?”因為站得近的緣故,總覺得有呼吸的熱氣拂過耳廓。

    白瑾瓔的心跳仿佛亂了一拍,欲蓋彌彰似的把余下的一股腦送進嘴里,抬頭去看蔣牧城,發(fā)現(xiàn)他神色自若地早已經(jīng)吃完了。

    興許真是自己想得太多呢?一塊西點而已,又不是白瑾瓔眨了眨眼,要把腦子里的怪念頭趕跑似的,小聲問:“你覺得怎么樣?”

    蔣牧城的眼睫慢慢地一眨,那里頭似有若無地透出一種饜足的愉悅,他想到點心上的糖粒子咬在牙齒間微硬的口感,視線里是白瑾瓔挽在耳后的長頭發(fā)和精致潔白的耳廓,于是覺得那甜滋滋的味道一路順著喉嚨往下,落入到五臟六腑。

    分明是一副好心情的模樣,嘴上卻說:“太甜了。”

    隊伍走得快,很快就輪到了他們倆。白瑾瓔對著玻璃柜子點了點蝴蝶酥,說:“我要兩袋。”又扭頭問蔣牧城道,“你想吃什么,我一并買給你吧?你說蝴蝶酥太甜了,咸味的蔥油餅干好不好呢?”

    蔣牧城這一次倒沒有搶著會賬,只是思忖了一會兒,也把手指點在她很近的旁邊,說:“那么,我也要兩袋吧。”

    白瑾瓔疑惑道:“不是說太甜嗎?我以為你不喜歡呢。”

    蔣牧城便望了她一眼,微笑著說:“這個甜味,我倒是很喜歡。”

    白瑾瓔似懂非懂,那到底是喜歡甜,還是不喜歡甜呢?大概人的口味,都很高深莫測吧。這樣想著,便把剛才報出的兩袋,改做了四袋。

    里頭負責(zé)裝袋的學(xué)徒剛把點心送了過來,往檔口外一張望,啊呀,可不就是剛才那對分了一顆“愛心”的男女嗎!他的殷勤勁頭便又上來了,推薦道:“四袋都買蝴蝶酥啊?不如換兩袋別的如何?一起吃還能多嘗幾個味道哩,很好的!”

    白瑾瓔被他說得窘迫非常,只能一個勁地說“不用”,細聲細氣地推辭,“我們就喜歡這個”同時拿出錢夾子飛快地會了賬。

    那學(xué)徒看著兩人一番反應(yīng),還默默引發(fā)一陣感慨哩:看這先生氣度不凡,打扮得也氣派,怎么買塊餅都要小姐掏錢?如今這時代,真是大變樣了呀!

    這一段插曲總算過去,白瑾瓔提著點心回家時,家里的姐姐妹妹都已經(jīng)到齊了。白瑾琪恐怕是聞到了奶油香味,一下就從樓上跑了下來,看見桌上的紙袋子就道:“蝴蝶酥!我見過廣告畫報呢,說春華大飯店新雇了國際飯店的師傅!”

    在她身后,白瑾瑜才慢悠悠地晃下來,說:“快吃吧,誰也比不上你懂流行。”

    白瑾琪沖她撅了噘嘴,手上麻利地拆開紙袋,用手指銜一片喂進嘴里。她那活潑潑興奮的樣子,和早前蔫蔫的白瑾琪渾然是兩個人,連白瑾瓔都看出來了,問:“怎么這么高興,有什么好事不成?”

    白瑾琪燦燦一笑,抬著小下巴得意道:“那可不!我進了學(xué)校的戲劇社了!不光如此,程巧書想聯(lián)合錢瑞云對我來個落井下石,偏偏我給了她們一個好看!”

    這一聽就是女同學(xué)之間的瓜葛,程巧書啊錢瑞云啊,連名字都和中學(xué)時沒變化。白瑾瓔微笑著不說話,和旁邊的白瑾瑜默契地對視一眼,彼此眼里都有幾分無奈兼好笑。

    但白瑾琪能快活起來,實在是件好事。

    熱鬧地吃過晚飯又說了會兒話后,三人便各做各的事去。中學(xué)的洋文課程簡單,白瑾瓔不花多少時間就備好了第二天用的教案,緊跟著琢磨起外文書的譯稿,這才是需要費腦筋的事呢。

    她一個人住在三樓,四周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很難覺察到時間的流逝。這一看,不知不覺就到了夜里十點。

    白瑾瓔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心想著這就睡下吧,提一提手邊的水壺,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于是便想下樓倒壺水來再睡。她披了件開衫推門下樓,經(jīng)過二樓時,遙遙看見客廳那處的地板上映出一道又細又長的人影。

    白瑾瓔嚇了一跳,壯著膽子才敢探頭再看一眼,卻是披著睡袍的白瑾瑜靜靜靠在窗臺邊,手指間閃著一點橙黃色的火光,那是她夾著一支香煙。

    白瑾瑜顯然也聽見了動靜,扭過頭,沖她微微地一笑。

    那笑容和身影實在有一種孤獨又脆弱的意味,白瑾瓔也顧不上倒水,隨手將水壺往不知哪個桌上一放,走上去輕聲問她:“這么晚了不睡,還抽起煙來,怎么了嗎?”

    白瑾瑜的視線淡淡掃過手里細長的女士香煙,半晌笑了笑,道:“我不大抽的,不過求一點心理上的安慰罷了,既然你來了,也就用不到這香煙了。”手上一用勁,已將香煙摁滅了。

    橙黃色的光點消失了,便只剩那靜默無聲的月光透過窗戶,撒了兩人滿身。

    白瑾瑜便是在這月光之中嘆了口氣,問:“瑾瓔,你說,我的生意要是做不下去了,怎么辦呢?”

    第32章 第 32 章 據(jù)我知道的,東家很看重……

    背靠大樹好乘涼, 這道理從白瑾瑜預(yù)備做外貿(mào)生意開始,就很清楚。故而在白齊盛去世,白家式微之際, 要和船務(wù)公司續(xù)下一份合同會有何等之難, 她也早有了心理準備。

    無論如何, 總要盡力一試。只是見到船務(wù)公司的閆處長特意提了公文包, 又架上一副玳瑁眼鏡, 做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后,也知道那希望是很渺茫了。

    白瑾瑜做的是外貿(mào)飾品和服裝生意,顧客乃是首都圈子里有錢的太太小姐們,將漂亮的發(fā)夾手表、禮帽禮服, 都匯總到一家門店之中, 省去了女士們東奔西跑搜羅貨品的時間不說, 店里給出的搭配,也是國外最時興的, 令人眼前一亮。

    是以, 她的貨品在精不在多, 譬如一個模樣別致的珊瑚發(fā)夾, 至多進貨不超過五個,絲襪興許多些, 禮服則要更少。有錢的小姐們是常辦聚會的, 試問, 誰愿意在聚會上見到別人和自己穿戴的一樣呢?

    這些貨品林林總總加在一起, 也未必能填滿渡輪的一個貨倉,可想而知,和船務(wù)公司的租賃合同就很難商談了。別家用到貨輪的,哪個不是一船一船的靠岸下貨, 哪里會專程為她這樣的“散客”騰出位置?

    從前因為白齊盛的緣故,船務(wù)公司對她很是優(yōu)待,因為運貨時總會有兩三間空倉,便讓記錄員特意記下,用來裝白瑾瑜的貨品,價格上更是等同于半租半送,甚至?xí)荛_和大宗商品同船,就怕搬運的工人手上沒輕沒重,把她的東西磕著碰著一點。

    如此優(yōu)渥的條件,現(xiàn)在再想享有,那是絕不能夠了。

    白瑾瑜聽著閆處長解釋著各項租賃條件,諸如貨倉通常是半船半船來租,每艘渡輪往返海外的頻次也不一樣云云,也就明白,這次協(xié)商是沒什么交情可講了。干脆也拿出了對公的姿態(tài),很謙遜地問道:“貴司這樣廣博的人脈,一定有例外的,落單的貨倉未必沒有,您不方便明說,我很明白。不如我們來談?wù)剝r格,我雖只租單間貨倉,卻多加三成的費用,怎么樣呢?”

    閆處長露出一副為難的神態(tài),嘆氣道:“白小姐,不是我故意給您釘子碰,實在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唉,我也和您透個底吧,東家的朋友里,有只租用三間貨倉的,您要是也租三間,那未必不能談下。”

    白瑾瑜心里飛快地盤算著盈虧:三間貨倉相比半船,縮減了近一半,但相比單間,哪怕按多加三成的費用來算,也還是超出太多。如若進貨數(shù)量保持不變,自己費心費力不說,賺頭太過有限;如若進滿三個貨倉不成不成,自己這是趕著流行跑的生意,最忌諱囤貨,風(fēng)險太大了。

    這樣一想,已經(jīng)把這一條路給堵死了。

    合同簽不成了。白瑾瑜心里固然憂慮,面色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像是對這一結(jié)果淡然接受了似的。

    對比她的淡然,閆處長倒顯得很局促,原因無他,他今天可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哩!照他的想法,眼看著合作無望,白小姐總該軟磨硬泡地多問幾句,那自己就可以說“白小姐,何必舍近求遠呢?”,這話題不就順下去了嗎?可偏偏人家一句話也不問哩!

    閆處長兀自懊惱,可心里卻覺得白瑾瑜年紀輕輕,有這樣一份從容,是很令人敬佩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自嘲般道:“原本我還想,今天要是表露出不予合作的意思,大概總要受到一番胡攪蠻纏,如今看來,我是大大地想錯了您,太慚愧了。”

    白瑾瑜倒是很釋然地一笑,客客氣氣道:“做生意也不是玩游戲,我怎會胡攪蠻纏?何況閆處長百忙之中愿意抽空見我,已經(jīng)很幫忙了,絕不會有意為難我,我又怎么好讓您難做呢?這一次合作不成固然可惜,要是往后再有機會,我可還要叨擾您的。”

    閆處長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內(nèi)心里,一面對這位白小姐的練達贊嘆不已,一面又隱隱覺得,自己東家的算盤恐怕打得不妙。只是被派下的任務(wù)不能不完成,只好硬著頭皮道:“我聽說,白小姐和我們東家也是朋友哩。”

    白瑾瑜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問道:“東家?說的是孟西洲孟先生?”

    見閆處長滿意地點了點頭,才稱贊道,“哦,是。孟先生人很周到,我父親辦白事的時候,他還來表示過慰問,我實在很感激他。”

    閆處長見白瑾瑜對孟西洲的評價不低,懸著的心可算放下了一半,臉上也綻開笑花來:“啊呀,那交情可不算淺呀,既然是熟朋友,您和我東家當(dāng)面談一談,可不比和我談有用得多嗎?據(jù)我知道的,東家很看重白小姐哩!”

    閆處長一身輕松地告辭了,像甩下了什么重擔(dān)似的,倒讓白瑾瑜對他的話狐疑起來。

    閆處長何以突然提到孟西洲?那句說孟西洲看重她的話,又作何解?她和孟西洲大概算得上是朋友,可往年商談合約時都是在外頭,從沒在他的船務(wù)公司里露過面,何以讓一個處長覺得,孟西洲這個東家很重視自己?

    再想想細節(jié)之處,閆處長在回絕自己后顯得很不自在,設(shè)若他早早推測自己和孟西洲有點交情,何不直接在一開始就建議自己去找孟西洲?省得他再唱一回黑臉。

    可要是反過來想呢?設(shè)若是孟西洲要借由閆處長,引得自己去找他呢?

    這就又有一個問題:他到底是想和她合作,還是不想?要是他愿意繼續(xù)合作,哪里還用閆處長出動?自己大筆一揮,這事兒也就定下了。可要是不想,兜了一個圈子,不還是叫閆處長把他“供”出來了么?除非

    白瑾瑜邊走邊想,想到這“除非”的時候,正好一腳踏進了椿樟街的家門。她被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擊中,才恍然驚覺自己出了一身的涼汗。

    除非。

    除非他根本也不關(guān)心合作與否,合同不過是魚鉤,是誘餌,而閆處長則是長線。他非但要引得自己去找他,還要用閆處長做不到而他能做到這一事實,叫她牢記住這個人情。

    白瑾瑜下意識打了個寒噤,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孟西洲開車從喬治飯店把自己送回家的那一天。

    也是奇怪,那之后發(fā)生了多少事,又是喪禮又是喬遷的,以為這大廈傾塌的瓦礫早已把這些昔日的小事掩埋過去了呢,這會兒竟一下就從記憶里冒出頭來。孟西洲那時滿臉的不甘心,他在不甘心什么?不甘心和自己出雙入對的是柳世新嗎?

    白瑾瑜心里亂成一團麻,她很少有這樣焦慮又舉棋不定的時候,忍不住在客廳里來回地踱步。好幾次,她人已走進了電話間,剛要伸手去夠那電話筒,想一想,又收回了。

    直到時間過去了大半個鐘頭,白瑾瑜仰靠在沙發(fā)上,望著客廳墻上掛著的月份牌,恍然覺得:時間過得真如流水一樣快,曾經(jīng)以為挨不過去的日子,一晃眼也就過去了,自己如今白白地踟躕不決,時間可是永遠地過去了!

    她猛地吁出一口氣,自嘲般低笑一聲,自言自語道:“爸爸不在了,可我也不能丟了他的臉!”

    說罷,整個人都痛快地行動起來,最先做的,就是往孟公館撥去一個電話。孟西洲要自己去找他,那就去找他好了,要是連他想說什么想做什么都不敢知道,那未免太過怯懦。

    那一邊,電話接得極快,幾乎是鈴一響就被接起了,一個傭人問要找誰。

    白瑾瑜報了孟西洲的名字,那傭人便請她稍等。實則也沒有等多久,很快電話便易主,對面?zhèn)鱽砻衔髦蘧眠`的聲音:“白小姐,怎么打來給我了呢?”

    白瑾瑜對他的裝傻充愣不予置評,口吻如常道:“有事想要請教,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對面像是想不到她會直言發(fā)出邀請,倒靜默了幾秒,隨即答應(yīng)下來。兩人便約了下午四點鐘,在從前去過的一家咖啡廳碰面。

    孟西洲到得早,在白瑾瑜被西崽引上二樓的時候,他已然在一處靠窗的座位上坐定了。見到她后,溫和從容地點頭致意,一面示意她就坐,一面微笑著道:“白小姐,好久不見了。我知道你最近一定事務(wù)纏身,也不敢打擾你,一直等你的電話。我想我們的情誼總歸不錯,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總不會不來找我吧?”

    白瑾瑜微笑著看他。

    孟西洲的神情溫和親切,和從前似乎沒有任何兩樣,可她就是看得出來,他的眼神里笑容里,整個舉手投足里都帶著一份篤定自得,仿佛一切都和他所料不差,計劃順利,獵物上鉤。

    白瑾瑜心里突然有一絲負氣,臉上卻還是盈盈淺笑著,說:“謝謝孟先生賞光,我知道你忙。”

    孟西洲凝視了她一眼,口吻輕快地問道:“突然約我出來,有什么事要談呢?我要好好聽一聽,這事值不值得我跑一趟。”

    白瑾瑜卻沒有被他的愉快所感染,只略微提了提嘴角,開門見山道:“我沒有事要談,卻有事要問,孟先生,你有什么目的呢?或者說,你要開出什么條件呢?”

    孟西洲被她的問話刺中了一般,眸光變換之間,牽起的嘴角落下,那微笑也就漸漸隱沒了。

    第33章 第 33 章 他已經(jīng)攤開了手中的大網(wǎng)……

    孟西洲一直在等, 白公館的喪禮結(jié)束之后是,在那之前亦是。毋寧說在白公館遭逢變故之后,他那顆因等待而酸楚焦躁的心, 反倒獲得了極大的緩解。

    究其原因, 絕不是因為他樂于看見白瑾瑜受苦, 相反在喪禮上見到她形容蒼白的樣子, 他心疼壞了;而是這場變故令柳世新的心志不堅暴露無遺, 就好似士兵臨陣脫逃,留下一處無人把守的窗門,讓他得以窺見可乘之機。

    孟西洲自己參加了白公館的喪禮,當(dāng)然知道柳世新沒有來, 不論出于什么原因, 他在白瑾瑜心中的印象, 勢必打一個折扣。是以喪禮之后,他沒有對瑣事纏身的白瑾瑜多加打攪, 反而將目光投向了柳世新, 于暗中觀察他。

    不久后的某一日, 柳世新一改以往的悠閑從容, 顯出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來,不光答應(yīng)了和錢永善一道喝酒, 連別人問起密斯白, 也被他憤憤然地低吼回去, 活像自己遭受了怎樣的辜負與背叛。

    那之后據(jù)說很是荒唐了幾天, 也間或有風(fēng)聲傳到自己這里,說柳世新到底被姓錢的帶去了北油車弄云云,孟西洲只是笑了笑說:“別鬧得太難看,影響船務(wù)公司的風(fēng)評就好。”

    難道還指望他大發(fā)善心, 阻止他誤入歧途嗎?笑話!

    他心里甚至感到一陣竊喜,柳世新已然沾濕了鞋,那就休想再和白瑾瑜有重歸于好的一天。

    總算總算,擋在他愛情之路上的障礙得以鏟除。

    孟西洲計算著白瑾瑜同自家公司之間的合約日期,又特意囑咐了閆處長該如何措辭,當(dāng)天便守候在家里,等著白瑾瑜的電話。可又不能顯得太過急迫,便又專程找了個傭人,讓她先接。其實誰能曉得呢?在傭人接電話的當(dāng)口,自己就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呀。

    孟西洲的心因為渴盼而熱烈跳動著:他們也有太久沒有見面了,自己于逆境之中伸出援手,總能給她留一個不壞的印象吧?

    這想法多么好,以至于在白瑾瑜問他“有什么目的”時,他有一瞬間亂了方寸,隱約意識到這計劃大概有哪一環(huán)不對,事情未必會按照自己設(shè)想的那樣進展。

    但也只失態(tài)了那么一瞬而已,孟西洲重新?lián)P起嘴角,很真誠似的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白小姐?不是你約我出來的嗎?”

    白瑾瑜回望著他:“我有什么事,你太清楚了。你有意讓閆處長為我指一條明路,不就是想讓我來見你嗎?我本可以不來,可我實在想聽一句實話,如今這世道,已經(jīng)太難聽到一句實話了。”

    她果然知道,她果然看透!

    孟西洲心中震顫,她哪里是會乖乖走入圈套的獵物?他早應(yīng)該知道她的不同。

    計謀一旦被識破,那就只有宣告失敗一途了,可不玩手段不設(shè)圈套,獵人又能怎么辦呢?在獵物面前坦誠地張開大網(wǎng),說:我之所以想抓你,并不為傷害你,而是實在喜歡你,想要親近你嗎?

    孟西洲沉默,那笑容到底收斂了起來,垂眸看向自己輕敲著桌面的指尖。

    恰是這時候,西崽端來了熱咖啡,為兩位客人一個斟上一杯。孟西洲拿起洋鉛的小夾子,為白瑾瑜的那一杯加糖塊,兩塊,柳世新能記住的,他同樣也記住了,他又差在哪里呢?心里不免生出一絲怨氣。

    可一想起她剛才那句話中悵悵然的嘆息,又覺得那怨氣儼然已被一陣苦澀蓋過:他妄圖用計謀來換愛情,已經(jīng)做得不地道,要是到現(xiàn)在還用漂亮話來搪塞,自己哪里還有一點求愛情的誠心?

    孟西洲抬眼看向白瑾瑜,他平日里總帶著三分笑意,現(xiàn)在倒放沉了嘴角,很嚴肅的樣子:“我要你做我的女友呢?”

    他自嘲似的一笑,“閆處長想必也告訴過你,我對朋友很慷慨通融,何況是女友呢?不要說單租一間貨倉,就是白送給你,又有什么要緊?”

    他已經(jīng)攤開了手中的大網(wǎng),再沒有一點遮遮掩掩。

    白瑾瑜的眸光閃爍一瞬,哪怕事先設(shè)想過這個可能,親耳聽見的一刻,還是受到不小的震驚。她嘆了口氣道:“多謝你厚愛,我是無福接受了。”

    孟西洲在等她答復(fù)的時候,手里無意識地攥著印花桌布的一角,此刻手心徒然攥緊,連帶著把桌上的杯盤都扯出一陣輕響,鄰桌有人投來好奇的一瞥,他也不在乎,只管拿執(zhí)拗的目光盯著白瑾瑜不放,問:“為什么?因為我算計了你一下嗎?這是我不對。”

    白瑾瑜苦笑了一下,道:“你不光是算計了我,還把愛情和利益,捆死在一起了。我這算是,和你談愛情才換來了合同,還是簽過合同之后要交付出愛情作為代價呢?我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好像我整頓旗鼓,還沒有迎敵,就吃了一場敗仗。”

    孟西洲心里卷著懊惱的狂瀾,一下子后悔自己不該誠實這一次,瞧?有什么好果子給自己吃?愛人不會因為自己的坦誠就鉆進網(wǎng)兜。一會兒又惱恨自己慣于爾虞我詐的性格,一開始就不該用詭計對她,讓愛情失去了純潔的基礎(chǔ)。

    他咬著牙,硬是擠出一點苦澀的微笑,試圖說服她:“白小姐,瑾瑜,你也是留過洋的人,看待感情應(yīng)當(dāng)開明的多,愛情里摻雜一點利益有什么要緊?我反倒不信這世上有完全不沾世俗利益的、純潔無瑕的愛情。若是愛情還能帶來其他獲益,那不是很可喜的局面嗎?”

    最后深吸了一口氣,道:“好,不管愛情還是利益,我們都不談,你只說,你對我,真沒有一點喜愛嗎?”

    當(dāng)時當(dāng)刻,孟西洲想必飽受著內(nèi)心的斗爭,可這一番斗爭,白瑾瑜在掛出電話之前,早就經(jīng)受過了,彼此談到這里,她甚至感到了幾分釋然。

    微笑道:“我固然對你有喜愛,可我也很自愛,若硬要排個先后,說白了,撇開孟家的船務(wù)公司,首都總還有其他可合作的機會;撇開你,人生也自有其他精彩之處。可要是罔顧我自己的意愿,往后就再沒有心靈上安寧的日子了。”

    “換個角度來說不一樣嗎?我受了你這一算計在先,心里哪里咽的下這口氣?即便答應(yīng)了和你談愛情,真能把你看作純粹的愛人嗎?這就是問題所在呀。”

    她拿起咖啡杯飲了一口,終于卸下了重擔(dān)似的,很松快地道:“所以還是這樣吧。閆處長說我是你的朋友,那末,這大概也等同于你的意思,我可不敢占你太大便宜,等我把手上這小生意做到用得上三間貨倉的時候,再來和你談吧。”

    白瑾瑜舉了舉杯子,那意思似乎是:盡管協(xié)商不成,作為朋友的“交情”還是長存的。用坦蕩大方的笑容,將此前略顯緊繃的氣氛化解了。

    離開時也極為痛快,說:“是我約你出來的,當(dāng)然由我會賬。不要爭,不要爭,兩杯咖啡而已,還想和我換一個人情嗎?”她本意只是想俏皮一句,孟西洲卻猶如驚弓之鳥,再不敢逆著她來,也不敢再多說一句。

    多說多錯,他已經(jīng)走錯一步,生怕在歧路上踏得更遠。

    他看著白瑾瑜離開時的身影,多么瀟灑恣意,甚至帶著一點神氣。就是這分神氣,讓他一下子回想起在英國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那種熱烈又靈動的生命力一下便躍然腦中了。

    她從來就沒有變過,他的迷戀又怎么可能消退?

    這真有一點可悲,孟西洲心想,他分明剛吃了一場愛情的敗仗,可是心中對于愛情的火苗,反倒燒得更旺了。

    另一邊,白瑾瑜雖然丟開了精神上的負擔(dān),可現(xiàn)實的問題與麻煩卻亟待解決。

    白天和家人熱熱鬧鬧吃飯時,那種憂慮自然被歡樂的氣氛沖淡一些,可一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種種憂思漫上心頭,這也就是她一個人點了煙,默默靠窗沉思的原因了。

    第34章 第 34 章 人人往下比,誰來奮斗呢……

    白瑾瓔對她的生意經(jīng)一竅不通, 頭一回看見白瑾瑜這樣愁眉不展的樣子,不由地揪著心問:“真有這樣糟嗎?”

    白瑾瑜嘆了口氣,慘慘地一笑, “哪怕說不上糟, 也絕對不容樂觀。要找一家靠譜的船運公司太難了, 孟家的船好, 更重要的是, 他家的船每年往返海外的次數(shù)夠多,對于我這個追著潮流趕的行當(dāng)而言,時間可太要緊了。你想,一樣是英國流行的貨樣, 等到外國雜志都運到了國內(nèi), 洋貨行也上了貨, 你再擺進櫥窗,客人早就丟了一大半了。”

    她解釋得淺顯, 白瑾瓔也就聽明白了, 發(fā)愁道:“那怎么辦?和船務(wù)公司的合同談不下來, 除了找別家輪渡貨運公司, 還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嘀咕著,忽而冒出一個主意, 激動得整張瑩潤小臉都亮了起來:“啊呀!你和船務(wù)公司簽不成合同, 和同樣運貨的其他商家談條件, 不行嗎?你說別家動輒簽下半條船、乃至幾條船的貨倉, 總有個一間半間的剩余吧?你出稍高一點的價格,與其白白空著,何不轉(zhuǎn)租給你呢?”

    白瑾瑜很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卻還是微微地搖頭:“這個辦法我也想過, 只是你沒做過生意,大概不了解。你問人家租下整條船的貨倉,真能全用上嗎?告訴你吧,那是一定能的。你是沒見過那些煙草茶葉商人,恨不得把貨物堆到天花板上去,一樣租了這塊地方,誰不是拼了命地用到極致?偶爾確實有供貨不足的情況,但那是說不準的,要是專等著這些偶爾的時候,我的生意,也不要做了。這是其一。”

    她自己也不想講這些煩人的生意經(jīng),但見白瑾瓔聽得既專注又懵懂,對于這個從未涉足過的行當(dāng),滿臉都是求知若渴的神態(tài),也就淡笑著講了下去。

    “第二么,就是卸貨的工人。能勻出一件貨倉轉(zhuǎn)租的,自己勢必租用更多,那大約做的就是銷量很大的大宗商品了,是以工人們在卸貨的時候往往粗手粗腳,橫豎磕了碰了也不會壞,丟在地上浸濕了,整船的貨損失兩三捆包,也不足為惜。可我的貨太金貴了,碰壞一樣,或是被人摸走一兩件,大筆的銀錢白白就流走了。”

    白瑾瑜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再一次堅定道:“我是不愿意從這種大路貨商人手里租倉庫的,工人不牢靠,風(fēng)險太大了。”

    她的每一條顧慮都極有道理,白瑾瓔閃著亮光的眼睛又黯淡下來,憂愁道:“唉,你是我們家最有能耐的人物了,連你都想不出對策,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要是實在做不下去,也許你去找份工作呢?憑你的本領(lǐng),外貿(mào)經(jīng)理的位置,總不在話下。”

    白瑾瑜被逗得發(fā)出一聲笑,搖頭道:“別,別,我知道自己的德行。要我做事,就讓我放開了手去做,要是有個頂頭上司管著我,我又出于職位低而不得不聽他的,我一定撂擔(dān)子不干。找工作這條路,萬萬是走不通的。”

    想象一下白瑾瑜和莫須有的上司吵得面紅耳赤,最后由白小姐拍出一封辭呈以告結(jié)束的情景,兩人竟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彼此對視一眼,又笑得更厲害了,總算把這凝重又慘淡的氣氛,緩和了一點。

    笑過之后,又是一陣安靜。

    白瑾瓔先感嘆了一句:“唉,這世上,誰也不容易呀。只是比起許多人,我們的不容易已經(jīng)少了許多了。現(xiàn)在仔細想想咱們剛才的話,我、我都覺得有些慚愧。”

    白瑾瑜眨了眨眼,問:“這為什么?”

    白瑾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說:“我的意思是,至少我們生在富裕的家庭,即便爸爸不在了,還留下一大筆積蓄可供開銷,又因為受教育足夠多的緣故,也能輕易謀到職業(yè),在社會上立身。可這世上有許多人,老人婦女孩子,是沒法靠自己的力量謀生路的。你瞧,別人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呢,我們至少吃穿不愁,僅僅為幾間貨倉就愁成這樣”

    白瑾瑜微笑著,很溫和地反駁她:“人都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誰也沒有往下去比的道理。人人往下比,誰來奮斗呢?”

    白瑾瓔的臉一下子燒紅了,哪怕在光線昏暗的夜里都能看得清楚。她不過是突發(fā)感慨,絕沒有要反對誰的意思,連忙辯白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固然要向前努力,但若不涉及最根本的溫飽問題,總不算天大的事,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緊”

    白瑾瑜當(dāng)然明白,白瑾瓔只是性情很安定,沒有卯著勁向上的野心罷了;而自己則恰恰相反,享受忙忙碌碌的狀態(tài),這份忙碌所帶來的事業(yè)上的成績比任何其他事都更讓白瑾瑜感受到自身的價值。

    于是接話道:“我明白,只是好歹是我辛辛苦苦開起來的店,好比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關(guān)張大吉。讓我再想想法子吧,我也聽你的勸,這兩天多出門逛一逛,散散心,興許就有新的主意呢?更何況——”

    她伸手擰了擰白瑾瓔的臉頰,沖她笑了一笑,“我把生意做大了,多開一家店,就多雇幾個店員,給那些女孩子們多一點謀生路的機會,不也很好嗎?”

    白瑾瓔怔怔地望著她,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guān)竅,拉住她的手激動地握了一握,道:“對,你說得對!這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呀!”

    白瑾瑜見她一下低落,一下又高興起來,及至此刻高興的時候,晶亮的眸子里像帶著無盡的希望似的,連她自己的心情也跟著明朗起來,玩笑道:“這是做生意總有風(fēng)險的,我要是賠光了本錢,就只能靠你養(yǎng)活了。”

    白瑾瓔當(dāng)即又握緊了她的手,打著保票道:“這是什么話!有風(fēng)險的債券投資,我絕不碰的,分得的錢都好好的存在銀行里,我還有工作,養(yǎng)活你有什么難?我也絕不管你,你只管放開手去做就是了。”

    這一番話,不能叫人不感動,白瑾瑜心里的希望,也就更大一點。她就著被白瑾瓔握住的手搖撼一下,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你這么一個穩(wěn)健的人,就沖不能讓你賠錢,我也得做出點起色來呀。”

    于是這一夜的談話以煩愁開始,卻以默契與希望而終,似乎等夜晚過去,明天又可以是一個新開端。

    事實也是如此,白瑾瑜開了窗,迎著灑進臥室里的陽光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換過便裝吃了點早餐后,便出門散心去了。

    但她多少還是記掛著正事,說是散心,去的卻都是面料市場、成衣店、洋貨行之類的地方,一面走馬觀花地到處看,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撥著算盤。

    譬如在面料市場,就看什么面料的做工最好,已無需再進口外國貨了;在洋貨行,則是什么商品剩的最多,那就是供大于需,自己也可以相應(yīng)減少貨量;如此加加減減之下,自己所有的貨品最少可以減到多少?半個貨倉夠不夠用?如若增加更占地方的禮服皮包之類,最多又可以加到多少?夠不夠裝滿兩間?

    一連逛了好幾天,倒把如今的服裝并洋貨市場摸得八九不離十了,對于自己店里的貨物也出了不少調(diào)整方案,一一羅列在紙上。

    這一天同樣如此,白瑾瑜在走出某家成衣店后依舊沉浸在思緒里,不斷地在心里估算著貨品組合,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大路上。恰是這時候,不遠處徒然傳來幾聲驚呼,人群似乎也跟著騷動起來,一下又把她驚醒了。

    她離得近,很自然便聽到了別人嘀嘀咕咕的議論聲。

    “哎喲,哎喲,那太太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叫也沒反應(yīng),誰過去看看?”那人雖是這樣說,自己卻驚懼地往后退縮著。

    一個聲音亢奮地嘀咕:“你看她這身打扮呀,還有那個手拎包,準是有錢人家的富太太哩!你不曉得富人家多闊氣,我有個朋友,就是碰上有錢人家的老太太在路上崴了腳,不過替她叫了個車又攙著過了條馬路,得了兩百塊錢的酬謝呢!等我去搖一搖她——”

    “我看你是想錢想得發(fā)了瘋!”立刻有人制止,“這是崴腳的事嗎?你看看她動也不動,不要是發(fā)了什么大病吧?萬一你一搖,她反倒咽氣了呢?”

    “是喲!到時候可不就追著你問責(zé)嗎!富人家財大氣粗,難纏的很哩,非得扒掉你一層皮不可——”

    一時之間,竟是對死亡和厄運的恐懼占了上風(fēng),人群稀稀落落地向后退開,偶爾有人路過,也是遠遠地看一眼又匆匆走開。白瑾瑜雖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可因為別人的退避,反倒把她讓到了前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那太太側(cè)躺著,慘白的臉上透著青灰色,胸口幾乎看不見呼吸的起伏,實在是生死難料的情狀。

    比起驚慌,這種近乎死亡的狀態(tài)幾乎是第一時間捕獲了她,刺痛了她——爸爸。

    不知為什么,眼前的身影和記憶中的白齊盛重合在一起,她心想,爸爸在遇上飛機事故時是怎樣的情形?總有這么個瞬間吧,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渴望著生,卻沒能等到任何一個人幫他。

    那畢竟是飛機事故,生死全在一息之間,沒人救得了他,可是現(xiàn)在呢?

    白瑾瑜僵立著,心念電轉(zhuǎn)之間,最響亮的一個念頭是:轉(zhuǎn)身離開固然省事,可是,不要讓天上的爸爸也看不起我吧!

    她環(huán)顧四周,哪里也沒有公用的電話亭,但她馬上想到了剛才去過的成衣店,當(dāng)下從手袋里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請一位腳程快的年輕先生替她跑一趟,借用成衣店里的電話向附近醫(yī)院掛一通求救電話。

    自己則守在那位太太的旁邊,一道等著醫(yī)院的救護車過來。

    第35章 第 35 章 我以為,只有禮貌周全的……

    被老師們深惡痛絕的學(xué)生, 總不會每一天都逃課的,不然,何以留下如此惡劣的印象呢?白瑾瓔頭一天沒碰上的“混世魔王”, 隔了兩天后, 終于在課上現(xiàn)身了。

    她一眼就辨認出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是孫立學(xué), 即便是坐著, 也高高地翹著二郎腿, 一副目中無人又趾高氣昂的姿態(tài)。另兩個倒是點名之后才分清的:梁小山個頭矮小,只是一雙眼睛鬼靈精地轉(zhuǎn)個不停,但凡孫立學(xué)發(fā)話,他勢必要哄抬幾句造個勢;徐克行則是中等個子的長臉, 不大出挑, 倒是很沉默的樣子, 只是同樣坐沒坐相,時不時由鼻子逸出一聲冷哼或冷笑。

    在一堂課, 白瑾瓔一走進教室, 孫立學(xué)便開始犯渾, 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笑道:“哎喲!早知道洋文課來了個這么漂亮的老師,我上兩堂課就賞個臉來聽了!”

    梁小山緊跟著拍著桌子笑起來。只是白瑾瓔已經(jīng)給六班上過兩堂課了, 其余學(xué)生對她的印象很不壞, 這一次倒沒有人附和他們, 教室里安安靜靜的, 反襯出梁小山的獨角戲怪可笑,他自己也訕訕地停下了。

    白瑾瓔本來被那突如其來的口哨驚了一跳,見班里的學(xué)生沒有亂起來,這才暗自慶幸著鎮(zhèn)定下來。

    她走上講臺, 心里盡管七上八下的,還是鼓著勇氣沖那孫立學(xué)微笑一下,道:“這位同學(xué),我們是第一次見,只是這樣初次見面的方式可不大禮貌。從西方的禮儀來看,應(yīng)當(dāng)由朋友或長輩代為引薦,握手后才算是認識,而不是吹口哨和大聲喧嘩。”

    孫立學(xué)怪笑了一下,大聲道:“原來還有握手啊!光認識就能和漂亮女人握個手,那也不差嘛!”

    說著,雙手上抬做出鼓動的手勢,向四周環(huán)顧一圈,有梁小山替他哄抬,這一次,陸續(xù)有幾個男學(xué)生也跟著偷笑出聲。

    白瑾瓔心里實在生氣,她從小在好人家長大,不論在家里,還是學(xué)校或親朋好友的聚會,對女性都是一萬分的尊敬,但凡有男士開這樣低級的玩笑,不說主人家當(dāng)場要擺臉色,下次也絕不會再請他參加。

    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偏偏最難對付,沒有足夠嚴厲的教養(yǎng)約束,又有反叛心,一點點不好的風(fēng)氣,就能把人熏壞了。

    白瑾瓔明白道理講不通,自己一味地說道理,在這些半大的孩子看來更要顯得可笑了,身為老師,也不好大聲斥責(zé)(她實在也不擅長大聲斥責(zé)),想來想去,只能沉下一點臉色,認真道:“我以為,只有禮貌周全的紳士們才有資格受到引薦。”

    女孩們想必同仇敵愾,一個個挺直了脊背瞪著身邊的男學(xué)生,教室里的竊笑聲果然小了一些。

    “所以,要做個紳士。”白瑾瓔緩和了表情,格外重讀了“紳士”這個單詞,用洋文說道,“不光對別人,對自己也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

    盡管她已經(jīng)盡量說得簡單,但孫立學(xué)是個胸?zé)o點墨的文盲,當(dāng)然半個字也聽不懂,見教室里少說有一半的人露出意會的神態(tài),這便把自己的無知明晃晃地襯托出來了,仿佛受到挑釁似的,狠狠地瞪了白瑾瓔一眼。

    而讓白瑾瓔意外的是,在她說完這句話后,徐克行雖然半不屑半嘲笑地扯了扯嘴角,順帶冷哼了一聲,但論他這一番舉動的原因,竟是把這句洋文給聽懂了。

    是以對于徐克行,她倒多留出幾分關(guān)注。

    點過名后,便正式開始上課了。孫立學(xué)依舊沒骨頭似的斜靠在墻上,不時把鋼筆叼在嘴里,壓根沒有在聽的樣子,前頭的梁小山干脆臉盤朝下打起了瞌睡;反倒是徐克行,雖是一手撐著下巴神游也似,但白瑾瓔好幾回都留意到,他拿了筆在鋪得亂七八糟的白紙上記下幾筆。

    到了口語練習(xí)的環(huán)節(jié),白瑾瓔將幾句句子寫在黑板上,自己先流利地讀過一遍后,再請學(xué)生重復(fù)。

    輪到第二個學(xué)生時,孫立學(xué)又不安分了,拿鋼筆一下一下敲著桌子,篤篤篤鬧得人心煩。他這樣不遺余力地博人的關(guān)注,白瑾瓔沒法裝看不見,干脆也請他來讀幾句。

    孫立學(xué)站沒站相,理直氣壯又油滑:“我不會!”

    白瑾瓔嘆了口氣,還是和氣地問:“那么,‘我不會的洋文怎么說呢?”

    孫立學(xué)一下有些懵,換做別的老師,這時候就該讓他到外頭站著去了,還沒有誰會順勢問第二句呢。他反應(yīng)不及,好半晌才梗著脖子又說了一句:“我不會!”

    這段對話聽起來實在有點意思,班里好幾個人都撲哧笑出了聲,連旁邊坐著的徐克行都憋笑不住,彎了彎嘴角。

    孫立學(xué)一時間惱羞成怒,漲紅了臉叫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又沖徐克行道,“你剛剛是不是也笑了?”

    白瑾瓔私心里其實很怕他真的大鬧起來,趕緊語氣溫和地叫停:“好吧,你不會,但也不能在上課的時候大喊大叫吧?你要是不喜歡洋文課,去外頭站著松快一下,我是不攔你的。”

    孫立學(xué)恨恨地由鼻子哼出一口氣,向徐克行使了個眼色后,頭也不回地走去了教室外頭。

    徐克行緊跟著站起來也要往外走,一來,孫立學(xué)剛才單獨叫了他的名字,他自認也脫不了干系;二來,他們本來就是同進同出的小團伙,趕一個孫立學(xué)不夠,連帶著把他倆一道轟出去才是常態(tài),這個新老師雖是頭一次見,恐怕也早聽說過他們的事跡,被傳授過經(jīng)驗之談了。

    但白瑾瓔卻像是不知道似的,訝異道:“你站起來做什么?好吧,那也不必急著坐下,不如也來讀一句好了。”

    她拿長棍子指出其中一句,徐克行被吩咐了個措手不及,竟也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磕磕巴巴地念了下來。

    白瑾瓔暗道,我想得不錯,至少在洋文上,他不能算是不可救藥哩。于是針對他念得不準或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地方,著重糾正了一下,重新示范一遍后再讓他讀。

    徐克行大概沒有想到自己能受到如此重視,一連跟讀了兩遍,連自己都不由得認真起來,到了第三遍,無論是發(fā)音還是斷句,乃至音調(diào),竟都是完全正確,連白瑾瓔都忍不住吃驚。

    要知道,學(xué)洋文不能光是埋頭書本,不開口是不行的,這就是一門與模仿相關(guān)的學(xué)問了,有的人一遍就像樣,有的人卻是怎么練習(xí)都脫不開怪聲怪調(diào),高下自然分辨得出。而徐克行在學(xué)習(xí)洋文上,實在是很有天分。

    白瑾瓔沖他一笑,不吝表揚道:“很好,往后句子的難度會不斷增加,要是你在學(xué)期末還能讀得這樣好,我可以給你的口語評一個‘優(yōu)秀了。”

    直到白瑾瓔讓他坐下,徐克行都暈暈乎乎的像在做夢,恍惚聽見白瑾瓔對著其他學(xué)生又開始講解長單詞的發(fā)音和注意點,便搖晃著腦袋,本能地想把她的話都捕捉進來。

    他不否認自己對外文很感興趣,但還是頭一回感受到被夸贊之后巨大的滿足感,那滿足又像是催生出無窮的興趣,讓他除了自己念過的那一句,連其他幾句都想要掌握。徐克行一下子抓起筆,把黑板上的例句全部抄寫到紙上,嘴唇開開合合地又默念了一遍,那顆心才算是定了。

    直到打過下課鈴,孫立學(xué)風(fēng)似的從教室外沖進來,一下?lián)u醒了睡眼惺忪的梁小山,又拉了一把徐克行的書包道:“還等什么?走!下一堂課,老子說什么也不呆在這兒了!”

    徐克行的書包還沒有收好,被他這樣用力一拉,里頭的東西撒出來大半,除了兩支自來水筆和裝了花生還沒吃完的牛角紙包,另還有一本翻得很舊了的小書。

    “嚯!這什么?你還看書?”孫立學(xué)一把搶到手里胡亂翻了幾頁,見里頭竟是和課上差不多的歪七扭八看不懂的字符,頓時興趣全無,隨手便丟在一邊,也不管封面的那一頁都被他甩脫了,說,“什么東西,拿走!看得我眼睛疼!”

    隨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拍了下手道:“想不到你還挺懂洋文呢,竟還藏了本洋文的小書,那好,往后我和小山的洋文功課,都由你代勞了吧!呵,我次次交齊作業(yè),倒要看看,那新來的老師怎么判我零分!”

    他想著徐克行總該應(yīng)承一聲,卻好一會兒沒有等到,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見徐克行拿著那外文書,擰著眉頭盯著那被甩脫的封頁。

    孫立學(xué)心里便有些心虛,但很快又硬氣起來,拍了拍徐克行的肩膀道:“一本破書罷了,別看了吧。走,我正要告訴你呢,我爸這周末做東擺酒,請了不少生意上的老板,我可是專程和他說了,一定把你爸也算上。怎么樣?我這個朋友,總歸不賴吧?”

    徐克行的目光終于從那破書上移開,把那書本連同紙筆零食,一股腦全塞進書包里,甩上肩膀道:“成,走吧。”

    第36章 第 36 章 要說他對姓白的沒點意思……

    這三個混世魔王照例還是逃學(xué), 白瑾瓔的洋文課,一周能來上個一半,已經(jīng)算很給幾分薄面了。

    但白瑾瓔卻發(fā)現(xiàn), 對比另兩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混子, 徐克行真是有幾分用功的。至少他在課堂上從不主動挑事, 手上也是有一筆沒一筆地記錄著, 恰逢一次隨堂小測, 他一個半數(shù)的課都沒上過的人,竟考了個接近中游的分數(shù),相比于另外兩份白卷,可謂是天壤之別。

    這樣一棵好苗, 若是栽不好, 豈不是自己這個當(dāng)老師的罪過?

    白瑾瓔于是更加留心起來, 倒真給她找到了一個機會。那天她恰好上最后一堂課,下課鈴一打過, 以孫立學(xué)為首的一群男學(xué)生便野馬似的拽上書包往教室外沖, 反倒是徐克行還留在座位上, 慢手慢腳地收拾東西。

    白瑾瓔知道他在課上看閑書, 她在講臺上看得一清二楚呢,正好想去和他說一說,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收起來的竟是一本外文閑書。只是那模樣實在是慘不忍睹, 書頁泛著黃褐色的霉斑不說, 整個封面都給扯掉了, 硬是拿橡皮膏又給貼了回去。

    想了一想,還是搭話道:“你能自己找了外文書來看,可見對洋文是很有興趣的。這本寓言故事的難度不大,以你現(xiàn)在的水平來看, 也很適合。”

    徐克行對她倒不抵觸,只是警惕似的望了她一眼,手上動作加快,轉(zhuǎn)眼便將那本破書塞進了包里,也并不回答她的話。

    白瑾瓔便笑了一笑,道:“你要是真有興趣,我倒是有許多外文故事書,可以借你看一看。”見徐克行停了手上的動作,重新看過來,又故作惋惜地一嘆,“只是我那些雖是舊書,也都保存得很好,你要是像這樣不愛惜,我可不能出借。”

    正是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聽到由旁邊傳來別扭的少年聲音,“沒,這是我媽媽以前的書,我拿到時就很舊了”似乎是覺得這解釋還不足夠,又補充道,“我會愛惜的。”

    是以,這筆“交易”便算是達成了。

    徐克行要借她的書看,對于她上的課,也就不能敷衍對付,而結(jié)果更是意外的喜人,在下一周的隨堂小測上,徐克行的分數(shù)一下躥升到了中上!連白瑾瓔都不能不對他的天分感到吃驚。

    其實在她發(fā)完考卷后,孫立學(xué)這三人小團伙之間的氣氛便有些沉默古怪,只是她沒有留意,下課后徑自將徐克行叫去了辦公室,拿出一張報名表似的紙單,遞給他道:“這是一個月后市里舉辦的外文演講比賽,要不要參加一個呢?”

    又說,“只是既然參加了,就要加倍用功起來,往后一個月的時間,每周都需要抽一個禮拜六來學(xué)校練習(xí)口語和朗誦。你曉得,洋文既是一門語言,如果不開口說,那作用可就少了十之七八了。”

    徐克行的眉頭擰起,捏著那報名表不說話,似乎這次機會讓他頗為猶豫苦惱。

    白瑾瓔等了他片刻,以為他是不自信,便又鼓勵道,“你瞧,你一旦好好開始聽課,不過一個多禮拜的時間,成績便提高這樣多,可見對洋文的領(lǐng)悟能力不俗;你的口語雖不大流暢,但發(fā)音絕無問題,完全可以靠練習(xí)來補足,既然有這個能力,為什么不試一試呢?難道提高本領(lǐng),對你還會有害處嗎?”

    徐克行似乎是被說動了,終于囁嚅著開口道:“不,是我周末騰不出空來,我爸要我?guī)退鍪隆?br />
    其實能有什么事,無非是要他陪著孫立學(xué)到處閑晃,哄好了這位少爺,以便孫家的老爺手里能漏下一兩筆大單罷了。放在平時,他未必每周都想著出去招貓逗狗,但他這次得了個好分數(shù),剛才瞧著孫立學(xué)的臉色就不大好,這時候再說周末要去學(xué)習(xí),他一準翻臉,連帶著他老爹的生意都能給攪黃。

    徐克行這時候倒有些后悔,怪自己不該把知道的都一股腦往卷子上填,避一避鋒芒,又能怎么樣呢?

    可誰能明白那種感受呢?就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前——我分明會做,為什么不做呢?我付出了努力,為什么不能示人以成果?從前他大腦空空的時候尚不覺得,現(xiàn)在喝下兩口墨水,留了些知識在腦中,反倒激發(fā)起他向上沖一沖的意愿了。

    白瑾瓔不明內(nèi)情,還覺得訝異,“你一個小孩子,能讓你做什么大事不成?”

    她看了一眼課表,道:“這樣吧,后天正好是家長的開放日,你讓你爸爸來一趟,我同他說一說,讓他給你放行一個月,怎么樣?這種對孩子的課業(yè)百益無害的事,他總不至于不答應(yīng)吧?”

    自己的爹是個什么德行,徐克行還能不知道嗎?但凡他對自己的課業(yè)有一分上心,也干不出讓他整日跟著孫立學(xué)瞎混的事來。

    只是徐百富雖然功利十足,全部腦筋都鉆進了錢眼里,可對著學(xué)校里的老師還是講些客氣的,至少不會出言不遜。眼前這一位白老師講起話來條理清晰,也很有說服力,興許就能說動他呢?徐克行私心里還是想去試一試洋文演講,也就答應(yīng)下來。

    盡管他回家后幾次叮囑,他爹嘴上也答應(yīng)著,到底沒把這勞什子的家長會放在心上。

    當(dāng)天,別個家長早早就來了學(xué)校。孫立學(xué)不必去說他,他自己就消失個無影無蹤,其余的多少都問過幾句功課,有閑的則坐下聽兩節(jié)課再走,唯獨徐克行的父親,左等右等就是不來。

    白瑾瓔見徐克行自己也是面色不好,也就不便再去追問他,反而向教數(shù)學(xué)的吳老師打聽了幾句。

    吳老師無可奈何地搖著手,邊喝茶邊說:“來了又怎樣?那徐百富跟個滑不留手的泥鰍似的,表面上‘好好好地答應(yīng)你,回去了照樣做個甩手掌柜,哪怕你把讀書用功的利弊給他講透了,沒有用啊!”

    事實也正如吳老師所說,到了臨近放學(xué)的點,徐百富才夾著個皮包姍姍來遲。一來,就對著白瑾瓔一通“辛苦、有勞”地感謝,態(tài)度不可謂不尊敬,可一等白瑾瓔談及洋文演講的事,徐百富又是百般的推脫。

    “小孩子整的什么比賽,哪里還需要占用周末的時間喲?他愛參加就參加,周末可得給我留出來嗐,我哪有讓他干什么活呀!”徐百富轉(zhuǎn)著眼珠,重新笑道,“我是看孩子都上了五天的學(xué)了,心疼呀!好不容易這兩天時間,總得叫他休息休息吧?”

    “再說了,他媽沒得早,我又老是在外頭跑生意,平時輕易見不到這孩子幾面哩!我也想趁著周末,帶他出去頑頑嘛!”

    果真是滑不留手,漂亮話一句接一句,不是心疼兒子累,就是想多陪陪兒子,可就意思來看,分明就是不愿意妥協(xié)了。

    白瑾瓔一時拿他沒有辦法,便又拿出了徐克行近幾次隨堂小測的成績單,想和他仔細談一談。徐百富也不好好看,隨手將那幾張成績單疊了兩下,塞進皮包里,“勞駕勞駕,實在是忙。我今天還是抽了空過來的,還得趕回去不可,實在不方便談話。”

    白瑾瓔只好耐著性子問:“那什么時候方便呢?我以為徐克行的學(xué)習(xí)情況,很有必要和您談一談。”

    徐百富顯然也覺得她煩,笑臉都淡了幾分,只說:“改天,改天。”見白瑾瓔神色嚴肅,他頓時也板起面孔,兩只巴掌手背對手心重重拍了兩下,道,“生意忙呀!有什么法子?這年頭養(yǎng)家糊口哪里容易!”

    說著,已經(jīng)抬腳踏出了教室,伸手往旁邊一招,拽起站在一邊沉默不語的徐克行就走。

    白瑾瓔實在有幾分挫敗,只是人走得飛快,她哪里追得回來?只能收拾了東西先回家再說。不想剛走出校門,便看見馬路對過停著輛眼熟的黑色汽車,蔣牧城正開了車門出來,沖她微笑著點頭呢!

    這是有事要談,所以專程來等她呢?還是順道辦事,來接一接她呢?

    白瑾瓔覺得心跳徒然快了兩拍,下意識停了腳步,隨后又興沖沖地小跑過去,問:“二哥怎么來了?”

    她臉頰邊的鬢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蔣牧城下意識抬起手,想替她順到耳后,又猛然想起此處正對著她學(xué)校的大門口,唯恐自己的舉動太過唐突,惹人討厭,又半道收了勢,改去壓了壓白瑾瓔的外衣領(lǐng)口。

    白瑾瓔還當(dāng)是自己的衣領(lǐng)臟了皺了,眼睛跟著看過去,卻什么也沒有,便抬頭對蔣牧城笑了一笑。

    他們是做者無心,只是這一番舉動并脈脈無言的氣氛,落到旁人眼里,那就是看者有意了。

    徐百富剛走出校門口便留意到了蔣牧城的汽車,他最近急于和海關(guān)衙門牽上線,海關(guān)幾位上峰的車牌號碼,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苦于找不到上前搭話的借口,便先支走了徐克行,自己蟄伏在近旁。

    哪里想得到,蔣副總長等的人竟是那姓白的老師呀!

    徐百富是生意場上練出來的人精,酒局上什么樣的神態(tài)眼色沒有見過?這里頭藏著的秘密可多著哩!他暗暗觀察著,三眼兩眼,已將他二人的關(guān)系摸索清楚了。

    如今是社交開放的社會,談戀愛的男女們當(dāng)街摟抱那都是常有的事,摸個頭發(fā)摸個臉?biāo)愕昧耸裁矗肯襁@樣光站了半天,碰也不敢碰一下的,那就絕不能是戀愛的關(guān)系。可再看蔣牧城這勾絲似的眼神,要說對姓白的沒點意思,自己第一個就不相信!

    他暗暗思忖著,眼睛一轉(zhuǎn),一個絕妙的主意便已成形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你噴了什么?好香。”……

    在那邊二人談得正好時, 徐百富便橫向里一湊而上,滿臉驚訝地先向白瑾瓔點了個頭,道:“啊呀, 白老師, 又見了。”

    隨即, 又轉(zhuǎn)向蔣牧城, 這一次卻是微微地欠了欠身, 十足十很恭敬的樣子道:“蔣副總長,這真是趕巧了不是?先前幾次約您都沒能約上,今天走在路上,不料就碰上了。您貴人事忙, 大概不記得我。敝姓徐, 和貴司的楊處長常有事務(wù)聯(lián)系, 半個月前我登門時,由他做中間人, 向您引薦過一次的。”

    蔣牧城大概確實沒什么印象, 只略點了點頭, 見他先和白瑾瓔打了個照面, 便徑直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了身邊。

    白瑾瓔便小聲地和他介紹:“這是徐百富徐先生,是我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

    兩次引薦, 這第二次的分量可不一般呀。徐百富暗自得意道, 由白小姐做中間人再向他介紹一回, 這一下, 蔣總長可不能再把他給忘了吧?這也是他志在蔣牧城,卻先和白瑾瓔問了聲好的原因所在。

    那一份得意卻不露在臉上,徐百富笑得更加謙和殷切,趁熱打鐵地對蔣牧城發(fā)出邀請:“蔣副總長, 都說相請不如偶遇,這一次,總可以賞臉應(yīng)邀,不要又讓我鎩羽而歸了罷?我是有海運關(guān)口上的要緊事想和您談,想請一張?zhí)貏e派司哩!”

    蔣牧城凝了他一眼,冷淡道:“既然是和楊處長有事務(wù)來往,和他談就是了,真有什么問題,他總會來請示我。”

    事務(wù)會談上的事,白瑾瓔插不上話,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旁邊,心里卻有一點吃味,心想:我不過想和這徐先生約一點時間,他就百般推脫,現(xiàn)在他想約一約蔣二哥,后者又對他愛答不理,這世上,果然是求人的一方最難。再仔細一想,自己正處在求人的最末端,可不就是難上加難?

    這邊唏噓不止,那邊徐百富接著道:“那總是不一樣的呀!我和楊處長談,他再和您談,這就是走了兩道程序,費時又費力不是?不若我直接和您談,豈不是更快捷?我們做生意的,那是掐著手表辦事哩。”

    他露出一個笑臉,又將話鋒一轉(zhuǎn):“當(dāng)然了,我也知道要照章辦事,本來不想叨擾您的,這不是看見您和白老師走在一處,瞧著還是很相熟的樣子,我心想,這不是兩全其美嗎,這才觍著臉上來相請呢。”

    白瑾瓔冷不丁被點到了名字,下意識地回過神來。與此同時,蔣牧城也是神色一凜,他辨不清這姓徐的話里什么意思,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皟扇涿溃@話怎么說?”

    徐百富交握的手搓了搓,笑道:“您不知道,本來白老師就約了我,想談一談犬子的學(xué)業(yè),無奈我怎么都抽不出空來。自然,我是苦于想約您而不得嘛。這你追我趕的,誰也約不成誰,可既然您二位認識,那就好辦了呀!”

    “不如我一道約了您二位,如何?犬子的功課就是那副樣子,也沒什么不能讓外人知道的;至于和副總長您的事務(wù)——”他賣關(guān)子似的頓了一頓,覷了眼蔣牧城的臉色,才接著道,“多一個白老師在旁邊聽著,我想您也不會介意吧?自然了,白老師一來不是我的對家,二來呢,為人也很正直,我本人是放一萬個心的!”

    趁著這表明態(tài)度的勁頭,一鼓作氣道:“就是這樣吧!由我作東,明天中午約在明月飯店,到時候,不拘公事私事都談得,您二位意下如何呢?”

    見白瑾瓔臉上有一絲驚疑,還當(dāng)是自己飯店選得高檔,叫她惶恐呢,立馬又做小伏低了一番:“不破費,不破費,犬子平日也有勞白老師費心了,何況教書育人多么辛苦的事,一頓飯還當(dāng)不得嗎?”

    白瑾瓔當(dāng)然不是為飯店好壞,不過是驚愕于徐百富的腦筋,想不到一個難題,還有這樣的解決辦法。但一想到可以和他好好說道徐克行的洋文天賦,這方法雖古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同時,徐百富占著學(xué)生家長的身份,一番姿態(tài)忽強忽弱的說法,硬是把兩件事攪和在了一起,還暗示著蔣白二人關(guān)系匪淺,是可以不分彼此的。連蔣牧城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來,并且心里有些受用。

    他微微低頭,問白瑾瓔道:“你真約了他談事嗎?”

    白瑾瓔仰起頭來點一點,想到徐克行被徐百富拽走時那種垂頭喪氣的失落樣子,到底下定決心想為他爭取一次,道:“是,有好幾件事想和徐先生談,只是徐先生說騰不出時間來。”

    蔣牧城沉吟片刻,竟真的答應(yīng)了下來,“正好也是陪一陪你,你一個人在外面談事,我是不放心的。”

    徐百富簡直是喜出望外了,當(dāng)下對蔣牧城謝了又謝,忙不迭順著他的話道:“是,是,正是考慮到有蔣副總長在呀。不然,我哪里會約白老師單獨談話,那是很不妥當(dāng)?shù)摹!?br />
    他心里又是興奮又是得意,想不到用白瑾瓔做誘餌,真就把蔣牧城給釣上了!是以,對于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更是有了□□成的把握。

    既然大事定了,徐百富也不忘貫徹自己忙得腳不沾地的形象,一面拎起衣袖看一眼手表,一面匆匆忙忙地向二人告辭道:“失禮,失禮,我真得走了,明天一定等著兩位的大駕。”

    第二天正是禮拜六,又是同約在明月飯店,蔣牧城當(dāng)然是開了車來椿樟街接人。

    對于徐百富的邀約,他是無所謂去不去的,但邀約里加了一個白瑾瓔,他心里的天平便偏向了“去”的一端。不光為了能和白瑾瓔見一見面,再有,他也聽到一些風(fēng)聲,說白瑾瑜的生意不大順利,白瑾瑜那邊一旦心煩心焦,要想在周末把瑾瓔約出來,那就不大容易了。現(xiàn)下有了徐百富這么個中間人,理由就名正言順得多。

    不多時,白瑾瓔便出來了。

    她穿一身素面的淺藍色旗袍,只有盤扣的紋樣很是別致,綴著一粒粒雪白的小珠子,長頭發(fā)全數(shù)攏在腦后。分明是很樸素的打扮,他卻瞧著她格外的秀美可愛,也許是這周末晴好的天氣,兼之難得的獨處機會,讓他的心也輕輕搖曳起來。

    蔣牧城替白瑾瓔打開車門,在后者矮身鉆進車里時,只覺得一陣暖香軟絨絨地掠過鼻尖,再要去細嗅時,已經(jīng)飄散不見了——白瑾瓔已在副手座坐好了。

    他暗自對自己覺得好笑,不過是一縷香味,就像失掉了魂似的。等在駕駛座上坐定了,才佯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道:“你噴了什么?好香。”

    白瑾瓔“咦”了一聲,把手心湊近到鼻尖細聞著,說:“大概是我的擦臉?biāo)阄短亓藛幔俊?br />
    蔣牧城的嘴角抿著笑容,瞥了她一眼,說:“不是擦臉?biāo)阋恢庇玫牟聊標(biāo)呐谱游抑溃皇悄莻味道。”

    “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沒用呀。”白瑾瓔也很疑惑,最后只能猜測道,“瑾瑜倒是用香水,大概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染到了一些吧。”

    蔣牧城頓時在心里嗤了一聲,但到底沒把這份不痛快表現(xiàn)在臉上,只淡淡說了一句“不對”,也不再多談,生怕話題就此偏離到白瑾瑜的身上。他才不知道白瑾瑜用的什么香水,橫豎不可能是這種暖融融又令人適宜的香味。

    汽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明月飯店的大門,一下車,便看見徐百富已恭敬地等在了門外。

    他今天也是一身西服,但顯然比昨天去學(xué)校的那身考究得多,另系了條暗紅色條紋的領(lǐng)帶,稍稍蓋住微凸的肚腩,腳下一雙皮鞋擦得锃亮。一看見二人從同一輛車上下來,當(dāng)即熱情地迎上來,半開玩笑道:“兩位是焦不離孟,感情很好哩!”

    蔣牧城不喜歡這種曖昧的調(diào)侃,此刻對象換成白瑾瓔,也是怕她多想,進而窘迫,反倒疏遠自己。便淡淡地解釋一句:“我們順路,就一道過來了。”

    好在白瑾瓔正從副手座那一邊繞過來,像是沒大聽清徐百富的話,并未做出什么反應(yīng)。

    而徐百富也在看到蔣牧城蹙了蹙眉頭后,知道自己失言了,當(dāng)下在言語上規(guī)矩起來,不敢再提。

    徐百富引著二人進了飯店大廳靠角落的一張小桌,招呼跑堂的上湯上菜,一面布菜勸菜,一面又說鑒于有女士在場,不宜多喝,只向蔣牧城敬了兩杯黃酒就停了,總也算得上是主賓盡歡。

    白瑾瓔倒是有點奇怪,怎么不訂一個雅間,更方便談事?坐在大廳里,周圍俱是別桌交談?wù)f笑的聲音,間或還有劃拳的行酒令的,即便是靠角落的位置,也依舊顯得鬧哄哄。

    想不到吃完了飯,徐百富站起來拱了拱手,笑道:“兩位賞光,用完了飯,那就是談?wù)铝恕_@里又吵又亂,當(dāng)然不方便談事,好在這明月飯店很新式,樓上就有住宿的房間。我已經(jīng)開好了一間套房,清清靜靜,不如我們上樓談吧?”

    第38章 第 38 章 原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

    三人上樓。

    徐百富拿著房牌讓服務(wù)生帶路, 開的是三樓最靠里的一間寬敞套房,里間是睡床,外間是談事用的廳房, 茶幾上已擺好了瓜果點心, 又讓人送來一壺茶水。

    放在平時, 給白瑾瓔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隨便和人進這種酒店房間的, 但因為有蔣牧城同在, 自覺無需戒備憂心,便自在放松地進了屋子。私事公事,自然是私事先談。

    白瑾瓔倒是盡心盡責(zé),做了充足的準備, 不光帶來了徐克行的成績單, 連他幾次隨堂小測的分數(shù)都做了記錄, 放在一起看,很能看出突飛猛進的躥升勢頭。

    “您看, 這才短短一個來月, 徐同學(xué)就有這樣大的長進, 實在是有學(xué)習(xí)洋文的天賦。另外, 這些只是紙面的考試成績,我們在課上還會做口語練習(xí), 雖然沒法記錄, 但我可以夸一句, 他的口語能力同樣進步飛快。”白瑾瓔一番陳述并介紹,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講了十來分鐘,此刻得了個間隙,剛想倒杯水喝,便有人從旁遞了一杯過來。

    白瑾瓔沖蔣牧城感謝地一笑, 又回過頭來看向徐百富,后者因他二人這一番互動而眼冒精光,面上仍是千恩萬謝地恭維:“實在有勞白老師了呀,犬子是什么德行?向來是只有在先生那兒挨罵的份啊。可您看,您白老師一來,他的成績居然就上去了,可見是您教得好,這是名師才出高徒哩!”

    白瑾瓔覺得他迷魂湯灌得也太過了,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抿著嘴角牽回正題道:“那我先前說的演講比賽,您愿不愿意讓他參加試試呢?我保證,這絕對是有好——”

    還沒有說完,徐百富已經(jīng)大手一揮,爽快道:“參加!參加!白老師都說有益處了,我還有不支持的嗎?”

    他驟然之間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完全沒了上次推脫搪塞的樣子,白瑾瓔反倒狐疑起來,問道:“占用禮拜六的時間也不打緊嗎?我看您上回不大愿意他周末上學(xué)校來,要是實在有事,不是不能商量別的辦法。”

    徐百富連著“唉喲”了兩聲,笑著道:“我那全是一片慈父之心吶!又覺得家里那小子怎樣也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可今日聽白老師您的意思,他未必不能有出息,那讓他鍛煉鍛煉也無妨嘛。那句話是怎么說的?梅花香自苦寒來,是不是?要是為他讀書好,失掉幾個周末,那算什么?我一定全力支持的!”

    這一番說辭與態(tài)度,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也不為過了!白瑾瓔見他沖自己賠笑的同時,也不忘對旁邊的蔣牧城露一個笑臉,心里便有一個猜測。

    恐怕我是沾了蔣二哥的光了。白瑾瓔心想:他要求著蔣二哥辦事,又因為我們是認識的,便順便當(dāng)著蔣二哥的面,將我的事也應(yīng)承下來賣一個好。難怪他想到了把我們二人約到一起,生意人的腦子,真是有夠精靈。

    她心里有點不痛快,但也只是一閃而逝,既然徐百富松口了,對徐克行來說總歸是件好事,也就不再多想了。

    白瑾瓔將手上的材料收攏起來,道:“那末,我的事就算是談完了。”目光看向蔣牧城,“你們談事情,我也不方便打擾,就在旁邊的小桌子喝茶看看畫報吧。”說著便要起身。

    徐百富忙向她拱了拱手,道:“白老師體貼周全呀,不過不急,眼看這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正好去大堂再續(xù)一壺,順便叫兩份點心。”說罷,將茶壺一提,沖蔣牧城討好似的擠一個眼色,微笑著退出了房間。

    他一走,白瑾瓔當(dāng)下對蔣牧城嘀咕起來,“你不曉得,他昨天一萬個不愿意合作,我現(xiàn)在真有點糊涂了。他現(xiàn)在答應(yīng)得爽快,不要反悔得也快。”又弱弱地加了一句,“他像是賣你的面子呢。”

    蔣牧城微笑一下,說:“賣誰的面子有什么要緊,你這邊的事解決了,不就好了?何況,他賣好是他的事,真要談公事,我是不徇私的。”

    隨后,白瑾瓔又問了蔣牧城的家人,談到自己家里,則說:“如今是各忙各的,當(dāng)中學(xué)老師竟也不容易呢,晚上又要看外文典籍,一天下來,也就是晚飯時相互碰一面。瑾瑜就更不必說了,有時連晚飯也未必趕得上,倒是瑾琪喜氣洋洋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偷偷發(fā)笑,瑾瑜有一回私下里找我,懷疑她在學(xué)校里談戀愛了。”

    蔣牧城笑了一聲,搖著頭無奈道:“你們老三的腦瓜子一向很靈活,她在學(xué)校里談戀愛,我倒是相信。”

    “我真有點不放心,又不敢明著問,萬一她沒在談呢?”白瑾瓔憂愁地嘆口氣,耷拉下肩膀,“又萬一,她談的男孩子不好,你說我是阻止好,還是不阻止好?唉,現(xiàn)在的小女孩很有一點叛逆,有時候越攔著,她越要來勁的。”

    這樣那樣閑聊的時候,并不感到時間流逝,等話題聊得差不多了,氣氛一旦安靜下來,白瑾瓔便徒然的不自在起來。

    從前她和蔣牧城相處的時候,要么就是熱熱鬧鬧地和家里人在一起,要么就是正在做什么事,譬如開車送一送她,或一道去什么地方,辦完了也就結(jié)束了。像現(xiàn)在這樣靜悄悄的氛圍她扭過頭偷覷一眼,見蔣牧城高高大大地坐在旁邊,兩手放松地擱在腿上,十指指尖互相抵著,似乎是在想事情。

    她忙不迭地收回視線,只覺得心跳得飛快,也不知是什么緣故,上回在西點檔口外分吃一塊蝴蝶酥時也是這樣。

    心慌之間,白瑾瓔無意往墻上一瞥,才發(fā)現(xiàn)時間早過了半個鐘頭之久,可徐百富竟還沒有回來!她像是找到了一個由頭,猛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也就是這一瞬間,蔣牧城本想握住她的手撲了個空,掩蓋局促般收了回來。

    “徐先生怎么還不回來,不要是出什么事了吧?”白瑾瓔向蔣牧城問道,同時人也往門口走去,“我去大堂看一看吧。”

    可當(dāng)她的手握上門把手時,神色變得古怪起來,“咦,怎么”手上又用力擰了兩下,可把手還是紋絲不動,這是從外頭被鎖上了。

    蔣牧城在白瑾瓔面色有異時便走了過來,看到這里,他也伸手轉(zhuǎn)了兩下門把,同樣是徒勞,又拍了好幾下門,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服務(wù)人員來應(yīng)。

    驚慌的種子被種下后快速地發(fā)芽了,白瑾瓔哪里還有工夫想什么徐百富,她只想到房間外走過的那條長走廊,這里又是少有人打擾的套房層,要是沒有服務(wù)人員經(jīng)過,那豈不是再沒人能放他們出去?

    她都沒意識到自己輕微地發(fā)起抖來,視線滿屋子地亂轉(zhuǎn),在看見睡房立柜上有一臺電話機時,活像是看到了盛大的希望,“我真糊涂,飯店的住客要叫人,都是撥電話的!”

    小鳥似的跑了過去,將電話提在手上,撥了呼叫服務(wù)臺的號碼零零壹,可不要說是占線的“嘟嘟”聲,電話聽筒里根本一點聲音也無。這種情況,要么是電話壞了,要么是線路斷了。

    房門反鎖,電話失靈,連徐百富也是去而不回,這幾項放在一起,怎么由得人不害怕?

    白瑾瓔本來就膽子小,當(dāng)下兩手冰涼,惶然無措起來。她想著:不要緊,不要緊,蔣二哥也在呢。同時視線向外間望去,搜索蔣牧城的身影,但這非但不能讓她鎮(zhèn)定,也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他們此刻共處幽閉的室內(nèi),她的心情像怕又不像怕,半緊張又半難堪,帶著一陣熱意燒上了臉頰。

    另一邊,在白瑾瓔跑去打電話的時候,蔣牧城并沒有動。他猛然間想到了徐百富走之前那個意味不明的擠眉弄眼,一時間恍然大悟,又怒不可遏。在他的印象里,還從沒有什么事能激出他這樣多的憤怒。

    他下意識地看向白瑾瓔,于是彼此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可彼此的神情卻——

    在蔣牧城的眼里,白瑾瓔顯然慌到了極點,唇色蒼白,像被淋得濕透的瑟瑟發(fā)抖的小鳥;同時眼眶泛紅,那片紅一路擴散到臉頰上,也許是因為害怕,又或者是生氣——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她的眼睫撲閃一下后快速移開了視線,可里頭閃爍出的躲避和害怕已經(jīng)刺痛了他。

    原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她對他表現(xiàn)出的情緒竟是害怕。

    女人會害怕男人,這是很正常的,可是蔣牧城想到自己剛才握空的手,本來還存著一點希望,覺得沒有關(guān)系,下次握住她時,一樣可以攤開心懷來好好談一談。可此時此刻,只覺得所有鋪墊都功虧一簣,下一次又是遙遙無期了。

    心里越痛,對著徐百富便越恨起來。

    而在白瑾瓔一邊,比起對蔣牧城身為異性所抱有的害怕,更多的是對他此刻氣到了極點的臉色。他面色鐵青,整張臉陰沉得可怕,透出明顯的厭惡。她的心下意識地狠狠一縮,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生氣。

    蔣牧城為人是很大度的,對于工作人員誤鎖了門,絕不至于動怒至此,所以他的生氣和厭惡,有多少是和自己相關(guān)呢?

    她傷心得不愿意去想,好在情況也不容她多想了,下一秒,蔣牧城已經(jīng)松開了袖口,將袖子挽到肘間,拿起一把椅子便朝套房大門重重地砸去。

    “咚——!!”

    明月飯店二樓專管套房的服務(wù)總臺,徐百富正坐在沙發(fā)椅里悠閑地咋著茶水,一面□□著摸出懷表來看了一眼,暗想:這才過了二十來分鐘,少說還要有一陣呢!

    他打心眼兒里覺得這一步棋走得妙,兩個人能不能成,有時候就是缺一把火的事兒,自己將這把火給他點上,把這一份大禮直接給他送進臥房,哈哈!男人最清楚男人了,還有不受用的嗎?

    何況他還做了精心的準備,專門吩咐飯店大堂拔了那間房的電話線,到時候女人一慌,男人一摟,這一件事,不就成了嗎?他幫著姓蔣的把人哄到手在先,到時候再提一個小小的請求,姓蔣的還能不答應(yīng)?

    徐百富越想越美,恨不得搖頭晃腦地哼上一段,但再一個十分鐘后,事情似乎不大對頭了。

    先是有人慌里慌張地去了服務(wù)總臺,隨后那里炸了鍋一般,兩個人往樓上跑,另一位套間經(jīng)理則是神色緊張地來了自己這邊:“徐先生,三樓那間房的客人砸門了,這和您說好的可不一樣呀!”

    “您打了保票說絕沒有問題,我才私下里給您辦了,這動靜要是鬧大了,我是要吃瓜落的呀!哦,還有客人!以后哪個客人還敢住我們飯店?!”

    還不等他啰啰嗦嗦地質(zhì)問完,已然有一道身影突破了兩個服務(wù)生的圍堵,卷著刀子似的風(fēng)徑直靠近。有力的胳膊一抬一拽,輕易便將徐百富由沙發(fā)椅子上掀起,摁到了臺面上。

    蔣牧城恨紅了眼道:“敢把這種不入流的手段耍到我頭上,姓徐的,你膽子真不小。”

    第39章 第 39 章 生什么氣,姓蔣的怕是做……

    “然后呢?”白瑾瑜連筷子也不動了, 在聽完事情始末后緊跟著問。

    白瑾瓔窘迫又為難似的抿了抿唇,道:“砸門的動靜多么大,他才砸過兩下, 立刻就有人來替我們開門了。蔣二哥吩咐他的車先送我回家, 自己又回了飯店, 也不知為什么緣故, 大概是找店家理論去了吧”

    她拿筷子撥弄著米飯, 實在有些食不知味,蔣牧城沉著臉的樣子總是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自己也莫名感到委屈,悶悶地道:“他不要是生我的氣了吧?”

    白瑾瓔稀里糊涂的, 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可白瑾瑜是怎樣厲害精明的人物, 在聽到這個徐百富遲遲不回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將始作俑者的白條釘?shù)搅怂纳砩稀km說蔣牧城也算是個受害者, 但她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哼笑:生什么氣, 姓蔣的怕是做夢都要笑了!

    想是這樣想, 面上卻并不打算說出來:這話暗示的意味太深了, 我何必順?biāo)浦郏媸Y牧城做筏子?

    只是還不等她表示出意見, 旁邊喜滋滋夾著菜的老三倒先她一步丟出一顆炸彈來, 把她的謀劃給打破了。

    白瑾琪隨口道:“唉, 真沒勁, 怎么就砸門了?這要是放在《摩登故事會》里,一準就是羅曼故事的開頭了!話說回來,和二姐你這樣的漂亮小姐呆在一起,蔣二哥還不樂意嗎?”

    還不等她把一顆冬菇放進嘴里, 只見白瑾瓔像是觸了一下電似的,突然漲紅了臉反駁道:“胡說!”這激動的樣子,實在也是平時少見。

    另一邊,白瑾瑜也在桌子底下重重踢了老三一腳,涼颼颼的眼風(fēng)隨之而來。

    白瑾琪見兩個姐姐都瞪著自己,頓時委屈地縮著腳,叫道:“我就是隨便一說呀!”

    濕漉漉的大眼睛使勁地眨著,在白瑾瑜和白瑾瓔之間滴溜溜看過一圈,立刻轉(zhuǎn)過了口風(fēng):“真的!今天早上蔣二哥來接人的時候被隔壁那個余白瞧見了,他還和我打聽,問那是不是我姐夫呢!我和他狠狠吵了一架,我說胡說八道!不是!”

    挺著胸脯,顯示忠心一般。

    白瑾瓔在聽到“姐夫”這個詞時,臉上的紅暈更添一層,像是由白皙的皮膚下沁出血來似的。同時心里矛盾非常,忍不住往白瑾琪提出的思路上去想——

    設(shè)若真是這樣的情境,那蔣牧城無疑是個正派的君子了,只是從另一方面看,他的行動也表明了對自己絲毫沒有念想,又多少令人失

    不對!不對!白瑾瓔在心里對自己吶喊:他當(dāng)初差點就是你的姐夫了呀!并且一直對你頗多關(guān)照,這么多年的二哥,難道是白叫的嗎?虧你還能這樣想他!

    當(dāng)下便把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撲滅了,可這樣一來,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白瑾瑜暗暗觀察著她變化不斷的神色,心中實在感到不妙:但凡一位女子對一位男子的言行舉止開始多想,情緒上又動搖不斷的時候,那可就離“戀慕”不遠了!

    于是立刻將對話重新?lián)芑氐健吧鷼狻蹦且画h(huán),意圖轉(zhuǎn)移焦點,大事化小:“好了,不必多想。你又沒做錯什么事,他即便是生氣,也不是生你的氣。人都說女人的臉,六月的天,我看男人的情緒也是說來就來的,氣一陣兒也就好了。停停停,不說他了,我有事要宣布呢。”

    說著,白瑾瑜清了清嗓子,做演講一般,微笑著道:“我生意上的困難,已經(jīng)徹底地解決了!”

    這件事說來真如奇遇一般,白瑾瑜此前在將一位昏死在馬路邊的太太送去醫(yī)院后,自己也抽空去探望過幾次,了解到這位太太姓陳,心臟一直不大好,從前出門時都會讓女傭人陪同,也帶著藥,因為從沒出過什么差池,漸漸也就放松了警惕。誰能想得到,偏偏是這一次獨自外出的時候,心臟疾病就發(fā)作了!

    白瑾瑜第二次去探望她時,陳太太已經(jīng)轉(zhuǎn)醒了,自然向她鄭重道謝。可道完了謝,倒對她打量起來,半晌問道:“貴姓可是姓白?”

    白瑾瑜驚奇道:“是,太太怎么知道?”從前白齊盛當(dāng)軍務(wù)總長時,倒是常常上報紙,但她可從沒在報紙上露過臉呀;過往洽談過的合伙人里,也不記得有這樣一位太太。

    陳太太笑了一笑,“從前許多宴請聚會,我們都同在受邀之列,不過彼此沒有交談過,所以白小姐不認識我。”

    由此起頭往下聊,才知道陳太太早年和丈夫離婚之后,就自己另起門戶單開,經(jīng)營西洋鐘表生意,“死男人在外頭花天酒地,揮霍銀錢,憑什么要我共擔(dān)損失?橫豎我是氣不過,興許我這心臟病,就是那時候給氣出來的哩!我是一點兒瞧不出男人有什么好,就連我自己的兒子,離婚那會兒一口咬定了要跟著他爸,如今沒錢使了,還不是上我這兒打秋風(fēng)?唉!”

    說到這兒,轉(zhuǎn)頭看向白瑾瑜時,臉上又是溫和的微笑了,“所以我才格外的留意你。”

    “你知道嗎?我常常參加貴人們的宴會,年輕一代的小姐們,要么花枝招展地忙著玩愛情游戲,要么是東一場慈善儀式西一場文學(xué)沙龍的上報紙,或者以摩登之名登上雜志畫報,總歸是想方設(shè)法地出風(fēng)頭。這些小姐們也不工作,要風(fēng)頭名聲有什么用?無非是想找個金龜婿罷了。愛情,男人,丈夫,那都是空的東西。但你不一樣,東奔西跑一頭扎進生意堆里的,就你一個。”

    白瑾瑜似乎也順著她的話回想起了過去的自己,現(xiàn)在來看,到底稚嫩又莽撞,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陳太太收斂了笑容,寬慰道:“白家的事,我也從報紙上知道不少,天不遂人愿,這是沒有辦法的。你的生意怎么樣呢?”

    白瑾瑜自覺沒什么好遮掩的,坦言道:“和從前相比,確實困難了許多。”

    陳太太又問,白瑾瑜便將需要租船運貨,可合約沒能談成的事略說了說。

    陳太太沉吟片刻,忽而抬頭道:“且慢,且慢,我就是租用了孟家的半條船,不如從我這里單租一間貨倉給你?價錢——價錢就按原價格來算!一分也不多要你的!”

    白瑾瑜嚇了一跳,不敢相信有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怎么我救了她,她就正好有多一間的貨倉給我呢?設(shè)若是專門為我勻出來的,勢必自己要蒙受一點損失,在商言商,又怎么會絲毫不抬高租價呢?

    心里不由生出一絲警惕,試探道:“那怎么行?我知道,一通電話并一臺救護車,沒有這樣大的價值。”

    陳太太定定地看了白瑾瑜一眼,下一秒笑出聲來,玩味道:“小姑娘,你以為我是感念你救了我,故意給你便宜占嗎?你還是年紀小,看不出到底是誰占了便宜哩!”

    說完,她靜靜地等著。白瑾瑜在心里飛快地捋著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如今白家失勢,可利用的最大資源無非就是這才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您是想讓蔣牧城賣我的面子,通過我,好讓海關(guān)速速放行?”

    陳太太面帶激賞地點了點頭,十二分坦誠道:“我知道白家和蔣家是很好的交情,這點情面,不會不給。但凡裝了你貨品的船,海關(guān)那邊就絕不會拖延,立刻就能查驗卸貨,這是其一。”

    “第二,就是我所做的鐘表行當(dāng)了。此前西式的擺鐘壁鐘很是風(fēng)靡,稍富裕點的人家就想買一個來裝點門面,但那到底是大件,不會輕易更換,壞了或慢了,也多是請鐘表師傅來修理,故而買家比從前少了不少。”

    “對壁鐘的需求少了,貨量當(dāng)然也要減少,即便多進一些座鐘或手表,體積相差懸殊,貨倉本就空出不少。再有,賣大鐘的店家少,小的鐘表可就不一定了,隨便哪家洋貨行,估計都有幾樣貨,這不就看誰家的貨更新、上貨更快了嗎?所以你瞧,海關(guān)這一層關(guān)系,對我要不要緊?我把多余的貨倉轉(zhuǎn)租給你,等于我租的倉位毫不浪費,又多了一重時間上的保障,我虧在哪里呢?要是再抬高給你的租價,那我真是算計得太過,要覺得虧心了。”

    陳太太并不掩藏自己的精明,甚至志得意滿地沖白瑾瑜一笑,對此番決策頗為滿意的模樣。

    這樣的態(tài)度非但不惹人討厭,反而因其真誠坦蕩,讓人心生好感信任。

    白瑾瑜怔怔地瞧著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她從前對自己總有一點自得,從不否認自己較尋常女子更為聰明厲害,可如今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太過狹隘,在真正厲害的人物面前,她可差得太遠了。

    白瑾瑜一面自嘆弗如,一面又于內(nèi)心深處萌發(fā)出一種激勵與向往,未來活成陳太太這樣,不也很好嗎?

    “多的不說,總之,這樁協(xié)議就算是達成了。”

    在白瑾瑜宣布了這件大事之后,不說白瑾瓔狠狠為她松了口氣,就連白瑾琪都歡欣鼓舞起來,知道家里的財政支柱保全了,總不會有退學(xué)之類的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小嘴直如抹了蜜一般,說了一籮筐的好聽話。

    白瑾瑜半真半假的面露嫌棄,把奶糖一般往人身上貼的白瑾琪扯開一點,正色道:“你不要耍花腔,我先前是太忙了,沒工夫管你。我提醒你,可不要學(xué)別人在學(xué)校里談什么愛情。一個個書沒讀進去幾頁的小孩子,懂什么愛情,男孩子更是了,真心沒幾兩,謊話一籮筐。”

    白瑾琪不大服氣的樣子,吐了吐舌頭說:“大姐姐你不懂,我們戲劇社,那都是演戲。再說了,單單男人會騙人嗎?誰騙誰還不一定哩!”說著,扒完最后兩口飯,一溜煙地跑開了。

    留下白瑾瑜與白瑾瓔兩兩對視,無奈又好笑地繼續(xù)用飯。

    不過白瑾瓔光顧著替她高興,再沒把注意力放在明月飯店的事件上,這一點還是令白瑾瑜格外滿意的。

    第40章 第 40 章 密斯白太倔了,我還能有……

    陳金闌陳太太在醫(yī)院住了小十天后便回家了。

    一來是覺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 二來,即便住的是高級病房,也遠遠不如家里自在。醫(yī)院里的小護士們雖說是為了病人好, 說起話來, 大多帶點自恃專業(yè)人士的強硬, 這不行那不行, 連來探病的朋友都被請走了兩次。

    陳金闌是頂喜歡熱鬧的, 最受不了這約束勁兒,天天催著主治醫(yī)生批準她出院。

    這天下午一回到家里,便接到一通電話。原先還以為是不爭氣的兒子又來哭窮,心道他的消息倒是靈通, 自己什么時候出院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么住院的時候鬼影子也見不到一個呢?于是任憑電話鈴空響了三聲, 可對面就是不掛斷,這才不耐煩地一把接到手里。

    剛聽了一句, 晦氣的臉色便轉(zhuǎn)晴了:“原來是孟老板, 多謝掛心了, 我在醫(yī)院的時候, 您就送過慰問的果籃了。”

    打來這通電話的,正是孟西洲無疑。

    在那天和白瑾瑜談崩之后, 他實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再要和她談吧, 恐怕?lián)Q不來多少好臉色, 若是再談不順,豈非比現(xiàn)在的情形更糟?可就此偃旗息鼓、分道揚鑣呢?好不容易等白瑾瑜蹬開了那個姓柳的,要他看著她再遇見下一個姓林的姓楊的,偏偏自己又不能行動, 這怎么叫人甘心?

    于是只好偷偷地關(guān)注她。這段時間,白瑾瑜見過哪些個大小老板,他都是門兒清,就等著一個合適的機會露面,替她牽線搭橋了。她和陳太太達成合作的事,自然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孟西洲和氣地慰問了幾句病情,便將話頭轉(zhuǎn)向了剛簽不久的貨船租賃合約上,說陳老板是信譽很好的老顧客了,可以再降低一成的租價,以達成更牢固長久的合作關(guān)系。又說:“我聽說白小姐也和您租了一間貨倉,能向這樣自強自立的兩位女士讓利,我們是很樂見的。”

    陳太太起先聽得一頭霧水,這一下頓時明白了,調(diào)侃似的打趣道:“我在商場沉浮多年,可再不相信天上掉餡餅這一套了。怎么我前腳剛租了白小姐一間貨倉,后腳孟老板就趕著要給我讓利呢?孟家那么多老主顧,別是只給我讓了利吧?”

    那邊孟西洲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口氣明顯透著失落:“密斯白太倔了,我還能有什么法子呢?”

    這回答真是妙極!對于陳太太的猜想并不否認,甚至明里暗里都透露出自己正在追求白瑾瑜的意思,要招攬來陳老板這個擁躉。此外,他講話的口吻又帶著受挫失意,仿佛他不再是坐在談判桌對面的凌厲精干的孟老板,而是個受愛情之苦的年輕小伙,叫人心生好感與憐惜。

    陳太太果然吃這一套。

    她自己不結(jié)婚,可對于年輕男女的愛情,卻很愛撮合一下,何況白瑾瑜本就是她很抱有好感的小姐,孟西洲孟老板呢,比起那些不著調(diào)的紈绔子弟,那可好出太多啦!哈,可堪一配!

    心里兀自激動了一下,卻說:“孟老板,不是我不幫你,有便宜我還不占嗎?不過我能看出來的花招,白小姐未必看不出呀?她為人很謹慎,這一點在小姐之中就很難得。我提出照原價租給她一間貨倉時,她還抱有疑心哩,現(xiàn)在又說要減免一成,她能猜不出里頭有鬼嗎?”

    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沉默,似乎是無計可施了,正應(yīng)了那中了愛情的金箭,又不善于玩愛情游戲的年輕人形象。

    陳金闌興味更盛,笑嘻嘻地道:“我當(dāng)然是祝孟老板心想事成了,不過小姐們的心意是很難說的。我和白小姐很投緣,要是先受了你的好處,好心辦了壞事,可就要失掉這個可心的朋友了。”

    孟西洲沉吟了一瞬,忽然道:“醫(yī)院里一定諸多的不自在,我明天在小芳廷替陳老板擺一桌去晦宴,您賞不賞光呢?”那口吻恭恭敬敬的,一點沒有談買賣時的氣勢,倒像是要請長輩幫一幫忙呢。

    陳太太揶揄道:“是單獨請我一個嗎?那未免太冷清了,我再捎帶一個過來,好不好呢?”

    在她瞧不見的電話那邊,孟西洲終于露出一個計謀得逞的微笑,嘴上卻格外的謙卑,“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最好。要是她真愿意過來,那我真要多謝陳老板。”又寒暄了兩句,才將電話掛斷。

    陳金闌放下電話后,在沙發(fā)上狠狠樂了一陣,覺得這年輕男女的愛情關(guān)系,實在很有趣味,讓人愿意去瞧,難怪那些八卦報紙一天天的登的都是明星之間的桃色緋聞。這樣想著,又給白瑾瑜撥去了一通電話。

    陳太太邀請她吃飯,白瑾瑜當(dāng)然不會拒絕,誰知剛答應(yīng)下來,那邊就說:“啊呀,我差點忘了,明天孟老板也會來的。不過你也不必擔(dān)心,他人很不壞,年紀也輕,你們年輕人,不怕找不到話說。”

    白瑾瑜聽到孟西洲要來,心里便咯噔一下,也不知在心虛什么。如今自己不靠他,也把這貨倉的難題給解決了,怎么就不敢見他了呢?

    陳金闌因她沒有立刻接話,已然覺察出了她的猶豫,于是佯裝對他二人的關(guān)系不知情的樣子,輕松道:“你怪他這個大股東,不把貨倉租給你嗎?可你從我手上租到了,往他跟前一坐,正是種宣告勝利的方法呀,不是很痛快嗎?對了,你還記不記得在我病房里削過一個蘋果吃?那也是他送的果籃哩,多么巧!”

    陳太太說話實在別有趣味,什么“往他跟前一坐,就是宣布勝利”,連白瑾瑜都忍俊不禁,再想一想那場面,果然緊張也跟著緩和不少。又聽她侃了兩句,還是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白瑾瑜為避嫌疑,也沒有特意打扮,一身淡色的西式套裝便去小芳廷赴約了。

    陳金闌和孟西洲來得更早,又因為孟西洲坐在正對入口的座位,白瑾瑜一走進包間便和他對視個正著。她神色一僵,還不知要說點什么,孟西洲已經(jīng)對她露了個笑容,道:“密斯白,許久不見了。”

    隨即站起身來,體貼周到地替她拉開了座椅,好像先前那次不歡而散的談話從沒發(fā)生過似的。

    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何況在座三個人,自己租用陳太太的貨倉,陳太太租用孟西洲的貨船,真要算起來,姓孟的還是最上峰。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率先表示出友好,遞出臺階,自己還有不下的道理嗎?白瑾瑜也就回了一個笑臉,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既然是去晦宴,主角自然是剛出院不久的陳太太,孟西洲也做足了風(fēng)度,甘愿做個鑲邊的配角兒,讓話題圍著陳太太轉(zhuǎn),哄她高興。

    直到西崽端來了最后的咖啡,陳太太啜了兩口,提出要去補一補粉,拎著裝了化妝鏡的手袋便出去了。

    包間里一下子冷清下來,白瑾瑜望了孟西洲一眼,見他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便也心不在焉地先飲了一口咖啡。一口苦味剛含進嘴里,孟西洲便笑著看了過來,“不加糖就喝,不怕苦嗎?”

    說話的同時,也不管杯子還被白瑾瑜捏在手里,伸長了手,替她加了兩塊糖。

    見白瑾瑜的目光被引到了自己身上,這才正了正臉色,示好道:“你還生我的氣嗎?在追求愛情這一點上,我大概太過心急,以至于用錯了方法。不過人的想法總是各有差異的,好比讀書時的算學(xué)題,用的方式不同,未必得不出正確的答案,是不是?”

    白瑾瑜明艷的臉怔楞著,只有臉頰邊輕輕晃動的兩滴綠玉髓泄露了一點搖曳的心旌。孟西洲看在眼里,只覺得三年時光只在彈指之間,自己彎彎繞繞又遮遮掩掩的衷腸,不去傾訴,又有幾個三年可以蹉跎?那輕輕晃動的不光耳墜,難道不也是自己的心嗎?

    可恨這耳墜叫人想起柳世新來,他記起來了,那時她在香山上辦家庭小聚會,把姓柳的介紹給家里兩個姐妹時,戴的就是這一副綠水滴似的耳墜。

    受到這一份惱恨的影響,連聲音都消沉下去,流露出幾分失意:“我回去后仔細想過,你說的不錯,愛情總該有純粹的底色。可是,我既然愛你,就不能忍住不去幫你;可如果幫了你,就失去了談愛你的資格,這似乎又是不可解的矛盾了。”

    孟西洲微弱地一笑,將手伸到白瑾瑜放在桌上的手邊,不敢徑直握上去,只是靜靜地貼靠著,“你瞧,如今不正是老天給出的明示嗎?你生意上的困境解決了,剔除了利益關(guān)系,我們還不能談純粹的愛情嗎?”

    白瑾瑜看著靠在自己手邊那只指節(jié)分明的大手,真不知說些什么好。世上真有萬分真誠懇切的、始終如一的愛情嗎?在經(jīng)過柳世新的變節(jié)后,她早已對此畫上問號;可要說自己毫不心動,那又怎么可能呢?

    就是在這一瞬間,白瑾瑜忽而恍悟了。

    自己怎么傻了?命運莫測,今天難料明天的事,這世上又有什么是能夠始終如一的?

    自己對于孟西洲,竟想得這樣久遠,以至于患得患失起來,還不能說明對他的珍愛重視嗎?既重視,不如先牢牢攥到手里,往后如何,那就看往后再說好了。

    于是,桌上的手稍稍抬起,覆到孟西洲近在咫尺的手背上,妥協(xié)地嘆了一句,“怎么不能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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