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這個說法倒是很新鮮,那……
隨著白瑾瑜的一聲“這邊請”, 白齊昌被單獨領(lǐng)進了二樓的書房。
她依舊帶著兩個配手槍的衛(wèi)兵,一個站在她身后,一個則站在門邊, 把守著出入書房的大門。那守門的衛(wèi)兵站定后便從皮套子里取出配槍, 把那彈匣子拆開又按緊, 似乎是在檢查趁手的程度, 手法靈活得像是在變一套什么戲法, 只是那響亮的兩聲“咔噠”聲,已然具備了足夠的威懾力量。
白齊昌整個人哆嗦一下,眼看離開的退路上有“重兵”把守,自己是只有前進這一條道路了。
干脆咬了咬牙, 皮笑肉不笑地半拉著嘴角, 話里有話道:“大侄女好威風, 只是何必對我這個親叔叔都拿槍拿炮地威嚇?我到底年長你一輩,類似狐假虎威的事, 也見過不少了!
白瑾瑜像是聽了一句有點意思的笑話, 掀著眼皮看著他問:“這個說法倒是很新鮮, 那白先生說說看, 我是狐呢?還是虎呢?”
白齊昌清了清嗓子,略微挺起了胸膛道:“瞧大侄女說的, 你是什么, 我怎么好瞎說。不過你背后那虎嘛, 我倒是窺見一二了。”他忍不住似的笑了兩聲, 甚至揶揄一般沖白瑾瑜擠了擠眼睛,“聽人家叫他蔣先生,還是海關(guān)的副總長,那勢力確實不小了。我一個平頭百姓, 當然是惹不起,惹不起!闭f罷,還虛情假意地拱了拱手。
他一個“蔣”字剛吐出來,白瑾瑜便發(fā)了聲冷笑,說:“海關(guān)副總長的位置是不低,不過你也太小看我白家,還不至于要去借他的勢!
白齊昌的本意,是料定了這三人間有點子瓜葛,自己只要透露點口風,點到為止,興許白瑾瑜出于心虛,也能破個小財封他的口。想不到對面是斷然的否認,聽那口氣,還有點不服氣又瞧不上眼的意思。
他便有些心急,說:“這放在從前,我大哥當然是最大的靠山了,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呀。我也理解,我大哥一走,剩下你們這一屋子女子,不抓緊一個男人相幫,那是很不容易的”
他兀自說得得意,以為自己料事如神,沒注意白瑾瑜早就放沉了臉色,冷冷地打斷他道:“白先生這一句話,可是把我和姓蔣的都踩在腳底下了,我原本只覺得你自己不成個樣子,瞧不起女人,現(xiàn)在才知道你連男人也瞧不起。告訴你,這里可不是你們犄角旮旯的鄉(xiāng)下,他蔣牧城要是能中‘美人計,也坐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這一段話,可把白齊昌諷刺了個徹底,那面色瞬間漲紅得豬肝一般,惱羞成怒地抽著氣道:“他不能中你的美人計?哈!架不住你們?nèi)硕鄤荼娧!你不行還能換你妹妹上,我看他對那個二小姐,是暈陶陶得很哩!嘖嘖,蔣先生,我看他不該姓蔣,倒該姓齊——”
話沒有說完,只聽一聲“砰”的巨響炸開在腳邊,下一秒,他整個人便醒神一般,哆嗦不止地癱坐到地板上。
原來白瑾瑜的一張臉已沉的滴水,再也聽不下去,拉開書桌的抽屜摸出一把小手槍,往白齊昌的腳邊開了一槍。
她的臉色瞧著只是冷,心里卻是氣得發(fā)狠了,故而那一槍開得尤其果斷,即便開過了一槍,胸脯依然劇烈地起伏著。不過看白齊昌爛泥似的軟在地上,半天也不見站起來,才終于有一種報了仇的痛快,心里憤怒的火焰也逐漸平息下來。
白齊昌癱在地上,這才體味到當初自己的爺爺能抱著一包銀元全須全尾地回來,那實在是不容易的!自己把要錢這一件事,也想得太簡單了!
他真怕白瑾瑜心氣不順,再給自己飛一顆子彈,也不敢站起來,似乎蜷坐在地上縮小自己,那也是一種保護。結(jié)結(jié)巴巴地發(fā)著抗議:“警、警察!叫警察!這是動用私刑,草菅人命哇!這、這還有王法嗎!”
“好!”白瑾瑜同樣高聲地回他,“警察總署李署長的車這會兒恐怕還沒開遠呢,我這就叫人給他攔回來,光是你那些憑空捏造的污蔑,就能先把你關(guān)上四天!對了,再給他看看這些——”
說著,伸手拉開另一邊的抽屜,摸出幾份文件似的東西拍在桌上。
人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白齊昌顯然不在此列。他先是把叫囂咽了回去,心虛地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是什么,隨即瞥到桌面上那把手槍,又后怕地縮了回來。
白瑾瑜諷刺地哂笑一聲,干脆念給他聽:“白先生先前說我威風,您也是不遑多讓啊。原來你在衛(wèi)生局掛名了一個差事,不光每月領(lǐng)百來塊錢的薪金,還貪墨過政府撥給當?shù)刂行W校買紗布紅藥水的一筆款子,足足有三千塊之多,一分也不給學校留。白先生這么貪,也不怕一口吃成個胖子。”
白齊昌漲紅的臉色一下又變得刷白,抖著嘴唇,半晌才哀叫著辯解:“不、不是,那不是我”
白瑾瑜氣定神閑地一笑,伸手止住他的話,說:“自然了,要抹平那么大一筆賬,必定是不少人沆瀣一氣的結(jié)果。只是別人不露富呀,不像白先生財大氣粗,隔天就去金器行買了一個金鐲子并兩枚金戒子,緊跟著又鉆進香衫巷子玩到了半夜,這不顯得可疑嗎?哦,連你買東西的收據(jù),我可都搜羅到了。”
接著道,“也別覺得你如今被革了職,就萬事大吉了,那不能夠。要是我把這一件事揭發(fā)出去,不說你要把贓款盡數(shù)補回,你這個人,也免不了被丟進監(jiān)獄里反省反省——我也勸勸你,別想著找那些和你一起貪錢的上級幫忙了,有你這個替罪羊被丟出來,你說他們是高興?還是著急?”
那簡直不必去想,有一個頂缸的,還不得絞盡了腦汁把罪名一股腦地往他身上推?
白齊昌這才見識到什么叫“能耐”。他常年住在小地方上,那里的“能耐”,不過是比別人有錢一點,有權(quán)一點,買人家恭敬你奉承你,或是仗著衛(wèi)生局里那點門路,拿人家的工作或店面檢查做要挾。如今想想,實在是鄉(xiāng)下人不堪入目的小把戲。
不像白瑾瑜,不過一晚上的工夫,自己去過哪里做過什么,竟都能被挖個一清二楚,這才算是手眼通天的“能耐”哇!
這世上,只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偏偏白齊昌偷偷借著白齊盛的勢,已然做了許久抖起來的“人物”了,家財也算存了一些,哪里能再落回到一窮二白,再加鋃鐺入獄的慘境?!
他自作聰明地和白瑾瑜撕破了臉,等對方拿出這一件把柄,他反倒認慫了,硬是討好地笑了兩聲,求饒道:“大侄女,何至于此呀?我也不過是想問一句我大哥的遺產(chǎn),既然他不顧念我,你也實在不愿意,那、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呀”
白瑾瑜冷哼了一聲,當即反駁道:“什么他不顧念你,我不愿意,可別說得這樣委屈。我還是那一句話,我爸爸和你沒半點關(guān)系,所以他的錢,你也是一分別想拿到!”
說著,她從書桌后頭踱出來,倒把剛才那一份文件丟給白齊昌,道:“這材料我要了兩份,一份就送給白先生,叫白先生也看看,有沒有什么地方遺漏差錯,至于另一份么——”白瑾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這個就有個毛病,一聽見那些閑言碎語的就煩,一煩了就愛亂翻東西,不要哪一天被我翻出來,我就忍不住往上報了呢?”
這是什么意思,白齊昌當然聽得明白,當下表示出決心:“是是是!絕不會!絕不會!”
白瑾瑜狀似滿意地彎了彎嘴角,居高臨下地問:“白先生怎么還坐在地上?地上多涼,還是白先生就喜歡涼?”
在白齊昌抖抖索索爬起來的瞬間,她的嘴角便放了下去,一秒鐘也不愿意多敷衍似的,親自扭開了書房的門把手,沖外頭喊了一句:“來人!送客!”
想不到一扭開門,看見的卻是靠在走廊墻壁上的白瑾瓔,似乎特意等在外頭似的,聽見她喊送客,便站直了說:“我來送。”
白齊昌哪里還有進書房前的威風,此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一邊,聽見這位二小姐提出送他,真有些驚疑不定。直到跟著她走了半路,也不見她有什么發(fā)難,這才敢偷看她一眼。
那張漂亮臉蛋上還帶著些病容,全然不同于白瑾瑜的凜然,透著十足的溫馴柔弱。尤其那平順略淡的眉毛與微微向下的眼角,瞧著活像一朵與世無爭的睡臉。
下一刻,這睡蓮就扭過頭對自己道:“聽說白先生是從濟南特意過來參加喪禮的,真有心了!
白齊昌嚇了一跳,見她說話很客氣,這才按著驚慌亂跳的心臟,拿出十成十服軟的姿態(tài),試圖對這位二小姐訴訴苦,道:“哪里,哪里。只是咱們這位大小姐,脾氣實在太壞了呀!我一句話說的她不順心,就敢拔了手槍對著我射!唉,虧得我和你們爸爸血脈相連,是你們親叔叔哩——”
他原想博一點同情,想不到這位二小姐擰了擰眉頭,說的卻是:“白先生別亂說,我父親哪里來的兄弟?我也從沒見過你,是或不是,全憑你先生一張嘴罷了,你說是我父親的兄弟,怎么證明?”
白齊昌愣了一愣,正是這當口,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白公館的大門。白瑾瓔沖旁邊的聽差點頭示意,那聽差便打開了大門,等著他們出去。
白瑾瓔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白齊昌下意識便邁出了門口。回頭再想分辨幾句,卻聽這二小姐慢悠悠地說了最后一句,“可別說什么血緣關(guān)系這樣讓人發(fā)笑的話了。白先生不都知道嗎?我爸爸可是只剩下一盒骨灰了!
第22章 第 22 章 那不是在獻殷情,是在撬……
這一天的晚飯, 當然是各管各靜靜地吃了,何況喪禮結(jié)束后仍有不少收尾的工作,未必就能找到白瑾瑜的人。
白瑾瓔在房間里喝了兩碗熱粥, 再配一碟涼菜, 就算把一頓晚飯草草地對付過去了, 隨后便起身去找白瑾瑜。在攆走了白齊昌之后她又出了趟門, 算一算時間, 再望一眼窗外擦黑的天色,心想她總該回來了。
對面的臥室門緊閉著,不見什么動靜,白瑾瓔便計劃去書房找一找她, 不料也沒有人, 接著往樓下走, 倒在一樓的小客廳外聽見說話聲。走進去一瞧,白瑾瑜坐在沙發(fā)上, 蔣牧城則站在不遠處, 身上還穿著外衣, 像是才回來的樣子。
大概是自己來之前, 白瑾瑜正說了些道謝的話,蔣牧城對白瑾瓔點了點頭, 接著說:“不必謝, 憑家父和白伯父的關(guān)系, 幫再多忙都是應當?shù)!?br />
說話間, 手上已經(jīng)提了剛剛送上來的熱茶,另倒了一杯送到白瑾瓔的手里。
這一點獻殷情的小伎倆,放在從前,白瑾瑜并不會過多計較, 何況白瑾瓔本來也是大病初愈,他這樣周到地關(guān)照她,自己看著興許還覺得挺舒心。偏偏趕在這樣的時候,白齊昌那一通諷刺話還扒在耳朵邊沒散呢,這個舉動便無端讓人覺得刺眼。
白瑾瑜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得發(fā)疼,滿腦子的神經(jīng),像給小孩子的兩只手沒輕沒重地拉扯個沒完似的,自己怎么揉也不見好。
本來么,蔣牧城和白瑾瓔的事,就是爸爸默許的,可如今外頭要看她白家的笑話呀!她怎么能允許?
爸爸走后,自己便形同于一家之主了,設若喪禮不過多久,瑾瓔就和這姓蔣的走到了一起,叫別人怎么想自己?說她白瑾瑜為了攀權(quán)附貴,把妹妹賣出去了嗎?這是她決不能忍受之一。
另一點,其實要歸罪于單方面斷開聯(lián)系的柳世新。他做出這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tài),白瑾瑜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這一段關(guān)系是非斷絕不可了。柳世新既沒有擔當,亦不念舊情,由這一件事情,還不足以窺見一二嗎?如有大禍臨頭,這樣的人,是一萬分靠不住的。
爸爸是永遠地走了,那不必去說;柳世新這一位愛人,也終究走到了分別的時刻;此外白家落敗,生意上勢必受到影響,名門小姐之間也勢必有人奚落,已經(jīng)落入了這人生的低谷,怎堪再忍受蔣牧城把瑾瓔哄走?
故而這小小一個端茶遞水的動作,落在此刻白瑾瑜的眼中,那不是在獻殷情,是在撬她的保險箱,在剜她的肉哇!
那一邊,蔣牧城并沒注意到白瑾瑜明顯冷淡下來的臉色,他瞧著白瑾瓔把溫熱的茶水用兩手捧著,抿著的嘴唇終于透出一點血色,垂首靜靜站在這里,心里便升起許多憐惜。
輕聲道:“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都可以說。我知道你們姐妹幾個心里一定不好受,呆在公館里,也難免觸景傷情,或者你們想去安靜點的湖邊山上住幾天,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我也可以代為安排住處。又或者——”
還沒有等他下一個或者出來,白瑾瑜便冷淡地打斷了,“不必再或者了。爸爸雖走了,存款房產(chǎn),到底還留了一些,這里不缺錢也不缺住,用不著你眼巴巴地來幫這些不必要的忙!
這句話里,實在帶著十足的火藥味。蔣牧城瞬間皺起眉頭,已經(jīng)是很不痛快的神色,但硬生生憋著口氣,沒有把火發(fā)出來,說:“我知道你心煩,不和你計較。但白瑾瑜,想想清楚你該不該沖我發(fā)脾氣!
怎么不該?怎么不該?瞧瞧這寬宏大量的語氣,活像自己多么無私似的!
白瑾瑜像是被點了引線的炮仗,那火氣直往腦頂上沖,當下冷笑著問道:“是呀,是我不應該,要是我們想去山上,敢問住處是哪里?你們蔣家在香山上的宅子嗎?那兒倒是既安靜又寬敞,真是多謝你了!
下一刻,那嘴角下沉的口中便溢出一聲冷哼,罵道:“蔣牧城,你安的是什么心思?誰不知道那產(chǎn)業(yè)姓蔣,你讓人家怎么說我們?人家會說:白總長一走,白家四個大活人,居然眼巴巴的要靠蔣家來養(yǎng)呢!還有更齷齪更難聽的,說你蔣某人興許要改——”
剩下那半句頂厲害的,硬是給人捂住了嘴,咽回了嗓子里。
白瑾瓔在邊上聽著,早就是膽戰(zhàn)心驚了,自己姐姐那張嘴太厲害,平時家里就沒有人說的過她。再去看蔣牧城的臉色,那更是山雨欲來似的陰沉,白瑾瓔嚇得手上一抖,杯子杯蓋發(fā)出“當啷”一聲,趕忙放回到桌上,沖過去捂了白瑾瑜的嘴。
一面小心翼翼地打著圓場:“姐姐趕緊去休息吧,你都累得說胡話了。我、我以前趕稿時也這樣,想的東西太多,便覺得腦子不夠用,說話也前言不搭后語”
一面又去偷看蔣牧城的臉色,看他似乎面色稍霽,趕緊道,“蔣二哥也是,這幾天跟著我們忙前忙后,快回家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我、我送你!”
說罷,趕忙引著蔣牧城往外走。直到走出了小客廳,把兩人徹底地拉開了,想來他們也不能沖回去再打上一架之后,那陣緊張才算過去。
白瑾瓔自認最木訥了,拿這兩個厲害又固執(zhí)的人沒有辦法,只能兩頭勸,在和蔣牧城并肩往公館大門走時小聲道:“瑾瑜不是那個意思,你幫了這么多忙,她心里都記著的,你千萬別計較!
蔣牧城聞言停住腳步,漆黑的眸子自上而下地落到她身上。白瑾瓔被這直來直去又久久不收回的視線看得不大自在,剛想往后退一步,倒聽見蔣牧城沉沉地嘆出一口氣,說:“我也沒有那個意思!
他指的是白瑾瑜方才說出口和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荒唐言論,白瑾瓔知道,可一想到興許真有這種損壞名譽的流言出現(xiàn),還是嫌惡地擰了擰眉頭,不想多提似的,飛快地點了點頭。
蔣牧城應了一聲,接著說:“白瑾瑜是牛脾氣,隨她怎樣去想吧。但要是你也這樣想,我——”
“沒有沒有,怎么會!”白瑾瓔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否認,蔣牧城在喪禮期間做的種種,已然是很難得的雪中送炭了,自己怎能寒了他的心?只是太過心急,下意識就想去拉他的胳膊,就像平日里拉瑾瑜的那樣,手伸到一半才覺得不妥,著急忙慌地收回,窘迫地背到身后。
蔣牧城的目光盯著她伸出又縮回的手,眼底忽明忽滅,到底沒有說什么。
出了公館大門,前頭便是一片草坪花園的陳設,中央立著一座小天使的噴泉。如今是夏季時節(jié),晚上雖有一點風,大體還是暖和的,不然,蔣牧城也不會讓白瑾瓔跟著送到門外。
分別之前,蔣牧城還是又叮囑了一遍:“我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什么要幫忙的地方,只管和我說!
白瑾瓔望了他一眼,思忖似的,又退開幾步,抬頭望了望佇立在身后的靜謐的白公館洋樓,幽幽地說:“我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真要說有”她遲疑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大概,要是我們決定搬地方,我那幾箱子書,有許多精裝典籍,有的還是專門收來的孤本,我是很舍不得賣的,我想,總也不至于到要賣的地步,可放在哪里卻是個問題!
對于她說的搬家,蔣牧城并沒有多問,只是無聲地提了提嘴角,說:“這是小事,我一定幫你保管好!
白瑾瓔小聲地應了一句,還是抬頭望著雪白的洋樓,她的眼睛里閃閃爍爍的,實在有一種依依不舍的哀情,在夜里看來格外明顯。
蔣牧城很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說點什么,便跟著一起抬頭,沒有看洋樓,倒看見掛在夜幕上的一彎白月亮。柔聲道:“你看,天上的月亮眼下是缺的,可總有圓滿的一日,人生長久,萬事萬物都是不一定的!
白瑾瓔也看見了,皎白的清輝把那一片夜空照得格外明亮些,只是無論如何那月亮是缺的,便勾起人無端的悲涼,說:“它大概會有圓上的一天,可我現(xiàn)在看著,只覺得像閃著寒光的鐮刀,看的人心里很不好受”
話是這樣說,可含淚的目光卻遲遲地沒有收回。
蔣牧城沉默了一瞬,懊惱自己不該提起這個話頭似的,緩緩道:“那就不要看了,我送你進屋去吧。”
白瑾瓔猛眨了幾下眼睛,等淚意消退了,才硬是擠出一點笑容,故作輕松道:“我剛送你出來,你又要送我進去嗎?送來送去,有什么意思?”
蔣牧城便也無聲地笑了一笑,說:“我看著你進屋,我的車就停在這附近,一開就可以走!
白瑾瑜這才朝他揮了揮手,回到屋內(nèi),卻透過門縫偷偷地往外看,見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真的轉(zhuǎn)身往洋車的方向走了,才把大門掩上。她裝了點心事,正想找白瑾瑜商量一下呢,想不到一走到臥房門口,對面的房門便被人打開了。
白瑾瑜已然換好了睡袍,朝她招了招手,說:“來我屋里,我有事想和你談呢!
第23章 第 23 章 那么我們倆,總歸可以不……
白瑾瓔朝她走過去, 忍不住為蔣牧城抱了一句不平:“姐姐剛才不該那么說的,蔣二哥忙前忙后,有哪里做錯了呢?”
白瑾瑜似乎是應了一聲, 這就算是順著這個臺階下來了, 說:“我也是忙得心煩, 你心疼他辛苦, 我哪里不是一樣辛苦呢?就別說我了吧?”抓了白瑾瓔的手, 把她往自己房間里拉,“我是真的有要緊事和你商量,進來吧。”
白瑾瓔進了房間,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圓桌子上放了好幾個盒子, 里頭要么放著地契, 要么裝著銀行的存折本子。邊上是一把算盤和拔了筆帽的鋼筆, 白紙上已密密麻麻地記了好幾頁數(shù)字,想必白瑾瑜已伏案忙活好一會兒了。
白瑾瓔把那幾頁紙拿在手上, 只看了一眼, 心里就突突地一跳, 問:“這是做什么?把資產(chǎn)賬目列得這么清楚, 難道咱們也要走到分開這一地步嗎?”
她的口吻無疑帶著急迫,白瑾瑜聽了倒松了一口氣似的, 微笑道:“你會這樣問, 就說明全無單過的意思, 這我很欣慰。只是家里有多少財產(chǎn), 正可以趁此機會盤點清楚,也好提早做萬全的準備。瑾瓔,我問你,你外公那邊怎么說呢?不想接你過去嗎?”
白瑾瓔在圓桌邊坐下, 兩手托著下巴道:“外公老早致仕去了國外,現(xiàn)在讓我去國外嗎?那不能夠呀。今天喪禮,我表兄和表嫂也來了,倒是提了一句讓我搬去和他們住。但是你想,他們的小孩剛滿三歲,正是需要人關(guān)注上心的時候,我過去了,對他們而言是個負擔不說,硬要我融入他們的小家庭,我自己也覺得怪不自在!
白瑾瑜點了點頭,道:“那么我們倆,總歸可以不分開。至于老三,她有親媽在身邊,我是做不了她的主的。”
白瑾瓔沉吟了一會兒,也說:“是呀,陳姨太未必愿意和我們繼續(xù)住在一起,她要是提出帶著女兒一道走,難道咱們還能攔著她嗎?”
談到這里,兩人無不是沉默,還是白瑾瑜先聳了聳肩,把那無解的煩惱拋在一邊,說:“算了,根本也不必我們?nèi)ゲ傩模杏H生母親在呢,還能不把她照顧好嗎?對了,關(guān)于這宅子,你怎么想呢?我的意思,還是認為搬出去的好。”
白瑾瓔當即贊同道:“是,我也想過這一件事:這一處公館實在太大,要養(yǎng)護好它,打掃的傭人,花匠園丁,司機門房,那就不能缺少。如今爸爸走了,經(jīng)濟來源上,近乎就砍去了一半,沒有必要非把錢浪費在住大房子上!
“對,對!卑阻と滩蛔〉馗胶,“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不光這樣,搬家之后,家里的女傭人,我也想換掉的。你看看從前公館里的日子,多么清閑,已然把傭人養(yǎng)得懶散了,往往做一件事,還要你三催四催,這就不在少數(shù)!
嘆了口氣接著道:“也是我從前總往外跑,不愛管家里的事,可要是搬去別處,用的人少了,一個人要做的活勢必就多,居住的環(huán)境呢,那肯定是不如現(xiàn)在的。俗話說由奢入儉難,和先前的日子一對比,傭人心里生怨氣,不好好工作不說,主人家看著也心煩。倒不如推翻重來,如今一個手腳勤快的傭人的薪水,比家里那些只少不多的。”
白瑾瓔用力點了點頭,像是在這悲痛的氣氛中,總算有一件事能令人生出一點對未來的期盼似的,說:“就是這樣辦!”
白瑾瑜伸手蓋上了桌上的存折盒子,手指在盒蓋上輪流著敲過去,她的臉上雖也帶著微笑,卻幽幽地說道:“這件事,我們之間是說定了,可你瞧著吧,要說服那位姨太太,可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她猜的一點不錯,隔天,當陳姨太把兩張大致的財產(chǎn)分配清單拿到手里的時候,當即就叫喚起來:“這、這不公平!別的不說,光是地產(chǎn)一項,怎么我們母女倆就頂少?就只有兩間宅子?!好哇!老爺一走,你就要把我們孤兒寡母往死了欺壓呀!”
白瑾瑜硬是忍著沒有給她一個白眼,耐著性子解釋道:“你覺得自己分的少,那好,我一筆筆給你算!
“先是房產(chǎn)一項,瑾瓔名下的最多,但那都是她母親帶來的嫁妝,當然都留給親生的女兒。唉,我母親去世得早,自然什么也沒留下,所以連我也是沒有的。陳姨太,別人家的嫁妝,你不會想要分一點走吧?”
見陳姨太的臉色慢慢漲紅起來,笑了一聲,“當然了,要是你來我白家時帶了什么私產(chǎn),也是一樣的,依舊歸你自己所有!
陳芳藻噎了一噎,回想她來白家時,除了一箱衣裳和三個月大的肚子,簡直可說是兩手空空。那些半新不舊的衣服,也早在第二年就被她扔了個干凈。
見她暫時無話可說,白瑾瑜接著道,“至于我名下的那些店面,哪一間不是我用自己的本金掙來的?老實告訴你吧,爸爸對銀錢是不大上心的,你們那間大點的宅子,還是我管賬之后給家里買下的,算是一筆產(chǎn)業(yè)上的投資!
這意思,她們?nèi)缃衲芊值眠@一大一小兩座宅子,高低還得給她白瑾瑜道聲謝。
陳姨太抓著那幾頁細目不放,一雙眼睛一目十行地轉(zhuǎn)著,誓要從中再抓出一點漏洞似的。
存款那一項,她和瑾琪倒是得的最多,可她又不知足了:她們好歹是兩個人吶!于是口中不住地發(fā)著凄苦又幽怨的演說:“你們都是大學畢業(yè)的人了,倒是輕松,可憐我們瑾琪還是上學的年紀呀!不光沒有入賬,處處都是需要用錢的地方,這可叫我怎么好!哎呦!”
被她念叨著的白瑾琪本人坐在一邊,這時候,倒顯出一些從沒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十七八歲女孩應有的驚惶來。一雙蒙著水氣的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母親,知道此間正有一場重大的爭執(zhí),自己卻不敢貿(mào)然開口,只能忍著眼淚,把嘴唇倔強地緊閉著。
白瑾瓔多少不忍心,也未免陳芳藻再說出什么胡話來氣著白瑾瑜,干脆自己先開口道:“爸爸在的時候,薪金豐厚自然不必說,另有許多公司借他軍務總長的面子,都會送他干股,每年凈拿分紅。他一走,那些股份當然也就收回了,故而剩下的除了幾處房產(chǎn),就是這些存款了!
“眼下不過是姑且一分,叫彼此心里有個底。姨太太,要是你情愿和瑾琪一道生活,那就是拿走這么多了;要是往后還是我們四人同住,也就不必對此糾結(jié)!
她的口吻很柔和,倒是可以起到調(diào)解的作用,至少陳芳藻不叫喚了。
她把一塊綢手帕在手指上纏來繞去,防備似的瞟了對面的白瑾瑜一眼,又抓了白瑾琪的胳膊往自己這邊拉,嘟囔說:“人多了,住著也不便橫豎,我們娘兒倆是不分開的”
白瑾瓔聽懂了,笑容里多少透著些無力,說:“存款要按四個人來均分,那不能夠,放在哪里也沒有這樣的分法?紤]到瑾琪還在讀書,她大學四年的學費,我們也一并算進去了,所以留給她的存款格外多些。兩間宅子,或租或賣,都是一筆來源,此外,想必姨太太也有不少貴重首飾,那也算作你的私產(chǎn)。算來算去,不說過得多么奢華,實在也不必為銀錢發(fā)愁呀?”
可不是!對于一個姨太太而言,大廈傾塌后能分到一兩千塊錢已經(jīng)是不錯了,不要說還有宅子首飾。陳芳藻自己也知道這是沾了白瑾琪的光,畢竟白瑾琪可是正統(tǒng)的白家人!
是以,她更要像落水的人扒著浮木一般揪著白瑾琪不放了,好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
忽然,她腦筋一閃心頭一跳,想到什么似的跳起來道:“不對呀!老大,你的洋貨進口生意做得那么大,一分沒用家里的錢嗎?老爺可是給過你不少本錢的吧!這大筆的盈利又怎么算?這還是不公平,得重算!”
到此,白瑾瑜的耐心終于告罄,口中溢出一聲冷笑,道:“看不出來,陳姨太的胃口這么大。好啊,那就重算!
她把陳姨太丟到桌上的細目拿回手里,唰唰兩下撕了,一面說:“我手上的外貿(mào)生意,是我從無到有一點點做起來的,其中多少辛苦奔波,也不必我多說。不過也是,這世上誰愛受累呢?干脆我也兩手一甩地撂擔子好了。”
白瑾瑜甩開兩手,手上的細目碎片便紛紛揚揚掉了滿地,沖陳姨太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是現(xiàn)在不是賬期,開去國外的船也還沒回來,我這邊一叫停,順便把貿(mào)易公司也關(guān)張大吉,那些輪渡費、海關(guān)費、遣散費并店鋪租賃費,可都是要照價付清的!
“姨太太,不如算算你手上有多少錢,我們一起湊一湊?沒理由盈利你想占,損失卻不愿意擔呀?”
見陳芳藻的臉色一陣陣發(fā)白,顯然已經(jīng)在懊悔自己嘴皮子太快。
這一次,白瑾瑜卻不想再輕輕放過了,接著道:“你想坐收漁翁之利,行啊,還有一個法子,不如就拿錢入股好了。不過我也提醒你,爸爸人在其位時公司順風順水,往后的路未必就是那樣好走,弄得不巧,可是要蝕本的。不過投資生意就是這樣,哪兒有不擔風險的呢?姨太太,你怎么說?我立刻叫人擬一份入股協(xié)議!
陳姨太老早是慘白著一張臉坐回到椅子上,哆嗦著道:“我、我腦子糊涂了,不過是白說一句,白說一句。你是有本事的人,你的那些生意,我哪里懂呀”
那樣子,已然是不敢再把腦筋,動到白瑾瑜的頭上了。
第24章 第 24 章 你這個死小囡!我得罪她……
白瑾瑜輕哼一聲, 吁了口氣算是消氣,末了商議起最后的一項,簡略說了說想把公館保存起來, 只留一個園丁一個門房照看, 在座幾個則搬出去另住的打算。
經(jīng)過前頭幾輪交鋒, 陳姨太已經(jīng)不敢再擺出撒潑跋扈的姿態(tài)了, 但是為著實際到手的利益, 還是表示著反對的意見,小聲道:“既然是為了節(jié)流,那照剛才說的,或賣或租, 不光‘節(jié)流, 還能‘開源哩。何苦還要花錢雇兩個人照看”
白瑾瓔便解釋道:“住得起這樣大公館的人家, 何須去租別人的房子?自然是買下來?墒琴I下了,這白公館從此以后可就是別人的東西, 不再姓白了。”
她頓了一頓, 才接著道, “都說落葉歸根, 這座公館對于我們而言,總歸是類似于根的東西。既然經(jīng)濟情況遠沒有不堪到那個份上, 還是希望能保留下來, 往后, 也是一個可以相聚的場所。”
陳姨太敢怒不敢言地嘟囔了一句:“這年頭誰還時興這個呀, 在飯店包廂里聚一聚么好了,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銀來得實在”抬頭,見白瑾瑜并白瑾瓔兩個人都靜看著自己,知道她們倆主意已定, 自己是拗不過的,幽怨道,“你們既然都決定好了,再問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唉!”
白瑾瑜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們倆這么想不假,但也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如果確有道理,未必不能實行。既然陳姨太覺得沒意思,那就是不發(fā)表意見了,瑾琪,你怎么想呢?”
自從今天的家庭會議開始進行,白瑾琪就沒說過話,此刻白瑾瑜問她的意見,倒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陳芳藻老早捏緊了她的胳膊搖撼一下,那意思無疑是要她站在自己一邊。
可甭管她親媽在邊上掐得多用力,白瑾琪咬著嘴唇,最終覷著陳芳藻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細聲道:“我、我也不想賣”
陳芳藻的臉色果然是不好,聞言狠狠瞪了女兒一眼。白瑾琪膽怯地縮了一縮,眼淚蓄在眼眶里辯解道:“我從小就是在這里長大的,賣了,不就什么都沒有了么”實在有種可憐兮兮的舍不得。
既然三個姓白的都想要保留下公館,陳姨太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將這氣惱咽回到肚子里去。
家庭會議就此結(jié)束,陳姨太帶著一肚子的火氣,緊抱著裝了兩張地契與存折簿子的小盒子,一路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白瑾琪則像是縮著脖子的鵪鶉,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一進房間,還沒等當媽的埋怨幾句,女兒倒先開口了,細聲細氣地問道:“媽,咱們真的不和大姐姐她們一道住嗎?大姐姐管家那么多年,住在一起,也好彼此照應啊”
白瑾琪雖然有點怵白瑾瑜,但對于這個姐姐的本事,卻是很服氣的,尤其在她收拾了白齊昌之后,更是能從她身上汲取到許多安全感。
陳芳藻恨鐵不成鋼似的,伸著手指往她腦袋上戳了好幾下,數(shù)落道:“你傻呀!咱們已經(jīng)把她得罪死了,和她一起住,不必說,那一定還是她來掌家,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嗎?!”
白瑾琪擰著眉頭往后躲了躲,小聲反駁道:“我哪里得罪她了,平時吵吵架拌拌嘴,也不算得罪”
陳芳藻頓時豎著眉毛尖聲道:“你這個死小囡!我得罪她,不等于你也得罪她了嗎?難道咱們娘兒倆個還分開算賬嗎?我看還是分開住的好,自己管自己,至少比從前自由得多啦!”
白瑾琪便垂著腦袋,抿著嘴不吱聲。
在她這里,當然愿意和親媽一起住,只是驟然從四個人的團體分作兩個人的小家庭,便仿佛四柱的屋子被抽去兩根一般,心理上覺得很不牢靠。何況說一句實話,陳姨太是很懶散的一個人,未來的日子過成怎樣,那真要打一個問號。
白瑾琪此刻的心情真可謂百感交集。
一方面,對于這種懸在半空中的沒影子的未來感到茫然無措,心里直打鼓。另一方面,存折房產(chǎn)已然分配完畢,自己也要和母親搬出去住,這些已然都是確定好了的,這便如同一只腳已踩上了堅實的地面,另一只還懸蕩在虛空之上。
到底怕生生的,拉過陳姨太的胳膊道:“媽,我晚上來你房間睡吧,晚上公館里安靜得沒一點聲音,我害怕”
陳姨太看著女兒的大眼睛,水亮得蓄著眼淚似的,再大的火氣也不好往她身上發(fā)呀,心軟了一瞬,說:“唉,咱倆睡就咱倆睡吧,橫豎這白公館,咱們也住不了多少天了。”
當時是這樣說,只是人的想法,改變得是很快的。一到晚上,夜深人靜,心思就活絡起來,陳姨太便感到后悔了。
夜里,白瑾琪已經(jīng)躺進被窩里睡下了,陳姨太則開了一盞小臺燈,坐在梳妝臺前盤算存款和首飾。她在白家的日子雖寬裕,手上從沒有缺錢的時候,可那也是向家里賬房支錢,哪里體會過這大把實在的鈔票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覺?
她對錢不大有概念的,只覺得為了對這“大權(quán)在握”表示慶祝,先就要好好享受一番!番菜館,跳舞廳,還要比照著時裝畫報做一身新旗袍!然后么,最好還是回上海去。
她本來就是由上海來北京的,這一回去,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啦,若是趕巧碰上幾個舊相識,說不定還能對她們揚眉吐氣哩!再者,如今的上海真可說是摩登的大都市,是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自己本來就愛娛樂的,那不是正合適么?至于瑾琪,讓她退掉北京的大學就是了,難道上海沒有學校?
不過一想到瑾琪,陳芳藻又愣了,覺得計劃似乎不能行通。
白瑾瑜真能允許自己把白瑾琪帶去上海?
這個大小姐,做起事來雷厲風行,責任心和控制欲也是重的很。想想從前,她就勒令過自己不許去跳舞廳,更不許帶瑾琪去,不然是要不客氣的!老爺雖是過世了,可一筆寫不出兩個白字,她能容忍白瑾琪這個白家人流落在外,跟著自己這個當過舞女的媽?
陳姨太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倒是沒有當面地嘲諷過自己的出身,不過就平日里那趾高氣昂,不拿正眼看人的樣子,以為她陳芳藻看不出她打心底里瞧不上自己嗎?
只是她白瑾瑜本事大,還有這個伯伯那個嬸母的愿意相幫她,自己若留在北京,名義上是分開住了,結(jié)果不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她的掌控嗎?
若是硬要去上!愐烫乱庾R就想到了白瑾瑜對待白齊昌時的氣勢,上一秒微笑,下一秒就能拍桌,身后兩個衛(wèi)兵站得板板直,把槍桿子擺弄得咔噠咔噠響,心里忍不住覺得膽寒。
她做事情多么狠心絕情哇!要是自己違逆她的意思,指不定那槍桿子,下一次就要抵到我頭上來哩!
這樣一來,念頭便拐進了一個岔道,越想越覺得帶著白瑾琪,自己是很受約束的。再一想,多一個人,須得管她吃飯讀書添衣,豈不是銀錢上也大大受到了限制?干脆不要帶她,一樣是姓白的,白瑾瑜還真能丟下她這個小妹妹不管么
正想得入神,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動靜,陳芳藻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把打開的首飾盒子“啪”得闔上,裝作收拾桌面的樣子,同時扭頭往后看。
原來是白瑾琪半夜迷糊著轉(zhuǎn)醒,伸在被窩外的胳膊往旁邊一摸,卻沒摸到人,瞇縫著眼睛小聲問:“媽,你還沒睡啊”
陳芳藻當即道:“馬上就睡了。”心里卻老大后悔,怎么就答應了女兒睡到自己的房間來!現(xiàn)在不要說卷鋪蓋逃跑了,自己就是在床上翻個身,這個小囡都要知道的,哪里瞞得過她!
但是下一秒,手指尖碰到了桌上一個小瓶子,陳芳藻一個激靈,又覺得未必就走不脫。
她吁了口氣,語調(diào)溫和地問:“睡不著?是不是口渴了?媽媽給你倒杯水喝。”聽見白瑾琪小聲地“嗯”了一聲,便捏著那藥瓶子,往房間角落放了保溫水瓶的矮柜走去。
那藥瓶里裝的是安定片,從前陳姨太頭疼睡不著的時候吃過一陣子,后來不吃了,放在梳妝臺上也就忘了。偏偏這時候摸到,可不正是瞌睡了有人給遞枕頭嗎?
陳姨太從暖水瓶里倒了杯燙水,格外當心地擰開了瓶蓋,其間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把里頭的藥片倒到手心上時,才發(fā)現(xiàn)剩下的都是整片了。
從前自己睡不著時,只吃半片就行,可現(xiàn)在,上哪兒再去找把小刀把藥片切一半?當下生出一陣懊惱,恨不得抬腳往地板上剁。然轉(zhuǎn)念又想,不過就差半片的劑量,要什么緊,人家鬧自殺,那得吃下足足一瓶呢!報紙上不還報道過,就是吃了一整瓶,也未必死得成呢!
心里一狠,便把整片的安定都扔進了茶杯。
見白色的藥片在熱水里慢慢化開,陳姨太往杯口吹著涼氣,道:“你等等,房間里只要熱水,還有點燙哩!
第25章 第 25 章 她是卷了錢自己跑路,完……
這一夜, 白瑾琪睡得格外的沉,竟連一個夢也沒做;秀遍g只覺得有人不斷地搖晃自己,忍著困倦睜開眼睛, 才發(fā)現(xiàn)是神色略顯焦急的虞媽, 一見她醒了就問:“三小姐, 知道姨太太哪兒去了嗎?”
白瑾琪心里一跳, 伸手往旁邊的被子上摸, 哪里還有人的影子?又去看墻上的掛壁鐘,才知道原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鐘了。
白瑾琪知道自己睡晚了,陳姨太勢必比自己起得早,心里縱然有些不安, 還是遲疑著道:“她不在家里嗎?不要是出門去了吧, 她平時不也常常出去逛公園看電影的嗎?”
虞媽嘆了口氣, 還是帶著憂慮的臉色,道:“當真是這樣嗎?我在外頭敲了半天的門也沒有人應, 就自己進來了。姨太太不在房間里, 并且你瞧, 她往日放在梳妝臺上的幾個首飾盒子, 也都不見了!
白瑾琪照她說的,扭頭去看梳妝臺。
她對陳芳藻屋子里的陳設向來不怎么留心, 只覺得臺面上的絨面盒子擺得稀稀拉拉的, 確實不該這樣少, 并且, 陳姨太每天要用的外國擦臉霜和香粉,竟然也沒看見。
這實在是個不好的預兆,只覺得腦子里有一口大鐘被狠狠撞了兩下,竟生出一陣暈眩。
白瑾琪猛地掀開被子, 手腳并用地爬下床,先就撲向了正對著大床的梳妝臺。臺面上都是些不值錢的瓶瓶罐罐,她拉開抽屜,抽屜里也只剩幾個用來裝項鏈的大首飾盒,至此,白瑾琪的心已經(jīng)沉了一半,再把盒子打開一看,里頭果然是空空如也,那一整顆心,也就石頭一般全然地沉底了。
白瑾琪急吸了一口氣,含著兩汪眼淚又去開衣柜的門,里頭倒是滿滿當當?shù)貟熘律,可她伸手翻了一翻,很快便發(fā)現(xiàn)陳芳藻平常最喜歡的和最貴重的幾件同樣是不翼而飛。
這下還有什么不明了的?她是卷了錢自己跑路,完全把自己給拋下了呀!
白瑾琪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哇的痛哭起來。
虞媽站在一邊,看也看明白了,當下讓小丫鬟叫來了白瑾瑜,好一起商量個對策。
白瑾瑜是帶著白瑾瓔一起來的,她本來計劃著今天先去看看要搬去的新居,正在出門的檔口上被叫了過來,看見這架勢,先就問老三道:“陳姨太先前沒和你表露出要走的意思嗎?你們昨晚上談了什么沒有?”
不料白瑾琪一味地只是哭,漲紅著臉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心里固然是傷心極了,自己的親媽活活把自己拋棄了,世上哪兒還有比這更甚的背叛?更不要說她一股腦卷走了所有錢款,自己現(xiàn)在就是個身無分文的可憐蟲,要是大姐姐狠心一點,就是把自己掃地出門,道理也不在她這里哇!
是以白瑾琪不說話,除了出于傷心,更是出于害怕。生怕自己說錯哪一句,兩個姐姐就真的不要自己了,那她可怎么活呢?
白瑾瑜被她嗚嗚哭得腦仁疼,知道從她那里是問不出什么來了,便叫來了門房先生。門房先生倒記得很清楚,說:“陳姨太今天老清老早,天兒還蒙蒙亮的時候就出門去哩!”
白瑾瑜擰著眉頭,問:“那么早,你沒有問幾句嗎?還有,她帶了箱子沒有?”
門房先生當即道:“是呀!正是因為她提了個皮箱子,我就問了一句。陳姨太說什么,如今家里不比從前了,她有幾件不常用的首飾擺件,想去洋貨行賣掉,還有件毛皮大衣,也想去東早市問問價格。我想東早市開得是很早,也就沒再多問了!
見幾個小姐都是沉著臉不說話,還以為是自己活做得不細致,又怯怯地追加道:“我看那箱子不小,還問陳姨太要不要用車哩。但陳姨太說不必勞動司機,還能省幾個油錢,自己招一輛人力車就行。我也不好多話呀。”
白瑾瑜點了點頭,讓門房下去了,扭過頭狠狠嘆出一口氣。
白瑾琪哭得累了,此刻軟倒在沙發(fā)上,靠在虞媽的懷里小聲抽泣。聽見白瑾瑜嘆氣,立時像是失去庇護的鵪鶉似的,抖了一下。
在白瑾瑜問話的時候,白瑾瓔將屋子里用來存放東西的抽屜櫥柜重新又檢察了一遍,同樣是嘆息一聲,說:“地契存折和首飾都沒了,不必說,她一定是直奔車站,趕早班的火車跑了。只是她會去哪里?唉,不管去哪里,這都過了四五個鐘頭,我們哪里還追得上?”
白瑾瑜發(fā)了一聲冷笑,道:“除了上海,她還能去哪里?她不正是由上海來的嗎?”
她抱了手臂,擲地有聲道,“依我看,不必費事。干脆去警察廳報一個案,再在報紙上登一則攜款逃跑的尋人啟事,讓警察拿著相片子一間一間旅館去問,她總不能前腳一到上海,后腳就置辦房產(chǎn)吧?”
說罷,朝白瑾琪一招手,“好了,別哭了。換身衣服,跟我去一趟警察廳!
白瑾琪本來睜著一雙淚眼,惶惶地將她望著,聞言鼻尖一紅,又嗚嗚地哭出聲來,搖著頭直往后縮。
去警察廳報案,這多么難堪!何況她該怎么說?陳芳藻只是個姨太太,姨太太卷走家里的錢,那便與小偷無異,自己這個小偷的女兒,又要被人怎么編排呢?
光是這樣一想,便覺得滅頂之災頃刻就要臨門,急得忙用求救的目光去看白瑾瓔。
好在白瑾瓔同樣心存疑慮,說:“登報我倒是同意,可是去警察廳報案,怎么報呢?誰也不能一口咬定陳姨太就去了上海呀。不如先去問一問火車站的票務?不過現(xiàn)在正是學生放暑假的末尾,帶了孩子去外省的回來,來北京游玩的人回去,即便是清早,來來往往的人也太多了,未必就能記住陳姨太的樣貌!
白瑾瑜思忖了片刻,忽而扭頭問白瑾琪道:“老三你說,要不要找?你要是想找,我掘地三尺,總能把陳姨太給你找出來。”
白瑾琪怔了一怔,頓時一股悲涼油然而生。
找到找不到,自己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這還能改變嗎?找到了又怎么樣?真叫警察廳的人來捉走她嗎?她一定會這樣說:好哇!你這個沒情沒意的小東西,我拼著命生下你照顧你,到頭來你就這樣對自己的娘!
白瑾琪真不曉得再見了面,自己該以怎樣的面目對她。憎恨她嗎?這十七年的朝夕相處,總不是白過的。敬愛她嗎?心里扎了根刺,哪兒有這么容易拔掉?
到最后,竟只剩下灰心喪氣,心想,干脆再也不要見了吧!不要知道她在哪兒,也就不必看到她的態(tài)度,聽到她的自白,沒有蓋棺定論,還能騙騙自己,興許她心里也在后悔呢?
于是在淌了一臉的眼淚后,竟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頭。
白瑾瑜擰著眉頭,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說:“你可想好了,存折簿子捏在她手上,用錢取錢,我們是一概不知道,也管不了的。真要這樣,你那一份錢,可就拿不回來了!”
白瑾琪頓時被捉住了痛腳似的,小臉糾結(jié)地皺到一起,腫得核桃似的眼睛里又盈上一波眼淚?杉幢闳绱耍是僵直了脖子咬著唇,沒有要推翻前言的意思。
白瑾瑜正感到頭疼呢,那邊一個小丫鬟跑了過來,說是有找瑾瑜小姐的電話,請小姐去接一接。
橫豎白瑾琪遲疑不定,讓她自己靜一靜也好。白瑾瑜撫著額角先去了電話間,到了才知道對面已經(jīng)掛斷了,守著電話機的梅香說:“是一位姓柳的先生打來的,說想約小姐中午在華新路的艾琳咖啡館見,還說不見不散哩。”
是柳世新。
他總算是露面了,自己也是時候該見一見他了。
白瑾瑜定了定神,恍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竟是很平靜的。但她知道,這是經(jīng)歷了驚濤駭浪之后的平靜,和從前早已是不一樣了。
她望了眼掛鐘,此刻正是將近中午的時刻,而自己為著看新居,也已經(jīng)換好了外出的衣服,似乎冥冥之中的一切準備,就是等著去做這一件事了。
白瑾瑜讓梅香叫來了虞媽,問了問白瑾琪的情況。
虞媽道:“現(xiàn)在倒是不哭了,我出來的時候,二小姐正帶著她去洗臉呢。唉,這一次,瑾琪小姐真是夠可憐了,誰也想不到這個陳芳藻會把事情做得這樣絕呀!”她說著,覷了一眼白瑾瑜的臉色,“大小姐,現(xiàn)在怎么辦呢?我想,總不至于真的撇下三小姐不管吧?”
白瑾瑜點了點頭,沒有作答,而是吩咐道:“我臨時有件急事,現(xiàn)在非走一趟不可。你和瑾瓔說一聲,讓她先去看房子吧,等我辦完了事,在那里和她匯合!
虞媽應了一聲,卻并不走開,眼含希冀地看著她,似乎是在等她的下一句。
白瑾瑜繃著的肩膀忽的放松了,苦笑著嘆了一聲,道:“還能怎么辦?我總不能學她親媽那樣狠心,真讓她睡到馬路牙子上。好了,再和瑾瓔多說一句,看看新房子有沒有留給老三的房間,要是沒有,我們就再看別的。”
虞媽立刻答應了一聲,那離開的腳步,顯然要比來時輕快多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我真慶幸沒有領(lǐng)了你去見……
華新路上的艾琳咖啡館, 白瑾瑜曾和柳世新來過一次,并且在那里引發(fā)一場辯論。
辯論當然不是有意而為之,不過是話趕話聊到那里罷了。當時, 柳世新突發(fā)感慨道:“想一想結(jié)婚以后的生活, 丈夫在早晨出門上班, 妻子帶著兩個打扮得整潔體面的孩子去公園里玩耍曬太陽, 回家路上買一籃子新鮮蔬菜, 以便先生一回家就能吃上熱乎乎的燉菜,那真算得上幸福哩!
自己當時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并不以為然,似乎是說了, “如果這位妻子平素的愛好就是曬曬太陽煮煮飯, 那倒是不壞。不過我看來么, 先生太太一道上班,不要有小孩子, 下班后一起約在飯店里放松地吃飯, 談一談工作上的趣事, 不也很好嗎?”
柳世新臉上的神態(tài)便有一點古怪, 盡管他很快又笑了起來,道:“我剛才說的這種情況, 不過是普世對于幸福的一種理解罷了!
白瑾瑜無所謂地笑了一笑, 說:“大概是普世對于幸福的一種期望吧。不信你算一算, 要有臨近公園的一所房子, 供養(yǎng)兩個小孩,既然妻子要帶著孩子逛公園,想必是沒有在工作的,除此而外, 總要有一個料理家務的老媽子,這樣一筆花銷可不低,先生們可得加一把勁兒了。”
聽她這樣說,柳世新就嘆了一口氣道:“瑾瑜,何必我說什么你都要駁回來呢?這一筆花銷再高,總難不倒你我!
白瑾瑜心道,這哪里是錢的問題,而是兩人對幸福一詞的看法就不大相同。這世上未必沒有不耐煩小孩的女子,也未必沒有不愛工作的女子,怎么一進到婚姻的殿堂,就都要做個“普世”的賢妻良母了呢?
這不是為了反駁柳世新,單單只為了闡述自己的看法,僅此而已。
何況柳世新那一聲嘆息,其用意不同樣也是為了堵住自己的話嗎?
白瑾瑜頓時大感無趣,也沒了談興,只聳著肩膀說了一句,“那么,希望那位妻子本身就有不菲的身家吧,不然,等哪一天丈夫想要離婚了,再想要哭,可就來不及了!
那時的情境大約是這樣,如今仔細想一想,他們會走到今日分道揚鑣的一步,未必沒有提前的預兆。
走進艾琳咖啡館的時候,柳世新已然在靠窗的位置就座了,看見白瑾瑜在自己對面坐下,很激動地坐正了身體,伸手握了她的手問道:“可算見到你了,你近來怎么樣?”
話剛出口,又懊惱地苦笑了一下,“唉,我真問了個傻問題,你一定很不好過的,我看你清減了許多。”
白瑾瑜本來也是瘦了點,今天穿的又是一身黑色的素面旗袍,便加倍顯得人纖細輕盈。反觀柳世新,精神俊美不變,細看他的臉頰與下頜輪廓,與印象中的樣子兩相比較,反倒發(fā)現(xiàn)他較從前長了肉。
白瑾瑜不說話,只拿一種揶揄的微笑打量著他,這其中的諷刺之意,也就足夠人明白了。
柳世新的臉上浮起一片窘色,咬緊了腮幫子隱忍著,好似白瑾瑜意味不明的諷笑刺痛了他,叫他受了屈辱。
片刻后,終于沉痛地開口道:“這段日子我沒有聯(lián)系你,想必你是恨透了我?赡悴恢溃沂潜患依锶藝栏竦乜刂破饋砹搜剑〔灰f不能出門,連電話機,都有老媽子時刻地把守著,我每日不過被關(guān)在屋子里吃飯睡覺,睡也睡不大好,瑾瑜,見不到你,我心焦極了!”
在做這一番真情流露的同時,交握著的手一用力,將白瑾瑜的手拉向自己這一邊。
接著道,“你父親是軍務部的總長,他一去世,大概牽涉到許多政治上的黨派糾紛,我父母的意思,那是萬分兇險的,是以絕不讓我去淌這趟渾水。他們的想法自然太過夸張,可態(tài)度那樣堅決,我這個做兒子的,真能往死里來反抗嗎?唉,瑾瑜,我真對你不住,可看在他們是拳拳一片關(guān)愛我的份兒上,請你別往心里去!
說話的同時,那一對深邃多情的眼眸含著希冀,一瞬不瞬地將白瑾瑜望著。
這一刻,白瑾瑜真有些想要發(fā)笑:這是生怕得不到諒解,一上來就搬出一個“孝”字壓在她頭上啊。
只是,她也算是為他傷過心掉過淚了,要是再想不明白,也實在太過愚昧。
白瑾瑜無可無不可地提了提嘴角,說:“人都會想著趨利避害,這沒有什么。我那么多的朋友,也不是每一個都來參加葬禮。你要真來了,我固然感念你;你不來,我也很體諒!
柳世新的臉色一白,急道:“怎么又說到朋友了呢?我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你拿朋友來比我嗎?”
白瑾瑜的目光放冷,嘴角又掛上那一種揶揄的笑,說:“比一比又何妨?你的作為,哪里比朋友更好呢?”看著對面的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混在一起,成了一種羞惱窘迫的醬色,白瑾瑜竟生出了和上回一般無二的心情,覺得沒趣極了。
她不愿再多廢話,直白道:“我這一次來,無非也想談一談我們的關(guān)系。由你剛才的話來看,你父母連電話也不許你打給我一個,可見他們對我是極力反對的,你要做一個孝順父母的好兒子,這我也贊成。那結(jié)果,無非就是犧牲我們的戀愛了,雖然遺憾,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說著,剛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想不到對面的人握得更緊了,直把她的手握得發(fā)疼。
柳世新滿臉痛苦不舍的神色,本能地不愿放她離開,低喊著:“不成!不成!未必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呀,讓我和母親好好說一說——”
柳世新固然是白瑾瑜自己挑選的男友,相貌英俊脾氣佳,可越是交往得長久,越發(fā)覺出他身上一個要命的缺點來。做事情總是猶豫不決,瞻前顧后,明知道處處受掣肘,還想著要找兩全之法。
白瑾瑜是干脆利落的性格,更受不了這樣的拖泥帶水黏黏糊糊。
反問道:“哪里來的轉(zhuǎn)圜?要是這轉(zhuǎn)圜要用不痛快做代價,那也大可不必。唉,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猜得到你母親的態(tài)度,她必然是和你說,我沒了父親這個最大的倚仗,家世是大不如前了,不許你上趕著娶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是不是?要是她動作快一點,興許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相親的對手方了吧?”
果然,對面柳世新的面皮一紅,想必是讓她說中了。
在柳世新那一邊,事實也確實是如此。柳太太今早還在他耳朵邊念叨過:“還好你先前沒去見她那個父親,真是阿彌陀佛!好了,你看看她現(xiàn)在有什么?沒了那個總長爸爸,誰還拿她當一回事?”下一秒,那聲音又放柔了,“再瞧瞧我兒子這好相貌、好本領(lǐng),要我說,配真總長的女兒那都是綽綽有余,她那個假的,甭管怎么巴結(jié)你,都要趕緊丟開手,聽見沒有?總之,你要和她結(jié)婚,我是絕不同意的!”
今時今日,白瑾瑜的家世確實是不比從前了,這一點柳世新同意。只是他心里還是愛戀不舍的,畢竟除開身家不談,她到底是個極富魅力的美人!
另外一點,從前的白瑾瑜矜貴高傲得像是白天鵝一般,往往是由他來哄著讓著;如今身份倒轉(zhuǎn),他真想見一見她會如何的放下身段遷就他呢。和父母僵持至今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至于主意,他倒是想了一個,此刻堆著笑臉看向白瑾瑜道:“母親雖然反對我們,但到底受限于老一輩的思想,這正是我們可利用之處呀。我們現(xiàn)在登記結(jié)婚,當然不能成功,可要是你懷孕了呢?還能讓孩子沒有媽媽嗎?瑾瑜,我知道這有些委屈你,可你一向是自由灑脫的人,不在意人言的,就算是為了我——”
在他說到“老一輩”時,白瑾瑜便隱隱猜到他想說什么,默默皺起了眉頭。
果不其然,越聽到后頭越是氣憤,那一聲忍了許久的冷笑,終于還是從口中溢出,冷聲打斷道:“自由灑脫可不是蠢!柳世新,你干脆地說一句分手,我還佩服你坦誠,好過拿這么個主意來惡心我!”
由那憤怒之下生出的一股力量,硬是將雙手從柳世新的手里掙脫開來。
柳世新想錯了,白瑾瑜依舊是高抬著頸項的白天鵝,橫眉冷對道:“為你居然說得出這一番混賬話,我對你幾年的感情,全數(shù)拋開了都不覺得可惜!呵!難怪老話都說,什么樣的娘教養(yǎng)出什么樣的兒子,我果然還是年輕,怎么沒早看出來,你和你母親根本也是一丘之貉!”
又說,“你做出這一副痛苦抗爭的樣子,把自己感動壞了吧?可惜,我要是受你一分的感動,我父親就是托夢都要來把我罵醒!我如今最慶幸的就是沒有領(lǐng)了你去見他,不然,我真是一輩子愧對他!”
白瑾瑜從沒在外人面前流露過這樣激動的情緒,如今這彈匣子似的一頓教訓,連帶著迎面逼來的這一股氣勢,直把柳世新給震懾住了。臉上半是被揭露了居心的惱羞成怒,半是明白彼此之間再無轉(zhuǎn)圜之可能的懊悔錯愕。
啞口無言,像吃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敗仗。
另一邊,白瑾瑜抿了一口咖啡,倒把情緒緩了過來。
在此之前,她是早已下定了分手的決心,是以柳世新的話雖然氣人,回頭一想,倒覺得慶幸,恨不得為自己擊節(jié)鼓掌!這真叫長痛不如短痛,好在斷念得早,要不然,不要說脾氣性格,就連人格自尊,都要給人家踩平了!
為這一通罵,心口的郁氣徹底地掃蕩一空,白瑾瑜舉著瓷杯子往前一送,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露一個微笑,道:“密斯脫柳,你和令堂,都是志向高遠的人,我沒有別的話,只祝你們心愿成真了。”
說罷,揚著手喚來服務員,給自己那一杯咖啡會了賬,柳世新幾次低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理會,徑自推開了咖啡館的玻璃大門。
店外頭空氣一新,太陽暖融融地懸著,樹葉在微風里輕輕地搖動,像極了在和她道“恭喜”。白瑾瑜深吸一口氣,仿佛自己丟開了愛情這個包袱,整個人便輕了十倍不止。隨手招來街面上一輛人力車,腳下輕松地一蹬,人已坐到了軟面的座椅上。
白瑾瑜的心跳微快,在這一跳一坐之間,久違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與希望似的,情不自禁地放出一個微笑:“走,咱們?nèi)ゴ徽谅罚 ?br />
第27章 第 27 章 最終的新居,就定在了椿……
最終的新居, 就定在了椿樟路36號一棟三層的小樓。
搬家的那一天是禮拜四,蔣牧城因為公干不能過來,便從公館撥了幾個聽差相幫搬送行李。新住所已提前叫人打掃過, 等行李搬得差不多了, 白瑾瑜便帶了兩個妹妹慢悠悠地坐車過去。
車窗外, 街邊的樹木店面一溜兒地往后退, 原本應該是很適意的風景, 白瑾琪卻難掩尷尬別扭,兩手不停地揉著蓋在腿上的紗裙子。
想一想,她如今的處境很難堪哩!陳芳藻帶著她那一份財產(chǎn)跑了,等同于她現(xiàn)在就是身無分文, 靠兩個姐姐接濟著過活的小可憐蟲, 不拘這汽車要把她帶去哪里, 心里多少有一種寄人籬下之感。
事后仔細一想,沒有錢真是萬萬不行, 可不去警察廳不報案的傻話已經(jīng)對白瑾瑜說出口了, 當時信誓旦旦的, 如今要她反悔, 面子上多么過不去!只能可憐兮兮地求了求白瑾瓔,還是請她在報紙上刊登一則尋人啟事。
滿世界去找一個決心要跑的人, 那真如同大海撈針, 也只好先從上海的報紙開始登起。照白瑾瑜的話, 那是陳芳藻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了, 只是前前后后登了也有近一周的時間,始終沒有人來聯(lián)系,興許她確實就沒有回去上海呢?
唉,這“寄人籬下”的日子, 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白瑾琪失落地耷拉著肩膀,偷偷瞧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白瑾瑜,見她百無聊賴地將目光投向窗外,也瞧不大出是個什么心情。
只是形式比人強,這可是眼下自己最大的靠山了。白瑾琪活到這么大,還真沒學過怎么討好人,扭捏著嘟了嘟嘴,沒話找話似的,問:“大姐姐,咱們住的地方叫椿樟路,是因為種了許多椿樹樟樹嗎?”
白瑾瑜扭頭瞅了她一眼,對于她這莫名其妙的一問,大概也是一頭霧水,很快又把頭扭了回去,冷淡道:“我哪兒看得出,又不學植物學!
她沒意識到自己給了旁邊的小可憐蟲一個軟釘子碰,白瑾琪卻已然縮了回去,受驚的鵪鶉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緊挨著車門坐著。還是坐在副手座的白瑾瓔聽見對話徒然中斷了,光剩下一片詭異的沉默,忙不迭地扭過頭打著圓場道:“是不是椿樹樟樹倒不知道,不過那里樹木確實不少,看著是很舒服的!辈潘惆堰@一陣尷尬敷衍過去。
好在距離椿樟路并不遠了,汽車又開了近一刻鐘,往右手邊拐進去,就能看見一小片三層樓式樣的建筑群。
這片居民區(qū)鬧中取靜,沿街走上十來分鐘就是熱鬧的商店區(qū),地理位置很不壞,三層高的小樓房又很寬敞,是以住在這里的大多也是家境寬裕的體面人。又或者是由房東掛出租賃廣告,把樓梯區(qū)域單獨隔開,按樓層分開租給就近工作的單身職員或小家庭。
原本白公館的聽差女傭人大多都遣散了,但虞媽是把她們?nèi)齻帶大的老人了,是一定要留下的。此外又新雇了一個叫阿苗的丫鬟負責洗衣灑掃,一個姓吳的老媽子負責買菜燒飯,這就是全部的人員了。
虞媽跟著搬場的聽差們先一步到了新家,汽車一在門口停下,她人就迎了出來,幫著拿幾個隨身攜帶的裝貴重物件的小箱子。
白瑾琪本來小尾巴似的跟在兩個姐姐身后,大概是見到了熟悉的虞媽,腳下踏上了實打?qū)嵉哪镜匕,又加上一樓廚房隱約傳來咕嘟咕嘟熱水燒開的聲響,顯得一切都富于日常生活的氣氛。她便漸漸放松下來,用好奇的目光四處打量著。
三層樓的房子,因為廚房和電話間都在一樓,故而一樓的兩間房間,一間給虞媽,一間給吳媽和阿苗住最為合適,跑腿進出都很方便。
二樓除了居中的小客廳外,另有一間盥洗室和三間房間。兩間是臥房,另一間因為略小一些,只能用作書房或雜物間。三樓則是一間自帶盥洗室的臥房、洗衣房和很寬敞的露臺。別的住戶也有把露臺四面封頂,當做普通房間來用的,不過白瑾瑜從前對這一處房產(chǎn)也疏于打理,之前看房時覺得房間夠用,留著露臺晾曬衣服倒也適合,就沒有再做改動。
只是三間房間怎么住,又成了一個問題。
照白瑾瑜的意思,當然是她和瑾瓔住二樓,像當初在白公館的時候,她們的房間就是正對門的,再把那間小的改成書房,那就再完美不過。至于白瑾琪,就把她趕去三樓,自由自在的沒人管束,還不夠她瘋玩的嗎?
可惜白瑾琪并不這么覺得,嘟著嘴小聲地爭取道:“我、我閑不住,跑出跑進得多,三樓那么高,多么累人啊。而且我腳步聲又重,到時候踩得樓梯咚咚響,你們又要嫌我吵了”
這當然是原因之一,另一個沒有說出來的是,本來兩個姐姐的關(guān)系就更好,要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搬去了三樓一個人住,真有種被她們倆齊齊丟開手的“發(fā)配邊疆”之感。
是故無論如何,自己還是在兩個姐姐之間摻和一腳為好,多少博取一點存在感,好叫自己不會被忘諸腦后。
白瑾琪可憐兮兮地低著腦袋,知道自己這樣拆散人家的做法不地道,也不敢抬頭看兩人的臉色。
最后,還是白瑾瓔讓了一步:“好吧,那就我住三樓。我腳步輕,也愿意呆在屋子里,除了上班下班,大概也不常跑動!庇职矒崴频睦死赃叺陌阻,用玩笑的口氣勸道,“你的工作雖然需要在外跑動,但呆在家里辦公的時候也不少呀,還是我住樓上的好。瑾琪那種風風火火的性子,著急起來橫沖直撞的,是有點鬧人。”
那邊白瑾琪還在傷春悲秋呢,心想沒幾天就是開學了,她記得陳姨太拿走的錢里,是含著自己四年的學費的,也不知道大姐姐還會不會讓自己繼續(xù)上學。她從前對讀書深惡痛絕,現(xiàn)在倒盼望著能讀書了
正想著,就聽白瑾瑜輕輕嘖了一聲,對自己發(fā)話道:“既然房間都分好了,怎么還不去收拾東西?不是馬上就要開學了嗎?書包課本都整理好了嗎?”這不光是同意她住在二樓,也是示意她可以繼續(xù)上學了呀!
白瑾琪總算感到一陣久違的振奮,一連應了好幾聲,忙不迭地去搬自己的東西。
搬家事忙,于是中午便只簡單下了頓餃子,不必費事,也能討個“平安如意交好運”的彩頭。
飯桌上,白瑾琪依舊保持著謹小慎微,賣乖討巧地聽兩個姐姐的閑談。話題圍繞著白瑾瓔前幾天剛說的,在首都第三中學找了份洋文老師工作的事。
白瑾瑜對此是有點微詞的,說:“你不是一直想去外交部門做翻譯員嗎?你是京師大學英文專業(yè)畢業(yè)生里的第一名,憑你的專業(yè)成績,未必不能進呀,何必去當什么洋文老師?要是為了錢,那大可不必,中學老師的薪水才幾個錢,你手上的房產(chǎn)收一收租金,也有它好幾倍了!
白瑾瓔抿著嘴唇,道:“當然不是為了錢。你不曉得,外交部里人才濟濟,不要說首席的翻譯官,就是普通的翻譯員,也絕不會是剛畢業(yè)的年輕人,要么有多年的留洋經(jīng)歷,要么辦過講座或出過著作!
正說到一半,聽見外頭一陣敲門聲,虞媽搶先站起來道:“你們繼續(xù)吃,我去看看!鞭D(zhuǎn)身往玄關(guān)處走。
白瑾瓔這才接著道,“正好我大學的教授推薦了一個機會,讓我協(xié)助翻譯一部外文名著,盡管是協(xié)助,名字一樣可以上扉頁的,這就給外交部的招聘增加許多籌碼了。翻譯占不了全部時間,正巧中學的洋文課也不多,順便積攢一點教學的經(jīng)驗,又額外有一份收入,不也很好嗎?”
白瑾瑜一邊細嚼慢咽一邊聽著,見白瑾瓔很有自己的計劃,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反倒是白瑾琪一副悵悵然的樣子,把瓷勺子含了一半在嘴里,心想:連二姐姐都開始自己掙錢了,家里就剩她一個人不事生產(chǎn),可怎么辦呢,她還只是個學生呀。
這時候,虞媽重新走進餐廳,招呼阿苗拿了一包沒下鍋的生餃子,出去后再回來時,手上則多了一個點心盒子。
白瑾瑜問來的是誰,笑答道:“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哩,說是姓余,看見咱們這一棟搬了新住戶進來,就過來拜訪拜訪,打個招呼。倒是挺白凈精神的一個小伙子。”
虞媽本來也就吃得差不多了,徑自端了湯碗去廚房收拾,白瑾琪舀著碗里的餃子湯,也覺得沒趣,便借口要預先看看功課,跑回房間去了。
等她一走,白瑾瓔便使著眼色,剛要小聲說點什么,白瑾瑜默契十足,先就壓著聲音道:“我曉得,以后在老三面前別提房產(chǎn)財產(chǎn)的,最好連錢也少提,免得她想起她那個狠心的媽,是不是?你剛才在桌子底下踢我那一下,我就知道了。”
白瑾瓔笑著點了點頭,忽而想起點什么,又勸道:“還有你,平時給小費大手大腳的習慣,也要改改了!
這里有許多生意上的門道,要是在頂高檔的飯店,不給足小費,人家是會看你不起的。繁瑣的很,倒不必全講給白瑾瓔聽,惹她憂慮。
白瑾瑜只是笑了一笑,說:“我有數(shù)。”
而在二樓的房間里,白瑾琪憂愁地伏在床鋪上,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著開學的日子快一點到來。至少在學校里還能見著錢瑞芝,她們從前是多么無話不談呀,不像她如今在家里,連話也不太敢多說。
要是錢瑞芝知道了自己的境遇,一定是能感同身受的吧?唉,這多少也能給自己一點安慰了。
第28章 第 28 章 瞧,落毛的鳳凰來了!
住在椿樟街33號的余白在大京報社上班, 他本名余佰,是個上海人,來北京當上報社記者后, 三不五時地用余白這個筆名在別家雜志發(fā)表幾篇戲評影評, 久而久之, 覺得這個名字既文雅, 又富有一種國學的美感, 干脆就改叫余白了。
如他這般的,就是很典型的租房住的單身職員了。
椿樟街33號的房東同樣住在這里,三口之家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便把一樓單獨僻開租賃出去, 也好多賺一份租金。
余白剛來北京那會兒, 機緣巧合租到這一塊寶地, 又知道房東倆夫妻有個念寄宿學校的孩子,還暗自想入非非了一陣。他自認是個時髦有見識的男青年, 也有份體面工作, 設若這孩子是一位千金, 豈不是和他相配得很?啊呀, 那到時候還分什么你我,直接將隔斷取消, 一家人住在這大房子里, 那不是美哉?
等到某一個周末才知道, 原來自己摩拳擦掌等著見的不是位千金, 而是位皮得很的少爺,這美夢自然就給戳破了。
不過余白這人八面玲瓏,講話又中聽,平日里請他搬個東西寄個信, 他也很樂意幫忙,故而和房東一家相處得倒不壞,這就長久地住了下去。
而一周前的禮拜四顯然不是個尋常日子,余白那天正好輪休,一清早就聽見樓下響起了洋車的引擎聲。這地方開洋車的人家不算少,他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往窗外一瞥,好家伙,這氣派锃亮的大車可就停在正對門呢!
他抱著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心態(tài),當天就去問候了一番,那戶人家的太太倒很客氣,還回了一包餃子,讓他美美享用了一頓晚飯。
余白消息靈通,對隔壁的新住戶又抱著關(guān)注,一通打聽下來,發(fā)現(xiàn)新鄰居姓白,家里竟有三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哩!他當下伸手理了理頭發(fā),覺得太長了顯得邋遢,還去理發(fā)廳剃短了一些。
往回走的路上,心靈便似那蝴蝶一般翩飛起來,腦海里也是浮想聯(lián)翩。
可恨的是,新鄰居的作息叫人摸不透,也不知在沒在上班,橫豎自己出門或回家的時候,竟一次也沒碰上過!沒過幾天,這熱情的勁頭又消退了下去。
這一天,余白和往常一樣對著鏡子梳頭,他的一叢劉海又給睡得亂翹,得用手沾了水壓一壓,再抹一點定型膏才好。
完了百無聊賴地踏出門,正想著經(jīng)過早點攤子時,是吃個燒餅好還是油條好呢,眼睛無意間一抬,整個人都是精神一振——對面那戶人家,正有個漂亮小姐出門來呢!
余白給施了定身咒似的,不錯眼地一通打量。只見那小姐穿了上藍下黑一套的制服,顯然還是個學生,若還是讀書的年紀,那就是最小的三小姐了。
再看那一頭烏黑秀發(fā)在腦后梳了兩條辮子,轉(zhuǎn)過頭時,大眼睛像沁著水的黑葡萄似的,格外精靈動人,和這圓潤的桃心臉正是相得益彰,實在也是個小美人呀!
余白激動壞了,整了整領(lǐng)口上去就很親切地道了聲早。那三小姐起先有些吃驚,對自己打量了一眼,想不到隨后就露出個甜蜜的微笑來,回了句你先生早后,輕快地跑遠了。
啊呀,啊呀!這一瞬間,真像是被愛神射中了金箭,認為這愛情的春天,可算是到來了呀!
白瑾琪可沒有想給人帶去什么愛情的春天,不過是終于等到了開學,總算可以和同伴訴一訴心里的愁苦,怎能不覺得輕松暢快呢?出門時恰巧撞上鄰居對她招呼,人家既然挺友善,那她也回個笑臉罷了。
開學的第一堂課,是全體新生都要參與的開學儀式,在清江大學的大禮堂進行。
白瑾琪摸索著自己搭了電車,她往常車接車送慣了,對于電車的站點時刻表那一套很不熟悉,哪怕提早了十分鐘出門,到禮堂時還是有些晚了。好在大課也還未正式開始,她在后排隨意挑了個座位,這倒方便了她往前打量,想找一找錢瑞云坐在哪兒。
她自己是教育系的,據(jù)她之前的詢問,錢瑞云似乎是學財會,也不知道教室相距遠不遠,平時一道上的公共課多不多。
想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及惱人的一點:那個同她頗不對付的程巧書,好巧不巧也進了教育系,不光同校,還是同系!真是孽緣!
白瑾琪不大痛快地皺了皺鼻子,只是下一秒,那表情便不自然地凝在了臉上,同時雀躍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看見錢瑞云了,就坐在離她五排座位遠的右前方,頭上還戴著她送的禮物,一個精巧的蕾絲花緞面蝴蝶結(jié),倒是很適合開學典禮這樣的隆重場合。
可她旁邊坐著的人,不是程巧書是誰?這還不是最緊要的,緊要的是,錢瑞云正和程巧書正有說有笑呢!
白瑾琪坐在后排看得真切,嚴格說來,倒像是錢瑞云笑臉相迎得更多,程巧書則是一臉矜持的神態(tài),只時不時看向錢瑞云,勾起一點冷淡的微笑,活像是高位者偶有興致的“賞臉”哩!
一時間,白瑾琪連校長的講話都聽不到了,只覺得兩耳嗡嗡作響,胸口似有一把憤怒的火在燒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憤怒。氣錢瑞云舍下自己“轉(zhuǎn)投”程巧書?可心里又生出為好友開脫的念頭:雖說錢瑞云背地里瞧程巧書不起,可好歹是中學時的同班同學,總比別個不認識的人強吧?興許她是沒有找見自己,又是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才暫且先找個老相識說說話呢?
她當然也氣程巧書:什么嘛,擺出這一幅高高在上的樣子,也不知有什么好得意的!
隨后念頭又是一轉(zhuǎn):設若錢瑞云真是在和程巧書示好,正好叫她吃吃苦頭,看看她那目中無人的傲慢樣子,哪一個受得了她?比較過了才知道,還是我待她更好,料想最遲午休之前,她總該來找我了!
開學儀式就在這些閃爍不斷的念頭之間過去了。
禮拜一的上午都是公共課,幾個班級混在一個大教室里上課,白瑾琪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下意識地避開程巧書。她突然意識到,如今是不大一樣了,自己的父親去世了,而程巧書的父親反倒是升了一級,要是她們正面沖突上了,自己應當如何呢?
她突然失了底氣。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需要朋友的開解,可偏偏錢瑞云就是不來。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哪一個系,可白瑾琪在課間時頻頻地往教室門口望,一直到上午的課都結(jié)束了,也不見那一道身影出現(xiàn)。
白瑾琪心里像是扎了一根刺,擾得她心煩意亂。吃午飯時,她終于受不了了,把筷子重重地按在餐盤上,發(fā)狠地想:什么錢瑞云什么程巧書,不如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的好,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所謂正事,便是清江大學戲劇社團的招新,清江大學的戲劇社團每年都會排演劇目或是舞蹈節(jié)目,演得好的時候,還能登上首都劇院,作為公益表演為社會籌集善款呢!這在首都大學之間也是出名的,白瑾琪當初報選這里,也有這一層喜好在里頭。
戲劇社團名氣大,慕名而來的新生自然也多,招新面試就定在早上的大禮堂,也方便才藝展示時隨時上去表演一段。
白瑾琪對于進入戲劇社,可說是十拿九穩(wěn),填申請表時便有些小小的自得,心想:到底是學校招牌的社團,除去戲劇社,恐怕也沒有別的社團能借得動大禮堂了。
排在后頭的幾個女學生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窸窸窣窣咬著耳朵。一個說:“你說的社長是哪一個?到時候可要指給我看。”
另一個低低地笑了兩聲,“哪兒需要我指,等會兒進去了,最俊俏的那個,指定就是他!我聽一個學姐說,原先的社長正好是去年畢業(yè),畢業(yè)之前,指名要他做下一任的接班人哩!”
先前的女同學興奮道:“這樣器重他,想必除了長相,他的表演功力,也是極優(yōu)秀的了?他叫什么名字?”
答道:“叫做鄭家樹。唉,你不必急,瞧瞧這么長的隊伍,我看這次新生選拔至少得辦上兩天,總能叫你見著他的!眱扇擞谑怯职l(fā)出悶悶的一陣笑。
白瑾琪聽了,只覺得這倆人為了社長來參加選拔,想來也不是什么真才實學之輩,這一類人恐怕還不在少數(shù),自己更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她抱著滿當當?shù)男判,翩然走進了禮堂,一進去,就看見了已然落座的錢瑞云。
驟然看見好友的臉,白瑾琪根本來不及去回想早上膈應人的那一幕,正要沖她露一個笑臉,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又是坐在程巧書的旁邊。
那笑臉怔怔地僵冷下來,心道:同樣是在教育系,她曉得去找程巧書,不曉得來找我嗎?原來如此,虧我還在傻乎乎地等著她來,她這根本就是背叛我了呀!
與此同時,錢瑞云顯然也看見了白瑾琪,她緊接著的做派,真是白瑾琪想也想不到的——錢瑞云抬高眉梢瞥了她一眼,跟著湊近程巧書嘲笑了一句,“瞧,落毛的鳳凰來了!
她甚至沒有壓低聲音,分明就是故意要讓白瑾琪聽見,不光是她,周圍坐得近的學生,勢必也都聽見了。又因為白瑾琪久久地站著沒有坐下,有越來越多的女學生把目光投向這古怪僵持著的三個人,間或有人小聲地詢問議論,窸窸窣窣的聲音利箭一般刺向白瑾琪。
而程巧書微微抬高了下巴,如同真鳳凰一般輕蔑地勾著嘴角,哼笑道:“那叫什么鳳凰,落毛鳳凰不如雞,還不如一只野雞呢。”
霎時間,白瑾琪眼眶通紅,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錢瑞云和程巧書的蔑視并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都像是個巨大的、又越收越緊的繩網(wǎng),要把她圍困其中,當下那一刻,除了逃跑,白瑾琪別無應對之法。
她甚至連下午的課都逃了,咬著牙,一頭沖上了往家里開的電車。坐在車上,一想到錢瑞云的奚落,氣得手腳都在發(fā)抖,可硬是忍耐著沒在外頭哭鼻子。
回去椿樟街36號的路上,居然又讓她碰到了早上的鄰居。呵!也不知做的什么行當,大白天還在街區(qū)里到處亂竄,還敢觍著笑臉往自己眼前湊!
白瑾琪活像只炸了毛的貓,當即露出尖牙利齒罵道:“走開點!沒點眼力見兒嗎?!”
那人顯然被她的兇悍樣子嚇懵了,她也顧不上,扭頭沖到家門口“砰砰”地拍門,在虞媽開門之后又沖去了客廳。直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那股委屈才終于找到了宣泄之地似的,哇的大哭出聲。
第29章 第 29 章 你為了別人輕慢你而哭,……
話說這一天, 白瑾瑜恰巧沒有出門,留在家里盤賬。
才過午飯不多久,手上的算盤正是撥得劈啪作響呢, 忽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嚎啕的哭聲, 隔著書房的門板都清晰可聞。
白瑾瑜當下便覺得詫異, 心道:瑾瓔隔天就要去首都第三中學點卯, 今天特意去那一片走走, 應該不會那么早回來,瑾琪那個小丫頭也上學去了,還有誰會在家里大哭大鬧?阿苗嗎?等下了樓一察看,那個伏在沙發(fā)上嚎個不停的, 不是白瑾琪是誰?
虞媽站在沙發(fā)旁邊, 兩手交握著, 也是一臉苦惱地望著她,說:“這是怎么了呀?進了家門就是一個勁兒的哭, 問她怎么回事, 也不同我說!
白瑾瑜聽著她嚎哭, 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 真有些心煩。想:這個小煩人精,不給我找點事情就不消停。先前可憐兮兮地盼著要去上學, 替她交好了學費, 結(jié)果呢?半天課還沒有上滿, 又逃學回家來了!
只是看她哭得那么可憐, 又不能真的放開了教訓一通,白瑾瑜一手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直如按住自己瀕臨爆發(fā)的脾氣,狠狠吐出一口濁氣道:“這又怎么了, 小祖宗?今天早上不還高高興興地去學校的嗎?”
白瑾琪倒是搭理她了,聳動著肩膀,從靠墊里抬起一張浸滿了眼淚的小臉來,哭哭啼啼地打著噎道:“我再不去學校了錢瑞云、錢瑞云,她倒去了程巧書那一邊——我恨她!”
白瑾琪從前念中學時,嘴里顛來倒去也就那幾個名字,白瑾瑜對她那一堆小孩子的破事沒甚興趣,也聽得記住了,當下就和腦子里的人物對上了號,嗤笑一聲說:“那不是必然的嗎?我早同你說過,你那個叫錢瑞云的同學不過是個一起享樂的酒肉朋友,誰有錢有勢,她就哄著誰。”
她說話的口氣格外的輕描淡寫,倒顯得恨聲恨氣的白瑾琪小題大做似的。
白瑾琪直直地望著她,滿臉都寫著委屈:“我、我這樣待她!她倒好,幫著敵人來嘲笑我!”她倒抽了一口氣,兩串淚珠又滾了出來,“我還有什么臉面去學校我的臉面,都給她踩在腳底下了!”
說著,悲從中來一般,又捂著臉大哭起來。
白瑾瑜靜靜地瞅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在她旁邊坐下,勾著嘴角淡淡道:“你真想清楚了嗎?那個程巧書,如今不過嘲笑你家庭不如她,你一氣之下把學退了,她更要嘲笑你連學歷都不如她了。”
真是好戳心窩子的一句話,白瑾琪的哭聲當下拔高了一截,以示為自己叫屈。
白瑾瑜使了個眼色,示意虞媽去洗一條熱毛巾來,在虞媽走開后,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為了別人輕慢你而哭,也就是知道自己不該被輕慢,這就不錯。這樣趨炎附勢的朋友,要她做什么?告訴你吧,為了我們家里失勢,柳世新同樣地看輕我,我也同他一刀兩斷了!
白瑾琪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這可是差點要當她姐夫的人物啊,大姐姐居然和他分手了?!
再看白瑾瑜分外冷靜的一張臉,真有些不敢相信,一時間連哭也忘了,甕聲甕氣地問:“你、你真不難過嗎?”
白瑾瑜靠在沙發(fā)上一笑,竟難得生出了耐心,和她談起話來:“難過又怎么樣?因為你難過,他就放過你,轉(zhuǎn)而來愛護你嗎?你自己想一想,誰都知道待人始終如一是很可貴的,那么,她在轉(zhuǎn)變嘴臉之前,難道不知道這是對你的傷害嗎?她抱了傷害你的心,你還露出這副哭天搶地受傷害的樣子給她看,不正是宣告了她的成功嗎?這是親者痛,仇者快!
白瑾琪傻愣愣地聽著,像是在慢慢消化這話里頭的意思。
白瑾瑜看她一副呆樣子,忍不住拿話再刺她一下,“你真是沒心眼,姓錢的拿好聽的話哄著你,你就掉進蜜罐子,把她當知己了。如今栽個小跟頭也好,叫你知道什么樣的朋友不能交,什么樣的朋友掰干凈了也不必稀罕。狐貍尾巴露得早,好歹讓你知道提防,好過在更大的事情上刺你一刀!
白瑾琪不服氣地撇著嘴,但也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什么嘛,你當初不也是圖那姓柳的說話好聽順著你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白瑾瑜見她雖然悶聲不說話,到底也沒有再哭的意思,便覺得是將她說通了。正好,虞媽也拿來了擰好的熱毛巾,白瑾瑜便接過來,展開在手上替她擦臉。
白瑾琪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被熱毛巾熏著,剛吸了吸鼻子,便冒出一個小鼻涕泡,又噗的破開。
這下,連白瑾瑜都忍不住破功笑了出來,三兩下把她一張小臉囫圇擦了一遍,道:“行了,既然想明白了,該上學還是得去上學,知道嗎?至于人家說什么家境,也別去理會,你好歹是我白家的老三,要是覺得只能靠家境立身,也未免太看輕自己!
當天夜里,白瑾琪在被子里翻來滾去,愈發(fā)覺得大姐姐談起和姓柳的分開時,那云淡風輕又掛著冷笑的樣子,真是瀟灑痛快!她要是柳世新,可不得氣個半死?
再推人及己地想想自己,可不是一樣的嗎?程巧書越是要我氣急跳腳,我越是不能著了她的道,她打上門來,我不反抗,難道還做縮頭烏龜嗎?干脆大家拼一拼、斗一斗罷!至于錢瑞云,那是趨炎附勢的小人,自己打心眼里瞧不上她!
于是第二天去學校時,竟是格外的精神抖擻,這其中還帶著一點昂揚的斗志,在她大大方方走進大禮堂時,好幾個戲劇社的成員都忍不住扭過頭瞧她。
白瑾琪坐在等待面試的區(qū)域,往前排看,除了坐在第一排的幾個骨干成員,程巧書儼然也坐在第二排靠邊的位置,說明她已經(jīng)通過了昨天的面試,是戲劇社的一員了。而錢瑞云卻沒有陪在旁邊,那大約就是沒通過。
社里的普通成員又不參與打分,不必來看入社面試。白瑾琪猜想,程巧書會在這里,別是專程來看自己出丑的吧?要是自己不來,那更稱她心意了,指不定還要編排自己是特意避開她,不敢見“真佛”。
白瑾琪在心里冷哼著:太可笑了,她算什么“真佛”?
前頭的舞臺上,在經(jīng)過了三個朗誦一個歌唱后,終于念到了白瑾琪的名字,她坦然地上了臺,先就對著臺下燦然地一笑,報了自己的名字。
臺下第一排的一眾評審之中,數(shù)正中間坐著的俊秀男子最為亮眼,他手上拿一支鋼筆,不住地點著夾在木板上的名冊,微笑著問道:“白瑾琪同學,你有什么符合戲劇社的才藝呢?”
白瑾琪偏頭想了想,笑道:“我會的不少,鋼琴朗誦,跳舞唱歌,一時倒不知道展示什么好!
視線朝程巧書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她發(fā)了一聲冷笑,偏過頭翻了個白眼,很瞧不上的樣子。白瑾琪可不受她的影響,程巧書越是表現(xiàn)得不屑,她越是笑得甜美,就是要膈應死她。
那美男子思忖了片刻,似乎是覺得前頭表演朗誦和唱歌的太多,禮堂里又沒有鋼琴可供使用,便說:“那末,你就跳一段舞蹈吧!
白瑾琪也不怯場,當下就往后退開幾步留出空間,舒展著張開雙臂,舞動起來。
大概人真是各有長短,白瑾琪的功課不怎樣,在藝術(shù)舞蹈上,卻實在有幾分天賦,至少每個教過她跳舞的老師,對她就沒有不夸贊的。就比如現(xiàn)在,她也沒有說自己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沒有音樂來襯,卻能叫人看得明白,這是一只振翅欲飛的小天鵝。
白瑾琪小小的桃心臉渴望地高高抬起,背脊挺得很直,可揮動的雙臂連帶手腕卻極其柔軟,起初還帶著顫動,預示著這只天鵝的過分稚嫩與弱小。好幾次,她伸展著臂膀向上仰,眼看就要躍起,卻又徒然地落下,把觀眾們的心都捏緊了。
直到最后一次,她手臂的揮動更穩(wěn)更有力了,伴隨著腳下一個大跳,天鵝終于飛了起來!
白瑾琪在跳躍之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地,轉(zhuǎn)身面向前方行了個彎腰禮,那意思是她的表演結(jié)束了。
一下子,臺下不少人都鼓起掌來,坐在美男子旁邊的一位女同學(無疑也是骨干成員)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贊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總覺得,我們往年的劇目太注重臺詞,其實肢體的語言,也是戲劇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呀!白同學,你正是社里需要的人才!”
她成功加入戲劇社,無疑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br />
白瑾琪掛著甜滋滋的微笑道了聲謝,再去看第二排的程巧書:哈!剛剛還是一副倨傲的樣子呢,如今狠狠地咬著嘴唇,一雙瞪著她的眼睛能冒出火星似的,臉都給氣白了!似乎再也不能忍受看白瑾琪受追捧,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作勢要走。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轉(zhuǎn)移眾人的注意,可惜程巧書自己也是個新成員,沒人認識她,自然就沒人詢問挽留她,一時間竟僵立在原地。再沒事人似的坐下,她實在做不出,只好忿忿地跺一下腳,黯然退場。
白瑾琪的心里簡直要打起鼓來!
旗開得勝,今天可算是她這幾個月來,最暢快的一天了!
第30章 第 30 章 趕著去哪里?我跟著你開……
話分兩頭, 需要去學校報到的,除了白瑾琪,白瑾瓔也算一個。
她要就職的首都第三中學當然不能和她從小念的新西式學堂相提并論, 雖算不上頂尖, 但也絕不壞。如今許多中學都還不設有洋文課呢, 它能配備多名外文老師, 已然可以躋身“先進”之流了。據(jù)她所知, 只是因為教高年級的一名老師前不久因個人原因辭去了工作,才有她頂上空缺的機會。
白瑾瓔到達學校時,是由校長與另一位洋文老師親自接待的。
校長姓秦,是一位少見的女校長, 據(jù)說從前還在教會學校擔任過教務主任, 后經(jīng)由教育部調(diào)任至第三中學任正校長。秦女士五十多的年紀, 身形高瘦,神采卻很奕奕, 架著一副細邊的眼鏡, 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 很可以看出教會學校留下的那種嚴謹干練的影子。
旁邊的洋文老師姓繆, 也不失為一位俊秀洋氣的男子,只是神態(tài)里似乎總帶著一點倨傲,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在秦校長介紹過學校的大致情況與幾點重大校規(guī)后, 便由二人帶著白瑾瓔先去教師辦公室。路上, 秦女士略提了一句早前辭職的陳老師, 讓白瑾瓔先用她的座位,一旁的繆老師就酸溜溜地開口了。
“陳老師真夠瀟灑,甩下這片爛攤子不管,自己倒是找了個浙江老板, 嫁人享福去了!彼恍妓频钠擦似沧欤艾F(xiàn)在的老板,都開始推崇懂知識的女性了,她掛著個中學洋文老師的好招牌,也不想想學校培養(yǎng)她,也是費了很大勁兒的!
他轉(zhuǎn)頭看向白瑾瓔時,倒是露出很親和的笑臉,道:“所以白小姐能來,真是很救我們的急。而且我看白小姐是很有修養(yǎng)的樣子,絕不至于干出拿學校當跳板的事吧?”
白瑾瓔一時呆愣住了,覺得這繆老師說話不光陰陽怪氣,邏輯也有些古怪之處:我要結(jié)婚就結(jié)婚,怎么就是拿學校當跳板呢?反過來說,難道我來學校任教了,就不能夠結(jié)婚了嗎?不然就有利用學校頭銜之嫌疑?這是什么道理?
她從前總覺得,洋文學得好的人,受外國開放風氣之熏陶,心胸大多是很開闊的。見了眼前這一位,到底還是把這一想法給否定了,可見還是因人而異這話最有道理。
在她糾結(jié)著說不出話的幾秒鐘里,倒是走在前面的秦女士半開玩笑地接了一句:“照這樣說,小繆你怎么不跳一個?如今的社會,有錢有勢的女老板不少啊。你要是真能用好這‘跳板’,橫豎我不會說你丟一地爛攤子的。”
繆老師像給這話刺了一下,臉上不大服氣的樣子,可又不敢當面頂嘴,只好擠了個笑臉退讓一步:“秦校長哪里的話,我一個大男人,把自尊和責任看得很重呢,做不出這樣的事!
這大概算是個小小的敲打,把人送到教師辦公室后,秦校長便趕去開會了。
第一堂課早已經(jīng)開始,是以此時辦公室里的老師不多,大多上課去了?娎蠋熌檬种篙p輕敲著白瑾瓔的桌子,微笑著說:“白老師,我們兩個負責的是高年級的洋文課,統(tǒng)共六個班級一人一半,大概一天是兩到三節(jié)課的量。排課不多,不過事關(guān)升學考試,責任也是很重大的!
“還有么,”他沉吟一下,商量道,“剛才走過教學樓時想必你也看見了,班級是按編號一溜兒排的,要是同時教一班和六班,跑動起來就很麻煩。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就按教室位置來分,我教一二三,你教四五六,你看怎么樣?”
白瑾瓔初來乍到,當然不懂其中有什么彎彎繞,本著少和同事起沖突的心態(tài),便答應下來。
“好!好!”繆老師一連說了兩句好,可見心情之愉快,對白瑾瓔完全不吝笑容了,“白老師這么爽快,比從前的陳老師可好過太多了。大家同是負責高年級的同事,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來問我就是!
說著,往白瑾瓔正對面的座位上一坐,替她謄抄了一份四五六三個班級的課表。
下課鈴打過后,便是辦公室“輪班換血”的時刻,繆老師喜氣洋洋地拿著教案走了出去,應當是有課要上,白瑾瓔還沒有,便繼續(xù)留在辦公室里。不一會兒,一位三十多歲略顯敦實的男人擦著一頭的熱汗進來了,除了教案,他腋下還夾了兩塊木質(zhì)的三角板,想必是位數(shù)學老師了。
那人見辦公室來了新面孔,還是位年輕美麗的小姐,一下便猜到了是新任職的洋文老師,很熱情地過來打招呼。
白瑾瓔和他互通了姓名,知道這數(shù)學老師姓吳,在簡單講明了自己的情況后,吳老師當即拍著大腿“啊呀”了一聲,有一種眼看著別人傻乎乎上當受騙的扼腕,問:“小繆真是這樣分?他管一二三,你管四五六?”
白瑾瓔怔怔地點了點頭。
吳老師原本就沁著細汗的臉又給氣紅了,忿忿不平道:“他這是明擺著欺負你呀!你不知道,我們學校是按入學考試的成績分的班級哩,一班的學生成績最好,越往后越次之。你想,他把頭三個班級捏在手里,到底學生聰明好學呀,哪怕他教得差一點,考試成績總不會差的,這不都成他一個人的功勞了嗎?”
“他教洋文,本來不礙我什么事,不過小繆這個人,心眼子真是不少!眳抢蠋熡帽亲又刂爻鲆豢跉,“原先陳老師在的時候,好歹還是一三五、二四六的分法,我瞧得出來,他那時就嫉妒小陳手上拿著一班,也嫌棄六班拖他的后腿。這下好了,壞的爛的,都一股腦塞給你了。”
白瑾瓔這才明白,何以繆老師在自己答應提議后,這樣的喜形于色了。
不過她早就想過,當老師,絕沒有只教好學生而不教差學生的道理,不然,“教”的意義從何體現(xiàn)?往極端了說,誰都是由不懂慢慢學起的,要是只想通過好學生來彪炳自己教學的價值,那豈不是誰也不愿做啟蒙的那一個?往后還哪兒來的學生可教呢?
白瑾瓔道:“成績好一點壞一點,這我倒不怕,我的任務,不就是把不會的學生教到會嗎?”
吳老師咂摸著這一句話,總算笑了起來,道:“你有這個想法,那就比小繆高明出不少了。不過我還是要提一句,我也是同時在教一班和六班的,在頭腦和聰明勁上,確實是有些差距的!
白瑾瓔看了看他的三角板,忍不住笑了一聲,道:“吳老師,咱們倆是隔行如隔山呢。學數(shù)學勢必要有點聰明的,可學洋文更多需要耐心,我自認洋文學得很不壞,可在念中學時,數(shù)學也需要受別人的補習!
吳老師瞪圓了眼睛,半晌才恍然道:“對,對,倒是這個道理!那我就沒什么可叮囑的了!”
剛要轉(zhuǎn)身,又一拍腦袋站住了,“哦,還有最要緊的一點,六班這個最末的班級,可想而知是男學生更多些,心思不在讀書上又散漫的,或者純粹腦筋不大夠用的,這都還好,唯獨有個混世魔王,總把課堂整得雞飛狗跳,你可要當心。”
這實在是個重要消息,白瑾瓔當即虛心求教:“是哪一個呢?”
吳老師一談起這,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那學生叫孫立學,偏偏最不好好學,上課瞌睡講閑話,那都是小的;最怕課上和你抬杠,哄抬得全班亂亂哄哄。要真這樣,你只管叫他去教室外頭罰站,連帶著他那兩個小跟班,徐克行和梁小山一起,你清靜了,他也覺得自由!
白瑾瓔道了謝,默默將這三個名字記下。
當天下午正有一節(jié)六班的課。白瑾瓔對于教學內(nèi)容并不擔心,卻真有些害怕班里的鬧事分子,畢竟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吵架和管束別人。想不到走進教室,倒是很風平浪靜的氣氛,一點名才發(fā)現(xiàn),吳老師報上名字的三個學生,一個也不在座位上,顯然是逃課出去玩了。
白瑾瓔心里多少松了口氣,在名冊上標記一筆后,便按計劃開始上課。
她先做了個自我介紹,又用幾句洋文問話摸了摸學生的底子,確實是不大高明,發(fā)音磕磕絆絆不說,甚至連一些基礎文法都沒有厘清。這要在繆老師看來,可不就是塊想要一腳踢開的絆腳石嗎!
白瑾瓔卻不是那么功利的性格,她是沉靜又不徐不疾的,連說話都是慢條斯理,有耐心把最簡單的文法知識掰碎了講,若是有學生答題正確,她也不吝嗇褒獎。
整一間教室的學生,她能明顯感覺出其中幾個對洋文是抱有熱情的,另外,原本趴在后排瞌睡的幾個男同學里,竟也有幾個在中途重新支起了腦袋,這對她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鼓舞。
當?shù)谝惶斓墓ぷ鹘Y(jié)束時,白瑾瓔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一點成就感。
她腳步輕快地走出校門,沒有往搭乘電車的方向走,反而是沿著右手邊的馬路一直往前。走到路口處,剛想揚手招一輛人力車來,忽聽一輛洋車在緊挨著自己的馬路上鳴了一聲喇叭。
白瑾瓔原以為是自己擋了人家的道,便往旁邊讓了一讓,視線無意間一瞥,倒覺得那輛車格外的眼熟。
與此同時,洋車主人也從里頭搖下車窗,目光溫和地望著她道:“趕著去哪里?我跟著你開了一路,你都沒有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