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白瑾瑜強硬地說了聲“送客”,白齊昌幾人的身影由管家領著,消失在小客廳門外的時候,陳姨太戰戰兢兢憋著的那口氣才給送了出來。
不過人走了,氣緩過來了,再回想那三人臨走時個個是一臉記恨的樣子,陳芳藻心里又害怕起來。她對著白瑾瑜,雖然時不時地露怯,但到底在一個屋檐底下住了十幾年了,比不過對著外人時的那種恐懼,當下湊到她跟前埋怨道:“你剛才講話,實在太不客氣了,何必這樣把人得罪死?往后未必沒有要仰仗人家幫忙的時候呀!”
白瑾瑜當即冷笑了一聲,反駁道:“現在是什么樣的時候,他們都不仁不義,你覺得往后還會有幫忙的時候嗎?還說什么仰仗?哈!”
看向陳姨太時,那目光倒好笑似的在她身上轉過一圈,半譏諷道:“姨太太現在倒有氣力指摘我的不是,剛剛怎么一句不吭聲呢?別是欺軟怕硬,覺得我是那個好拿捏的軟柿子吧?”
陳芳藻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來被她當面拆穿了自己“窩里橫”,面子上很過不去。二來也是突然驚覺:她哪里是什么軟柿子!看看她剛才做的事說的話,那兩個扛槍的衛兵往她身后一站,說是女土匪也不為過呀!
于是鋸了嘴似的悶頭站在一邊,再不敢多說一個字惹她不痛快。
白瑾瑜也不在意她,縱然對陳芳藻做的事有諸多看不過眼,但只要嘴巴上痛快了,別的倒也可以輕輕放過。見她沒什么要說的了,便徑自走開做自己的事。
上了二樓,正看見在走廊上端著東西小跑的傭人,招呼了她一聲,問:“荷香,我讓你辦的事情,怎么樣了?”
那名叫荷香的丫鬟停下腳步,反應了一瞬,恍然道:“哦,是。可是柳先生家沒有人哩,我上午下午各掛了一個電話,下人都說主人不在家,等我再掛第三個,那邊干脆就不接了。大小姐,不要是柳先生一家舉家外出了吧?”
白瑾瑜心想,不能夠。
不說從沒聽柳世新說過有什么家庭外出的計劃,即便是外出,軍務總長去世這么大的事,不說北京城,各地的小報恐怕都印了滿篇,何以一個電話也不打過來呢?
她心里已然對柳世新的態度抱了不樂觀的想法,面上卻也不顯,沖荷香笑了笑說:“沒事,我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等荷香一走,那笑容瞬間疲憊地落下來,眉頭卻微微攏了起來。白瑾瑜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腳尖一轉,到底還是往電話間的方向走了過去。
柳世新家里的電話,她是早就牢記于心的,過去也常常站在這里撥動號碼盤,給那邊掛一通電話,卻沒有一次是懷著現在這樣復雜又沉重的心情。聽著話筒里傳來的盲音,倒像是等一道宣判。
心想,那邊如果不接,其實反而不壞。現在還不夠忙亂、不夠鬧心嗎?等處理完家里的事,再心平氣和地談和世新的事,豈不是更好?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尋煩惱?
這樣想定了,剛想把電話掛斷,偏偏對面接通了,一道帶著點口音的中年女聲問:“找哪一位?”想必是柳家請的女傭人。
既然打通了,白瑾瑜也就不再瞻前顧后,徑直說道:“我姓白,想找府上柳世新少爺,不知道在不在?”
對面顯然愣了幾秒,下一刻,那女聲重新在耳朵邊炸開:“誒呀!都說了我家老爺太太不在家,少爺那就更不在了,怎么還要一遍遍地打來?”后頭又跟了一句話,像是方言,白瑾瑜聽不懂,但從語氣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聽的話。
她耐著性子又問了一句:“不知是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再要仔細聽,那頭竟直接掛斷了,話筒里又是嘟嘟的一陣輕響。
白瑾瑜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管是柳世新自己的意思還是他父母的意思,這顯然是對白家的喪事持回避的態度了,故而支使傭人給自己一個釘子碰,好叫自己識趣一點,知難而退呢。
白瑾瑜下意識就想冷笑,可那一點笑剛要逸出口,心底就涌上無限的悲哀,最后,到底咬緊了嘴唇,將話筒重重扣回到電話機上,走了。
她實在是太累了,從接到墜機的噩耗,到此后對喪禮的種種安排,事無巨細,都是由她全權掌控操辦。直到今天,追悼儀式的前一天,大事小事都已落定,沒有什么需要忙的了,反倒生出一陣茫然。
白瑾瑜什么也不想,毋寧說直到現在,她都來不及去想些有的沒的,只一心撲在白齊盛的喪禮這件頭等大事上。
如今萬事具備,就差明天的追悼儀式了,也許是繃緊的神經一下放松了一半,那些或者擔心或者揪心的念頭反倒趁虛而入,要在夢里攪得她不安寧了。
白瑾瑜睡得不安穩,虛晃的夢境里,一下是坐在書房里的父親,把銜在嘴里的煙斗拿在手上沖他虛虛地點著,似乎就是他去重慶前的那一次談話,白齊盛很和氣,也很滿意,說他為有自己這么個女兒感到自豪。
夢里的場面越清晰,那下意識的悲傷就越劇烈,白瑾瑜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雙無形的手惡狠狠地攥著,也許它攥得再緊一些,自己也就驚醒了,可偏偏就煎熬在那悲痛又未醒的邊緣。
下一秒,那畫面一轉,又變成白齊昌并吳桂芝兩張兇惡的臉,兩人的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低聲咒罵;隨即又成了柳世新的臉,只是那臉上的神情是白瑾瑜從沒見過的,輕蔑又趾高氣揚,視線自上而下地睨著她,仿佛在說——
如今,可是我把你踩在腳底下了!
白瑾瑜心頭一震,急喘著氣從床上坐起身來,迷糊之間看向窗外,只見素潔的月光自窗簾的縫隙間投射進來,在她蓋著的被子上落下白慘慘的一片月色。
她怔楞地看著,重新歸于這萬籟俱寂的環境里,意識到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壞的是,好的也是,突然心中大慟,痛哭起來。
白瑾瑜自認做起事情游刃有余,不過是迄今為止沒有遇上過真正的大事,真等到大事臨頭,一樣是殫精竭慮,手忙腳亂。她嘴上不肯服軟,心里卻不得不承認:不必說蔣伯伯了,就是蔣牧城,沒有他從旁相幫,不知要出多少亂子,碰多少壁。
如果你知道這些,爸爸,你還會覺得我更勝過男子,并以我為驕傲嗎?
想到這里,仿佛白齊盛四平八穩的聲音又響起在耳邊,但她知道不能夠了,她永遠不能再聽見父親的聲音。
白瑾瑜捂著浸滿眼淚的臉,極力也抑制不住嗚嗚的哭聲,這在她是從未有過的脆弱狼狽之相。
她不住地自責又自問:我做得好嗎?是否令人滿意?有沒有哪一處沒留意到的紕漏會招人非議?最要緊的是,父親......
一想到這個稱謂,白瑾瑜又是一陣揪心,他已經走了,自己還能為他做點什么呢?唯有這一場喪禮,若是還辦壞了,自己怎么對得住他?恐怕從此以后,都過不去心里這一道坎。
這樣想著,從那自責自問的背后,又生出渾厚的責任之感:是了,是了,事情還沒辦完,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白瑾瑜深吸了口氣,拿袖子將臉上的淚痕擦干,又緩緩將氣吐出。興許是哭過一場的緣故,積壓的情緒得以發泄,反倒覺得整個人輕了不少,頭腦也不再是混淘淘的了。
她又做了一次深深的吐息,想著明天就是正式的喪禮,要養足精神,不能出錯,緩了緩神后再次躺下。
她已做好了極力去入睡的準備,不料輕易就落入了睡神之網。迷迷糊糊之間,似乎又墜入夢境,這一次,竟是白齊盛就站在眼前,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那意思,仿佛要將千斤的重擔交托與她,可神情卻是很釋然,很滿意的,倒像是一種答復——
你做了所有你該做的,你也做得很好,父親為你感到驕傲。
白瑾瑜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剛想拉住夢里的身影再說點什么,忽而兩眼就睜開了,晃眼的陽光由窗外投向室內。一夜過去,天光已然大亮。
她當下起床梳洗,走出房間時,恰巧對面的房門也被人從里頭打開。
幾天不見,白瑾瓔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黑色的旗袍套在那細瘦的身影上,更顯出一種空落落的寂寥感。但盡管面色不好,她總算是能夠下床了,比起她母親去世那時悲痛欲絕的情狀,已然好過太多。
在看到自己后,淡得幾乎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沖她抿出一個虛弱又愧疚的微笑,似乎在內疚自己無用,光讓她一個人受累。
可白瑾瑜很明白,誰都有自己的心魔,誰都在翻越各自的刀山。
她硬是把自己從第二場死別帶來的悲痛中拽了出來,怎么能說是無用?
白瑾瑜走上去拉過白瑾瓔的手,那么細那么輕的一只握在手里,緊了一緊,說:“走吧,我們送父親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