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藻被問得愣了一愣,說他是在關心自己,那實在有點不像,只好先含糊道:“唉,我能有什么計劃,當家的沒了,還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事。”
白齊昌在心里暗罵她不開竅,面上卻不好發作出來,不然豈不成了大刀闊斧要錢的強盜?只能繼續誘導:“我的意思,未來的花銷生計,心里總要有一本賬。好在我大哥很有本事,地產銀錢想必留下不少,一時半會兒,是不必為錢發愁的。”說著,勾著一邊嘴角做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哈哈笑了兩聲。
陳姨太心里一緊,知道他這是要和自己談錢了,對方雖未明說,她自己先就慌了起來,搖著手道:“誒呀!錢的事,哪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該管的,就是老爺還在的時候,我也是半點插不上手的呀!”
她這樣的露怯,更方便白齊昌拿捏她了,步步緊逼地說:“那不能夠吧?難道偌大的家財,都叫管家打理著不成?太太,以前插不上手,現下可也得學著管起來了,不然以后可怎么辦?咱們親戚之間的事,也不好談呀!
話的末尾露出一絲兇相,可不正如狼狗盯著骨頭,強盜盯著財寶嗎?
陳姨太再遲鈍,也看出這些所謂的“親戚”,是勢必要借這次事故分走一筆錢了。
一面想,造孽喲,自己這個向來三不管的閑人,何以要面對這樣怕人的陣仗?一面又想,自己雖不知道家里的錢財統共有多少,可分給別人一點,自己也就少一點,就這一點上講,她是一個子兒都不愿意漏出去的。
但看看眼前這幾個人兇悍的樣子,又和老爺有著沾親帶故的關系,家里幾個女人怎么斗得過?看來這一口肉,是無論如何都要被咬走了。
又驚又怕之下,渾身都打起細小的哆嗦,原本的笑臉僵在嘴邊,成了一副不哭不笑的怪模樣,再不敢多說話,只一味附和著:“好談,好談......”
見她是這個樣子,白齊昌的心里簡直感到得意,覺得這大把的鈔票,下一秒就能跳進自己的褲腰帶里。剛要再開口,只聽一道聲音由客廳的入口處傳來,凜凜然地蓋在陳姨太之上,道:“要說以后,白先生怎么不問問我呀?”
白齊昌一個驚訝,扭過頭時,只見一道高挑的人影已經進了客廳。
他沒怎樣細看——那女郎漂亮是漂亮,但實在年輕的過頭。料想她是白齊盛的不知道哪個女兒,先就帶上了幾分輕視,板著臉道:“大人在說事,小姑娘家家的別插嘴!
白瑾瑜卻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光是他,連帶著旁邊的吳桂芝和白齊榮,俱都看在眼里,并與心里的名號一一對號入座。末了,才不咸不淡地嗤笑了一聲,道:“我看出來了,你想談談錢,可惜問錯人了!
大概是她的姿態太過鎮定自若,說出的話也像是玉珠子落地,格外的擲地有聲,倒顯示出她是與陳姨太全然不同的兩派人物。
白齊昌這才定睛開始瞧她,見她素凈著一張臉,眼下隱隱有兩團疲憊的青黑,但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有一種攝人的神采。因她是站著的,那視線自上而下地投向自己,竟看得他莫名地心虛氣短起來。
白齊昌暗自咬了咬牙,臉上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知道,你是齊盛的大女兒,照理,你還要喊我一聲二叔哩。”
白瑾瑜又發了一聲笑,并不接他的話,而是徑自說:“我說白先生問錯了人,那是有道理的。這位陳姨太,不過是連正式婚書都沒有簽過的姨太太,她能懂什么?她好談,我白瑾瑜可不好談!
這一段話,當然是把被一聲聲“太太”哄得飄飄然的陳姨太打落到了地上,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與此同時,在白齊昌提出了“二叔”之后,仍然稱他為“白先生”,這無疑也是下了他的面子,表示出對抗的態度。
白齊昌一時被嗆得接不上話來。這沉默的片刻里,吳桂芝立馬帶著笑臉,試圖打圓場道:“你這孩子,你二叔好歹是長輩,怎么這樣講——”
話還沒有完,已然被白瑾瑜招呼婢女的聲音打斷:“金桂!金桂!再上一壺茶,要雪梨菊花茶!”轉頭沖吳桂芝提了提嘴角,“我看白太太實在愛說話,剛才已說了大半天了,當心傷了嗓子。”
吳桂芝碰了這么個大釘子,當下漲紅了臉不再開口。
到這一步,氣氛已然是僵持住了,白齊昌干脆也不再裝,開門見山道:“好,你說我們找錯了話事人,那想必大侄女你就是那個話事人了。我也就不繞彎子,我大哥走了,我是來分我該得的那一份遺產的!”
說到遺產,從一開始就縮在一邊的白齊榮終于醒了似的,跟了一句,“還有我那一份!”
白瑾瑜撿了就近的單人沙發坐下,好笑似的,歪著頭問:“哦?這為什么?”
吳桂芝急了,跳起來道:“這有什么為什么?這是明擺著的呀!”
旁邊的白齊昌倒抬起手來制止她,正了正自己的西服領子,頗有一種自命不凡的威儀,道:“要說原因,不光因為我們是你父親的兄弟,更要緊的,是我老白家唯有的兩脈香火了。”
說著,目光輕蔑地瞥了白瑾瑜一眼,“我老爹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我呢,自然也有兒子傳承血脈?傻搅四愀赣H這里,娶的太太不爭氣啊,竟沒有一個男丁,這大把的銀錢,哪兒有統統攥在嫁出去的女兒手里,而不分給自家香火的道理?”
這間隙,白齊榮生怕漏了他的份,趕忙插嘴道:“可不是!連我太太肚子里也一準是個男孩兒!看了好幾個大夫,都是這樣說!”
“這是第一,這第二么——”白齊昌豎了兩根指頭,搖晃著,“我在衛生局并中學兼有兩份職務,每月有近兩百塊的薪金,原本可以安安穩穩做到老,因為大哥這一走,竟都被取消撤職了。這一筆損失,總要賠付一下吧?”
說到革職,白齊昌自然是很不忿的神色,吳桂芝也在旁邊插了一句嘴:“別忘了鵬兒!我們鵬兒,明年正是考學的時候,還得要大侄女做個擔保,叫他能上北京的大學哩!”
他們活像倒豆子似的說了一筐,連陳芳藻在邊上都聽傻了眼,白瑾瑜卻是絲毫不變臉色,甚至問了句:“還有嗎?”
見這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說出下一句,料想是沒有了,便提高了音量道:“既然要求提完了,那我也就直說了,我父親的錢,你們是一分也別想分到的!
這句話一出,白齊昌和白齊榮當下就氣憤地站起身來,他們倆俱是身形高大,很有一種力量上的脅迫感,若是普通女子,恐怕早就被嚇破膽子了。
可白瑾瑜是早就做好準備的。早在他們做出起身的動勢之時就抬起了右手,霎時,從客廳外沖進兩個衛兵模樣的人,站定在白瑾瑜的身后。每人胸前都抱著一桿烏黑锃亮的長槍,往某個卡扣上一拉,只聽“咔噠”一聲,那槍便上了膛。
只要用手托著轉個方向,食指輕輕那么一扣,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白齊昌被那兩個面無表情的衛兵盯得膽寒,到底彎了膝蓋,重新坐回了沙發里。再看白齊榮,早就嚇得跌坐回去了。
白瑾瑜笑吟吟地接著道:“我話還沒有說完,兩位先生怎么就發急了?我說不給,那也是有原因的呀!
她學著白齊昌的樣子,同樣豎了一根指頭出來,“第一個,你先生的老爹當初能從白家帶走那么多洋錢,那是簽過字據的。隨便你先生去哪里申訴和我父親有干系,只消我拿出那份字據,這話可就站不住腳了!
白齊昌本來不相信,可回想當年,自己老爹雖是抱著大洋錢回來了,可對于在北京的經歷,一直是語焉不詳三緘其口,興許他簽了字據,又礙于臉面不說出來,那是大有可能的。頓時鋸嘴葫蘆一般,憋著火氣沉默著。
白瑾瑜還在往下說,“這就關系到第二點了。一來,因為我父親過世就能丟的職務,想來也是別人沖著父親的面子才給你的,我沒問問你靠著我父親撈到多少白得的好處,你先生倒問我要起賠償來了,可不要笑掉別人的大牙了!”
“這二來么,”她微微地瞇著眼,那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竟然連白齊昌都被唬得一時不敢出氣,“既然早就簽過切結的字據,你先生怎么還敢借我父親的名頭大撈油水?我真把這事兒捅出去,這可不光是把拿過的薪金全數退回的事,你還要吃官司的!”
旁邊的吳桂芝早在衛兵沖進來的時候,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一直鵪鶉似的縮在一邊。
白瑾瑜每說一段話,她的心肝脾肺就跟著揪緊一下,現下實在發急了,站起來尖聲道:“大侄女,這是你親叔叔,你可不能害他呀!”
白瑾瑜“砰”地狠狠拍一下桌面,帶著桌上的茶杯小勺叮當一陣亂響,借著這動作,自己也站起身來。
放開了聲音擲地有聲道:“我不害他,等著他來害我嗎!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里,這個節骨眼上,但凡誰敢動我白公館的歪念頭,我有的是法子讓他有來無回!”
在吳桂芝看來,白瑾瑜橫眉冷眼的樣子,說是閻王也不為過了,再加上身后抱了槍的衛兵,她頓時覺得膝窩一軟,渾身面條似的,又軟回了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