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白齊盛的祖籍并不在北京,而在濟南一帶,他同樣是母親走得早,父親另娶后,繼母一連又生下兩個弟弟,漸漸的,他倒成了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個。
不必說,繼母的眼睛無疑只繞著自己的親生孩子打轉(zhuǎn),白齊盛本來也不是喜歡訴苦叫屈的人,因為這份硬氣,父子關(guān)系更是生疏到了極點。長到十六七的年紀,已然不被家人視作白家的一份子,甚至吃飯也不會擺他的碗筷,他自己亦不把家里當(dāng)做歸屬。于是自行外出尋找營生,最后當(dāng)兵打仗,直至出人頭地。
在他離家之后,家里便和他斷了聯(lián)系,更不用說打仗的那幾年,要不是白老頭還有撿人家舊報紙看的習(xí)慣,恐怕都以為他死了吧。
偏偏叫他看到了那一份新政府成立的報紙,偏偏報紙上還登出了白齊盛的相片。
他當(dāng)時任職軍務(wù)部的處長,和諸如總理秘書長之類的大人物相比,職位并不算高,登的相片也小,但白老頭的眼睛尖,認人的本領(lǐng)不差,又或者白家早已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嗅著一點渺茫的希望都想要伸手抓一抓。于是乎,白老頭提著布包袱孤身一人上了京,一路打聽,竟真叫他摸到了當(dāng)時白處長的家門口。
白齊盛認出他來,知道這是父親見他做了官,要來攀附他了。出于道義,倒沒有立刻把人轟走,只是對他的態(tài)度亦很冷淡,和當(dāng)年離開家時沒什么兩樣。
白齊盛從來也不是好商好量的人,當(dāng)初一腳踢開他的人,如今想來漁翁得利雞犬升天,那絕不能夠。只是那時候,第二位夫人剛剛懷上瑾瓔,出于為孩子多積富德的考慮,他對人對事都格外寬容一些。最后也是備了一筆錢,把白老頭打發(fā)回了濟南。
白老頭揣著錢被送去火車站時,兩條腿都還打著哆嗦。那站得筆筆挺的警衛(wèi)員,那一副副冷臉,還有一桿桿長槍和黑洞洞的槍口,真要嚇破他的膽了!不然,他怎能這么容易就被打發(fā)走?
不過顛一顛懷里的大洋錢,總算也不是空手而歸,像他們這種生活在鄉(xiāng)下小地方的人,這無疑是夠過一輩子的巨富了。
雖然白齊盛講明了往后和他沒有關(guān)系,為了拿錢,白老頭也同意了不再上北京來,不過濟南之于北京,千里迢迢的,誰管得著誰呢?何況他又是腦子活絡(luò),頂擅長鉆營的人。
回去不多久,因為白老頭放出的一點風(fēng)聲,二兒子白齊昌很快就撈到了當(dāng)?shù)匦l(wèi)生局的一個掛名閑差,每月有一百四十塊的薪水;更有一所小學(xué)請他做了名譽主任,另有一月五十塊錢的車馬費。小兒子白齊榮實在是不成氣候,即便如此,也受到了諸多優(yōu)待。
林林總總加起來,說白家成了富貴人家,那都不為過了。
尤其是白齊昌,自從發(fā)跡之后,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光在外頭捧戲子玩女人,更是把兒子的名字改成了白展鵬,想著他能繼承自己的本事,大鵬展翅,一飛沖天哩!
也好在是天高皇帝遠,這么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沒有鬧到白齊盛的眼皮子底下,這么多年,彼此倒是各管各地過舒坦日子。
然而白瑾瑜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白齊盛就好比白家的一尊門神。有他在,不必本人親自出面,也能鎮(zhèn)住底下那些魑魅魍魎,可一旦他不在了,那就說不定了。
果然,就在正式舉辦落葬儀式的前一天,午飯時間剛過,就聽門房聽差進來傳話,說來了兩男一女,自稱是老爺?shù)牡艿艿芟,要進來悼念兄長。
這天上午,白瑾瑜剛從重慶負責(zé)人那邊接過了白齊盛的骨灰盒子,有許多手續(xù)需要去辦公廳辦理,故而并不在家。家里倒有一位曹管家,只是從沒聽老爺生前說過自己有什么親戚,逢年過節(jié)也沒有往來送禮,心里先就有一絲懷疑。不過見對方言之鑿鑿的樣子,倒也不好怠慢,于是把人領(lǐng)去靈堂拜一拜之后,帶去了公館一樓的小客廳稍作休息,一切等大小姐回來了再定奪。
白老頭好幾年前就作古了,這次來的便只有白齊昌、白齊榮、并白齊昌的老婆吳桂芝。因白齊昌的兒子白展鵬要準備考學(xué),白齊榮的太太正懷著身孕,便都沒有上京。
白齊昌一樣是在報紙上知道了白齊盛去世的消息,軍務(wù)部總長因飛機事故喪生,這么大的事,但凡大一點的報社,就沒有不作報道的。
往年有白齊盛這座大山壓著,他們便只敢在自家那片小小地界上逍遙快活,如今五指山?jīng)]了,哪兒有不出來放放風(fēng)、收收賬的道理?別看他從不往北京城跑,白齊盛的情況,他是很用心打聽的。據(jù)說他膝下是清一色的女兒,竟沒有一個兒子,哈!這可不正是天助我也!
女人頂什么用?整日里不是絮絮叨叨就是哭哭啼啼,哪里比得過他們兩兄弟?如今民國社會是怎么說的?是了,法律!就眼下這情況,法律總要判一點遺產(chǎn)給他們吧?
想到遺產(chǎn),白齊昌便忍不住兩眼放光。
他呆在老家,已然過得足夠闊綽瀟灑,以為白齊盛的日子過得再好,也不過就是這樣了。直到他找來白公館,站在大門外一張望,才知道什么叫做云泥之別。
瞧這氣派恢弘的黃銅大門喲!透過大門往里望,滿眼都是精心修剪過的花壇草坪,目光盡處遙遙立著一棟氣派的雪白三層小洋樓,這哪里像是普通人家的住所!要是不說,他還當(dāng)是市政府的機要辦公處哩!
更不要說走近后那座立在洋樓前的噴泉,他從沒見過,也知道是外國引進的洋玩意兒,有錢人也未必受用得起!
對比之下,自己真如同井底之蛙,困囿于小小一爿地界,不曉得白齊盛在北京過得如同皇帝一般哩!
白齊昌愈想愈氣,甚至生出怨恨,他白齊盛發(fā)達至此,就用那么幾塊大洋便把家里老小一腳踹開了,簡直是豈有此理!要不是這個大哥無情無義,指不定現(xiàn)在就是自己住在這皇宮似的洋樓里,數(shù)不盡的聽差供他用,最漂亮的戲子讓他捧,美酒宴席,更是可以敞開了肚皮吃!
叫他吝嗇絕情!死得好!
他們可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白齊盛死了,照理說,他的東西,自己也有繼承的權(quán)利!
白齊昌兀自沉浸在自己漫無邊際的設(shè)想里,還是他老婆吳桂芝眼尖,看見一個時髦婦人遠遠地下了樓梯。那婦人穿一身純黑帶暗紋的旗袍,腳下的皮鞋卻擦得很亮,頭發(fā)也是精心打理過的燙發(fā),更不要提她手上還戴著玉鐲子金戒子了,那絕不是當(dāng)傭人的樣子。
吳桂芝眼睛一轉(zhuǎn),人已經(jīng)由沙發(fā)上站起來,放開聲音招呼了一聲,“太太!可是白齊盛大哥的太太?瞧我,都沒機會來見見你,真夠慚愧的!
來人正是陳芳藻,她這也不懂那也不會,又不愿意擔(dān)責(zé)任,什么事都推給當(dāng)家做主的白瑾瑜去干,自己倒成了家里最閑的人。
她進門晚,白齊盛也不過是養(yǎng)著她,從不向她坦白心事,故而壓根不認識這一群早就不來往的親戚。不過那一句“太太”倒讓她很受用,在這家里,誰都是喊她“姨太太”,她盼著這聲“太太”,可實在是太久了!
于是也沒有對這個稱謂表示否認,慢步踱了過去,委婉地詢問道:“幾位是......”
還是吳桂芝的嘴最快,當(dāng)即又驚又喜地換了稱呼:“真是嫂子呀!咱們沒有見過,不怪彼此不認識,這是白齊盛白大哥的兩個兄弟,排在前頭的是我丈夫哩,叫白齊昌。唉,這真是讓人想不到的傷心事,太太可千萬要節(jié)哀!
說著,自己先抽出手絹來拭了拭眼角。
陳芳藻先是半信半疑,怎的自己來白家這么多年了,愣是沒聽說過老爺有兩個兄弟?于是仔細看那兩位男客的樣貌五官,或眉毛或嘴角,倒真和老爺有那么幾分相像。
又聽吳桂芝說他們一直定居濟南,平時不大外出走動,這次是聽說大哥過世了,這才說什么都要跑一趟北京的,已然相信了八九分。加上方才那一聲“太太”喊得她通體舒暢,陳芳藻儼然已將這三人視作真親戚,尤其對著吳桂芝,格外親熱地閑談起來。
其間還專程讓人把白瑾琪喊下樓來一趟,拉著她道:“你怕也是第一次見吧,這是你爸爸的兩個兄弟,你二叔和三叔呢。瑾琪,快叫人!
吳桂芝摸準了陳芳藻的脾氣,盡撿她愛聽的好話吹捧:“哎喲,這就是三小姐吧!真漂亮!這通身的氣度就不一般,像嫂子你呢!”
白瑾琪對這話卻不大受用。從前那些來家里走動過的爸爸的同僚朋友,她不認識的多了,也時不時會被拉出來叫一聲叔叔伯伯?裳矍斑@三個自稱是親戚的人,實在讓她覺得不大舒服。
只是陳芳藻在旁邊催促著,心里再不情愿,還是只能叫了人。
白瑾琪硬擠了個笑臉,剛叫完人就說:“媽,我去看看二姐姐,虞媽說她早上吐了一回,剛才總算吃下去點東西,我去陪她說說話。”說完,也不等陳芳藻反應(yīng),先就一溜煙地跑了。
見不見白瑾琪,對白齊昌一行人而言根本無關(guān)緊要,她走了最好。小孩子家家在場,總歸不好談?wù)隆?br />
吳桂芝見鋪墊得也差不多了,便悄悄給白齊昌使一個眼色。后者清了清嗓子,架起腿來,霎時換了一副頗有壓迫感的架勢,問陳芳藻道:“嫂子,大哥的事縱然叫人悲痛,不過一碼歸一碼,你往后可有什么計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