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一通由重慶打來的電話已經(jīng)過去四天,白公館的空氣里實在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死氣。
白瑾琪惶惶然的,只記得那天一回到家就被陳芳藻拽在身邊哭了一通。出了這樣大的事,想必誰也沒有心思叫傭人擺飯,可是在晚飯時間下樓,還是在客廳見著了失了魂一般呆坐的白瑾瓔,彼此面面相覷,便又生出一種深切的悲戚。
陳芳藻是恨不得叫每個人知道自己悲痛萬分似的,當(dāng)即又發(fā)作了一場,說是“哭天搶地”也不為過;白瑾瓔的樣子卻是另一種極端,只默默地淌著眼淚,靠在沙發(fā)背上又沉又深地喘氣。
白瑾琪心里那一陣害怕和混亂過去了,才終于回過味來似的,涌上悲傷的情緒,也跟著嗚嗚哭泣起來。
沒有哭過的,恐怕就是白瑾瑜一個了。
自從接了那通電話開始,她儼然成了偌大一個白公館的主心骨頂梁柱,成了扭到最緊的螺絲釘,她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去處理。白齊盛本來是多么身居高位的人物,總要有一場體體面面的喪禮;為今后種種考量,他手上的房產(chǎn)資產(chǎn),也有必要做一個清算匯總。
白瑾瑜沒處可去,一樓的客廳里,大家都是哭在興頭上,實在不是適合辦公的好去處,只好借用了父親生前辦公的書房。她坐在父親曾經(jīng)坐過的梨花木頭的椅子上,實在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沉痛傷懷,那也只能不去管,拿著紙筆一條條地羅列事項。
先要有的就是壽材......啊,不對,白瑾瑜按著額頭,突然想起電話里重慶防空局局長說的話。
一來是飛機墜機的事故,尸體損毀的程度是很嚴(yán)重的,二來還在夏天,那就更不便于遺體的保存,更何況由重慶到北京,總要花費幾天時間。故此盡管深感悲痛,恐怕要將白齊盛的遺體在重慶先行火化,再以移交骨灰盒的形式來操辦。
白瑾琪怔怔地望著那張紙出神,最終眼眶發(fā)紅地將壽材劃去,在那底下,又逐次列出喪禮要用的燈燭,白棚,酒席等事宜。
壽衣和黑紗是在知道喪訊后就立刻著手去預(yù)備的,也許明天一早就可以送來。等白瑾瑜終于放下筆后,窗戶外頭已經(jīng)是漆黑一片了,再打開書房大門,也似乎聽不見什么慟哭的動靜。
白瑾瑜靠著房門,在這一片安靜里做了幾個呼吸,小聲呼喊兩聲“虞媽”。她倒還沒有睡,用手帕拭著眼角,從二樓書房邊上的小客廳里走來了。
白瑾瑜寬慰她幾句,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實在不能倒下。眼下家里幾乎沒有能拿主意的人,光我一個人的力量,太過薄弱了,虞媽,我很需要你的幫忙。”又將方才寫好的事項交給她,請她明天就去聯(lián)系店家。
虞媽接過單子應(yīng)了一聲,剛要退下,又被白瑾瑜叫住,問:“瑾瓔怎么樣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哭過好幾回了,我看著實在是揪心,晚飯也沒有怎么吃。不過很早就回房睡了,這倒是不壞的,想必精神上已是累壞了。”
“老三有自己的親媽陪著,我不擔(dān)心。但是瑾瓔......”白瑾瑜沉吟了一會兒,還是說,“當(dāng)初她母親走的時候,她就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一次又有爸爸的事,兩廂聯(lián)想之下,那傷心恐怕是成倍的。虞媽,你叮囑底下的人一聲,盡量別在她面前提爸爸從前怎樣怎樣,她要是睡不好,就在她睡前喝的溫水里加一片......不,加半片安定劑。”
虞媽答應(yīng)了一聲,看著她一件事一件事條理清晰地交代,體味到的又是另一種揪心,關(guān)懷道:“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只是你自己的身體,也要顧好才是。”
白瑾瑜虛弱地一笑,說:“我知道,我當(dāng)然不能倒。我要是倒了,這個家非被拆散了不可。”
她交代是交代了,但那安定藥片還沒有放下去,白瑾瓔就病倒了。家庭醫(yī)生一大早就被接到了白公館,一針西藥打下去,人雖還沒有完全清醒,那渾身上下燙得燒手的溫度,總算是退下去一點。
人都說壞事不斷,這當(dāng)然又是一件壞事,但總算也有一件多少讓人寬心的好事。第二天近中午的時候,蔣家來人了。
白瑾瑜這才略松過一口氣,蔣牧城的父親同白齊盛官銜相當(dāng),是真正能鎮(zhèn)得住場子的大人物,并且自己對父親平日的機關(guān)事務(wù)并不大了解,喪禮上需要請到的同僚或上下級,也需要他幫忙聯(lián)系。
故而親自去到大門口接人,又很懇切地開口求助。
好在蔣伯父很愿意相幫,多的話不說,只按了按白瑾瑜的肩膀,道:“為你父親走得突然,政府如今亂成了一鍋粥,一個軍務(wù)部總長空缺下來,多少人擠破了頭想要上去。我的力量用在部里,恐怕分身乏術(shù),但我留一個機要秘書給你,公務(wù)相關(guān)的,你都可以讓他代為出面;或是有什么不明白想問我的,也可以告訴他,由他和我匯報。”
言簡意賅地交代完,連午飯都沒用,又匆匆坐車趕去了衙門。可見公務(wù)之繁忙。
他走了,倒是把蔣牧城留下來臨時幫忙,后者也很有幫忙的自覺,一進白公館的大門,便將黑袖章戴上了。
陳芳藻在蔣副總理跟前,是一句話也不敢說的,但對著蔣牧城,因為自己多少算是長輩,也就少了幾分膽怯。眼下見了他,直如看見了能頂事的主心骨一般,一個勁兒地抹著眼淚念叨著“這可怎么好,往后怎么辦”。
蔣牧城道了一句“節(jié)哀”,也說不來什么安慰話,只詢問喪禮籌備到了什么階段,有沒有要他協(xié)助的地方。
陳芳藻哪里知道這些,支支吾吾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問什么都推說得去找大小姐。最后,還是虞媽找了過來,請他幫忙核對一份殯葬用品單,再追寫兩幅挽聯(lián)。
蔣牧城做完了事,想起今天來白公館之后,唯獨沒見過白瑾瓔,問虞媽道:“二小姐呢?”
虞媽很是嘆了一口氣,“今天早上就發(fā)起高熱來了。也是我沒留心,她昨天靠著窗臺吹了好一陣風(fēng),我只當(dāng)她想透透氣,也不敢上去打擾。蔣少爺你知道的,這新傷舊痛的,她怎么能不傷心呢。”
是啊,何止是傷心,她怕是悲痛欲絕了。
蔣牧城打了聲招呼,在看過了靈堂的搭建進程后,鬼使神差地,任憑自己的腳步走向二樓。他是客人,又白家現(xiàn)在只剩下女眷,照道理,他當(dāng)然是呆在一樓為宜,可是聽說她病了,他就坐立不安,總想著去看一眼。
偏偏在二樓白瑾瓔的房間外撞上了剛出來的白瑾瑜。
她穿一身純黑的素面旗袍,胸前已經(jīng)綴上了黑紗結(jié),手上拿著剛換下的冷毛巾。見到他時,本來就沒甚表情的臉色更冷了,還帶著兩分質(zhì)疑:“你上二樓做什么?”
蔣牧城也暗道運氣糟糕,只是自己本來也沒有抱壞的心思,故意回避不說,反倒顯得他形跡可疑了,干脆直白道:“瑾瓔病了,我來看看她。”
白瑾瑜橫著眉毛,一臉想不到他真敢說出來的神態(tài),腳下卻站在門前不挪動,活像鳥類駐守著巢穴,而巢穴里正藏著她寶貝的小雛鳥。說:“她還昏睡著,讓你見了,一來不能說什么話,二來,病人穿著寢衣滿頭大汗的樣子,也不便受人探望,是不是?”
那就是委婉地拒絕的意思。
其實,打從撞見白瑾瑜開始,蔣牧城就知道今天注定是見不到人了,只是當(dāng)面再被她懟開一次,心里多少不大痛快。可誰讓她是瑾瓔的姐姐,他暗想,舌尖抵著牙根,到底沒多說什么,點了點頭就要走。
反倒是白瑾瑜出聲叫住了他,反常地擠出一個堪稱友好的微笑,意味深長道:“雖說還睡著,但高燒總算退了,人清醒過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你要是不嫌麻煩,多跑幾趟,總能見著她。”
放在從前,她恨不能當(dāng)個王母娘娘,手指頭一畫就把他們隔開百八丈遠(yuǎn),現(xiàn)在這樣說,自然有自己的用意。
正式喪禮那天,蔣伯父勢必會到場致悼詞,反倒是安心無虞的一天。但在喪禮之前,恐怕就會有不少父親的同僚朋友上門,朋友還好說,若是同僚,焉知是敵是友?自己再大的能耐,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個沒權(quán)沒勢的女流之輩,免不了受人輕視。
雖說蔣伯父留下一個機要秘書,可秘書到底不姓蔣,論職級,恐怕也比不上海關(guān)的副總長更有威懾力。故而,若是蔣牧城能多多露臉,對自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這樣做,雖然是拿白瑾瓔做誘餌來談條件,但那也是無奈之下的權(quán)宜之計,想必瑾瓔不會和她計較。
白瑾瑜難得地擺出好臉?biāo)土怂褪Y牧城,下樓時聽見靈堂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嘈雜聲,忽然就想起一件事來。扭頭找來了周秘書,很客氣地問他:“我父親原先在軍務(wù)部可有多余的人手?”
苦笑一聲,解釋道:“實在是老家那里有一窩不成器的親戚,為防鬧事,想在家里安排一隊衛(wèi)兵,不必很多,有十個人就足夠了。周秘書,你看是從部里借調(diào)為好?還是請警察廳協(xié)助辦理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