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火葬場開始啦!
宋景淵的動作猶豫了一瞬。
下一刻, 慕溶月便已經停在了他的身側。
宋景淵并沒有刻意遮掩。相反,這一次,他并沒有隱瞞之意, 而是大方將手中的字條袒露在了慕溶月的眼前。
“溶月,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慕溶月抬眼便看見了那字條,神色逐漸多了一縷晦暗的情緒。
宋景淵無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得知了謝羨風的病況,她眸底涌動的情緒, 不像是同情, 也算不上悲傷。
宋景淵有些讀不懂這個表情, 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輕撫慕溶月的眉心,似是想要將她眉宇間的心緒化開:“夫人,你為何皺起眉頭……可是在擔心你的前夫?”
慕溶月聞聲,卻是微微一笑。
“他身為一營之將,若是有個意外, 自會有人來處理后事。怎會輪到我來擔心?”
“可是, 這信上寫, 他的情況很不妙, 或許還有性命之危。”宋景淵又反道, “面對將死之人,人難免會生出幾分同情。”
“同情?”慕溶月卻是冷笑著反問,“我為何要同情一個殺害我腹中孩子的兇手?”
“若他真的病死了,那也不過是因果報應罷了。”
她說這話時, 眼底寫滿了漠然, 看不出一絲的波瀾。
聞言,宋景淵微微頷首。
說罷,慕溶月又將目光重新放回了宋景淵身上, 轉而認真地問,“不過,你派人跟著他做什么?”
宋景淵訕笑了一下。
“畢竟上一次任務失敗,便是拜了他謝大人所賜。這一回,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轍。”
慕溶月心中一緊,頓悟問道:“難道是那邊又有消息了么?”
宋景淵點了點頭。
“謝將軍現在還不能死。”他一字一頓道,“他對我們還有用。”
慕溶月卻是不解:“什么意思?”
宋景淵神色一變,便抬首向四周的下人使了一個眼色。奴仆們紛紛退下,為二人關緊門窗。
“溶月,我想與你商議一件要事。”
宋景淵主動拉起了慕溶月的手,將她帶到了桌邊,鄭重其事地坐好。
他這般煞有介事的模樣,反倒惹得慕溶月笑了起來,“什么樣的事,叫你這般緊張?”
“因為,此事與你我息息相關。”宋景淵沉聲道,“……我不希望叫你為難。”
慕溶月便知道,此事絕非小情小愛那么簡單了。
她理好了思緒,也端坐看向宋景淵:“你說吧。”
“前幾日,我收到了桓王的密信。信里,他有意向我提起了謝羨風。”宋景淵的語氣一沉,“我猜想,是因為謝回到荊川之后,一心徹查走私一案,作勢太過招搖,進而引起了桓王一黨的注意。”
慕溶月的神色微微一變。
“若我說,希望你與我共同設下一個局,以他謝羨風為餌,釣出桓王這條大魚——”宋景淵緊盯著慕溶月,連帶著牽她的手指也逐漸收攏,“溶月,你會愿意幫我這個忙嗎?”
慕溶月倏地皺緊了眉心。
“什么意思?”
宋景淵頓了頓,只道:“首先,要讓他謝羨風自愿變成我們手下的棋子。”
慕溶月沉默了一瞬。
“可是,要怎么做?”
“自從上次我將話挑明,便是與他撕破了臉皮,他今后便沒有理由再來見我了。”
宋景淵對此并不意外,他眸光晦暗,只是定定道。
“那么,我們可以順水推舟,逼他現身。”
***
夜里的沙地透著凄冷。
暖帳之中,謝羨風安靜地臥在榻上,輕闔雙眼,面色如土。
他一動也不動,身上卻緊緊地裹著一件深色的襖袍。夜風吹動簾帳,他忽而用側臉輕蹭了一下那衣襟,眉間的陰郁才終于消散了幾分。
眾將士與侍從將帳簾圍住,他們眼中的將軍總是疏離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難得他病中虛弱,才能見到他這幅脆弱、不設防的模樣。
在旁人眼中,他身上的那件棉袍還殘留著沒繡完的針腳,單看樣式并不好看,甚至也算不上一件御寒的衣袍,只能勉強披在身上,當做贅余的掛件。
不知為何,他病中卻始終穿著這棉袍不肯松手,仿若對待一件珍寶。
起初,有人試圖將那礙眼的棉袍挪開,轉而為他蓋上一層棉被取暖,結果剛扯出了一個角,便被謝羨風厲聲喝止。他蒼白著臉,雙手卻執拗地拽著那衣袍往身上蓋,嚇得周圍人連忙退去。
“這棉袍,好似是謝將軍的發妻留下的舊物……”
“或許,將軍是太過思念發妻了吧。”
“將軍的頭疾已有半月了都不見好……到現在,他連進食都是困難,眼看著消瘦了一大圈,元氣大傷,再這樣下去,恐危及性命呀!”
“要盡早做好最壞的準備……總之,先去通知將軍的家眷吧。”
可是,家眷?
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
眾所周知,謝將軍素來孑然一身。縱使兩年前成過一次親,現今卻也是恢復了孤身一人。
不過……倒是聽說,他似乎還有個孩子。
只不過,那孩子如今跟著女方在生活,下落不明。
“眼下,平陽郡主已然和宋國公訂了婚……我們這般冒昧去打擾,是不是不太妥當?”
眾人皆是束手無策起來。
……
謝羨風此次離開臨州,只帶走了家里的一樣東西。
那便是慕溶月兩年前為他縫制的那件冬衣。
自從那日與她分別,他的頭疾便愈發嚴重起來,有時一發作便是徹夜難眠、寢食難安。
那疼痛猶如蝕骨鉆心,好似酷刑折磨,讓人避之不及。在備受煎熬、咬牙也無法忍耐之時,他便會裹著這件棉袍,試圖安撫自己紊亂的呼吸,卻怎么也捂不暖發寒的心。
棉袍上的味道,有些淡了。
再也聞不到她的味道了。
一想到這一點,謝羨風的心頭就愈發焦躁起來。這感覺讓他幾乎發狂。
于是,他便下了一個決心。
索性,任由這頭疾繼續肆虐。
其實,謝羨風一直都知道,宋景淵私派了暗衛跟著他的行蹤,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記錄在冊。
于是,他便自暴自棄,任由這頭風發作下去。郎中為他開的藥湯,他暗中倒了干凈;手下派來侍從貼身照護他,他統統趕走……
他要叫自己深刻地記住這份痛。最苦熬之時,三天三夜滴水未進,人干瘦得猶如枯槁。
這般自虐的蠢事,若是換做從前,恐怕就連謝羨風自己也都無法理解、更不會茍同。
可如今,他卻轉了念。
若他咽下這一番苦頭,能夠換來慕溶月的一絲憐憫——似乎也不算太虧。
躺在床上忍痛的這幾日,謝羨風接連做了好幾個夢。
夢里他似乎回到了從前,在家中與慕溶月對月彈琴。他閉眼欣賞著那婉轉的琴聲,再一睜眼,卻親眼看著眼前人的面容逐漸消散,離他越來越遠……直到變得一場落了空的鏡花水月。
謝羨風難安地翻了個身,后背卻被尖銳地刺痛。他摸索著拔出那根針頭,原來是棉袍上,還刺著沒扎緊的針頭。
謝羨風望著那染了血的針頭,許久的恍惚出神。
那針尖挑破了他的皮肉,扎出了一片血漬,傳來陣陣刺痛。
卻是她殘存在他身上,最后的痕跡。
就這樣過去了半月,謝羨風知道,他病重的消息一定早就傳遞出去了。
只是,一直都沒能等到慕溶月的回音。
謝羨風終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不明白。
那年他生辰之日,忘了赴慕溶月的約。但他只是放出了自己犯頭風的消息,即便慕溶月還生著他的氣,最后卻也忍不住關心為他端來了暖手茶;
那年莫家遇難,他在皇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她懷著身子,最后也滿懷憂心地冒雨來找他,求他回家……
無論她再怎樣生他的氣,無論他們再怎樣吵鬧……她卻總也是放心不下他的。
可這一招,如今怎么也不靈驗了?
難道,她連他的死活,也渾然不在意了么?
謝羨風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深想——他瘋了一般地將自己關在房門里,卻暗中派去了劉彰,本意是想讓他回京打聽慕溶月的近況。
卻沒想到,劉彰帶回了另一個噩耗。
“你說……她把我送她的泥面人都給燒了?”
劉彰垂著頭,不敢看謝羨風的表情。
謝羨風的聲音是難以抑制的顫抖,他忽而撐著床榻起了身,猛地抓起懷中的那棉襖——直到手背都爆出了青筋,也無法松手。
謝羨風愈發不安起來。
他隱約意識到。
他與慕溶月之間,似乎有什么開始悄然發生了變化。
他不由得想起,從前慕溶月在外受了委屈,他隨手買來的一個泥面人,便將她哄得笑逐顏開。
最后,她將那虎頭娃娃連同他們初見時的那個粉襖子泥人一并擺在了櫥柜里,如數家珍。
而這些……
如今,都化作了火盆中的一抹灰燼,歸于了塵埃。
或許,這就是他的報應。
他當初無意間將慕溶月親手縫制的香囊丟入火盆、毀于一旦,而這份痛,如今,也報應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謝羨風這時才如夢初醒地察覺到。
兩年了,他還在原地,踟躕不前。
而她卻已然大步向前,將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謝羨風在原地凝滯了許久,而劉彰仍跪倒在地,似乎還有話未說完。
謝羨風自嘲地開口。
“你若還有什么別的消息,一并說出來吧。如今的我……還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將軍……”
劉彰這才抬起頭,猶豫地看向他。
“屬下還打聽到了一件事。平陽郡主……她和宋國公的婚期已經定下了。”
“喜帖已經發出去了。就在下月的中旬……他們就要拜堂成親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天 火葬場開始啦!
吉日的喜宴上, 華堂異彩。國公府的朱紅大門前,大紅燈籠高懸,喜樂悠揚, 聲聲入耳。
今日是國公爺的大喜之日, 國公府內的雕梁畫棟皆飾以紅綢,金色喜字熠熠生輝。府門前早就以紅毯鋪地,等待著從公主府來接親的馬轎, 將新婦接到府中。
另一頭的公主府。
夜光透過窗欞, 灑在雕花梨木妝臺前。
慕溶月端端而坐, 銅鏡映出她略施粉黛的面容, 那雙澄澈的眸子,散發著溫潤光澤。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穿上喜服了。比起初次的忐忑,如今心中已是淡然了許多。
“我的月兒,你今日真是容光煥發,比從前的任何一天都要明艷動人。”
沈惠心比她還要高興難耐, 眉開眼笑地坐在銅鏡旁, 親自接過了丫鬟手中的木梳, 細致地為慕溶月梳理鬢發。
“看來, 你已經準備好要步入人生的下一步了。”
慕溶月拉過母親的手, 笑而不語。
其實,時至今日,她仍然沒有全然做好再度成為他人之妻的準備。
她已經栽過一次跟頭,要再一次選擇步入婚姻, 需要莫大的勇氣。
但是……
倘若那人是宋景淵的話, 便好像變得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自從開始協理父親的公務,慕溶月也逐漸參悟了幾分官場上的局勢。
兩年前,莫老將軍倒臺, 以桓王為首的新勢力便風起云涌、日漸興盛。不知不覺間,桓王四處招兵買馬、貪賄斂財,已經暗中長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一方的興起,必定意味著另一方的衰敗。身為御史大夫的慕昭元大病一場后,慕家就好似變成了一塊待宰肥肉,隨時都可能會被吞噬殆盡。
偏偏就在這時,謝羨風也無意間追查到了桓王的走私軍械一案。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卻渾然不知此事背后的水深,也不知桓王的眼睛已經盯上了他,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在悄然中醞釀。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算是為慕家暫時吸引了桓王的注意。
成婚前,宋景淵曾對她說,桓王專程傳來密信,便是要試探他的態度。
他認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宋景淵意欲將謝羨風獻祭,假意投誠,來獲得桓王的信任。
慕溶月聞言,起初還有些猶豫:“此事若是傳到了陛下面前……會不會對你不利?”
“對我不利?你是指我構陷謝羨風之事?”
宋景淵卻是莞爾一笑。
“你以為,我們如今的謀算,還能瞞得過陛下的眼目么?”
慕溶月瞬地啞口無言。
“其實,于陛下而言,謝羨風早就是一枚棄子了。若不然,陛下也不會放任謝一人戍守邊疆兩余年。他是莫老將軍的遺黨,本就是受孤立的邊緣之人。如今若能被我們利用,成為我借以接近桓王的僚機,這何嘗不是將一顆廢棋起死回生了?更進一步說……于陛下而言,假借桓王之手除了他一個荊川將軍,也不過是順水推舟的小事罷了。”
慕溶月點了點頭,就這樣被宋景淵說服了。
她再一次體會到,官場上的變幻莫測。
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和謝羨風也會站在了敵對的兩面。
宋景淵頓了頓,慢慢牽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害怕了嗎?畢竟,你與他也曾有過結發夫妻之情,最后卻不得善終,落個你死我活的結局。”
慕溶月反手握住了宋景淵的手指,惹得他反倒是出乎意料地一怔。
“不害怕。”
慕溶月的聲音很平靜。
她早就想清楚了。
若是天平的一端放上了她慕家的尊榮,那么,無論另一端擺著什么,她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往前者的托盤上加砝碼。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習慣了冷靜地拋開情緒,去權衡利弊。
若是犧牲一個謝羨風,能換回她慕家的興隆,她愿意主動做那個不仁不義之人。
如今,她滿心只有一件事。
當初,她便是滿腦的情愛,才沒能護住腹中的孩子。
現在,她只想守護在意的家人,為此不惜付出一切。
……
正堂之內,慕溶月端正地向沈惠心夫婦行了禮,便被風光地抬上了從國公府來的喜轎。
沈惠心攥著手帕,站在門前望著喜轎遠去的揚塵,默默地擦拭眼角的淚光,止不住在心底為女兒坎坷不定的前路祈福。
但愿她這回選擇的郎婿,會是能夠陪她終老一生的良人。
……
慕溶月坐在喜轎之內,車馬搖晃,她的思緒也紛亂起來。
她不禁想起了昨日見到宋景淵時,她反復提起的一個問題。
“你真的有把握,他一定會在我們拜堂時現身么?”
“你想聽實話嗎?”宋景淵苦笑了一下,“……不能。”
慕溶月皺緊眉頭:“那你為何還大費周章地辦這場婚宴……”
說到一半,話音戛然而止。慕溶月這才后知后覺地領悟了宋景淵的弦外之音,惹得滿臉緋紅。
宋景淵噗嗤地笑出了聲,主動舉起了桌上的酒盞,一飲而盡。
“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是我又耍心眼了,我自罰一杯。”
“是我越來越等不及了,想早些娶你回家……才趁勢借了這股‘東風’。”
說著,他又悠悠地將慕溶月拉進了懷里,親密地蹭她的臉頰,是耳鬢廝磨的溫存。
“無論怎樣,明日你就是我的國公夫人了。你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看著他傻笑的臉,慕溶月忍俊不禁,還是不想與醉鬼計較,便索性順從地將額首貼在了他的臂彎之間,悶聲道:“……不會后悔的。”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獨處時有這般親近的舉動……那是一種無關表演的信賴,全然發自真心。
未來會是坦途么?
慕溶月合上雙眼,默默祈禱。
朦朧之中,卻好似感覺車轎的路線有些偏離了正路……怎么她都顛簸了好幾個時辰,也沒看見國公府的半點影子?
等到她反應過來之時,車轎已經被停在了一條荒僻的林間小路。慕溶月倏地感到身后被一團陰影籠罩,她喜服的衣角被一雙指節分明的手拽出道道皺褶——從身前傳來極強的壓迫感,讓她心頭一沉。
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要說話。”
慕溶月抬起眼,與謝羨風對上了視線。
她的反應很鎮定,簡直冷靜得不像話。
謝羨風不由得懷疑反問:“……你知道我會來?”
慕溶月沒有開口,只幽幽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發瘋。
她頭戴鳳冠,身披霞帔,唇上抹著正紅色的口脂,襯得她好似一朵嬌艷欲滴的芍藥花,任人采擷。
謝羨風嫉妒得發狂。
嫉妒那個能讓她再次穿上這身喜服的人、嫉妒他能沾染到哪怕一分一毫獨屬于她的美好、嫉妒她身邊的一切……甚至嫉妒她唇上涂抹的口脂,竟然能如此親密無間地貼著她的唇瓣。
如果可以,他多想將她唇角上的那抹紅吞咽進肚,再盡數掠奪她的呼吸,在她的身上留下只屬于他的烙印。
她風平浪靜的一眼,卻能將他的內心掀起狂風驟雨。
他忽然憎厭起了她的從容不迫。
也憎惡這般失衡的自己。
“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慕溶月這時掀開了窗帳,見到喜轎前面的馬夫已經暈得不省人事,這才終于開口問,“你將他們都迷暈了?”
謝羨風沒吭聲。
慕溶月蹙緊眉頭:“難道,你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國公府的車轎?你是不是瘋了?”
謝羨風緊緊攥著慕溶月喜服的衣角,不肯松手。
“……我是來帶你走的。”
“這是我們……這是我最后的機會。”
“放肆!”慕溶月冷冷反駁,“你是以什么立場來同我說這句話的?”
她的話猶如當頭一棒,砸得謝羨風心口悶痛。
的確。
他沒有立場。
也沒有資格讓她不要嫁給宋景淵。
可他卻也不肯松口,兩方就這樣僵持著。
謝羨風大病未愈,臉色是死氣沉沉的病態,額上還布著細密的薄汗,胸腔沉悶地起伏著。他穿著掩人耳目的夜行裝,混進了馬夫的隊伍,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潛入了喜轎之內,卻沒能得到慕溶月的一個正眼。
兩個成人擠在狹窄的喜轎之內,連逼仄的空氣也變得渾濁。
謝羨風單膝跪在轎門口的位置,他的身形龐大,便只能低垂著頭,唯獨伸出一只發顫地手臂,牢牢地抓著慕溶月的裙角,仿佛想要握攏一把留不住的流沙。
最終,是他率先敗下了陣來。
這一刻,他不想再追問她為什么要將他送的禮物燒為灰燼;也不想再糾結她為何在得知了他病重的消息后,卻也依舊狠心地不聞不問……
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他只想要她回到他身邊。
“好……我的確沒有立場阻止你嫁給宋國公。”謝羨風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但是……你也沒有權力帶走我的孩子。”
“慕溶月,你不能讓我的孩子認別人作父親……你不能這么對我。”
此時提起孩子——無異于是火上澆油。
慕溶月仿若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激得暴跳而起。
“謝羨風,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滾!”
她反抗得厲害,連喜服也被撕扯出了一個口子。謝羨風徹底慌了神,卻順勢按住了她的腳踝,嗓音喑啞,掌心卻愈發收力。
“我不走——除非你帶我去見我們的女兒!”
謝羨風已經瘋了。
他失控地發力,慕溶月的腳踝都被他生生勒出了一圈紅痕。
什么見孩子,只不過是幌子。
他是真的動起了搶親的念頭。
慕溶月盛怒之下,猛地在他臉上扇出一掌!
隨著那聲清脆的耳光乍響——止不住的淚珠也濺灑在地。
慕溶月紅著雙眼嘶吼。
“你的女兒早就死了!”
“她兩年前就死了——謝羨風,你真想見她,就下去陪她吧!”
第43章 第四十三天 火葬場開始啦!
謝羨風的手指兀地松開。
“你說什么……”
怎么會死?
不可能……
他茫然地睜大了雙眼, 干澀地喉頭滾動:“是誰干的……”
“你怎么還有臉問我?”慕溶月指著他的鼻子哽咽道,“就是你克死了我的孩子!”
“若不是你,我的孩子何至于還未出世便染上了殘疾……若不是你, 她本該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
謝羨風虎軀一震, 頭腦一片空白。
見他臉色如土,慕溶月卻是嗤地冷笑一聲。
“你現在知道后悔了?你固執己見跪在皇殿之前的時候,可曾有一瞬想過你的孩子?想過她又是何其的無辜, 得不到他生父分毫的憐憫!”
“謝羨風, 你根本不配為人父!”
說到后面, 慕溶月激動地舉起手中的團扇往他身上砸去!
“縱使她沒死, 今后也不可能認你做爹,我一輩子都不會允許她見你——”
那團扇落在了謝羨風的腳邊,倏然碎成了兩段。
謝羨風快要忘記了呼吸。
他的孩子沒有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或許,只是他一直都未察覺。
兩年前的暴雨,他失去了莫恩師, 也將她和孩子丟下了。
那時, 她還懷著身孕, 驟然失力地昏倒在了傾盆大雨里。他聽聞了身后傳來丫鬟的驚呼聲, 大喊著夫人不好了——顫抖著手, 聞聲而起。卻因為久跪僵硬,還險些一并栽倒在雨洼之中。
最后,他將她抱起送上了車轎,一路駕馬, 去尋太醫。
明知她就在一墻之隔的廂房之內躺著, 可他眼前浮現起她那慘白的臉……心頭霎時猶如被冷水澆滅的濕柴堆。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
于是,索性選擇了逃避,而只是讓小廝去打探情況。
小廝說, 母子平安。
他便以為,這場風波已經過去了。
倘若,當時他能再多追問一句……若能拿出真心坦誠以對,再對她多幾分關心——
結局,是不是就會截然不同?
謝羨風的心陣陣刺痛起來,他顫抖著抬起眸,雙瞳赤紅。
忽然,他雙臂一用力,將慕溶月整個抱在了懷里。
慕溶月的喜服也被順勢扯爛,露出了她的彩頭鞋履。
她受了驚嚇,雙腿懸空地蹬著,“謝羨風,你瘋了!你要做什么!”
謝羨風已經聽不進去她的話了。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親生骨肉。
他不能再失去她。
謝羨風將慕溶月抱出了馬轎,任憑她如何掙扎,都將她一口氣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他幾乎失了控,一心想把她關在一個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必要的時候,再施以強制的手段,留住她。
這樣……
她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了?
他們是不是也就可以不再分開了?
這股瘋狂的念頭猶如病毒滋生,在腦海之中愈演愈烈——卻戛然中止于眼前的一抹血色。
鮮血順著謝羨風的脖頸流淌下來,他幾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有麻痹一般的窒息。
下一刻,他看見慕溶月毅然地拔下了發簪,正用尖刃處對準他的脖間,已然劃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謝羨風,若你執意要毀了我,那我就同你魚死網破!”
殷紅的血染濕了他的衣襟。
謝羨風終于松開了手。
“我只是想你回到我身邊,”他麻木地垂下了手,語氣酸澀,竟是顯出了幾分失措,“……我只是,想回到從前的日子。”
慕溶月扔掉了那枚沾血的發簪,漠然地望著他。
“已經回不去了。”
“從前,你總是愛我勝過愛你自己……”謝羨風仍在喃喃自語,“難道……如今,你對我,真的連一絲一毫的情分也不在了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慕溶月忽地笑了一下。
“在幾日前,景淵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謝羨風呼吸一促。
“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他問我,我與你也曾有過結發夫妻之情,最后卻不得善終,可曾想過后悔。”
聞此言,謝羨風喉頭滾動,手心已布滿一層薄汗。
“我當時只說,”慕溶月盯著他的臉沉靜道,“我慶幸自己選對了陣營。”
一句話,讓謝羨風的眸子逐漸暗淡了下來。
“阿月……”他握攏了雙拳,又無力地松開,卻仿佛依舊不甘心一般,自說自話著,“我會終身不娶,等你回來的……”
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復著——宛若要將這句誓言烙印在腦海的深處。
“那是你的選擇。”
慕溶月終于解開了桎梏,冷漠地跳下了他的馬鞍,毫不猶豫,回到了自己的喜轎之上。馬夫還不省人事,她便親自握緊了韁繩,揚塵而去,頭也不回。
只留謝羨風形單影只的背影,愣怔在原地。
***
宋景淵在國公府等待了許久,都沒見到接親的喜轎回來。
他終于覺察出了幾分不對,剛派出一支侍衛隊前去探查,守門的小廝便欣喜地吆喝道:“新娘來了——”
宋景淵顧不上禮儀教儀,丟下秤桿便大步往門口走去。
“夫人,你怎么了?”
見到慕溶月的瞬間,他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慕溶月此刻的模樣可謂是狼狽不堪。
她頭上的鳳冠還在,頭簪卻莫名丟失了一支;披帛之下是被撕扯的喜服,被一層薄布松垮地掩蓋著。
接親的隊伍與喜轎走失了,只剩下幾個同行馬夫還昏厥著。
慕溶月是自己駕馬回來的。
其間發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宋景淵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當初親自教授了她騎射之術——至少在危急時刻,能夠用以防身。
“景淵……”
望著慕溶月失力地靠在自己肩頭,宋景淵咬牙切齒,心口絲絲地疼痛起來。
她的臉色很憔悴,宋景淵簡直不能想象這一路上她承受的流言蜚語。
謝羨風這個瘋子。
猶如脫韁的野獸魯莽滅裂、自私自利,竟敢堂而皇之地搶親——讓他宋家的新婦衣冠不整地獨自駕馬送親。
不僅讓他國公府丟盡了顏面,也傷透了他妻子的心。
簡直是荒謬!
“夫人,你有沒有哪里受傷?”
宋景淵內里已然怒不可遏,但還顧及著慕溶月的感受,暫且隱忍不談,穩穩地扶住了慕溶月的肩頭,將她往屋中攬帶去。
若不是還記掛著桓王的要事,他真想施加手段,索性直接暗殺了謝羨風的一條賤命。
不——不對。
他們夫妻今日蒙受的屈辱,不能就這么輕易地算了。
他絕不能輕饒了這豎子。
有朝一日——必定要加倍地折磨回去!
宋景淵將慕溶月帶回了房中,為她斟了一盞熱茶,哄她喝下。
慕溶月舒了口氣,面色這才紅潤了幾分。
可不知怎么,她忽然僵住了動作,眼神好似凝固了一般,連汗毛都緩緩倒立了起來。
宋景淵蹙緊眉頭問:“夫人,怎的臉色如此難看?”
慕溶月忽而感到一股強烈的注視感。
是謝羨風。
他沒有走。
他還在這里。
還在這里……盯著她。
慕溶月心中掀起陣陣波瀾,面上卻強裝鎮定,放下了杯盞。
宋景淵剛起身道,“我帶你去換件衣裳。”
慕溶月卻倏然按住了他的手,“拜堂吧。”
“什么?”
發生了這檔子晦事,宋景淵原以為,慕溶月會需要一段時間來緩緩。
卻沒想到,她目光璀璨如星芒,凝視著宋景淵道。
“我想成為你的妻子,不想再等了。”
***
喜燭搖曳,紅帳之中,慕溶月與宋景淵并肩而坐,共飲合巹酒。
禮畢婚成,宋景淵在慕溶月額上落下蜻蜓點水的旖旎一吻。
那一霎時,黑暗之中,慕溶月猛然感到身后那道注視的視線也隨之變得灼熱起來。
春宵之夜,小廝熄滅了冉冉的油燈,唯獨剩下床頭的一對紅燭。
宋景淵褪去了外袍,扭過頭,見慕溶月裹著火紅色的紗裙,坐在布滿桂圓與紅棗的床沿上,竟是在無聲地發著抖。
宋景淵以為她是在緊張。便放柔了嗓音,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夫人,可是夜里太涼了?”
慕溶月搖了搖頭,背后那股熾熱的視線還在,且愈發逼近——令人毛骨悚然。
“他還在……”慕溶月低聲道,“就在附近……他還沒有走。”
宋景淵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焰頓時又噌地直往上涌,他猛然起身,高喝道,“真是個瘋子!來人——”
話到一半,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慕溶月迷惘地問:“怎么了?”
宋景淵忽而改主意了。
他怒極反笑,緩慢地轉過了身來。
“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
“既然他這么愛暗中窺伺別人的私隱,那么索性就讓他看個痛快吧。”
“什么?”
慕溶月一驚,宛若意識到了什么一般,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景淵,這……這樣不好。”
宋景淵重新回到了她身邊,輕輕抵著她的額首,直到她逐漸冷靜下來,不再顫抖。
“今天是我們的大喜日子,我不想你留下不好的回憶。”
“就讓我來覆蓋掉那些陰霾……可以么?”
慕溶月本想推辭,可宋景淵的懷抱是那樣溫暖,讓她不知不覺地貪戀起來。
漸漸地,她無聲地垂下了手。
一切猶如水到渠成。
“月兒……我可以吻你嗎?”
話音未落,宋景淵的吻已然落在了慕溶月的唇角。
先是輕啄的試探,隨后便肆意地侵城掠地,連咬帶吮。
紅裙褪至了腳踝處,他濕熱的吻也持續下滑。
搖曳的燭光投下了兩道交疊的窗影,黏膩濃稠的水聲,與細碎又曖-昧的喘息混雜在一起。
來不及反應,慕溶月被宋景淵牽引著下墜,只剩下了羞恥。
有點害怕。
……卻并不排斥。
廊外的奴仆被盡數叫走,清冷的庭院里一片漆黑。而暖帳之中,卻彌漫著氤氳的濃香。
屋子里很亮,她被托著腰抱上了只墊著一層綢布的圓桌上,觸到桌面的脊背是冰冷的,身前卻是火熱的。
窗紙上那兩道起起伏伏的身影,活色生香。
若此時有人經過,必定會一覽無遺。
一想到這一點,慕溶月不禁羞紅了臉,心跳得好似到了嗓子尖兒,只能無措地閉上了眼。
卻被生生地弄醒,宋景淵強行地讓她集中注意力。
“月兒……看看,我是誰?”
“你是……夫君,”慕溶月的嗓音帶上了幾分的哭腔,“……是宋景淵。”
她不愿承認,但她仍在宋景淵眼瞳的倒影里,看見了那個意亂情迷的自己。
……
國公府的燭光亮了一宿。
宋景淵承認,起初他的確有幾分報復心理。
但當兩人的身姿被投射在了窗影上時,一切都變了味道。
宋景淵開始賣力地宣誓著主權,一場無聲的較量就此展開。
他甚至為了叫那窗外之人能看得更仔細,而反復地變換動作,從桌前,到榻沿……直到一片狼藉,亂了滿地。
他要讓窗外那個無知的男人看清楚,慕溶月如今是屬于誰的女人;能讓她發出那般破碎悶哼的人,也只有他宋景淵。
而只要他還在一日,
他謝羨風便永遠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睜大了眼當個旁觀的第三者。
……
啪。
屋檐上的瓦片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尖銳的噪音,并沒有打斷屋內的氣氛,卻驟然間刺痛了謝羨風脆弱的神經——也將他的理智推向了崩潰的邊緣。
謝羨風攥緊了手中的短刀,就連掌心被刺破也渾然不覺。
他目眥欲裂,幻想著自己用這把尖刀劃開宋景淵的喉管,剔骨抽筋,鮮血四濺。
他太過怒急攻心,以至于嗆出了一口暗紅的血,染紅了唇瓣。
謝羨風瞬間失了力,短刀墜落在地,他也痛苦地閉上雙眼,再也看不下去。
他只想逃。
顫抖地支起身子,剛想跳下房檐,卻險些攔腰滑倒下去。
那平日不過手到擒來的距離,他如今卻踩了個空,最后——沉重地摔碰在了那堅硬的磚石路上。
呆呆地仰望著一碧如洗的夜空。
眼瞳不住地渙散。
謝羨風只能迫使自己去幻想。
幻想著窗影上交疊的兩人,是他與她。
幻想著與她徹夜纏綿的人,是他。
幻想著她今日紅妝出嫁的人,是他。
唯有如此,他才能在鉆心刺骨之痛里得以片刻的喘息。
唯有如此,他才能短暫地忘卻,她已經不再愛他了的事實。
第44章 第四十四天 男主做狗第1天
宋景淵一旦開了葷, 便猶如食髓知味的狼獸,徹夜地纏著慕溶月,不讓她合眼。
慕溶月雖然不是初嘗情-事的少女了, 但這般激烈的床笫之事, 她也從未體驗過。
從前謝羨風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還未曾這般激烈地向她索求過。
好不容易到了晨光熹微、天蒙蒙亮之時,宋景淵才終于閉上眼歇下了。
慕溶月剛要起身, 他卻大手一伸圈住了她的腰肢, 懶洋洋地呢喃。
“夫人, 陪我睡會吧……”
慕溶月無奈, 只能慢慢掰開他的手,安撫道,“我去去就回來。”
許是的確困倦了,宋景淵這才松開了手。慕溶月得空抽出身來,剛走兩步, 便覺腰酸腿軟, 只好喚來了杏雨為她備水沐浴。
她剛要抬腿跨進浴桶, 繼而感覺從兩股之間流淌下來一股黏膩濃稠的液體, 惹得人雙腿發顫。
“啊……小姐……”
杏雨也注意到了, 連忙找來帕巾想為慕溶月擦洗。
慕溶月的臉好似天邊的火燒云,捂著雙眼,卻抽出一只手來移開了杏雨的臉:“轉過去……別看。”
最后,費了好一番功夫, 總算是清洗干凈了。
……
天色還早, 慕溶月卻再沒了睡意。
索性梳洗完,裹上一件單薄的披風,來到庭院里漫步。
忽然興從中起, 便道:“去把我那琴拿來吧。”
杏雨應聲道好,剛打開了箱柜,沒等搬出琴來,卻無意間翻出了一個囊袋。
她們剛搬到國公府來,行李太多,一時間還沒來得及分類歸整。這囊袋杏雨只看著眼熟,一時間想不起來里面裝著什么,索性解開口子看了一眼,只一眼,臉色卻是瞬間變了。
“這是什么?”慕溶月此時也察覺了異樣,向她伸出手,“拿來我看看。”
杏雨一時間支支吾吾,但還是順從地把囊袋遞了過去。慕溶月低頭掃了一眼,神色頓時凝滯了。
那是一件桃紅色的合歡襟。
是從前她穿過的那件。
慕溶月輕撫那合歡襟的衣褶,心頭涌上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盡管已經過去了許久,但如今再度捻起這件舊衣來,慕溶月心頭仿佛還能重演當時的那股生澀與忐忑不安。
那時的她,還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她想要俘獲丈夫的青睞,于是,小心翼翼地揣摩男人喜歡的顏色,討好一般地穿上了這件合歡襟,只希望能吸引他的目光。
可他無動于衷的冷漠反應,卻讓她的心墜入了冰窟。
他不僅沒有多看她一眼,反倒當著她的面,神色不變地提起了另外一個女人。
想起多年前的舊事,慕溶月的心中仍會隱隱約約的痛著。
要怪,只能怪當時的她太傻。
這般折辱的事,她絕不要再經受第二次了。
于是,她便冷漠地收回了手:“收起來,找個地方扔了吧。”
話音未落,身后卻忽然傳來一道腳步聲。
宋景淵在里衣外只披著一件長袍,便緩步來到了慕溶月身后,輕輕地摟住她的腰肢,臉頰也蹭了蹭她的頸窩。
“夫人穿得這么單薄,若是著涼了,我可要心疼了。”
慕溶月感到身后一團溫熱貼了上來,想起昨夜的瘋狂,不由得有些臉紅:“……你怎么醒了?”
“沒有你在,我睡不著。”宋景淵親昵地吻了一下她的耳鬢,“你終于成為我的國公夫人了……你可知我等這一日等了多久么?”
慕溶月笑著推了一下他。
“我又不會跑了,好啦,你快回房去睡吧。”
“不要。我要多陪夫人一會兒。”
宋景淵卻纏人得緊,摟著慕溶月的腰,又順勢看見了杏雨抬來的琴箏。
“夫人起這么早,可是有了雅興要演奏一曲?看來我又有耳福了。”
他的指腹剛覆上琴弦,忽然看見了杏雨手中的囊袋,“嗯?這是什么?”
杏雨一時間慌亂了一下:“這……”
卻已經來不及了,宋景淵眼疾手快地奪過了囊袋,伸手一掏,表情瞬時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他手掌很大,幾乎將那件單薄的里襟全然包裹在了手心,再舉到了慕溶月眼前,逐個地松開手指——那件合歡襟就這么水靈靈地展露在了二人眼前。
宋景淵用小指尖勾著那合歡襟的吊帶,笑著向慕溶月湊近:“夫人……這是要穿給我看么?”
“……才不要!”慕溶月被他逗得面紅耳赤,連忙劈手搶了過來,揉成皺巴巴的一團,“我一會便叫人把這衣服剪爛燒了去。”
見她反應這樣激烈,宋景淵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這可是那豎子送你的?”
以慕溶月的性子,不像是那種善于閨中情-趣的類型。那么這件合歡襟,必定是誰人特意準備的。
又見到慕溶月如今舊事重提的反應,想必……當時的情況一定很不如人意了。
宋景淵一時啼笑皆非,只好伸手勾起了慕溶月的下頜,引得她的眼神與自己相對。
“我的月兒,沒有男人會對心愛的女人穿上這合歡襟還坐懷不亂的。”說罷,他故意牽起慕溶月的手往下探去,噙著笑揚眉道,“不信……你瞧。”
慕溶月觸到一個硬物,下意識猛地縮回了手,臉紅透了。
宋景淵有理有據道:“所以,那謝羨風定是個陽虛之人。”
“……”慕溶月噗嗤一聲笑了,“原來,你兜了一圈,只是在安慰我么?”
“沒有,”宋景淵又蹭了蹭她,“我在吃醋呢。”
“……咳。”
見他又要動手動腳起來,顧及到兩人還在庭院之中,慕溶月紅著臉推開他的肩,“人都已是你的了,還有什么醋可吃?”
“夫人……”宋景淵卻不依不饒,貼著她的耳鬢,就像念經一般絮語著,“你覺得,是我更周到些,還是他?”
“我與他,你更偏好哪一個?”
他不斷地換著問法,好似打定了主意要問出一個結果來。
“……”慕溶月紅透了臉,一個問題也不想回答,只能害羞地捂住他的臉,“以后別再拿你與他的這等子事……作比較了。很怪。”
很怪,太怪了。
難道要她認真去回顧二人的差異,好來分個高低嗎?
光是想象了一下,慕溶月的頭皮都像是要炸開了。
那樣簡直就像是——兩個人同時在服侍她一般……
慕溶月的面容好似被打翻的顏料盤。宋景淵不想逗得過了頭,把人嚇跑了,便是得不償失了。于是低低地笑了幾聲,便收回了手。
“是嗎?那我以后便不多問了。”
“那,作為交換……今晚穿給我看,好么。”說罷,他還戀戀不舍地描摹著那合歡襟的輪廓,“這么好的料子,燒掉了多可惜啊。”
慕溶月忸怩不安地移開了眼。
“可是……我已經很久不穿了。”
恰巧這時——清風徐過,吹動了她的青絲,也順勢撩開了她肩上披風的一角,露出了那一截雪白的肩頸,襯得她緋紅的臉頰更是楚楚可人。
昨夜的潮熱再度掀起漣漪,宋景淵頓時又改主意了。
“不行,忍不住了。”他猛地上前,將慕溶月抱了起來,直往屋內走去,“……現在就來吧!”
“啊,宋景淵——”
慕溶月推脫不能,只能聽之任之地被帶回了寢房之中。
……
等到清理完殘局,早已是日曬三竿了。
窗外是鳥語花香,而慕溶月板正地躺在床榻上,已經沒有翻身的力氣了。
好在宋景淵事先吩咐下人提前備好了早膳,這會直接送到了寢房,伺候她吃完,再用帕巾為她擦拭唇角。
剛放下了空盤,清凈的時間還沒多久,就有小廝前來通傳。
“國公爺,國公夫人……有客到訪,是荊川的謝將軍。”
慕溶月臉色一沉,正欲開口,宋景淵卻忽然按住了她,“夫人,我正想同你說這件事。”
慕溶月撐著床榻艱難地坐了起來,“……怎么了?”
宋景淵頓了頓,良久才緩緩解釋道。
“方才,我收到了桓王的回信,他已經知道了謝羨風回京的事。”
“所以,我在想,這幾日,為他在京城辦一場馬球會。”
馬球。
聞言,慕溶月心中一滯。
她上一次參加馬球會,還是同謝羨風在莫府的那一回。
至今想來,仍舊是心頭揮散不去的陰霾。
宋景淵頷首:“正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兩年前你曾在莫家的馬場里受了委屈。恰好,桓王也有打馬球的愛好,”宋景淵笑問,“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兩得?”
慕溶月驀地一怔。
難道……
“你要將謝羨風帶去那馬球會?”
宋景淵點頭:“不錯。”
慕溶月知道,謝羨風仍在追查那軍械走私一案,只是,他還并不知道,桓王就是其中最大的幕后主使。若他們真的將他毫無戒備地送去了桓王步設下的這場鴻門宴,便無異于親自推他進了狼巢虎穴。
“而且,不止是他。”
慕溶月的思緒被打斷,抬首望去。
說完,宋景淵將一張白紙放在了桌上,是一份還沒擬好的空白的賓客名冊。
他望著慕溶月笑了一下。
“除了他以外,還要邀請誰,由你來決定,我的夫人。”
慕溶月心中一動。
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將昔日馬球會上的“舊識”全部請來。
慕溶月幾乎是瞬間便想到了一個人選。
李衡。
還有……
莫盈兒。
“所以,謝羨風來了反倒正好。我去一趟吧,正好會會他。”宋景淵主動起身道,“反正他已經來了京城,看樣子,一時半會是不會回去了。”
慕溶月心跳如鼓,點了點頭。
那小廝卻面有遲疑地彎下了腰:“國公爺,那謝將軍還有話想帶到……”
“什么?”
宋景淵微微一皺眉。
“他說……他只見國公夫人。若是旁的人來了,他一概不予理會。”小廝說,“若是國公夫人一直不肯見他,他就留在這里……直到夫人愿意露面為止。”
他越是往下多說一句,宋景淵的臉色就越是黑上一分。
直到最后,拍桌而起。
“他竟敢要挾我?”
見他就要動怒,慕溶月便抬手按下了他的動作,“無妨,那就換我去說吧。”
“可是……”
“我很快就回來。”
宋景淵卻皺起眉,上下打量著慕溶月,見她唇紅齒白,穿著最簡素的羅裙,發髻上也只插著一支白玉簪做點綴。
最后,篤定道:“不行!”
“怎么了?”
“你穿得太好看了!”
慕溶月眨了下眼,“……可這已經是我最樸素的衣服了。”
宋景淵扭頭便隨手找來一件純黑色的斗篷,將慕溶月罩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來。
“他昨日能做出撕喜服的丑事,誰知他今日又會做出什么偏激之舉來?”宋景淵嚴肅地說,“夫人,我會在旁邊盯著他的,稍有不對之勢,我馬上沖過去救你!”
慕溶月哭笑不得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我知道了。”
……
大門嘩地一聲開了。
謝羨風順勢望去,慕溶月已然站在了他的眼前。
“謝將軍。”
她平靜地望向他。
僅僅是一夜未見,謝羨風卻感覺疏遠了許多。
兩人面對面站著,卻宛若咫尺天涯。
慕溶月身上裹著一件深色的斗篷,從頭到腳,什么也沒露。
但謝羨風還是止不住地心中一動。
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她走路時的姿態。
就連她說話習慣停頓的尾音。
只要靠近她一寸,他便總能被輕易地撩動了心弦。
她美得好似天邊的一輪皎月,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他已經見過了她一絲-不-掛的身姿。
也見過她在他身下、泫然欲泣的模樣。
曾經是那樣的垂手可得。
可如今,他就連觸碰的資格也被奪去。
這樣的落差,簡直讓他發瘋。
“阿月……你來了。”
謝羨風喉結滾動,終于擠出了一絲聲音。
慕溶月卻下意識皺緊了眉頭。他那滾燙又露-骨的目光,好似隔著這一層衣料在窺探她赤-裸的肌膚。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今日凝視她的目光比起以往更有攻擊性……更加的讓人避之不及。
“別再叫我阿月了。”慕溶月開口打斷他,“謝將軍,你該有分寸。”
“……嗯。”
謝羨風難得順從,仿若雄獅被拔去了利爪,“平陽郡主。”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的事……我想向你道歉。”謝羨風認真地解釋,“我那時沖動了,并不是真的想毀了你。”
慕溶月訕訕地一笑。
“所以,你就是來說這個的?”
她的笑聲低沉,如溪水潺潺流淌進了謝羨風的耳畔。
他忽感心尖好似被羽毛撓了一下,恍惚地停頓了一刻,才從身后拿出了一疊屜籠。
一時間,食香四溢。
“聽說,你喜歡素芳齋的酥果。”
“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我就一并買來了。”
昨夜,他又犯起了頭風,一直痛到了后半夜。
待到理智回籠了幾分,他便去叫來了從前在慕溶月跟前伺候過的下人們,仔細地盤問了一番。
她愛穿什么樣式的衣裳,嗜甜還是喜辣。
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一一都問了個清楚。
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她獨獨偏愛素芳齋的那一盒酥果。
從前,莫老將軍也偏好甜口。因此,他曾給莫家送過幾回的甜點做禮。
這么久了,他還不曾知道,原來他的妻子也有同樣的喜好。
于是,天還沒亮,他便頂著昏漲的頭去了素芳齋候著。待到一開肆便排起了隊,排了三個時辰,才買到了這一屜籠的酥果,又馬不停蹄地來送給她。
他只是想讓她看見……
他也在為了她而改變。
慕溶月陷入了緘默之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謝羨風安靜地等待著回音。下一瞬,他的血液卻極速地凝結。
他無意間看到了慕溶月脖子上的吻痕。
一朵又一朵,密密層層,猶如紅梅綻放于雪色之間。
宋景淵是故意為之的。
只為時刻提醒著謝羨風,昨夜都發生了什么。
他這一招奏效了。
謝羨風緊攥雙拳,雙目都泛起了紅。
他的胸腔之中仿若藏有一頭欲念的困獸,不停地抓撓、撞擊,急切地尋找著出口。
腦海之中那個愈演愈烈的聲音正在嘶吼。
他想用自己的吻覆蓋掉那些不堪的痕跡。
他想蠻橫地趕走所有妄圖接近她的外人。
他想自私地拋開一切,將眼前之人據為己有。
激蕩的情緒翻涌著——下一瞬,慕溶月卻是伸出手,主動接過了他遞出的屜籠。
這股即將沖破堤壩的洪流,終于在兩人手指相觸的瞬間——被遽然推上了最高峰。
緊接著,就是難以抑制的狂喜。
所幸,他那可恥的、癡狂的欲-望,已然被掩蓋在了衣物的陰影之下,她看不出端倪。
謝羨風張開了干裂的薄唇。
喑啞、幾乎是乞求的口吻。
“阿月……能不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哪怕……沒有名分。”
第45章 第四十五天 男主做狗第2天
話音落下, 空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慕溶月凝滯在原地,臉上閃過驚詫、困惑、質疑……百感交織。
最后,狐疑地反問:“你知不知道, 自己在說什么?”
“……”
謝羨風不吭聲了, 只垂著頭。慕溶月便以為他這是后悔口不擇言了,哂笑了一下:“你說這話,不覺得自己顯得很可笑么?”
誰知, 謝羨風卻猛地回過神來, 反駁道。
“可笑?”
“……我不在乎。”
他活在人世, 經受過至親分別、得而復失, 從煉獄里走了一遭,九死一生。如今,他早就將所謂的好名聲、偉功業都悉數拋之腦后。
到了現在,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唯一渴求的,
就只有……
謝羨風眼神灼灼, 他炙熱的目光隔空描摹著慕溶月的輪廓, 仿佛要將她燙出一個洞來。
衣袂的長影之下, 雙拳隱忍顫抖。
慕溶月心間泛起了一絲漣漪。
“你就真的這么想與我復合?”
望著謝羨風的眼, 慕溶月不禁回憶起了昨夜的場景。
昨日, 到了后半夜,她便感到身后那股灼熱的注視感……不知何時消失了。
謝羨風受了刺激,最終落荒而逃。
宋景淵的法子竟然真的起效了。
其實,最初讓慕溶月來表演這一出羞恥的“春宮景”——她是有些抗拒的。
雖然她也曾和謝羨風赤-裸相對過, 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但那種感覺, 是不一樣的。
畢竟,叫她當著前夫的面,與現任丈夫顛鸞倒鳳……如此跌破倫理與羞恥底線的艷事, 實在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只是,慕溶月始終架不過宋景淵的熱情,她的防備對上了他的進攻,就好似糖霜遇上溫水便融化了,如此不堪一擊。
況且……
事態演變到了后面,慢慢地,她最深沉的心底竟然滋生出一股隱秘的……
興奮。
那強烈的背德感,簡直令人臉紅心跳……難以呼吸。
或許,是她的情感與欲-望皆被壓抑了太久,一旦找到了發泄之口,便如同井噴般爆發。
她與謝羨風成婚兩余載,謝羨風卻鮮少真的與她行周公之實。
漸漸地,她便在這些細微瑣碎的日復一日里日漸磋磨掉了自信,甚至于開始懷疑起了自己。
但這些不安的揣測,都在那夜之后被一一推翻。
如今,見到謝羨風為她而神魂顛倒、如癡如狂,慕溶月心底竟詭異地蔓延起了一股暢快之感。
此時此刻,提著素芳齋的酥果、向她低聲道歉的謝羨風,無疑是對她愧疚的。
那么,她自然也就可以利用這分愧疚。
慕溶月停頓了幾許,忽而改變了念頭。
“那么,你能做到何種地步?”
說著,她再度抬首,審視一般的目光落在謝羨風身上,從頭到尾,“……證明給我看。”
慕溶月沒有破口大罵他沒皮沒臉;
也沒有直接翻臉、叫來人將他趕走。
相反,她微歪起頭,目光直白,靜待著他的回復。
這樣的反應,讓謝羨風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時間有些——暗自的興奮。
他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阿月,你需要我做什么?”
慕溶月也不與他兜彎子了,開門見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打算在京城辦一場馬球會。”
聞此言,謝羨風眉心微滯,神色有幾不可見的變化。
他曾經帶慕溶月赴過一次馬球的雅會,在莫府。
那次的經歷,于二人而言,都不算太愉快。
他曾說過,他并不喜歡打馬球,那只不過是權貴們附庸風雅的把戲。
她也知道這一點。
卻還是主動邀請了他。
但是……
“可以,”謝羨風一口應承了下來,毫不猶豫,“只要你開心。”
聞言,慕溶月的臉色終于轉柔了幾分,眉眼彎彎,仿若被春日暖陽輕和照拂,謝羨風看得有幾分恍惚。
他已經記不清她有多久未曾在自己面前展露過笑意了。
他很喜歡看慕溶月笑。
雖然,他不知道慕溶月為什么要突然辦起了馬球會,也不知為何她要邀請他同去。
但是,
只要她開心,
只要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會赴約的。”
“好,那我就等著你來了。”
慕溶月莞爾一笑,便不再多說,扭身離開了。
謝羨風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直到國公府的大門在他眼前合上。
其實,他喜歡慕溶月對他提出的要求,多過分也無所謂。
這會讓他感覺,仿佛……她還是需要他的。
那么,他也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哪怕只為了那一絲渺茫的希望。
謝羨風終于移開了眼,腦海中卻是方才的畫面在重復上演,直到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言歸正傳,
方才,她并沒有拒絕他的提議,對吧?
……
慕溶月推門進來時,宋景淵幾乎是同一時間起身迎接她。
“夫人,如何了?”
“他會來的。”
對于這個結果,宋景淵并不意外。
畢竟,以謝羨風的性子,怎么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能接近慕溶月的機會?
比起這個,他更關心……
“方才我在那里盯了他半天,我諒他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對你動手動腳。”宋景淵緊張地抓著慕溶月的手臂,“但是,夫人,他沒有在言語上輕薄了你吧?”
慕溶月搖了搖頭。
“那便好。”
宋景淵總算是徹底放下了心。
接著,又重新說起了之前慕溶月的提議。
“至于你說的,想找到莫李二人的下落……”
“我方才派人打聽過了。莫氏自從兩年前回了外祖家以后便鮮少有消息了,不過,以她如今的身份,并不難查到結果。”宋景淵頓了頓,“倒是李衡,據說從那之后便一直待在白江,哪里也沒去。”
“他們沒在一起么?”慕溶月有些驚訝,“我以為,以李衡的性子,會像狗皮膏藥一般糾纏著莫盈兒,至少……也會在暗中扶持她。”
“我的傻夫人,”宋景淵笑著摸了摸慕溶月的臉,“他這分明就是求愛失敗了呀。”
“……嗯。”慕溶月輕輕點了頭。
當年,她只是覺得李衡對她莫名的敵意來得蹊蹺,后來四處問了問,才發覺,原來李衡早就暗中對莫盈兒有了情意。如此一來,她也就能夠理解為何那時李衡總是處處針對她了。
她對莫盈兒沒有成見,相反,當初見她落難,同為女性,她也難免唏噓。如今也只是作為舊識,想要關心一番。
至于李衡……
說全然釋懷了,也太過假意。
然,只憑李衡的身份地位,不過是一個不足掛齒的無名小卒,不值得她特地多費什么心思去針對。
只是,
重提當年的事,她才發覺,自己心中還藏有一個隱蔽的結。
或許,只有與故人見上一面……她才能真正地解開心結吧。
“不過,既然夫人向我開口了,我自然會設法請來你的‘老朋友們’的,只為我家夫人助興。”宋景淵笑了笑,又道,“到時候,夫人大可以隨心折騰,就算是弄出人命來,也無所謂。”
他說這話時,語氣隨意任性,談起人命,宛如信手碾死一只無關痛癢的螞蟻。
慕溶月只是淡淡一笑。
“我可不想為了無關緊要的人弄臟了手。”
“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都快要忘了還有這號人了。”
宋景淵滿意頷首:“不錯,這才是堂堂平陽郡主該有的格局。”
慕溶月起身走到衣柜前,忽然話音一轉問道:
“對了,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裳?”
“嗯?”
“我在想,馬球會上為你準備著裝的事。既然我已經成了你的妻子,這些便也是我該考慮的分內之事了。”
慕溶月在那些五花八門的衣袍之間挑揀,手指卻是游移不定,“只是,說起來,我還并未了解過你的喜好。”
“這些都是小事,”宋景淵卻是不以為意道,“你直接做主便好。”
慕溶月搭在長衫上的手指頓了一瞬。
不知怎么,竟是舒了口氣。
一想起從前在將軍府時,她總是習慣了察言觀色。為謝羨風縫制寢衣時,還要想方設法試探著他的喜好,去挑揀出最適合他體質的衣料,連每一個花紋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為夫君擇選衣裳。
這原是多么簡單的一件事情。
或許,本就該如此。
她是長公主最疼愛的獨女,她出生便獨享尊榮,她本就該是那金枝玉葉、受萬千寵愛的貴女,世人敬她、夫君愛她,無人膽敢忤逆她。
而今,她很高興做回了自己。
***
風和日麗,廣袤無垠的綠野地間,駿馬嘶鳴,蹄聲如雷。
今日是宋國公在京宴請眾王公貴族來馬場賽球的日子。
喧嘩的馬場上,已有一眾貴族身著行裝,手持馬鞭在揮汗淋漓。而另一邊的觀景席,風水最好的黃金看臺上,卻是別樣的一番美景。
只見席間坐著一位眉如遠黛、唇若櫻桃的美人。她項間的金飾圓潤晶瑩,與頭上的珠翠互為點綴。一襲錦繡華服,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在她的身邊簇擁著許多的仆從,坐一人手持遮陽蓋,右一人輕晃蒲扇,面前還跪著一人為她剝著葡萄,恰似眾星捧月,仿佛這場上的光彩皆為她一人所聚。
而美人身后,是一襲紫袍手持折扇的宋景淵。他見到遠處的人影,笑著傾身,貼著慕溶月的耳畔低聲道:“夫人,看是誰來了?”
李衡被左右兩個侍衛架著押到了馬場上,氣憤得齜牙咧嘴。
前幾日,他所在的軍營莫名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函,指名道姓地要他回京城。李衡不知道來信的人是誰,只知那人來頭不小,連他的軍長聞言都是臉色大變。
后來,他就被“五花大綁”地扔來了這里。一路上,看守的侍衛沒給他好臉色看,他因此還吃了不少苦頭。
李衡原以為,自己是無意間犯了什么事、又得罪了哪位京中權貴,沒想到,對方這樣大費周章地綁架他——竟然只是叫他來參加一個什么馬會,真是無聊至極。
兩位侍衛跟著李衡進了馬場,卻沒讓他直接坐到觀景席里,而是將他押到了看臺前。
“快跪下!”
李衡的膝蓋被猛地打中,疼得跪在了地上。
他艱難地抬起頭來,卻是瞬間僵在了原地。
沒想到,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孔。
……慕溶月?
原來,是“老熟人”啊。
見她衣著打扮都華貴至極,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態——李衡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無名火。這一路上憋攢的憤屈驟然爆發了起來。
“許久未見,慕娘子難道又忘記了,打馬球該穿什么衣裳嗎?”
“哦……恕在下無禮,慕娘子如今已是高貴的國公夫人了。”
他這般故技重施,陰陽怪氣地揶揄慕溶月,一是嘲諷她在馬球場上穿得如此招搖。二便是諷刺她二嫁給了宋景淵一事。
當初李衡就不看好師兄與她的婚事,畢竟二人身份與家境都差得太大。后來,他便得知了二人和離的事,頓時拍手稱快。這女人對師兄果然就是玩玩而已,如今裝不下去了,便索性露出了本性——這便是上流階級的丑惡嘴臉!還好師兄沒有付出真心。
聞言,宋景淵一皺眉,將手中折扇猛地朝他頭頂扔去——
“豎子,你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也配這樣同平陽郡主說話?”
“來人,先將他打上二十大板!”
李衡眸中迸出幾分恨意,慕溶月卻輕按著宋景淵的手背,揮開了旁邊的仆從,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步走到了李衡的面前。
他跪在她腳下,她則緩緩彎腰,與他對視。
“是誰說,打馬球就該穿得輕便素雅,才算大方得體?”
“如今在我的地盤,規則如何,由我說了才算。”
聞言,李衡的脊背一僵。
他沒想到,慕溶月竟會這樣坦蕩地反問自己。
她從前不是很怯懦、隨波逐流的嗎?
“你身為賓客,赴宴卻只穿這身粗布麻衣……”慕溶月驟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尾音一轉道,“便是對我的大不敬。”
說罷,她居高望著李衡,神色清冷。
“李氏,你可知錯?”
第46章 第四十六天 男主做狗第3天
上一次, 慕溶月在莫府的馬球會上出了洋相,臨時換了莫盈兒那不合身的行裝,顯得滑稽, 才落下了笑柄。
這一次, 李衡便以為,他能以同樣的理由羞辱她。
可是,他不明白,
所謂禮義廉恥, 不過是上層階級用來操控人心的道具。
名利場上, 誰掌握了主場, 誰才掌握了制定規則的權利。
從前是慕溶月昏了頭,才會被這些幼稚的障眼法牽著鼻子走,被名為情愛的枷鎖困住,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有多么的尊貴。
如今,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少女了。
聞此言, 李衡臉色一變, 竟是一時啞口無言。
慕溶月揮一揮手, 他便被一左一右兩個侍衛架著押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 影從云集的桓王終于如約到場了。他被簇擁著來到了貴賓席, 宋景淵便挽起慕溶月的手,同去接待這位貴客。
幾句寒暄后,宋景淵使了個眼色,慕溶月便知, 她該回避了。
慕溶月被杏雨攙著離開了貴客席, 留出宋景淵與桓王獨處談事的空間。
接著,她在人群之中遙遠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女人身形高挑,衣著打扮卻是質樸無華, 好似一顆埋于塵土之中的寶珠。
她呆站在馬場門口,一身粗布麻衣與周圍舉杯交錯的眾王公貴族格格不入,而她臉上懷著悵然之色,似是沉浸在不可追的往事之中,觸景傷情。
是莫盈兒來了。
慕溶月一時間難以自抑地朝她走了過去。
“盈姑娘。”
多虧了宋景淵幫忙,她才得以事先查到了莫盈兒的下落,得知她投奔外祖后,現在正在老家鄉縣的某位官爺家里做著幫傭,來維持生計。
她已經褪去了女將的身份,往日風光不再。可她的面容卻依舊精神煥發,背脊挺得筆直,可見,這幾年的困頓磋磨并沒有將她擊倒,她仍舊是平凡生活中那個熠熠生輝的堅韌女子。
慕溶月不禁彎唇笑了笑。
有時候,她真該學習莫盈兒的韌勁。堅毅不拔,從不輕易言敗。如此,才能于絕境中逢生。
聞聲,莫盈兒的面色顫了顫,她尋著聲望來,很快便認出了慕溶月,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詫、猶疑,最后變得誠惶誠恐。
“小女見過郡主大人。”
她正要行大禮,慕溶月連忙主動扶住了她的手臂。
“你我之間,何須拘禮呢?”
“盈姑娘……你如今過得還好么?”
“多謝郡主關心,”莫盈兒的眼角有些泛紅,嘴上卻笑著,“方才他們說,這是郡主開設的馬球會,小女起初還有些難以置信。如今親眼看見郡主,這才有了幾分實感。”
“兩年前,小女投奔了外祖家,期間試過許多法子尋生路,做過繡娘,也試過小商小販,但外面那些人一聽說我的身份,便如臨大敵,恨不能將我拒于千里之外。最后,還是外祖母掏出嫁妝來為我在縣丞府中說了一份幫傭的差事,賴以謀生。”
說到痛時,她難以抑制地含起了淚。
昔日光鮮亮麗的女將,如今卻淪為罪臣之女,只能委身于人,當個無名的灑掃丫頭,做些出賣體力的苦差事,生活處處受掣肘。
慕溶月一時間也有些難掩的悲戚。
“郡主大人,”好不容易與舊識見一面,莫盈兒也不想總沉浸在苦大仇深的氣氛之中,便主動錯開了話題,“……多年未見,小女一直盼著能與大人重逢。如今,小女帶了一份薄禮想要獻給大人,雖然并不貴重,卻是小女的一番心意。”
說著,她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包裹,層層揭開。
里面包著的,是一支頭簪。
“小女不知郡主喜歡什么的,就斗膽……選了這枚簪子。”
那頭簪鑲嵌著一顆祖母綠寶石,樣式和成色,放在滿載奇珍異寶的國公府,都只能算是平平無奇,卻是莫盈兒精挑細選之后、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見她忐忑不定、小心試探的模樣,慕溶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她也曾為莫盈兒準備過見面禮——那支不曾被她送出手的翡翠步搖。
那時的她,也是像莫盈兒今日這般,小心翼翼地試圖取悅對方,生怕討了嫌。
如今,兩人地立場與姿態卻是倒了過來。
慕溶月面上悵然,心里有些復雜的滋味。
“多謝,我很喜歡這禮物。”她道,“杏雨,為我收下吧。”
聞言,莫盈兒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再度恢復了笑顏。
慕溶月又邀請她同去觀禮席入座,一面指著遠處,已然換上馬球服的李衡道:“你瞧。”
莫盈兒一眼便看見了李衡,目光閃過一絲驚訝。
“你與他,現在還有聯系么?”
莫盈兒搖了搖頭,“從前,李衡是我的師弟。不過,自從我隱姓埋名,就斷了和他的來往。”
慕溶月又問,“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莫盈兒沉默了幾許,才回話:“從前他調皮頑劣,也曾惹出過不少禍事。只是……據我對他的了解,他雖品行不端,本質卻不壞,只是缺少了管教。”
“明白了。”
慕溶月會意地微微頷首。
“那么,便由他的師兄好好去管教他吧。”
宋景淵曾說,桓王最喜觀摩激烈的馬球之賽。
那么,她索性借花獻佛,順水推舟,來個一石二鳥。
見李衡已然準備好上場,慕溶月便再度叫來了他,又當著眾人的面提議道:“既然李副將是有備而來,不如我們來一場馬球賽,來為大家助興吧?”
聞此言,李衡嗤笑一聲。
昔日她是他的手下敗將,輸得那么狼狽,如今,她竟敢舊事重提,還要與他賽一場馬球,難道還嫌自己不夠丟人嗎?
他可不會慣著這個嬌滴滴的大小姐。
“沒想到,平陽郡主還有這等閑心逸致。”
“好啊,我還就怕郡主大人不敢提呢。”
“看來,你是勝券在握了?”慕溶月忽而笑了一聲,又扭過頭道,“……謝將軍,你覺得呢?”
話音落下,從屏風后走出了一個偌大的身影。
“不是你跟我比?”李衡這才反應了過來,臉色一僵,“……師兄?”
慕溶月笑了起來。
“既是助興,若是少了觀賞性,那還有什么趣味?”
方才,她已經叫人將后場的馬皆換成了桀驁不馴的烈性品種,為接下來的這場球賽添油加火。
說罷,她還伸出手,親自將謝羨風推了出去。
“去吧,打得盡興些,可別出了洋相,叫我失望啊。”
她當然不會親自和李衡比馬球了。
人若是犯了兩次同樣蠢笨的錯誤,那還有什么意思?
這一次,她跳出了游戲規則,而變成了裁判席上的看客——變成了掌握審判權的那一方。
而斗獸場內的賽馬們,便只能拼盡全力地相互角逐、爭斗,只為博得高臺上觀者的一笑。
——亦如她曾經那樣。
李衡這時才知大事不妙,看著眼前一臉沉穆的謝羨風,自知技不如人,試圖喚起他的憐憫。
“師兄,我……我可是你的師弟啊……”
“不如,我們放個水,在他們面前裝裝樣子、演演戲,師兄……你不會真的讓我在這么多貴族面前丟了臉面吧?”
“有說這個廢話的精力,”謝羨風卻兀地打斷了他,冷言道,“不如好好讓我看看分別這兩年,你都學了多少真本事。”
李衡頓感欲哭無淚。
***
三日前,酒樓內。
門欄外是車水馬龍的夜景,一墻之隔,謝羨風正坐在慕溶月跟前,兩人之間是一桌的珍饈美食。
廂房只用一扇屏風阻擋了門外的喧囂。謝羨風知道,宋景淵一直守在門外,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他的眼中只有慕溶月的身影,仿佛世界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所以,你希望我同李衡打一場馬球?”
起初,得知慕溶月主動要找他,謝羨風興奮得不能自已,幾乎是狂喜地如期赴了約,卻沒想到,慕溶月只是向他交代馬球會上的事情。
謝羨風神色晦暗,目光直白地望著慕溶月,好似猜不透她的心思。
多年前,李衡曾在馬場上為難過慕溶月,難道,她特意費力勞神地舉辦這樣一場馬球會,只是為了將昔日之仇報復回來?
不……不對。
她不是這般意氣用事之人。
敏銳的直覺讓謝羨風脫口便問:“那馬球會上還有什么人?”
慕溶月抬首掃他一眼,卻漠然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聞言,謝羨風心頭涌上一股不安的預感。
可是……
他熟知的慕溶月,不是那般工于心計、不擇手段的人。
她不會利用他的。
只是一場馬球會而已,再不濟也不過是當眾輸了球,能有什么?
但是,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覺卻逐漸滋長,令人越來越難以忽視。
謝羨風正思索著,慕溶月忽然主動傾身,扣起茶壺,將面前的茶杯斟滿。
謝羨風兀地一愣,她沒有再追問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道。
“謝將軍,你的頭風如何了?”
下一刻,慕溶月已然將那杯飄散著溫熱香氣的茶水端在了他的眼前。
“這是我親手煮的茶,或許還合將軍的胃口。”
謝羨風心中一緊,緊緊盯著她手中的杯盞,目光閃爍。
過去的兩年,他無數個凄冷的夜里犯起頭風時,難忍的劇痛讓他拋下了一切,唯一能記起的,就是這一盞魂牽夢繞的暖手茶。
慕溶月為他煮的暖手茶。
謝羨風強裝鎮定接過了那杯茶,卻不舍得一飲而盡,而是仔細地啜抿,小口品著茶香,直到甘甜的茶水浸潤咽喉,心頭也涌上了一股暖意。
他一時有些恍惚。
“還是從前的味道。”
她還記著他的口味。
她又愿意為他泡茶了。
盡管隱約猜到,或許她的目的并不單純,但飲茶入口的那一刻,似乎什么也都是值得的了。
謝羨風垂著頭,看著手中那空凈的杯盞出神,許久,只是艱澀地開口問,
“……阿月,我們還能回到以前么?”
聞此言,慕溶月面上沒有表情,手中卻是一顫,那茶壺瞬地滑落在地,濺起了一灘水漬,還印在了她的衣角上。
“……嘶。”
慕溶月的腳尖也被茶水燙出了一圈水痕。
見狀,謝羨風從桌上抽出了帕巾,快步來到了她跟前,旁若無人地在她面前單膝跪下。
接著,他輕輕地擦拭起了她的裙擺。
那粗大的手掌裹著薄繭,青筋鼓動,指節分明的長指捧著她的鞋尖,細致入微地擦拭著水漬,仿若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單膝跪地,是他們武將的大禮。
寓意為,我臣服于你。
亦如謝羨風此刻對她的答復。
他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慕溶月微微一笑,已經明白了他的答案,也收回了腳:“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謝羨風望著她決絕離去的背影,忽然心有不甘,貪得無厭地開了口——
“阿月——”
“能讓我再抱一次你么?”
第47章 第四十七天 男主做狗第4天
話音落地, 慕溶月的背影顯出了幾分猶豫。
但最終,她卻是停下了腳步。
——是默認的意思。
謝羨風忽感幸福砸中了頭頂,一陣頭重腳輕的輕飄飄。
他沒想到好運來得這樣突然。邁出步伐, 心情好似隨風而起, 心跳得快要爆炸了一般。
他健步如飛地走去,直到停在了慕溶月的身后,能近在咫尺地聞到她鬢發間若隱若現的馨香。
他伸出手, 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許久沒有觸碰過她的體溫, 溫香軟玉在懷, 謝羨風壓抑著那可恥、隱蔽的欲-望,
情不自禁埋首于她的頸肩,蹭了一蹭。
好想就這樣一直留在她的身邊。
忽然,他感覺自己的額頭被一只手掌按住,往后推。
“謝羨風,”慕溶月冷淡的聲音傳來, “……夠了。”
謝羨風只好悻悻地松開了手。
望著慕溶月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 在他情竇未開時, 曾以為自己是慕強的, 只會被能將他蠻力打倒在地的女人吸引。
可如今,
柔弱溫順的慕溶月,溫熱的茶水都能將她的雙指燙得泛紅的、弱不禁風、需要人來保護的慕溶月……
她煮的一盞茶,便能叫他心頭蠢動;
她勾一勾手指, 便能叫他俯首稱臣。
原來, 愛從來都不需要什么附加條件。
謝羨風暗自攥緊了雙手。
在他的掌心里,還纏繞著方才從她鬢間順下的幾縷青絲。
空落落的,仿佛還殘存著清香的溫存。
***
球桿揮動, 彩球飛馳。
馬球場上,兩個雷厲風行的身影正驅馬追逐,一時間,呼喊聲、叫好聲交織回蕩。
駿馬風馳電掣,謝羨風的身姿矯健,時而俯身擊球,時而側身閃躲——賽況幾乎呈壓倒性的優勢。
李衡的球勢開局便落了下風,謝羨風進攻勢頭十分迅猛,他很快便應接不暇——直到懸空的手臂被一記飛球狠狠擊中,李衡當即痛得驚呼出聲!
“這比賽的結果已經毫無懸念了,這兩人的水平差太多了,與其說是比賽,不如說是戲弄……”
“不,用凌虐更為貼切吧。”
觀禮席上傳來一陣嘈雜的哄笑聲。
李衡夾在這些非議聲中,頓感面色無光、丟盡了顏面。
“……我輸了,我輸了。師兄,我錯了。”
李衡丟掉了球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聞此言,謝羨風也緩緩直起了身子,握著韁繩跳下了馬鞍。
這時,貴賓席上的桓王忽然鼓起了掌,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好,打得好。”
他嘴上是對謝羨風的贊許,凝視著他的目光卻如鋒刃一般陰狠。
鼓完掌,桓王埋首于身旁的侍衛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那侍衛應了聲好,很快退下了。
宋景淵就在這時湊近慕溶月耳畔,“……魚兒很快就要咬鉤了。”
……
馬球會結束后,桓王暗自派了兩個親信,去找到了謝羨風。
有了這場馬球會的引薦,桓王自然就有了由頭去約見他。可后者卻是油鹽不進,任憑桓王派去的人如何軟硬兼施,都始終不為所動。
謝羨風素來都不是那類善于攀附權貴之人,如今面對桓王的無故召見,自然是態度冷淡。
如此一來,桓王對他就更是沒了耐性。
“那姓宋的若真有誠意,就讓他給我想辦法去!”
桓王氣得直接將桌上的書紙都掀翻在地。
臺下的侍衛被砸了一臉,嚇得連忙跪倒,試探地問道:“那……等抓到他人以后,王爺想如何處置這個逆子?”
桓王冷笑了一聲。
“永絕后患。”
簾帳被一股陰冷的穿堂風掀起,空氣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靜。
“……屬下明白了。”
最后,侍衛領了命,起身退了出去。
……
另一旁,馬場的營帳中。
趕走了桓王派來的人后,謝羨風獨自換回了常服,正要掀開簾帳走出來,眼前卻驀地闖入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師兄!”
久別重逢,莫盈兒熱淚盈眶,幾近喜極而泣。
“……盈兒,”謝羨風一時有些驚訝,“你怎么會在這里?”
“是郡主派人接我來的。”莫盈兒破涕為笑,感慨地擦拭眼角淚珠,“她是個心軟之人,雖然與我不過是幾面之緣,卻還一直關心著我。若不是她,我今日還真沒有勇氣與你們相認。”
聽見莫盈兒毫不掩飾自己對于慕溶月真心的贊譽,謝羨風微微一笑,輕手放下了簾帳。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么?”
“……糟透了。”
提及不愿談起的話題,莫盈兒的面色也浮上了幾分憂愁,她伸出了雙手,昔日拿劍的手如今卻布滿了做粗活兒生出的老繭,和皸裂的凍瘡。
“我如今成了大宅里的幫傭,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管事的嬤嬤見我身份卑微,時常克扣我的月錢和米糧,還誣陷我是個不祥之人,動輒對我打罵、用家法。我不愿認命,可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
“成日困在那大宅院中,受命于人,渾渾噩噩、生不如死。師兄,我想另尋出路,再也不想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了。”
謝羨風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
“所以,你想投靠我?”
莫盈兒心中忐忑,試探地點了點頭。
謝羨風卻自嘲一般輕笑了一聲,反問她:“師父的事后,我也被貶去了荊川。你看我如今的模樣,又如何能幫得上你?”
莫盈兒終于止不住嘆了口氣。
“或許,我今日不該來的。”
見她頻頻受挫,灰心意冷的模樣,謝羨風忽然開口叫住了她的背影。
“也許,你可以去求溶月。”
“……什么?”
莫盈兒驚詫地回過頭來,不止是因為謝羨風讓她去找慕溶月求情,也是因為他私底下竟親昵地喚起了慕溶月的閨名。
要知道,即使是他們還未和離時,謝羨風在外人面前,也總是一板一眼地稱呼慕溶月的全名。
謝羨風望著莫盈兒,鄭重其事道:“你都說了,她是個心軟之人。你去求求她,她說不定會同情你的境遇,繼而為你尋一份差事的。”
見他表情是認真的,莫盈兒一時遲疑:“這樣……可以嗎?”
謝羨風停頓片刻,卻又補充道。
“若她真的容許你留在她的身邊……我會再額外多付你一份月酬。”
聞此言,莫盈兒徹底愣怔在了原地。
“師兄……你這是想收買我,讓我做你的眼線?”
“不是眼線,”謝羨風打斷道,“我希望你能保護好她。”
雖然,這話中,的確藏了幾分自己的私心。
“如今她年紀青青便被封為一郡之主,受萬民愛戴,縱觀皇室貴族里,也只有她一個人有如此殊榮。但樹大招風,她身邊也需要一個能保護她的親信。”謝羨風頓了頓,抬眸看向她,“你武功高強,又與我相識多年。這些人里,我只信你。”
謝羨風神色凝重,看得出是認真在為慕溶月的將來著想。
莫盈兒盯著他,卻忽然感到一陣陌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謝羨風拜入師門后,與她一同長大。記憶之中,謝羨風總是冷情冷性,孤高自許。相識多年,她卻從未見過謝羨風對一個女人這般關懷備至的模樣,甚至不惜……用這樣的方式去討好。
那個女人甚至是她的前妻。
“如今平陽郡主已經另嫁了他人,你還這般為她籌謀……”莫盈兒不禁反問,“若是被她知道了,是不是就有些越界了?”
“所以,”謝羨風定定道,“不要讓她知道。”
莫盈兒見他這幅用情之深到了幾分卑微的姿態,心中不免劃過一絲酸澀之意。
“師兄,你就這般在意她?”
語氣之中帶著幾分的無奈。
“既然這么愛她,當初又何必與她和離呢?”
“不是和離,”謝羨風平靜道,“是她休了我。”
“什么?”莫盈兒再度瞠目結舌,“可是,為什么呢?當初,不是她最先愛你愛到親自去求來了陛下的賜婚,如今又怎么會轉了性,把你休了?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什么了?”
莫盈兒的話猶如一記回旋鏢,在謝羨風的心中掀起了陣陣波瀾。往事一幕幕如云煙在眼前浮現,他終于無法再冷靜自持,扭過頭去。
當初,是他不夠珍惜,如今已經悔之莫及。
“……盈兒,你別再問了。”
“當年的事,是我不好。”
“所以……如今,我只想好好地補償她。”
見他神色落寞,莫盈兒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心中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但是,她最終還是應承了下來。
“師兄,我明白了。”
“既然這是你的心愿,那我會盡力護著她的。”
……
慕溶月登上了馬轎,本都已經準備打道回府了。
但下一刻,她忽然看見馬轎后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她奔來。
竟是莫盈兒。
慕溶月正想叫住馬夫,身旁的丫鬟杏雨卻忽然關心地按住了她,“小姐……且慢!”
慕溶月疑惑地看去,杏雨便小聲地提醒她:
“其實,奴婢一直不敢說。方才小姐在馬場上與莫姑娘言笑敘舊時,奴婢看見,已經有旁人認出了莫姑娘的身份,因為見到小姐與她交談……還招惹來了不少閑話。”
慕溶月神色一滯,杏雨又喃喃地補充了句,“小姐做到如今的平陽郡主之位并不容易,以莫姑娘如今的身份……咱們還是少招惹為妙。”
慕溶月知道她的意思。
莫盈兒是罪臣之女,她淪落到今日的慘況,與她背上謀逆之罪的親生父親脫不開關系。而她自然便希望主子慕溶月能夠明哲保身,遠離這些非議。
只是……
“以我對莫盈兒的了解,她有自己的風骨氣節。如今她忍耐著來找我,定是碰見了什么要緊的難關。”
慕溶月停頓了片刻,道。
“當初,我在馬場受窘,是她讓我換上了她的衣裳為我解圍。那時,她也是唯一一個沒有排擠我的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初見莫盈兒時,她折在桌上的那只紙鳶;想起了昔日莫盈兒燦爛如烈陽高照的笑顏,邀請她一同來莫府與她放飛鳶。
“所以,如今她落魄了,我也不能做那個忘恩負義之人。若我今天只想著保住名聲,而將她遠遠撇開……那往后無數個失眠的夜里,我都會后悔,今日為何沒能為她而留步,哪怕只是聽一聽她遇上了什么難處。”
亂世當道,生死無常。
那終究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見狀,杏雨也明白了慕溶月的心意,便不再多言。
她知道,主子終究還是重情重義的。
“停車吧。”
第48章 第四十八天 男主做狗第5天
莫盈兒也沒想到, 慕溶月竟然真的愿意停下車來等她,聽她說完心里憋攢許久的辛酸苦水。
她一時間熱淚盈眶,抓著慕溶月的手臂, 一番話說得, 連嗓音也沙啞了。
慕溶月聽完了她的講述,皺了皺眉心,沒有急著給予答復, 而是沉思道。
“……我需要考慮一下。”
莫盈兒原也沒想過她會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本來就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于是, 她端正地行了個禮, 致謝道:“郡主愿意停下車馬來聽民女叨擾一番,民女已經很是感激,無論最后民女能不能留在郡主身邊,民女都對郡主今日的仁善心懷感恩,沒齒難忘。”
慕溶月輕輕一笑, 從懷里拿出了兩塊銀寶, 交到了莫盈兒手里。
“你去找個客棧臨時歇腳。這幾日, 你就當是來京城散心了, 好好休息吧。”
莫盈兒感激不盡, 又是福身行了個禮,這才轉身離開了。
……
直到回到了馬轎之內,車廂里的空氣很是寂靜。
慕溶月一言不發,而只是默默地望著手中的那支發簪, 祖母綠寶石散發著燦亮的光芒。
她神色晦暗, 沒有再說話。
……
國公府的夜晚,檐廊下的燈籠逐漸亮了起來。
應酬完回到家中,宋景淵已是一身的酒氣。他將外衣一掛, 帶著三分醉意來到了寢房。
油燈還亮著,慕溶月正圍坐在圓桌前,一旁的桌上還擺著一支鑲嵌了寶石的頭簪。
“夫人,怎么了,可是有心事么?”
宋景淵圍攏了過去,將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這簪子樣式挺普通的啊,怎么一直盯著看,有什么特別之處么?”
慕溶月頓了頓,抬首望向他。
“這是莫盈兒送給我的。”
宋景淵捻起那枚頭簪,反復地瞧了瞧:“噢,就是你的舊友,老莫家的女兒吧。”
慕溶月點頭,宋景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想聽他的建議,才特意將這頭簪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呢。
“她一個女流之輩,倒是掀不起什么風浪來。”宋景淵只瞧了幾眼,就又將簪頭放回了原處,朝慕溶月一笑道,“但憑你做主吧。你若覺得值得,便留她下來。我沒什么意見。”
得到了宋景淵的支持,慕溶月點了點頭,表情也和緩了幾分。
“我只是覺得,她畢竟是個難得優秀的女子,她的才能不該被埋沒。”
宋景淵笑了一下,“好,那就依你的吧。”
慕溶月輕輕頷首。
“多謝夫君理解。”
“杏雨,去拿筆墨來。”
慕溶月親筆寫了一封信,信中提起愿意留莫盈兒在她身邊,以貼身女侍衛的身份。
“把這封信送到那客棧去,再派兩個人去好生安頓她吧。”
“是。”
杏雨領了信便退下了。
宋景淵起身關攏了門窗,再來到慕溶月身旁時,連嗓音也放低了幾分。
“今天,我同桓王喝了幾杯。他丟給了我一個棘手難題……其實我知道,他只是為了刺探我的態度。”
慕溶月抬首反問他:“是關于謝羨風的么?”
“不錯。”
不等他說,慕溶月已經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樣的問題。
“他是不是不肯去見桓王?”
宋景淵輕嘆了一口氣,俯身躺在了床沿上,煩悶地拽扯床簾。
“這個怪胎脾性乖戾,誰人去說都沒用。若不是走投無路,我真不想再讓你去見他。”
慕溶月沒吭聲,只是默默地將莫盈兒送她的頭簪收了起來。
“我的好夫人,我答應你,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宋景淵便起身,親熱地摟著她的腰肢,與她貼耳私語。
“他是我計劃里很重要的一步棋。若我能借此機會找到桓王鏟除異己的證據,上奏陛下,那于宋慕兩家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你只需要把謝羨風單獨約到一個地方。剩下的,無須臟了你的手。待此事一結束,我便不會再將你牽扯進桓王之案中了。”
說著,宋景淵依戀地收攏了手臂,與她貼得更近,耳鬢廝磨地低喃:“夫人……可好?”
慕溶月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表情也多了幾分晦暗的意味。
“我明白了。”
方才宋景淵已經寬縱了她收留下莫盈兒的私心,于情于理,她自然也該體諒他的難處。
再加上,如今,慕宋二家早已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她早就說過要擔起守護家族門楣的責任,她自然不會推辭。
只是……
她該怎么做,才能保證謝羨風一定會赴約,還要是獨身一人?
慕溶月陷入了沉思之中。
另一邊,宋景淵借著燭光打量著她的側臉。那溫暖的火光照耀在慕溶月的鼻尖上,襯出她白皙如雪的皮膚,更讓宋景淵口干舌燥、心馳蕩漾。
他饜足地將人摟得更緊,笑著閉上了眼。
若說,他此舉全然沒有半分私心,那也太過假心假意。
他故意攛掇慕溶月去當那個推人下懸崖的惡人——除了明白她的話對于謝羨風來說,是最有效的良藥以外……其實也頗有幾分殺人誅心的意味。
說實話,若是此次行動能夠一舉二得,同時解決了他的兩個心腹大患,宋景淵自是喜不勝收。
只不過,
在慕溶月面前,他還并不能將這心思表現得太明顯,反倒顯出他惡毒。
于是,只好沉默地笑著,一邊將人摟得更緊,珍惜此刻難能可貴的親密時光。
***
馬球會結束后,慕溶月又是接連的好幾日沒有聯系謝羨風。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剩謝羨風一人待在客棧里,人來人往,繁華喧鬧,他卻只剩下了空落落的寂寞。
好幾次,謝羨風想主動找她,哪怕只是同她說幾句話。但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克制了這般的欲-望。
他想把主導權交到她手里。
無論慕溶月接受與否,都不會動搖他的決心。
所以,他想讓她來掌控節奏的快慢。
但時間一久,他仍是克制不住心底積攢的思念。偶爾夜深人靜,謝羨風會悄然地翻墻而過,站在層層高樓之上,透過國公府燈火通明的窗欄,遠遠地見上她一眼。
見她尋常地笑著,時而對月撫琴,時而秉燈夜讀……
漸漸地,他也安心了許多。
謝羨風不愿再回臨州城了,那個沒有慕溶月,冷情、空蕩蕩的家。于是,他整日將自己鎖在客棧里,不見人,也沒心思玩樂。
他派人去素芳齋買了一盒又一盒的酥果,每天反復地品嘗那些同樣的口味,感受她愛的味道,吃到胃里翻騰、嘔吐不止,也不停手。
他只想和慕溶月見面,留在還能感受到她氣息的京城里。
盡管,這樣的日子,似乎總也看不到結果。
這次來京,謝羨風做好了久留的準備。
他沒有帶太多東西,隨身行囊里只有一件棉袍。
眼下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很明顯還不到穿這冬衣的季節。但……這件棉袍,是她留給他的最后的禮物。
見不到慕溶月的日子里,他會披著這件棉袍,躺在垂下的輕紗床帳里,想著她那日默許他擁抱的停頓;想著她對他的態度逐漸緩和……
是錯覺么?
還是說,他們的結局真的有可能轉圜?
一想到這里,謝羨風的情緒都會難以抑制地高昂起來,可迅速的亢奮過后,卻是更加空虛的寂冷。
思念如螞蟻啃噬每一條神經,情-欲沖破理智的癲狂之際,他從枕下猛地扯出了那條緞帶。
經過歲月的沉淀,緞帶已然褪去了顏色,上面的字跡也早已風干,變得模糊不清。
那是曾經見證了她對他滿腔滾燙愛意、記錄了她對他海誓山盟的信物。
其實……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好好地保存著。
謝羨風喉頭干澀,將那緞帶系在了手上,纏成了好幾圈,干澀的掌心逐漸往下移去……
窗扇輕敞,秋風吹散了房內的一絲燥熱。
謝羨風衣衫半褪,閉眼感受著那緞帶粗糙的質感,與肌膚摩擦,激起別樣的感覺,令人頭皮發麻。
最終,他松開了手。
也放下了那條沾染了精-穢的緞帶。
這是他最后的一絲倔犟,以這般偏執而貪婪的方式,讓自己的氣味,能夠沾染到慕溶月哪怕一分一毫。
半晌,房中的氣味散盡,從樓道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刻,劉彰敲響了謝羨風的房門。
“將軍,醒了嗎?”
這樣的時刻,謝羨風不愿被第二個人打擾。他不耐煩地蹙起眉心,“……你最好是真的有急事。”
劉彰頓了一瞬:“是平陽郡主送來了信帖。”
謝羨風眼前一亮,猛地從床上蹬了起來。
“真的?”
他敞開門,劈手奪過了那封信帖,頭重腳輕得好似云里霧里一般。
他是不是在做夢?
剛想到她……她就真的來找他了。
謝羨風按耐著心頭的愉悅之情,拆開了那信箋,逐字地讀。越讀到后面,臉色越是難掩的狂喜。
她約他單獨去青林山賞花。
青林山。
謝羨風頭腦一熱,渾身的血液霎時直往上涌。
直到讀完了最后一個字,不等劉彰解釋,謝羨風猛地攥住了那信封,抬首毫不猶豫道:“出發,去青林山。”
第49章 第四十九天 男主做狗第6天
收到慕溶月發來的回信后, 莫盈兒興奮得好幾宿都沒睡好。
她第一時間便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最信任的師兄,卻發現謝羨風忽然聯系不上了。
他不在常待的那個客棧里,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莫盈兒只好向客棧掌柜一打聽, 才發現原來很不湊巧, 他昨日便啟程去了青林山。
他去青林山做什么?
莫盈兒不解,但隱約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
于是,她管掌柜借來了筆墨, 匆匆留下了一封書信, 并鄭重交代:“若謝將軍回來, 還請將這信代我轉交給他。”
掌柜的收下了書信, “姑娘放心吧,大人一回來我就會向他解釋的。”
莫盈兒點了點頭,便暫且將這事放置不管,收拾準備前往國公府向慕溶月報道。
***
國公府內,宋景淵推開了寢房的門, 見慕溶月正在窗前刺著繡花。
美人配美景。宋景淵的心情格外之好, 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輕攬她的肩頭。
“我還不知道, 夫人的繡工竟這么好, 都快將那宮中繡坊的御用繡娘都比得自嘆不如了呢。”
慕溶月微微一笑,“還不是一點一點練出來的。我從前也總是笨手笨腳,也會刺破手指……”
說到這里,她忽而想到了什么, 戛然噤了聲。
從前, 她為謝羨風繡香囊時,就總是笨拙地刺到手指,連基礎的穿針引線都總也弄不好。
“夫人, 你走神了。”
宋景淵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慕溶月茫然地抬起頭,話題都到了這兒,宋景淵索性順勢問她:“給某人的信已經發出去了么?”
“嗯。”慕溶月答,“他會在青林山等著的。”
“好,我會派人去給桓王傳信的。”宋景淵輕輕收攏五指,攥了一下慕溶月的肩頭,以安撫她紛亂的心緒,“接下來的事,由我接手便好。夫人不用再管了。”
慕溶月點了點頭,沒有應聲,而是繼續打量著手中的刺繡,時而小修小補。
宋景淵在她身旁坐下,端詳她安靜的側臉,倏地開口問她。
“夫人,今日是花燈節,你想不想與我出門逛逛?”
“自從兩年前的那日,我們已經好久沒有一同去逛過花燈節了。”
回想起昔日,她天真無知地找上他,主動提起退婚一事的情景,慕溶月也不禁被自己的傻氣而逗笑。
“你又想與我賭燈謎了?”
“若夫人有興趣,我自然奉陪。”
慕溶月凝望著宋景淵的雙眸,那雙眼深邃、沉靜,卻也像藏著心事一般撲朔迷離。其實,她知道宋景淵只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見她這幾日情緒不高,想帶她出去散散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辜負了夫君的好意。
“嗯,那就去逛逛吧。”
宋景淵莞爾一笑,輕輕握住了慕溶月的手。
……
門外,莫盈兒緊緊貼著墻面,瞠目結舌,心跳得猶如雷點。
方才,莫盈兒帶著一個簡單的包袱來找上門報道。門童領她進了門,只讓她在后廂等著夫人,卻遲遲無人引路。她只好憑著感覺盲走,一時誤打誤撞,竟直接闖入了正房的庭院里。
莫盈兒遠遠地見到慕溶月身旁的丫鬟杏雨守在門前,就知道自己走錯路了。她本想繞道離開,在路過連廊時,卻忽然聽見了從里屋傳來了“青林山”這三個字。
那不正是師兄要去的地方么?
莫盈兒的步伐情不自禁慢了下來。
隔著一堵墻,她只能依稀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節。什么會去傳信、不用再管之類的……
期間,她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詞眼。
桓王。
莫盈兒心中一緊,卻又迅速壓下狂跳的心,面上裝作鎮定不驚的模樣,最終克制著表情匆匆離開了。
……
另一頭,渾然不覺的慕溶月打開門,杏雨便上前解釋道:“小姐,盈姑娘已經來了,正在后廂等著呢。”
慕溶月微微頷首:“走吧,去見見她。”
慕溶月來到后廂時,莫盈兒已經在那里候著了,她身旁是一個掌事嬤嬤,正在向她交接侍衛的護甲工具。見慕溶月來,莫盈兒連忙起身,行了個大禮。
“多謝郡主肯給予我這個機會,郡主的提攜之恩,盈兒必定涌泉相報。”
“好了,客套話先暫且不談。”慕溶月主動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溫和地笑了一下,“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貼身侍衛了。不過,有些規矩要提前立好,有些話我也想先說在前頭。”
莫盈兒洗耳恭聽:“是。郡主請講。”
“在我跟前做事,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忠誠。一次不忠,是為終生不用。”慕溶月恢復了嚴肅道,“我希望你從今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先與我商議,我并不是那蠻不講理之人,若你真的有什么難處,我會體諒你。”
莫盈兒眸中閃過一絲晦暗之色,但依舊拱手作揖道:“是,屬下明白。”
“噢……對了,還有一點。”慕溶月又道,“我希望你凡事都能夠以我的人身安危為首。不過……這是做侍衛最基礎的要求了,相信不用我說你也會明白的。”
莫盈兒頷首應是。
“剩下的,我沒什么別的要特殊交代的了。你若準備好了,今日就開始跟著我吧。晚上我要出門一趟,屆時你不要離我太遠就好。”
莫盈兒停頓了幾許,忽然主動開口道:“那么……我能斗膽問郡主一件事么?”
見她驟然提出疑問,慕溶月眼中倒是多了幾分欣賞。她喜歡莫盈兒對她坦誠以待的態度,若是莫盈兒為了奉承雇主而欺上瞞下,她反倒要憂慮起自己將她留在身邊的選擇是否正確了。
“你學得很快。”于是,慕溶月便從容應道,“是什么事?”
真到開口時,莫盈兒神色反倒多了幾分忐忑和羞赧。
“作為侍衛,本該以守護雇主的私隱為第一要義,偷聽墻角更是大忌。只是……”
“屬下方才前來報道時,無意間走錯了路,經過了郡主的寢房,這才聽見了一些不該聽的事……”
聞言,慕溶月也是一怔。她沒想到莫盈兒會這么直白,思索片刻,反問她:“所以,你都聽到了什么?”
莫盈兒一面觀察著慕溶月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屬下只聽到了郡主與國公爺在商議有關桓王去青林山的事。我只是恰好得知,謝師兄這幾日也在青林山上……”
果不其然,話音落下,慕溶月的眉頭微蹙,面色迅速沉了下來。
“桓王?”
見她表情不對,莫盈兒立馬跪在了地上,主動認罪。
“謝羨風是我自幼一同長大的師兄,我只是出于同門之情對他的關心,并沒有別的意思。若是唐突問了不該問的話,還請郡主責罰,屬下不敢有分毫怨言。我只是……不想對郡主有所隱瞞。”
慕溶月沒接話,莫盈兒便向她坦白了心中所想。
“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我父親當初被奸人陷害的真相,我也很清楚桓王在京中的勢力盤根錯節,只是,我不明白,為何桓王會與師兄扯上關系……”
這些年來,她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只要一聽見有關故人的人名便會神經緊繃,止不住的胡思亂想:“……難道,是與師兄最近在追查的軍械走私一案有關?”
慕溶月終于不能再沉默了。
“你雖然身已歸隱,卻仍然很關心朝中的政局。”她陰沉著臉色起身,只給莫盈兒扔下了一句話,“我不想評判你的選擇,但此事——你還是莫要打聽為好。”
聞言,莫盈兒便明白,慕溶月的態度已然很明確了。
她不想插手此事,也不想讓莫盈兒多問。
但她這般消極之舉,反倒愈加驗證了莫盈兒心中的猜測。此時,莫盈兒知道自己再過多追問也是徒勞,索性閉口不言,而順從地行禮道。
“……屬下明白了。”
***
夜晚的花燈圓,一片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繁華之景,比起多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景淵與慕溶月并肩穿行在各色的懸掛燈籠之間。宋景淵忽而駐足,回眸望向她,指了指頭頂鮮艷明亮的孔明燈。
“夫人,還想來玩燈謎么?”
慕溶月笑了一下,推脫道:“罷了,反正也是比不過你的。”
“原本還想著今年故意輸給你一題,討夫人的歡心呢。”宋景淵索性直接摘下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兔子燈,送到了慕溶月手心上,莞爾,“那好吧,那我就也不找幌子了,直接送你一盞燈籠吧。”
慕溶月望著那盞手提燈籠,剪紙折成了兩只兔子耳朵的模樣,很是可愛。她面露欣喜,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陣:“真好看。”
見慕溶月終于露出了笑顏,宋景淵也笑逐顏開,摟著她的肩頭,與她親密耳語。
兩人身后的不遠處,莫盈兒已然換上了侍衛服,腰間掛著防身的佩劍,緊緊跟隨著他們,亦步亦趨。這里人潮洶涌,她更要時刻關注慕溶月的動向,以確保她的人身安全。
但不知怎么,今夜,她總有些恍惚分神。
她無心關注此刻花燈節五光十色的盛況,只覺得那些光怪陸離的燈讓人眼花繚亂、心口煩悶。一想到桓王好似心中的一顆懸石還未落地,師兄也正生死未卜……莫盈兒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無法集中注意力。
如今,爹爹走了,她的家散了。
難道,要她眼睜睜看著師兄也相繼離去,最后只剩下她一人在這世間飄搖,暗自茍活么?
這樣的結局——不是她想要的。
莫盈兒一咬牙,暗中攥緊了雙拳。
這里距離青林山,最快兩個時辰便可來回。
只要她快馬加鞭……
一聲輕喚忽而打斷了她的思緒。莫盈兒錯愕地抬頭,發覺是慕溶月正在招手叫她。
“盈兒,你來。”
莫盈兒徐步走了過去,慕溶月便將手中的兔子燈籠遞給了她。
“你瞧,這花燈好不好看?”
莫盈兒眼前一亮,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果然喜歡。”慕溶月笑道,“還記得,你以前很愛折紙鳶。我便猜到,你也會喜歡這花燈的。這燈就送給你吧。”
莫盈兒心頭一顫,原來,慕溶月只是為了哄她開心。
如今想來,慕溶月待她真的很好。不僅愿意收留她,還將她視作朋友,真心待她。
慕溶月不愿意讓她知道關于謝羨風與桓王的糾葛,大抵也有她的理由。
既然如此,就讓她自己來承擔這一切吧。
一人做事,一人當。她想救師兄,就不能將慕溶月波及進來。
慕溶月見她面色有異,便問:“你怎么了?”
“……我身子有些不適,大抵是老毛病犯了。”莫盈兒突然捂起了肚子,齜牙咧嘴地垂下頭,“郡主,能否容許我去藥堂采買些草藥?來回兩個時辰便足矣……真的非常抱歉!”
慕溶月沒說話,而是與宋景淵對視了一眼。他們這次出門攏共帶了四個護衛,除開莫盈兒,還有三個武婢,其實是不缺人手的。
便抬首道:“好,你去吧。”
得到了批允,莫盈兒頓時如釋重負,朝慕溶月行了個禮,便飛身跳上墻頭,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等她的背影走遠,慕溶月才轉向宋景淵道:“夫君,我有些乏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天色還早,”宋景淵正想傳轎,“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
慕溶月卻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你再去素芳齋幫我買兩盒酥果回來。”
“好吧。”宋景淵捏了一下慕溶月的臉,寵溺地笑,“你們幾個,陪夫人回家。”
一直到上了馬轎,杏雨才終于忍不住低聲吐槽了起來。
“小姐,方才盈姑娘未免也裝得太蹩腳了吧。”
慕溶月微微一笑,“連你都看出來了,我又怎會不知?”
“那……”杏雨試探地問,“我們現在真要回府嗎?”
慕溶月沉思了片刻。
“跟上去吧,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
青林山上,寒風瑟瑟。
謝羨風閉眼不語,形單影只的身影佇立在涼亭之中,好似一塊巨石。
而劉彰就守在他身后的不遠處,表情復雜。
其實,從收到了國公府的來信時,他就細想不對,幾番欲側面提醒謝羨風此事蹊蹺,可見謝羨風一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模樣,他又不知該怎樣潑這個冷水。
畢竟,他也只是猜測,毫無根據。
如今,謝羨風在此地等了足足半日,從天亮等到了天黑,都沒等來半個人影。
劉彰也終于找到機會開口了。
他試探地上前,試圖喚醒謝羨風的理智:“屬下私以為,此事有所不妥……”
謝羨風閉上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卻并沒有打斷他往下說去。
“如今天色漸沉,這山上夜深人靜,荒蕪偏僻,不像是正常約會的地點,倒像是……誘人入局的陷阱。”
謝羨風終于睜開了眼。
卻是嗤地冷笑一聲:“你是想說,溶月她故意將我引來這里,只為戲耍我一番?”
劉彰沉沉地嘆了口氣。
若只是尋常的耍兒戲、惡作劇,倒也罷了。
怕就怕,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恐怖的原因。
“……恐怕不止是戲耍這么簡單哪。”
謝羨風緘默了許久,神色卻不以為然。
“這是我欠她的。”他淡淡道,“當初,是我將她晾在這青林山上整整一天。現在,該是我贖罪的時候了。只要她開心,我等到天荒地老又如何?”
他嘴上這么說著,灰氅下的手指卻是隱忍的發顫。
夜里的山間是刺骨的寒冷。謝羨風的雙頰被凍得通紅,眼神卻是從所未有的堅定。
“我從前不知道,青林山竟這么冷。”
“她當時一定被我傷透了心,卻還是等了我那么久。”
見主子自顧自地一頭沉浸在傷悔氣氛中,劉彰簡直欲哭無淚。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懂,還是強裝不懂,將軍平素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到了最該清醒的時刻,卻像昏了頭一般?劉彰索性一鼓作氣,直接講話挑明。
“將軍,你再好好想想吧,這青林山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被荒棄,變得人跡罕至,只剩下一些野狼豬獾會在夜半出沒。平陽郡主不是那般意氣用事之人,她不會無故叫你在這青林山上吹盡一夜的寒風。可若是她真的有事要約見你的話,便不會只遞來一封沒頭沒尾的信帖,更不會將見面的地點定在這荒山里——將軍,屬下是怕你受人利用……”
他越說越激動,謝羨風皺緊眉頭,遽然打斷:“劉彰,你到底想說什么?”
見將軍仍舊執迷不悟,劉彰一時著急:“將軍,咱們還是快快下山吧!當初追查軍械走私一案阻礙重重,屬下越是深思越覺得不對,唯恐傷了某些人的利益,中了埋伏啊!”
話音落下,有片刻的僵持。
謝羨風漸瞇起眼。
“你是想說,溶月其實是那件案子的知情人,引我來這里,只是另有所圖?”
劉彰長舒一口氣,以為將軍終于聽明白了,這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謝羨風卻僵著手,忽而從懷中掏出了那份慕溶月寄給他的信帖,逐字地讀,眼神有片刻的遲疑,但很快,就歸于了平靜。
那是她的親筆字跡,不會錯的。
是她讓他來這里的。
“你多慮了。”
“我了解她,她不像你說的那般不堪。”
謝羨風的表情又逐漸恢復了冷漠。
劉彰一時失語:“將軍……”
“夠了,劉彰,不得再血口噴人!”謝羨風失去了耐性,低聲吼道,“你沒見她最近對我態度都有所緩和嗎?”
“……”劉彰無奈地輕嘆一聲,柔聲勸道,“正是因為有所圖謀,才會緩和態度。將軍,還請三思吧。”
謝羨風側臉十分執拗,劉彰開始有些讀不懂他了。
不知是不是情愛真的使人蒙蔽、失去理智;亦或是,即便認清了現實,也不愿接受殘忍的真相,而選擇逃避。
“我要在這里等她,”他只是一味地固執,“……這是我們的約定。”
“你等不到她的!”一個尖銳的聲音陡然刺破了僵滯的空氣,“你再等下去——等到的人也只會是桓王派來的刺客!”
謝羨風詫異地回眸望去——來者卻是一個他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
莫盈兒。
第50章 第五十天 男主做狗第7天
莫盈兒原本還有些不解, 為何師兄謝羨風會平白和桓王扯上關系。
直到她趕到了青林山,無意間聽到了謝羨風與劉彰二人之間的對話,終于才徹底明了了一切。
見到謝羨風這般固執, 莫盈兒一時著急, 就脫口而出:“你再等下去——等到的人也只會是桓王派來的刺客!”
話音落下,謝羨風怔怔地回過頭來。
“盈兒?你怎么來了?”
莫盈兒急火攻心,三步并兩步地來到了謝羨風跟前, 一副大徹大悟的模樣, “我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
劉彰見她來也有些意外, 但還是伸手攙扶了一把:“姑娘莫著急, 有什么話慢慢說……”
“師兄,我今天聽到了郡主在與宋國公交談,那宋國公說,只要讓你去了青林山,剩下的便交給他就好, 他會去通知桓王……”莫盈兒不愿再看見謝羨風自欺欺人, 便將道理揉開了掰給他看, “師兄, 你曾同我說過, 你在調查軍械走私一案,跟丟了線人后,卻始終沒有新的進展。師兄,你可曾想過, 那么重要的案子, 事關社稷之本,為何卻遲遲破獲不了?皇帝又怎會無動于衷?這案子明面上沒有風聲,說明背地里一定有大的動作, 其背靠了多大的勢力,這就是答案!”
謝羨風皺緊了眉頭。
“……你想說,是桓王。”
莫盈兒點了點頭,以為自己終于說服了謝羨風。
“宋國公向來都是皇帝手下的一條狗,指哪兒打哪兒——你以為,郡主和他的兩次婚約都只是巧合嗎?師兄,你被牽扯進了他宋國公下的一盤棋里,他們定是要拿你來殺雞儆猴了!”
“……”
見謝羨風的神色不對,莫盈兒的聲音也漸漸軟了下來。
“師兄,我不是來與你爭辯孰是孰非的,我也不想去猜想郡主是否真的欺騙了你,或許,你和她不過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總之,師兄,你快走吧!”
“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實就是,你已經被桓王的人盯上了!”
謝羨風沉默了幾許,直到明月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半晌,他才沉聲道,“那么,你不該來的。”
“……什么?”莫盈兒一時有些不可思議,“我如果不來,誰來告訴你真相——”
“盈兒。”
謝羨風卻遽然打斷了她。
直視著她驚瞠的目光,謝羨風厲色道,“你是溶月手下的侍衛,而我又是被她叫來了這青林山。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是你在向我通風報信——你有沒有想過,這會將她至于何種境地?……你這是害了她。”
莫盈兒被他說得逐漸垂下了頭,甕聲甕氣地呢喃。
“我承認我這樣是不對,可是……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啊!你是我爹最器重的門生,也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我——我怎能在這時背信棄義……”
謝羨風輕聲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好似安撫。
“回去吧。”
“保護好她。”
“至于我……”謝羨風頓了頓,只道,“我自然會照顧好自己的。”
莫盈兒眼眶一酸,正想開口說些什么,忽然聽聞身后傳來了一陣風聲——
那窸窣的聲音蹊蹺得很,倒像是人的腳步聲一般。謝羨風憑借機敏的直覺,瞬間就察覺出了異樣。
他猛地按住了莫盈兒的手,打斷了她的動作。
“……師兄?”
“有人來了——”謝羨風暗中送力,將莫盈兒猛地推了出去,“——快走!”
下一瞬,劉彰已然擺好了應戰姿勢。莫盈兒踉蹌地隱匿進了樹影之間,霎時間,一群黑衣人傾巢而出!
劉彰率先刺出一劍——很快便被擋下了!他眼尖地發現一支黑刃正從謝羨風頭頂清洗而去——“將軍,小心!”
謝羨風猛地躲掉了這致命一擊,反手亮出佩劍,與刺客交戰。
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聲,揮了揮手,眾刺客瞬時如惡狼般一擁而上。謝羨風身形一閃,試圖突圍,卻不慎被身后一人偷襲,鋒利的劍尖劃過他的后背,血瞬間洇紅了衣衫。
謝羨風一個踉蹌,單膝跪地,卻仍咬著牙,目光如炬,怒視著對手。
然而,此刻攻勢如潮,他漸漸體力不支。又是一劍刺來,他躲避不及,手臂被狠狠刺中,手中的殘劍“哐當”一聲掉落。
這些黑衣人訓練有素,是專業的暗衛。盡管謝羨風是百經沙場的將士,但仍然抵不過勢單力薄的劣勢。兩人很快就被團團圍住,陰影瞬間將他們籠罩。
謝羨風暗中伸手去探落在地上的長劍,卻被其中一人發現——
“還敢耍花招!”
那閃著寒光的利刃猛地朝謝羨風的肘窩刺去——
一聲沙啞的嘶吼瞬間劃破了長空!
……
風聲樹影間,莫盈兒往山下的小徑上拔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終于可以看見大路上的點點亮光,卻被一股力量拉住了手,“嘶——”
她抬首一看,眼前之人竟是慕溶月!
“郡……”
“噓!”
一旁的杏雨連忙捂住了她的唇,阻止她驚叫出聲。待到莫盈兒逐漸冷靜下來,才松開了手。
莫盈兒調整了情緒,漲紅了臉,才低聲地問。
“郡主,你怎么在這里……”
語氣之中還透露著幾分羞赧。
慕溶月斂起了表情,肅聲反問:“你還有臉問我?”
“這話是不是該我來問你?你不是去藥堂了嗎?”
莫盈兒臉頰通紅。
“……對不起。”
身后的不遠處又傳來一陣躁動,慕溶月便拉住莫盈兒的手腕,將她牽往另一處:“跟我來。”
……
斑駁樹影在林間搖曳,四周寂靜得可怕。
謝羨風體力不支地摔倒在地,被一群黑衣劍客緊緊圍困,手中的長劍已然折斷,只剩一節殘刃,無聲地墜落。
他衣衫破碎,發絲凌亂地貼在沾滿血污的臉上,一截手臂被劍從中釘在了地上,劇痛讓人額頭布滿了滲血的汗珠,渾身動彈不得。
刺客死死踩住了他的四肢,正要拔劍朝他心口刺去——
“大膽賊人,全部給我拿下——”
一聲渾厚的嗓音打斷了死一般沉寂的氣氛。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今聞桓王行不法之事,涉嫌謀害朝廷臣子,著宋國公速將涉案人員拘拿,徹查此事。布告天下,咸使聞之。欽此!”
只見寒風撩動樹影,一抹高大的身影赫然現于草林之間。
是宋景淵。
他剛宣讀完圣旨,電光火石間,大批支援的人馬已然迅速將在場的所有刺客包圍——
宋景淵合上了圣旨,望向謝羨風的眼神透著一股輕蔑之色。
“來人,把他們全部帶走,一個不剩——”說著,他話音一轉,視線重重地落在了謝羨風身上,笑謔地說,“還有這個重要的證人,可別讓他死了。”
話音落下,幾個侍衛便上前來試圖扣住謝羨風的雙手,卻被他發顫地甩開。
“放開——”
一旁的劉彰也掙扎起來,本能地想要保護將軍,可他也流了很多的血,已是有心無力。
謝羨風逐漸失力,在拉扯之中,身影變得搖搖欲墜,突然脫力地跪倒在了宋景淵的腳邊,濺出的血還染上了他的衣角。
宋景淵嗤笑了一聲,俯視著他狼狽的身影。
“放心吧,只是叫你配合調查——不會抓你去大牢的。”
可若是被抓走,便是徹底落入了宋景淵的手中——再無半分反抗之力了。
謝羨風雙目赤紅,執拗、又屈辱地抬起了頭來,耳畔盡是嗡嗡作響。
他的左手已然被血色浸染,失去了知覺,徹底抬不起來了。
于是,他只能顫抖地舉起了另一只手,血肉模糊的手指憤恨地指向了宋景淵的眉心:“……你……”
你,休想。
可悲的是,
他就連憤怒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被愚弄的震怒、被折辱的悲憤……見到宋景淵這張令人倒胃的臉,他幾乎要狂怒到發瘋。
但是,
當他的視線往遠處一轉,緊接著看見了站在宋景淵身后不遠處的慕溶月——
慕溶月,
手提著一盞小兔花燈,暖黃的光映在她那面無波瀾的臉上。
那一霎那,謝羨風就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一時間忘記了反抗,而被侍衛粗暴地帶走。
在轉過身的瞬間,滔天的怒意便頃刻間轉化成了扎向他自己的刀子。
心臟被剜開,皮開肉綻的痛,直到他徹底麻木,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他終于騙不了自己了。
原來,遭受背叛的滋味……是這樣的痛苦。
他寧愿她利用了他以后,絕情地扭頭就走,不要給他留下任何一絲的幻影。
看不見她的臉……
或許他還不會那么的難受。
謝羨風痛苦地閉上了眼,放棄了一切掙扎。
既然這是你所期望的,
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哪怕,你是希望我死。
……
看見師兄這般慘狀,莫盈兒雙眼泛紅,幾乎落下了淚來——她拼命捂住了嘴,死死咬緊牙關,才控制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而只是默默垂淚。
她心有不甘,頭腦一熱地將話拋出了口——
“若是再遲來半刻鐘……師兄就沒命了!”
她這話顯然是說給身旁的慕溶月聽的。
聞言,慕溶月的臉色陡然轉冷。
“你是在怪我嗎?”
莫盈兒紅著眼抬起頭——與她驀然撞上了視線。
她仔細地打量著慕溶月的眼眸,似乎想在她臉上找尋哪怕一絲的動容,一分一毫的追悔、惆悵,亦或者是憐憫……
可是,都沒有。
她在慕溶月的眸底找不到任何的波動。
她一言不發,與莫盈兒鎮靜地對視。
只有胸口微微地上下起伏,
讓人能感覺到,她是個活人。
空氣也變得僵持起來。
最終,是莫盈兒率先含淚搖了搖頭,嗓音也帶上了幾分哽咽。
“我記憶中的郡主……是個善良美好的女子。”
“……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慕溶月卻移過了眼神,冷聲打斷,“我本就是這樣一個蛇蝎心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