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天 火葬場開始啦!
謝羨風僵滯之時, 宋景淵的馬騎已然來到了慕溶月身旁,他傾身朝她伸出手——一用力,便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上。一手扯著韁繩, 一手則穩穩地攬住了她的腰。
“溶月, 你有沒有哪里受傷?”
慕溶月此時已經全然脫力,劫后余生的慶幸讓她來不及思考,只有疲倦地倚靠在了宋景淵的肩頭。
“還好……只是頭有點暈。”
她輕闔上眼, 渾然沒有注意到, 身后正有一道目光緊緊地注視在兩人身上。
就連謝羨風自己也未曾察覺, 他緊盯在慕溶月與宋景淵的身影重疊之處的目光, 滾燙得都快要冒出火星來。
那個位置——曾是屬于他的。
回憶起兩年前,慕溶月還不善馬術,連馬鞍也坐不太穩。他有一次夜晚偶起雅興帶她騎馬,也是這般將她抱在懷里,用雙臂護著她。可縱使如此, 她的動作仍然有些拘謹, 會用手指勾著韁繩, 來暗暗穩住重心。
他理解她的生澀, 她本就不善馬術, 加上馬騎顛簸,若是又被不熟悉的人圈著,動作自然會顯出幾分局促來。
謝羨風一時有些痛恨自己的好記性,居然連這樣的小細節也記得一清二楚。
可眼前, 慕溶月跨腿坐在搖晃的馬鞍上, 姿勢早已輕車駕熟,甚至連坐在宋景淵懷里的動作,也自然流暢到看不出一絲的僵硬。
他想象不出, 她是坐過多少次宋景淵的馬騎,才會與他培養出這般的默契。
一想到這一點,謝羨風的心頭就浮現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悶。
若不是他殘存的理智記著自己此刻還有任務在身,他真想當著這兩人的面揭開面具,再看一看慕溶月會是什么表情。
另一邊,宋景淵也注意到了角落里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看著面生,卻一直待在他們身邊不走,像是有話想說。宋景淵便開口問慕溶月道:“這個人,你可認識?”
慕溶月一回眸,終于找到了她不適的根源在哪兒。
從方才起,她便感到有一股強烈的視線注視著她,幾乎將她灼傷。
直到宋景淵提醒,她才意識到,那道視線是出自眼前的這個男人。
剛才她在虎頭崖,正是這個男人跟在她身后,暗中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難道,他發現什么了?
慕溶月正想把這件事告訴宋景淵,結果沒想到,對方還陰魂不散地留在她身后,一直沒有離開。
宋景淵看出了慕溶月神色的異樣,便又低聲問:“怎么了?”
慕溶月搖了搖頭,恰巧這時,旁邊的平民也看見了不遠處的宋景淵,紛紛歡呼簇擁而來。
“太好了,國公爺來了,是國公爺……”
一眨眼的功夫,謝羨風便隱匿在人群之中,匆匆離去了。
宋景淵見人已經徹底消失了,這才得空開口問她:“所以,剛才那個人是誰?”
慕溶月心事重重地回答:“大抵是官府的援兵吧。”
宋景淵看出了她的難言之隱,便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說。”
慕溶月點了點頭。
其實,還有一件事……慕溶月不知該不該告訴他。
起初這男人主動來與她攀談時,她暗自嚇了一跳。
因為……實在是太像了。
兩年過去,她本以為自己已經逐漸淡忘了那人的存在,可當那聲音倏地在耳畔響起時,她仍然會下意識地感到驚詫。
但她很快又鎮靜下來,這世上人與人之間聲音相像的十之八九 ,她不該多心,自亂陣腳。
這時,宋景淵帶來的護衛隊開始收拾殘局。方才那個被救的孩童主動走上前來,眼含熱淚地跪在了慕溶月跟前。
“慕夫人,您是我們的救星,若沒有您,環兒早就命喪黃泉!夫人,謝謝您為環兒護住了母親的遺物,還救了環兒一條性命……夫人的大恩大德,環兒將永遠銘記于心!”
慕溶月正想寬慰她,“不必這樣客氣。”結果沒想到,小女孩的話就像一石激起千層浪,霎時間,得到了其余人的一呼百應。
“那歹徒泯滅人性,方才若不是慕夫人,我們不知道要死多少條無辜的性命!”
“慕夫人方才真是有勇有謀,是我們的大英雄!”
“對,大英雄!慕夫人,謝謝你……”
慕溶月望著眼前的場景,唇邊也終是染上了幾分笑意。
宋景淵也在這時嘆道,“雖然最終沒找到想找的人……但只要你平安無事便好。”
“聽聞你遇上了山匪,我立即快馬加鞭地趕來,不過……沒想到你竟是憑一己之力鎮住了場子,真是愈發讓我刮目相看了。”
慕溶月失笑道:“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你看看你身后的無辜百姓們,他們都在為你而額手相慶,是你牽制住了流匪,讓他們免于更慘重的死傷。”宋景淵卻不以為然,“你靠的不是虛張聲勢,而是你過人的膽識。溶月,你不愧是長公主最愛的獨女。她也一定會為你今日的壯舉,而驕傲。”
慕溶月莞爾一笑。
“好了,你放我下來吧,我已經恢復力氣,可以自己走了。”
她意圖挪下馬,宋景淵卻在這時手心收力,竟是猛地將她朝自己貼攏了幾分。
慕溶月一時驚詫,宋景淵卻湊近她耳畔,低聲笑道:“不如再坐一會兒吧。你也不想被他們看出你的腿還在發軟吧?”
那溫熱的吐息噴在慕溶月耳邊,惹得她臉一紅,竟是忘記了掙扎。
宋景淵就在這時含笑地收攏了韁繩,改道而去:“走吧,我們回家。”
與此同時,在無人注意到的另一個角落里,那緊緊落在兩人身上的視線愈發灼燙——幾乎快要到了失控的地步。
***
放跑了走私犯的線人,這條得來不易的線索就這樣斷了。
一時間,眾人都了無頭緒。搖晃的車轎內,劉彰抬眼看向謝羨風:“將軍,現在該怎么辦?”
謝羨風陰沉著臉,眸底的陰霾不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見到周圍的將士個個都是面露疲態,倦怠不堪。
為了追查這條線,眾人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如今眼看著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不由得顯出了幾分沮喪之意。
謝羨風也不想逼得太緊,適得其反,便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
“你們先回去休息幾日。這件事,日后再議。”
聞言,眾人的表情總算有些松緩,如釋重負一般應承了下來,“是。”
車轎不知不覺來到了臨州城門下,謝羨風揮手示意,轎子便停在了他的家門前。
謝羨風下了馬車,站在自家的宅門前,心頭忽而感到一陣陌生。
劉彰就在這時問道:“將軍,要回府歇歇么?”
他本都已經做好了被呵斥的準備,畢竟謝羨風這兩年漂泊在外,屢次經過家門而不入,似乎都已經成了一種常態。
卻不承想,這一回,他卻是破天荒地應了下來:“嗯。”
庭院前那棵梅花樹,如今已經長過了院墻那么高,從墻后伸出了嫩綠的枝丫來。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謝羨風走在玉笙居的連廊上,一幅幅景致在眼前掠過,心頭是墜脹的悶痛。這里處處都藏著從前的回憶,止不住地牽動他的神經,揭開他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面。
她曾在這樹下彈琴;
她曾伏在這涼亭里閱書;
她曾在這荷花池旁與他對飲吟詩。
……
一幕幕往事的畫面,最終漸漸褪色,而化作了最后一次見她時的場景。
宋景淵高坐在馬鞍之上,將她攬在懷中;
她雖然嘴上推辭,卻沒有真的與他拉開距離。看得出來,他們彼此信任,互稱對方的小名,溶月、景淵……
她望著那個男人時嘴角的笑意……真是格外的刺眼。
讓人莫名的心頭躁郁。
謝羨風這時才遲遲地想起了許多方才被他不經意忽略的細節。
例如,她高舉的是他的令牌。
令牌是皇族特屬的、御賜的身份象征,這等重要的體己之物,一般不會輕易外借。除非……是借給家眷。
家眷?
豈不荒唐。
謝羨風忽而沉聲道:“去把鎖篋拿來。”
打開那上了鎖的銅篋,里面是半截泛黃的緞帶,上面的字跡早已風干而變得模糊。
他的衣櫥里,還掛著她那為他縫到一半的棉袍。
想到她愛他時為他做過的種種,謝羨風不由得又感覺是自己多心了。
距離他們分開,才過去短短兩年而已。
他原以為,慕溶月的存在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可有可無。
他以為,自己很快便會忘掉她,開始新的生活。
可轉眼兩年過去了,他不僅沒有淡忘關于她的記憶,她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跡,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愈發深刻。
當年之事,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她受人利用。如今兩年過去,他也漸漸想明白了。或許,他與她如今重逢于白江,便是上蒼給他的一個信號,一個契機。
兩年時光如白駒過隙,他尚且都沒能全然走出來,想必,她也正在默默等待他的回音。
思及此,謝羨風驟然收攏手指,直到將那緞帶緊攥在手心。
“去京城。”
他要摘掉面具、正大光明地見她。
第32章 第三十二天 火葬場開始啦!
公主府, 清月閣內。
杏雨笑著提裙跑在連廊上,一面朝慕溶月揮舞著手臂。
“小姐,小姐, 陛下的口諭來了, 說是要封小姐為平昌郡主呢!”
慕溶月聽聞此事,也瞬地放下手中書卷,欣喜地站起身來。
“太好了, 母親父親可知道此事?”
“知道了, 都知道了!”杏雨笑得合不攏嘴, “老夫人正傳小姐去回話呢!”
慕溶月點了點頭, 笑道:“走,這就去。”
前些日子,她在白江千山上安民心鎮定山匪一事很快就傳到了皇城之內,皇帝聞言龍顏大悅,便一抬手賜了慕溶月平昌的封號, 還表明不日便會召她入宮行冊封之禮。
這些年, 慕溶月的改變, 眾人皆是看在眼里。都說她與那人和離之后, 仿若一夜之間長大了。她開始四處經營聲名, 結交京中權貴,也開始為身為御史大夫的父親分憂,接手破獲了好幾樁要案,在整個京城逐步打響了名號, 鋒芒初露。因此, 她年紀輕輕便受封為一郡之主,自然也無人敢有異議。
慕溶月來到了后廂,見到慕昭元正臥在床上, 沈惠心則在旁耐心地喂他湯藥。不過,令她意外的是,宋景淵也在。
“母親,父親。”于是,慕溶月挨個打過招呼,“……還有宋大人。”
這兩年,宋景淵總是在她府里來去自由,好似把公主府當成了他的第二個家。因此,他會隨時隨地出現在她家中,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奇聞。
只是,慕溶月還沒完全習慣……習慣另一個人全然進入她的生活的感覺。
畢竟,從頭再來,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氣。
慕昭元一口氣喝完了湯藥,支撐著身子從床榻上坐了起來,笑著看向慕溶月。
“景淵正在同我說那日的案子,說到一半,就收到了你受封郡主的喜訊,我高興得……咳咳!”他笑得差些嗆到了嘴,“好像渾身都不疼了一樣……”
慕昭元受病痛折磨的身軀變得佝僂,早已沒有了壯年時的意氣英武。盡管他因為女兒的喜事而短暫地面露笑容,消瘦的身形卻也難掩頹色。
慕溶月見父親這般模樣,心中很是酸澀。
自從去年染上一場大病,慕昭元的元氣便傷了大半,他漸漸地臥病在床,許多事務都由慕溶月從旁協助打理。父親的病弱,也是她驟然轉變思想的一個主推力之一。
慕昭元感慨地拍著慕溶月的手背,“我的月兒,終是長大了。”
“說到那案子……”慕溶月將心頭的陰霾驅散,說回了公事,“父親把這樁走私案交給我,我本該扮作雇主,順藤摸瓜查出桓王招兵買馬的證據……結果沒想到事先被人識破,那線人也是個假的,到頭來撲了個空,白白忙活一場。”
“此事也怪我思慮不周。當初你說你是個女兒身,能打消幾分他們的顧慮,說什么也要自己去親自和那線人碰頭。我當時就該斬釘截鐵地拒絕你——如今看來,這案子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兇險復雜,稍不注意,便容易惹火上身。”慕昭元也心有余悸地感嘆,“你是我和你母親唯一的女兒,往后這種事,我是定不會再許你以身涉險了。”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嚴肅。慕溶月便笑著打圓場道:“不過,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女兒得了個郡主頭銜,如今也很滿足了。”
“罷了,”慕昭元搖了搖首,“這樁案子暫且放下罷,只要耐心等待,魚兒總會先忍不住冒頭咬鉤的。”
一時間,三人臉上皆是愁云滿面。為了這樁走私案,他們付出了諸多心血,如今線索又是斷了,一時間都難掩落寞。
“哎呀,說了這么久,總聊些公事做什么?”沈惠心見氣氛沉重,便扯開了話題,興致盎然道,“景淵難得回一趟京城,不如就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慕溶月看了一眼宋景淵,清了清嗓子道。
“他哪里難得來了?光是這個月便來了三回,還不算上月初他路過跑來借宿的那回呢。”
“慕娘子,這是嫌棄我來得太頻繁了?”宋景淵挑起眉,佯裝賭氣地移過頭,“那我下月便不來了,說好的帶你去永安逛美食節,也算作廢。”
“那可不行,”慕溶月又換上了一副笑臉道,“我還等著吃素芳齋的酥果呢。”
看見他們猶如摯友一般斗嘴打趣,沈惠心笑得滿面春風。
其實,這兩年來,沈惠心對慕溶月的變化很是心滿意足,可有時也會感懷著歲月無常,摸著她的手嘆道,“月兒,我總覺得你變了,變得更成熟了。”
話音落下,卻是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嘆,融化在了暖風里:“可我卻開始有些懷念你少時貪玩,纏著母親任性撒嬌的模樣了。”
每每這時,慕溶月總是無言以對,只能淡淡道。
“母親,女兒總是會長大的。”
曾經的慕溶月也是那般嬌縱任性、不諳世事,一心只為了嫁得一個如意郎君,奮不顧身、飛蛾撲火,最后卻是留下一身的傷痕累累,悔之晚矣。
后來,她終是醒悟了。人的一生是山長水闊,她的生命里還遠有比愛情更重要之物。
她的父母是如此疼愛她,家中只有她這一個獨女,沒有留下其他兄弟與她分搶家業。若她想為父母頤養晚年,她便應當付出比男子要多上十倍、百倍的努力。
沈惠心望著她,卻總是笑吟吟地說。
“但愿你能遇見那個重新讓你變回小女孩的良人吧。”
如今,慕溶月受封郡主,在她眼中已是事業有成。于是,沈惠心便更加積極地想要張羅起她的婚事。
旁人總稱贊她有個懂事的女兒,可卻只有她看出了慕溶月心底那一抹不可言說的孤單。如今的慕溶月雖然變得成熟穩重,她卻鮮少再看見女兒從前那般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笑容了。
這么些年來,慕溶月身邊來來往往的追求者不少,甚至還有急著上門入贅的……但那些不過都是些貪慕虛榮的俗物,不說慕溶月,就連沈惠心也從來不屑正眼一瞧。
唯有一個人。
他與慕溶月交情匪淺,在他的面前,慕溶月終于能夠放下所有顧忌,做回自己。或許那種默契無關情愛,但若能讓慕溶月感到留在一個人身邊輕緩松快,這何嘗又不是一種獨特的美好。
那個人便是宋景淵。
其實,起初沈惠心并沒有動起重提婚約的念頭。畢竟自從慕溶月與宋家結親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她也并不是那強人所難之人。直到后來,慕昭元生了這場大病,把她們母女都嚇壞了。
那時,朝堂之上局勢動蕩,以莫老將軍為首的舊派一黨落寞式微,以桓王為代表的新王一派則日漸興起。而慕昭元病后,許多朝政上的紛爭便顯得力不從心。象征著舊時代的勢力被步步削弱,外面不少黨派都對慕家這塊肥肉虎視眈眈,沈惠心這時迫切需要一個可靠的盟友,幫助他們在朝堂之上站穩腳跟。
宋國公是個再好不過的聯姻人選。
除開這些復雜的外在因素,他與慕溶月門當戶對,勢均力敵。再加上沈惠心對他知根知底,便也不擔心他對慕溶月生出二心。
于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沈惠心終于向慕溶月提出了她心中所想。
本以為,慕溶月會有所不情愿。畢竟她曾經就拼命拒絕過一次這婚約,甚至還不惜聯合宋景淵一起,先斬后奏地向她退婚——可沒想到,這一回,慕溶月猶豫了幾許,竟是點頭應了下來。
沈惠心很是驚訝:“你的心思怎的轉變得這樣快?你不計較,要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了?”
“既然與宋國公結姻親對我們兩家都好,我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慕溶月只緩緩道,“像我這樣門楣的女子,婚姻之事,本就受多方因素牽絆,豈能只憑愛與不愛去定奪好壞?情愛與姻婚,本就是可以分開的。”
話一出口,連帶慕溶月自己也是一怔。這話似曾相識,仿佛還是當初宋景淵教給她的道理。
沈惠心聞言很是動容:“月兒,你能想通這一點,母親真的很感動。但我們家還沒有淪落到要靠賣女兒來保住繁榮的地步,你不喜歡的親事,我不會勉強你。等你真的想好了,再來告訴我。”
“我真的想好了。”慕溶月卻沒再猶豫,直接握住了沈惠心的手,“母親,如果一定要選,宋景淵就是個最合適的人選。”
沈惠心思索許久,最終點了點頭。
于是,她那樁與宋景淵之間、被廢棄了兩年的婚約,就這樣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只是,轉眼間兩人訂婚足有半年,然慕溶月卻遲遲沒了下一步動作。這婚期定不下來,久而久之,宋景淵便好像空有一個“未婚夫”的頭銜。沈惠心擔心日子一久招來非議,便私底下找慕溶月談過一次,試探她的態度,她卻只是含糊地答:“再給女兒一些時間吧。”
沈惠心不想將人逼得太緊,她理解慕溶月的言不由衷。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帶給慕溶月的影響太深,叫她失去了愛情,還失去了一個孩子……這般慘痛的后果,誰人又能輕易的釋懷呢?以至于她釀下了心魔,變得無法和自己和解。她需要時間來療愈傷痛。
如今,沈惠心只能寄期望于宋景淵,但愿他能早日帶慕溶月走出陰影,迎接新的生活。
“好了,這事我來做主。”于是,沈惠心便擅自為二人制造著獨處的時機,“今日景淵留下,就當是陪我這個老太太吃個夜飯,明天再走。”
……
宋景淵與慕溶月并排走在連廊之中,淅淅小雨擊打著屋檐,兩人各懷心事,默契地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長廊走到了盡頭,宋景淵才率先打破了這份僵持:“長公主留我過夜,大抵是見你心情欠佳,想讓我帶你出去逛逛,散散心。”
慕溶月含糊其辭地應和。
“我……自然知情。我又不傻。”
“那……”宋景淵突然停下了腳步,擋在了慕溶月身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答應我的事,什么時候實現?”
慕溶月心中一驚,還以為他是在試探自己,一時變得支支吾吾起來:“我……我不知道,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也不知道。”
宋景淵一時啼笑皆非,嘆了口氣,便圓場道。
“去逛美食節,也需要時間醞釀?”
慕溶月這時才知是她會錯意了,她太敏感,草木皆兵。慕溶月一時心虛地移開了眼神,只道:“你若是有興趣,今晚就可以去。”
“好啊,那就今晚吧。”
說完,這個話題便算是結束了。慕溶月扭頭繼續往前走去,逐漸又恢復了那般緘口不言、沉默的模樣。
望著她漠不關心的背影,宋景淵不禁有些失笑。明明方才還在長公主跟前與他斗氣拌嘴,扮出一副很想去美食節的模樣。
慕娘子,為了演好這一場戲,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宋景淵忽然有些悵然若失。
這半年來,他逐漸習慣了與她在人前扮演和睦夫妻的戲碼,配合著她的步調,拿捏著該有的分寸。盡管他知道,她最終選擇了自己——只不過是權衡利弊下的局勢所驅。其實,他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都需要彼此的勢力。相比于愛侶,他們更像是統一戰線的盟友。因此,在相識的最初,他甚至會大放厥詞,表明不介意她在外養面首。他需要的——也只不過是慕家女婿這個身份罷了。
如今,他已然達到了目的。
本不該要求更多。
只是,不知怎么,宋景淵感覺自己演著演著……好像一不小心就入戲太深了。
在人前,慕溶月與他相敬如賓,好似真的一對舉案齊眉的神仙眷侶,甚至有不少人已經將她稱作是“國公夫人”。
可只有宋景淵知道,當他們獨處時,她便又變回了那個真正的自己——像一只蜷縮的刺猬,用充滿防備的尖刺朝向他。一旦他試圖靠近,便會被她的小刺給扎到手指。
盡管那刺是軟的,并不會將手刺破,但那種密密麻麻的酥癢,卻仿佛會讓人上癮的毒。
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尤其在近來變得愈發明顯,讓人難以忽視起來。
在此之前,宋景淵從未對誰有過這樣的感覺——讓人難以冷靜,止不住地躁動,卻又不敢輕易靠近,生怕將人給嚇跑了。
她總是借口說需要時間,很明顯,其實她的內心并沒有全然容許他進入她的生活。
無論三年還是五年,他倒是有耐心可以等。怕只怕……就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那個最后的期限。
他能很明顯地感到,他與慕溶月之間,只差一個契機。
一個讓她徹底敞開心扉、接納自己的契機。
其實轉念想想,若他是她,那般要強的性子,卻在初次求愛時就猛地栽了一個跟頭——他也一定不會甘心。
解鈴還須系鈴人。
若想邁過那個檻,她必須面對自己的心魔。唯有告別了過去,方能開始新的人生。
宋景淵暗暗下了決心。
看來,他得設法去見某位前夫一面。
第33章 第三十三天 火葬場開始啦!
張家門前。
謝羨風的身影猶如一座山巋然屹立在原地,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卻始終踟躕不前。
劉彰輕咳一聲,試探地問:“……將軍, 咱們還去京城嗎?”
“……”謝羨風皺著眉頭, “閉嘴。”
他原本是打算去京城的。
他的車轎本來都已經向著京城的方向開出了臨州城門,但他左思右想,還是半路折了回來。
這番決定太突兀, 也太倉促了。這其中存在太多的變數, 他不想在全然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與她碰面。
于是, 思來想去, 謝羨風最終還是回到了這里。
回到了蘇凝蘭的住處。
氣氛僵持了許久,謝羨風最終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一般長嘆一口氣,下令道:“去敲門。”
劉彰順從地叩門三聲,直到門童將那大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眼看見了謝羨風這位稀客, 嚇得連忙將門打開。
“……謝將軍?”
謝羨風沒吭聲, 劉彰則為他傳話道:“去把你們主子叫來。”
那門童“哎”了一聲, 連忙又鉆入門內, 半晌后, 才灰溜溜地跑了回來,期期艾艾地解釋道:“那個,兩位大人,我、我們主子今日外出了,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
劉彰回頭看了一眼謝羨風, 后者則是反笑了一聲。
“好,那我就在這里等到他們回來為止。”
說罷,謝羨風就背靠上了馬轎, 閉目養神——頗有不撞南墻不回頭之勢。
劉彰見狀,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他既說出這話,便是真的做得出來。他曾跪在皇殿前三天三夜,這股子執拗的勁頭,這么多年一點也沒變。
于是,劉彰便也做好了舍命陪君子的準備,倚靠在馬轎之上,目光則緊盯在張家門前。
“這……”
那門童見這主仆倆一唱一和的架勢,便知他們二人是不會肯輕易放過他了。他頓時哭喪著臉,不知所措。他不過是個小奴才呀!其實,他的兩位主子這會兒都在家中,方才的話術還是主君親自教的,只是他與主母二人都不待見謝大人,便想隨便找個理由推脫不理他——可誰想到這謝大人卻不依不饒,叫他該如何交差呢?
那門童苦著臉又鉆回了門縫之中,果然,不一會兒,便換成張冉本人出來了。
“……謝將軍真是位稀客啊,”張冉的臉色不大好看,但礙于謝羨風的身份壓他一頭,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招呼道,“大人今日找我張某人可有什么要緊事?”
“我不是來找你的。”謝羨風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并沒有與他多費唇舌,“我有話想對你家夫人說。”
“可我家夫人說……她沒什么想對你說的。”張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謝大人想找的人不在我們這兒,還請移步別處吧。”
謝羨風沉默了幾許,故技重施。
“……那我就在這里等到她肯見我為止。”
說罷,他繼續靠回了車轎之上。
張冉痛苦地閉上眼。
真是頭疼。
兩年不見,這家伙怎么還成賴皮了!!
張冉只好鉆回了門縫之內,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再度推開了門,“謝將軍,請吧。”
謝羨風在小廝的帶領下來到了廳堂之內,看見蘇凝蘭已經坐在主位上等著他了。
兩年未見,蘇凝蘭沒什么變化,只是待他態度更冷淡了。
“謝大人,找我有什么話,一次性說完吧。”
謝羨風默了許久,陰影之中雙手逐漸緊攥成拳,又緩緩松開。
“我知道,蘇夫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兩年前,是你找上我,替她向我訴苦。這一回……換我來見你。”
“到了我這,還跟我打謎語呢?”蘇凝蘭卻突然笑著打斷了他的聲音,“月兒的名諱,有這么燙嘴嗎?就這般讓你說不出口?”
謝羨風愣怔幾許,才緩緩地問。
“……這兩年,阿月她過得還好嗎?”
話音剛落下,蘇凝蘭又是笑出了聲。
笑夠后,她只是冷冷地反問:“謝將軍若真的這么關心,何不直接去問她?沒必要繞這么大個圈子,跑來這里叨擾我的安寧。”
“……”
謝羨風不言不語,仿若被戳中了痛處。
他做不到。
當初提出分開的是她,如今又讓他以何種的面目去找她?
長久以來,他都是獨來獨往的個性。是慕溶月驀地闖入了他的世界,這才打破了他生活中由來已久的平衡。
最初,他被動地被她挑選作為夫婿;最后,也是他被動地被她休棄分別兩載。
直到這一刻,謝羨風才明白。
或許,在他們的關系里,他看似位居高位,受她的傾慕。可實際上,她才是那個有著絕對主導權的人。她隨時可以開始與他的關系,也隨時可以抽身離去,而他只能被動地接受,被動地等待。
盡管,謝羨風從不在人前提起。
但在這兩年之時,他無時無刻都在想念她……想念他們的孩子。
看見雪梅時,他會想她;
逢年過節時,他會想她;
偶爾路過小攤販,看見那精致小巧的泥面人,他會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畫面;
獨自犯起頭風時,他一邊咬牙苦熬,一邊會想起她為他泡的那一盞盞暖手茶;
有時看見屬下佩戴著自家夫人繡的香囊,他會后知后覺地想起她曾也為他繡過一枚;
每次揮起劍、每次騎上馬,他都會想起與她纏綿的那個夜晚,他會在夢中將她按在馬鞍上,看她淚眼朦朧地摟著他的頸子……
他的思念滿得幾乎快要溢出來,來勢洶涌,心潮澎湃;這思念讓他痛苦,讓他煎熬,讓他仿若一步步地墮入深淵。
于是,駐守在外兩年,他不允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前妻。他素來不露聲色,卻唯獨對兩歲的小女孩露出心軟的一面。
這樣矛盾而激烈的情感,日夜折磨著他——終于在親眼見到她的那一剎那,悉數爆發。
他終于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想見她。
他想和她回到過去的生活。
可是……
他該怎樣才能將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
他想不到答案。
最后,只能憑著本能莽撞地行事——就像從前那樣。總是他剛跨出第一步時,她便接連補上了剩下的九十九步。他隨手給出的一點甜頭,她卻視若珍寶、甘之如飴。
于是,他便順理成章地以為,這一次,也沒什么不同。
只要他稍一低頭,釋放出信號,她便會認可他的誠心,與他和好如初。
想到這里,謝羨風不由得扭過了臉,堅定不移地看向蘇凝蘭。
“我想見一眼她和孩子,我希望你可以幫我。”
話音剛落,蘇凝蘭卻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終于忍不住跳腳起來。
“你現在知道關心孩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謝羨風——你不配!你根本不配見她和孩子!”
謝羨風主動提起了孩子,仿佛又將她猛地拉回了兩年前的那個日子——那時慕溶月為了拿掉這個可憐的孩兒,而命懸一線,危在旦夕。激烈的情緒在胸口涌動,蘇凝蘭喘著氣,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蘇凝蘭的反應這么大,超出了謝羨風的預期,他眉頭一蹙,很快便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進而反問道:“……孩子怎么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幾乎快要失控——張冉擔心地攔住夫人,生怕她口不擇言又吐出什么驚天語錄來。可蘇凝蘭此時卻已經停不下來了,她這口氣憋了兩年,若是再不發泄出來,實在是要悶出心病來。
“你不準再提那孩子了,你根本就不配當那孩子的父親——”蘇凝蘭指著謝羨風的臉喝道,“我告訴你,月兒她已經同宋國公訂親了,待他們日后大婚,她的孩子自然也要歸入宋國公的族譜,管宋國公叫爹爹,而你——你根本不配為人父!往后也休要再提那孩子的事,免得給他們新婚夫妻徒增晦氣!”
完了。
張冉絕望地捂住臉。
話一出口,瞬間亂作了一團。屋內安靜得可怕,仿佛狂風驟雨前死一般的沉寂。
劉彰手心都冒了冷汗,一邊暗自打量著謝羨風的臉,試圖在他的表情里找到一絲的怒意……
卻什么也沒有。
謝羨風的雙目空寡,神色是空白如紙的凝滯,一刻鐘后,卻是倏地失笑出聲。
這一笑,卻讓人更是毛骨悚然了。
“你說什么?”他忽而皺起眉頭,反問蘇凝蘭,“是她教你這么跟我說的?”
“沒有人教我,”此時此刻,蘇凝蘭的情緒已然平復了下來,冷靜地看著他,“因為這就是事實。”
這一回,輪到謝羨風笑不出來了。
他失神一般地低喃著,“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與別人定親呢?
她與宋景淵曾有過一樁舊的婚約——這他是知道的。但那不是在兩年前就已經廢除了嗎?
她為了嫁給他,親自拒絕了和宋景淵的婚事,還鬧到了皇帝面前,大費周章才求來了圣上的賜婚……
如今,她又怎么會重提這樁已然作廢的親事?
他寧愿相信她是受了脅迫——就好比她被牽扯進了那樁軍械走私案,是否其實也和宋景淵有關?
謝羨風試圖找出能論證此番邏輯的蛛絲馬跡,可腦海中愈發清晰的,卻是那日他親眼所見的情景。
她舉著他的令牌以安民心;他將她拉上馬鞍時,嫻熟地摟住她的腰……
種種的細節在腦海之中盤旋,揮散不去。
“有什么不可能的?”蘇凝蘭此時更是火上澆油冷笑道,“不管你接不接受,他們已然訂婚這就是事實——你若不信,大可以出去打聽打聽。我看謝將軍是在荊川待得太久了,都快忘了外面的世界成了什么樣。”
話音未落,蘇凝蘭驟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僵持了許久,最后,謝羨風輕聲開口道。
“好,那便由你告訴我,如今外面的世界成了什么樣。”
“這些話,我要親口問她,”謝羨風抬起額首,語氣沉穩,“我要你幫我。”
他的目光幽暗,讓蘇凝蘭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卻仍硬著頭皮嘴硬:“……我憑什么要幫你?”
謝羨風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森然。
“張學士如今侍奉的龐少卿,是我曾經的手下。”
“若蘇夫人答應幫我,我可以保他官銜往上再升一階。如若不然……后果由你們自行承擔。”
話音落下,屋內再度變得鴉雀無聲。
就連一旁的劉彰也不禁瞠目結舌——他可是清楚地記得,他的主子出身微末,原先是最痛恨那些假公濟私的權貴之流的。
怎么事到如今,他突然為了前妻轉了性,干起了從前自己最嗤之以鼻的勾當?
“你——”
蘇凝蘭一時無言以對,偏偏受制于人,這滋味簡直十分難受。
張冉生怕再出什么大亂子,連忙低聲安撫道:“夫人,夫人,冷靜些,莫要氣壞了身子,咱們從長計議……”
謝羨風嗤了一聲,最終只扔下一句話,便扭頭離去。
“好自為之,告辭。”
劉彰忙不迭轉頭跟上,望著主子大步流星的背影——突然醍醐灌頂了起來。
原來,謝羨風不是驟然轉了性。
他只是外表看似冷靜……實則已經快要瘋了。
方才他撂下狠話時,那尾音分明都帶著幾分發顫。
就連親信如劉彰,卻也鮮少見到他這番模樣,猶如脫韁的野馬——不知下一秒會橫沖直撞到何處。
劉彰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加快了幾分緊跟上去的步伐。
……
謝羨風走后,蘇凝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好啊,竟要挾我。”她怒極反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不就是想讓我約人出來見個面嗎?那就如你所愿!”
張冉一愣:“夫人,你真要出賣你的好姐妹啊?”
“怎么可能?!月兒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難纏的家伙,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他又把她給害了?”蘇凝蘭指揮道,“你快去寫信,別寄去公主府——直接交給宋國公,讓他來處理這事!”
張冉這時才明白了夫人的用意,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如此。借花獻佛,夫人這招妙啊。”
第34章 第三十四天 火葬場開始啦!
“為什么不呢?”
聞此訊, 宋景淵卻是玩味地反問。
“既然謝將軍這么想見他的前妻一面……為何不順水推舟,送他個人情呢?”
聞言,蘇凝蘭夫妻都呆愣在了原地, 以至于懷中孩子的哭鬧聲便顯得分外刺耳。
張冉連忙輕拍孩子的后背哄著, 蘇凝蘭則眨了眨不可思議的雙眼:“宋大人……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張學士不是一直都想升官么?”宋景淵倒不以為然一般,“正好有個機會擺在眼前, 豈能錯過?”
“可是……”蘇凝蘭一時很是懷疑, “難道真要遂了他的心愿, 讓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去見月兒?”
說完, 張冉也一邊抱著孩子,一邊豪爽地接口道:“宋大人,你若是找不到推辭的借口,放心交給我即可——這個官不升也罷,不必因我而為難!”
宋景淵笑了笑, 只道:“我倒不是因為這個。我本來也打算找個機會見謝將軍一面, 正好他自己送上門來, 為何要推辭?”
說完, 他又補充道:“不過, 具體在哪兒碰面,如何碰面——皆要由我來安排。”
宋景淵想見謝羨風?為什么?蘇凝蘭雖然不明白個中原因,但也選擇了相信。
畢竟宋景淵是慕溶月親自選擇的夫婿,如今兩人已經定親, 自然便是同心一體, 宋景淵的話,多半也就代表了慕溶月的意愿。再加上他平時待慕溶月不薄,大抵不會真的去害了她的。
于是, 蘇凝蘭猶豫片刻,又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說。當時他還提起了想見月兒當初的那個孩子……我一時生氣,就沒把真相告訴他,只說那孩子往后要認你做爹爹。”
宋景淵微微有些驚訝,蘇凝蘭解釋道,“于私心來說,我確實不想讓他知道,月兒當初為了拿掉那個孩子都吃了多少苦頭,而這些苦難都是拜他所賜——當年之事月兒已經夠慘了,不能再受人輕賤了去。當然,這是我的私心。若會叫你為難,我會找機會向他說開的。”
“不用,”宋景淵倏地打斷道,“不用跟他說。”
蘇凝蘭愣了幾許,宋景淵的目光在屋內環視一圈,最終落在了張冉懷中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名為小鈺,是蘇凝蘭與張冉一年前誕下的長女。雖然至今不滿兩歲,卻生得飽滿,個頭比同齡孩童高出一截,模樣很是機靈乖巧。
宋景淵勾唇一笑,緩緩問道:“蘇夫人,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蘇凝蘭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答:“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宋大人盡管開口吧。”
“那天他過來……”宋景淵只悠悠地問,“還沒見過小鈺吧?”
蘇凝蘭與張冉對視一眼,一股微妙的氛圍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
“他來的那天,小鈺正好睡下了。”
“那么,”宋景淵笑得仿若溫良無害,“能不能暫時借你們家的小鈺用一用?”
***
華燈初上,國公府內暖光融融,歌舞升平。
京中的王公貴族聚于此番夜宴,酒食的香氣在空中彌漫,氣氛漸濃,眾人推杯換盞,交談甚歡,而侍女們則穿梭其間,為之添酒布菜。
看臺之上,慕溶月一襲綾羅彩衣,輕紗飄舞。她端坐于琴箏之前,一曲畢,輕按琴弦,起身致謝。
觀禮席上紛紛響起喝彩之聲。
“能親耳聽見慕夫人獻唱一曲,真是不虛此行啊。”
“這慕夫人的琴樂繼承了宮廷國手齊大師的特色,悠揚悅耳,真是讓人過目難忘。”
“慕夫人真是個品貌非凡的才女……”
慕溶月則在眾人的禮視之間緩緩抬起了頭。她沐浴在掌聲之中,享受著此刻的欣悅。
這些年來,她變化了許多,唯獨對琴藝的熱愛沒有減淡。
幾日前,宋景淵突發奇想,想要在家中為她設宴,圓了她許久都沒有對外演奏琴樂的心愿。
那受邀赴約的賓客名單很長,一眼都往不到頭。慕溶月一時間暗暗吃驚,細細想來,她確是很久都沒有參與過這樣隆重的上流宴會了。
轉念一想,宋景淵身為手眼通天的國公爺,在京中自是人脈甚廣、左右逢源。是她習慣了從前待在謝家時的日子——謝羨風素來特立獨行,行事作風都自成一格。他無父無母,家中人丁稀寥、無人幫襯;他行事乖張,顯得與他同階層的達官顯貴格格不入,偶而冒出欲與他交好之輩,他也總是漠然置之。而自她嫁給謝羨風后,也日益受其影響,慢慢地疏于經營自己的人際圈,而逐漸被京中貴女們淡忘。
經此一事,慕溶月更是清醒了幾分。她身為世家女,像這般名門望族的宴會,才該成為她的常態。
起初,在上臺前,她還有些抑制不住的忐忑,畢竟她已經有太久未在公開場合彈過琴了,難免手生。
只是,當她一坐在臺前,體內那股沉睡已久的感覺仿佛瞬間蘇醒了。
憑著一曲蕩氣回腸的高山流水,她終于找回了些許從前的感覺。
那時候,她是齊國師的關門弟子,是當朝長公主的愛女,是京中聲名在外的貴女,人們羨她,敬她,視她為耀眼明珠。
這滋味真是久違了。
她卻很是喜歡。
而杏雨守在臺前,親眼目睹了一切,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方才在臺上撥琴時,慕溶月專注而一絲不茍,弦音在她手下猶如珠落玉盤,而她是那般雅靜、端莊,猶如一朵清素淡雅的出水芙蓉。杏雨就在這時恍然大悟,或許,是她誤解宋國公大人了。
當年,宋國公大人曾將慕溶月比作荷花叢中的凌波仙子……她那時還笑說國公大人不夠了解她家的小姐,如今看來,他那般作比,也并非全無道理。
國公府內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而院墻內不起眼的一隅,一抹黑色的身影正倚靠在角落里。
謝羨風一襲黑衣、屹立不動,在錦衣華服的官爺之中顯得并不合群。他獨自站在墻角里,熱鬧不屬于他,而他卻渾然不在意,目光在人來人往之間流轉,似乎在兀自尋找著什么。他無聲無息地站在原地,有意地隱匿自己的痕跡,身形隱沒在暗處,逐漸融入了背景之中。
他本不想來到宋景淵的地盤,總有一種自投羅網的不適感。
但蘇凝蘭執意叫他來,說這是她為他爭取到的唯一一次能近距離見到慕溶月的機會。錯過了這一回,她便無法保證下一次還能有這樣的好時機。
于是,謝羨風最終還是來到了這里。
他沒有在受邀名單上,而是通過某種不可說的手段,直接翻墻而入,不請自來。他也不想將這場無趣的貴族夜宴變成驚動四方的夜襲現場——于是,他將自身的影響降到最低,沒有驚擾到旁人,也盡量不讓外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后來,隔著人潮洶涌,遠遠地飄來了一縷琴聲。
多年來在沙場上養成的精銳的聽覺,讓他很快便辨識出,那是慕溶月在彈琴。
謝羨風四處遙望,尋找著琴音之源,終于見到了她。
她坐在眾人目光的焦點之中,如此閃耀奪目。
這本不是謝羨風想象之中的重逢場景。
可是,他卻逐漸被她的琴聲而吸引,慢慢忘了自己正身處哪里。
她的琴藝的確很好,只是他不通琴法,于是,她便也鮮少在他面前擺弄這些。這么多年來,他只聽過寥寥幾次,卻讓他印象深刻,記憶猶新。
琴聲依舊在流淌,直到一曲結束,演出落幕。
謝羨風的神色也逐漸沉郁了下去。
兩年前,慕溶月要與他訣別之時,他曾主動開口,希望她能為他彈上最后的一曲。
那時,慕溶月推辭了。
那日她不愿彈奏的琴聲,如今,他終是以這種方式再度聽到了。
謝羨風一時攥緊雙拳,最終卻又無力地松開。
她是如此的璀璨奪目,光耀到他甚至猶豫了上前的腳步。
他這雙手被無數人的鮮血浸潤過,他的身上染著臟污,仿佛只要靠近她,便會讓她潔白無瑕的裙擺也沾上穢濁。
她站在高臺之上,而他藏在陰影之中;那距離分明觸手可及,卻宛如光與影的兩面,咫尺便是天涯。
從什么時候起……她變得如此遙不可及?
酸澀感冉冉膨脹、扭曲。
謝羨風望向慕溶月,情不自禁開始嫉妒起了她身邊的每一個奉承之人。他多想不管不顧地就此沖上臺去,按住她的唇,將她帶離這個喧囂之地,讓她自此被雪藏起來……從此往后,那雙雪白如脂的手,只能彈琴給他聽;那片柔嫩紅潤的唇,只能在他的耳畔低聲吟唱。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過來。
這終究只是幻想。
就在他雙目茫然之時,另一道身影赫然闖入了他的視線——
宋景淵不知何時已然走上了臺前,正大光明地站在了慕溶月的身邊,伸出手,輕攬她的腰肢,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帶下了臺去。
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將謝羨風的幻想變成了現實。
這番旁若無人、親密無間的舉動,很快便引來了哄聲一片。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他與她交頭耳語,言笑晏晏。而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年幼癡笑的孩童。
那小女孩圓潤的臉,憨態可掬的笑……皆是猛地刺痛了謝羨風的雙眼。
難道……蘇凝蘭那日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樣的情景下與她……與他們的孩子相認。
……
宋景淵抵著慕溶月的額頭,在她耳邊低低地贊嘆道:“今天表現得不錯,不愧是我的夫人。”
他感到慕溶月的身子驀地一僵,但很快便穩住重心沒有當面躲開他。只是,她沒有順勢接過他的話題,而是轉將他懷中的小女孩抱在了手臂里,笑著問她:“小鈺,你怎么也來了?”
小鈺笑著抱住慕溶月的肩膀,一邊從懷里掏出幾只小巧玲瓏的紙鶴:“小鈺疊了好多千紙鶴,想親手送給娘親!”
自從小鈺出生,慕溶月便認了她作為義女——就像她和蘇凝蘭從前約定的那樣。在她失子后的數月,蘇凝蘭懷上了身孕,也算是消解了幾分她的喪子之痛,她由衷地替友人感到開心。所以,如今小鈺當眾親昵地稱呼她為“娘親”,她也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反倒覺得心里歡喜得緊。
“我們小鈺真厲害,”慕溶月的心都要化了,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這都是小鈺親手疊的么?”
小鈺奶聲奶氣地道:“是爹爹教小鈺疊的!”
宋景淵就在此刻恰到其時地伸手摸了摸小鈺的頭,笑著攬了功勞:“真乖。”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們仿若一家三口,盡享天倫之樂,一團和睦融融。
宋景淵與慕溶月交談的間隙,還不忘往墻角的方向若有若無地瞥去。
果不其然,墻角里的那道黑影正雙眼赤紅,眸底燒著燎原怒焰,那目眥欲裂的神色,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
宋景淵淡淡一笑。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謝羨風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其實,這一切不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使了些心機手段,不惜大費周章地設宴,故意擺設出這樣一個戲臺子——只為了故意激怒謝羨風,攻破他的心防,惹得他露出不堪的一面。
曾經的結發之妻,如今已經改嫁他人;而自己親生的骨肉,還要管另一個男人叫爹……
沒有哪個男人忍受得了這般的屈辱。
而那個昔日能將“若沒有你,我已經與盈兒成婚,莫家便不至于此”——這般遷怒之辭掛在嘴邊,去肆意傷害發妻之人,面對這番境況所作出的暴怒反應,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就在他勃然大怒,作勢攪亂這場荒唐的宴會,對著慕溶月大發雷霆之時,
便是他宋景淵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這是他國公府的地盤,豈容區區一個謝羨風這般放肆?
如此一來,便也能順勢徹底解決了慕溶月的心頭大患,進而讓她愈加信任自己,而逐漸為他敞開心扉。
這便是宋景淵醞釀已久的計劃。
宋景淵唇角噙著一抹笑意,一邊等待著身后之人在沉默中爆發,一邊暗自將懷中的慕溶月攬得更緊。
第35章 第三十五天 火葬場開始啦!
心口那名為嫉妒的烈焰正熊熊燃燒, 謝羨風臉上的表情幾乎變了形。
他憤而扭頭,閉上雙眼,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了另一幅遙遠的畫面……在眼前盤旋, 始終揮散不去。
一年前, 他戍守荊川,與侵犯邊界的敵軍交手,險些喪命黃泉。
那時, 他與大部隊走散, 四肢不同程度地負了傷, 一動不能動地癱倒在亂葬崗堆, 周身充滿了腐臭熏天的尸首,而他只能獨自躺在寂靜的黑夜之中,逐漸失去了求生意識,只能奄奄一息地等死。
那一刻,他望著遙遠的天邊, 一心只想著, 或許, 他要止步于此了。
最終, 他會化作沙漠里的一抔塵土。而這個世上, 再也不會有人為他的離去而垂淚悲愴。
他閡上眼,不知不覺陷入了無邊的夢境之中。
在夢里,他卻回到了臨州的家中。夏夜蟬蟲聲鳴,清風習習。而他坐在涼亭之中, 看著一襲裙袂翩翩的慕溶月在月下彈琴。她的仙姿玉貌, 一顰一笑都是那樣百媚千嬌,將身旁的錦簇花團也襯得失色。而她的身側,還有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正乘著風捕蜻蜓, 時而歡笑,時而蹦跳。那孩子生得可愛伶俐,眉眼之處和慕溶月有七分的相像,鼻子和嘴唇卻像是仿照他的模子——那是他們的孩子。
這幅畫面是那樣的美好、恬靜——讓人仿佛身臨其境,最后竟然眼眶濕潤。待謝羨風再度睜開眼時,便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冷清。他深埋于陰冷的砂礫之中,心中好似缺了一塊空落落的,悵然若失。
也就是這樣的一副畫面,最終支撐著他活了下去。
自那之后,謝羨風便終于醒悟了。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這般平淡而幸福的日子,才是他心馳神往的憧憬,他真正的心之所向。
再度恢復了清醒時,謝羨風的目光又落在了臺上和睦的一家三人身上——但他飄搖的視線逐漸變得濕熱、黏膩,臺上的慕溶月依舊嫻雅從容地笑著,可她身邊的男人卻好像不再是那個宋景淵,而是漸漸與他自己的身形重疊,直到完全變成了他的模樣……而他們中間那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小女孩,也仿佛變到了謝羨風的懷中,正咿呀學語一般親熱地沖著他喊道:“爹爹,你回來了!”
謝羨風看到最后,竟是雙眼泛紅,胸口酸澀不止。
如今,他早已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恩師,也失去了故友。
她便是他的全部。
原來,他早就想要一個能夠容他駐足的歸宿。
而有她在的地方,才能稱做家。
……
另一邊,宋景淵正耐心等待著某人暴跳如雷地沖上臺,攪亂這趟渾水——卻遲遲沒等到他任何的反應。
宋景淵思索幾許,最終決定再火上澆油一番,他抱起了小鈺,對慕溶月莞爾道:“我先把小鈺帶回客房休息,你去后花園等我吧。”
見慕溶月頷首,宋景淵便離開了長廊,留她一人在原地。
慕溶月在后廂的花院之中閑逛起來,偶爾俯身去聞那百合花的芬芳。
宋景淵便將小鈺交給了小廝,而來到了暗處,無聲地觀察。
果不其然,謝羨風按捺不住,很快便咬鉤了。
還在輕撫花瓣、細嗅花香的慕溶月,渾然沒有察覺到,身后不知何時已然多出了一抹高大的黑影。
直到她聞到了另一種氣味。
淡淡的,裹著幾分寒氣,像是銅鎖上的紅銹,混匿在那花香之中,不易察覺,卻叫人感覺很是熟悉。
慕溶月終于意識到了什么,猛地回頭,卻是遽然對上了一雙深邃不見底的烏眸。
慕溶月下意識地驚怵,情難自控地脫口便道。
“……謝羨風?”
她心跳如鼓,一時頭腦也變得一片空白,竟是直接開口就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重逢來得太過意外,讓她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
直到謝羨風微啟薄唇,怔怔地開口。
那熟悉的嗓音,喑啞又低沉——瞬間將她勾回了兩年前的光景。
那時,她還是謝羨風的妻子;
那時,她還那么年幼無知。以為心中有愛,便能踏平山海……
“我在荊川待了兩年,這是我第一次回京城。”
黑夜之中,謝羨風眼神滾燙,露-骨的視線一寸一寸地掃過她的身子,從頭到腳,讓她避無可避,只能被動地承受。
“……我是為了來見你。”
一句話,卻猶如寒氣瞬地侵襲了慕溶月的身心,她緊皺眉頭,登時從幻覺之中清醒了過來,也下意識地往后躲開了一步,避開了與他的直接交鋒。
“……你在躲我嗎?”
謝羨風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口中的語氣漸軟了下來,身子卻是更近一步,好似要咄咄逼人地將她擠到墻角去,強大的氣勢迫使她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你是不是還在為我當年的失言而生氣?”
慕溶月靜默了頃刻,卻是平靜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謝將軍多心了,我沒有必要躲你。”
她絲毫也不閃躲,心如止水地看向他,“我只是覺得……你的不請自來打擾到我了。”
“……”謝羨風頓了頓,嘆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這一回,是肯定的語氣。
他的神色有了幾分的松動,姿態也愈發放低:“那時,我不該懷疑你,也不該那么說你。只是,我心里太亂了……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說罷,他將頭垂得更深,氣息漸漸紊亂,幾乎是貼著慕溶月的耳畔低吟道。
“月兒,自從你離開后……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回到我身邊吧。”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
一墻之外的宋景淵,陷入了無比的震驚和茫然之中。
方才,他見謝羨風鋒盛氣凌人、氣涌如山,與慕溶月拉扯之時,就好似面對獵物蓄勢待發的猛虎。
而面對他如此這般的鋒芒逼人,慕溶月卻始終反應冷淡,不疾不徐。看似是他在操控對話掌權,實則卻是她在暗中主導局勢的變幻,頗有四倆撥千斤之勢。
可她姿態愈是氣定神閑,謝羨風便愈是心中急躁、自亂陣腳,氣氛也就逐漸被推向了白熱化的高-潮。就在宋景淵以為他終于要忍不住發作之時,可最后——
他竟然,卻只是抓著她的肩頭,紅了眼地開始道歉。
事態的走向超出了宋景淵的預料,他隱約感到一絲不安,正意欲上前打斷這局面——可剛邁開腿,卻又生生遏制在了半空之中。
一碼歸一碼,其實……這是一個難得可以刺探慕溶月內心最真實態度的時機。
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很有可能便再也聽不到她的真心話了。
其實,宋景淵也真的很好奇,如今的慕溶月,對于謝羨風究竟是個怎樣的態度。
她遲遲不肯對自己敞開心扉,是否因為——她心中還留有對謝羨風的一席之地?
宋景淵莫名的有些焦躁。
不過,他還是強忍著內心的不安感,決定暫且按兵不動,看完慕溶月會作何反應。
聞此言,慕溶月只覺得一陣惡心犯怵。
尤其是那一聲不倫不類的“月兒”,更是令她頭皮發麻、渾身不適。
“將軍恐怕是誤會了。”
她猛地甩開了謝羨風的手掌,肩頭的衣襟卻被他無意中揉出道道衣褶。她蹙著眉將那些皺褶撫平,再抬起眼時,望向謝羨風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失去耐心的厭嫌。
“我承認,我過去的確曾喜歡過你,但那不過是年少時的情愫萌動,恰好你又在那時候出現在了我的身邊,僅此而已,若是換了別的人也是一樣的。”
她的言語,宛若一盆冷水潑在了謝羨風的身上。他神色一僵,連語氣都變得生硬起來。
“什么意思?”
“謝將軍,還需要我說得再直白些么?”
慕溶月卻盈盈一笑,倏地勾起小指,輕撣去謝羨風肩頭的一片落葉,那動作帶著幾分輕佻的蔑然,凝視著他的目光也透著絲絲的戲謔。
“你于我而言,就好似是閑時豢養的一只雀兒,逗來解解悶罷了。”
“謝將軍……又何必當真呢?”
謝羨風方才因為她驟然的接近、指尖擦著他的肩頭而過,這番親密之舉而意亂情迷,可下一瞬,她的冷傲之語又陡然將他推入了冰窟的深淵,這般忽冷忽熱的折磨,讓人不禁發狂。
“……我不信。”謝羨風的呼吸都變緊了,猛地朝慕溶月,“阿月,你還在同我說氣話,是不是?”
慕溶月低低地反笑了起來。
“你不信便罷了,難道還要我向你證明?別再幼稚了。”
見她轉身就要走,情急之下,謝羨風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窮追不舍道,“……阿月,你要去哪里?”
他無意識地用力,慕溶月吃痛地悶哼一聲,他便又像觸電般松開了手,她才終于得以掙開桎梏。
“謝將軍,請自重。”慕溶月緊鎖眉頭,一邊摩挲手腕上的紅痕,一邊瞪視著始作俑者,“如今我是國公夫人,你在國公府與我拉扯,成何體統?”
謝羨風腦中嗡的一聲,連血液都開始凝結。
宋景淵。
此時此刻,從她唇中吐出這個人名,讓他無端地升起一股怒火。
“你現在提起宋景淵,難道是故意惹我生氣?”他怒極反笑,又將她圈在了雙臂之間,堵住了她的退路,“你想說明什么?你不肯回到我身邊,便是因為你已經轉而愛上了他嗎?”
“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慕溶月高聲辯駁道,“……松手!”
“我不相信,你會真的變了心。”
謝羨風臉色愈發泛起了白,將她制在身下,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著,
“你也會為了他去苦學馬術嗎?你也會為了他日夜裁冬衣、煮暖手茶嗎?你也會親手繡香囊,贈予他當做定情之物嗎?你和他的婚約——難道也是千方百計去陛下面前求來的嗎?你也會與他在雪樹之下祈福——惟愿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慕溶月冷著臉。
“你答不上來,”謝羨風見她這般表情,卻是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自問自答一般,言之鑿鑿地下了結論,“因為,這些事,你從來只對我做過……你果然沒有真的愛上了別人。”
慕溶月沒有與盡他口舌之爭,相反,她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兀自將話說完,見他的表情從質疑到釋懷,緊接著——突然笑了出來。
謝羨風的表情瞬地僵住了:“……你笑什么?”
慕溶月抬起眼。
“我在笑你,真可憐。”
若說,方才被他糾纏,她還只是惡心反胃。
那么,此刻——她冷眼旁觀著謝羨風的自說自話,忽而感到心頭一掃而空的輕松。
宛如云開見日,雨過天青。
時至今日,他仍舊困囿于往昔的枷鎖,抵死守著那些殘缺泛黃的回憶,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顧影自憐。
知道他如今過得并不好,她也終于能夠釋懷寬心了。
慕溶月自然不禁笑出了聲。
于她而言,他早就屬于過去的篇章;而對他來說,她卻是他今后的救贖。
她從前在他身上種下的因,現今終于結出了果。
而她……
也終于可以同往日的自己和解,而安然朝前看了。
……
見她笑得如此甜美,謝羨風卻是心亂如麻,隱約感到局勢愈發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不禁疑惑地反問:“阿月,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兩人身后赫然響起了另一道聲音,宋景淵猛地制住了謝羨風的手臂,“你還要抓著別人的妻子到什么時候?”
第36章 第三十六天 火葬場開始啦!
空氣有轉瞬的僵滯, 謝羨風猛地回過頭來,二人之間似有無聲的暗流涌動。
他微瞇雙眸,而只是冷冷地甩開了宋景淵的束縛, 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你又是哪里來的蠅蟲, 也配把她掛在嘴邊?”
“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吧,謝將軍。”
兩人針鋒相對,一時間竟呈現出詭異的三角站位, 將慕溶月層層圍住。
謝羨風一向不喜宋景淵的為人作風。此人城府頗深、口蜜腹劍, 哪怕面對厭惡之人, 也能笑里藏刀、陽奉陰違——偏偏, 這是謝羨風最嗤之以鼻的做派。從前是、今后更是。
“你若是故意想找個人來氣我,大可不必這么饑不擇食,”謝羨風話語之中盡是蔑然,定定地看向慕溶月,“拿他來與我相提并論, 未免太拉低我的檔次。”
“我看, 謝將軍也該睜眼看世界了, 別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宋景淵卻是微微一笑, 反唇相譏, “你現在離開這里,我還可以不同你追究你深夜擅闖國公府的罪責。”
謝羨風嗤地笑了一聲,毫不畏懼他的要挾:“那你去報官吧。”
宋景淵斂起了笑容,折扇輕輕一甩, 瞬時包上來了一隊侍衛軍, 將他圍得水泄不漏。
“我有自己的護衛軍,我國公府的地盤,不受官府管轄, 全憑我自己做主。”
謝羨風卻索性不再理會他的糾纏,而是徑直來到了慕溶月身前。他冥頑不靈,不在乎耳邊聒噪的所有,一心只想聽到她嘴里的回答。
“阿月,我只想聽你親口說。”
慕溶月沉默了許久,終于在此刻漠然地張開了口。
“以后,別再叫我‘阿月’了。”
“我們還沒有熟到那種地步。”
謝羨風震顫不已,眼底盡是愕然。
而慕溶月并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直言道:“若你還想給自己留一分的體面,就請自行離開。”
最后,便將他扔之腦后,不聞不問。反倒是在離開前,回眸看向了一旁的宋景淵,“還愣著干什么?走吧。”
她一個眼神,宋景淵便會意,輕笑著后腳跟了上去。
徒留謝羨風一人僵在原地,緊攥的雙拳還在隱隱發顫。
……
直到這時,才終于只有兩人獨處了,就連空氣也變得清凈了幾分。
宋景淵緩緩地跟在慕溶月身后,見她始終緘默不語,不由得反思起來——他是不是一不小心玩過火了?
不過,卻并不后悔。
最后,宋景淵思索頃刻,主動上前兩步,直到與慕溶月并肩而行。
兩人各懷心事,各自沉默不語。
其實,方才在謝羨風質疑她是否移情別戀之時,宋景淵凝神屏息,也在暗暗等待著慕溶月的答案。
只可惜,她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置之一笑。
頓時將兩個男人的胃口同時吊了起來。
宋景淵一時間陷入猶豫,左右為難,索性想直接將心中困惑宣之于口,但這股沖動很快就被理智沖散了——他明白,以慕溶月如今的個性,即便他打直球去問了,也很難套出她的真心話來。
倒不如什么也不說,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反倒能逐步降低她的戒備。
就在宋景淵兀自內耗之時,慕溶月卻是先一步開口道。
“今天這場‘請君入甕’的局,是你故意布設的吧。”
宋景淵一愣,隨即對上她清明如水的目光,他只好試圖裝作無辜模樣:“……嗯?什么?”
慕溶月卻直接識破了他的偽裝,啼笑皆非地嘆道:“沒想到,我竟然也成了你算計中的一環。”
見慕溶月誤會了他的用意,宋景淵連忙改口解釋道:“我只不過是想幫你解開心結……本意并非是算計。”見她沒有排斥之意,才又繼續往下問道,“那么……慕娘子覺得,我今日的心療之法可算是成功了?”
慕溶月聽出了他話里的試探,笑了一下。
“算是有三成的效用吧。”
至少,她心頭的確是輕盈了幾分。
“這么說來……”宋景淵目光如炬,卻是進一步地追問,“慕娘子心上的堅冰終于要開始消融了?”
這是什么比喻?慕溶月忍俊不禁,便依從地頷首道。
“你說是便是吧。”
卻不承想,她讓出一寸,宋景淵便要更進一丈,不依不饒地將她堵在了長廊的盡頭:“是對我的堅冰……還是對他的?”
這便是將刺探擺在明面上了。
慕溶月驟然停下了步伐,動作之生硬,讓宋景淵也下意識愣怔了一瞬。
下一瞬,她便徑直迎上了宋景淵的目光,眼神如此澄澈透亮。
“宋大人,其實你大可以對我放心,不必再繞著彎地試探我。”
“既然我已經選擇與你重拾婚約,便斷不可能做出悔婚之事。”
宋景淵剛想辯駁兩句,卻對上慕溶月堅明的目光,登時欲言又止了起來。
說是試探,其實也沒錯。他一時無言以對,只能撩開折扇,當做圓場:“……嗯,我知道了。”
“至于我和那謝將軍……”
慕溶月話音頓了頓,只淡淡道,“我們早已不是一路人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什么結果。”
其實,宋景淵最想問什么,她也心知肚明。
索性,便借著這次機會一并說開,將道理掰開、揉碎了,再說給他聽。
“事到如今,再和他在一起,對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的好處。”
“且不論別的,現今他家中無人,無依無靠,又獨自在軍中歷練數年,能升到如今的官階已是得之不易。但若是要與我相配,還遠遠不夠。”慕溶月道,“他如今的地位,只能在平日里換些小恩小惠。但若是放在將來,有朝一日我遇上了什么事,他要想護住我、護住我的家族,僅憑他一己之能,最終也是有心無力。”
宋景淵望著慕溶月,一時心中訝異。他沒想到,面對昔日的舊情人,她竟能如此冷靜自持,拋開個人情緒,而平心靜氣地分析局勢、曉以利害,一針見血地道出矛盾之根本。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面對宋景淵的訝然,慕溶月也只是平靜道,“我必須要認清現實、權衡利弊。”
“更何況……”
“我還沒有忘記,當初,是他對我和孩兒不聞不問,才釀就了最終的那場慘劇。”
聽完她的訴說,宋景淵緩緩點頭,心中已經了然。
不用再多干涉了。
謝羨風已經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了。
“……你說得不錯。”宋景淵微微頷首,折扇輕晃,以示認可,“他護不了你,我卻可以。”
慕溶月垂下眼。
“因此,你與我的婚約……”
她動了動喉頭,話鋒一轉道,“就像宋大人當初教導我的那般,情愛與姻婚,本就是可以分開的。所以——”
接著,她忽而傾身,在宋景淵耳畔小聲地撂下一句:“哪怕你養了無數外室,成日在青樓廝混,我也不會提出與你解除婚約的。”
宋景淵只感覺被她的吐息掠過的耳廓之處,都激起一陣酥麻。
這話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呢?
這本是他從前的名言,可從她嘴里轉上一圈說了出來,感覺卻是截然不同。
宋景淵想了想,不禁追問:“你真的這么想?”
“嗯。”
又好似不甘心一般,復述一遍:“若我真的如你所說,去養無數外室與你分寵,還成日在青樓與娼妓廝混……你也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委屈?”
慕溶月認真地望著他:“我不會與那些女子亂吃飛醋的。”
宋景淵心情復雜。
她是真的油鹽不進。
到底是真的油鹽不進……還是仗著他對她的慣縱,才如此有恃無恐?
罷了。
只要能達到目的就好。
慕溶月又問:“你笑什么?”
“我只是覺得,”宋景淵莞爾一笑,猛地收起折扇,“某些角度來看,慕娘子和我真是越來越般配了。”
***
玉笙居內驟然響起清脆的破碎聲。
謝羨風望著地上被他一時失手打碎成幾瓣的茶壺,此時才終于如夢初醒般緩過了神。
他的手心早已被茶壺的碎片劃傷,鮮血順著爆出的青筋往下滑落,指尖也微微地顫抖。他卻只是雙目空洞,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場景,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
書閣之內,一地的狼藉。被扔在墻角的雜書,書頁還在隨風飛舞,發出窸窣的聲音,亦如他此刻凌亂卻冥茫的心情。
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失控過。
如今的慕溶月,給他帶來那種不可捉摸的感覺,讓他感到陌生,也感到……驚懼。
這時,門外響起了劉彰的聲音。
“將軍……”
謝羨風深吸一口氣,收回了手,匆匆用帕巾擦去血漬:“進。”
劉彰行了禮,繼而低聲匯報道:“那樁走私的案子……又有線索了。”
“正如將軍預料的那般,那線人在白江周邊的村子里躲了半個月,終于是按捺不住冒了頭。我們的人迅速將其拿下,嚴刑審問……目前,已經掌握了好幾條關于買主的線索。”
謝羨風平靜地擦著手上的血污。
“繼續。”
劉彰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開口道:“目前來看,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同一個人。”
“那是個名喚楊偉的商戶,身世蹊蹺。我們后來派人去追查,發現那果然是個假名,而其背后真正的主使,是……”
聞言,謝羨風的神色一滯。
宋景淵。
竟是他去私自倒買軍械。
謝羨風動作僵住,心跳也不由得加快。許多破碎的線索就在這時被串連成了線。
為何慕溶月當日會出現在那事發現場,她以前分明從來不過問、也從來不關心這些朝政之事。
原來,她是被他利用了。
“還有……那日大人吩咐我去查的事,我都已經查清楚了。”
說完了公事,劉彰這時又話音一轉,談起了私事。
“慕娘子在與大人和離之后,身邊一直都沒有新人。雖然追求者無數,但幾乎都在慕娘子那兒碰了壁。原以為她要一直待嫁閨中,直到后來,慕御史生了一場大病,元氣大傷,長公主這才著手,重新定下了慕宋兩家的婚約。”
聞言,謝羨風便更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她與宋景淵的這樁婚約,果然是目的不純。
她是受人蒙蔽了。
謝羨風的雙拳隱約收攏,“……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當天夜里,謝羨風久久不能入眠。
他倚靠在書案旁,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夢中,他好似來到了熱鬧的游園節。
大紅燈籠高掛,孩童們手持煙花棒在人群之中穿梭,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忽然,一個稚嫩的女童栽進了他的懷抱,臉頰猶如紅彤彤的云霞,甜甜地喚道:“爹爹!”
謝羨風俯身剛將女童抱起,眼前卻徐徐出現了另一對人影。慕溶月朝女孩伸出手呼喚道:“小鈺,快過來。”
還不等他開口挽留,女孩便已然從謝羨風懷中滑走,襯得他形單影只,更顯落寞。
而女孩已然重新撲向了慕溶月身旁的男人懷里。那男人就在此刻回了眸……竟是宋景淵的臉。
謝羨風猛地驚醒,胸口止不住地起伏——半晌才緩過神來,高聲喚了一聲。
劉彰聞聲推門而入:“將軍,有何吩咐?”
“去想辦法……”他氣息紊亂地說,“把她帶來。”
劉彰一時會錯了意,為難地解釋:“慕娘子此時在公主府,怕是有些困難……”
見謝羨風許久沒出聲,只向他投來一道森冷的目光。劉彰這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小鈺。
他與慕溶月的女兒。
第37章 第三十七天 火葬場開始啦!
要在光天化日之下, 從長公主府中擄走一個女子并不容易。
但若換做是稚子,倒是簡單多了。
劉彰暗中觀察著小鈺的動向,不出一個月, 便掌握了規律。
他調查出, 小鈺平日里被寄養在張學士府中,每月的初三,張學士夫妻都會將其帶去山上的道觀里焚香祈福,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再上轎回家, 月月如此、風雨無阻。
而這一天, 恰好可以被他們來見縫插針。
這月初三, 劉彰如期扮作山中道士,設法支開張氏夫妻,爭取到與小鈺單獨相處的時機,再將他帶去見久候多時的主君。
劉彰是訓練有素的侍衛,自然很快便是得手了。他命人看護好小鈺, 獨自來到了道觀后廂的一處隱蔽木屋之內。
“將軍, 人已經帶到了。”
謝羨風一襲長衣垂地, 正對著神龕禮拜貢香。他閉眼默念幾許, 才重新起身, 沉聲道:“讓她進來吧。”
劉彰便扭頭去宣人,繼而又向謝羨風解釋道:“張氏二人還在外殿,恐怕只有半日的時間,若不然, 他們便要起疑心了。”
謝羨風心中一澀, 他分明是見自己的孩子,卻還要裝出一副綁匪的架勢,偷偷摸摸的——真是何其諷刺。
最后, 垂眸應道:“足夠了。”
殿門緩緩打開一條小縫,一雙生怯的眼睛在門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
“小鈺。”
謝羨風主動開口,那小孩驀地嚇了一跳,迅速縮在了門背后,半晌才重新探出了一個腦袋來。
“你叫小鈺……對不對?”
謝羨風的目光逐漸與小鈺交匯,他的視線溫和而沉穩,讓她也逐漸松下了戒備之心。
“湊近些,”謝羨風伸出手搖了搖,“讓我看看。”
小鈺這才大著膽子走了過去。
她停在了謝羨風身旁。后者抬起眼,無聲地隔空描摹著她的眉眼……圓圓的肉臉,帶著幾分嬰兒肥的稚嫩。那眉眼之間,不像他,也不像慕溶月。
謝羨風心中一時五味陳雜,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從前聽過一些民間傳聞,說若是在夫妻倆情投意合、濃情蜜意之時誕下的子嗣,便會很好地繼承夫婦二人面相與品行的優良之處,而反之亦然。
如今這孩子與他和慕溶月都不甚相像,大抵是和那時他們感情不和有關吧。
想到這里,謝羨風的眼神也黯淡了幾分。
下一瞬,一個童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你是誰?”
在謝羨風觀察自己的同時,小鈺也在認真端詳著謝羨風的臉。這個陌生的大叔叔雖然看上去有點兇,身旁的那些侍從也都一副忌憚他的模樣……可他對她說話時卻是輕聲細語,撫摸她的額頭時也是溫溫柔柔的,讓人不知不覺便放松了起來。但盡管如此,小鈺也還是記著母親蘇凝蘭的教誨,一板一眼地開口問道:“阿母說,不許小鈺亂和陌生人說話。”
謝羨風這時才意識到,這還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正式的見面。
“我不是陌生人……”謝羨風一時啼笑皆非,只能柔和地握住了小鈺溫軟的手心,“小鈺,我是爹爹。”
小鈺聞此言,突然猛地甩開了謝羨風的手,嘟著嘴辯駁。
“騙人!你才不是我爹爹,我爹爹是……”
她話還沒說完,謝羨風便伸出指腹覆在了她的唇上,阻止了她繼續往下說去。
他早就猜到小鈺不會這樣快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想在父女倆初見時便與女兒爭論起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更不想在自己女兒的嘴里聽到某個惹人厭煩的名字。
于是,索性退讓一步,避而不談。
小鈺這時也明顯地戒備了起來,甚至后退一步,盯著謝羨風問:“……你到底是誰呀?”
為了打消她對自己的防備,謝羨風只好強忍著無奈道:“……我是謝叔伯,是小鈺的親人。”
“謝叔伯?”
小鈺的表情又帶上了幾分的迷茫,好似正在用小腦袋瓜竭力地搜尋著記憶之中有沒有哪位姓“謝”的遠親。
謝羨風見此狀,不由得心中隱隱作痛。他忽而伸手將小鈺抱在了懷里,沉沉嘆了口氣。
“小鈺,對不起。這么久以來,都缺席你的人生。”
“不過,謝叔伯現在回來了。往后……我再也不會離開你與娘親。”
小鈺聽不懂他的話,只能不知所以然地眨了眨眼。但見他心情陰郁,便想起母親蘇凝蘭對她的教誨,要她學會與人為善——于是,小鈺便有模有樣地拍了拍謝羨風的肩頭,安慰道:“謝叔伯,不用自責啦,我和阿母不會怪你的。”
她這幅反過來勸解人的姿態倒顯得稚氣未脫。謝羨風看得眼角泛酸,唇角卻難以抑制地勾了起來。
談笑之間,他又差人端來了一個盒篋,擺在了小鈺的眼前。
小鈺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見面禮。”
謝羨風親自將盒篋打開,拿出了里面的一對金銀鎖。
其中,那銀鎖雕著如意云紋,熠熠生暉。謝羨風親自將脖鏈穿過小鈺的頸后,為她戴上了這枚銀鎖,來回欣賞,十分滿意。
“這是我找大師為小鈺定制的護身符,已經被開過了光,戴在身邊,便寓意著鎖住富貴,鎖住平安。”
小鈺也很喜歡,歡快地道了謝。接著又指向了另一頭的金鎖。
那金鎖繁復而華貴,鎖身覆著精美的花紋雕刻,中間還鑲嵌著一顆玲瓏剔透的寶石。
“那這個呢?”
“這金鎖……是和小鈺的銀鎖相對的子母鎖。”謝羨風頓了頓,親手將那金鎖放進了小鈺的手掌心里,鄭重地看向她,“小鈺,代我轉交給你的娘親吧。”
這一對子母鎖,是他找來京中最出名的鎖匠,耗時一個月才制成的寶物,成品之后,還去靈隱寺求來了禪師為其開光,每一道工序都由他親身參與。只有自己經歷過個中滋味,才能明白當初慕溶月為他縫繡香囊時,一針一線都懷揣著怎樣的心情。
她以滿懷的熱忱予他饋贈,并不圖相同的回報,而只希望能得到對方將其放在心上的珍視,一句“謝謝,我很喜歡”——僅此而已。
可就是這樣簡單輕巧的反饋,他都未曾給過她。
事過境遷,他只想做些什么,來算作對她的彌補。
“好哇,娘親她最喜歡金飾了,謝謝叔伯!”小鈺欣喜地攥緊了金鎖,忽然喜笑顏開地問,“那叔伯有沒有給爹爹準備禮物哪?”
她話音落下,現場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一旁候著的劉彰也暗自冒起了冷汗,他明白宋景淵是將軍的逆鱗,可偏偏他的女兒又如此地惦念著宋國公,就連收禮也不忘了為他討要一份——劉彰仔細觀察著氣氛的變化,生怕謝羨風下一刻就翻起了臉。
但出人意料的是,謝羨風不僅沒有發怒,反倒是緩緩一笑,輕摸小鈺的頭。
“不錯,我們小鈺很聰明,知道有什么好東西都往家里搬,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去。”說著,他話音一轉又道,“不過,這一次時間倉促,叔伯就沒有給小鈺的爹爹準備見面禮,下一次,由小鈺親自帶爹爹來見我,我再把禮物交給爹爹,好不好?”
而天真的小鈺還渾然沒有察覺到謝羨風微不可見的小心機,爽口應道:“好!”
謝羨風夸贊小鈺懂事,接著又從盒篋里拿出了一對泥娃人。
小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嬉笑著接過泥人,愛不釋手地把玩。
“好可愛的泥面人呀!”
謝羨風望著此情此景,心中仿佛也變得柔軟了起來。他忽而笑了一下,只道:“你果然和你娘親一樣。”
“娘親?”小鈺眨了眨大眼睛,“阿母她才不稀罕這個呢!”
“她呀,平時最愛首飾、金器!”
聞此言,謝羨風停頓了片刻。在他印象之中,慕溶月并不是貪慕虛榮之人,什么時候連偏好也隨之改變了?
“不,她從前最愛的就是民間這些稀奇的小玩具。”謝羨風道,“她在家中還有一個展柜,專門來存放這些物樣。”
小鈺愣怔許久,才問:“謝叔伯,你是說小鈺的哪個娘親呀?”
“……我指的是慕氏,你指的是誰?”
小鈺無辜地回答:“……自然是我的阿母,蘇氏呀!”
僵持半天,謝羨風才反應了過來。
原來,是他忘記了,小鈺大抵還有蘇凝蘭這一位義母——這是從前慕溶月同她的約定,兩人日后的孩子要□□為義子。她曾經向他提起過這事,是他一時間忘了。
“不過,慕娘親她也和阿母一樣,才不喜歡玩泥巴呢!”小鈺又信誓旦旦地說,“有一回,小鈺看到慕娘親她家里有很多的小泥人,小鈺不小心碰翻了一個,她也沒有生小鈺的氣,反倒說,這些都是過時了的小玩意,她早就過了那個貪玩的年紀了。然后——就順手把那些小泥人都送給小鈺了,自己一個都沒有留呢!”
謝羨風沉默了起來。
初識慕溶月時,她只因下人無意碰碎了自己的一個泥面人,而傷心不已,又哭又鬧。
如今,她竟能毫不留戀地將昔日所愛之物悉數拱手讓人,而心無波瀾。
謝羨風不知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他心底兀地涌上一股怪異的感覺。
“那小鈺,”左思右想,謝羨風還是將那泥面人一并遞在了小鈺的手心里,“……就再替我把這些泥面人送給你的慕娘親,可好?”
“可是……”小鈺不解地反問,“我都說了,慕娘親她不喜歡玩這些的,你怎么不相信哪?”
謝羨風靜默了幾許,只定定地說,“很久以前,謝叔伯也曾送過她一次這泥面人,那時,她就很喜歡。”
所以,他才會想故技重施,希望慕溶月能念起昔日的舊情。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對泥面人。
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粉襖子和虎頭帽。
想到這里……他眼前似乎已然浮現起了慕溶月收到禮物時,那驚喜、眼底泛光的表情。
小鈺又呆呆地問:“叔伯送的,會不一樣嗎?”
謝羨風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小鈺這才答應了下來,思索一會,又問,“那謝叔伯,你為什么不自己把這個給她呢?”
“……”
謝羨風一時無言以對。
小鈺又補充道:“難道是……叔伯和慕娘親吵架了么?”
謝羨風垂眸,這時才低低地嘆了口氣,“……算是吧。”
“我還沒見慕娘親和誰吵過架呢!她脾氣最好了。”小鈺不禁感嘆起來,“謝叔伯,那你可要好好向她道歉哦!”
謝羨風見她這幅忍不住操心的小大人模樣,真是可愛極了,不禁莞爾一笑。
“嗯,”他伸手,愛憐地撫摸著小鈺的頭發,“我知道了。”
同時在心中默默起誓。
不僅要把她找回來。
還要帶你們母女倆,一起回家。
第38章 第三十八天 火葬場開始啦!
夜色闌珊, 公主府內正是一片燈火通明。
蘇凝蘭心急如焚地來回踱步,“都怪你,非要去上什么香, 這下好了, 一轉眼的功夫,小鈺都給丟了!”
“我也是聽大師說的嘛……”
張冉有苦難言地耷拉著臉,一邊被罵得狗血淋頭, 一邊又不敢反駁。
慕溶月則是在旁安撫兩人道:“別擔心, 我會幫你們一起找的。那道觀不大, 只要將當日的往來人員都調查清楚, 很快便能找回小鈺的。”
這時,杏雨忽然小碎步跑了過來,傳信道:“小姐,老夫人來話了。”
“好。”慕溶月扭頭看向蘇凝蘭,“凝蘭, 我去去就回, 你們暫且在這里等等我。”
“好, 你快去吧。”
慕溶月前腳剛走, 蘇凝蘭正焦急地思索著對策, 下一刻,突然從門外走出來了一個嬤嬤,懷里還帶著一臉懵懂的小鈺。
見到蘇凝蘭夫婦倆,小鈺立馬笑得睜圓了大眼睛, 張開雙臂歡呼道:“阿母!阿爹!”
“小鈺——”
蘇凝蘭喜極而泣地擁了過去, 當即便把小鈺抱在了懷里,翻來覆去地看,生怕哪里會多出來一道傷口。直到來回仔細地檢查了三遍, 發現她身上什么也沒少,這才勉強松了口氣。
“你這小妮子,真是叫阿母擔心受怕。你都跑去哪里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就是,你知不知道你阿母為了找你,急得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張冉也應聲附和,一邊抬首看向帶她回來的嬤嬤問話了起來,“你是在哪里接到她的?”
小鈺委屈地扁起嘴,旁邊的嬤嬤便解釋道:“方才奴婢路過那府門口,見到遠處有個眼生的馬車,車門一打開,小小姐便從里面下來了。奴婢還沒來得及問呢,那馬車就關門跑遠了。不過,奴婢剛才問了小小姐,她說是一個黑衣人送她回來的。”
“什么?”蘇凝蘭嚇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小鈺這是被綁架了……”
張冉也有些后知后覺的驚恐,連忙抓緊小鈺的手,“今晚不許去逛花燈節了,咱們直接連夜回家去!”
“什么嘛,不要……”
小鈺一聽說最愛的花燈節行程也被取消了,登時急得把謝羨風交代她的話都拋之腦后,又哭又鬧。張冉只好蹲下去哄她,一番拉扯之間,從小鈺懷中的口袋里忽然掉出來了一個沉甸甸的盒篋。
那盒篋摔在地上,蓋子也被碰了開來。蘇凝蘭奇怪地彎下腰去一看,“這是什么?”
“噢,對了!”小鈺這才想起了這一茬,“阿母,這是給你的。”
蘇凝蘭撿起來一看,那是一對成色上乘、價值連城的金銀鎖。她更是嚇得魂不附體,“你哪來的這個東西?小鈺,阿母是如何教導你的,你不許亂偷別人的東西!”
“才不是小鈺偷的呢!”小鈺嘟起嘴不服氣一般,“這是謝叔伯給小鈺的!”
“謝叔伯?”蘇凝蘭迷糊地看向張冉,“……你家有姓謝的親戚?”
張冉更是困惑了,仔細思索了一番,最后才否認道:“沒有啊。”
小鈺絲毫沒有察覺,繼續語出驚人:“謝叔伯還說,他也是我爹爹!”
“……?”張冉指著自己,“他是你爹,那我是誰?”
蘇凝蘭這時才恍然大悟,猛地用手肘一推張冉,后者這才一拍腦門道:“……哦!是謝羨風啊。”
蘇凝蘭嘆了口氣,頓感頭疼不已:“都怪你當初亂答應那宋國公的餿主意,這不是胡鬧嗎?如今可好了,那姓謝的真把咱們小鈺當成是他女兒了,這事如果傳出去,那我成什么人了嘛……”
張冉也是氣急敗壞地撓著頭:“我的少奶奶,我也不知道那姓謝的膽子這么大,敢當眾綁人啊!雖然他是個小將軍,可是也不至于這么囂張吧,還有沒有王法了——”
兩人正埋怨到一半,蘇凝蘭突然想起他們這會兒還在公主府,連忙捂住了張冉的嘴:“噓,你小點兒聲!萬一被月兒聽見……”
話音未落,張冉的臉色刷一下就變白了,他瞬間噤聲,而蘇凝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慕溶月正站在不遠處,無意間撞破了他們二人的對話,神色愣怔。
蘇凝蘭表情也變得僵硬起來,張冉順勢推了她一把,她只好面露尬色地朝慕溶月走去。
“月兒,你來得正好。”她一邊措著辭,“……我正想去找你,跟你說,不用去挨個排查了,小鈺已經找到了。”
“小鈺是謝羨風帶走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慕溶月卻忽然打斷了她,“你們剛才說……他把小鈺當成是他女兒了,這是什么意思?”
蘇凝蘭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是瞞不住了。
“好吧,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沒來得及同你說。”
“其實,在很多天以前……謝羨風就已經去找過我了。”
于是,她索性把那天和謝羨風的對峙、以及后來宋景淵找上門與她的對話一并告訴了慕溶月。慕溶月聞言并不驚訝,只是在聽到宋景淵提出要用小鈺迷惑謝羨風讓他誤解之時,情不自禁皺緊了眉頭。
“我知道那天是他故意策劃讓謝羨風與我碰面……”慕溶月喃喃自語著,“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不惜利用了小鈺。”
蘇凝蘭試探地小聲問她:“月兒……你在生氣嗎?”
慕溶月不想對蘇凝蘭說慌,只好凝重地點了點頭承認道:“……有一點。”
望著慕溶月的表情,蘇凝蘭忽而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她畢竟才失去了親生骨肉,又怎能接受自己的失子之痛,被人利用,當成了打壓另一個人的手段呢?
此事的確太欠妥了。
“抱歉,當初是我思慮不周了。”蘇凝蘭誠懇垂下頭,道歉道,“我不該太迷信那宋國公的一言之詞,我該將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
“……罷了。”見蘇凝蘭這幅歉疚的模樣,慕溶月終是心軟了下來,牽了牽她的手心,“事到如今,保護好小鈺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日子,你暫且把小鈺帶回家去吧,我也會多派幾個侍衛跟著她的。在我找機會同謝羨風說明白之前,你們不要再帶小鈺隨意外出。”
蘇凝蘭點了點頭,慕溶月也向她致歉道:“此事與我脫不開關系。說到底,你們一家會被謝羨風糾纏,也是受了我的連累。像今日這種荒唐的事,往后不會再發生了。”
蘇凝蘭無奈地哀嘆,“月兒,我從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幫到你。”
慕溶月輕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慰:“回家吧。”
見二人氣氛有所緩和,小鈺這時才終于大著膽子上前,怯生生地拉著慕溶月的衣角問。
“娘親,你在生小鈺的氣嗎?以后小鈺不會再亂跑了。”
“沒有,”聞聲,慕溶月蹲了下來,莞爾一笑,溫和地撫摸小鈺的頭,“我怎么舍得生小鈺的氣呢?反倒是我不好,沒能保護好小鈺。”
她望著小鈺的眼神充滿了愛憐與疼惜。當初,她慘痛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沒過多久,蘇凝蘭的女兒便誕生了,好似一種冥冥之中的緣分。從那之后,慕溶月便一直將自己內心的這股情感寄托在了小鈺的身上,將她當成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一般疼愛。
其實,當年她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這一直是她心里過不去的一道坎。
“娘親,”小鈺就在這時忽然話音一轉,從懷里拿出了另一個小物樣笑道,“謝叔伯還給了小鈺這個,讓小鈺交給你!”
“什么?”
慕溶月一愣,隨即看清了她手里那東西的模樣。
是一個小巧玲瓏、制工精巧的泥面人。
慕溶月心中一驚,動作也僵住了。
烏沉沉的往事瞬時向她砸來,心口那密密麻麻的墜脹感,讓她好似快要窒息。
“說起來……他還拿了這個過來。”蘇凝蘭就在這時拿出了剛才的那一個盒篋,“想來,這對金銀鎖也是他為你而準備的吧。”
她話音未落,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慕溶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果斷地將那泥面人丟進了腳邊的火盆之中,動作之快,絲毫不拖泥帶水。
眼看著那躍起的火光瞬間將泥面人吞噬,殘缺的小人搖曳在火星之間,而逐漸被燒作了灰燼。
蘇凝蘭一時驚愕,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你……你就這樣把這東西燒了么?”
“嗯。”
慕溶月反應平淡,好似沒有任何留戀之感。說著,她思索了幾許,又轉而按住了蘇凝蘭正欲打開盒篋的手,“這對銀鎖,是他送給小鈺的,你就替小鈺收下吧。就當是他打擾你們清凈的賠禮。”
蘇凝蘭皺了皺眉頭,“可是……”
慕溶月平靜道,“我會去找他說清楚的。”
“……”
蘇凝蘭一時無言以對,小鈺倒是天真無邪地揚起了頭,炫耀一樣拉著蘇凝蘭的衣袖嘆道:“我就說了嘛,慕娘親根本不喜歡這個泥人。謝叔伯非不相信——還說他送的是特別的!”
她話音落下,蘇凝蘭連忙暗中觀察慕溶月的反應,見她臉色愈發難看起來,蘇凝蘭大喊不妙,心中默念著童言無忌,一邊拍了拍小鈺的大腦門:“……好啦,少說兩句吧你,傻丫頭。”
***
三日后,從長公主府送來的請帖便遞到了謝將軍府。
那請帖由慕溶月親筆撰寫,落款是“平昌郡主”。
謝羨風攥著那張薄薄的信帖,來回地看了好多遍,直到熟讀了每一個字,倒背如流。
她已經被封為郡主了,他一時還不適應,總覺得她還是那個他記憶之中的“慕夫人”。
不過……
他這招果然奏效了。
慕溶月終于肯見他了。
看來,投其所好果然沒錯。他送的禮物,都猜中了慕溶月的心意。
謝羨風抿唇一笑,眸底漾出淺淺的歡愉。
“去永春樓,訂最好的廂房。”
第39章 第三十九天 火葬場開始啦!
慕溶月來到永春樓時, 謝羨風已經在這里等她了。
她這次來找他,只帶了杏雨一個貼身丫鬟。本意是不想太過張揚,惹來誤會和非議。
但她一推開門時, 謝羨風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見她孤身一人前來赴約,不免眼前一亮。
已經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和她獨處的機會。
謝羨風強壓住心頭的期許, 坐回了席上, 面上恢復鎮定。
“大人, 可以布菜了嗎?”
謝羨風輕頷額首, 以示默認。
慕溶月落座后,小廝也將盤盤珍饈端上了桌,很快便擺得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食香氤氳間,慕溶月的臉色卻不大好看。
她沒什么胃口。
因為桌上有近一半的菜品里都加上了香菜與蔥花點綴。
謝羨風卻沒察覺氣氛微妙的變化, 慕溶月正要開口之時, 他忽然傾身為她夾了一筷子的肉菜, 放進她的碗中, “不著急, 先用膳吧。”
很快,慕溶月的食碗便被各類的菜品裝滿,他試圖堵住慕溶月的嘴,來延長他們此番相處的時間。
慕溶月一時啼笑皆非, 索性將筷子平放在了碗上, 打斷了謝羨風這類幼稚的伎倆,開門見山地問。
“前幾日,小鈺的失蹤一案可和謝將軍有關?”
慕溶月是明知故問, 卻還是低估了謝羨風裝傻充愣的本事。
“若是有人失蹤,建議平昌郡主盡早報官,交由官衙處理。雖然失蹤類案素來并不歸我管轄,但京中的城守尉與我曾是舊識。我可以替郡主去打聽打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覺得呢?”
慕溶月暗自攥緊了手指。
謝羨風只用一句話便將自己摘了干凈。
不僅對她用了“郡主”這一稱謂,顯得公事公辦;還特意點出了他與城守尉的舊交,也是為了側面地提醒慕溶月,讓她放棄報官的念頭,否則此事最后也只會是不了了之。
如今小鈺已經平安歸家了,身上也沒有缺金少銀——看起來,她的確拿他沒辦法了。
慕溶月一時間有些惱怒。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吃飯了么?”
謝羨風莞爾一笑,神色氣定神閑。
慕溶月卻始終沒有動筷。
二人無聲地僵持著,直到謝羨風終于覺察出了幾分異樣。換做從前,他為她夾的菜,她總是囫圇吞下。于是,他今日點菜時,還特意專點了從前家中最常出現的那幾道菜,以為她也會喜歡。
可直到現在,慕溶月卻始終一口也沒動。
“這是你最愛的涼拌牛肉絲。”接著,謝羨風便又主動上前夾了一筷子的牛肉裹著香菜碎,探入慕溶月碗中,試探道:“不如試試,合不合口味。”
那牛肉一放進來,香菜的辛辣之味瞬間就沾染了整個碗具,多聞一下就讓人感到渾身瘙癢。
慕溶月忽然有些匪夷所思,從前的她都是怎樣忍耐著不適,將謝羨風給她夾的菜都乖乖吃干凈的?
現在的她,只想將這個被香菜味道浸染的碗倒扣在桌上。
“謝將軍記錯了吧,”慕溶月最終還是保持了教養,只是冷笑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點,不代表我也同樣喜歡。”
聞此言,謝羨風卻沒有搭腔,而是沉默了起來。
許久過去,空中才傳來一聲沉悶的輕響。
“所以……你的口味是隨著身邊的人而變化的么?”
話音未落,慕溶月驚訝到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說完,謝羨風自己也頓了一瞬,許是慢半拍地察覺到自己話里竟藏著幾分無意識的譏諷。他閉上了唇,沒有再開口。
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話一出口,覆水難收。慕溶月心口涌上一股難以抑制的慍火。
他竟然這樣看她,把她當成什么人了?難道在他眼里,她就是這樣一個沒有自我、沒有自尊的人嗎?
……似乎確實是這樣的。
在他的身邊,他從來都看不到她的自我,也不懂得維護她的自尊。
否則,她嫁給他兩年,他也不會連她吃不了香菜這一點都未曾注意到過。
罷了。
都已經結束了,她又何必去解釋那么多?
“……縱使是又如何?”于是,慕溶月索性破罐破摔道,“他與我朝夕相處兩載,我會受他的影響,難道不是情理之中?”
朝夕相處。兩載。
每一個詞都讓謝羨風心頭躁郁,怒意暗涌。
他兀自緊攥雙拳,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你這樣信任他……”
“那你知不知道,他都害你被牽扯進了什么案子?”
慕溶月臉色一僵:“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謝羨風陰沉著臉,猛地貼近慕溶月的臉,幾乎是擦著她的耳側咬牙切齒地說。
“你知不知道,他在暗中走私軍械?”
“……往大了說,那可是謀逆的死罪!”
那樁走私案……?!
又怎么會和謝羨風扯上關系的?
慕溶月呼吸一滯,臉色瞬地變得蒼白。
腦海中許多斷碎的線索,就在此刻逐漸連成了線。
難道……
那日,她在虎頭崖上見到的男人……就是他?
難怪,那日她感覺男人的那道視線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滾燙。仿佛要將她的身上燒出一個洞來。
原來,她那時無意看見的劉彰、陡然間被打亂的計劃……原來那些都不是巧合。
是謝羨風半路攪進了這趟渾水,害得她被暴露,也連累了父親和宋景淵靜心籌謀的計劃都付之一炬。
慕溶月的臉色瞬間轉冷。
此時此刻,她看到謝羨風就不禁怒火中燒,再也不想看見他那張厭煩的臉。
“關于這件事,我沒有義務要向你交代什么。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也沒有資格審問我。”
說罷,慕溶月猛地起身,作勢要走。
謝羨風卻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邊帶,情難自控地低吼出聲:“你現在離開他——我還可以幫你!”
慕溶月卻是哧地笑了一聲,反問他:“幫我?”
她冷漠地看著謝羨風的雙眼,仿佛在凝視一個跳梁小丑。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早就與他榮辱與共了。”
謝羨風的動作逐漸地僵住。
言下之意,便是叫謝羨風搞清楚自己的立場。
他們才是一家人,是一個戰線的。
而他不過是個外人。
她自然沒有義務向他多余地解釋什么。
謝羨風猶如當頭一棒,頭暈目眩。
沸騰的血液也逐漸冷卻了下來。
他原以為,慕溶月是受了蒙蔽,一旦她看清了宋景淵的真面目,便會很快清醒過來,回到他的身邊。
他們還能過回從前的日子。
可他怎樣都沒想到。
縱使知道了宋景淵涉嫌這般的重案,她也義無反顧,反過來指責他的多管閑事。
“好……好。”
謝羨風氣到無話可說,最終只有悻悻地松開了手,再也沒有理由阻攔她的腳步。
也阻止不了她的離去。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慕溶月大步流星走到了廂房門口,忽而停下步伐,扭過了頭來。
“還有,小鈺不是你的孩子。”
一句話,再度讓謝羨風的心頭隱隱抽痛起來。
“她是凝蘭的女兒,我只是她的義母。”慕溶月一字一頓道,“所以,請謝將軍以后莫要再打擾她們母女。”
謝羨風緊皺眉頭,啞然失語,只有雙頰泛起一陣后知后覺的羞赧的紅。
“我今日來找將軍,便是給將軍留了最后一分的體面。”
“要不要,全憑將軍自己決定。”
扔下最后一句話,慕溶月便轉身大步離開了永春樓,頭也不回。
杏雨本想跟著小姐一同離去,但一想到小姐今日在這宴席上受的折辱,左右還是不想就這樣忍氣吞聲了。
從前那是因為小姐心里還有謝羨風,因而忍了便算了,可今日,難道還要繼續忍下去嗎?
于是,杏雨又暗自折返了回來,看著那一桌綠燦燦的菜,大口啐了一聲。
就在謝羨風瞠目結舌之時,杏雨又當著他的面高聲道:“謝大人,從今往后還請不要擅作主張,給我家小姐點菜了!”
謝羨風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開口想為自己辯駁:“可是,今日這些都是她從前……”
杏雨卻不想與他去口舌之爭,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小姐一直都對香菜有忌口,每回哪怕沾上一星半點,身上都總要起大片的紅疹,許久都不見消退——還請謝大人高抬貴手,不要再迫害我家小姐了!”
謝羨風的后半句話卡在喉頭,戛然而止,再無聲息。
杏雨終于出了氣,心頭不由得舒暢了許多,便也扭頭快步跟上了慕溶月的步伐。徒留謝羨風一人,呆滯地愣怔在了原地,好似那風中的稻草人,絲毫也動彈不得。
謝羨風這時才察覺到。
或許,他無意間忽略了許多東西。
忽略了她曾經對他的付出。
也忽略了他的卑劣,讓她蒙受了多少委屈。
是他不知何時起,漸漸將她的遷就,而視作了理所當然。
為了迎合他的風格,她勇敢地跨上馬背、拉起長弓;
為了適應他的口味,她皺著眉吞下不合口味的菜肴……
而他卻只將這些冠以了愛的名義,輕松地一筆帶過,如此順理成章,仿若她天生如此。
但得不到回應的愛,終將歸于熄滅。
再熾熱的心,受寒風裹挾,也會慢慢冷卻。
謝羨風捂住額頭,忽感自己好似被絞進一場漩渦之中,頭痛欲裂。
第40章 第四十天 火葬場開始啦!
直到寄往公主府的第三封帖子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宋景淵這才慢半拍地察覺到,慕溶月可能生他的氣了。
于是,還沒摸著頭腦的宋景淵, 盡管還有一身的公務沒來得及處理, 最終仍然決定抽空親自去一趟公主府。
還沒見著慕溶月本尊之前,宋景淵存了個心眼,找了幾個她身邊親近的丫鬟來打聽情況, 卻發現丫鬟們皆是對此三緘其口, 任他如何套話都是裝傻充愣, 一問三不知。
宋景淵佯裝慍怒地質問:“你們可都是串通好了, 在這里戲耍我呢?”
那丫鬟嚇了一跳,連忙支支吾吾地解釋:“對不起,宋大人……我們小姐交代過了,我們……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宋大人,還是請您自己去吧。”
說到這里, 其實宋景淵已經大概可以猜到幾分了。
他做好了心理建設, 這才來到了清月閣門前。請門童前去通傳, 半晌卻無人回應。
這還是他第一回在慕溶月這里吃了個結實的閉門羹。
縱使她最初主動向他提出退婚, 也沒有像今日這般躲著不見他。
這是連表面功夫也懶得做了。
宋景淵忽然嗤地笑了一聲, 不知怎么,心里居然莫名的有些開心。
在他眼里,慕溶月這番冷臉之舉,不似泄憤, 倒更像是一種撒嬌。勾得人心尖兒酥麻。
難道, 他其實也有幾分受虐傾向?
宋景淵又看了一眼他面前緊閉的大門,哭笑不得。
沒關系。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于是,他索性一跨腿, 徑直坐在了庭院內的石桌旁,一邊斟茶,一邊對著院墻伸冤。
既然都來了,自然就沒打算無功而返。
“郡主大人不愿見我,我只好在門前等著郡主大人回心轉意了。”
“自古以來,就連十惡不赦的重刑犯也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
“郡主大人寬宏大量,就給小人開開門吧。至少,讓我死得明白些——可好?”
……
他念經似的來回絮叨了好一會,終于見了效。
最后,許是經受不住這蚊子叮嚀一般的叨擾,清月閣的門被人打了開來,慕溶月一臉無奈地站在門后。她還在生悶氣,臉頰圓鼓鼓的,映在宋景淵眼底,宛若變成了一個香軟的白面包子。
她嗔怒:“你倒好,將我形容得像個暴君。”
宋景淵笑著起身,走到了她身側。
“總算見到你了。”他沒有再繼續為自己辯解,而是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了慕溶月的發髻上,視線逐漸變得炙熱而黏膩,“這只白玉簪頭很配你……襯得你清麗脫俗,甚是好看。”
慕溶月終于端不住,怒極反笑道:“幾日不見,你倒是愈發油嘴滑舌了。”
見她神色有所松動,宋景淵這才鄭重其事地向她行了個端正的禮。
“我今日來,是特地負荊請罪來了。”
“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慕溶月的面色又陰沉了下來,“你若是考慮過一絲我的感受,就不會讓小鈺也被卷進這場荒唐的鬧劇之中了。”
“我知道那時的事,是我處理的方式欠妥了。”宋景淵忍不住為自己辯駁道,“……但若說我不顧及你的感受,那可真是白白冤枉我了。”
慕溶月一副“看你如何強詞奪理”的表情。
宋景淵嘆了口氣,也與她敞開心扉,互訴衷腸。
“我只是想借勢解開你的心結。”
“我想讓你真正地放下過去……重新生活。”
“溶月,你能原諒我嗎?”
慕溶月肅聲反問:“原諒?你總是擅長擺弄這些障眼的手段,我談何立場去原諒你?若說原諒,恐怕小鈺才是那個你最該賠罪的對象。”
看見慕溶月的神情,宋景淵知道,這一回,是他玩脫了。
他一時也有些忐忑難安起來,猶豫該如何才能取得她的原諒。
下一刻,慕溶月卻遽然話音一轉。
“我只是覺得……從今往后,若再有什么事,你可以先與我商量。”
說到這里,她語氣帶著幾分哀怨,低低地補充道,“……哪怕是關于謝羨風的。”
宋景淵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慕溶月又輕聲道。
“你我既然已經有了婚約,往后便是同心一體,若再遇上了什么風浪,我希望我們能一起面對。”
“謝羨風的事……你特意瞞著我,讓我被打得措手不及,莫不是信不過我,擔憂我還會顧念與他的舊情,是不是?”
宋景淵仿若被一語中的,而面帶赧然。
“……”
慕溶月嘆了口氣道,“所以,其實你自己也并不是全然信任我。那我又該如何去對你交付真心?”
宋景淵一時驚詫難言。
旁人總以為,慕溶月是支溫室之中長大的花朵,嬌生慣養、婦人之仁。
其實,她遠比外人想象的還要堅韌。
她并不像他多慮的那般,對待感情優柔寡斷,行事作風拖泥帶水。
其實,只有很少的人才看出,她真正的內核其實無比的穩固。
相反,那個遇事彷徨不定的人是他,宋景淵。
他的猶疑與猜忌,反倒會拖累了她前進的步伐。
宋景淵心頭忽而涌上一股慚愧之情。
與此同時,又很暗自慶幸。
慶幸他遇到的人是她。
慶幸,他們又重逢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
“……你說得對。”宋景淵終于徹悟道,“我明白,是我錯了。”
“月兒,我答應你。從今往后,我不會再對你有任何的隱瞞。你是我未來的妻子,我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伎倆……不該用在你的身上。”
聞此言,慕溶月終于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但愿你說到做到。”
宋景淵也舒了口氣,笑了笑,跟著她身后隨之踏進了清月閣。
“那么,這位宅心仁厚的郡主大人,能否原諒我,陪我一起去用晚膳了?”
“這幾日天悶,我不愿出門,倒是有些想念素芳齋的酥果了。”
“好,我這就去買。”宋景淵一度得寸進尺地問,“干脆,我將那素芳齋盤下來,再把那主廚送到我國公府來,從此只為我的國公夫人效勞……”
慕溶月瞬間黑臉——這家伙,明知她的弱點是什么,又在變著花樣地拿美食勾-引她了!
“你明明方才還說,不會再對我使這些小手段了——!”
宋景淵無辜地眨了眨眼,索性打起了直球。
“溶月,你誤會我了。”
“這不是心機,是單純、且赤裸-裸的討好。”
這下,臉紅的人反倒變成了慕溶月。
“……真啰嗦!”
……
最后,宋景淵如約給慕溶月買來了兩屜籠的酥果,讓她一次性吃了個暢快。
陪她用過晚膳,又在池塘邊一起漫步消了食,最后,哄著人在庭院里歇下了,宋景淵這才得空獨自找到了她的貼身丫鬟杏雨,又仔細地問起了那日的情況。
杏雨見宋景淵已經和自家小姐和好如初,這才放心將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宋景淵越聽越是皺緊了眉頭。
直到她提到謝羨風對他“罪行”的控訴時,宋景淵終于忍不住匪夷所思地打斷道。
“他真是這么說的?”
“他以為是我在私買軍械?”
杏雨點了點頭,半晌又補充道:“不過,小姐并沒有對他多說什么,所以,謝將軍現在還暫時不知道內情。”
宋景淵忍不住噗嗤地笑了一聲。
不知怎么。
忽然有點暗爽。
尤其是,當他在腦內擅自想象了一下慕溶月當著外人的面維護他的情景……宋景淵忽然甚是可惜,當時他為什么不在現場呢?
原來,她早就對外以他的未婚妻身份自居了。
他卻后知后覺,真像個傻瓜。
“好,我知道了。”
宋景淵心情大好,先前的疲憊仿佛都一掃而空了。
***
之后的半月,宋景淵破天荒地告了假,順勢留在了公主府,寸步不離地陪慕溶月休沐了幾日。
而謝羨風再也沒有了消息。
他似乎在臨州城逗留了幾日,便又啟程回了荊川,自此便沒有了音信。
不過,這一回,宋景淵多留了個心眼,派了幾名暗衛緊跟著他,隨時匯報他的動靜。
就這樣,又是幾天過去。
直到這一日。
宋景淵布設的探子發來了關于他的情報,說他剛回荊川,便突發嚴重的頭疾,大病了一場,接連半月都臥床不起,元氣大傷。
此時的荊川有如群龍無首,亂成了一團。有人不遠萬里請來了太醫為他看診,有人特地去寺廟求來了佛使做法事求神……皆是無果。
這頭疾愈演愈烈,眼看著就要步入危險的境地了。
宋景淵攥著那字條,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偏偏,慕溶月就在這時推開了大門,渾然不覺地問道:“怎么了?方才一直叫你,也不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