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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第二十五天 火葬場倒計時!

    謝羨風在夢里依稀聽到了一縷琴聲。

    那琴聲如幽深江水, 哀怨,綿長……

    他睜開眼,面對著空蕩蕩的天花板, 耳畔卻是余音未絕。

    原來, 那不是夢。

    謝羨風披上一件外衣,徐徐來到了庭院之外。

    清晨之卯時,天剛蒙蒙亮, 雨后還彌漫著水霧。碧花軒的涼亭之中, 若隱若現地透著一抹纖長的身影。

    慕溶月身披一襲狐毛斗篷, 端正坐于琴箏前, 輕撩箏弦,指尖抑揚頓挫,如泣如訴。她臉色滲著幾分蒼白,身姿卻挺立不倒,好似一副雅麗的畫卷。

    她彈的是一曲《相思嘆》, 講的是夫君出征沙場, 妻女臨江送別。正是因為知曉這一別便將是永遠, 此曲調凄然, 充滿了哀慟之情。

    謝羨風不懂樂理, 卻也能聽出琴音的凄婉。

    從前,他也聽過她彈琴。那時,他留于府中陪伴她,兩人日夜形影不離。他在庭院中對月練劍, 她便坐在一旁為他撥弦助興。那時, 她的琴聲還不似今日這般凄涼。

    那時的她,也不似今日這般憔悴。

    謝羨風面上有些動容,薄唇微啟, 終是站在了她的跟前。

    “你該多臥床休息。”

    他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慕溶月的演奏。她略微停下動作,仰起首,臉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來有什么情緒。

    好似一潭沉寂的死水,一枚石子扔了進去,卻也沒有掀起任何的波瀾。

    她只是平靜地看著謝羨風,開口說道。

    “剛剛那首曲子,就當做是我為將軍的送行吧。”

    原來,她看出了他將要出門。謝羨風的神色微微一變,“你為何不問我要去哪里?”

    “因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說完,慕溶月又垂下了頭,不去理會他,反倒繼續彈起了后半曲,“……盈姑娘身陷囹圄,陛下說若你肯娶她回家,便能免除她的牢獄之災。想必,你心里已經有決斷了。”

    謝羨風沒說話,而是漸漸地皺起了眉頭。

    慕溶月輕輕一笑,便知道,她說中了。

    其實,并不意外。

    這么早便急著要出門,猜也可以猜到,他是趕著要去哪里。

    她這一笑,謝羨風的心反倒亂了一分。

    他原以為,她得知了此事,縱使不會大哭大鬧,至少也該有些反應——一些不情愿的反應。

    畢竟她是他的妻子。那個昔日能說出“惟愿一生一世一雙人,匪石之心,天地可鑒”的人,面對如今這等局面,她為何還笑得出來?

    若她真的在意他,會甘愿將他拱手讓人么?

    這時,他卻好像忽然看不懂她了。

    “盈姑娘一朝喪父,又被削去了官職,從云端跌進泥里,內心定是悲痛的。”

    這時,慕溶月像是看出了謝羨風的心思,忽然又開口補充道,“將軍將她娶進門后,也不要忘了對她多加關心,好生照拂。如今世道動亂,女子要想立足并不容易。”

    可她越是往下說著,謝羨風的臉色就越是黑如鍋底。

    “你就這么希望我娶她?”

    慕溶月愣怔幾許,垂眸只道。

    “盈姑娘現在很需要你。”

    謝羨風眉頭蹙緊,多想脫口問一句“那你呢?你就不需要我了嗎”——終是生生將這股沖動忍住,艱澀地別過了頭。

    可這心煩意亂,卻猶如螞蟻啃噬著他的皮肉。謝羨風終是倏地伸出手,按在了她跳動的琴弦之上,將那樂音戛然而止。

    “這樣的曲子,往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彈了。”

    話音落下,便遽然轉身,大步離去。

    慕溶月望著謝羨風行步如風的背影,最終消失在了門口。她也緩緩地收回了手,癡神地望著那早已無人的方向,如有所思。

    她對著空氣呢喃了起來。

    “既是送別曲,從今往后,我便不會再為你彈了。”

    話音落下,猶如塵埃歸于風中,萬籟俱寂。

    天終于亮了。

    杏雨端著一盞熱茶走了出來,慕溶月淡淡地品了一口,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杏雨頷首道:“小姐,已經可以出發了。”

    謝羨風不知道的是,她一宿未能合眼。對著清冷的碧花軒,彈了一夜的琴。

    她叫杏雨收揀了行囊;就同他一樣,他今日要外出,而她也要走。

    她要離開將軍府,離開他。

    最后,慕溶月起身,回眸看了一眼碧花軒的院落,這個她居住了兩載的地方。

    門前的那棵梅花樹上,還掛著她昔日許下的心愿。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往事沉浮,叫人懷緬。萬般留戀只一眼,再回頭時,她的眸中已寫滿了淡漠。

    ***

    謝羨風向皇帝上呈了一封奏折,陳請免去莫氏罪臣之女的身份,保全其一條性命。他不會娶莫氏回家,作為交換,他愿意自請去戍守邊疆,為期一年。終被皇帝批允了。

    在去接人的路上,謝羨風又繞道去找到了李衡。

    “若是將來留在莫盈兒的身邊,會讓你也受到或多或少的牽連,”他肅穆地問道,“你可還愿意繼續追隨她?”

    李衡噙著淚以尊嚴起誓:“我愿意為了師姐付出一切!”

    謝羨風點了頭,算是認可:“你與我一同去接她吧。”

    回京之路遙遠,謝羨風閉上雙眼,在心中默默嘆氣。

    他未能實現恩師的遺愿,只能做到為莫盈兒另尋托付的人家。

    若恩師在天有靈,但愿能夠諒解他。

    ……

    “多謝你們來救我……”

    地牢之中,莫盈兒身著囚衣,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她一見到熟悉的友人,瞬時紅了眼,抓住牢門便嘶喊了起來。

    李衡看得心都要碎了,將她接到了客棧里臨時歇腳,見她狼吞虎咽地吃飯喝水,便知她究竟受了多少磨難。

    “師姐,你受苦了,你想吃多少都有!從今以后,你在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謝羨風心中一時五味陳雜,待她吃完,才將一沓錢袋放在了桌上,開口道:“這些錢兩足夠維持你將來兩年的生活。你可有什么計劃?”

    莫盈兒眼中充滿了迷茫。

    “眼下,謀生才是最緊要的。”李衡立馬提議道,“師姐,我在金淮有一處老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拿來幫你開一間鋪子,做些小生意,也算能做到自食其力。”

    莫盈兒輕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心里還很亂。容我再想想吧。”

    她繼而放下了手中咬了一半的饅頭,認真看向了謝羨風。

    “我很感謝你們今日前來看我。但是……我也聽說了那日的事。師兄,你的確太沖動了,若是爹爹還在,也定會責備你的魯莽。”

    話音落下,謝羨風便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跪在皇殿前三天三夜之事。

    “還有,更重要的是……”莫盈兒皺緊眉頭,嚴肅地看向謝羨風,“你著實不該那樣猜忌你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會傷了她的心。”

    謝羨風低頭不語。

    “當年的事……豈是她一人能決定的?她不過是一個出嫁女子,何德何能,莫府上下百口人的生死皆由她一人牽掣?你這樣說她,不過是遷怒。”

    說著,莫盈兒的聲音也逐漸低啞了起來。

    “更何況,當年你我之間的事……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其他人。她其實也是無辜的。”

    話音落下,房內陷入了久久的死寂之中。

    沉默猶如銳利的尖刀,在每一個人心頭劃刻。

    不知過了多久,謝羨風才幾不可聞地道了一聲。

    “……我知道。”

    其實,那日大雨,他最后見到她獨自在雨中落寞的背影,終是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他說那些話,只是……

    想聽到她決然地否認,說她也是受人利用;說如今這樣的局面,也并非她的本意。

    他只是……想聽她親口對他說一句,她待他好,并不是依從誰的授意,她對他,向來都是真心。

    如此一來,她便還能做回他心中的那一縷純白。

    他會讓自己漸漸地忘了這回事,他們就還能回到從前。

    可是,她最終也沒有開口。

    她什么也沒有說。

    她那般的執拗,明明眸中盈滿了悲傷,卻始終不肯向他低頭。

    她轉身便離開了。一步一步,蹣跚滯緩,在風雨中躑躅前行。

    她連頭也未曾回過。

    “你只是過不了自己內心的坎,便施壓于你的妻子。可是她又做錯了什么呢?她還懷著身孕,只因擔心你,便從臨州趕來京城看你。”莫盈兒輕嘆了一聲,“……你該對她好一些的。”

    這聲輕嘆,很快便消融在了風中,沒有得到回應。

    ……

    謝羨風搭乘車轎離開后,客棧之內便只剩下了李衡和莫盈兒二人。

    李衡紅著臉站了起來:“師姐,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莫盈兒輕輕點頭。李衡便走出了房門,卻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躊躇半天,終是又踏回了門檻。

    “師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是不是心里其實很遺憾?”李衡忐忑不安地看向了她的雙眼,試圖找尋一絲痕跡,“……當年,沒能嫁給師兄。”

    莫盈兒只是淡淡一笑。

    “過去的事,何必再談。”

    “如今,我只想開始新的生活。”

    ***

    待謝羨風打點好一切,回到了臨州,已是七日后的事了。

    他疲累地揉著眉心,剛脫下外衣,無意間看見衣櫥里掛了一件蜀錦裁制的棉袍。

    那棉袍的衣角還殘留著繡到一半的針腳沒有剪斷。

    便叫來下人詢問:“這是什么?”

    那小廝便解釋道:“這是夫人為將軍趕制的冬衣,繡到一半因事耽擱了,奴才這才暫且收了起來。”

    謝羨風望著那制了一半的棉袍,攤在圓桌上。

    那一絲一線,每一個針腳都是經她的手,親自縫紉。

    謝羨風腦海中忽地浮現起慕溶月秉燭繡衣的畫面。燭光閃爍,她微瞇著眼眸,神色稍顯疲態,心里卻惦記著他,而忍住倦意再繡上一針,又一針……直到染上風寒,頭疼欲裂。

    她分明那樣在乎他。

    謝羨風的眉眼之中多了幾分晦深的情緒,心頭也不禁動搖起來。

    分開的這些時日,他也想了許多。

    或許,是他脾性太過孤僻乖戾。

    他自幼見過太多的欺騙、冷漠、與背叛。

    他原以為,家庭,眷侶……這些意象都離他太過遙遠。

    他從未對哪個女人動過心,更不曾想過,和誰恩愛偕老、結發終身。

    他的雙親彼此并沒有什么感情,在被流匪捉拿時,他們相互出賣,只為了踩著對方的尸首活下去。

    后來,是莫老將軍收留了他,容許他暫住在自己的家里。

    直到那時,謝羨風才算見證過了尋常人家的幸福模樣。夫妻恩愛兩不疑,父女舐犢之情深……日子雖平淡,卻也和睦美滿。

    這一幅愿景,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虛境,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以為自己也要有家了的時候,莫老將軍卻死在了被貶官的路上。

    而他也被現實一掌打醒,原來慕溶月的母親,便是皇帝的皇姊。

    原來他與她的開端,便是始于一場骯臟的陰謀。

    那一瞬,他眼前突然模糊起來……他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被土匪扣留的那日,他被粗繩捆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當眾侵污,而父親則被亂刀捅死。

    ……他又沒有家了。

    謝羨風情不自禁攥緊了手中的棉袍,指腹漸漸用力,直到指節發白。

    終于,他猛地松開了手。

    “去把夫人請來,我有話想同她說。”

    他平靜地下了命令,那小廝卻是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結結巴巴地解釋:“夫人……夫人她不在府中。”

    謝羨風眉頭微微蹙起。

    “她去哪兒了?”

    “奴才也不知情……”小廝轉身拿來了一疊信封,“只是,前日從官府送來了這個,奴才正想拿給大人。”

    謝羨風撕開封口,一眼掃見那官府的蓋印,心中一緊。

    他拆開了信,赫然映出的“休夫”二字,驀然刺痛了他的眼。

    手中的棉袍終是滑落在地——衣襟口被翻散開來,露出了那輪繡到一半的云繞皎月,針腳都還未撫平。

    卻再沒了她的余溫。

    第26章 第二十六天 火葬場倒計時!

    慕溶月一身冷汗地從床榻上驚坐了起來。

    門外的杏雨聞聲, 馬上去端了暖帕和熱水走進來,心疼地為她擦拭臉龐:“小姐又做噩夢了……”

    這幾日,慕溶月回了母家, 卻每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她總是反復地夢到從前在將軍府的日子。

    夢到她每日每日為謝羨風端上的暖手茶;夢到她親手為他縫制了一件又一件的寢衣;夢到她囫圇吞下他夾的香菜、而生了一背的紅疹;夢到那被燒焦的香囊;夢到她在青林山上的驚魂一夜……

    最后……她還會夢到她腹中那還未成形的胎兒。

    每到這時, 她總是從夢魘中驚醒,愧疚地捂住腹部,劇痛難忍。

    慕溶月終于在痛苦中意識到, 原來他會漸漸地接受她, 只不過是因為她的好, 是利他的。

    她燃燒自己溫暖他, 他對她卻只是感動;是憐憫;也是施舍。

    那不是她想要的愛。

    所幸,她現在明白得還不算太晚。

    擦去渾身冷汗后,慕溶月又躺回了床褥之中,卻是再也無法合眼。

    杏雨去叫來了府中的家醫,那太醫卻只為慕溶月開了幾味安神藥, 搖頭嘆道:“夫人這是心癥, 老夫只能治標而非治本, 終是解鈴還須系鈴人。”

    就在慕溶月輾轉失眠的第七日, 午后天晴, 她正在寢房之中讀書品茗。

    杏雨忽然小跑進了暖帳,看向主子,忐忑不安地傳話:“小姐,是謝將軍來了。”

    慕溶月先是遲疑了一秒, 隨即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斂裙起身。

    “他來了也罷。正好,我也有些東西想還給他。”

    這幾日,她閑時便會整理舊物, 翻出來了不少昔日的物樣。

    慕溶月來到了正堂內,謝羨風已然在屏風后站著等她了。透過屏風的輕紗,她依稀可以看見謝羨風的身影。他靜默地立在原地,四指輕覆在桌上還未來得及收好的那把琴箏之上,神情若有所思。

    “杏雨,去把琴箏收起來。”

    一聲吩咐遽然打斷了謝羨風的思緒。

    他眸光幽暗地回過頭,目光落在了那琴身之上,倏地滯了一瞬。

    不知怎么,他忽而伸手阻攔了杏雨上前,脫口便道:

    “那夜我在月前練劍,你伴奏的那首曲子……能不能再為我彈一次?”

    慕溶月愣怔了幾許,隨即輕笑了一下。

    “將軍說笑了。”

    她露出了疏淡而清幽的笑,反問道,“將軍難道忘了嗎?那時,是將軍說不要再在你面前彈琴了,我才叫人收起琴箏的。”

    話音落下,謝羨風也漸漸地回想起來了。

    不由得喉頭干澀。

    那時,他的確是說過,讓她往后不要再在他面前彈這樣的曲子。

    可他當時只是聽聞她要將他往外人身上推,一時惱怒,不知從何宣泄,才胡亂找個由頭堵住她的嘴。

    到頭來,卻是他自己最先將說過的話忘了。

    如今,這琴音,是想聽也聽不到了。

    見謝羨風不動了,慕溶月便垂眸示意,杏雨便上前抱過了琴箏收走:“多謝將軍。”

    話音落下,謝羨風緩緩抬起眼,目光從慕溶月面頰上一寸一寸地掃過。

    一別數日,她變了許多。

    她清減了,單薄的身子在冗長的裙袍之中撐著,小腹微微隆起,將腰肢壓得堪堪欲墜。雙目無神,面頰也呈現出病態的蒼白,毫無生氣,弱不禁風。

    看見他來,慕溶月眼光里再沒了從前的那般愉悅歡欣,而只是淡淡地側過身子,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直到這時,謝羨風才恍然地意識到,原來,她病了。

    在他的眼中,她向來都是生龍活虎,天真爛漫的。

    如今,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這般模樣,判若兩人,滿目凄楚。仿佛蛻了一層皮,被浪沖上岸而擱淺的魚。

    她還懷著他的身孕,這些時日,他確是有些冷落她了。

    她一定是懷著滿腹的委屈,才會一怒之下寫出那休書來。

    謝羨風不禁動容了幾分,話到唇邊也逐漸軟了下來。

    “這些日子,我已經想通了。”

    “那日,是我口不擇言。那樣的話,我今后不會再說了。”

    “我今日是來接你回家的。我會請來太醫親自照顧你,直到你生下孩兒,我哪兒也不去。”

    他好似仍然以為,她只是一時鬧脾氣。只要他稍微低頭,哄一哄,她便會消氣,會回到他的身邊。

    慕溶月望著謝羨風的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將軍。”

    她驀地開口,謝羨風聞聲而視,兩人目光交匯的瞬間,慕溶月直視著他的眼,一字一頓道。

    “我不會再回去了。”

    聞此言,謝羨風的神情逐漸地僵住。

    直到這時,謝羨風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是認真的。

    慕溶月又在這時開口道:“我知道,當年皇舅為你我賜婚一事,一直是你心中的一個結。這個結,釀成了心魔,重傷了你我。”

    她說到后面,語氣也漸漸柔和了下來,仿佛真的已然釋懷了,“既然如此,我便還你自由。從今往后,你不必再壓抑本心了。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保護任何你想保護的人。”

    聞此言,謝羨風久久地沉默,忽而擰起眉心,反問:

    “你方才叫我什么?”

    他直到這時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起,她不再喚他“阿羨”了。

    慕溶月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繼而一揮手,吩咐下人們搬出了成堆的箱篋來。有金銀珠器、書卷字畫、綾羅綢緞……

    都是他這些年送過她的東西。

    其中,還有一盒方篋。

    那方篋只有巴掌大小,被侍女打開,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這些,便是這些年來,將軍曾贈予我的禮物。如今,我想把它們歸還于將軍,算是兩不相欠了。”

    那敞開的篋子里,只有一樣東西。

    一對兒泥面小人。

    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粉襖子和虎頭帽,并肩靜靜地躺在里頭。

    那右邊殘缺的小泥人頭頂上,還戴著一頂粗糙的泥帽。

    謝羨風盯了片刻,終于認出來了。

    一個是他捏的;一個是他買的。

    都是他曾經送給慕溶月的東西。

    謝羨風的心口兀地沉悶起來,扭過身,不愿去看。

    “既是送出去的禮物,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留著吧。”

    那侍女見謝羨風不收這方篋,只好又端著往回走去,卻在路過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那方篋被摔在了地上,兩個泥小人頓時裂成了碎片。

    侍女嚇得連忙認罪,“對不起,對不起 ……”謝羨風下意識地欲彎腰去撿,下一刻,空中卻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既然你我都不想留著,看來,這便是天意了。”

    謝羨風伸手撿拾的動作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之中。

    “東西原本沒有任何意義,其價值都是受人賦予的。若被人珍惜,便是萬金不換;若被人輕賤,便是一文不值。”慕溶月喃喃自語著,忽而道,“杏雨,去把殘渣掃了吧。”

    謝羨風就這樣收回了手,緩緩直起了身。

    他退回這些東西,原本只是想著此物從前是慕溶月的心頭之愛,經她這樣一說,反倒顯得他好似有幾分嫌棄之意。

    謝羨風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杏雨拿來笤帚將那泥人的碎片清掃干凈,仿佛對待一堆無關緊要的垃圾……他看得不禁眉頭緊皺,表情也越來越肅穆。

    可那是她曾經視若珍寶、愛不釋手的禮物。

    難道,她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了?

    謝羨風眸底結上了一層霜,緊攥成拳的雙手,又緩緩地松開。

    再開口時,他的姿態進一步地放低。

    “阿月,你誤會了。”

    慕溶月的神色也有一瞬的遲緩。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親昵地喚她“阿月”。

    卻是在她已經下定決心要休夫之后。

    慕溶月頓感啼笑皆非,原是多么的諷刺啊。

    “我沒有真的要娶莫盈兒進門,自從我和你成親后,就沒有想過納妾。”謝羨風態度堅定,想要澄清他們之間的誤解,“……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

    他還記著那日慕溶月掛在枝頭的心愿。

    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還好好地記在心上,未曾忘卻。

    “將軍也誤會了。”

    慕溶月卻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我并不是因為你納妾才要休夫,”她說,“我只是不愛你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天 火葬場倒計時!

    無形的暗流在屋內涌動, 壓抑的氣氛如同流沙,侵蝕著謝羨風最后一絲的理智。

    謝羨風心中酸澀,涌動著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那個會在樹前說出“他朝若是同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頭”的人;那個許下誓言愿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人——今朝一句“不愛了”, 怎能抽離得如此迅速?

    她還懷著他的孩子;她曾不分晝夜地親手為他縫制冬衣;她關心著他,關心到即便受了委屈,卻也還愿意舍下顏面為他端來那一盞暖手茶……

    難道, 這些都是虛情假意, 是逢場作戲嗎?

    謝羨風忽而感到很是陌生。

    慕溶月好像變了。

    她再也沒有了從前那低眉順眼、賢惠淑德的模樣。

    或許, 這才是她原本的樣子。

    她已將他的物品悉數歸還, 這便是要與他劃清界限;

    她還親自寫了他的休夫書。那一句“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字字親筆,工整雋永,并不像是盛怒之下潦草的氣話。

    謝羨風的聲音有些發顫。

    “所以, 你是真的要同我和離。”

    “不是和離, ”慕溶月遽然打斷道, “是休夫。”

    那文書上已經加蓋了官府的官印, 事已至此, 早就沒有了挽回的余地。

    謝羨風心緒繚亂,一絲一縷的呼吸都變得沉重。

    “……可我畢竟是你腹中孩兒的生父。你怎能……”

    話音落下,慕溶月像是被觸了逆鱗,驀然抬頭, 語氣帶著一絲慍怒。

    “這是我的孩子, 她的父親是誰,自然由我說了算——與將軍無關。”

    這話說得不假。

    慕溶月身為長公主的嫡女,只要她開口, 自然是一呼百應,數不勝數的男人都會前赴后繼來爭著做這皇族子嗣的繼父。

    她本就是這般玉葉金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只是她留在他身邊太久,久到他幾乎都已經忘了,她原也是如此矜貴。

    對她們這樣的高門貴女而言,男女之愛不過是一場角逐游戲。情到濃時難舍難分,轟轟烈烈;但若是一朝冷卻,也自然可以退步抽身,片葉不沾——她有這樣的資本。

    是他擅自將自己的期許灌注在她身上,直到這一場戲演到落幕才知押錯了人。

    謝羨風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冷眸幽深,寫滿了失望。

    “我原以為,你和那些女人是不一樣的。”

    “如今看來,你和她們其實也沒有什么分別。”

    這般狠絕的話,慕溶月聽了,卻也只是淡淡一笑。

    “將軍,你于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話音落下,謝羨風的眉頭微皺。

    “是我的愛,為你鑲了一層金邊。”

    慕溶月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冰冷而帶著審視的視線,從頭到腳地掃過,仿若一寸一寸地描摹著他的眉眼與輪廓,他慍怒時微蹙的眉心,他無言時抿起的嘴角……

    “若沒有了這份愛,仔細看來……”

    “你好像也沒什么特別。”

    時至今日,慕溶月才領悟了一個道理。

    愛上一個人,就好似親手遞給了他一把朝向自己的刀子。

    原來,想通就是一瞬間的事。

    如今,慕溶月已經收回了他持刀的權力,便也不會再被他的冷漠所傷了。

    她的心口早已被破開了一個洞,沉墜得像灌滿了冷鉛。現在再看見謝羨風那冰冷刺骨的眼,她的心中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的波瀾了。

    慕溶月說這話時,面色凝重而平靜。隨著話音落下,她的眼底也染上了幾分如釋重負,終而歸于寧靜,宛若巨石沉底后的水波不興。

    謝羨風的心緒也徹底亂了。

    他垂頭看向眼前人,他們二人分明近在咫尺,卻好似生生橫隔了一堵密不透風的墻。隔著墻,慕溶月眼神清明,如冷冽山泉,看不到一絲的感情。

    謝羨風忽地震顫,最終緩緩點頭。

    “好。那就如你所愿。”

    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

    謝羨風轉過了身,黑袍在空中帶起了一陣風。他沒有回頭,而只給慕溶月留下了一個頎長的背影。

    一個要走,一個也不打算留。謝羨風大袖一揮,守在門外的侍衛便一擁而起,他闊步上了馬車,車轎的揚塵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清月閣內,仍舊是一片寂靜。

    “小姐……”

    杏雨生怯地回到了慕溶月身邊,仔細地瞧著她的臉色,像是想找出她是不是還在暗自傷心。

    可慕溶月的神色卻很平淡。

    那樣的淡然,不著痕跡。靜得仿若一潭死水。

    “杏雨,你說,我是不是該大哭一場?”她忽然喃喃低語起來,“我在他身上白白浪費了兩年的時間,到頭來,什么也沒留下。”

    “可是,比起悲慟……我竟然反倒覺得解脫。”

    她再也不會使出渾身的解數,只為討好一個并不在意自己的人;也再不會去試圖改變自己,只為強融那個不屬于她的圈子……

    如今回首,這一樁樁傻事,猶如積壓在她心頭的一顆顆滾石,如今皆是化作煙消云散,無影無蹤。

    這一刻,她才終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

    在回臨州城的路上,謝羨風坐在馬轎之內,閉目無言,眉頭卻緊蹙著,渾身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魄。

    他一言不發,只有臉色陰沉得駭人。

    盡管將軍只字未提,但身為他的親信,劉彰仍舊可以猜出他此刻的心境,定是差到了谷底。

    但是,手握韁繩,劉彰仍然硬著頭皮問:“將軍,要回府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羨風眼前又浮現那座空蕩蕩的庭院,心情更是陰郁了幾分。

    罷了。

    圣旨已下,他很快將去戍守邊疆。

    縱使真的無家可歸,這也沒什么要緊的。

    反正也只是回到從前的生活。

    他早就習慣了的生活。

    在最初,他原本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誰白頭偕老,廝守余生。

    如今這般,也只是回到了原先的正軌而已。

    至于前妻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只不過是可有可無。

    他很快便會忘掉她,開始新的生活。

    ……

    ***

    夜晚的清月閣,三兩丫鬟在前面提燈開路。

    暖帳被掀開,杏雨在門邊喚道:“老夫人來了。”

    慕溶月便放下手中書卷隨之站了起身。這幾日發生的事太多,她也該給母親一個解釋了。

    “我都聽說了這些事。”沈惠心一進房門,便急急忙忙地拉著她的手問,“你是真想好了,要休夫?”

    慕溶月點了點頭。沈惠心神色一變,頓了頓,又道:“你休夫,我倒不是有什么意見。只是……這孩子,你打算怎么辦?”

    慕溶月的眼神微微黯淡下來。

    “太醫說,這孩子已經傷了根本,體質虛弱,無法挽治了。”她緩聲道,“……我不想她來這人世間受苦。”

    她說這話,沈惠心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雖然她表面上說得云淡風輕,可沈惠心卻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番決定,要拿掉孩子,心里最痛的人是她。

    “好,我支持你。”于是,沈惠心便攥緊了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地安慰道,“日子終究是你在過,是甜是苦,冷暖自知。你若還沒有做好那個準備迎接這個孩子,那么放她離開,也是一種福德。”

    慕溶月心中一慟,鼻間竟有幾分酸澀。

    “如今,你與他和離了也好。吃一塹長一智,往后你便會懂得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了。月兒,你要知道,這世間最不缺的便是男人。往后,你若再有了別的心上人,我便許你婚配,沒人敢有二話。若你沒有了相中的,你就是留在閨閣里,母親也能養你一輩子。”沈惠心攬過慕溶月的肩頭,輕拍她的背,將她抱在了懷里,就如同幼時哄她那般,“就如你所說,你是我常寧公主的女兒。從今往后,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委屈了你。”

    “母親……”

    慕溶月的眼眶終于濕潤了起來,情難自已,靠在母親懷中啜泣起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忍住不哭的。

    這一回,卻不是為謝羨風,而是為了母親。

    從前受再多的委屈,她也都能忍過來,畢竟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怨不得任何人。可偏偏這滿腹的委屈,從沈惠心嘴里過了一遭說了出來,她便再也繃不住了,眼淚猶如斷線的珠子落下。

    而沈惠心也只是輕輕哄拍著慕溶月的肩背。

    “哭吧。將心中的酸楚化作淚水一并哭出來,這道坎才算是過去了。”

    “而今,是女兒親手了結了這樁婚事。在這場婚姻里,女兒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今后便不會再后悔。”慕溶月垂淚地哽咽道,“從前是女兒太不懂事,一心只想著自己,為了情愛沖昏頭腦,任性妄為。如今月兒長大了,也會擔起慕家兒女的責任,守護家族,光耀門楣。”

    “經此一事,能讓我的月兒有這般領悟,也算不賴。”沈惠心欣慰地撫摩著她的耳鬢,“或許,人都要經歷過才會成長。月兒,你可以大膽地去試錯。無論如何,都有我和你父親為你兜底。”

    在流干了最后一滴淚時,慕溶月終是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的怨懟也終是消散了大半。

    回想起這浮浮沉沉的兩年,她終是痛苦地閉上了眼。謝羨風曾對她的那些傷害,好似刀劍刺在心口,剜開皮肉,刮骨剝筋。

    曾經令她傷痛欲絕的往事,如今想來,好似黃粱一場夢。亦如曲終人散后,江水依舊東流,峰巒疊起,青山依舊。

    唯有刨凈腐肉與毒膿,新的皮肉才能生長。

    如今,她終于可以放下對他的執念。

    她終于可以做回她自己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天 火葬場倒計時!

    臨州城, 將軍府。

    凜冬已過,暖春初綻,雨潤如酥。

    將軍府的門前圍攏了一行護衛車隊, 其中便有前來為他踐行的友人。

    季林送上了一壇好酒祝行, 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那荊川遠在千里之外,這一走便不知是多久了,羨兄, 一路保重啊。”

    謝羨風一襲黑衣束身, 斗笠蓋住了漆黑如墨的眸子, 顯得清冷孤寂。

    他略微點了點下頜, 又問:“李衡呢?”

    “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見了。”季林嘆道,“這小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謝羨風推門來到了后院,果不其然, 李衡正坐在木橋上發神。

    “師兄, 你怎么來了?”李衡這時連忙站了起來, “東西都搬好了, 可是要出發了?”

    謝羨風只掃一眼, 便知道他是在為何事而犯愁。

    “盈兒最近怎么樣了?”

    聞言,李衡苦嘆了一聲:“她不愿意讓我插手,自己回了外祖家,尚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說著, 又面有尬色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也能理解她,畢竟她從武多年,若是荒廢了一身的武藝, 改去當個小鋪子的老板娘,豈不是可惜……”

    謝羨風卻訕笑一聲,只道。

    “可惜與否,全憑她自己做主,旁人又如何定義?”

    李衡一時面露窘迫,只好點了下頭:“師兄說得對。”

    說著,他又忽然話音一轉道,“不過,近來也不算是完全沒有喜事。師兄,我就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話音落下,謝羨風漸漸皺起眉心。

    “恭喜我什么?”

    李衡卻渾然沒注意到謝羨風臉色的變化,而自顧自沉浸在欣喜里:“恭喜師兄你終于脫離苦海了呀!當初,要不是那慕氏去找圣上賜婚,你和師姐也就不至于淪落到如今這般局面……如今你們是真正和離了,可不就是脫離苦……”

    他的話音逐漸消失在了謝羨風難看至極的臉色之下。

    “師兄,我……”

    不等李衡手忙腳亂地解釋,謝羨風已然肅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跪著。”

    李衡的表情頓時有如生吞蒼蠅一般,他憋了許久,最后見謝羨風神色肅穆,便知道他是認真的。

    于是,他只好緩緩地屈膝,跪在了地上,一副慌張的模樣。

    “師兄,我……我又說錯了什么嗎?”

    謝羨風笠帽微垂,居高聛睨,冷冷道:“我早說過,我的私事,輪不上你插嘴。”

    李衡一時間更是費解了。明明前幾日從公主府回來時,也沒見到謝羨風有多悲傷,現在他不過是提了一嘴,卻惹得謝羨風發這樣大的一通火。明明兩人從前還在一起時,也沒看出他有多疼愛那慕氏女。如今這是怎么了?

    “可是……”

    見他還試圖辯解,謝羨風更是失了耐性,拽著他的衣襟,將他從地上生生提起。

    “你可知,你錯在哪兒了?”

    李衡嚇得一個哆嗦:“師弟愚鈍,請師兄賜教……”

    謝羨風的質問劈頭蓋臉地砸來。

    “那時在馬場,你為何要故意跟她比球?”

    “從青林山上傳下來的簡信,你為何要擅自截走?”

    “我早就同你說過,不要插手我與你兄嫂的事——你為何偏要屢屢再犯?”

    “……”

    李衡終于被懟得啞口無言,默默停下了掙扎的動作,頹喪地垂頭不語。

    謝羨風就在這時將他徑直甩在了地上。

    “你可知道,為何盈兒始終不肯接受你的好意?”

    聞此言,李衡頓時直起了身子,難耐地仰起頭來。

    “為什么?”

    “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樣,”謝羨風冷冷道,“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她都被蒙在鼓里么?”

    李衡虎軀一震,眼中再沒了光芒。

    “你且跪著吧,”謝羨風便不再多言,漠然地轉身離去,“跪滿四個時辰,再去領三十軍棍,好生反省。”

    大門緩緩地在李衡眼前合上,將他頹然的身影愈發拉長。

    ***

    清月閣內,蘇凝蘭撩開垂下的珠簾,手中捧著一箱滿當的物件,里頭琳瑯滿目,有魯班鎖、肚兜……還有不少蘇凝蘭親手縫制的小衣服。

    蘇凝蘭將這箱收拾出來的瑣物交給了下人,慕溶月看了心中一酸,卻道:“對不起,你特意跑一趟來看我,我卻讓你這義母的愿望落空了。”

    “說什么傻話?”蘇凝蘭笑了一下,坐在她身邊,“我收起這些,只是怕你睹物傷情罷了。又不是要扔了,往后總還是用得上的。”

    慕溶月點了點頭。蘇凝蘭便輕輕挽住她的手,察覺到她的手心有幾分濕熱的顫意,便問:“人馬上就要來了,你可準備好了?”

    慕溶月深吸一口氣,頷首。

    “嗯。”

    “害怕嗎?”

    慕溶月低喃著,“最害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很快,房門便被推開。

    未見其人,先聞其香。

    慕溶月未幾便認出了那撩人的馨香,是素芳齋的果酥,她最愛的甜點。

    下一刻,宋景淵便從那屏風后走了出來。

    他著一襲玄色長袍,面容端正,輪廓深邃,身旁還圍繞著幾個下人,他卻親自提著那一屜籠的酥點,平放在了桌上。

    蘇凝蘭便起身笑道:“這就是你總掛在嘴邊的國公大人吧?真是久仰了。”

    聞言,宋景淵倒是一挑眉,反倒饒有興致地追問起來:“掛在嘴邊?慕娘子可都說起我什么了?”

    蘇凝蘭看了慕溶月一眼,后者便率先開口接話道:“自然是說宋大人騎射之術技藝精湛,超乎常人。”

    宋景淵微微點頭,算是應了她這番奉承之辭。

    “我暫且當作是慕娘子在恭維我吧。”

    說完,又一揮手,傳喚來了在門前候著的女太醫。

    “這位便是秋太醫了,接下來便由她來調理慕娘子的身子吧。”

    這位秋太醫是宮中一位不可多得的女太醫,醫術高明,且專攻婦科,就曾將小產的淳貴妃調理得恢復如初。若不是有宋景淵在其中牽線,光靠慕溶月的本事還請不來這樣的一位妙手神醫。

    “多謝宋大人……”

    慕溶月正要起身行禮,宋景淵便順勢將她按回了床榻之上,笑道,“不必急著謝我,先診脈吧。”

    蘇凝蘭就在這時起身讓出了路:“那你們先聊,月兒,我先去外面等著了。”

    “嗯,好。”

    秋太醫為慕溶月診完脈,便開始為她調配適宜她體質的滑胎藥。慕溶月看著那些草藥被碾成粉末、裝進藥罐之中……忽覺一陣心悸,便惶惶不安地移過了頭。宋景淵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便忽然道:“想不到,再次見你,會是這樣的場景。”

    慕溶月苦笑一下:“……讓宋大人見笑了。”

    宋景淵早就聽聞了慕溶月的事跡。這年代,女子懷胎本就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就算查出腹中胎兒患有缺陷,多半也是舍不得這沉沒成本的。可慕溶月卻不一般,在面對這件大事時,她如此果決冷靜,好似旁觀者在分析全局、權衡利弊,最終選出那個最妥當的結果。

    宋景淵第一次覺得,或許,是他素來低估了這女子身上蘊藏的力量。

    不顧腿傷學騎射;冒著風險落胎……這樁樁件件,哪個不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如此敢愛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好一個爽快利落的性情中人。

    “我并不覺得好笑。”于是,宋景淵打斷了慕溶月的自嘲,認真道,“相反,慕娘子真是讓宋某刮目相看。”

    慕溶月神色微微一動,垂眸不語。

    宋景淵便又反問起來:“慕娘子是有話想說?”

    慕溶月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感慨地看向他:“……似乎每次我落難時,總是宋大人出手相助。”

    “你這是想謝我啊?”宋景淵含笑地朝她靠近兩步,低聲道,“若真想表達感謝,不如用實際行動來佐證。”

    慕溶月抬起首回他:“宋大人希望我怎么做?若有我能效勞之處,我必定傾囊相助。”

    “我倒真有一事想求你幫忙。”宋景淵幽幽道,“不過……你如今要緊的是先養好身子,再來談其他的。”

    終于等到償還人情的時候了,慕溶月自是無法拒絕地點了點頭。

    很快,那一碗滑胎藥就煎好了。太醫將碗端在了慕溶月的面前,墨色的湯水,還冒著酸濃的熱氣,讓人難以下口。

    “此藥苦口,”宋景淵便主動上前,將桌上的那盒酥果遞了上去,“不如配上這津甜的酥果加以調和吧。”

    慕溶月莞爾一笑,接過了盛滿滑胎藥的碗。

    “宋大人心細,多謝。”

    不過,她最終并沒有搭配那果酥嘗藥。

    那果子是她最愛的點心之一。她并不想從此往后每一次品嘗起這果子的甘甜時,腦海中浮起的,卻是這滑胎藥的澀苦。

    慕溶月捧著那碗湯藥,手中沉重無比。最終,她閉上雙眼,一飲而盡。

    ……

    “將軍,是時候啟程了。”

    空無一人的庭院前,雪梅已日漸凋零。干枯的枝頭,徒有一縷纏繞的緞帶在隨風飄搖。

    慕溶月與謝羨風分家后,搬走了府內所有的己物。她沒有留下多少東西,偌大的將軍府顯得空蕩蕩的,沒有半分人氣。

    除了這條絲帶。

    這條拴在他家門前的樹上,寄托著她滿腔的熱忱與愛意的絲帶。

    或許是她走得急,一時忘了解下這絲帶;

    又或許是,她也不想收留這件物樣——就好比她將他送過的東西都盡數還給了他一般。

    無論如何,這條絲帶最后就這樣被無情地遺留在了風中,刺破了謝羨風的眼,頗有幾分譏諷之感。

    謝羨風站在樹下,稍一抬手,便猛地扯下了那紅緞帶——上面墨筆暈染得早已模糊,依稀能夠辨認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字樣。

    如今早已人去樓空,獨留這一空想又有何意義。

    失去意義的信物,和垃圾又有什么區別。

    于是,謝羨風又漸漸松開手,眼看著那一抹紅被風卷進了腳邊的火盆之中,火光瞬間將其吞噬。

    焚燒的焰火映亮了謝羨風的瞳仁,他神色變幻莫測。

    ……

    滑胎藥起效了。

    慕溶月一時失力,握不住的空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蝕骨鉆心的痛襲來,慕溶月癱倒在床上,臉色慘白,額頭也布上了一層細密的虛汗。

    “小姐,小姐……”

    杏雨紅了眼,連忙跪在床邊攥住了慕溶月的手。

    宋景淵看得絞心,正想說些什么,秋太醫忽然拉住了床簾,將慕溶月狼狽不堪的模樣遮擋住。

    “接下來的事,還請國公爺避諱三分。”

    宋景淵頓時會意,他一個外男身份在此逗留太久終是有所不便。于是,他主動退出了廂房。

    “我就在門外候著,有事隨時傳我。”

    秋太醫頷首應是,一邊拉上了暖帳。

    從房中傳來了陣陣哀痛的嘶吼,一盆盆清水端進去,卻又變成一盆盆血水端出來。

    蘇凝蘭聞此聲,也不禁眼眶濕潤。

    “從前那連喝一碗中藥也會叫苦的人,如今又怎能受得住這般的失子之痛。”

    房中,慕溶月緊緊咬著暖巾,那身下的撕裂之痛,是任何傷痛都比不過的痛疚。

    從她體內排出的惡露染紅了床單,慕溶月逐漸感到,隨著身體的一部分化作血水流逝,她的心也被驟然挖去了一塊,空落落的。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轉,那些愛與恨交織纏繞在一起,慕溶月終是流下了兩行盈盈熱淚。

    “……再別了,我的孩兒……”

    ……

    門前車馬的嘈雜聲將謝羨風的思緒拉回了眼前的場景。

    面前的火焰愈燒愈烈,眼看著那一抹僅剩的紅要徹底焚燒殆盡——

    謝羨風這才如夢初醒,陡然一腳踏翻了火盆,零碎的炭火撒了一地。

    他顧不上疼痛,幾乎出于本能地伸手從那堆燒得赤紅的炭火里扯出了那一縷緞帶——

    幸運的是,緞帶堪堪保住了一半。

    另一半,卻是被燒焦化作了灰燼。

    謝羨風望著手心的那縷殘缺的緞帶,邊緣處已被燒得卷邊翹起……他不由得失了神,眼前遽然浮現起了慕溶月為他親手縫制的那枚香囊。

    他到最后也沒見到那香囊被燒焦后的模樣,是否也如同這緞帶一般,破碎不堪?

    他心底兀地涌上一股不安感。

    一股寒風吹來,謝羨風恍然回過了神,這才發現原來他的手掌方才受了燙傷,被炭石撩的皮膚都迅速鼓起了猙獰的血泡。

    劉彰這時也察覺了這番動靜,連忙道:“將軍,我去找燙傷藥!”

    謝羨風卻留在原地,遲遲沒有了動作。

    斯人已去,他空留這個紅絲帶,也只不過是提醒自己有多么的諷刺。

    罷了。

    劉彰找來了軍醫,謝羨風卻沒讓他先看手傷,而是將那一條燒得模糊的紅緞帶塞進了他的懷里。

    “把這個收好。”

    劉彰一愣,隱約感到將軍似乎有哪里變了。

    從前對那一個完好精致的香囊,他卻渾然不在意。縱使知道那香囊丟了,終也選擇袖手旁觀。

    可如今,面對夫人忘記帶走的這早已褪色、毫不起眼的緞帶,他卻親自收藏了起來,不惜燙破了手也要將那緞帶從火盆里撈出。

    劉彰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終究沒有多嘴,而是默默將那緞帶收進懷里。

    “……是。”

    謝羨風隱忍著燙傷手臂的悶痛,轉身大步而去。

    “走吧,別耽擱了行程。”

    前往邊疆的路途遙遠,車轎揚起飛塵,很快便在街路盡頭消失不見。

    第29章 第二十九天 火葬場開始啦!

    兩年后。

    明月高掛, 夜半蟬鳴。

    空曠的沙地上駐扎著軍營的幄帳,在燈火的照耀之下,一個易容師正對著高掛的人面皮描眉畫眼。

    那副人皮面具蓄滿了胡茬, 旁邊的學徒少年不由得伸手感慨道:“真是天衣無縫, 師父的技術越來越好了。”

    他的手剛要觸到那皮上,便被易容師猛地拍了下來。

    “這是為謝大人定制的皮套,可別碰壞了。”

    學徒一個激靈, 光是聽到那人的名諱, 都感覺不寒而栗。

    “謝大人?是那位謝將軍嗎?”

    那易容師拽過學徒的頭, 示意他壓低聲音:“不然你以為, 咱們還有哪位謝大人?”

    學徒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兩年前,一位喚作謝羨風的統將被發配到了這荊川來,起初人們還以為他不過是個被貶的失意將軍,卻不想,他來荊川做的第一件大事, 便是一舉肅清了日漸囂張的境外勢力。他的手段十分粗暴, 竟是活擒了那叛賊首領, 將其頭顱擰下, 堂而皇之地懸掛在了邊境之處。自此, 再無逆賊敢犯邊境領土。

    其實,謝羨風本就是這般暴虐強勢之人。只是從前有著慕老將軍坐鎮,他顧及恩師的名聲,行事還有所收斂。

    如今, 沒了約束, 他便愈發肆無忌憚,處事乖張、不考慮后果。

    其實,也沒什么后果可考慮的。

    他素來總是孤身一人, 沒有家族的牽絆,也沒有親友伴侶的關心,而只是成日和那長槍亂劍作伴,脾性養得十分古怪。

    他也不只過是回到了初入軍營時的狀態罷了。

    若將謝羨風比作一匹野馬,那么,還真不知有誰能做那一道套在他脖頸上的韁繩。

    “可是我聽說,謝大人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曾經也平易近人,還會和下屬一同打馬球,”那學徒小聲地嘀咕著,“只是自從恩師和妻子先后離開他,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性子也越來越孤僻……”

    一聽到“妻子”二字,那易容師的面色陡然間變了,連忙按住學徒的嘴。

    “你說誰都好,可千萬別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自然指的是謝將軍的前妻,慕氏。

    據說,謝將軍初來荊川時,曾有個不懂察言觀色的縣官,一味地想要奉承巴結,竟往謝將軍的寢帳中送了一對貌美如花的娼女,還特地強調說:此女彈得一手民族琴樂,比那京城的慕氏女都還要動聽。

    結果,那縣官當天晚上便沒能走出軍帳的大門。等到第二天天明,人已變得癡傻,嘴里還念叨著什么鬼怪的胡亂之語。那一對姐妹花更是被直接趕出了軍營,至今不知下落如何,聽說是被遣散回了老鄉。

    從那之后,便再也沒有人敢用美色向謝將軍投誠,而謝將軍的前妻也成了心照不宣的雷池,眾人皆不敢有半分的越界。

    易容師正感嘆著,營帳忽然被人從外撩開,一股凜冽的風吹散了屋內的悶熱。

    一個龐大的身影籠罩在了地面,屋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我來驗貨。”一道聲音冷冷地響起,“皮套呢?”

    一回頭,正是他們方才談論的主角。

    謝羨風站在門前,擋住了帳外的月色,他一襲軍衣,面目冷峻,眉眼深邃,極具壓迫感的目光落在屋內的眾人身上,令人神經緊繃。

    “自然備好了,自然都備好了,”那易容師連忙踹了學徒一腳,示意他去準備為謝羨風試戴面具,“猴崽子,還不快去拿東西來。”

    學徒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了工具,他依稀聽說謝羨風這次大費周章地設計□□,便是為了破獲一起事關重大的案子,耽誤不得。

    他一邊提著易容工具走來,一邊心中還暗暗擔心,方才自己背后議論謝大人的家事,沒被他聽去了吧?要不然他可真是人頭不保!

    偏偏這時,從簾帳后突然沖出來一個嬉笑的小女孩,學徒一時沒能抓住這小蘿卜頭,結果她竟魯莽地將那描眉的眉粉給撞倒——眉粉撒了一地,也濺在了謝羨風的袖管之處,染下了好濃的一道污漬。

    學徒嚇得雙腿發軟,幾乎跪在地上。

    “對不起,謝大人對不起……我妹妹她不懂事,還請謝大人恕罪!”

    那軍衣由昂貴的鹿皮所制成的,就是把他發賣了也賠不起一星半點。傳聞謝羨風脾氣暴戾,不近女色,也不喜稚童,如此一來,他們兄妹倆絕對要遭大殃了。

    就在學徒嚇得起了一層虛汗之時,謝羨風卻只是微皺起眉。繼而,一彎腰,親手將那摔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來。

    想象之中的責難沒有到來。

    他竟然什么也沒有說。

    最后,是易容師先開口,狠狠地掐了一把小女孩的臉:“這小丫頭,笨手笨腳的,凈會惹人生氣!還不快同謝大人賠罪?”

    那小女孩摔得灰頭土臉,卻也揉著紅紅的眼睛,奶聲奶氣地對謝羨風行了個禮。

    “……對不起,謝大人。”

    謝羨風坐在主位之上,望著面前跪在自己身前的一兄一妹二人,唯獨伸手免了妹妹的禮。

    他看向了那滿臉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眼神加深,忽而幽聲問她:“你多大了?”

    “回謝大人,囡囡已經兩歲了。”

    “……是么。”

    謝羨風的神色有些晦暗如深,一時恍神。

    若她誕下了和他的孩子,恐怕那孩子如今也要長得這般大了吧。

    說罷,他便不再過問,而是移過了身,靜靜地等著學徒將工具拿來。

    易容師暗中推了一把學徒的手肘:“還不快去。”

    學徒猛地回過了神,似乎很是不可思議,不知為何,那向來不好對付的謝大人竟然就這樣放過他們了……

    原來,謝大人不喜歡孩童,但卻好像唯獨對孩提之年的小女格外的有耐心?

    ……

    邊疆之地苦寒無比,人煙稀少,環境艱苦。

    原本,謝羨風只打算在荊川留一年,卻轉眼不知不覺地待了這么久。

    反正他也猶如一片落葉,飄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這一次的任務,是破獲一樁意外發現的軍械走私案。

    起初,他只是無意間抓到了一個在逃的走私犯。經過一番審問,竟查出他倒賣之物居然是宮中軍械。謝羨風頓感此事非同小可、且涉及頗多。憑著過往的經驗,他第一時間便封鎖了消息,暗中開展調查,想要釣出幕后的大魚。

    于是,在嚴刑逼供之下,那走私犯很快便吐出一則重要的情報:一周后他們與買方很快又會有一場交易,談判地點就在白江。

    白江。

    謝羨風有一瞬的恍惚。

    自從恩師亡故,他便再也沒有回過那里。

    不……應該說,自從他領旨被發落邊疆,他便再沒有離過荊川半步。

    荊川地處偏遠、情報逼仄,京中的消息很難傳進來——這倒也恰好正中謝羨風的下懷。或許,這也是他會不知不覺在這里留上兩年的原因。

    或許,其實他內心也在抗拒著聽到來自京城的消息……抗拒著知道關于某個人的下落。

    如今,他終于要離開荊川,重游那個熟悉的故地。

    謝羨風微蹙眉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臆想的種子一旦生根發芽,便會猶如毒發一般蔓延。

    很快,他又冷靜下來,驅散了那些雜念。

    他是去工作的,本就該心無旁騖。

    更何況,白江那么大,距離京城足有千里之遠。

    他見不到她的。

    對著銅鏡,謝羨風戴上了那層人面皮。鏡中之人儼然化作了一個滄桑的中年男子,滿臉胡渣、眼皮松弛、皮膚黝黑——絲毫認不出他自己的影子。

    謝羨風微微頷首,以示滿意。

    最后,他將銀兩扔在了桌上,在身后眾人長舒一口氣的喟嘆之中,轉身便離開了帳中。

    ***

    很快便到了交易的日子。

    白江是商賈之都,每日都有許多龐大的商隊來往。根據他審訊的結果,買主會伺機混入商隊其中,最終與他們的線人在虎頭崖會和,那里便是他們交易的地點。

    白江背靠千山,這條山路是外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這日,恰逢山洪封了大路,將商隊都趕去了山峽的盤山小道——這倒也更方便了謝羨風的觀察。

    謝羨風帶了一支精銳的侍衛隊,躲在了林間的掩體之中,這個視角可以很好地觀察到虎頭崖的景象。他打算視情況而決定是將那買主抓個正行;亦或是繼續放長線、釣大魚,暗中查出更大的幕后主使。

    線人如約來到了虎頭崖,很快,另一頭便也有了動靜。

    盯點的侍衛報道:“有支很可疑的車隊脫離了大部隊,走了小路,正是那虎頭崖的方向……”

    謝羨風登時警覺起來,順勢點了劉彰與另外兩個手下:“走,跟我下去。”

    幾人來到了更近的地方,看見那支車隊果然在虎頭崖停了下來。那車轎的樣式看上去不像是商隊的車馬,更添了幾分嫌疑。

    謝羨風屏息以待,下一刻,便從車上下來了一對主仆。

    那隨侍的丫鬟扶著一抹人影下了轎,那人穿了一襲淡色的長袍,身形輕盈,倒像是……一個女人。

    她頭戴著斗笠,垂下的輕紗幾乎將她的臉全然籠罩。

    盡管如此,謝羨風還是幾乎下意識地呼吸一滯。

    他很快便認出了那個女人。

    正是他闊別兩年的前妻,慕溶月。

    第30章 第三十天 火葬場開始啦!

    謝羨風一時間心頭猶如蟲蟻在啃噬般刺痛。

    怎么可能是她。

    難道他得到的情報有誤?

    不可能。他用刑的審訊從未失誤過, 從他手下出來的犯人,不會有膽量對他欺瞞。

    或許,她只是跟隨商隊外出, 無意間路過了此地……

    這個念頭很快便被打散了。謝羨風知道, 自己不過是在設法替她找借口開脫罷了。她這身裝束、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若說她與此事全無關系、此番純屬巧合——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

    謝羨風就這樣僵直在了原地,他第一次體會到大腦一片空白、做不了任何決定的感覺。

    身旁, 侍從們卻還在催促著:“將軍, 要動手嗎?”

    此時出手, 便能將人正好抓個現行——可謝羨風的薄唇微顫, 最終竟什么也沒說出口。

    錯過了最佳的時機,眼見著線人上前幾步,與慕溶月湊近說了些什么,幾人突然臉色一變,慕溶月更是扭頭便回到了車轎里。

    而那線人也踉蹌地往回趕去, 連頭也不敢回。

    “糟糕, 他們發現不對了, ”劉彰迅速起身, 來不及等謝羨風的指令了, 他拔劍便要下山,“快去追——”

    可已經來不及了。

    線人已經拔腿跑得無影無蹤,而慕溶月的車轎也揚長而去。臨行前,她身旁的丫鬟似是心虛一般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卻恰好在慌亂之中, 和不遠處的劉彰對上了視線。

    劉彰也一眼認出了,那便是慕溶月的貼身丫鬟杏雨。他一時不敢相信,追趕的動作遲疑了下來, 任憑著那車轎就這樣走遠。

    ……

    一直到身后的人影都消失不見,徹底將追兵甩開了,杏雨才放心地放下窗帳,回到了慕溶月身邊。

    她心有余悸地問:“小姐,方才那人是……”

    “是劉彰,錯不了。”慕溶月,卻迫使自己鎮靜下來,“只是……他身邊那人,卻不像是他。”

    杏雨自然知道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那位失散兩年的前夫。

    在那之后,她曾去四處打聽過,只知道后來劉彰也跟隨主君去了荊川。不過至今已經過去了兩年,或許他在此期間被調崗了也未可知。

    “小姐,現在怎么辦?”

    慕溶月沉聲道,“冷靜些。既然已經敗露了,就設法先回去。”

    杏雨原本還很慌張,但見慕溶月從容不迫的神色,她漸漸也有了幾分安定感,遂點了點頭。

    車轎重新開始移動,夕陽西下,天色漸沉。慕溶月透過窗帳望向外面,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覺。但愿是她多慮了。

    這條小路雖窄,前方卻有三兩車隊在陸續開路,其中還有些運著商用的貨物。這是出城的必經之路。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

    “喂,你們兩個,快給我下來!”

    杏雨還來不及回話,車轎的門扇忽然被人猛地撞開,她慌忙之間將慕溶月護在身后,鼓起勇氣呵斥道:“你們是何人?這是公主府的車轎,你們怎敢擅闖!”

    慕溶月定睛一看,竟是一個粗壯的男人沖了進來,他臉上還掛著半邊的刀疤,看上去分外猙獰。

    “我管你是王是母的,快給老子滾下車來!”

    說著,慕溶月就被扯住了手臂,強行帶下了車。

    “放手!你放開我們小姐……”

    慕溶月踉蹌地下了車,還來不及呼救,這才驚愕地發現,不知何時起,前方的車隊都被流匪截停了。十幾個無辜的平民從車上被抓了出來,此刻皆被綁在了一起,纏住手腳,塞滿了口,嗚嗚咽咽地哭泣。

    杏雨害怕地哆嗦起來,“小姐,不好了,咱們遇上山匪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慕溶月的心再次懸了起來。

    山洪堵了路,正是山匪作案的好時機,她應該事先想到這一點的。

    另一邊,瞎了一只眼睛的粗獷男人提著彎刀,猛地踢了一腳那哭得凄厲的孩童,煩躁地怒罵道:“別哭了!哭哭哭,真是晦氣!再哭把你這小比崽子的嘴給封起來!”

    慕溶月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猛地拖拽到了地上。

    “都給我老實點!”

    那刀疤男一腳踹翻了啼哭的小孩,這才發現她懷里竟緊緊地揣著一塊玉佩,就藏在那衣衫的內側,被破布裹得嚴嚴實實。

    “你這藏著什么?”刀疤男猛地搶過了那玉佩,摸在手里一探,成色竟甚是不錯,便是邪笑一聲,“真是個鬼丫頭,有這寶貝,竟然還敢藏起來!好險被你給漏掉了!”

    那小女孩見狀,嚇得眼淚都出來了,連忙跪在地上求情,可她手腳都被綁著,只能靠磕頭來試圖引起山匪的同情,直到額頭都是鮮血淋漓,模樣好生凄慘。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大哥,求你們了,不要拿走我母親的遺物……嗚嗚嗚……”

    慕溶月也被綁在了角落里,身旁就是瑟瑟發抖的杏雨。她此時已然冷靜了下來,觀察起了四周的環境。

    不知是不是那些流匪見她衣束和馬轎都華貴不菲、隱約猜到她身份非同小可的緣故,那些人竟不敢真的上前搜她的身,而是就這樣將她綁了起來,更像是一種威懾。

    短暫的思索后,慕溶月輕聲叫住了杏雨,安撫她道:“杏雨,別怕,冷靜一點。”

    杏雨瑟縮地發起了抖。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下,她已經嚇軟了雙腿,而慕溶月卻還能冷靜自持地分析局面,她只能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必不能拖了主子的后腿。

    “一會我需要你配合我……能做到嗎?”

    杏雨生怯地點了頭,卻又反應過來:“小姐,你想做什么?”

    話音未落,那刀疤臉是氣憤得將彎刀朝地上的孩童甩去——“再哭,老子第一個拿你開刀祭天!”

    “住手!”

    慕溶月驟然將嗓音抬高了幾個音量,引得眾人紛紛側目而視。她則平穩語氣,盯著刀疤臉定定道:“你放過她,我這兒有更好的寶貝,可以與你們交換那塊玉佩!”

    此舉瞬間引起了幾個彪形壯漢的注意,那刀疤男轉過臉來,慕溶月則神色鎮定地繼續道。

    “我的馬轎里裝有一個上了鎖的箱篋,里面隨便一樣寶物,都足夠你們余生吃喝無憂。”

    那刀疤男毒辣的目光在慕溶月身上掃過,見她衣著談吐都不凡,便知道她身份不簡單。因而,也為她的話增添了不少信服力。

    刀疤男哼了一聲,不以為意:“什么破箱子,老子就不信了,直接砸開!”

    慕溶月卻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語氣不容置疑:“那是宮廷中的物樣,是由宮中最高超的工匠打造的鎖扣——就算你們砸上一夜,也都不會碰壞了一個角。”

    這時,刀疤男的嘍啰已經從慕溶月的馬轎里翻出了那個所謂盛滿了稀世珍寶的箱篋,“老大,果然有個箱子!”

    說著,那嘍啰將箱篋狠狠地往地上摔了幾下,果真是紋絲不動。

    慕溶月就在這時幽幽地補充道:“那鎖不靠鑰匙,是特制的機關鎖。我可以直接幫你們打開那鎖,但前提是,你們要把我的手松綁才行。”

    刀疤男不說話了,現場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另一旁,杏雨緊緊盯著慕溶月,心頭卻是猛地揪了起來。

    那箱篋上的鎖,哪是什么宮里的匠人造出來的機關鎖?那分明只是一把普通的銅鎖。

    小姐這是在虛張聲勢,誆騙那流匪呢!明白這一點后,杏雨屏住了呼吸,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一層冷汗,生怕露出什么破綻來,惹人懷疑。

    所幸,最后,土匪頭子思酌了一番,想到女人的行囊里也無非就是些胭脂水粉、錦衣華裳之類的物件,便放松了警惕,將慕溶月拎了起來,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諒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快開!”

    “若是敢搞什么小動作,小心老子刀劍無眼!”

    慕溶月的手被解開,她悄悄打開了那銅鎖,深吸一口氣,拿出了里面一枚鑲金的步搖。

    那刀疤臉一眼便相中了這步搖,頓時被迷得眼睛都直了:“這釵子看上去倒是不錯啊……”

    就在他朝慕溶月靠近的間隙,電光火石間——慕溶月反手擒住了刀疤臉的肩頸,將步搖的鋒利之處狠狠抵在了他最薄弱的脖頸之上!

    霎時間,眾人驚詫不已。周圍有幾個小賊意欲撲過來,慕溶月反應極快,將那步搖抵得更緊了幾分:“都站住!別過來!”

    她早就看出,這男人便是這些流匪的首領,擒賊要先擒王。

    那刀疤臉卻是滿不在乎地破口大笑起來:“好你個小娘們,還真是膽大包天,竟敢挾持老子?你就憑這一個破釵子,也想放倒我?!你這嬌嫩的小手,拿得穩這釵子嗎?”

    慕溶月神色鎮定自若,卻仿佛已然胸有成竹。

    “這步搖雖小,鋒利處卻是涂上了一種世間無解的劇毒,只要人的血上沾了一點,很快便會全身麻痹、七竅流血而亡!你若不信——大可以試試。”

    她的語氣從容不迫,氣定神閑的姿態,一時間,竟將那土匪頭子也震懾了三分。

    他開始后知后覺地掙扎起來,卻是被慕溶月越逼越緊,直到那尖刺劃破皮膚,差一點便沁出血珠來:“你……你是不是瘋了!”

    周圍被綁住的平民都嚇壞了,眾人都想不到,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竟有著這樣過人的膽識,去蜉蝣撼樹!

    一旁的杏雨雖然也為慕溶月提心吊膽,但卻不同于眾人的錯愕——她心中清楚萬分,她家的小姐從來都不是旁人眼中那嬌滴滴的花瓶,她本就是這般高山一般不容小覷、威風凜凜的女子!

    接著,慕溶月又從懷中拿出了宋景淵的令牌,高示于眾:“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你們若是想求錢財,只要配合我,我們大可以彼此相安無事,得償所愿。”

    說著,慕溶月又將步搖生生遏住那匪頭的咽喉:“否則,我便叫你們人財兩空!”

    此時此刻,人群之中,很快便有人認出了那枚令牌。

    “那是宋國公的令牌……”

    “莫非,這位英武的娘子正是長公主的嫡女——慕氏娘子嗎!”

    “原來是慕娘子,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人們一陣劫后余生的慶幸,不禁喜極而泣起來。慕溶月的出頭,無異于為他們注入了一針定心劑。

    而匪徒們方才囂張的氣焰,在得知慕溶月的真實身份過后,便被迅速地撲散了大半——眾人默不作聲,臉色登時猶如豬肝色一般。

    慕溶月又厲聲道,“這是條常用的商路,你們竟敢膽大妄為,攔路搶劫,那必定是不怕消息走漏出去。我相信,來營救我的人馬很快就會趕到。若你們是為了我的贖金,那我承諾可以配合你們,直到你們如意拿到了錢財。”說著,她頓了頓,“當然,所有的前提都是——你們能夠聽從我的安排,不要輕舉妄動。”

    “否則……”步搖的尖刺已然抵在了匪頭的咽喉之處,“我不保證他能夠從我的毒釵之下存活下來;自然也就不能保證,你們也能從很快便趕到地援軍手里逃脫出來。”

    她一雙清眸閃著銳利的光,面上不動聲色,從容自若,暗里卻是悄然用力,用步搖將那匪頭的喉頭鉗制住,半分破綻也不漏。

    匪徒們自知碰上了硬茬,加之慕溶月的身份擺在那兒,瞬地也被她那番氣勢給威懾了三分。

    “那……你想怎么樣?”

    “你,去給我的丫鬟松綁。”慕溶月盯著其中一個匪賊,“還有這個孩子。”

    那匪賊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哆嗦地看向老大,刀疤臉則是一臉煩躁地揚了揚下頜:“……聽她的,聽她的!”

    杏雨終于被松了綁,那小孩也得了空,連忙把玉佩重新拾起護在了懷里,激動地幾乎哭出來:“謝謝你,夫人!”

    慕溶月又指揮杏雨,兩人一同將刀疤臉用麻繩綁緊。慕溶月一側臉,見他身后的獨眼男手里還拿著一柄彎刀,頓時嚴肅道:“給我。”

    “我,我……”

    獨眼男還在猶豫之時,慕溶月已然猛地搶過了他手上的刀。

    刀疤臉粗魯地啐了一聲:“媽的,竟是低估你這個臭娘們了……”

    慕溶月黑著臉,將彎刀抵在了他的頭頂:“閉嘴。”

    刀疤臉被那刀光晃了下,一時間臉色發白,自然不敢再多嘴了。

    有了慕溶月主持大局,眾人頓時就如同有了主心骨,終于鎮定許多了。

    可慕溶月卻不敢有絲毫的分神,盯梢著刀疤臉,不敢錯過他任何一絲鬼祟的小動作。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釵頭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劇毒,一切只不過是夸大其詞地唬人罷了。她可以暫時靠蒙蔽來拖延時間,可這些流匪都是亡命之徒,待他們琢磨過味兒來,便隨時都可能伺機反撲。她若是失敗了,必定護不住身后烏泱泱的一眾平民。此時此刻,她身上擔著這十多條人命,她不敢失手。

    只能一面暗自祈禱援軍盡快到來,一面在心底同時盤算起了更壞情況的下策。

    陡然間——

    耳邊閃過一道白光,慕溶月定睛一看,只見眼前的刀疤臉心口突然中了一支飛箭,他雙目驚瞪,還不等反應過來,就已經噴出一口鮮血,一命嗚呼。

    “不好,中埋伏了!”

    匪頭被打掉后,這些流匪自然就猶如一盤散沙,嚇得紛紛抱頭鼠竄起來。

    慕溶月錯愕地回過頭來,發現來者正是方才劉彰身邊的那個陌生男人!

    眾人詫異之時,那男人又接連射出三箭,箭箭正中匪徒眉心。流匪們頓時不攻自破,如鳥獸狼狽逃竄起來。

    一直到親眼看到眼前的刀疤臉失去了呼吸,慕溶月才終于松下了戒備,一時脫力地癱軟在地。這時,才恍惚地驚覺,她早已是冷汗濕了一身。

    總算是有驚無險,免去了一場腥風血雨。

    “你還好么?”

    慕溶月聞聲抬起眼,見到方才為她解圍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了她的面前。

    謝羨風一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候,背后卻是猶豫了很久,才最終決定上前,緩步停在了她跟前。

    她反應很淡,只是微而頷首。從謝羨風的視角看去,她的長睫毛在雙頰上投下濃密的陰影,讓人心頭一動,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觸碰過去——去抬起她的下頜,看那睫毛撲閃,引得那靈動的星眸轉而落在自己身上,凝視著他,只準看向他一人。

    下一刻,謝羨風漸漸地伸出手——卻沒有真的扭過慕溶月的臉,而是牽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兩人手指相觸的那一瞬間,一股灼燒感幾乎刺痛了他。慕溶月站直了身子,神色處事不變。而謝羨風卻心緒未定,盯著那方才觸摸到她、空蕩蕩的手掌,神情恍惚。

    那一刻,他忽然有幾分慶幸自己此時戴了一副遮蓋真面目的人面皮。

    若不然,他真不知自己此刻會是什么表情。

    而慕溶月卻沒有察覺到這平靜氣氛下的暗流涌動,她只是面不改色地吩咐道:“先救平民。”

    謝羨風的神色有些微妙的變化。

    原來,她沒有認出他,而只是單純把他當做是官府的人了。

    其實也很正常,畢竟他派來的援軍個個都穿著官服。

    謝羨風沉默了,繼而心頭漾起一股沉墜的悶感。后來才發現這種感覺名為失落,隨即又對自己這番潛意識的反應很是困惑。

    兩年的時間,慕溶月似乎變了許多。

    她身上有著他解不開的謎題,面對危急之時,又是如此的方寸不亂,足以獨當一面。

    她的變化……讓他驚訝。

    謝羨風動了動唇,又是喑啞地開口:“……我會派人送你回去的。”

    可慕溶月卻并不領情,只是隨口回道。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甚至沒有多看上他一眼。

    見身前的男人許久都沒有了反應,卻還是緊跟在自己身旁,慕溶月不禁蹙起眉頭,開口反問他:“還有事嗎?”

    謝羨風一時啞口無言。

    在此之前,他從未設想過,和慕溶月重逢時的場景。或許,他總是本能地回避去思索這個話題。

    如今,慕溶月卻是以這般煥然一新的面目,猝不及防地闖進了他的世界——謝羨風這才發現,原來,闊別兩年,這個始終被他諱莫如深的前妻,能在他心底掀起的波瀾,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洶涌。

    謝羨風知道,此時不是與她相認的時機。

    尤其是,她身上透出的一股陌生的距離感,讓他難以靠近。

    但他卻又忍不住去猜想,如果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久別重逢的前夫,她會是什么反應?會是什么表情?

    是高興、驚喜,抑或是憂愁、惱怒?

    謝羨風心緒復雜,正在不知如何開口作答之時——

    “溶月!”

    忽然,兩人身后傳來一道勢如破竹的驚喝。慕溶月循聲望去——宋景淵正策馬朝她長驅而來,馬蹄濺起泥沙飛揚。

    杏雨欣喜地呼喊了起來,“宋國公,是宋國公大人,太好了,小姐!”

    宋景淵。

    再度聽聞這個熟悉的名諱,謝羨風的表情崩了起來。他并沒有回頭去看來者是誰,而是將目光落在了慕溶月的臉上,想找尋任何一絲異樣的痕跡。

    那一霎,他卻在她臉上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那最純粹的……笑容。

    “景淵,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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