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脈……?
她有孕了?
聞此言,慕溶月睜大了雙眼,連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說什么?”
那郎中又診了一遍脈象,此時便更加確定了:“夫人脈象弦中帶滑,時隱時現,是為胎息初動,尚未顯出水面。然依老夫之見,夫人確為身懷有孕,還需夫人細心調養,減少操勞,方能安定胎氣。”
算算時日,她的月信確然許久未到,是那時……沒錯了。
一個小生命正在她身子里孕育,慕溶月輕撫小腹,感嘆不可思議。
那郎中接著又為慕溶月開了幾味養胎的藥,特意叮囑道:“夫人懷孕初期,脈象尚且不穩,為了保住這胎,還需要格外花費一番心思,方能保得母子平安。”
慕溶月自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了幾許。
其實,她會這般意外自己有孕,是因為,她自幼便遺傳了母親的陽虛體質,寒象明顯,疲倦怕冷,也不易有孕,難以生養。當初,沈惠心懷她時便是遇上了難產,渾身大出血,險些去了一條性命。也正因如此,慕溶月才成了她膝下的獨女,自幼便乘了千萬寵愛。
慕溶月原本也想效仿母親一般,無論男女,只生一個,將其精心地養大。
如今,這個腹中之子來得突然,于她而言,的確是上天的饋贈,意外之喜。
郎中開完藥方后,便匆匆離開了。
一旁的杏雨,卻是高興得手舞足蹈。
“小姐,真是太好了!若是老夫人知道了此等喜訊,定會欣喜得不得了的!”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
慕溶月止不住地笑著,杏雨便調笑道,“許是將軍年富力強,身強力壯,這才調和了小姐的體質,看來,這個孩子便是天意哪!”
慕溶月被她說得紅了臉,哭笑不得地推搡道:“好了,別再嘴貧。快去拿筆墨來,我要將此事告知給母親與阿羨。”
就這樣,兩封家信同時寄了出去,最先得到回應的來自長公主府。
慕溶月一邊讀著信,一邊都能想象出沈惠心那樂不可支的神態。杏雨也欣然道:“老夫人果真是高興極了,小姐你瞧,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過來臨州,親自照看小姐與孫兒呢!”
沈惠心是最喜歡小孩的。她老早就開始念叨著想抱孫子,如今美夢成真,自是心花怒放。與此同時,她也深深明白這個孩子的來之不易,所以便分外珍惜,甚至想要親自來照顧慕溶月,為她們母子保駕護航。
慕溶月心里暖洋洋的。
有了母親的陪伴,這偌大的將軍府便也沒有那么凄冷了。她高興地回了信,自此便開始朝思暮念地盼望著京城的車馬來到她的府邸。
蘇凝蘭得知了此事,也由衷地為慕溶月而感到開心。
她來看望慕溶月時,還帶上了不少嬰孩的用品,魯班鎖、肚兜、小衣服……慕溶月細細數著,笑得合不攏嘴:“我的好凝蘭,你現在就準備了這么多,是不是還太早了些?”
“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蘇凝蘭自己也深知難以孕育的苦,如今友人得喜,她更是加倍地欣悅,“無論怎樣,待你的孩兒出世,我要做你這孩子的義母。可好?”
慕溶月笑著摟住蘇凝蘭的手臂。
“自是最好不過了。”
……
又過去了幾日,隨著瑞雪漸盛,新年拉開了序幕。慕溶月害喜的癥狀也愈發明顯,總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做什么都病懨懨的,宛若霜打的茄子。
最后,她更是沒能等到沈惠心的車馬來到臨州——原是大雪封了路,臨州成了管轄區。慕溶月這才意識到,這場雪災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原以為,這個新年能同母親一起作伴,也算是解了思鄉之情;卻不想,最后還是自己孤身一人,形單影只。
慕溶月有些掩蓋不住的失落,但還是安慰自己:“罷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于是,她又寄出了一封家信,這一回,她親自勸沈惠心不要再來臨州,這樣大的雪災,母親應當留在京城才算安全,她也能放心。
好在,沈惠心最終還是設法為慕溶月送進來了一些吃穿用度,幾個精干的奴仆用以照拂,還有一封寬慰她的信。
慕溶月讀完了信,奇怪的是,這封信的末尾,還附上了一句話,是提醒她要及時地去關心莫老將軍的情況。母親與莫家向來并無瓜葛,她怎會突然冒出此言?
于是,慕溶月輾轉反側,終是又給謝羨風去了一封信,攏共是第二封了。她本不想過多過問這些朝堂之事,不想讓他覺得她在試圖插手他的公務事。但這一次,母親會這么說,一定有她的道理。
可是,這封信依舊沒有回音。猶如石沉大海。
今年的冬夜格外寒冷刺骨,慕溶月瑟縮在暖帳之中,懷里剛換的湯捂子不一會兒就涼透了。
她想去找蘇凝蘭作伴,可雪路難行,平日里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的地方,此時卻好像咫尺天涯。
不過,沈惠心派遣來的奴仆里,有一位從小伺候她的掌廚,深諳她的口味,每日變著花樣做出各色佳肴,竟神奇地緩解了幾分她的害喜之癥,也算是暫解了燃眉之急,讓她有幾分安慰。
還有一位來自宮中的孫太醫,醫術高明,每日為她診脈,為她開藥安胎。
這日,孫太醫在例行為她診脈時,忽然語重心長地詢問道:“夫人近日可有憂思過慮、積憂成疾的癥狀?夫人的脈象稍顯不穩,還須避免情緒化,致使因小失大。”
慕溶月沉沉地嘆了口氣。
她怎能不憂心?眼看著雪災來勢洶洶,有日甚一日之勢,她的夫君那頭卻是杳無音信,不知下落。
她上次為他寄去家信,告知他她懷有身孕的喜事,也不知他收到了沒有。一直到了封城,她都沒有等來他的回信。
難道,他出了什么事?
慕溶月心中一緊,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如今,她再焦心也不過是白著急、干瞪眼。臨州城都被封鎖了,她的消息遞不出去,外面的話也傳不進來,叫她怎能不憂心?
“夫人的脈象呈現沉滯之感,是以夫人近日勞思過度所致。”可那太醫卻義正嚴詞地打斷了她,“夫人氣質素弱,氣血兩虛,若放任此癥狀蔓延下去,日后恐傷及腹中胎兒,那更是得不償失了!”
道理,她都懂。
慕溶月閉上了雙眸,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愈是艱苦的環境,愈能體現一個人的心智與魄力。
“好,我知道了。”
她默默頷首,一面暗下決心,一定要保護好她和謝羨風的孩子。
……
這夜,慕溶月再度失眠了。
翻來覆去,好不容易進入了夢鄉,卻忽然在一片虛幻的景象里,久違地見到了謝羨風的身影。
只有一個影子,卻讓慕溶月熱淚盈眶。
思念日積月累,終在此刻醞釀而發。慕溶月歡欣地走了上前,“阿羨,我有孕了,是我們的孩子……”
可謝羨風卻始終背對著她,就連聲音也是如此的冷漠。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慕溶月登時猶如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歡欣與鼓舞皆在此刻變為了惘然失意。
“為什么?”
“阿羨,你怎么了?”
“阿羨,你轉過來,看看我……”
可無論她如何央求,謝羨風始終不為所動,漠然的背影好似一座陰冷的高山,巍峨冷峻。
“既然你不想要這個孩子,當初又何必要與我行夫妻之實……”
慕溶月終是忍不住心中的酸楚,聲嘶力竭地哭喊,“這個孩子得之不易——縱使你不認她,我也會將她以我慕家的名義養大,我說到做到!”
就在這時,謝羨風終于轉過了身——那冷若寒霜的眼神,卻兀地刺痛了慕溶月的心。
“若你執意要留下這個孩子,那我便休妻。”
“什么?”慕溶月驚詫地僵在原地,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謝羨風就已然闊步離開了此地,“阿羨,阿羨……”
最后,慕溶月是從夢里哭著醒來的。
盡管知道那只是個無端的噩夢,可夢中謝羨風的冷心冷情卻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讓她恐懼。
慕溶月哭得肝腸寸斷。
連孫太醫也無能為力,只有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卻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夫人孕中情緒波動大,本就易受驚擾,多思多慮。尤其夫君還未能陪伴在她身側,因此夫人便牽腸掛肚,進而久釀成疾。微臣的藥方只能起到幾分輔助安神之用,終究……解鈴還須系鈴人哪。”
杏雨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卻也是自亂陣腳、黔驢技窮。
她已經見到了小姐這些時日為了孩兒而做出的改變。都說為母則剛,小姐已經做得很好。
從前嫌苦、要母親哄著才能喝下的中藥,如今她卻是一飲而盡,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從前病得高燒便會夢囈著要找爹爹的那個小女孩,如今,也能獨自面對著孤苦的寒夜了。
面對這樣艱苦的環境,她卻一聲不吭地承受了下來,沒有一句怨言。只是性情變得格外地敏感,會在夜里默默地垂淚。
她只不過是希望夫君能在她脆弱之時,陪在她的身邊,哪怕只是握一握她的手。
可是,謝羨風卻始終下落不明,猶如一顆落入泥潭的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
又過去了半月,終于盼來了災情稍緩,臨州城逐漸恢復了通信。
可慕溶月得到的第一樁消息,卻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
杏雨踉蹌地跑來,嘴里還喊道,“京中傳來了圣旨,圣上要將莫老將軍削爵貶為奴籍,流放邊境——永世不得回京!”
聞此言,慕溶月呆若木雞,手中的杯盞也瞬地滑落在地。
“……什么?”
***
莫府之中,唯有一片死寂。
往日喧囂鬧嚷的將軍府,如今卻是冷冷清清。偶爾傳來婦孺嘶啞發顫的哭嚎聲,襯得這寒夜更顯凄冷駭人。
風卷殘雪之間,謝羨風跪在高堂之上,身上積滿了厚厚的雪。他的唇被凍得烏青,顫抖的眼難掩憔悴,卻執拗而堅毅地跪在雪地之中,攥緊雙拳,不肯挪動分毫。
而莫老將軍則站在他的身前,他早已不復從前的威風凌然,如今已是鳩形鵠面,面色如土,頹唐不堪,有如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數日來,謝羨風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與自己在沙場過命的弟兄如今一個又一個地落馬,帶上鐐銬,受盡極刑。
他好幾日都未曾合眼,四處求人,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最終,還是沒能阻止大勢的傾軋。
見到昔日風光無限的恩師大將軍,如今卻虎落平陽、任人欺辱——是生是死,只在君王一念翻覆之間。
謝羨風悲苦地閉上眼,心如刀割。
莫老將軍哀嘆一聲,緩緩伸手,將他從地上扶起。
“羨風,你快起來吧。”
“……是徒兒無能。”謝羨風沙啞著說,“明日,徒兒再去容府一趟,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不休地囁嚅、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不知是道給旁人聽,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
莫老將軍卻搖了搖首,轉而突兀地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我聽說,你家里來了信。”
“你的夫人懷上了身孕,是不是?”
謝羨風垂下眼,沒有作聲。
多日前,他收到了來自臨州的兩封家書。一封便是慕溶月有喜的消息;另一封,是慕溶月在關心他與莫老將軍的近況。
慕溶月懷了他的孩子——這本是件喜事。只是,此事來得時機太不對。
若他孩兒的出生之日,最終卻變成了他恩師的落難之日,他豈能心安。
因此,慕溶月寄給他的兩封家信,他一直都沒有回復。
他不知道如何去回。
不同于謝羨風的暗自郁結,莫老將軍卻是欣慰地感嘆,“這么些年,為師看著你從蘿卜大點長到如今這般偉岸。那時,你面黃肌瘦,孤苦伶仃……可轉眼間,你也組建起了自己的家庭……你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謝羨風聽著莫老將軍那如同遺言一般的感悟,他不禁喉頭酸澀。
而莫老將軍就在這時輕輕拍了拍他落滿了雪的肩頭:“回去吧,你該去陪你的妻兒了。如今,你已不再需要我,你該開始新的篇章了。”
謝羨風卻再度倏地跪下,掀起一陣寒風。他薄唇抿緊,直到嘗到了一絲鐵銹的血腥之味。
“師父對徒兒恩重如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今師父受難,徒兒豈能獨善其身。”
“我明日便去殿前跪著,擊鼓鳴冤——求陛下能重審此案。”
“沒有用的。”莫老將軍又是一聲長嘆,“陛下認定的事,何曾更改過?你若此時抽身,還能保住自己。若不然,來日你將陛下對你的猜嫌引火上身,那便是無法逆轉的殺身之禍!”
說罷,他又認真地盯著謝羨風的眸子,“就算你不在意自己的安危,難道你忍心看著你的妻子,剛懷有了你的身孕,便成了遺孀么?”
謝羨風久久的緘默不語。
再開口時,嗓音已然帶上了幾分顫。
“徒兒的這條命,是師父給的。若師父有難,徒兒也不會茍且偷生。”
“你不要再犟了。”莫老將軍卻繃起了臉,終是一時失控地脫口而出,“羨風,如果最后連你也落了難,那我還能指望誰來照顧我的盈兒?”
謝羨風一怔,凝滯在了原地。
“若我真的被貶去邊疆,那么盈兒便也成了罪臣之女……她日后何以安身?她的下場會是如何?你想過沒有?”
莫老將軍哀嘆連連,不由得背過了身去。
“羨風,若你真的想要回報我的恩情,”
“那就待我走后……娶了我的盈兒。”
“我知道,這事會叫你為難。那慕氏是長公主的女兒,豈能容忍與他人共事一夫?”說著,莫老將軍又轉過了身來,語重心長地望向謝羨風,“所以,我也并不奢望你待我的盈兒如同真的夫妻,我只希望你能將她視作你的義妹、你的家人……哪怕待日后風波漸漸平息了,你再尋個由頭,放她和離。”
“我只有盈兒這么一個愛女,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不舍。如今,我將她托付給你,求你好生照拂她——算為師求你。”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之深遠。
莫老將軍終于拋去了所謂顏面與尊嚴,向著謝羨風低下了那沉重的頭顱。
活到耄耋之年,他從未求過誰,這是頭一樁。
見莫老將軍這般消頹的模樣,謝羨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