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從木雕窗欄的縫隙間溢出一縷初冬暖陽,映照在床榻上女人酣睡的側顏之上。
她睡得很熟,直到窗外日曬三竿,也渾然不覺。
直到午時,慕溶月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夢中醒來,這才察覺自己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榻之上,渾身酒氣熏人。
她昨晚是在玉笙居過的夜。
慕溶月一個激靈,瞬地清醒了過來。
她不禁回首,伸手去摸床榻的另一端,她的身側早已空無一人,被褥里殘存的余溫也已經涼透了。
謝羨風走了。
慕溶月心里一空,面上不禁多了幾分低落。
這種低落還和從前不大相同。哪怕是當初的新婚之夜,他因公事纏身而獨留她一人度過了那難熬的春宵之夜,次日她醒來時,也沒有像今日這般的消沉。
慕溶月整理好情緒,扯下一件披帛圍上,支起身子探出床幃問道:“杏雨……阿羨他去哪里了?”
話音未落,空中又橫空飄來另一道聲音。
“喚我做什么?”
慕溶月一怔,順著聲源望去,謝羨風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
他已經換下了昨日的舊衣,身上是一襲藏青色勁裝,勾勒出精壯的腰身。慕溶月想要移開視線,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了他的薄唇之上。
昨夜……就是那雙唇將酒渡入她口中,讓她也多了幾分微醺。
慕溶月羞紅了臉,再不敢直視他,只好心虛地移開了目光,可腦海中總有些畫面揮之不去。
“我……我就是問問。”
她的情緒藏在含糊的語氣里,謝羨風卻沒注意到這些細節,而是轉而道:“午膳已經備好了。等你起床,我就讓他們上菜!
不知想到了什么,慕溶月面上又有些發燙。
“我知道了……你快出去吧,我要更衣了!
她將謝羨風推搡著離開了寢房,自己則回到了銅鏡前,掌間輕撫杏雨送來的新衣裳。
事到如今,明明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已經看過了,她在他面前,卻還是會害羞。
換衣服時,慕溶月感到腰間還隱隱酸脹著,肩頸更是覆著幾道紅印。她皮膚白皙,襯得那唇印就更是明顯。慕溶月又羞又臊,只好拉高了幾分衣襟,直到將其蓋住才算罷休。
又想到謝羨風方才處事不驚的神色,慕溶月忽然有幾分內心失衡起來。
于他們而言,分明都是頭一回的體驗;她還帶著初嘗情事的羞澀,可他卻比她要從容許多,恍若個沒事人一般。
慕溶月嘟囔著來到了浴房,將全身浸泡在浴鹽之中,直到洗去了一身酒氣,才逐漸從昨日的迷離之中緩過了神來。
……
等慕溶月沐浴更衣完,來到膳廳,下人們已經將餐食都布設好了。
用午膳時,慕溶月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才動了兩下筷子便失了胃口。她心里似是裝了事,幾番欲說還休,眼神若有若無地飄向謝羨風,被發現后,卻又迅速掩了起來。
最后,謝羨風主動挑起了話頭:“飯菜不合胃口么?”
“沒有,”慕溶月搖首道,“味道很好!
謝羨風微揚起眉梢,又問,“那你盯著我作甚?”
慕溶月臉一紅,匆匆移開了目光。
“我只是想問你……”
她躊躇許久,終是惴惴不安地問了出口,“你今日……不外出么?”
其實,她自然是希望他能在家中多留一會兒的。
畢竟,他在家的時間總是很少。
她還想彌補沒能和他一同赴生辰宴的遺憾;還想聽他說更多他從前的事……就像昨天那樣。
但她內心又很矛盾。
她知道近來慕老將軍遇上了難事,謝羨風作為他的弟子門生,不會作壁上觀的,那他最近應該都會很忙才對。
而她卻只想著自己的私心……這樣會不會太貪婪了些?
慕溶月內心無比糾結,正左右互搏著,謝羨風卻忽然開了口,是直接下了結論。
“這幾日我會留在家里,哪也不去。”
一句話,瞬間讓她的顧慮都煙消云散。
“……嗯。”
慕溶月面上若無其事,心中卻漸漸高興起來。胃口像是又恢復了,提起筷子,便又有了興致多吃幾口。
謝羨風這幾日都可以留下來陪她——至于其中的緣由,慕溶月依稀猜到大抵和慕老將軍有關。此事并不涉及到她,她畢竟是個局外人,也不關心所謂的朝堂紛爭。她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彼此陪伴,哪怕生逢亂世,也能感到安穩的幸福。
謝羨風忽然夾了一筷子的菜,放入了慕溶月的碗中。
慕溶月望著碗里的香菜涼拌牛肉,困惑地抬起眼,卻恰好撞見,謝羨風對她輕輕地笑了一下。
“吃慢點,都是你的!
慕溶月只感覺腦中似乎炸出了一朵煙花,暈乎乎的。
印象之中,這似乎還是頭一回,他主動向她碗里夾菜。
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為什么她卻心跳得如此厲害?
其實她并不喜歡吃香菜,牛肉也只是偶爾才碰。只不過,他對此并不知情。
罷了,偶爾吃一回,應該無妨。
為了不辜負謝羨風的好意,慕溶月的筷子只猶豫了一瞬,便很快夾起那肉與菜,一并囫圇吞下。
刺激的香味充斥了整個舌苔,辛辣感嗆得她差些擠出淚滴來,但卻忍俊不禁,笑自己的傻。
她總隱約地感覺,謝羨風好像開始變了。
她說想要走進他的內心,他便向她坦白了他的過往。
他不再抗拒她的接近,反倒開始學著關心她,花時間陪伴她……
他們之間,是真的有什么在悄然地生根發芽。
……
“小姐,你忍著點兒,這止癢膏要生效還需要一些時間……”
碧花軒內,慕溶月褪去了上衣,眉頭緊皺地伏在長椅上。而杏雨則半靠在她身側,小心謹慎地為她的后背涂抹著藥膏。
慕溶月的身上起了不少紅疹,密密麻麻地覆在她嬌嫩的皮膚上,顯得分外駭人。
杏雨一邊抹藥,一邊心疼壞了,感慨著。
“小姐,你向來不喜香菜……可今日將軍為你夾了多少,你便強迫自己吃了多少。最后釀成這樣一番白白遭罪的結果。又為何不直接告訴將軍實情呢?”
慕溶月一邊又癢又疼,難受得齜牙咧嘴,一邊默默隱忍,心亂如麻地嘆了口長長的濁氣。
“……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擔心,若謝羨風頭一回為她捻菜,她便百般推辭,他會以為她是沒耐心找的借口,下次就不會再為她捻了。
杏雨見狀,只好將話又吞回了肚子里,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小姐,再忍忍,很快便涂好了……”
……
接下來的三日,謝羨風果然如他承諾的那般,哪里也沒去,就留在家中,與慕溶月作伴。
整整三日,他秉燈夜讀,她便從旁研磨;他在雨中練劍,她便對月彈琴。
偶爾夜里興從中來,他們對飲小酌了幾杯,他便會將她抱在他的馬鞍上,策馬踏破了臨州的夜景。之后,他會允許她宿在他房中,玉笙居的燭火,整夜都不會熄。
慕溶月感到一陣飄飄然,好似在做夢一般。
這便是她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生活——與謝羨風像尋常夫妻那般,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生活。
這樣的愿望,如今,終于要實現了么?
夢幻得好似有幾分不真實。
這夜,蠟梅開得正盛,花影繽紛,結于白雪之中。清風徐來,帶動陣陣花香。
慕溶月來到了門前的雪梅樹前,笑著將一縷緞帶懸掛在了枝頭。那飄帶上寫著她的新年心愿,隨風而飄揚,讓人心生希望。
謝羨風就在這時問她:“你寫了什么?”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蹦饺茉潞涎勰盍艘槐樗脑妇,又笑著回眸看他,“惟愿一生一世一雙人,匪石之心,天地可鑒!
夜風透著幾分涼意,今夜她依舊在他房中留宿。
睡意朦朧之間,慕溶月情不自禁向身旁的溫熱之處瑟縮了幾分。而謝羨風也半夢半醒地牽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纏。
慕溶月的心頭涌入一股暖意,她的鼻間竟然有些發酸。
若是時間能定格在此刻便好了。
只可惜,夢總是要醒的。
翌日一早,慕溶月身旁的床位便空了。
只有空蕩蕩的床幃,在迎風飄動。
謝羨風接到了慕老將軍發來的急訊,快馬加鞭地去了白江。慕溶月醒來時,他已經走了有兩個時辰了,早已人走茶涼。
之后的一月,慕溶月便獨自留在家中。轉眼已是凜冬,寒風侵肌,臨州城被延綿大雪包裹。
將軍府張羅著置辦起了年貨,慕溶月閑時也會為謝羨風縫制新的冬衣。
一件棉袍。用上好的蜀錦裁制而成,內里以棉花滿填,外面再裹上一層罩衣,便是舒適又御寒。
除此之外,慕溶月還別出心裁地在那內襟的衣角上繡了一輪云繞皎月,只要將衣襟稍一折疊過來便能發現,她這般情意綿綿又帶了幾分幼稚的小心思。
做到一半時,慕溶月終是忍不住往白江去了封家信。年關將至,問他新年時會不會回來,與她一同過年。
謝羨風的回信沒有說是與否,只是讓她在家中好好休養。
慕溶月望著那封薄薄的回信,呆坐在床榻上,忽然扶著劇烈地嘔吐起來。
杏雨一看嚇壞了,連忙去端來了溫水。慕溶月方才平復了幾分,可還沒等漱了口,又是一陣急劇的反胃感涌來。
一直到昨夜的晚膳都吐了出來,胃里空了,只能干嘔出些膽汁與苦水。慕溶月腦袋也昏沉起來。
杏雨趕緊去傳了郎中,一面又將慕溶月扶在了懷里:“小姐……小姐,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會反胃得這樣厲害?”
話音未落,慕溶月忽然雙目失神,竟是徑直暈倒了過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杏雨嚇壞了,連忙抱住慕溶月的身子,“快來人!快來人!”
她無意間觸到了慕溶月的額頭,這才驚覺,她身上發起了燒,簡直燙得駭人。
……
慕溶月再度醒來時,郎中已經到了府上。
她全身被裹在被褥里,只露出一條纖細的手臂垂在外,手腕上覆著一層薄紗,那郎中正單手為她診著脈,他神色肅穆,眼珠子左右轉著,像是不確定似的,又來回地診了好幾遍脈象。
慕溶月終于有了幾分力氣,半撐起身子,氣若游絲地問道:“郎中……我這是怎么了?”
“恭喜夫人——”
那郎中忽然喜笑顏開,噗通地跪在了地上,慶賀道,“夫人這是喜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