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州的小雪像是薄薄的一層細(xì)雨。待到申時,雪漸漸停了,街坊長巷里張燈結(jié)彩,將軍府門前也多了三兩小廝在掃雪。
碧花軒的暖帳將寒氣隔擋在外,慕溶月臥在了溫暖的榻上,早早地歇下了。
可她卻是翻來覆去,怎樣也無法入眠。聽著檐下的雪聲,心里也想著心事。
隔壁院里傳來了些許嘈雜之聲,許是謝羨風(fēng)回來了。
他平日總是很忙的。
從前,她竭盡全力地追趕他,想多留在他的身邊。可今日,見著近在咫尺的丈夫,她卻就連支起身子來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只是翻了個身,將嘈雜悉數(shù)拋之耳后,不去理會。
直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是謝羨風(fēng)跟前伺候的小廝,想見慕溶月,卻被守門的杏雨給攔了下來,這才氣喘吁吁地問:“夫人,夫人……夫人已經(jīng)歇下了嗎?”
是杏雨冷淡的聲音:“有什么事,這么著急?”
那小廝很是急切:“是將軍,將軍的頭疾又犯了,眼下正難受得緊呢!求夫人快去看一眼罷……”
兩方爭執(zhí)不下,少頃后,杏雨便將門打開了一條小縫,試探地問道:“小姐……”
她話音未落,慕溶月便驟然打斷道。
“他若是身子不爽,就傳郎中去醫(yī)治……見我又有何用?”
杏雨頓時會意,又將那扇門給合攏了。
“夫人已經(jīng)歇下了,你快回去吧。”
小廝卻不肯輕易放棄,又是唉聲嘆氣地乞求著:“夫人你不是不知道,將軍的頭疾早已是頑癥了,其間請了多少神醫(yī)都無能為力,只能延緩,而無法根治。從前將軍每回犯起了頭疾,總是由夫人泡一盞暖手茶,將軍服下后,癥狀便會好上許多……”
“夫人,今日將軍又是犯起了頭風(fēng),且這一回更是來勢洶洶,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厲害許多,是徹夜的如坐針氈、翻覆難安,夫人……”
他話音未落,身后的門忽而被人猛地掀開——須臾間,慕溶月已然站在了他跟前,語氣帶著一絲破罐破摔的酸澀。
“你走吧,我不想管這事了,不要再來找我了。”
如此一來,才終于將人趕走了。
可慕溶月卻是徹底地失眠了。
夜深了,月色朦朧,慕溶月坐在長椅之上,對著窗欄發(fā)著呆。
“小姐怎的還沒睡著?”杏雨見她面帶愁容,便端來了一盞暖手爐,主動坐在了她身側(cè),試圖為她分憂,“……可是在想心事么?”
慕溶月沒有伸手接那暖手爐,也悶頭不語。
杏雨淡淡地嘆了口氣,許久,才緩緩道。
“奴婢方才去問過了……玉笙居的燈已經(jīng)熄了。”
“只是……將軍的情況如何,還不大清楚。”杏雨想了想,又補充道,“若是真的嚴(yán)重了,大抵是會去傳郎中的,小姐也不必太過擔(dān)憂了。”
“誰說我在擔(dān)心他?”慕溶月忽然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反駁,“他身邊的人那樣多,怎樣也輪不到我擔(dān)心。”
杏雨一時啞然失語,只好看向慕溶月。
兩人無聲地僵持了好一會,最終,是慕溶月率先敗下了陣來。
赧然地將頭埋進(jìn)了臂彎之中:“……杏雨,你去小廚房煮盞茶,端去玉笙居吧。”
真是沒出息極了。
她的心意被那般的糟蹋了,如今卻還巴巴地過去送什么暖手茶。
真是太傻了。
其實,杏雨早就知道小姐是個嘴硬心軟之人,不會真的眼看著夫君犯了嚴(yán)重的頭風(fēng),還不管不問,伺機報復(fù)。
畢竟,小姐總是刀子嘴,豆腐心。
杏雨正窩在灶臺旁煮著茶,突然一陣喧囂吹散了茶爐里冒出的熱氣。
“不好了,不好了……”
玉笙居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原本漆黑一片的庭院又亮起了零星燈火。杏雨匆匆地滅了灶臺的柴火,跑到玉笙居門口,拉著侍衛(wèi)一問,“里面這是怎么了?”
那侍衛(wèi)焦頭爛額地解釋道:“將軍頭疾惡發(fā),痛得叫苦不迭——我們這會正打算去傳郎中來呢!”
……
等慕溶月匆匆趕到玉笙居之時,謝羨風(fēng)正端坐在圓桌前,抬手為面前的杯盞斟滿了酒。動作不緊不慢,冷靜自持。
慕溶月見他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樣,頓時傻了眼,愣怔在了原地:“你……你不是說,犯了很厲害的頭風(fēng)嗎?”
謝羨風(fēng)停頓了片刻,將酒壺放下。
“我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
“——你騙我。”看他根本不像是個受頭痛折磨的病人,慕溶月總算反應(yīng)了過來,“你怎么能騙人……”
“我沒有騙你。”謝羨風(fēng)認(rèn)真地凝望著她,“我今日真的犯了頭疾。”
慕溶月不吭聲了,她望向桌上零散堆疊的酒盞,看上去謝羨風(fēng)已經(jīng)喝了不少。在這樣凄冷的夜里,他也在獨自喝著悶酒。
卻也不忘來愚弄她一番。
委屈與苦澀漫上心頭,慕溶月倏地紅了眼睛,不想叫謝羨風(fēng)看見,便背過了身去。
“你犯了頭風(fēng),還喝那么多酒,都怪我同情心泛濫,我真不該管你的。”
“茶我放在這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要走了。”
她剛要大步邁出門檻,身后忽而又響起了謝羨風(fēng)沉悶的聲音。
“昨日的生辰宴,我沒赴約……是因為我?guī)煾赋鍪铝恕!?br />
慕溶月的步伐一頓,緊攥的手指也隱隱顫抖了起來。
“圣上近日在徹查陳太傅謀逆一案,我?guī)煾副粻砍镀渲校y以自保。這幾日,我便是在為師父的事而四處奔波。”
“至于你送我的香囊……”謝羨風(fēng)頓了頓,輕聲說,“也是一場意外。”
“那日,我走得急,換衣服時,無意間將這香囊落下了。我問過了你身邊的下人……原來那香囊是你親自繡的。”
他說到一半,慕溶月忽而發(fā)狂了似的捂住雙耳,淚水好似斷了線的珠子落下。
“夠了……你不必向我解釋這些,我不想聽!”
縱使他丟了香囊,是無心之舉。
卻也恰好說明了,他并不在意。
若不然,縱使這香囊無意間丟了,也不該以這種形式回到她的身邊。
最后,還是她身邊的丫鬟撿到了這香囊,帶回給了她。連杏雨都比謝羨風(fēng)還要關(guān)心這香囊的下落——真是何等的諷刺啊。
而他……
就連向她的致歉,也是這般的居高在上,慢條斯理。
畢竟,他不是她,他也體會不到她的憂心如焚,她的心碎欲絕。
謝羨風(fēng)沒有說話。
空氣之中彌漫著一片死寂。
哭夠了,慕溶月終于恢復(fù)了冷靜,她淡淡地留下一句:“我倦了,將軍也早點歇息吧。”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可是,剛邁出了雙腳,她忽然感到身后吹起了一陣?yán)滹L(fēng),下一刻,她的手臂便被人拉入了懷中,動彈不得。
“留下來,”是謝羨風(fēng)站在了她的身后,“陪我說說話吧。”
慕溶月一顫。
這是謝羨風(fēng)第一次主動觸碰她。
隔著一層單薄的寢衣,慕溶月感受到了謝羨風(fēng)胸膛溫?zé)岬捏w溫,隨著肌膚的親近,而在心尖激起一道余浪,讓人逐漸酥麻,暈頭轉(zhuǎn)向。
她聽見謝羨風(fēng)的聲音從耳后傳來,溫?zé)岬耐孪娫谒畲嗳醯牟鳖i。
不知怎么,她漸漸失了力氣,再也推不開他了。
“你知道我的頭疾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么?”
十余年前,新帝登基,百廢待興。
生逢亂世,自謝羨風(fēng)有記憶起,他便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
十歲那年,他隨雙親北上逃荒,遇上了蠻夷的匪徒。他的娘親被侵污賣去了青樓,只換來了一小袋米糧。而他的父親則被亂刀捅死,人人分而食之。
為了活下去,謝羨風(fēng)掙扎著咬破了麻繩,他光著腳在滿是荊棘的叢林里拔足狂奔,一直到血肉模糊,渾身都是腥味。
他不敢停,也不敢回頭。
后來,他忘了自己沒命地跑了多久,只記得他用盡全力,從荒僻山林到喧鬧街坊,從渺無人煙到車馬駢闐。
他不知不覺來到了鬧市中心,見到了一處碧瓦朱甍的富貴家宅。
這樣漂亮的宅院,他連見都沒有見過。
于是,他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倒在了那房子的門前。
那時,他腦子里只盤旋著一個念頭——若是死在這樣的屋檐下,至少不用擔(dān)心,尸體好幾日都無人發(fā)現(xiàn)了吧。
于是,他漸漸地合上了雙眼。
在意識模糊的邊緣,他忽地聽見兩道雜亂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最后在他的頭頂響起。
“這是哪家的小子?怎么躺在這里?”
“爹爹,我看他好生可憐,要不咱們把他帶回去,看看能不能救活吧……”
“也好。來人,快去請郎中來……”
三言兩語之間,便將他的命運之輪徹底扭轉(zhuǎn)。
是慕老將軍父女救下了他。
他活了下來。代價卻是,因年幼受寒癥而染上的頭風(fēng)將要伴隨他的終生。尤其當(dāng)他抑郁難安之時,欲裂的頭風(fēng)便會猶如鬼魅纏上他。
“初入軍中,我也曾因身份低微而備受排擠。那時,我只能茍活在人群的邊緣,為了活下去,與野狗爭奪旁人剩下的殘羹冷肴。”
“這些年,我見過饑荒,也見過戰(zhàn)亂中逃難的流民……這世上有太多的陰暗與不堪,人心是最險惡的東西。”謝羨風(fēng)說到這里,嗓音也帶上了幾分澀啞,“那年我不過十歲,師父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便猶如瀕死之人抓住了一塊浮木,竭盡全力地往岸上爬去……一步一步,終于到了如今的位置。”
“我不能回頭,也早已不能停下腳步了。”
“其實,就如同你一樣,我也并不喜歡馬球,”話音落下,謝羨風(fēng)抬眼看向了慕溶月,薄唇微抿,“那只不過是權(quán)貴們附庸風(fēng)雅的把戲,沒有任何意義。”
兩人視線交匯的那一霎那,慕溶月驀地心頭一動。
謝羨風(fēng)的眼神猶如被風(fēng)雨磨礪后的浪石,讓她感到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我不知道你的這些過去……”
“因為我從未對外人提起過。”
話音落下,謝羨風(fēng)忽而不自然地偏過了頭。
時至今日,他將自己的內(nèi)心塵封了太久。他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為何要對她說起這些。
或許,他也有三分的酒意了。
慕溶月攥緊雙拳,又緩緩松開。待到再度開口時,聲音也徹底沙啞了。
“我做了那么多,只不過想融入你的世界,離你更近一些……我不想讓你覺得那么孤獨。”她的聲音隱忍顫抖著,“可是,真的好難……”
見她這般模樣,謝羨風(fēng)緘默了幾許,最終只緩緩道。
“你無須融入我的世界,你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不會去為誰而改變,也從未想過去改變誰。
他早就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可是,慕溶月卻是第一個,說想要進(jìn)到他的世界來的人。
她為此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付出了那樣多的努力……也同樣讓他感到很意外。
若說,他見過太多的陰暗與不堪。
那么,她便是他眼中不可多得的、獨特的那一抹純白。
第一次有人為了他,肯不顧一切地放下身段與尊嚴(yán),去了解他、迎合他、融入他……只為能離他更近一些。
她一定很愛他,才會為了他而這般默默付出隱忍。
想到此,謝羨風(fēng)忽而上前,俯身,輕柔地吻上了她顫抖的肩頸。
“今晚別走了,留下吧。”
在他懷中,她卻發(fā)顫得更厲害了。
謝羨風(fēng)纏摟住她的腰肢,將她抱上了圓桌,更深地纏吻,順勢將口中烈酒渡入了她唇中,灑下一地旖旎春光。
“改日讓我看看你的騎射學(xué)得如何……”
吐息氤氳之間,慕溶月嘗到了他身上那濃烈熾熱的酒味,侵入意味十足。
她羞赧地低下眼,伸手,試圖將他的肩推開,卻也只能讓身上之人順勢壓得更深:“……我練得不好,跟你們比不了。”
“誰拿你同別人作比較了?”
動作放緩了幾分,是耳鬢廝磨的溫存。
他在她耳畔低吟,“我只是想說,下次若你還有其他想學(xué)的,可以直接同我開口。”
慕溶月一時尚沒反應(yīng)過來,“……嗯?”
他的吻便又覆了上來,全然堵住了她的唇,與她破碎的呼吸。
她感覺自己猶如變?yōu)榱松詈V须S風(fēng)飄搖的那一縷水草,浮浮沉沉,難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