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進門的是張冉。
他先是鄭重地行了個拱手禮,隨即便開門見山道:
“謝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內子有幾句話想帶給大人!
謝羨風掃了他一眼,便順從地點了點頭,揮手叫走了房內其他的奴仆。而張冉也退居屏風之后,向自己的夫人蘇凝蘭眼神示意。
蘇凝蘭清了清嗓子,步履沉重地走到了謝羨風面前。
盡管在此之前,她聽慕溶月成日里說過無數遍的謝將軍,如今親眼一見,蘇凝蘭仍是被眼前男人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給震懾了幾分。謝羨風神色沉郁,壓迫感十足。但一想到慕溶月今早的狀態,蘇凝蘭還是定了心神,覺得自己有必要來這一趟。
可還沒等她開口,謝羨風忽然先一步打破了僵持。
“蘇夫人驟然登門,想必是為了家妻的事了!
“沒錯!碧K凝蘭順勢反口回道,“既然謝將軍還知道月兒是你的夫人,想必也沒忘了自己為人夫的身份!
她語氣里藏著幾分蓄勢待發的火藥味。謝羨風微皺眉心,等著她繼續往下說道。
“按理來說,這原本是你們夫妻倆的事——旁人插不上嘴,也不該過多干涉。”
“只是,月兒畢竟是我的朋友。見她這樣傷神,我實在沒辦法坐視不理。謝將軍,你這次是真的過分了!
“你可知,”說著,蘇凝蘭不禁攥緊了手指,神色凝重,“昨日她獨自一人在青林山上苦等了你一整日,只因她惦記著你喜歡青林山的雪景……”
謝羨風默了幾許,眼神之中多了幾分晦暗的情緒。
“我不過是隨口一提……她又何苦記這么久。”
他說這話并無別意,可傳在了蘇凝蘭耳朵里,卻好似帶上了幾分譏嘲之感。
“你這句話說出來,讓她的真心都仿佛成了個笑話!碧K凝蘭冷笑一聲,“是,你可以覺得她去山上等你是自討苦吃,也可以覺得她被野豬群圍攻是自取其咎……早知你會這么想,當初月兒不惜一切要去苦練騎射時,我便說什么也會將她攔下!
“……什么野豬?”這一回,困惑的人變成了謝羨風,“她何時去學了騎射?”
“謝將軍作為她的夫君,卻對她的遭遇一無所知。”蘇凝蘭哀嘆了起來,話中處處暗藏著譏刺,“真不知是月兒口風嚴密,對大人瞞得滴水不漏;還是將軍你本就對她漠不在意,根本就沒想過妻子也需要關心!
謝羨風被懟得啞口無言。
“將軍可知道,月兒她不精馬術,是因為幼時曾不慎從馬背上摔落過,自此留下了陰影?”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蘇凝蘭真替慕溶月感到惋惜,“可她卻還是硬著頭皮赴了你的約,上馬場,打馬球……”
“后來,她在你的朋友們面前失態,自覺讓你丟了顏面,暗下決心,要改頭換面。
她性子那么執拗、不服輸,只為了你的一句‘下次這樣的場合,我不會再勉強你來了’,便是埋頭苦練了一個多月的馬術,只為證明給你看——她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無能,她也可以比肩站到你的身邊去。
她是經受了何等的痛苦才下了這等子決心;她夜以繼日地苦練,身上落下了數不勝數的傷痛……這些,你作為丈夫,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關心?”
慕溶月背地里為他做了那么多,在他眼里,卻是不值得的,是不被理解的。
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蘇凝蘭將心中憋藏許久的話一口氣吐露了出來,總算是舒暢了許多。
她劈頭蓋臉的話音剛落,只見謝羨風眉頭蹙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顯然,對于這些事,他從前并不知情。
話說到這里就夠了。
蘇凝蘭深吸一口氣,“謝將軍,我的話點到為止,便不再贅述了!
“今日我來過的事,還請你對月兒保密。她不會希望我來找過你的。”
“就不打擾將軍了,恕我失陪。”
語畢,張冉也從屏風后走了出來,接過蘇凝蘭的手,摟著她的肩頭一并離開了。
直到下了永春樓,將樓上的身影甩在了身后,張冉才終于憋不住問她:“夫人,你又何苦攪進這渾水,還把自己氣成這樣?萬一那謝羨風不領情,豈不是叫你里外不是人?”
蘇凝蘭嘆了一口氣。
“我了解月兒的性子。很多話,她有口難開,心里卻是很希望別人能懂她。于是,只好由我來做這個僚機。”
張冉似懂非懂地頷首。
“人總是要全力試過,才會甘心認下結果。如此一來,無論結局如何,也算是不留遺憾了!碧K凝蘭若有所思道,“我能幫她的就到這里了,剩下如何,就要看他們二人有沒有緣分了!
“好吧,夫人說什么都是對的!睆埲接中χ鴶堖^蘇凝蘭的肩頭,“夫人,莫要為旁人而白白生氣了,我請你去吃你最愛的那酥果吧!
……
張氏夫婦離場后,廂房之內便只剩下了謝羨風一人。
屏風內安靜得可怕。
徒留不知情況的店掌柜卻是在門外干瞪眼,“自那張學士夫人來過后,謝大人就一直閉門不出,也不知是怎么了……”
店小二更是端著幾盤小菜詢問:“將軍大人點的那些熱菜都備好了,可還上嗎?”
掌柜的也拿不準主意,便轉頭去問守在門口的侍從劉彰,“大人,官爺的菜已經都備好了,你看什么時候上菜好些?”
劉彰不語,只是默默地在他手心放下了一塊金錠。
掌柜的拿了錢兩,頓時心領神會,又揮手叫人將菜端回了后廚。
“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官爺您請便,您請便……”
這時,又進來了一個侍衛。劉彰猛地拍著他的肩,“進去吧。一會將軍問你話,你如實說。”
侍衛一個哆嗦,深感大禍臨頭,顫巍巍地進了廂房,跪地行禮。
“屬下見過將軍……”
只是許久都沒等來謝羨風的反應。侍衛跪得腿都酸了,忍不住偷摸抬眼張望,才看見謝羨風正自顧自地擦拭著手中佩劍,神色陰晴不定。
見狀,侍衛更是不寒而栗。
就這樣任由他跪了足有一個時辰之久,直到那侍衛雙腿發軟,謝羨風才開口問道。
“昨日夫人在山上受到野獸夜襲一事,為何不及時通傳?”
他尾音里藏著一絲慍怒,侍衛嚇得連忙磕頭請罪。
“將軍息怒!昨日屬下確是遞了消息的,只是……那傳信的人說,當時將軍忙著與莫女將談公事,他們便將字條遞傳給了李副將大人……”
李衡。
謝羨風皺起眉頭,似是想到了什么。
許久,他微瞇鳳眸,又是冷冷地問:“還有什么沒向我稟報的,一并說完!
那侍衛便事無巨細地將昨日的場景描繪了一遍。
“昨日的生辰宴……夫人從一早就開始籌備了。馬匹、餐食、還準備了幾只豬獾用圍欄就地圈起,不知是用來做什么的……林林總總的,備了滿滿一轎子,一直守在青林山,等到了天黑。期間,夫人還騎了會兒馬,又彈了會兒琴,當是打發時間。”
謝羨風眉宇之間充滿了不解。
豬獾?
她帶一只豬獾上山做什么?
……無論是什么目的,大抵是和他的生辰禮有關。
謝羨風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他們分別那日,慕溶月臉紅耳赤地在他頰上落下輕輕一吻。
“夫君,我會備好賀禮,在青林山上等你。”
她什么也沒說,眸底盡是期待與憧憬。
他一句失約,卻叫她平白遭受了好多的坎坷。
那侍衛又繼續往下說道:“后來,天色漸沉,那豬獾突然發狂地沖破了圍欄,叫聲還吸引了山上其他的野豬。獸群將夫人的車轎團團圍住,就在緊急關頭,夫人拔出長箭射殺了那豬獾……”
“夫人將為首的豬獾擊退之后,我們小隊也及時趕到,出面趕走了其他的野獸,最后又暗中護送夫人平安回了府……”
謝羨風的眉頭逐漸舒展開,眼神也多了一層意味不明的情緒。
“是她射殺了豬獾?”
見他面帶遲疑,那侍衛便更加賣力地描繪起了當時的場景。
“那時,旁邊的武婢都亂作一團,唯有夫人臨危不懼,她沒有躲進車里,而是就地拉起長弓,氣勢凜然——快準狠地將那野獸射殺于亂箭之中!她拉弓的手極穩,一點也不像是書香門第出身的文官之女,那股狠厲之色,真是讓屬下們也嘆為觀止!”
沒想到,一個月前,連馬也騎不穩的嬌養千金,會成長得那樣快,那樣的讓人……驚訝。
聽完這些,謝羨風的臉色已然變了許多。
“下去吧!
謝羨風隨之起身,劉彰見狀,也連忙跟了上去。
“將軍,要走了么?”
謝羨風頷首,宴席的女主人不在場,他一個人待著也沒什么意思。
便吩咐道:“備轎,回府。”
***
坐在回家的車轎內,謝羨風眸中卻是陰云不散。
他原本以為,慕溶月不善馬術,在眾人面前落了笑柄,自此便會愈發謹小慎微、草木皆兵。而他要做的,便是將她帶離那個不適合的環境,往后不再向她提起此事。
可如今想來,或許是他想錯了她的心思。
他并不了解她,因而也低估了她的恒心與毅力。
她并不是那畏難之人,她也不會被一時的低谷打擊得一蹶不振,她有自己的心氣,也有自己迎難而上的傲骨。
不知怎么,謝羨風的心頭有了一絲的觸動。
他第一次對她生出了幾分別樣的感覺。
他似乎的確輕看她了,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
她雖是他的枕邊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可她的身上,似乎還有許多未知的領域,有待探索。
而他卻魯莽而草率,僅憑初印象便潦草地斷定她是那世俗眼中賢良淑德、愚笨怯懦、嬌貴忸怩的庸庸之輩。
謝羨風面上動容,眸光微動,暗芒漸炙。
此時此刻,他只想快一些回到家去。
回到她的身邊。
……
搖晃的車轎內,劉彰正坐在謝羨風的身旁,他心中也藏了一件事,隱約覺得是該說出來了。
從廬南回來的當日,他特意繞去了將軍府,卻發現,那日謝羨風臨走前無意中摔落、被他收在桌上的那枚香囊不見了。
不知是被奴仆當成廢料扔掉了,還是被其他有心之人收了起來。
無論如何,多年來待在軍營里養成的機敏的觀察力,讓他幾乎本能地察覺到,此事極有必要向謝羨風稟報一番。
于是,劉彰便終于開了口。
“將軍,屬下還有一事想匯報!
……
聽完了他的話,謝羨風的眉頭漸漸緊皺成了起伏的山川。
“……你怎么現在才說?”
聽出了謝羨風話里的怒意,劉彰立馬跪下請罪,“此事是卑職之過,卑職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
謝羨風揉著眉心,心中五味陳雜。
總算是找到癥結了。
為何慕溶月會朝他發好大的一通火。
謝羨風的頭風隱隱發作,心緒紛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多嘴問了一句:“她回京的那段時日……是同誰學的騎射?”
“將軍去廬南的這些時日,卑職打聽到,常寧長公主親自出面找了宋國公幾次!眲⒄媒忉尩溃爱敃r屬下不知是所為何事,F在想來,十之八九便為的夫人學習騎射一事了。”
謝羨風眉頭一擰,“宋景淵?”
“京城善馬之人數不勝數,為何獨獨是他?”
這個久違的名字,再度浮上心頭。
他還沒忘,宋景淵——便是那個曾與慕溶月有過舊時婚約的男人。
劉彰的聲音越來越低:“據說是常寧長公主的意思……”
謝羨風再度緘默了起來。
察覺到車內的低氣壓越來越有壓迫之勢,就在劉彰將要承受不住之時,謝羨風忽而開口下令道。
“折回永春樓,去拿兩壇酒來。”
劉彰起初有些困惑,這么晚了,將軍怎么還有興致喝起酒?
很快,他就明白了謝羨風的真正用意。
謝羨風自幼在軍中摸爬滾打,早就磨煉出了無人能敵的酒量。
家中不勝酒力的人,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