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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選你 你須在我和他之間選一個。

    突如其來的掠奪讓霍嬌失神, 她被迫仰起臉,接受謝衡之野蠻闖入的舌尖。

    他也吃了米糕,但又不全是甜味, 一種清冽的冷意,夾雜著院中竹葉的清香鋪天蓋地壓住她。

    叫她無力掙扎,渾身失力。

    她也同謝衡之親吻過, 那一次是挑逗, 這次好像帶著懲罰。

    謝衡之舌尖幾乎貪戀的舔舐著口中每一寸敏感處, 肩頭的磚紅色披帛滑下, 纏落在他腳下的烏皮靴上。霍嬌透不上氣,搭在他肩上的手無力地揪住褚石色衣料。

    她嗚咽了好幾聲, 謝衡之又深入掠奪片刻, 才慢慢放開她。

    唇分時四目相對, 霍嬌覺得他有些陌生。謝衡之發紅的眼眶里,寫滿了癲狂和占有欲。

    在很短的時間里, 霍嬌聯想到院子里的折扇和蘭珩, 沆瀣一氣的蘭小妹。

    蘭珩什么都有,自己也與他表面和氣, 謝衡之本就心眼沒有針尖大,這不得氣死。

    她心軟起來, 等緩過氣,又去主動攬著他的腰:“謝衡之,那天李婆婆在, 我沒解釋清楚。我和蘭珩是因為榮二娘認識的,交情很淺,只能算表面生意伙伴,他來看我, 就站在門外打個招呼,就走了。”

    謝衡之安靜聽著,單手托住她,讓她坐在漢白玉棋桌上。

    “是嗎,”他們四目相對,他用指腹摩挲她發紅的下唇:“你知道我們的關系。”

    灰眸低垂著,凝視她。

    霍嬌聲音很小:“他是你哥哥。”

    “嗯,那他方才說的‘又見面了’,是什么意思?”

    “早上我看見他,怕他過來為難你,拖了他一會兒。”霍嬌的聲音帶著一點討好:“就寒暄幾句。”

    冰冷的眼睛里有了一點柔和。

    她心想,他還是很好哄的。

    可他接下來的話,又讓霍嬌不寒而栗。

    “霍嬌,我和他會有針鋒相對的一天,”謝衡之語氣平淡,像在說尋常事:“現在沒有動他,是礙于母親和小妹。”

    他眼神強勢:“你須在我和他之間,做一個選擇。”

    “那自然是選你,”霍嬌毫不猶豫:“你為什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選擇嗎?”

    “什么?”

    “你不能和他單獨見面,說話,不能共處一室,”謝衡之陰沉地嗓音響在她耳側:“不能像對我一樣,同他溫言軟語地說話,這樣你還愿意選我嗎?”

    她當然可以不同蘭珩做這些事,但話不能說死。就算她可以不用蘭家的上等墨,也不敢同蘭珩撕破臉。以他在商會的分量,讓她的印坊供不上墨易如反掌。

    霍嬌沉默下來,打算好好同謝衡之,就這件事講講道理。

    見她猶豫,謝衡之收緊一點手腕的力道:“霍嬌,你同我去官府入冊,不會有人刁難我岳丈的營生。”

    按律令,三品以上官員妻妾的鋪面有嚴格限制。

    霍嬌從長遠考慮,當初買下鋪子,用的都是霍老板的名字。

    他見不得她優柔寡斷,喉結滾動,手指穿過她散亂的發髻,托著她后腦,撬開唇齒,一點一點,緩慢帶著惡意的折磨,加深了這個侵略性的吻,很快,她只能在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中間喘息。

    霍嬌半睜著眼,她看著謝衡之垂下的眼睫,如玉的面容,還有那雙眼尾發紅的眸子,又熾熱又可憐。

    意亂情迷下,只剩下淺薄的理智。

    “你可想好,選我嗎,霍嬌。”謝衡之又問。

    她抓著他的衣襟,只能委屈著輕輕點頭:“我,我選你……”

    ——

    晚些時候,有人來敲門道:“謝大人,永寧傳口信來,說岳丈大人正在安排家中事務,打算擇日入京了。”

    他將一籃子水靈靈的新鮮菜色放在門內,行了個禮便退下。

    霍嬌正托著熟透的臉,坐在梳妝臺前回神,沒聽清:“他剛才說什么,什么岳丈大人。”

    將菜籃子提進伙房,謝衡之拎出清理干凈的小母雞,打算燉個雞湯。

    “所以說人不能念,剛念了岳丈,他就要來了。”

    霍嬌跑出來,發現謝衡之已經將母雞大卸八塊,放進砂鍋,又翻出一只矮黃,打算洗干凈用鐵鍋加豬油炒一炒。

    “阿耶真的來了?”霍嬌有點抗拒:“為什么啊?”

    “爹爹擔心你,”謝衡之把軟爛的菜葉丟掉:“來了,看見你過得好,就能安心回家了。”

    霍嬌久久端詳他:“你是不是圖謀不軌,不會是你安排人去接的吧。”

    謝衡之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唇角。

    菜炒了兩葷一素,雞湯還在鍋里,這些日子李婆婆被支走了,謝衡之倒是兢兢業業每日準備三餐,灑掃屋舍。

    他上早朝時起得比雞都早,霍嬌醒來發現鍋里還溫著粥。

    味道雖說一般,但感覺得到,是在日益進步的。

    霍嬌只要負責喂狗就行。

    日子過得倒是舒坦。不過眼看著阿耶要來,霍嬌心虛地預感,阿耶會認為自己在欺負謝衡之。

    于是給家中添置人口的事,提上了日程。

    找了書坊一位汴梁本地的刻工師傅陪同,霍嬌在牙行逛了兩日,也沒能相中合適的人。

    眼頭活絡的伶俐小廝不好找,做飯好吃的廚娘更是難尋。

    霍嬌決定放寬要求,首先得有一位做飯好吃的廚子,男女老少不限。

    這下很快就有了眉目,牙行娘子推薦一位十七八歲的小郎君。

    畢竟是跟隨主母在后院行走,廚娘更為便利,所以即便做菜沒得說,傭金也不高,但短時也沒找到東家。

    霍嬌問:“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郎君羞答答像個大閨女:“回娘子,我,我叫小孫,鄭,鄭縣來的。”

    霍嬌看著牙行娘子:“怎么是個結巴。”

    娘子道:“做飯么,又不用嘴做。”

    說得有道理,霍嬌挺滿意的:“試工一天,傭金就按方才說的算。”

    打開了思路事情就容易多了,又過了幾日,牙行娘子又舉薦了一位能干力氣活的女使。

    女使比小孫年幼,看起來十分結實憨厚,家里是汴梁本地的破產商戶,為了補貼家用出來干活。霍嬌一看就喜歡,約好讓她和小孫一起來家中試工。

    晌午時候謝衡之回來,難能可貴地吃上了熱飯熱菜,他以為是端菜來的女使做得飯,敷衍夸了句:“也就做得比我好一點點。”

    小孫從伙房探出頭,很感激地道:“謝,謝大人,夸夸……”

    霍嬌道:“好了好了,不謝。”

    謝衡之瞟了一眼嫩生生的少年,不大高興:“怎么是個小結巴。”

    霍嬌學著牙行娘子:“做飯好吃就行。”

    謝衡之一想,也行,話都講不好,起碼不能把霍嬌勾引了去。

    吃完飯,女使利落地收拾盤子,霍嬌又問她名字。

    “我家中孩子多,沒有特意起名字,”女使道:“謝大人和霍娘子隨便怎么叫都好。”

    霍嬌纖纖玉指點著謝衡之:“請探花郎賜名。”

    一彎腰把她抱起來,謝衡之不假思索:“叫平安吧,我看好多人家都有個叫平安的小廝。”

    霍嬌一蹬腿,跳下來,臉都漲紅了:“你做什么,這么多人呢。”

    謝衡之這幾日抱順手了,悻悻松手,無措地立在一旁。

    外面有人扣門,平安趕緊去開,門沒打開,就傳來霍老板的笑聲:“閨女,你這地方還挺氣派?”

    霍嬌趕緊站起來:“阿耶?”

    第24章 阿耶 謝我。

    謝衡之迎上去:“阿耶, 舟車勞頓,您辛苦了。小孫,再炒兩個菜, 平安,去沏一壺茶。把柜子里的點心拿出來。”

    說罷,他恭恭敬敬走到門口, 彎著腰拉岳丈在小院子里坐下。

    霍老板應著聲走進來, 左右環顧。

    這院子不算大, 但貴在鬧中取靜, 院內布景雅致,下人看著也都伶俐老實, 應當不會委屈霍嬌。

    他心中滿意七分, 嘴上就滿意十分:“衡之啊, 我聽……接我來的小郎君說,這宅子可是官家賜的啊。”

    謝衡之神色謙恭:“是, 官家抬愛。”

    霍老板一聽, 有點心花怒放的意思了,他拍拍謝衡之肩膀:“現在什么官職?”

    謝衡之道:“孩兒跟著楊平章在樞密院, 承旨司的活兒,現在是我做。”

    霍老板瞪大了眼, 豎起大拇指:“衡之啊,你這么快就出入二府了。真是,阿耶沒看錯你!”

    兩人寒暄之際, 霍嬌完全被冷落在一邊。

    她看得愣住,謝衡之平時可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還有這么虛偽的一面呢,阿諛奉陳, 拍馬溜須都干的這樣利索。

    她也上前拉住霍老板:“阿耶,路上累不累啊?”

    霍老板輕嗤:“你也知道我累啊。要不是衡之派人連夜去寬我的心,我還以為你攤上什么大事了呢!”

    “派人去永寧?”

    謝衡之低著頭沒有邀功。

    霍老板便替他說:“你前腳花了錢,衡之后腳便讓人往永寧趕來,給我解釋事情原委!”

    偷偷看了一眼謝衡之,霍嬌才發現他不似尋常時,一到家就換上寬敞的中衣。

    而是特意穿著前幾日新裁的深黛色勁裝,束袖收腰,皮革扣帶,長身玉立,顯得人很精神。反觀自己,衣著邋遢隨意,頭發也梳得隨意。

    這人是早知道岳丈要來,特意打扮吧?太虛偽了。

    鄙視瞪了謝衡之一眼,對方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幾人坐下來吃飯,霍老板也帶了一個小廝來,他看著院子道:“可住得下呀?”

    霍嬌頓住,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自從來了這里,除去那日她高熱謝衡之照料,她都單獨住在主房。謝衡之則老老實實地宿在東廂,每日相敬如賓,像兩個和和氣氣的鄰居。

    如今阿耶來了,知道他們分房睡,不曉得會怎么想?

    謝衡之假裝未見霍嬌忐忑,自然地介紹起宅子的格局:“住得下,前院三間房,后院還有兩間。”

    霍老板不拘小節地端著碗站起來,指著東廂和西廂道:“那我住哪間?”

    謝衡之擱下筷子,陪他起身:“這兩間都空著,東廂向陽,住著可能舒坦些。”

    霍嬌趁兩人說話,幾口把碗里的飯吃完:“你們慢慢吃,我先帶平安打掃一下。”

    她要在阿耶吃完飯之前,去把謝衡之的東西都收拾到主房去。

    兩人先是假模假式地在院中掃著落葉,等霍老板坐回去夾菜,霍嬌迅速打開東廂的房門。

    素色雕花木門吱呀呀打開,里面收拾的干干凈凈,不僅沒有謝衡之半件物品,連被褥都換了新的。

    霍嬌愣在在原地,謝衡之側目一笑,嘴唇張合,口型是在說:“放心吧。”

    晚上歇下來,霍嬌早早洗漱完畢,坐在榻上翻看鋪子里新印的話本。

    油燈恍恍惚惚,她覺得費眼睛,又將話本扣到一邊去。

    門外面傳來腳步聲,應當是謝衡之忙完回來了。

    霍嬌有些口干舌燥。

    她望了望旁邊竹床上放好的薄毯和小枕頭,又將榻上的紗帳放下,在密閉的環境里感覺到一絲安穩,并希望謝衡之能夠好自為之,自主自覺地睡在合適的地方。

    門被推開,謝衡之沒吭聲,他看著躺在最里面,如臨大敵的霍嬌,忍著笑,提著熱水去凈房洗澡。

    然而,待他沖洗干凈出來,隔著天青色的帳幔,謝衡之發現霍嬌手指緊緊捏著被面,居然微張著檀口,已經睡著了。

    謝衡之可不打算這么放過她,他擦著半濕的頭發,垂著眼,膝蓋抵進帳幔,彎下腰,故意用冰冷的手指,去碰霍嬌溫軟的臉頰。

    霍嬌一個激靈,睜開眼,就看到謝衡之散著頭發,單薄的衣衫半敞,薄薄的雙眼皮下一對輕佻的眸子,活脫脫是個半夜敲開姑娘閨門的風流浪子。

    前幾日的場景歷歷在目,半推半就與他耳鬢廝磨,直到兩個人都喘不上氣,謝衡之力氣特別大,壓的她動彈不得,真是甜蜜而折磨。

    霍嬌揪住手中的被面,手心出了汗,結結巴巴地:“竹,竹床……”

    謝衡之居高臨下的看了她一會兒,當真松開那只把玩她發尾的手。

    還沒等霍嬌松口氣,謝衡之將竹床上的杯子和枕頭撈回來,丟在霍嬌身邊。

    “阿耶可不好糊弄,我勸你不要生事。”

    霍嬌剛抬起的頭,看了一眼幾步之遙的東廂房,慢慢縮回被子里。

    身邊陷下去一塊,謝衡之掀開被子,泰然自若地躺下來。

    抬手吹熄燭火,謝衡之沒有什么多余的異動,霍嬌一時半會沒睡著,開口道:“謝謝你。”

    她覺得他應該懂的,謝他比自己細心照顧老人的心情,也謝他提前做好準備,省去她被阿耶責備。

    謝衡之閉著眼沒說話,好久之后才道:“這么大恩情,就用嘴謝的嗎?”

    又是那副欠揍的口氣,霍嬌反唇相譏:“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回想阿耶看他那副欣賞的眼神,還有點嫉妒:“穿得跟個花孔雀似的,虛偽。”

    靜了須臾,謝衡之道:“用嘴謝也行。”

    霍嬌還在想他是什么意思,就感覺身邊的人影天旋地轉,伴著衣料摩挲聲,謝衡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他曉得霍嬌這笨蛋聽不懂,又重復了一遍:“你說的用嘴。”

    他沉下身子輕啄,熱忱的吻沿著額頭,一點點滑落到鼻尖上,最后撬開朱唇,慢條斯理地含住她的香舌吮吸。

    他仿佛天生周身寒涼,唇也是冷的,霍嬌很快喘不上氣,可憐兮兮的淚水打濕了臉頰。謝衡之松開一些,目光落在她因緊張攥紅的指尖。

    他捧起那只手,先是放在唇邊輕吻,繼而含住指節,輕輕舔舐。

    霍嬌頓時渾身酥麻,不自在的動了動,恨道:“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嗯。”可謝衡之神色自若,甚至稱得上冷淡。他捏住她蔥尖似的手指,低下頭饒有興味的把玩,又將舌尖摩挲過指尖的敏感處。

    霍嬌口中忍不住逸出聲:“別……”

    手被十指交握壓在身側,她不明白他為何熱衷于這樣唇齒廝磨的游戲。

    迷迷糊糊時,她聽見謝衡之在她耳邊道:“霍嬌,我們去官府入冊,好不好?”

    霍嬌不記得自己是否應聲,應當是答應了吧。

    ——

    第二天霍老板去鋪子里轉悠,對榮二的事情十分惋惜:“女人家一個人,把鋪子經營成這樣實屬不易,霍嬌,你們是同行,阿耶理解你當初盤下鋪子的這份心情。”

    沒有被阿耶責怪,霍嬌總算安下心:“那阿耶就多留些時日,家里不是還有劉叔嗎?”

    霍老板點頭應允,又道:“嬌嬌,你老實說,衡之待你究竟如何?”

    霍嬌沒想到他還有疑問:“挺好的啊。”

    霍老板擔憂道:“衡之啊,是平步青云了,可是朝廷大員是那么好當的嗎,高們主母我們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哪一個不也是冷暖自知啊。”

    霍嬌沒想到昨日,阿耶也有哄著謝衡之的成分。

    她反過來寬慰霍老板:“爹爹,他很好,我剛來汴梁的確有些不適應,但是他處處為我著想。而且我能感覺到,他很喜歡我。至于高門主母,我們家里統共加上您,只有三個人,沒有婆媳妯娌,實在沒什么可煩擾的啊。”

    霍老板聽閨女這樣說,仿佛吃了定心丸,往后幾日,又去關心霍嬌盤下的鋪面,里外轉了幾圈,他指了些問題,還給幾個機靈的長工畫大餅,同他們說要挑一個人做掌柜。

    幾十年老江湖,霍老板迅速和左鄰右鋪混了臉熟,樂呵呵地到處夸贊謝衡之:“我閨女,享福!我閨女和女婿,恩愛非常!”

    第25章 名字 婚書。

    寅時剛到, 窗外伸手不見五指。謝衡之躡手躡腳下床,摸黑找到了昨晚就疊放好的朝服,一層層穿上, 在院中簡單洗漱,便匆匆出了門。

    待漏院內,一群黃門衛和女官門備好茶水, 朝臣還未到, 他們便小聲說話。

    “官家真是心善, 還惦記著那位被廢的太子, 給商王許多優厚。”

    “萬福恩澤,保佑小太子健康長大。”

    有位小宮女大約是剛來不久, 不解道:“可王皇后是不是很討厭廢太子, 楊寒燈大人又是站在哪一邊呀?”

    年歲稍大的黃門衛壓低了聲音, 責怪道:“以后這種話在宮里少說。”

    “如今小太子的生母是王皇后的陪嫁婢女,祝尚書、開封府尹和西北邊將任經略都是皇后母族親眷, 身份貴不可言, 宮妃皆以她馬首是瞻。她自然看廢太子與商王不順眼。至于楊大人,他向來只忠于官家一人。官家罰他或是獎他, 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待漏院外擠著不少早點鋪子,不少官員們三五成群的挑挑揀揀。謝衡之沒什么胃口, 直接走進院中,尋了把靠墻的玫瑰椅,坐下閉目養神。

    這幾晚同霍嬌挨著睡, 她睡姿很不老實,幾次將腿伸出來翹在他肚子上。

    他心猿意馬,幾乎整晚沒有睡熟。

    想到她的丑態,謝衡之雙手抄在朱紅色官袍中, 忍不住一笑。

    后背被人猛拍了一下,謝衡之拉著臉抬頭看,是一身綠衣的劉雪淮。

    “做什么美夢呢,咧到耳朵根了?”劉雪淮邊說邊吃炊餅,還給他也掰了塊:“墊點兒吧,今天事情多,下朝得要晌午了。”

    謝衡之面無表情地接過來,咬了一口,又閉上眼。

    劉雪淮早就習慣了他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站在一旁同幾個相熟的武將聊起天兒來。

    不多時彭從也精神抖擻地進來,加入其中,高談闊論起西北邊防。

    彭從道:“我聽說,西捶給任大人送信想求和談呢,言辭懇切,娘嘞,信里還說要把公主嫁給楊大人。”

    劉雪淮苦著臉:“我們楊大人一把年紀了,放過他吧。”

    他看了不遠處一身紅袍,冷清如佛子的謝衡之,努努嘴戲謔:“讓蘭慕瓴去和親,他年輕貌美,西捶公主一定喜歡。”

    謝衡之慢慢睜開眼:“慎言。”

    彭從抱著手臂笑道:“人家家里有個月白衣裙的寶貝娘子,失而復得,眼睛珠子似的寵著呢。我看,不如你去和親吧,你家母夜叉,剛好能和西捶公主打個有來有回。”

    更聲響起,宮中女官們提著風燈開門,待漏院里聲音漸歇,謝衡之抖了抖衣袍站起來。

    幾步開外,一群紫衣翅冠的朝臣也從前間出來,其一滿頭白發,面目滄桑,正是楊寒燈。

    謝衡之與劉雪淮等人行了禮:“平章大人。”

    楊寒燈略一點頭:“昨晚延慶路轉運司指揮返京述職,慕瓴,你稍后先幫他理一理季末城墻修筑的事。”

    他又拍了拍劉雪淮:“官家要我舉薦一個信得過的武將,去延州,先與你通個氣。”

    兩人都應下,楊寒燈便先行入殿。

    謝衡之揶揄:“不會是去和親吧。”

    劉雪淮傻眼了:“不能吧。”

    謝衡之但笑不語。哪來的什么和親,西捶詐和罷了,但他睚眥必報,非要嚇唬回去不可。

    早朝事閉,謝衡之便去樞密院與轉運司指揮于大人會面,整理他帶來的卷宗。兩人帶著幾個編修,將靡費工料和將修未修數目核對數遍,眼看已經午時。確認無誤后,于大人又找出請奏文書:“謝司承,壯城兵的設置,我們大人說也要申報樞密院具請。”

    謝衡之將文書仔細讀完:“楊大人應當還在同官家說話,稍后會來批閱。請于運使先行歇息。”

    女官奉上茶點,謝衡之又問:“適才聽說了一點延州的傳聞,不知真假。”

    于運使塞了塊花生糕進嘴:“您是說西捶求和的事吧?確有其事。”

    謝衡之垂下眼,也不追問。

    于運使在京做官不久,便去了延州。十幾年來一直是任經略的左膀右臂,立場難以分辨。

    于運使反問道:“不知樞密院如何看?”

    謝衡之惜字如金:“楊大人打算先派人探清虛實,再做決斷。”

    于運使囫圇就著茶,將花生糕咽下去,無奈道:“拖久了也不好,兵貴神速,希望這次回去,就能將貴使一并帶回。”

    謝衡之溫言保證:“應該沒問題。”

    不多時楊寒燈風塵仆仆地進來,身后跟著兵部祝尚書、殿前司指揮使等人。

    謝衡之同于運使退至旁側,將查閱延州城墻事上報,楊寒燈不疾不徐:“此事我已知曉,先讓雪淮過去歷練歷練。”

    他這一開口,謝衡之和于運使都明白了。楊相這是不把西捶求和當真,甚至還派了心腹武官前去應戰。

    等事情商議的差不多,已經到了下午,劉雪淮見謝衡之面前的茶水和糕點一口未動,同女官要了張油紙包起來:“帶著路上吃啊,別餓暈過去了。”

    謝衡之接過來,深深看他一眼:“你還精神得起來。”

    劉雪淮撓撓頭:“就是去探探路子,又不一定真的打起來。”

    謝衡之沒那么樂觀。

    劉雪淮武將之后,又是進士出身,是不可多得的儒將,向來備受期待,楊寒燈不舍得輕易動他。

    彭從一直在樞密院外等著二人。等他們出來,他看著謝衡之臉色,錘了下劉雪淮的肩膀:“師兄,你要是有去無回,嫂子我一定照顧好。”

    劉雪淮氣得要揍他,謝衡之岔了話頭:“你們可在開封府有什么相熟的人。”

    彭從道:“有很多相熟的……死對頭。你要辦什么事?”

    謝衡之道:“我和內子只在鄉里拜了天地,還未來得及去開封府入冊。近日想把這事辦了。”

    劉雪淮道:“這直接去開封府辦就好了,接待不周,正好直接參他們!”

    謝衡之無言了許久:“婚書上不想用謝衡之這個名字。”

    幾人也跟著沉默下來。

    謝衡之家中那些事,楊寒燈師門中幾個感情深厚的同門都知情,當年也是楊寒燈與師門勸解他,寬慰他,幫他走出那段泥濘過往。

    彭從用力地搜刮腦中的名單:“行,這事包在我身上,婚書帶了嗎?”

    謝衡之點頭。

    劉雪淮想起一件事:“你那便宜哥哥的事,有進展。”

    “怎么說?”謝衡之并不意外。

    “河中路往秦州的官道上截獲一批走私的商隊,收繳了幾本沒有鈴印的方志書,書中記載了中原腹地多城的風土人情和作物種植,屬違禁書籍。應當是想送去西捶。用墨用紙都不好辨認,但請人看過了,不是官印,看裝幀起碼是福州、汴梁、川蜀這幾地的大坊印所出。”

    謝衡之若有所思,榮二娘的書坊,在汴梁也算不得上上品,這其中牽連,恐怕比原先料想要深。

    等他回到家中,已經擦黑。一家子都做好了晚膳等著,見他還帶回來一位二十出頭的小郎君,霍老板豎起大拇指:“郎君這身板,結實。”

    彭從難得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霍嬌熱臉相迎,又拖了把凳子過來:“我們見過的,你叫彭從,是皇城司的親事官,對不對。”

    彭從不好意思地坐下來:“嫂嫂還記得我。”

    不一會兒,小孫添了道肉菜,彭從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霍老板這幾日同鄰里混熟了,掌握了不少資源,熱心問他:“小郎君可婚配了?”

    彭從嘴里塞著菜,點點頭:“我兒子都三歲啦。”

    他瞥了一眼謝衡之,沒說話,略帶嘲諷地笑了笑。

    謝衡之自當沒看見,反倒是霍嬌耳根紅了。

    霍老板大大咧咧:“衡之,你和嬌嬌也要趕快了,否則到時候同齡的親朋好友都結了姻親,你們要趕不上趟啦。”

    霍嬌差點嗆到,謝衡之面色如常:“阿耶可放心,不過我們打算先去官府入冊。飯后就去。”

    在鄉下,入不入冊也不太重要,鄰里之間有重天然的道德約束。不過霍老板明白,京城有京城的規矩,何況謝衡之現在是官宦人家,戶籍清明必不可少。

    霍嬌意外地看著謝衡之:“這么急?”

    “夫人鋪子里有事嗎?”

    “倒也無事……”

    彭從也道:“那就今日吧,今天日子不錯的,官家都選了今日上朝呢。”

    因為事先打好招呼,事情很快辦好,開封府的小吏還是那位。他眨巴著眼,登記了霍嬌的家中父母和籍貫,又將謝衡之的姓名添上,臨走前提醒道:“郎君入贅,今后生的孩子,就姓霍,知道的吧。”

    謝衡之捏著霍嬌手,唇角含著笑:“知道的。”

    走出來好遠,霍嬌想起一件事:“我看話本上寫,不是要給婚書蓋上開封府的大印嗎?”

    彭從身子頓住,看著謝衡之。

    謝衡之不慌不忙走著,不甚在意道:“哦,婚書我早先拿過,丟在官署了,花五十文錢買得他們寫好的,無甚特別。本以為不用你再跑一趟,那人卻說新婦需得到場,我和彭從才特意接你回來。”

    第26章 目視 披帛。

    那種代寫的婚書霍嬌是見過的, 許多懶惰的小夫妻連入冊都不愿去,會親自寫婚書的更是寥寥。

    謝衡之見她有些失望:“要不再補一份?”

    “不必不必,我就隨便問問。”

    彭從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幾天后他和謝衡之在宮里碰上, 他都替他捏把汗:“總不能就這么瞞著吧?”

    謝衡之捏著眉心:“現在不能說,再等等。”

    等他抓到蘭珩的把柄,等嫉惡如仇的霍嬌, 一定不會選擇那個人的時候。

    卻說拿婚書那日白天, 霍嬌在鋪子里清點, 平安進來送信。霍老板出面托付河中的商隊打探消息, 得知有幾本從流入延慶路的書籍,不似當地印刷和裝幀的水準。

    霍嬌也拿不準, 這究竟同榮二娘有沒有關系, 她把信紙撕碎, 分幾處丟棄。

    平安剛出去,又折返回來:“東家, 有人來找。”

    霍嬌走出去, 發現竟然是蘭珩。

    鋪子里現下沒有客人,伙計和平安在他身邊忙碌, 霍嬌想起謝衡之逼她允下的承諾。

    這應該不算……單獨?

    “蘭大官人,是有事情?”

    “榮二娘子的事, 霍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霍嬌自然不愿意借,她搖搖頭:“這里沒有外人,官人可放心說。”

    蘭珩望著霍嬌, 就站在鋪子外面,他低下頭,帶著些自嘲:“沒想到,霍娘子竟然是我弟弟的心上人。”

    霍嬌無言以對, 便聽他又道:“我知曉弟弟一直對我有偏見,不愿親近我,他流落在外,這些年也實屬不易。”

    霍嬌詫異,她小聲:“你知道他是你母親的私生子,你不恨他?”

    蘭珩眼中閃過淺淺的詫異,而后緩緩搖頭,面色悲愴:“母親提起他,便要哭一晚上。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一直希望他認祖歸宗,回到蘭家。只是他那個清高的性子,你也是知曉的。也怪當初他回來,我忙于家中事務,對他不夠上心。”

    霍嬌道:“你不用自責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他現在也過的很好,我會照顧好他的。”

    袖中的拳捏緊,蘭珩滿目思慮,移步鋪內,聲音也低了許多。

    霍嬌讓平安倒茶的時候,他忽然道:“有件事,可能關于二娘子。”

    霍嬌從平安處接過茶盞,手中一緊:“我聽說有書流入延慶路,你可是要說這件事。”

    蘭珩道:“是,有一本經我重金買下,現下留在河中商會了。”

    書坊里不焚香,鋪子里有股淡淡的墨香,霍嬌指尖停留在茶盞邊沿:“官人和二娘子非親非故,為何要查這件事。”

    “我自然不是為了查她的死因,”蘭珩道:“這本書,用的是我蘭家的墨,我須得要個清白。”

    晚上回去。霍嬌一路心里都放著事。她知道,謝衡之對蘭珩的事向來十分敏感。

    現在她與他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不該有所隱瞞,干脆主動同他說此事。

    “白日里,你哥哥蘭珩來找我了。”

    謝衡之立刻拉住她的手腕:“他說什么了?”

    霍嬌輕撫他:“他說有本書,關乎榮二娘和他蘭家的清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謝衡之神色緊張,手中力道也不自覺收緊。

    霍嬌趕忙道:“我拒絕了。”

    謝衡之松開手,冷著臉道:“還說了什么旁的。”

    霍嬌搖頭似撥浪鼓。

    “真沒有?”

    霍嬌知道自己什么都瞞不過他,只好交代:“他還說……嗯,他不怪你,希望你早日認祖歸宗。”

    謝衡之氣得冷笑一聲,蘭珩知道他不敢告訴霍嬌真相,還真是什么話都有臉說。

    霍嬌拉著他的手:“我也拒絕了的,我說你現在過得很好,不要和蘭家扯上關系。”

    她帶著討好,抬頭看他:“我說的對不對?”

    她小心翼翼地神色,讓謝衡之心頭如熟瓜落蒂,柔軟妥帖。可她和那人見面,他還是端著,不肯露出好臉色:“那你說說,我如何過得好?”

    坐在案上,她歪頭去想:“你官運亨通,年紀輕輕便出入二府,前途無量,令人歆羨。”

    謝衡之壓著唇角,沉吟道:“繼續。”

    “你有楊寒燈這樣名留青史的大儒做師長,有真心待你的同門,蘭珩和家中長輩,只能虛與委蛇,爾虞我詐。”

    “莫提他名字。”謝衡之將她抱起來,沉聲道:“還要聽。”

    霍嬌乖巧坐在他腿上,勾著他官服后頸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你有娘子,他沒有。”

    一手托住她后腦,謝衡之細密地吻上去,唇齒糾纏,他使了力氣,讓這具嬌軀和他緊貼。

    霍嬌知道他在吃醋,她軟下輕顫的身段,任他握著肩膀,白玉似的手指微涼,在肩頭留下紅痕。

    她哄著他:“還想聽嗎?”

    低垂的眼直勾勾看她,謝衡之依舊聲音不疾不徐:“想。”

    吻落在鎖骨上,霍嬌仰著頭,手自然地從后頸雪白的中衣撫進去,輕觸他冰涼的脊背:“唔,你腰細,肩膀卻寬,身形好看。”

    那只手明明溫熱,卻像一只絲絲吐著信子的蛇,謝衡之胸腔中交織著難以名狀的危機與期待,嘴上帶著狠勁,氣息也亂起來,慢慢壓下她纖細的腰肢同自己貼緊,淡聲道:“怎么不說了。”

    霍嬌半瞇著眼,微微張著嘴,呼吸撲在他耳畔:“你的手,骨節分明,觸之冰冷,很……很誘人。”

    謝衡之眸子暗了暗,嘴上卻不饒人:“是么。”

    披帛散亂落在他膝蓋上,謝衡之松開一只手,修長的手指拈起磚紅色的絲織物,接著一寸寸抽出來。

    霍嬌還在恍然中,視野蒙上了暗紅的云霧:“嗯?”

    謝衡之將披帛蒙在她眼上,靈巧的手指在她腦后打好了節。

    目不能視,她伸手前探,手指發軟被壓下,與那雙修長的五指緊扣。朦朧中,觸感放大,她看見謝衡之低下頭,冰涼的唇帶著侵占意味,讓她小腿都在微微發顫。

    這樣陌生的感覺,讓她既害怕又羞恥,她面色緋紅。謝衡之每日都在做什么,哪里學來這些……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是耐不住了,從透不上氣,到嗓音帶了哭腔:“好,好了謝衡之,太晚了……”

    謝衡之慢慢抬頭,眼神中摻雜著茫然的暗色,用力平復了許久,才松開她。

    霍嬌理好衣裳,抽掉披帛丟到一邊,像那是什么臟東西似的,悄咪咪鉆進帳幔中,還將被子裹好。

    她躺平了,發現謝衡之還在看著她,嘴角噙笑。

    夜里兩人還是各自裹著一床被子,只是謝衡之一只手伸過來拉著她,細細摩挲她嫩白的指節。

    “明晚金明池有水傀儡,你愿意去嗎?”

    “可以啊。”

    謝衡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會有不少人,我同僚的夫人之類。”

    對于霍嬌交際,他一向謹慎,幾次夫人們交游,因為名單中有幾個跋扈名聲在外的,他擔心讓她受委屈,便拒絕了。

    但他總是想她能在汴梁多些朋友,有了朋友,便是牽絆,就像榮二送她的那只小黑狗。她記掛著喂狗,所以晚上一定不會宿在鋪子。

    另外西北局勢吃緊,劉雪淮即將出征,一家老小需要安撫。有些話若是能由霍嬌代傳,自是比他這個大男人便利的多。

    霍嬌安慰似的摸摸他的手:“沒事的,一起去吧。”

    金明池上演得是一出水傀儡戲,夜幕降臨,水面上張燈結彩,還有不少人買了煙火燃放,熱鬧不似凡間。

    劉雪淮的夫人是一名普通武官的女兒,她與彭從的妻子早就相識,聽聞霍嬌要來,早早定好了八文錢一個的雅座,買了茶水點心,嗑著瓜子等她。

    謝衡之拉著霍嬌找到地方,發現彭從和劉雪淮都抄著袖子站在一邊,彭夫人笑道:“郎君就站著吧,女眷才有位子的。霍娘子,這里。”

    霍嬌坐過去,見二人都與自己年歲相仿,衣著素雅,面相都是溫柔和善之人。

    劉夫人給霍嬌倒茶:“你陪我喝吧,素素不愛喝茶,總說睡不著。”

    素素應當就是彭從的妻子了。

    霍嬌捧起來抿了一口:“蘭臺春雪?”

    劉夫人笑道:“聽說是永寧產的茶呢。”

    霍嬌刮著茶蓋,想到了蘭珩,輕輕搖頭。若不是謝衡之,她同蘭珩或許會成為朋友,但那點友情,不值得委屈了夫君。

    幾句話寒暄起來,霍嬌便發現,這些官眷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她來前如臨大敵,想著要如何同他們相處,卻發現這兩位也不是八面玲瓏的主。

    尤其是素素,大概是因為年紀小,同她說話還有些怯怯的。

    這樣一來,她倒是放松許多,與他們說起自己兒時的趣事。

    意料之外的,是今晚上還有不少熟人。

    先是春娘陪著曹皇后女兒過來,而后居然還看見蘭小妹同蘭家大娘子一起來了。

    春娘與這幾位夫人聊了片刻,公主似乎是很粘她,幾次讓小黃門過來催促。

    霍嬌笑她:“你也是攀上高枝了,快侍奉金枝玉葉去。”

    素素小聲笑道:“到底是孩子,去伴讀之前,春娘要死要活,真去了,同公主恨不得同穿一條褲子了。”

    突然發現的熟人,幫霍嬌解了心理上的陌生之感,他們又說起西北戰事,劉夫人忍不住憂心忡忡:“上了戰場,刀劍無眼,我們一顆心只能日夜空吊著。”

    霍嬌安慰道:“我們隔壁書坊出的小報,說西州王上手中不過四五萬兵馬,若主動進攻,豈不是飛蛾撲火。”

    劉夫人道:“若真是如此倒好。”

    見她信了,霍嬌倒心虛起來,她想著回頭送些畫本子給劉夫人解解悶,許能緩解一點焦灼。

    散場時三人隨著人群往外走,不知不覺竟然同郎君們走散。

    “霍姐姐?”

    霍嬌扭過頭,發現身后是被女使婆子簇擁的蘭家主母和蘭小妹。

    她不清楚謝衡之這些朋友,對他家中事知道多少,故而點了點頭,不打算多交集。

    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第27章 籃子 地上濕。

    沒想到大娘子主動招呼:“霍娘子, 早些曉得你愛看,該提前約著你一道了。”

    霍嬌難以給她什么好臉色,做著表面功夫:“我不怎么看這些, 今天是陪著幾位夫人。”

    不是聽不出霍嬌不歡迎,大娘子打量身邊的兩位夫人,都很眼生, 不很放在心上:“我這里也有貴女相約, 那就先失陪了。”

    這時霍嬌才看到祝家兩位女兒也在附近。

    劉夫人和素素倒是和祝家姐妹認得, 不過也是點頭之交, 禮貌打了招呼。

    蘭小妹卻不太喜歡祝家兩個姐姐,母親總要拿她和祝姐姐比較。霍姐姐就不一樣了, 出身不高, 只會帶她做有趣的手工, 同她相處輕松又有優越感。

    她方才聽母親說,一會兒還和祝姐姐們去吃點心, 吟詩作賦, 她心生退意:“阿娘,那我可以留下來, 和霍姐姐玩嗎?”

    大娘子不太高興,拿話刺著小妹, 也刺霍嬌:“霍娘子倒是八面玲瓏,從何處結交的小妹?”

    霍嬌懶得解釋,小妹則套著母親耳朵不知說了什么, 大娘子臉色慢慢變了:”哦?娘子與我家長子蘭珩也相熟得很?”

    顧念著謝衡之臉面,霍嬌解釋了一句:“大娘子誤會,我和蘭大官人只是生意上有一面之緣。”

    大娘子神情古怪,步子也慢下來, 霍嬌同她點一點頭,繼續往前走。

    她邊走邊去看素素和劉夫人。

    謝衡之家里情況復雜,人又性格孤僻,好容易有了朋友,她很怕讓他們看低。

    然而素素和劉夫人的神色,顯然是知道個十有八九,且站在謝衡之這邊。看大娘子的目光里帶著不屑。

    三人對視一眼,都明白各自心中所想。

    還是年紀最長的劉夫人最先開口:“可真有意思,想瓜熟來摘果子,偏還摘的陰陽怪氣。”

    素素忍不住笑了:“霍娘子別同她置氣。反過來想,你只要過好同謝承司的兩人小日子,蘭家婆母越鬧騰,越是將夫君往你這里推。”

    霍嬌聽著心里舒坦多了,也忍不住同她們敞開心扉:“說來奇怪,蘭家再怎么富得流油,也是商賈人家,祝尚書畢竟是朝廷重臣,又有皇后姻親,為什么會同蘭家走的得近?”

    劉夫人為霍嬌解惑:“邊將養兵靡費頗多,獎賞麾下士卒之類,軍費是遠遠不夠的。常與巨賈交游。”

    她伸手做了個數銀票的動作:“一求金銀,一求朝中靠山,各取所需。”

    原來是這樣。

    后面謝衡之撥開人群,走到霍嬌面前:“我看方才母親找你,是同你說了什么?”

    霍嬌與他對視,兩個人都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無事,打了個招呼。”

    素素和劉夫人交換了眼神:“那我們就先走了。”

    霍嬌點頭:“下回常來我鋪子里玩兒。”

    她兩走后,謝衡之一直焦慮地盯著霍嬌。

    “真的無事,就寒暄了幾句。”

    三人走到小巷子中,人少了些,謝衡之與她面對面:“我怕你受委屈。”

    霍嬌心里一陣暖意:“放心。”

    她不知該不該說:“不過,你真的不打算同你母親走動嗎?我不是覺得你該原諒她啊。只是,我看過很多孩子,越是不得寵,越是不被偏愛,反而會委曲求全,加倍付出。”

    “嗯,”謝衡之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如果我告訴你,她現在找我,我不全是覺得我好,有出息了。更不會對當初薄待我有一絲絲后悔,你相信嗎。”

    “……那是?”

    “她心里從沒有喜歡過哪一個孩子,她待蘭珩好,因為他是蘭珩,是她名正言順的長子。也因蘭珩能在蘭家站穩腳跟,能打理好生意。她現在找我,是因為先前許多年,將籌碼壓在曹后身上,如今希望通過我,多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保蘭家百年基業。”

    霍嬌屬實沒想到,蘭家大娘子是這樣的人。

    怎么說呢,聽起來居然還挺冷靜,挺有格局的。

    當然,作為犧牲品的謝衡之,自是對她的想法不能茍同。

    不知不覺,霍嬌發現他們走到一處熟悉的鋪面。永寧人開的館子,名不見經傳的小腳店。

    “晚上也沒好好吃飯,”霍嬌拉他和平安進來:“帶你們吃點好吃的。”

    永寧鎮是她和謝衡之長大的地方,也有他們相伴一年的難忘回憶,給予她無盡的養分。

    三人在門口的方桌坐下,謝衡之環顧四周,小臂撐著下巴,手指擱在黑漆的方桌上。

    此處,是那個人帶霍嬌來的。

    他心有挫敗,即便霍嬌強行不與他來往,那個人投其所好的能力,也足以在她心里留下痕跡。

    他抬起手,掩了掩額頭,若是為這種事同霍嬌置氣,豈不中了他奸計。

    霍嬌渾然不知,她記得謝衡之的話,答應她不同蘭珩單獨相處。蘭珩討厭,但小酒樓的食物沒有過錯,好吃的東西應當帶謝衡之一起吃。

    鄉音繞耳的熟悉感,讓霍嬌展露笑顏,這酒樓里的食客,也樂于在此結交同鄉。

    一個男子熱情,拍了拍謝衡之的肩膀:“兄弟,看著眼熟?”

    他五大三粗,遇上熟人,心里高興,手下沒個數。謝衡之忍住被冒犯的不悅,抬頭和他對視。

    那人確定道:“是謝秀才!我沒認錯吧?”

    謝衡之并不認得這個人,但既然對他近況并不清楚,大抵也不是親近之人。

    他謹慎頷首:“抱歉,您是……?”

    那人笑道:“你不記得我也正常,我在你家附近住過半年,后來便來汴京闖蕩啦。對了,你那寡母身體可還安康?”

    提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謝衡之除了荒唐并無他感:“她過世了。”

    那人覺得提了不該提的,見謝衡之連連擺手,歉意道:“你節哀,唉,物是人非啊。”

    坐在旁側的霍嬌心中也是一沉,謝衡之重傷醒來時,她詢問寡母的下落,他茫然搖頭。

    大家默認那個可憐的女人兇多吉少,報官搜尋無果后,也不敢再在謝衡之面前提起。

    果然還是不在人世了。

    霍嬌覺得今晚氣氛有點低落,點了好幾個謝衡之小時候喜歡吃的永寧菜。

    過了總角之年,霍嬌懂了事,便不再好意思單獨同他一起玩兒了。霍老板念著他外公生前的恩情,年節會喊孤兒寡母來家里吃頓好的。

    寡母也會做幾個他愛吃的菜帶來,還曾同霍嬌開玩笑:“嬸教你的做法,你都記得了吧?以后衡之來你家當女婿,就輪到你做給他吃了哦!”

    她那時認真記著,什么食材上佳,什么步驟做出來口感最好。

    事后霍老板卻滿肚子不樂意:“我閨女的手,那是用來數銀子的,家里有廚子呢,誰有空給她兒子炒菜。”

    如今早就不記得菜怎么做了,不過,值得慶幸,她還記得一些菜名。

    霍嬌盡心挑選的一桌子菜端上來:有甜得掉渣灌湯包,屎上雕花文思豆腐,由一盤死胎兒小雞組成的活珠子,一股怪味道菊花腦蛋花湯,還有不曉得是什么黑黢黢一團的雙臭煲。

    “……”

    謝衡之光多看一眼,都覺得牙疼。

    這全都是蘭珩愛吃的。

    他從小在汴梁長大,怎么可能會日思夜想這些。

    但有什么關系,蘭珩再怎么喜歡,一片菜葉子也吃不到。現在不管吃不吃得慣,只有他能享用了。

    平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好鮮呀!”

    霍嬌給他兩夾菜,謝衡之吃相優雅,即便是自小喜愛的食物,也吃得緩慢得體。

    “怎么樣?味道正宗吧。”

    謝衡之忍著嘔吐的沖動,咽下淌著糖水般的灌湯包:“嗯。”

    暮夏的風已經有些涼意。

    蘭珩接母親和妹妹回蘭家,被母親忍著怒意質問霍嬌身份,才知道她在附近游玩。

    他心緒復雜,冥冥中覺得與霍嬌有一種默契——他覺得她會來這家小飯館。

    熟悉的飯菜,溫暖的鄉音,對她和他,有一樣的吸引力。

    看到那個熟悉的倩影在同掌柜結賬,蘭珩幾乎是脫口而出:“霍娘子……”

    謝衡之和平安一起,正在把買了沒吃完的豬油年糕打包。

    聞聲他丟下東西,闊步走出去,攔在霍嬌身側。

    蘭珩顯然沒想到謝衡之也在,表情迅速從驚喜變得愕然,繼而平靜下來。

    謝衡之渾身緊繃:“大晚上的,兄長,不會是專程來找你弟妹的吧?”

    霍嬌遠遠望著蘭珩,似有訝異,站在謝衡之身后沒有向前。

    蘭珩攥緊掌心,很快平復了情緒,溫文道:“想來吃點東西,碰巧遇上霍娘子,打個招呼。小弟這么緊張,倒像個護崽子的母雞。”

    他在一處空桌悠然坐下:“不過霍娘子同小弟的婚約,應當只是父母口頭的娃娃親吧,如何就能稱弟妹了?”

    霍嬌看了謝衡之一眼:“官人怎么知道我們是娃娃親?”

    謝蘭二人神色俱是一愣。

    蘭珩不緊不慢道:“榮二娘先前閑聊,說漏了嘴。”

    霍嬌眉心一皺,她從未和榮二說過什么娃娃親,只說過與前夫和離之事。

    謝衡之打斷他:“我與霍嬌已結為夫妻。先前在永寧,當著她父親的面,我們就已經拜過天地高堂,如今又在開封府入了戶籍冊子。”

    蘭珩坐處晦暗,看不清虛實,他靜了靜,抬頭去看霍嬌。

    霍嬌慢慢一點頭。

    “我現在活著是霍家半子,死后名正言順葬進霍家祖墳。今后與蘭家不再有半點干系,希望兄長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收著點心思,不要屢次叨擾他人內子。”謝衡之抓著霍嬌的手,打算離開:“平安,走了。”

    回去之后,謝衡之似乎余氣未消,一個人坐在榻邊不知想些什么。

    霍嬌便先去沐浴。坐在熱水里,她抱著膝蓋,想著方才那兄弟兩人,劍拔弩張時說的幾句話,心中還有淺淺的不解。

    謝衡之也太把她當一回事了,她理解她不希望妻子同蘭家人走動,但不能理解他言語中,平白覺得蘭珩對她有意。

    她和蘭珩至多也就因為是同鄉,多了一些默契。

    而且蘭珩又是如何知曉她與謝衡之小時候的事?上次她明明只告訴對方他們有婚約。

    將臉埋在蒸騰的霧氣間,她覺得這兩兄弟間有許多謎團未解,若不是謝衡之太過敏感,她真的很想去問個清楚。

    外面響起腳步聲,霍嬌出神間,竟是謝衡之走近了。

    凈房內水聲慌亂,霍嬌清了清喉嚨:“什么事?”

    這凈房沒有單獨設門,只以兩條深色帳幔對開相隔。

    謝衡之道:“……我看見你進去之前,收拾了一個小籃子,是不是忘記帶進去了。”

    籃子里放著皂角,香脂,還有一件青色小衣……

    進來時胡思亂想,把它給忘了,霍嬌用手巾捂臉:“是我忘記拿了,能遞過來嗎?地上濕了,不要放在地上。”

    “嗯。”外面響起籃子被提起的聲音,接著是衣料摩擦和腳步聲,謝衡之走到門口,蹲在帳幔外面,將小籃子遞過去。

    浴桶被靠著最里面的墻放,霍嬌若是不從水里出來,離籃子還有半截胳膊的距離。

    第28章 慕瓴 青瓦遮頭,才算有家。

    霍嬌只好將浴桶里最大的手巾擰干, 披在肩膀上,趴到邊沿去夠。

    “還差一點點,你可以稍微過來點嗎?”

    帳幔里溢出重重濕熱的水氣, 謝衡之喉結滾動:“好。”

    他往前挪了一點,手臂和帳幔有了縫隙,他偏開臉:“夠得著嗎?”

    霍嬌為了使勁兒, 用力哼了一聲。

    接著他手中的籃子輕了。

    “夠著啦!”

    謝衡之正要走, 霍嬌將籃子放在浴桶邊的小凳上:“能陪我說說話嗎?”

    “好。”

    霍嬌搓揉皂角, 里面傳出來一陣陣香氣。

    她想了很久, 還是直言直語了:“你是不是有點誤會,我不喜歡蘭珩, 蘭珩也不會對我有意思的。”

    謝衡之冷笑一聲, 似乎不贊同。

    但他也一直有些事打算告訴霍嬌。蘭珩與他身份對調的事, 需要等等。

    可是其他許多事,還是提前告訴她為好。

    “阿姐, 其實謝衡之和蘭珩, 不是同母異父的兄弟,而是同父異母。”

    霍嬌一驚:“什么?”

    他慢慢講起了一個故事。二十幾年前, 蘭家大娘子待字閨中,她是蘭家長女, 名叫蘭歆。

    蘭歆從小聰慧要強,懂得爭取。她不愿意嫁出去,在夫家后宅管理中饋。她要與哥哥分家產, 爭高下。

    蘭家對這個女兒也是病態般寵愛,祖父最終同意她招個贅婿回來。恰逢其時,她遇上了來京城闖蕩的永寧謝郎君,那人才貌雙全, 來汴梁不過數載,已經嶄露頭角。

    兩人一拍即合,干柴烈火,很快成了夫妻。共同管理蘭家的一半產業。

    不過那時候蘭歆并不知道,謝郎君在永寧早就有了私定終身的女子。他騙蘭歆外出做生意。又騙那女子自己生意來路不正不可見光,讓她假做寡婦。

    往后許多年,謝贅婿憑著超凡脫俗的能力,游走在兩個家庭之間,且雙方并不知曉。

    “那私定終身的女子,就是寡母嬸嬸?”霍嬌震驚萬分:“她小時候也一直瞞著你嗎?”

    謝衡之斂目:“是,我很晚才知道真相。三年前我去汴梁尋親時,寡母和父親都已故去。”

    里面長久地陷入沉默,霍嬌突然問:“那么蘭歆與你并無血緣……我不理解,真的有女人可以為了利益,心無芥蒂的接納丈夫與別人生的兒子嗎?”

    謝衡之吐出一口氣:“我也不懂,但就是有。”

    霍嬌歪打正著,也問到他的心坎里。真的有母親,能心無芥蒂的為了現實利益,對丈夫和別的女人生的兒子,偏愛勝過親生兒子嗎?

    這也是謝衡之這些年不能接受的事。親生兒子要差勁到如何程度,才會被母親嫌棄至此?

    如此說來,他倒挺羨慕蘭珩。

    三年前謝衡之去尋親,真相大白那日,寡母為兒子攬下所有罪責,一根繩子吊死在柴房謝罪,只為希望蘭歆不計前嫌的接納如今的蘭珩。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三年來,她為了照顧兒子,不要名分的留在蘭府做個下人。

    這世上仿佛事事圍著這個“蘭珩”轉。他是氣運之子。人人都愛他,他的過錯總可以被原諒,所有的好東西,即便不是他的,他也可以輕易得到。

    思及至此,謝衡之目光落在凈房的帳幔上。

    唯有霍嬌,起碼現在,還屬于他。

    外面很久沒有聲音,霍嬌心想,今天就到這里吧,該同他說些開心事,她于是又問:“慕瓴是誰?我為什么聽見劉虞侯喚你這個名字?”

    望向帳幔的眸子緊了緊,謝衡之抬手,綢緞的觸感劃過指尖:“這是楊老師給我取的名字。”

    當年,聽了謝衡之的家事,楊寒燈心疼不已。

    “孩子,蘭珩這個名字,被搶走就罷了。它是你母親取的,如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倘若父母要你死,你也不得不死。”

    他輕撫這位得意門生的發頂:“美玉再好,還需青瓦遮頭,才算有家。今后你就叫蘭慕瓴吧。”

    故而同門們,都習慣叫他慕瓴。

    可最終他參加科考,入朝為官,還是繼續用了“謝衡之”這個名字。

    因為謝衡之,是霍嬌名正言順的未婚夫。

    他喜歡霍嬌,想要娶她為妻。

    洗得差不多了,霍嬌站起來擦拭身上的水:“楊大人真好,給你留了李婆婆,還給你取名字,我今后能見到他嗎?好想替你謝謝他。”

    衣料摩挲的聲音,像一條小蟲子,在謝衡之心口蠕動,他眼神飄忽:“你不會想見他的,他很兇。一瞪眼就可以嚇哭春娘和公主。”

    霍嬌忍不住笑起來,她穿著小衣兒褲,披著件杏色薄紗小衫便出來了。

    謝衡之坐在門口的毯子上,目光落在霍嬌潔白的小腿上。

    她腳踝上系著一根紅繩,墜著枚金燦燦的碩大啞鈴鐺。

    鬼使神差,他嶙峋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腳踝。

    霍嬌本在擦拭發尾,身子一晃,落入一個懷抱。謝衡之將鈴鐺放在指尖把玩:“這不是小狗戴的東西嗎?”

    “你才是小狗。”霍嬌想把腿抽回來,卻被牢牢捏住。

    “是就是。”

    他從不在乎嘴上吃點虧。

    凈房的帳幔半掩著,里面間或涌出溫熱的水汽和皂角的殘香。

    那雙冰冷的手慢慢往上,霍嬌身子一顫:“好涼。”

    謝衡之勾唇:“涼也忍著。”

    外面平安和小孫還沒歇下,忙忙碌碌準備明天的雜事,霍老板到底是老年人,早睡早起,熄了燈早已沒了半點動靜。

    霍嬌神色茫然,她不懂謝衡之在做什么,小人畫上沒有教。

    但他氣息紊亂,眸中滿是晦暗,帶了一點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歡愉。霍嬌咬著下唇,趴在他肩上微微發抖。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直到霍嬌張開嘴,一口咬在做惡人的肩膀上。

    謝衡之慢慢撤出手指,輕笑著去吻她。霍嬌有淺淺的羞恥,推開他,自去榻上睡覺了。

    ——

    霍嬌沒想到,劉夫人和素素后來真的常常去找她。

    素素家有個三歲的男孩,很調皮,坐不住奶娘就帶他去外面玩。

    劉家女兒就乖巧多了,已經六七歲,霍嬌給她找了一本精怪圖畫書,坐在鋪子里一頁一頁讀給她聽。孩子很喜歡,霍嬌就讓伙計找了一個系列的,給她扎起來帶回去。

    劉夫人摸著女兒的頭:“有了孩子便被絆住了,不然我便可以同雪淮一起去延州了。”

    素素問:“那邊真的會打起來嗎?”

    劉夫人捧著閨女的手看遠處:“現在還打不起來,有動靜,就不止雪淮過去了。”

    霍嬌從小長在遠離戰亂的南方,身邊也不認得什么武官,對這一類事的感覺,只停留在書中寥寥數語。

    后來劉雪淮出發,謝衡之也帶著霍嬌去送行。

    秋風烈烈,一行人全副甲胄,神情肅穆,□□是驃肥油亮的高頭大馬。

    劉夫人牽著女兒,忍淚與他們揮別。

    謝衡之小聲囑咐:“雪淮,除去軍報,也要給我家書。”

    軍報需要斟酌用詞,家書不用。

    劉雪淮握住他的手:“好。”

    于運使一直滯留到現在,也和劉雪淮同行,他彎下腰同謝衡之說話,霍嬌便退開了一些。

    她余光感覺有人在看她,朝遠處一看,竟然是蘭珩。

    蘭珩騎著匹白馬,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商隊。

    他見霍嬌看到他了,只揮揮手,沒有向前,他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謝衡之,雙手交叉,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霍嬌皺著臉,分辨出他說的是“生氣”。

    他怕謝衡之生氣,就不過去了。

    她忍不住笑了,小時候她去找謝衡之。他就常在遠處同他這樣對話,兩個人常常雞同鴨講,但又樂此不彼。

    血緣真是奇妙。

    謝衡之長大了,倒是不會做這樣幼稚的事情了。

    霍嬌沖蘭珩點頭,也與他揮手。她猜測,他跟隨商隊是去河中路了。

    等謝衡之同于運使說完話,霍嬌蹭蹭他:“你哥哥。”

    謝衡之朝她所指望去,見蘭珩勒著韁繩,正看著他們。

    身被銳甲的禁軍隊伍,同牛車滿載的商隊都在前行,蘭珩沒有多言,夾起馬肚子,轉身跟上了隊伍。

    謝衡之冷冷目送他離去。

    得知他與霍嬌成婚后,蘭珩來找過他。

    他虛張聲勢,故意讓蘭珩誤解:“大當家,那天同你說過,我和霍嬌,已經是夫妻。”

    他在蘭珩臉上,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咬牙切齒。

    “若我放棄一切,與霍嬌相認,祈求她的諒解,”蘭珩神色癲狂:“你猜她是會選擇體諒我的苦衷,原諒我。還是會將錯就錯,接納你這個騙子?”

    謝衡之忍住胸中滔天怒火,冷聲譏諷:“你舍不得。”

    舍不得放棄背上那么多條人命,得來的一切。

    ——

    入了秋之后,天氣便冷得特別快。

    冬月剛打頭的一天,已然天黑,一家老少都用了晚膳。霍老板開始融入京城的夜生活,晚上約上新認識的朋友,去勾欄里看雜劇。

    小黑狗長大了不少,霍嬌抱著狗,看謝衡之坐在案上翻閱書頁。

    外面響起敲門聲,平安去開門,是位軍卒打扮的信使。

    她立刻去找謝衡之:“謝大人,軍中來信!”

    謝衡之披著單衣,匆匆出門,打開一看,果然是劉雪淮的家書。

    第29章 分開 好想帶著你。

    霍嬌跟著出去, 見信拆開,足足五六頁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謝衡之坐回窗邊, 抿唇讀完,修長的手指輕扣眼前的黑漆翹頭案。

    “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嗎?”霍嬌站起來,小黑狗察言觀色, 乖巧地躲在一邊。

    謝衡之看著他, 顯然心中壓著事情, 他抵著額角:“我要去找楊大人, 晚上不要等我了。”

    霍嬌不再多問,和平安一起幫他找來常服, 又塞了只湯婆子給他:“路上涼。”

    謝衡之揣在懷里, 匆匆出門。

    楊府離得不遠, 守門人同他很熟:“謝大人,怎么這樣晚過來, 可是有急事?”

    謝衡之抄著袖子倚在門邊一點頭, 那人便將他帶入府:“楊大人此刻正在書房,劉將軍傳了軍報來。”

    書房空曠漆黑, 一盞孤燈。

    楊寒燈瘦削的人影印在窗紙上。李婆婆捧著漆盤出來,上面擱著青瓷碗, 內有深褐色殘渣。

    謝衡之問:“楊大人身體可有好轉。”

    李婆婆蹙眉:“還是老樣子。”

    書房內傳來咳嗽聲:“慕瓴來了,怎么不進來?”

    幾乎同時,楊寒燈也收到了劉雪淮的軍報, 軍報上只有寥寥數語:議和不了了之,邊境暫無動向,延州兵肥馬壯。

    謝衡之闊步入內,捧出家書給楊寒燈看:“雪淮說延州沒有自己人, 當地兵力只有一萬多,西捶虛實不詳,無法探聽。他不放心,想要個幫手。”

    楊寒燈翻了幾頁,便開始罵罵咧咧:“六頁紙,寫了三頁廢話。他想要誰過去?”

    “我。”

    楊寒燈摸著雪白的須發,將家書看完。謝衡之還是給他潤色了不少。

    信上義憤填膺地寫著:娘的那邊的丘八指揮不動,想要個斥候探探路,還需得從我帶去的幾百親兵里撥人。氣得老子一整宿沒睡著!

    他嘆氣看他:“你如何考慮?”

    謝衡之道:“我可以去。但不能只我一人去,于任經略那邊不好交代。”

    爭權意圖太過明顯。

    楊寒燈沉吟片刻,將軍報折起來:“更衣,我要進宮面圣。”

    兩人匆匆坐著牛車,到東華門附近遞了合符入禁中,不多時宮中出來一位中官,正是官家御前頗為信任的入內內侍省都知呂直。

    呂都知向等候在外的楊寒燈道:“軍報官家看了,請您這就進來,天寒地凍,牛車可停在垂拱殿外。”

    楊寒燈也不客氣,旋身坐回車中:“看來有人捷足先登了。”

    呂都知笑了笑,挽起袖子,同謝衡之一道,扶著車慢慢往前走:“府尹大人剛走,官家這會兒,應當陪皇后在哄小太子睡覺呢。”

    謝衡之道:“那屬實有些久,下官傍晚從樞密院回家時,正碰上府尹大人入宮。”

    呂都知一笑,不多言語。

    到了垂拱殿,二人在外面候命。謝衡之道:“聽聞呂大人原是慶州人士,已然聽不出口音了。”

    呂都知道:“官家若有需要我說慶州話的地方,我便說得很好。”

    謝衡之含笑道:“有呂大人這句話,下官便可安心了。”

    那邊晚上霍老板去勾欄看劇時,沒忘談生意。前些日子剛籌劃盤下隔壁那個半死不活的早點攤,將鋪面擴一擴。今晚又識得外城東邊一家宣紙鋪子,想入伙做個東家。

    他指點霍嬌:“你往后幾日,抽空去同那個東家見一面,細微末節,你們年輕人好好理一理。”

    霍嬌應是:“明天就去。”

    霍老板張望:“謝衡之不在?”

    霍嬌憂心忡忡:“接了份劉虞侯的信,就趕出去了。”

    眼看到了三更天,霍嬌想著見合伙人得有個好精神頭,只好自己先睡下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夢到小黑狗跳上來舔她,臉上都是口水,濕漉漉的。

    霍嬌惱怒地推開它,它白天才咬死一只老鼠呢,多惡心。

    謝衡之滿身霜寒地回來,房內暖融融的,炭火燒得旺。霍嬌睡得熱了,一只腳放在被子外面。

    他傾身替她掖被,忍不住親了一口,沒想到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這一巴掌兩個人都醒了,霍嬌枕在自己的滿床烏發中,神色懵懂地看著上方的人,半晌沒有吭聲。

    謝衡之決意不同她計較,他理了理她鬢發,輕聲道:“霍嬌,我要去延州了。”

    “什么時候?”

    “明天。”

    霍嬌驀地坐起來:“這么趕?你去做什么。”

    謝衡之撫著她的臉,靜了許久:“去打仗。”

    他見霍嬌頓時緊張起來,又改口:“騙你的,去和談。”

    霍嬌睡意全無,瞪他:“不想說就拉到。”

    謝衡之只好將她攬在懷中哄:“官家讓我充任招討使,去延州待一陣子。”

    抱著膝蓋,霍嬌問:“還有其他人嗎?”

    “后續還會有內侍都知呂直和侍衛司副指揮使王行檢等人陸續前往,不過只有我和王行檢去延州。”

    “王行檢……”霍嬌喃喃:“是那個皇后的堂兄嗎?”

    霍嬌已不是剛開汴梁時,暈乎乎就滿懷期待進商王府抄經的刻工師傅了。

    鋪開了人脈,又有謝衡之這一層關系,她不得不很快融入了京城的局勢。

    這搭配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現在延慶路合計被塞了一個立場不明的中官,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官,和楊寒燈身邊兩個鋒芒畢露的年輕文武官員。若是這時候寫小報,她一定要加一句:這豈不是將朝堂黨爭,搬去邊疆戰場?

    “嗯,”謝衡之握住她的手:“好想帶著你。”

    霍嬌愣住:“……可以嗎?”

    她記得劉雪淮出發前,劉夫人就說過,若不是有孩子要照顧,定會同他同去。

    但她在他眼里,看到掙扎。

    從接到劉雪淮的家書,到一切決定塵埃落地,所有結果都是事推著人走,謝衡之說身不由己也不為過。

    回來的路上,謝衡之緩過來些,他發現自己最先想到的事,是延州路遠,或許他尚未抵達延州,蘭珩就已經隨商隊返回京城。

    那時蘭珩若是來找霍嬌,他又能做什么呢。一想到蘭珩可能拿著本屬于他的家財,與霍嬌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他就嫉妒的發瘋。

    他想,不如帶著霍嬌一起走,即便延州危險,要死也死在一起。

    可當這個人軟軟地偎依在他懷中,熱乎乎地為他溫著身子。他就發現,若他真的遭遇不測,死前知道她安然無恙,才能閉眼。

    “還是算了,”他的手指纏著她的頭發:“你在家等我。”

    霍嬌垂下眼,失望難掩,但她也知道,這樣才是最好的。

    她鼓起勇氣:“謝衡之,我們圓房吧。”

    謝衡之喉結滾動,不敢看她。

    她手心出汗,仰起臉去吻他的脖子:“話本上都這樣寫的,出征前要圓房。這樣小將軍死了,新婦有了遺腹子,日子才能過下去。”

    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給謝衡之氣笑了:“你就盼著我點兒好吧,嗯?”

    他翻身把霍嬌壓下去,惡狠狠去咬她的唇。

    第二天兩個人都差點沒起來,醒來之后又尷尬地不敢對視。

    無他。鑒于謝衡之先前那些表現,霍嬌一直覺得他這方面,理應是有些心得的。

    沒吃過豬肉,起碼見過豬跑,進士一甲第三名的學習能力……不應該啊。

    可事實就是,昨晚兩個雛兒忙活了一整夜,愣是沒能把生米煮成熟飯,最終以霍嬌哭著喊疼,一腳蹬開謝衡之告終。

    謝衡之黑著一張臉不想說話。

    沒想到之前,榮二娘與劉富斗背后蛐蛐他的話,有朝一日似乎一語成讖。

    他從沒細想過這些事要怎么做,都是霍嬌湊在近旁,一雙含情帶水的眸子可憐兮兮的望著他,他全憑著本能無師自通。

    看著與平安一起忙忙碌碌,為他收拾行李的霍嬌。

    他自我安慰,罷了,這樣也好。

    因稍后還要見紙商,霍嬌沒法子把謝衡之送到驛站去,給他收拾好行李,就惦記著帶什么見面禮合適。

    謝衡之委屈地跟前跟后,差點絆到霍嬌,被對方嫌棄地看了一眼,他小聲道:“昨晚是誰,還說要跟我去延州的。”

    霍嬌選了幾本精裝的詩集包好:“那是誰,問了又反悔的?”

    謝衡之理虧,不再說話。家里人多,二人也不好過多拉扯。

    霍嬌出門前安慰他:“你要是半年回不來,我就去延州找你,行了吧?”

    謝衡之用力抱了她一下,才松手放她出去。

    霍嬌去茶坊見到了紙坊老板,才明白阿耶為什么把這事交給她。

    這高老板,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娘子,看模樣比謝衡之還小,一張嘴嬌聲嬌氣。

    霍嬌隨口尋著她熟悉的話頭與她聊:“我們做書坊的,先前用的多是川蜀的藤紙,聽我阿耶說,貴紙產自歙州?”

    高娘子道:“對,要說在汴梁生意做得最好的,還是蘭家吧?”

    “墨商蘭家?”

    “是啊,霍娘子書坊用墨,應當認識現在蘭家的大當家蘭珩吧?”

    霍嬌現在也敏感了,想到謝衡之那張嫉妒時咬牙切齒的臉,她已經變得提起蘭珩,就有種紅杏出墻的羞恥感。于是趕緊撇清關系。

    “有所耳聞。不過他家賣的墨太貴了,我們家書坊多是普通市民日常用書,高攀不起。”

    高娘子見神見鬼地:“那可惜了,我這里可有不少蘭家的秘聞,打算講給你聽呢!”

    第30章 家書 歙州舊事。

    霍嬌以為, 高娘子是知道了謝衡之是私生子的事,心都懸了一下。后

    來又想,真知道了, 也不至于缺心眼到來和她說吧,于是裝作好奇:“不認得,我也愛聽, 你就說說么。”

    高娘子掩著嘴笑道:“我從小歙州長大, 家里小娘同蘭家五叔的姨娘向來交好。她同我說呀, 如今在汴梁立業的這位蘭家大娘子蘭歆, 其實不是親生,是小時候別人家走丟, 蘭家撿來的。”

    她見霍嬌驚愕一時接不上話, 心中有些得意:“霍娘子, 咱們先去鋪子里看看。”

    霍嬌也有此意,平安扶兩人上了牛車, 她又問:“可我聽說, 蘭大娘子是招婿。按說養女,能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待遇, 已經實屬難得,她如何能說服父母, 招婿繼承家業?”

    高娘子道:“這我倒是知道的,蘭家大房只這一個女兒。歙州先前的家主蘭羨,還有五叔等幾個, 都是二房生的。”

    霍嬌捏了片云片糕放在嘴里。

    原來如此。

    這紙行開在外城頂頂偏僻之處,兩人乘牛車走了好一會兒才到。

    霍嬌前后逛了一圈,鋪面很小,后面是倉庫、賬房和一間休息的屋子。

    紙行與書坊不同, 即便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書坊也可制售一體。造紙需場地寬闊,水源充足,故而多是制售分離。

    高家做了多年供商,給書院寺廟等提供上等紙,如今想自產自銷,還在摸著石頭過河。

    阿耶真是好眼光。

    霍嬌從一堆成品中,捧起一卷查看。高娘子道:“霍姐姐好眼力,這是我們家最擅的凝霜紙。”

    紙色瑩白,韌而不脆,確是好紙。

    灑金紙也做得雅致十足,霍嬌捏在手里,都覺得手癢,想寫上幾個字。

    高娘子見她喜歡:“我們家仿制的澄心堂紙也做得很好。霍姐姐若是后面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回歙州,我帶你看看紙坊。”

    若是認真打算入伙,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橫豎謝衡之也不在汴梁,她來去自如。

    晚上等霍嬌回家,是小孫開得門。

    小黑狗歡騰地迎上來搖尾巴,霍嬌踏進院中,低著頭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

    小孫道:“娘,娘子子走了沒,沒一會兒,謝大人便也走了,他他說,說寫家書回來。”

    霍嬌白日那精力充沛的勁頭,好似慢慢剝離,她忍著想哭的沖動坐下來:“知道了。”

    一會兒小孫給她盛了一碗湯,她喝完了,才開口對平安道:“之前讓你打聽,商會往延州的商隊,可有消息了?”

    平安點頭:“有的,就是那邊苦寒,今年不跑了,要等開春。”

    霍嬌想著萬一謝衡之真的半年回不來,她還是跟著商隊一起去的穩妥:“時間也差不多,多多打點,同他們混個臉熟。”

    晚上霍嬌覺得屋子太安靜,睡不著。便點了燈,喊平安過來陪她看話本子。

    床頭塞著不少書,都是她四處淘來,看到好的,鋪子里也可以印。

    平安找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書,她翻了翻,苦惱道:“看不懂啊。”

    這本書用西州文寫成,霍嬌接過來看:“這是西州當地的神話故事集錦。西州是西捶盛京,番邦龍興之地,傳說甚廣。”

    “娘子認得西州文?”

    霍嬌合上書:“我西州話是從小學的,說得還算過關。但文字要想通讀,還得對照著。這本書我抽時間把它譯成漢字,盡快安排翻印。”

    平安感慨:“好,我聽掌柜說,這些日子同西州相關的各類雜書,是賣得最好的。”

    小報也是,只要寫西州皇室的宮闈秘傳,無論是褒是貶,都被搶購一空。雖然好幾個版本的內容前后矛盾,也不曉得哪版講得才是真的,大家也樂此不彼。

    夜里霍嬌躺在榻上,以書遮面,又想到蘭家那個秘聞。她總覺得謝衡之有些話沒有講全,譬如寡母和謝贅婿是怎么死的。

    謝衡之走后,她心里不得勁,窩著吃吃喝喝好幾日沒出門,整日里就是喂狗譯書。

    霍老板看不下去,自己去找高娘子將生意敲定,事后打發她出去給城中顯貴送紙。

    “這就是傳說中,貴如金的仿古澄心堂紙?”霍嬌發現自己不識貨,她還是更喜歡帶偏光的灑金小箋。

    霍老板提溜著寶貝女兒往外推:“對,趕緊出去散散心。”

    “好啦好啦,我這就走。”

    她先是挑著品相最好的,配著灑金小箋給楊寒燈府上送過去,又給商王府和呂都知都送了些。至于幾個謝衡之交好的武將家里,霍嬌還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送了凝霜紙和灑金紙。

    素素同霍嬌喜好一致,她寫字一般卻很愛動筆。劉夫人倒是一手瀟灑的前唐飛白,于是幾位夫人近來又多了項喜好:來霍嬌家里臨帖。

    小孫點心做得好,又喜歡鉆研。常常是霍嬌去外面買了,帶回來給他嘗嘗,隔幾日他便能搗鼓出八九不離十的。

    他新學會了一道澤州餳,芝麻味十分香脆,霍嬌不敢多吃甜的,故而邀請劉夫人和素素來吃。

    劉夫人咬著金黃的果子,擔憂道“聽說王行簡也出發了,要領兵上萬人,開撥去延州。調兵之事,恐怕瞞不住西州。”

    素素道:“這王行簡,我小時候見過一次。是個單純勇武的公子哥,人不壞,就是脾氣冒進。霍姐姐,周姐姐,你們一定要提醒夫君盯緊這個人。”

    霍嬌讓平安送上來一疊紙:“這是我托邊境商隊捎帶回來的,貼在西州皇宮宮門外,大概相當于我們的邸報。”

    紙上內容由商隊謄抄,重要內容交給駐守延州的劉雪淮,不要緊的就帶回來給霍嬌,她將漢字附在下面,用作編寫小報的素材。

    “你們看看,有提到劉將軍的,”霍嬌翻出一張遞給劉夫人:“說……將軍身長八尺,面如冠玉,狠如修羅。”

    素素一臉天真:“西州語里還有‘冠玉’這種說法呀?”

    劉夫人點她腦門:“這還不是霍娘子潤色出來的。”

    霍嬌哈哈大笑:“也有說王行簡的,說他天潢貴胄,剛愎自用。倒也不假。”

    謝衡之人還沒到延州,霍嬌就收到他的家書。里面什么實在話都沒有,盡是些酸掉大牙的風月之詞。她實在沒眼細看,揣懷里帶去了歙州。

    歙州是與高娘子,還有押送貨物的鏢局同去的,出城不久,走到一處山洼,車行不易,幾人便一同下來扶著車走。

    不遠處有商隊,推著板車押送重物,艱難前行。

    做這等苦差事的,大多是壯年男子,可其中還有個特別瘦弱的,高娘子怪道:“竟還有個娘子。”

    霍嬌也去看,那小娘子一身襤褸的麻布男裝,渾身臟污,衣著單薄。

    她扶著牛車的手頓了頓。

    這是萱兒。

    萱兒偶然轉身,也看見了人群中的霍嬌,她眼中帶著茫然與訝異,很快轉回身,此地無銀般躲避。

    霍嬌沉默地與她反向而行,平安忽然說:“這位小娘子好像有了身孕。”

    高娘子道:“怎么看出來的?”

    平安不好意思了:“我娘懷弟妹時,雖然不顯懷,也會這樣——走路腿會有些開叉,背后看像鴨子。”

    霍嬌一直沒有說話,她以為會感到快慰,可一路上心里都悶悶的。

    到歙州先去看過紙坊,高娘子便將她安排在家中住,恰逢家中有客,正是高娘子小娘和蘭家五叔的妻妾。

    幾人正圍坐一圈打葉子牌,各個穿金戴銀,闊綽豪奢。高娘子便給他們介紹霍嬌,說她是京城的重臣家眷,亦是紙行的東家之一。

    幾個娘子一聽是京城來的,態度頃刻間帶了謙恭,霍嬌心里尷尬不已,但面上還是接納了這些討好,同這群婦人有來有往的寒暄起來。

    葉子牌她也學過,知道規則,不過玩兒的機會不多。霍嬌索性裝作不會,坐下來央幾位嬢嬢教自己打。

    幾人邊聊邊打,話題開頭自然是圍著霍嬌,先是打探她夫君哪里高就,被她不著痕跡的帶過。

    而后霍嬌主動提起幾個在京城做生意的皇商,故意激蘭五夫人:“其實生意最旺的紙行,還當屬那幾個川蜀老板。歙州紙,品高價貴,就像蘭家的墨,要做到行業翹楚,還是得有幾個能干的當家,方能行事。我看高娘子,是可塑之才。”

    高娘子的小娘董姨娘,看了蘭五夫人一眼,她臉色不好看。

    不過霍嬌一臉無知天真,想必也不是故意,董姨娘便出來圓場:“霍娘子說的蘭家當家,不會是蘭珩吧。這豎子,奴家恰好識得。說他能干,奴家不否認,但從小看他長大,奴是說不出一個好字。”

    蘭五夫人聽她這樣說,心中暢快許多,酸溜溜地:“也不怪大郎君,畢竟不是我蘭家骨血,我蘭家人勤懇本分,比不得他們一家子做大事的人。”

    霍嬌同立在一旁的高娘子對視一眼,她自然知道,不能將她出賣了去,裝作一無所知:“還有這等事?”

    蘭五夫人唯恐天下不知,見是京城來的,立刻將蘭歆是養女的事,告訴霍嬌:“蘭歆的爹媽,就是我們大伯父,他們不能生。家里讓他休妻,他便帶著妻子,去接手京城里半死不活的生意。去的路上撿到個很漂亮的小丫頭,便是蘭歆,進城以后,這生意還真讓他們盤活了。”

    霍嬌一身杏色小襖,玉指從綴著兔毛的袖口伸出來,捏著牌,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模樣:“不過,俗話都說,養子隔代,就是親子了。蘭歆是養女,招了婿,小輩們若是能從小一起親親熱熱的長大,也同親兄弟沒什么區別吧?”

    被說中了痛處,蘭五夫人氣的牙癢:“大伯父和你是想到一處去了。每年冬月前后,都會讓蘭珩回歙州住上一段日子,給他留了間單獨的屋子。想得不就是與這里的兄弟處一處感情嗎?”

    這些事高娘子都沒聽過,但她對蘭珩有模糊的印象:“姨母,您說的蘭珩,是那個偶爾過來,特別好看的哥哥嗎?”

    被她小娘瞪了一眼,高娘子吐吐舌頭:“不過他不太愛搭理人。”

    蘭五夫人贊同:“姝兒說對了,這蘭珩,簡直眼睛長在頭頂上,清高極了,他瞧不上二伯哥和我們家的弟弟們,這也罷了,說話還難聽的緊。”

    蘭五的姨娘在旁補充道:“妾當年就說了句場面話,說他和二伯哥家的二郎君一樣的俊俏,他竟然當即說,若是二郎君眼睛能睜開,確實俊俏。”

    霍嬌沒懂,高娘子附耳道:“那個二郎君,是個瞇瞇眼。”

    霍嬌差點沒忍住笑,這語言惡毒的勁兒,也太像謝衡之了。沒想到,蘭珩也曾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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