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嬌也曾想過,京城只有這么大,謝衡之同蘭珩早晚會碰面。
那時候會是什么場景?
謝衡之咄咄逼人,可他道義上落了下風。蘭珩溫文爾雅,但也不能忍下這等事。
慢慢走過去,霍嬌窺著謝衡之慘白的臉色,心里一陣發緊。
這兄妹兩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剛才指不定怎樣一唱一和呢。
她不動聲色地將三人隔開。
“蘭大官人,您也買糕點呀?”
霍嬌邊說邊將謝衡之往后推。
蘭珩從容有余:“是啊好巧,又見面了。”
霍嬌心中惶惶然,沒聽出他那句“又”里對謝衡之的挑釁。她含糊應著:“是啊,我們買些糕點,這就回去了。”
說罷,拉著謝衡之,要往春娘的方向走去。
蘭珩凝視著霍嬌主動覆在他弟弟腕骨上的手,眸子暗了暗。
“霍娘子,你認識我弟弟?”
還沒來得及走遠,霍嬌后背發冷,她一點點轉過身,擋在謝衡之身前:“……你們見過面?”
蘭珩道:“是啊,好幾年前我母親就將衡之帶回家中小住,他是我母親的娘家子侄。”
蘭小妹也困惑道:“霍姐姐,你認識我這個表哥呀?”
表哥?
霍嬌迷蒙望了眾人一眼,隨即反應過來。做母親的,怎么可能將這等丑事告訴兒女,定然是隨便找了個借口。譬如告訴他們,謝衡之是表少爺。
若是如此,倒也算大娘子考慮周到了。
“是啊,你表哥與我有婚約。”霍嬌大方承認。
蘭珩死死盯著謝衡之,臉色難看至極,蘭小妹也驚訝道:“不會吧?”
謝衡之看著擋在她身前的弱小身體,又聽她小聲問自己:“是不是你住在蘭府那幾日,這兩人也欺負你了?”
他心里沒那么計較了,隨口道:“我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他反握住霍嬌的手:“回家吧。”
蘭珩勾唇一笑,似乎意味深長。蘭小妹卻按耐不住了:“表哥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來我們家又吃又住,我們說什么了嗎?你自己脾氣古怪,后來動手打了我哥。哥哥沒和你計較,你反倒自己氣跑了。”
打人就不對了吧?霍嬌去看謝衡之:“你怎么能打人呢?”
看到霍嬌也被輕易策反,謝衡之氣得手都發抖。他冷笑著,口不擇言道:“你不先問問,他說什么挨得打?”
場面冷下來,過了不知多久,蘭珩鎮定自若道:“是啊。我說了什么,你敢說嗎?”
二人目光相對。謝衡之面如冰霜。蘭珩也少見露出一點冷色。
是的,他們都不敢說。
當年謝衡之已經打算成全母親,離開蘭家,出去自立門戶。
他臨走前質問蘭珩:“謝衡之的身份你不要了,你讓霍嬌怎么辦?她還像個傻子一樣,在永寧等你回去娶她。”
蘭珩心中百轉千回,他自然舍不下拼命奪來的一切。但這意味著霍嬌也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那一刻他好像沒有更多的余地去抉擇,只能去想,如何輕賤才能讓自命清高的弟弟看不上霍嬌。后來數年,弟弟并未回鄉與她完婚,也讓他誤以為這句話是奏效的。
那時他脫口而出:“早都玩膩了,你不會想要吧?想要就送你。”
現在想起那句話,謝衡之心中依舊窩火難言。霍嬌看著他捏緊的拳頭,唯恐舊事重演。
謝衡之現在可是朝廷命官,當街打人,要被參的。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霍嬌纖細的胳膊攬住謝衡之,安撫地輕拍他后背:“又不是很近的親戚,少來往就是了。”
她的安撫很奏效。
謝衡之起伏的胸口和緩下來,這句話太動聽了,代表霍嬌與他才是一家人。
他安穩了許多,開始有心與哥哥拉扯,徐徐開口:“蘭珩,走好你自己的路。尤其是蘭家往河中路的那條商路,賣墨就夠了,別胡亂夾帶。”
蘭珩臉色一沉:“樞密院管得太寬了。”
“管的還不夠寬,”謝衡之道:“還在往西邊查。”
霍嬌對“河中路”很敏感,榮二娘不就是死在這條商路上的?蘭珩與她的死會不會有關。
這時候春娘也等不及過來了,她一看氣氛不對:“不是買糕點嗎,怎么感覺要打起來了。”
霍嬌把糕點打開,發現已經被捏碎了:“不好意思啊,樣子不太好看。”
春娘拍拍手,捻起一塊放在面紗下,一口吃掉:“味道還是很好的。”
霍嬌摸摸她的腦袋:“好的不是糕點,是你。”
春娘笑嘻嘻的:“那你一會兒可要挑個最好的送我哦!”
他們說的,其實也就是霍嬌哄小孩的把戲,說一會兒進了書坊,送她一套篆刻的好刀具。
幾人一前一后往城內走。蘭小妹走在他們身后不遠處聽著,不樂意了:“霍姐姐,你要送她什么好東西,我也想要!”
平心而論,霍嬌其實不大喜歡蘭小妹,但她不想得罪人,也哄著她:“沒問題,改日我讓人送去蘭府。”
蘭小妹上下打量春娘,見她一身男仆衣衫,面上覆紗,怪里怪氣,指不定是長得太丑不敢見人,因此沒把她放在眼里:“我要比她的好,霍姐姐,可以吧?”
霍嬌哄完大的哄小的,她開始端水:“哎呀,這東西不都差不多,哪能比出個一二?”
春娘到底年紀小,也端不住了,急道:“你要刻刀做什么?你會篆刻嗎?”
小妹不甘下風:“反正你有的我也要有,我管它是什么。”
春娘被氣得笑出來:“不如這樣,咱們兩比一比,誰贏了誰拿最好的!”
霍嬌在一旁左右為難:“你們等一下,你們有沒有聽我說話呢?!我剛說了都差不多,哪來的最好的……”
謝衡之插嘴道:“我看可以,春娘和小妹比一比功課,公平競爭。”
他和妹妹分離多年,正好想探探底,看這些年她有沒有長進。
蘭小妹看了一眼蘭珩,不愿意,又不肯認輸。蘭珩道:“這位姑娘是?”
霍嬌自然不能說出春娘身份,只好說:“朋友家女兒。”
蘭珩語帶歆羨道:“我妹妹是心里沒有底氣,畢竟你們幾個是一家人。”
謝衡之道:“這話到也不假,不過春娘年紀本來也小一些,很難說比試起來誰更吃虧。”
春娘大手一揮:“算啦,我讓讓你,你說考什么,就考什么,行了吧?”
小妹眨巴眨巴眼睛:“真的嗎?那我可說啦,咱們都是娘子家家的。”
她瞅著春娘質樸的打扮:“要不就考考和衣裳,胭脂水粉什么的吧。”
春娘嘀咕:“考就考唄。”
謝衡之出題:“按規制,民間女子發髻長度……”
春娘還在苦思冥想,蘭小妹已經搶答了:“禁中外女子,不得以角為冠、梳,冠廣不得過一尺,長不得過四寸,梳長不得過四寸。表哥哥,我說的對吧。”
謝衡之看了看蘭小妹,這還是他帶著小妹背的。那時她不樂意,既愛纏著兄長,又懼怕兄長。是她坐在他腿上,他一字一句解釋,手把手帶她提筆去寫,才將這些規制記住。
見謝衡之出神,春娘以為是讓先生失望了,愧疚道:“我也是曉得的,只是一時沒記熟。”
謝衡之淡道:“沒記熟,等于沒記。”
蘭小妹一愣,仰起臉看了看蘭珩。
曾幾何時,這是哥哥嚴厲時的口頭禪。
好在,他已經不這樣了。
而后謝衡之不再放水,問起了服裝的規制細節,如命婦裙據的褶皺,金銀首飾的佩戴限制等,蘭小妹明顯有些跟不上。
春娘得意道:“哎,你還大我幾歲呢。”
蘭小妹氣得跺腳,開始耍橫:“你是誰家的女兒,我記住你了。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你爹爹是誰。”
春娘躲到霍嬌身后:“霍姐姐,她問這么多干嘛,不會要秋后算賬吧?”
她到處亂竄,蘭小妹想要薅住她,只能隔著霍嬌手舞足蹈。
“你怎么不敢說,是不是你名字特別土?”
“你名字好聽?我剛聽到你叫蘭小妹?這是正常人的名字嗎?”
三個人亂做一團,兩個哥哥則各自心懷鬼胎,在一旁作壁上觀。霍嬌忙得焦頭爛額,像在玩兒老鷹捉小雞,終于厲聲道:“好了!”
兩個半大女孩子適才安靜下來。霍嬌道:“春娘喜歡篆刻,最好的刻刀自然留給她。小妹這次也答得不錯,書坊為成衣鋪子印過一本精裝圖樣,都是今年最時興的衣裙,不外售。我讓人送一本去蘭府,你一定喜歡。”
兩個小丫頭總算滿意了。
進城之后,兩撥人走得是反方向。蘭珩拉回妹妹,主動與三人道別:“霍娘子,弟弟,今日我和舍妹實在叨擾。春娘子,小妹是我沒有教好,冒犯你了。”
霍嬌賠笑道:“同齡小娘子切磋切磋,未必是壞事。”
蘭珩垂眸輕笑:“我也這么覺得。”
蘭小妹看著哥哥臉色,幫腔道:“霍姐姐,下次我可以去你家里玩嗎?”
霍嬌隨口答應:“我家里沒什么好玩兒的,來書坊找我嘛。你可以把你家的墨帶來,姐姐教你印書呀。很好玩的。”
謝衡之和春娘統一地立在遠處,不想搭理這兩人。
等他們走遠了,春娘被霍嬌拉上馬時,還在嘀咕:“這個蘭小妹也是夠倒霉,家中富得流油,也不曉得找個先生。好些簡單的字,她居然不認得。”
謝衡之什么都沒說,冷冰冰看了看她。
春娘瑟縮了一下,往霍嬌懷里躲。霍嬌本來還想附和兩句的,也沒敢啃聲。
眼看就要到商王府,謝衡之道:“春娘還是早些回去溫書吧,說不定明天圣旨就到了。”
春娘不敢反駁,悄悄看了霍嬌一眼。
霍嬌看得出,謝衡之心情很差。她挺理解的。
“你放心,刻刀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春娘只是想和她一起玩,誰知道霍姐姐這么不解風情。
“不要,下次我自己去拿。”
揮別春娘,霍嬌本來打算去鋪子里看看的。但是沒了別人,謝衡之徹底冷下臉,強硬地拉著霍嬌往回走。
暖融融的風呼呼地吹在臉上,吹亂了霍嬌的鬢發,她手里還提著米糕。
她看著謝衡之走在前面的頎長身影,感受從指尖傳來微微的僵硬與顫栗。
家里沒有李婆婆,只有一條小黑狗。
早上走的時候忘記給它留飯,小狗餓得扒門。霍嬌一進來,它就跟前跟后低聲叫著,搖尾乞憐。聽得她心都碎了。
手頭也沒什么現成的食物,霍嬌想解開糕點的麻繩,想撥一塊給他墊墊肚子。
小黑狗看著雪白的糕點,口水嘶嘶往下流,
急得前爪立起來。
突然從天而降一大團雪白的糕點,連帶著半敞開的紙包一起,骨碌碌滾落在小黑狗身邊。
它顧不得主人如何,轉過臉去啃糕點。
天氣好熱,日光耀目,好在院中根深葉茂,遮天蔽日。霍嬌被按在剛剛關好的門上。
門閂甚至還沒插上。
遠處街坊的人聲依稀聽得見。
謝衡之彎下腰,擒著她纖弱的肩膀,鼻尖相抵,貝齒輕磕,他用力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