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坊易主之事很快傳開,謝衡之原本擔心霍嬌一時沖動買下來后悔。
畢竟她之前可是口口聲聲說要回永寧的。
可她看去鎮定,那日同康老板壓價,也是不疾不徐,幾乎沒有給他留下活路。接手之后,她給師傅們補發了工錢,書坊一切照舊,甚至牌匾都沒換。
伙計問她怎么處理:“霍娘子,康老板不是咱的東家了,不好再叫康寧書坊了吧。”
霍嬌看著那個“寧”字很不舍,“康”又的確礙眼。還是最后謝衡之提議,叫永寧書坊,這也才算翻過。
雖然看似鎮定,她心里其實慌得要命。不說別的,就說她一下子從錢莊支出去那么一大筆銀子。
阿耶很快就會知道。
這銀錢是走前霍老板特意為霍嬌存的,數額甚至足夠她在汴梁安度余生。從來這里,從沒有動過。
果然,沒幾日,霍嬌就收到快馬家書,言辭激烈,詢問霍嬌是不是遇上難處了。
謝衡之見霍嬌扶額苦惱,總算看出點破綻,忍著笑道:“為了出那一口氣,現在后悔了?”
霍嬌嘴硬:“不后悔,懟那一下子,爽翻了好嗎。”
劉富斗約了他們一起,去給榮二娘找了天青寺的主持超度,并合資修繕了墳塋。
榮二除了嫁的夫君不好,人緣并不差,不少舊友都來悼念。
有一位女東家聽說了霍嬌的事,悄悄拉他出來,來告訴她:“二娘子本也不想去,是康老板賭債還不上,逼她把鋪子賣了,她舍不得,再加上那個婢女慫恿,才去做那樣的事,還把命給送了,唉。”
霍嬌追問道:“娘子可知道,是誰給她指的路子跑商?”
那人搖頭:“這她自然不會告訴我。怕不是已經一起送了命。”
霍嬌正在若有所思,突然看見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幾個站在人群外,來吊唁榮二的東家,都低聲同他打招呼:“蘭大官人。”
霍嬌心跳都漏了拍子,她趕忙去看謝衡之,還好剛好輪到他跪拜燒紙,沒有回頭望。
若是蘭珩在這么多書坊東家面前讓謝衡之難堪,明天小報得寫成什么樣?這讓謝衡之今后要在汴梁如何自處?
眼看蘭珩就要走過去,霍嬌無奈,只好挪過去,攔住他的去路。
“官人。”
蘭珩一身黑衣,同她點頭:“霍娘子,節哀。”
雖然心生懷疑,沒有過硬的證據,霍嬌知道像上次一樣單刀直入,在他這里行不通,她只能寒暄道:“多謝當初官人提供的線索,我們才想到報官。雖然沒能救回二娘子,好歹是將她找回來了。”
蘭珩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霍嬌余光看見謝衡之跪拜結束,被人群擠著往外走。
覺得差不多安全了,霍嬌便打算功成身退,她同蘭珩道別:“我方才拜過了,有事先走了。”
蘭珩亦頷首示意。
離開蘭珩,霍嬌特意繞了一圈,再回去找謝衡之。
見她神色不寧地快步走來,謝衡之眉頭緊鎖:“剛才人呢?”
霍嬌定了定神,把方才那個娘子說的話告訴他。
謝衡之只是聽,沒有作聲。這都能猜的出來,不算什么新鮮事。
墳塋在城外野山,因此回城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事情忙完了,兩人走到附近的馬廄去取寄存的馬匹,沿途看見一輛牛車慢悠悠路過。
霍嬌走在靠近牛車的一邊,被路過時她偏頭去看,那牛車上的簾子忽然伸出一把團扇,抬起的簾子里探出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
“霍姐姐?”
霍嬌仔細一看,牛車里坐著位素衣男裝的小姑娘,長發束起,臉上蒙著輕紗。
輕紗掀起,是商王府的春娘。
“停。”春娘搖著扇子,跳下車。
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說,與霍嬌面對面,又欲言又止。
還是霍嬌先開了口:“抱歉,答應下回帶你玩兒別的,食言了。”
春娘扁著嘴,當真委屈起來了。
她這樣的反應,完全在霍嬌預料之外。
她只盡職盡責地將春娘當做一個買家,給錢干活的雇主,她自己是一點點感情都沒有投入的。
可這小姑娘,分明是將她當做了玩伴。
霍嬌心一下子軟了:“你今天有空嗎?要不要來書坊,我帶你看看書是怎么做的。”
春娘眼里掛著淚珠子,把身子背過去:“才不去。”
霍嬌去拉她的手,輕聲細語哄她:“你別生氣么。霍姐姐給你解釋,因為前些日子生病,后來我東家遇到意外不在了,白事在身,也不適合進王府尋晦氣了,對不對?”
春娘慢慢轉過來,從下而上看著她:“才不是。”
她不相信地看著霍嬌:“因為我哥哥是廢太子,對不對?”
霍嬌心里有些詫異,但還是搖了搖頭。
春娘低下眼:“這陣子,家里什么親友都不來了,不都是因為這個么。”
無論怎么說,給小孩子留下心理陰影是不對的,霍嬌極力彌補:“你看見我腰上的白麻布了嗎?是有人去世才會帶的,不會有人拿這個開玩笑對吧?”
春娘摸了摸她腰上系著的白布,將信將疑:“那你今天可以陪我玩兒嗎?”
霍嬌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謝衡之。
這幾日還算涼快,來京郊出游的人不少,春娘這才發現,旁邊還站了張熟臉,她嚇了一大跳:“謝……謝先生,您怎么也在。”
謝衡之面無表情,指著霍嬌道:“我陪我阿姐來上墳。”
春娘無比震驚:“霍姐姐是你姐姐?”
謝衡之瞟了二人一眼,為難了一瞬間。
瞞著外人霍嬌是他娘子,霍嬌委屈。
告訴外人霍嬌是她娘子,霍嬌震怒。
二者之間,他憑感覺迅速選擇了后者,籠著手小聲告訴春娘:“其實霍姐姐和我有婚約,但我平日習慣叫阿姐。”
霍嬌臉即刻紅了,瞪著謝衡之。
春娘一時間難以接納。
霍嬌問她:“嗯,所以還要一起玩嗎?”
春娘咽了咽口水,拉著霍嬌,慢慢同謝衡之拉開一些距離:“要,要的吧。”
她只留下一個貼身小廝,讓余下的女使和車夫都去內城等著,還囑咐他們不要告訴主母。
一匹棗紅馬,晃悠悠搭了春娘和霍嬌在林地附近閑逛,盛夏將終,林中遮天蔽日,風景的確不錯。
謝衡之和小廝二人則一左一右,神似兩個大護法。
春娘不知哪兒來的一只彈弓,興沖沖展示給霍嬌看。
霍嬌把玩了一會,掄起彈弓,對準附近一顆樹枝。
一聲悶響,枝頭的紅果子應聲落地。
春娘眼睛都亮了:“霍姐姐好厲害。”
沒有誰不愛聽夸贊,霍嬌心里甜滋滋的。謝衡之被冷落在一旁,有些吃味。
好容易熬走了劉富斗,他可以同霍嬌單獨相處了,結果半路殺出個死丫頭片子。
他抱胸踱了幾步,對春娘道:“前些日子,官家說要給公主找個伴讀,有人舉薦你。”
春娘后背都挺直了:“不會吧……”
謝衡之挑眉:“自然是真,我勸娘子早些準備,用心溫讀功課,楊大人可比我嚴厲多了。”
這事情霍嬌聽他說過,官家性子一貫仁懦。
公主是將來要輔佐小皇子繼位的,讓楊寒燈做他的老師,又愿意讓商王的女兒入宮,顯然是打算不計前嫌,希望和緩各方關系。
對春娘更是百利而無一害。
霍嬌也柔聲勸她:“你就聽他一回嘛,一會兒姐姐帶你回書坊玩兒。”
春娘只好點點頭,反正這瘟神現在忙得很,也不會有空來管他,且先答應了再說。
謝衡之可沒打算放過她,當即便考了她幾道策論。
綠水青山啞然失色,春娘欲哭無淚。
霍嬌總算知道,為什么春娘這么討厭謝衡之了。
嘴巴毒,態度差,陰陽怪氣,高高在上。只管說自己想說的,一點都不考慮小姑娘的心情是不是能接受。攤上這樣的老師也是倒了八輩子霉。
春娘實在答不上來,小聲道:“你夫君,你能不能管管他!”
霍嬌瞅了謝衡之一眼:“好啦好啦歇一會兒吧,都快看到城門了。”
謝衡之勾了勾唇,他都聽在耳中,霍嬌沒否認那句夫君。
在這里耗幾個時辰,總算有點收獲。
“行吧,你們先等著,我在這附近買些糕點,阿姐喜歡吃。”
城門附近,不少攤販為了避稅,出來見縫插針的做些小買賣,有一家永寧人賣的米糕,他買過一次,霍嬌說味道不錯。
熱騰騰的米糕包好,謝衡之提起來準備走,發現來買的人還挺多。其中一個俊俏郎君帶著個小姑娘,二人均是衣著貴氣,樣貌不凡,惹得人群側目。
謝衡之目光在蘭小妹摟著蘭珩胳膊的手上停留片刻,強迫自己移開,打算離去。
可惜蘭小妹已經看見他了:“哥哥,你看。那個人,長得好像阿娘帶回來的那個討厭表哥啊。”
這一字一句都像利刃,謝衡之用力閉上眼。霍嬌就在附近,他們會越來越好。他不想再讓這些事,影響他們的生活。
蘭珩輕聲斥責:“小妹,不得無禮。”
他拉著蘭小妹上前,同謝衡之打招呼:“阿弟,小妹被我寵壞了,你別怪他。”
謝衡之面色冷硬,愛答不理道:“不懂你們在說什么,我有事,先走了。”
蘭小妹得意地朝蘭珩吐了吐舌頭,悄咪咪道:“他怕不是個聾子,沒聽見,嘿嘿。”
蘭珩嗔怪地拍了拍小妹:“你啊!”
蘭小妹見謝衡之只是嘴上說要走,實際上一步沒動彈,便還是行了禮:“我開玩笑的,表哥哥,聽說你現在在朝中做大官了,真厲害。”
被親生妹妹甜甜叫著“表哥哥”,謝衡之百味陳雜。
他看著她滿臉與年歲不符的脂粉,有些話還是忍下來了。
當年他與母親重見,曾被母親和江管事以表少爺的身份,帶回蘭府安置過一段時日。
按母親的請求,他瞞下了身份被換的秘密,包括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當他想從自己傾注最多感情的小妹身上,找出一點被懷念的證明時。
小妹卻直言不諱:“哥哥今年大變樣!”
“原來總是管著我,逼我認字看書,現在給我買胭脂,買裙子,比原先好多了!”
事后,她將兩人對話的細節,一字不落的告訴蘭珩,當著他的面,她向蘭珩邀功:“這個表哥是想挑撥我們兄妹關系吧,還問我,哥哥同之前有沒有什么不同呢。”
站在城外的攤販面前,謝衡之知道,蘭珩很會籠絡人心,他與小妹相處四年,感情早已勝過自己。
有些東西,他爭不過,不想爭了。
“哥哥知道你是開玩笑,”看著小妹,他忍不住習慣性地蹲下來,卻發現小姑娘已經這么高了,他出神了剎那,又自己站起來:“現在過得好嗎?”
蘭小妹拉著蘭珩的手:“很好的。”
霍嬌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米糕,她還好,春娘耐不住性子,一個慫恿她拋下謝衡之走人。
“你不要看他很兇,”霍嬌很認真地說:“他很可憐的,沒有爹爹也沒有阿娘,從小家里窮得叮當響,還遇上歹徒,滿身滿臉的刀傷,差點被打死。”
春娘難以置信:“看不出來,所以霍姐姐你是看他太可憐了,才嫁給他的嗎?”
霍嬌無言以對:“當然不是。”
“總之呢,不能丟下他。”
她握著韁繩,帶春娘折返回去尋他。
馬在原地逡巡,霍嬌看見謝衡之面前,站著手拉手的蘭珩和蘭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