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隔閡
鮫紗質地輕盈,用薄如蟬翼來形容最是恰當,經外力一撕扯,恍似書頁般從中裂開。
絲縷斜陽自未闔緊的檻窗悄然爬了進來,映照在碎成條狀的面料上,掠起生動光影,宛若五彩糖衣。而大片雪原頂峰,開出兩株不畏嚴寒的梅花,抖擻聳立,令見者險些忘記呼吸。
衛辭似是乘興而歸,卻誤入藕花深處的酒鬼。
視線被夜幕攫取,為免踩空踏錯,只得用劍柄撥開沿途遮眼的枝葉,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確認可以通行,方邁出下一步。
他胸膛劇烈起伏兩下,終究不舍得莽撞,即便慍怒與渴望快要臌脹至炸裂,理智也一點一點流失。
宋吟死死抓著身下榻沿,抬足去踢他的肩,卻被輕易反握住。指腹因習武形成了薄繭,觸感清晰,帶著別樣的刺激,蜿蜒直上。
纖細筆直的小腿在半空晃了晃,又帶了不滿去蹬他。
衛辭終于施舍了一個眼神,且當著她的面兒極盡靡麗地舔了舔唇。
“你發什么瘋!彼我餍邞嵔患,小臉漲成了熟蝦色,偏偏語調受了情潮所惑,半點氣勢也無,倒像欲求不滿的婉轉哀鳴。
他三下五除二將長衫徹底撕成碎片,天女散花般扔落一地,而后欺身上前,發狠地碾過她敏感柔嫩的唇珠,冷笑道:“發瘋又如何,我真想把你關起來,誰也不許靠近半步。”
男子喘息聲裹挾著濃重欲色,細聽之下卻有一絲委屈,稍縱即逝,令宋吟難以捕捉。
霎時,她心間竄出一股電流,酥酥麻麻,帶起前所未有的暢快。
宋吟后知后覺地領悟,她既不喜過分卑微的男子,也不喜盛氣凌人的男子。唯有衛辭,介于二者之間。
明明似一頭渾身蘊含著攻擊力的兇獸,可她就是能夠篤定,獸爪落在身上時,鋒利長甲會倒收回去,只余虛張聲勢的肉墊。
“啪噠”撞擊。
非但不疼,反倒像某種情趣。
既感到驚懼又全然信任,矛盾得很,也實打實地勾得她心潮澎湃,雙腿止不住發軟。
這不是男妖精是什么?
衛辭忽而腰臀運力,打斷她的走神,惡聲惡氣地威脅:“不許想別的男人!
宋吟無辜地回望他發紅的眼,噙著淡淡笑意,仰頭胡亂吻了一通,在衛辭滿目疑惑中抬膝輕蹭,軟聲道:“可是,我分明在想你呀。”
見他不信,宋吟嘟起唇,索要親吻。
本能驅使著衛辭輕輕柔柔地垂首一舔,旋即似是被自己的好脾氣嚇到,不可思議地扯開距離。
宋吟眼中笑意愈深,烏黑眸子往高脹瞥去,略帶了些別扭道:“你不是一直想試么,咳,去洗洗,洗干凈些。”
“當真?”他微微怔愣,表情極速緩和,周身氣質都隨之改變,像是饜足的雄獅,依然威風凜凜,卻收起了爪牙,喚她大膽靠近。
“……好話不說第二遍!
衛辭壓下不斷上揚的唇角,捧著她的臉深深一吻,而后大步繞過屏風進了浴房。
宋吟心中忐忑,又忍不住懊惱,懊惱自己竟被男色勾到了這種地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遂起身用青鹽細細擦了牙。
回至里間,衛辭正雙腿大開,略帶松弛地坐上美人榻,如玉長指捻起軟巾,一絲不茍地擦著水珠。
視線不可避免地掃了一掃,宋吟佯作鎮定:“先說好了,我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怕是不一定能令你滿意!
“一回生二回熟。”
衛辭扔掉軟巾,反手撐著榻沿,大度道,“我不也吃了好幾回才摸索到訣竅!
……
他還挺自豪。
宋吟豁出去了,伸出舌尖探試地一舔,像是夏日散學之后,人手捧著一個解暑雪糕。
衛辭面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瞬空白,薄唇自然張啟,勁瘦身軀肉眼可見地緊繃著,仿佛張到極限的弦,輕輕一撥,便會“砰然”炸開。
他竭力不去領略其間的感受,白皙的肌膚潮紅一片。戾氣未褪的眉眼原是有幾分冷淡,配著灼熱目光,別有一番割裂的美感。
宋吟自他眸中窺見了溺死人的情意。
忽而明白過來,為何衛辭會熱衷于對自己做這種事。此刻,心底的滿足鋪天蓋地襲來,又似一簇一簇煙火,在腦海中轟轟烈烈地綻開。
總之,奇妙得緊。
衛辭無法再游刃有余地掌控身體,喘息急促低沉,比以往都來得激動。余光瞥見宋吟癡癡望著自己,強勁的愉悅和羞赧齊齊涌上了臉。
他罕見地感到難為情,脖頸后仰,用掌心覆住眼,只余一雙滴血耳尖露在外頭。
雖是如此,衛辭明顯十分享受,巴不得一直不停歇。甚至,克服了害羞以后,輕輕撫上她烏黑的發,眼神失焦,好似靈魂升天一般。
察覺到她的不適,衛辭終于良心發現,低頭問:“累不累?”
宋吟實話實說:“累死了!
衛辭也不舍得她維持著跪姿,便托住纖細的臂:“今日足夠了,先起來!
此話好巧不巧,戳中了宋吟心窩深處的叛逆。她充耳不聞,揮開衛辭,繼續隨心忙碌。
他周身肌肉繃緊。
兩刻鐘前尚能帶著殺氣挽出漂亮劍花,如今命脈受了脅迫,整個人散發出脆弱不堪的美。
宋吟瞧得心神蕩漾,咽了咽口水。
“呃啊……”
衛辭在關鍵時刻離開她的唇,免得某人清醒過后要發難,不忘柔聲夸贊,“吟吟很棒。”
“咳,那是自然!
短暫交頸相擁,倏爾,衛辭復又垂首舔舐起她的唇,宋吟茫然:“你不會還要……”
他理所當然地“嗯”一聲,反問道:“尚不曾喂飽你,不是么?”
“不要了!彼我鳚q紅著臉掙扎。
此時樓船已經行至海上,風浪作響,站立時難免搖搖晃晃。衛辭托著她起身,失重感令宋吟不得不緊緊攀附著他,后者露出享受神情,恬不知恥道:“這般便不會傷及你的膝蓋了!
沒羞沒臊地過了兩日,大船駛停至湘陽府,而后換乘馬車,所幸官道平坦,不必受什么罪便順利回到錦州。
宋吟分身乏術,只好差香茗與香葉四處送信,告知眾人自己已平安歸來。
關于鋪子,她也有了新的決斷。
從前,宋吟不曾想過衛辭的新鮮感會這般持久,非但親自南下“捉”她,還態度堅決地要帶她上京,是以一門心思盼著發家致富、招攬贅婿。
如今看來,有生之年再難踏足錦州,經營鋪子一事也是鞭長莫及。
既如此,不若將鋪子轉贈給兩位姐妹,她抽兩成的利存作小金庫,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此番去龍云,宋吟何嘗不曾思量過遠走高飛。
她是良籍,手里頭又有充足銀錢,再尋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盤下鋪子快活一生,豈不妙哉?
偏偏殺出個祁淵,令她幡然領悟,自己一路行來之所以能安然無恙,只因身邊跟了個武功高強的蒼杏。否則,早被生吞活剝不知多少次。
這世道,女子原就不易,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更加寸步難行。
可蒼杏是衛辭的人,難以策反,保護自己的同時,何嘗不是一種監視?宋吟深信,若她執意離開,不出百步,定要被灰溜溜地拎回來。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她左思右想,暫也尋不出“上京”以外的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細細謀劃過后,宋吟尋人寫了新的契約書,將大致情形和玉蕊、桃紅解釋一番,并列了幾條自己路途中琢磨的點子,譬如繡樣可制些生辰限定的款式、譬如妝面也可效仿龍云時興的樣式。
衛辭只給了她兩日時間歇腳,當真是忙得暈頭轉向,連散伙飯也顧不上張羅。
倒也有兩件喜事。
其一,楊勝月與心上人訂了親,齊齊入了京,將來有的是機會碰面。其二,畫本名氣漸漸傳開,不但回了本,還有望上京之后重操舊業。
……
待到月上枝頭,宋吟辦妥了各項事宜,匆匆忙忙趕回府中。
因著隔日便要遠行,衛辭有意令她養精蓄銳,夜間,兩人難得平靜地抵足談天。
宋吟擁著衾被,冷不丁發問:“公子喜歡我么?”
聞言,衛辭神色僵了僵,心道過于肉麻?梢娝辆ЬУ赝蜃约,又不忍拂了興致,遂惱羞成怒地“嗯”一聲,側轉過身去。
誰知,宋吟魚兒般依附上來,桃腮貼著他結實有力的臂膀,輕聲道:“可我不想要孩子。”
“那便不要!
衛辭答得爽快,順勢抬手與她十指相扣,語調慵懶地解釋,“過了弱冠之年再議,且在那之前需得先尋個正妻,屆時將我們兒子記在她名下,那便是名正言順的嫡子——未來的小小侯爺!
正妻。
宋吟心下一涼,突兀地抽回手,整張臉埋進衾被,蓋住自己難以掩飾的復雜神情。
她的確感念衛辭當初的搭救,若沒有他,自己或許早已被王才富納入后宅,又或許不堪受辱,懸梁結束這一生。
但人心向來貪婪。
更何況,宋吟的芯子經歷過自由自在的后世,很難再毫無芥蒂地接受古代的一切。縱然,衛辭方才所言,在世人眼中已是天大恩賜……
她輕吁一口氣,像是做了重大決斷,緩緩鉆了出來,迎上衛辭疑惑的目光低低地問:“公子一定要娶妻么?”
第32章 嵐河
宋吟生性不愛爭搶,尤其于感情一事,她固執地以為順其自然方能長久。
可與衛辭,卻伊始于她主動糾纏,甚至使出了渾身解數,只為博得一個眼神、幾分寵愛。如今回想,與情竇初開的年歲憧憬過的愛戀大相徑庭。
需得承認,兩人朝夕相處,對彼此有著天然的吸引。然若沉下心細品,宋吟倒覺著習慣遠大于愛慕。
她不愛衛辭,
也極難愛上大令朝的任何一個男子。
身份、妻妾、嫡庶,種種世俗教條,無異于懸在橫梁上的一桶冰鑒,纖弱麻繩經歲月磨成了細桿,隨時都有可能斷裂,從而兜頭澆下堪比寒霜的水。
且不說,本就稀薄的愛欲,光是被滲出的冷霧拂過,便萎靡了大半。
偏偏自己只是一介孤女,在外處處受制,在內以色侍人,人微言輕,遑論逃脫這牢籠。
但人非草木,誰能無情。三月以來的同床共枕,終究令宋吟產生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僥幸,或是說,她想探得自己在衛辭心中的份量。
“公子。”她嗓音微微發著顫,懷著紛亂心緒鄭重地問,“一定要娶妻么?”
衛辭料到她會吃味,既覺得未免也太恃寵而驕,又無可避免地染上心疼。遂沉吟幾息,刻意放柔了聲音:“放心,我會尋一個性情恭順的,欺負不到你頭上。當家主母要做的事情太多,你不喜拘束,有人擋了去還不樂意?”
卻見宋吟露出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悶悶闔了眼,不欲再開口。衛辭心頭竄出陣陣火氣,心道自己果真將她寵得無法無天。
偏還打不得罵不得,干脆熄了油燈,同樣佯裝困乏。
黑暗籠罩了五感,連淺淺吐息都顯得嘈雜。
他先按捺不住翻過身,長臂輕車熟路地攏上香軟。掌中肌膚光滑如瓷,仿佛輕掐兩下便能擠出汁水,嬌嫩如斯,需得捧在手心好好寵著。
衛辭頓時生出悔意,率先打破沉寂:“吟吟,莫要鬧脾氣,我那些個好友,誰人院里沒有四五美姬,古往今來俱是如此。”
“更何況,我早已言明將來不納姬妾不收通房,專寵你一個,為何還不滿足?至于正妻,需得擇個門當戶對的裝點門楣,屆時我也會告知對方你的存在,若同意做表面夫妻再正式議親。”
他生平第一次為旁人籌謀許多,也是生平第一次向旁人剖析內心。語罷,莫名有些羞赧,掩唇輕咳一聲。
宋吟深知這是衛辭最大的讓步。
誠如他所言,古往今來,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尤其身居高位,女人如衣服,換作任何一個,怕是做不到衛辭這般地步。
可那又如何?
她還需感恩戴德不成?
如今之計,只能先積攢錢財,入京后再尋機遇離開。思及此,宋吟姿態親昵地鉆入他懷中,嬌嗔道:“阿辭,答應我三個要求好不好,就三個。”
甜甜的嗓音似春日里的滴雨聲,又似風掠過竹葉林的簌簌響,衛辭眉頭舒展,從喉間擠出泛著愉悅的音節:“多少個都行。”
“首先,不要子嗣!
“嗯!
“其次,不得阻攔我出府!
“嗯!
“最后!彼我黝D了一頓,醞釀出“愛意”,纏纏綿綿地說起,“若是公子碰了別的女人,不得瞞著我,好么?”
衛辭眉頭輕蹙:“這是什么話!
難不成專寵到如今,還將他看作好色之徒?
宋吟豈能知悉他的所想所思,只知道,涼涼字眼落入耳中,便是陳述著他有千般萬般不情愿。
可她亟需答案。
只因衛辭將來若是移情至別的女子,她便能求得恩典離開。這最后一條,反而是約法三章的真正目的。
宋吟耐著性子吻上他的耳垂,撒嬌道:“最喜歡阿辭了,答應我嘛。”
“麻煩!彼嫔C,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因著要上京,宋吟肉眼可見變得頹然,雖在心底竭力游說自己,終究難于一朝一夕間改變。
衛辭當她不舍背井離鄉,將人抱上馬背,春日踏青般悠悠行著,一邊搜腸刮肚地安撫:“京中好玩的東西很多,街市連夜里都擠滿了人,你素來愛湊熱鬧,得閑時我常帶你出去轉轉,如何?”
宋吟正靠著他溫熱的胸膛假寐,聞言,淡淡應一聲。心下卻盼著他千萬莫要得閑,免得誤了自己打理鋪子。
卻聽衛辭又道:“我名下有兩條長街,回頭讓蒼杏領你去瞧瞧鋪子,喜歡哪間都送予你!
“哦?”
宋吟面色稍霽,毫不掩飾自己的愛財之心,同他討價還價,“一間不夠,我要兩間!
他不甚在意地扯起唇角:“你要能忙活得過來,都給你管也成!
“那倒不必!
若兩條街都歸她,在世人眼中,她的前綴則是衛辭與侯府。若只占兩間鋪子,她則是尋常生意人,需得喚一聲“宋當家”。
宋吟早便謀劃好了,一間做成衣鋪,可以畫些古人不曾見過的花樣,以巧思取勝。另一間則開拓成書肆,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地推介自己的畫本,還不必暴露筆者身份。
哄了半日,宋吟總算不再苦著臉,她覷一眼自己的小馬駒,示意衛辭停下,神采飛揚道:“我們來賽馬。”
衛辭如今滿心滿眼皆是“名份”,只待到了京中落至實處,從此再無人敢覬覦她。是以看向宋吟時,目光柔似蕩漾碧波,堪稱有求必應。
“我且讓你半刻鐘!
宋吟有心提升騎術,原也是隨意尋個由頭,既得了應允,翻身上馬,利落揮鞭沖了出去。
纖細的背影挺得筆直,絲毫不見初次時的膽怯。蒼蒹色長衫令她幾乎與林間蔥郁融為一體,若非騎著一抹白,竟好似要化為仙子,飛天遠走,再也不回來了。
衛辭心下一墜,夾緊馬腹,顧不得半刻鐘的約定,迫切追上她:“吟吟——”
宋吟聞聲回眸,眼角眉梢噙著綿綿春意,清麗小臉被枝葉間隙的旭陽眷顧,攏上一層朦朧光影。
他心口傳來猛烈撞擊,面上卻不顯,矜持頷首:“慢一些,莫要蹭破了皮!
“知道了!
她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又想起自己那把銀弓。
先天體弱已是無法更改,但騎馬射箭都可以后日精進。若有機會,再學些防身術,將來出門在外,也能多一分自保之力。
于是,每至一處歇腳,宋吟總要拿著彎弓練習,準心漸入佳境,好歹瞄著人頭的時候能射中腳跟。
衛辭覺得她不服輸的倔強模樣可愛得緊,艱難忍笑,待暗含警告的目光掃視過來,又擺出一本正經的神情:“不錯。”
“……”
他在嘲諷我,宋吟暗想。
一路磨磨蹭蹭,比預計晚了三日抵達嵐河。
此乃當今圣上幺弟——裕王的封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客聚集之處。
嵐河是平原城市,地域寬闊,車水馬龍。因有天下第一莊坐鎮,前來投奔與挑釁的江湖人士絡繹不絕。
往來人群多身著奇裝、腰佩奇刃,看得宋吟眼花繚亂。
衛辭不知從何處摸出來兩副面具,紅紋黑底,僅露了一雙眼睛。這般遮掩住容貌,倒愈發襯得少年身段極好,活像只高傲慵懶的狐貍。
宋吟呆呆接過,可她分明瞧著蒼杏等人的面具各不相同,遂開口問:“為何我要與你用同樣的面具?”
“……”
他不由分說地替宋吟戴好,理所當然道,“在外,我是公子,你即是公子夫人,旁人一瞧便能會意,可省去不少麻煩!
她將信將疑,腳步自發邁向兩道攤販。
所幸日頭尚不算熱,聽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非但不顯嘈雜,反而覺著鮮活無比。
衛辭由著她東看西瞧,總歸他只需跟在后頭付賬。
宋吟買了一把趁手的紅木短劍,瞎比劃兩下,興沖沖地拉過蒼杏:“蒼杏蒼杏,你說我能和香葉一樣拜你為師么?”
“嘶……”
蒼杏如臨大敵,推脫道,“且不說吟主子您已過了習武的最佳年歲,要當真喚我作師父,公子再婦唱夫隨,豈不是亂套!
衛辭亦是不喜她對旁人作出親親熱熱的模樣,即便蒼杏是女子,仍舊長臂一伸,把磨人的小女子攬回身側,冠冕堂皇地說:“街上人多,容易走散,跟緊我!
宋吟癟了癟嘴,心道能走散才好呢。
當然,她也僅是過過嘴癮,瞧周遭這些個兇神惡煞的武林中人,的確跟著衛辭最是安全。
“啪嗒——”
身后忽而走來一人,折扇不輕不重地搭上衛辭的肩,“喲,稀客。”
是位一襲青衫的年輕公子,身形削瘦,眉目含笑,握著折扇的手指節分明,很有山水潑墨畫般的清秀風骨。
宋吟身量嬌小,方才被衛辭擋了個嚴實,是以年輕公子這才發現她的存在,一時驚詫得瞪圓了眼,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衛辭似與來人相熟,扯了扯唇:“牧流云,別來無恙!
牧流云收起表情,俯下身同宋吟打起招呼:“在下牧流云,可是衛讓塵將你連哄帶騙拐來的?若有內情,只管說與在下!
“滾!
衛辭笑罵,卻不似真的生氣,抬臂隔開二人距離,警告牧流云,“別嚇到她。”
“今天可是開了眼了!蹦亮髟浦逼鹕,風雅地搖晃折扇,朗聲道,“走吧,小爺給你們帶路!
第33章 裕王
山莊臨水,岸邊栽滿了桃樹,花期未至,只綴著一顆顆飽滿粉嫩的花苞。
外間有弟子巡邏,免得閑雜人等擅闖進去,擾了裕王安靜。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紅紋白袍,右手持著長劍,偶有幾個面容清秀,宋吟便隔著面具肆無忌憚地打量。
衛辭瞪了幾眼,也不見她收回目光,瞬時臉色黑如鍋底,警告道:“宋吟!
“嗯?”她茫然應聲。
牧流云聽了,饒有興致地挑唆:“衛兄這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壞,我看呀,小娘子還是另尋個懂得憐香惜玉的!
“要你多嘴!
衛辭索性不再管禮節不禮節,于寬大袖擺下精準捉住宋吟的手,免得某人一步三回頭。
他就差將“吃醋”二字寫在臉上,牧流云被肉麻得搓了搓雙臂,感嘆:“你被奪舍了么?從前眼高于頂的衛辭去了何處?”
面對旁人的陰陽怪氣,衛辭并不輕易感到惱怒,嘲諷地挑高了眉尾:“你一個孤家寡人,不懂很正常。”
“……”
愈往里走,愈發寬敞,但僅是平素山莊的模樣。宋吟新奇勁兒已過,終于勻下心神聽衛辭與牧流云敘舊。
原來,裕王正是衛辭的三師父。
在京中時,太子、衛辭與裕王的兩子一同學武,若用江湖中的稱謂,便需互道聲師兄弟,是以感情甚篤。
不過兩年前裕王離京,正式來了嵐河駐扎,此番衛辭正是專程繞路來拜訪。
牧流云道:“眼下小靖和師娘不在莊子里,聽說明后日才能回。不如你一會兒勸勸師父,咱們今夜不醉不歸!
衛辭涼聲回絕:“不勸。”
“這樣!
牧流云神秘兮兮地附過去,耳語一番,而后抱臂揚唇,等他答復。
宋吟見衛辭耳廓猛然變得通紅,但終究沒有拒絕,也不知是達成了何種交易。
……
已有弟子先行通報,是以裕王得了信,換上一身貴氣長袍,坐于正廳等候。
衛辭摘下面具,抱拳行禮:“三師父!
說罷俯身替宋吟解開耳后系帶,略帶安撫地摸摸她的發頂,介紹道:“你也隨我喚三師父就好!
宋吟可不會這般厚臉皮,于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宮禮:“民女宋吟見過裕王殿下。”
“平身!币娝毁I衛辭的賬,裕王爽朗大笑,“總算有人能治住你這個混世魔王咯。”
一側的牧流云看清她的相貌,連嘆兩聲“難怪”。難怪不可一世的衛小侯爺會有色令智昏的一日,難怪向來冷言冷語的衛小師弟一路都要頻頻回望。
這宋吟,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裕王所思與牧流云相差無幾,再聯系衛辭分明是從南向而來,徑直問道:“你不是早前回了京中,怎么又跑到出來了!
他面色不自然地移開眼:“吟吟身子弱,先讓蒼杏陪她下去休息。”
“喲,還會疼人!
裕王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但細辨之下,更多是欣慰。招手喚來侍女領宋吟去歇息,一邊道,“當初修葺山莊,本王就預留了你和阿容的房間,竟還真將人給盼來了!
待倩麗身影消失在廊下,牧流云踢踢衛辭腳尖,吊兒郎當地說:“快如實交代!
衛辭將錦州諸事粗略說了一番。
乍聽見宋吟出身于縣令府,可不就是專程培養的瘦馬?裕王捻起茶杯砸去,恨鐵不成鋼道:“你啊你,經不住誘惑。”
他抻直了脖子,不避不擋:“若是別的女子,我不會瞧第二眼!
這話不假,衛辭從前在京中便愛擺著一張死人臉,任憑貴女們舞得再歡,都是淡淡道一句:“尚不如本侯回屋照鏡子!
刻薄得很。
但于侯府而言,偏寵一女子乃是大忌。
裕王出身皇室,稍微動動腦子,已然猜出個大概:“哦,靈犀為難小姑娘了,所以你遷府的大事也晾在一旁,上趕著去錦州接人。還半道領來嵐河,怎么,想讓本王為她撐腰!
“是!毙l辭示意蓮生呈上一壺烈酒,“大師父親手釀的,原是命我娶妻了再挖出來,想著您好這口,專程從京中帶去了龍云,又從龍云帶來嵐河!
“……”
還挺香。
牧流云也饞的不行:“師父,讓塵好不容易來一趟嵐河,今夜咱們仨喝個痛快。否則,待師娘回來了,您可就一滴都沾不得咯。”
裕王勉為其難地應下,轉念一想,憶起某些被遺漏的細節:“等等,你還去了龍云?”
“去了!毙l辭抱臂,眉間竄出絲絲戾氣,“和祁淵打了一架,祁家人當真是不知禮義廉恥。”
然而,裕王只關心:“贏了輸了!
“……贏了。”
若是下死手,打個半殘不成問題。衛辭之所以收斂著,并非顧忌對方的藩王身份,而是不欲令宋吟背負“禍國殃民”的罵名。
“好,沒丟為師的臉!
裕王看著他長大,又結下師徒緣分,不免有些發愁,“你娘就不該過分拘束你,正所謂物極必反,瞧瞧現如今,跟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似的,為一女子沖動到這個程度!
“不關吟吟的事。”衛辭不欲再聽,上前揭開壇蓋,眼睛一睇,“還喝不喝!
“喝!
師徒三人移步湖心小筑。
只見水汽氤氳的鏡湖正中,坐落著一幢別致小殿。殿內是空闊敞亮的開放格局,掃上兩眼便能將所有景物納入眸底。
正中央擺著長桌,侍女呈上下酒菜,悄無聲息地退去。
牧流云與衛辭一般大,裕王敲打道:“你也到了能議親的年歲,喜歡什么樣的姑娘,明兒個讓你師娘仔細留意著!
“我要尋個武功好又漂亮的!蹦亮髟脐种割^數道,“然后夫妻同心,浪跡天涯!
“有病!
裕王私下里并不端著王爺架子,宛如尋常父親,笑罵兩句,“這山莊還等著你小子繼承,浪跡天涯,想得還挺美。”
牧流云瞥一眼幸災樂禍的衛辭,故意說:“再不濟,給我尋一位貌比宋姑娘的美人兒!
衛辭一個眼刀飛過去。
“停。”
裕王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解下一枚玉佩遞與衛辭,“你兩樁喜事為師都趕不過去,這枚玉佩就送給宋姑娘,當作見面禮!
“謝師父!毙l辭目的達成,露出淡淡笑意。
牧流云酸溜溜地道:“嘖嘖,師父出手可真大方,將來宋姑娘在京中豈不是能橫著走。”
裕王其人,在朝堂和江湖上皆有一席之地。玉佩一面雕刻了唯有親王之尊方能使用的巨蟒圖紋,一面雕刻了名諱。
有了它,便是衛父衛母瞧見,也需給一分薄面。
三人暢飲至夜深,散席后,衛辭跟著牧流云去了房間。
酒意上頭,牧流云眼前一片重影,偏還被連聲催促。只得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認命地翻找起私藏的木匣。
“這些書可都是千金難求。”牧流云大著舌頭道,“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可免費贈予你一本,余下的看完了需得送還回來。”
衛辭長指一挑,選出最厚的幾本,爽快道:“謝了。”
回至房中,隱隱見一綽約身影正趴伏在榻上。兩條細白的腿于空中微微晃動,手里翻著書,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
聽聞腳步聲,宋吟側過臉:“回來了!
“嗯!彼皖^輕嗅,遭濃烈酒氣熏了熏,只得放棄溫存的念頭,先行移步去浴房。
衛辭里里外外清洗一番,也不穿中衣,光著身子壓了上來,低沉磁性的嗓音貼著她的耳廓:“在看什么?”
宋吟只覺后背一陣酥麻,語調顫顫:“看、看話本。”
大掌在隆起的曲線之上揉搓幾下,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俏寡婦與壯獵戶?”
“……”宋吟急急解釋,“不是你想的那種書,里面講了風俗人情,還有寡婦如何靠一己之力經營好女戶,后來才千挑萬選,選中了老實憨厚的獵戶。”
衛辭意味深長地“哦”一聲,成功將她臊得漲紅了臉,粉面桃腮,比白日經過的山花還嬌艷幾分。
他兀自尋到縫隙抵了進去,小臂撐起上半身,免得壓壞了宋吟,與她交疊在一處,帶著些許倦意道:“讀給我聽聽!
宋吟語滯,心道衛辭好生前衛,竟已經掌握了有聲書。
她撥開埋在頸窩小狗一般拱來拱去的家伙,挑揀了幾節有趣的段落念與他聽,順道暗示:“瞧見了沒,女子若是生氣,萬不可說什么‘冷靜’,你得像獵戶一樣哄到她開心為止!
“她是誰!
衛辭故意曲解,狀似不經意地擦過花心。
“你——”
宋吟“啪”地閡上話本,憤憤轉過臉,瞪他一眼,“這可是在別人家,你收斂些!
“深山老林里,左右俱是樹木,連侍從都守在幾百米開外,怕什么。”
見她不悅地抿緊了唇,衛辭愈發想要逗弄,手口并用地搓磨一陣,成功叫她破功,眼神迷蒙,仿佛能拉出纏綿細絲兒。
衛辭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問:“后來呢,俏寡婦和壯獵戶可有成婚?”
“那是自然!彼我鞅晃堑脷獯跤,胸脯劇烈起伏,劃出誘人弧線,不忘暗示道,“非但成了婚,獵戶還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好。”
好什么?
宋吟瞪他。
衛辭卻戀戀不舍地從銷魂窩起身,攤開從牧流云那里搜刮來的藏書,大剌剌地展示著昂揚,神情卻再正經不過地翻閱起來。
宋吟被挑起一股子邪火,難耐地跪坐起,湊近去瞧,瞥見滿頁坦誠相待的小人兒,還悉數繪了顏色,惟妙惟肖。
平心而論,印刷技藝上自是比不得后世,可于古人而言已是精裝、巨制、重工。
衛辭看得饒有趣味,見她挨過來,順勢將人攬入懷中,指著其中之一道:“今夜我們這般如何?”
“……”宋吟輕輕吐息,殘存的理智迫使她搖了搖頭,“總不好在別人家做客,晨起了還忙活著熬避子湯,多羞人吶。”
“也是!
他遂又往下翻了兩頁,尋到更恰當的,觀摩過細節,平躺至榻上。
往日里覆著冰霜的眼眸,此刻跳動著幽深火焰,直勾勾地盯向發愣的宋吟,曲指點了點薄唇,喑啞著聲,“坐上來!
第34章 長女
夏夜雨后的山莊,帶著一股難以描摹的潮濕之意,空氣愈漸稀薄,周身輕易沁出綿密細汗。
少女的身影被燭火映照于紙窗,看不真切。一陣風卷來,吹得火芯搖曳,倒影也隨之晃動、破碎。
她眼圈通紅,一手緊緊捂著唇,不泄出半點聲音,另一手死死抓著床梁,試圖穩固住坐姿。瓷白肌膚在夜里惹眼得緊,有黑幕作襯托,甚至瑩潤生光,好似仙女誤入了凡塵。
衛辭不舍得眨眼,尤其是,自己任何細微的動作,都掌控了她的神色,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頭。
他想起曾到訪過干旱之地,人們張啟著唇仰望蒼穹,等待天降甘霖。走獸亦如此,若是渴極了,每一滴花心或草葉之上的朝露,通通要被吞噬。
更有甚者,將莖葉碾磨,搗弄出水分。
雖是杯水車薪,但鼻間嗅到夾雜著自然氣息的清香,一顆燥熱的心竟奇跡般地被撫慰。
所幸嵐河之地,夜雨從來是一陣方停一陣又起,無需精打細算,也無需藏著省著。
果然,颶風吞沒了火芯,拍打至門窗,發出形同抽噎的聲響。
“嗤——”
前所未有的暴雨傾瀉而下。
宋吟卸了力,酸軟著趴伏在衛辭身上,似是饜足的貓兒,塌腰撅臀,懶洋洋地舒展。
兩息,意識到不大雅觀,觸電般地自高挺鼻梁間挪開。見少年唇角、鎖骨皆沾染了水漬,面色潮紅,眼神暗含一絲邪性,像極了魅惑叢生的狐妖。
他不甚在意地揩去一臉潮濕,坐近了些,自然地抬指,輕撥她緊貼在鬢角的發絲。尾音上揚,勾著濃濃笑意:“可還喜歡?”
宋吟尚未順過氣,不得不啟唇大口大口呼吸,斷斷續續道:“你、怎么辦。”
她喘得可憐,不施粉黛,眼尾卻因情熱暈開淡淡的紅。然而到了這個節骨眼,仍記掛著自己,衛辭心頭涌起難以言喻的滿足。
“張開些,讓我看著。”
他不舍得再折騰宋吟,雙眼落向一株粉調馬蹄蓮。分神地想,縱使百花盛放也不及這一抹顏色來得攝人心魄。
額角滲出熱汗,融化了臉上清清冷冷的神色,烏黑眸中有癡迷之意,正愈發地濃烈。
但終究不比兩情相悅來得爽快,衛辭草草收手,攬過昏昏欲睡的宋吟,入浴房清理一番。
吹了風,她醒過神,含著鼻音罵道:“你和牧流云便是達成了這樣的交易?害不害臊。”
“這有什么,尋常男子十三歲開始張羅通房,我如今都十七了,哪里輪得到我害臊!
衛辭不以為恥,反倒帶了些許自傲,“方才抖成那般,還灑了我一身,嘖,還嘴硬什么?”
他說得活靈活現,宋吟登時惱羞成怒地埋起臉:“我乏了!”
該死的家伙,技術一日比一日行,花樣也一日比一日多,試圖以男色攻克她薄弱的心理防線。
她決定了,明兒一早便尋幾卷經書來念。
實則,翌日醒來,
宋吟已將豪言壯語拋之腦后。
“……”
舟車勞頓的疲乏消解得差不多,腿心被馬鞍磨破的兩處也粘上了清涼藥膏,許是衛辭臨走前抹的,甚至不懂得推勻,但聊勝于無。
香茗伺候她起身穿衣,一邊道:“原是定了晌午啟程,聽聞王妃與世子已經快馬加鞭往回趕,遂又推遲一日。”
“我知道了。”宋吟余光瞥見銅鏡前的華美玉佩,捻起來一瞧,“是何人落在這里的?”
她與衛辭朝夕相處,對他的衣裳佩飾如數家珍,不曾見過這一枚,是以只當山莊先前的住客遺落在此。
香茗抿唇笑笑,真心實意地賀一聲:“恭喜吟主子,這可是咱們小侯爺特為您從裕王那里求來的呢。往后在京中,眾人便是瞧在裕王的面子上,也不敢輕易為難您!
宋吟會意,心知這小小玉佩,關鍵時刻能派上極大用場,遂喜滋滋地收下,眉眼間俱是輕松。
綰發的功夫,她轉了轉眼珠,打量起睡了一夜的房間。只見墻上掛著筆韻秀美的山水畫,應當是名家之作,博古架中錯落有致地擺放了幾盆綠植,似是君子蘭,于細微處呈現風雅。
“從前,小侯爺與太子殿下偶爾會歇在裕王府,王爺有心,遷來嵐河后竟還一寸不差地保留了原貌!
“是么!彼我髁巳,“難怪他平日里拽的二五八萬,昨兒對上裕王倒乖巧。”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香茗自是不敢接茬,無奈地搖搖頭,為宋吟插上一支玉釵。
她不欲打扮得花枝招展,通體素衣,僅在腰間掐了孔雀紋如意絲絳。少了外物雕琢,反倒凸顯出原就姣好的容顏,櫻唇瓊鼻,眼波盈盈,清麗不寡淡。
身后,香茗望著鏡中美人出神得想,公子如一團烈焰,濃麗奪目,卻也容易灼傷,尋常人難以靠近半步。吟主子卻似一池清泉,天大的火勢入了她手中,皆老老實實地收斂。
兩人當真是,從相貌到脾性無一不相配。
“公子去了何處?”
“奴婢不知!毕丬鐚嵉,“只吩咐過伺候您用膳,末時一齊去山下等候王妃。”
托衛辭的福,宋吟難得能獨自享用一桌菜肴,還不必同人攀談或是留心禮節,吃得又香又自在。
到了末時,莊里的侍女忽而冒出來,替了香茗領她下山。
說是山,卻也并不陡峭,只是長階層疊,宋吟并非習武之人,做不到氣不喘色不變。
待真正見著衛辭一行,她已是腮暈潮紅,額角沁出薄薄的汗。
衛辭眼睛微亮,快走幾步躍至她身前,嘴上嫌棄著:“一小段路也喘成這樣,下回還是我親自去接你,可帶了方帕?”
宋吟點頭,從袖中掏出桃粉色小帕,卻遭他一把奪了過去,目光專注地代為擦拭。
裕王酸得咬牙切齒,同牧流云罵罵咧咧道:“瞧瞧這小子,滿身的軟骨頭,你將來可不要學他,要有男子氣概,懂嗎!”
衛辭聽了,短暫地疑惑一瞬,納悶兒自己怎的變成這幅黏黏糊糊的德行,從前不是最不恥圍著女子鞍前馬后的人么?
可對上宋吟巧笑嫣然的臉,又覺得并無不妥。
總歸是自己納的第一位房中人,侯府正正經經的宋夫人,寵一些又如何,誰管得著。
于是他牽著宋吟走完最后幾階,行過禮,堂而皇之地將人拉至樹蔭下。
“嘖!蹦亮髟坪薏坏米源岭p目,感慨萬千,“衛辭啊衛辭,你讓師兄感到很陌生!
宋吟忍著笑:“你不必管我,莫要讓王爺和牧公子看了笑話!
殊不知僅僅是半日不見,衛辭想她想得緊,偏偏杵在大門口,除去方才牽那一下,還得于人前保持半臂距離,著實沒勁。
“午膳可認真用過了?”他無視宋吟的勸諫,垂首盯著她,“都是師父從宮里帶來的廚子!
宋吟重重點頭,捧場道:“怪不得呢,我今日比往常多吃了半碗!
少年少女旁若無人地話著家常,眉目灼灼,周身光影朦朧交錯,仿佛自成一世界。
裕王深深吸一口氣,收回眼,帶著一絲難察的迷惘,問牧流云:“讓雙雙嫁給寧博景,可是為師錯了?”
長女趙無雙與寧家二郎乃指腹為婚,自小感情甚篤。年歲漸長后正式訂了親,兩人出雙入對,一如眼前的衛辭與宋吟,且比他二人還少去一層身份的阻隔。
然而成婚三年,長女漸漸失去了明媚模樣,仿佛一株久旱之地的枯草,慢速萎靡。
牧流云瞳孔微縮,緊了緊咬肌,才找回尋常音色,淡淡回應:“師姐與那人青梅竹馬,當初京中何人不稱一句般配,怎會是師父的錯!
“唉……”
所幸視線所及,出現一輛華貴的紅頂馬車,兩側跟著王府守衛,手持長矛于前方開路。
裕王放下傷春悲秋,噙著笑意上前迎接,衛辭也牽著宋吟跟牧流云站在一處。
獨屬于女子的青蔥玉指掀起車簾,由裕王親自攙扶著走下,想來那便是王妃鄭懷薇。王妃容貌端莊,氣質較容貌則更勝一籌,大氣溫婉,一瞧便是高門大戶中視作榜樣的貴女。
緊接著,一襲藍衫的少年策馬追趕上來,笑容燦爛,爽朗道:“父王——”
裕王沒好氣地揉揉耳朵,示意兒子看向階上:“瞧瞧誰來了!
“衛讓塵!”
趙恪喜出望外,連長矛也忘了放下,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視線卻觸及被衛辭遮掩了大半的陌生美人,含羞帶怯,一時看得呆住。
衛辭眼中突突竄出火氣,抬掌推開對方的臉,兀自朝王妃行了一禮。
宋吟照做,再抬眸,見趙恪紅著臉退回雙親身后,連話也不說了。
裕王先前飛鴿傳書,是以鄭懷薇已提前知曉宋吟乃是衛辭將納的貴妾,親眼所見后,發覺她氣質雅正,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鄭懷薇親自將宋吟扶起,轉頭瞪一眼丈夫,用眼神說道——管管你那沒見過世面的好兒子。
裕王老臉一僵,扯開話題,問起長女近況。
既是王府內宅之事,旁人不好多聽,衛辭與牧流云紛紛止步,帶上宋吟去城中閑逛。
衛辭對趙無雙的事有所耳聞,他并不關心旁人過得如何,但方才師娘臉上的失落清晰可見,不免有些好奇:“這京中、江湖上兩頭的名醫都請了好幾位,無雙姐竟還未痊愈?”
提及趙無雙,牧流云神情亦是染上陰霾:“老樣子,吊著一口氣,也不知能續命到幾時!
一番話說得涼薄,卻帶有難掩的關切。
宋吟受了裕王的禮,免不了愛屋及烏,便厚著臉皮問:“我能知道發生什么了嗎?”
第35章 病癥
宋吟鮮少主動關切旁人,便是對上衛辭,也同府中仆從一般,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半句都不過問。
是以衛辭不悅地擰起眉,剛要數落數落她的罪行,卻聽牧流云罕見地正色道:“宋姑娘同為女子,興許會有些法子!
牧流云并非能言善辯之輩,磕磕巴巴地講述了一遍,由宋吟自行消化,大抵明白過來——
成婚頭一年,趙寧二人尚且濃情蜜意,任誰見了都嘆謂一聲神仙眷侶。
然而好景不長。
趙無雙燒香拜佛求了許久,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卻因雨天踩上一塊長了苔的青石板,不幸滑胎。
寧府以子嗣相脅,令趙無雙應承下為丈夫張羅納妾。個中細節旁人無法得知,但時間一長,隱隱有了寵妾滅妻的傳聞。
卻也非獨寵某一妾室,而是一年納了七位,且不算未擺上臺面的通房,或是應酬時受贈的奴籍美人兒。
宋吟聽完怒火中燒,柳眉倒豎,憤憤道:“你們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樣百出!
牧流云乃是孤兒,幸災樂禍地看一眼在場唯一的公子哥,鸚鵡學舌道:“你們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樣百出。”
“……”衛辭去牽她的手,一臉不悅,“人與人本就不盡相同,關我何事!
宋吟抽回手,踱步至窗邊,任涼風吹拂起發絲,漸漸冷靜下來:“在無雙姑娘眼中,認識了十余年的未婚夫如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明明長勢極好,可忽然間發現他的根爛了,爛得徹徹底底。”
“那他到底是一開始便在腐爛,還是近來才開始腐爛?誰也不知道!彼D了頓,反問,“所以,無雙姑娘是滑胎之后出現的異常?”
牧流云頷首:“應當是。”
“女子孕期受激素……總之是情緒起伏極大的時候,偏偏婆家還熱熱鬧鬧地張羅納妾,這不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至于寧博景,保不齊私底下三番五次地將子嗣一事搬出來說,否則堂堂裕王之女,豈會容忍他往府中不停地塞人。”
“怪不得!蹦亮髟颇勘{盡裂,生生將桌角掰碎一塊,喃喃道,“我、我曾勸師姐拿出從前的脾性管管寧博景,她卻說來說去都怪她自己!
關心則亂,誰能料到那是寧家人成日數落趙無雙的說辭。
而且說得多了,趙無雙會信,寧博景也會信,于是一個日漸消沉,一個變本加厲。
宋吟推斷,趙無雙許是小產后引起的抑郁。可她畢竟不是醫師,所能想到的治療方式,也僅限于上一世自網絡上瞥見過的內容。
“這病證,藥照舊吃,心也需多散散。既有各方名醫診治,我便不班門弄斧,只說說從旁的女子口中得來的散心法子!
牧流云點頭,全神貫注地聽著。
她繼續道:“病癥乃是寧家,若能離開自是最好,也不排除一些女子離了夫家后病癥愈重,因著擔憂街坊鄰居的碎嘴。是以究竟要如何,還得看無雙姑娘自己。余下的,便是四處游一游,見見遼闊世間和四季風景,或是尋些趣事,埋頭去做,將心思移情至旁的地方。”
“多謝。”牧流云無法再安然坐下去,遂起身告辭,先行回了山莊。
衛辭終于能將人光明正大地攬入懷中,親手沏一杯茶,帶著難掩的寵溺:“說這么多,該渴了吧!
宋吟的確有些口干舌燥,連飲三四杯,稍稍熨帖后,試探道:“你覺得寧公子如何?納妾而已,他又不曾休妻,是不是。”
“問我做什么!毙l辭才不上當,“他寧家能搭上裕王府已是高攀,雖不必做到尚公主的程度,但也差不了多少。若傳至京中,太子知道了,夠他吃一壺。”
卻見宋吟小嘴一癟,豆大的淚滴淌了出來,她抽泣著:“我不想去京城,也不想你做出寵妾滅妻的事,我既怕自己像無雙姑娘一般郁郁寡歡,又不想害無辜女子到那般田地!
衛辭被滾燙的淚砸了個措手不及,慌亂摸出小帕,略帶笨拙地擦上眼角。
誰知水意愈擦愈多,很快浸濕了紅線繡的芍藥,衛辭如臨大敵,垂首吻過她的臉頰,將微咸淚珠悉數吞咽。
宋吟被他的狗模狗樣氣笑,總算止住了傷心,嫌棄地扯過中衣袖口揩拭。
夜間還需與王爺王妃一同用膳,宋吟回想了一遍開懷的事,整理過心緒,跟著衛辭往山莊走去。
誰知路上碰見趙恪,少年背著箭箙,將手中血淋淋的兔子遞至宋吟面前,笑得沒心沒肺:“送你。”
宋吟被迫與奄奄一息的兔子相視幾秒,旋即驚叫著撞入衛辭懷中。
衛辭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抬指撥開趙恪,以過來人的身份道:“你這般無腦,我看再過個五年十年,也沒有姑娘能喜歡!
“……”
趙恪霎時臉紅脖子粗,也不知是氣的或是急的,轉頭將死兔子遞與隨從,同宋吟道歉,“兔、兔肉是嵐河特色菜,我專程去獵的,沒想到反而驚擾了姑娘!
衛辭愈發不悅,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音節,陰惻惻地說:“你獻什么殷勤,當我死了嗎!
趙恪理直氣壯:“我捉了好幾只,你也能吃,急什么!
衛辭懶得再搭理,攬過掩唇欲吐的宋吟,關切地問:“不若我送你回房?”
宋吟搖頭:“我從前見過殺雞殺蛇,但還是頭一回見人殺兔子,一時不大適應罷了!
話雖如此,小手下意識攥緊了衛辭的袖擺,依賴之意不言而喻。
徒留趙恪在原地陷入沉思——
衛讓塵可是公認的一點就燃,也就在太子堂兄面前收斂一些,怎的倒比自己先抱得美人歸。
難不成自己當真無腦?
難不成當真還需等個五年十年?
到了膳廳,首座上的王爺與王妃熱情招呼眾人落座。
山莊里許久不曾這般熱鬧,難得沒有遵循“食不言”的規矩,細細聊起各自近況。
尤其是衛辭,聽聞他要遷府,往后便是一家之主,可分明還團著孩子氣,王妃難免擔憂:“尋常人都是先成婚后分家,你倒好,急急遷了出去,新婦要從何處學這些個!
便是王妃自己尚是新婦時,亦跟著婆母,即當今的太后娘娘學了三五月。
衛辭照搬了與母親說過的話,只道府里有忠實老仆,反倒比現學現賣來得穩妥。
王妃知他是個有主意的,遂親自盛一碗參湯,示意侍女遞與宋吟,面上噙著笑:“小姑娘模樣好,性子也好,衛辭有幾分福氣!
冷不丁被夸,宋吟微赧,仰頭將參湯一飲而盡,以表心意。
嬌憨模樣逗得王妃眉眼彎彎,嘆道:“若是雙雙還在家中,定也喜歡你!
趙恪獵的兔肉沒來得及燉上,叫叫嚷嚷的。用完膳,裕王索性命人在院前的空地拾掇出篝火,圍坐一圈喝酒吃肉,快快活活。
王妃則拉著宋吟進了書房說話。
“吟吟,容我先問一句,你為何會想著讓雙雙離開寧家?”
在大令朝,和離不常有,往往癡癡纏纏過一生,便是有幸死了丈夫,改嫁的也寥寥無幾。是以,宋吟所言乍聽上去十分駭人。
“吟吟知道人言可畏!彼掍h一轉,“可也知道,除死無大事!
“除死無大事……”
“想必您知曉民女的來歷,民女乃瘦馬出身,原本也是為了活命才攀上小侯爺,做外室也好,貴妾也罷,名聲于吟吟而言無關緊要!
“你說的對!蓖蹂粲兴嫉,“倘若連命都快沒了,管那些流言和名聲做什么!
宋吟抿著唇,斗道勸誡:“民女聽牧公子說過,裕王之女尊同公主。既如此,何不勸無雙姑娘休夫,一來能出口惡氣,二來,人們茶余飯后都忙著笑話下堂夫去了。”
王妃眼睛亮了亮:“是個好主意!
縱裕王一家權勢滔天,可再聰慧的人,行起事來,難免喜歡依前人之見。莫說休夫,十余年里連和離都出不了幾樁,自然只會勸和不勸分。
衛辭又何嘗不是這般?
他對自己的寵愛日漸加深,可尚未有“身居高位者納平民為妻”的前例,也不見官僚之家出過“一生一世一雙人”,于是思來想去,只會在正妻品性上做文章。
宋吟斂去眼中愁思,同王妃講起南下途中的見聞。道是翻越過高山大海,便不容易被一畝四方地的事情所囿。
王妃聽得入迷,直至外間響起談笑聲方止了話頭,揶揄道:“既有人來尋,我便不霸著你了!
打開房門,見衛辭幾人候在不遠處。
他原是神色不耐地聽趙恪吹噓什么,聞見動靜,“嗖”地轉頭望了過來。眉宇間的疏離頃刻散去,被淡淡溫柔替代。
衛辭也不管趙恪說完了沒有,抬腿便走,端的是無情。
“混世小魔王也有關心人的一日!蓖蹂炭〔唤室獾,“就不怕吟吟跟去京中被你母親為難?不如這樣,先將吟吟留在嵐河,將來同你正妻談妥了,再迎回去也不遲。”
“不行。”衛辭矢口否決,警惕地瞥一眼腆著臉跟上來的趙恪,“我去哪兒她去哪兒。”
第36章 【逃x2】
原定衛辭先一步回京,打點好遷府、納妾兩樁事宜,爭取雙喜合一,大肆操辦,讓“宋夫人”的名頭傳遍京城。
因著牧流云和趙恪前來相送,他如今又跟頭護食的兇獸沒甚兩樣,堅持讓宋吟回輿內待著,自己亦是走出了嵐河地界,方慢悠悠地分道揚鑣。
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高門貴妾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尤其,衛辭府中只她一位女主人,地位不言而喻。
便是裕王妃聽完,也真心實意地道了聲恭喜,可見時代隔閡深如鴻溝,難以跨越。
女主人宋吟興致缺缺,馬兒也不騎了,賴在輿內閉目養神。唯有途徑秀美之地,方掀開簾子瞧一兩眼,臉上哀怨藏也藏不住。
恰巧衛辭應聲回頭,四目相對。
他先是下意識蹙起眉心,小半晌后,經歷過天人交戰一般嘆一口氣,不無挫敗地勒馬,掀開車簾鉆了進來。
宋吟瞳孔尚未來得及聚焦,被他捧著臉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以往床第間的熱烈,應當是說,比那還要兇惡幾分。
趁她愣神,衛辭長驅直入抵開牙關,勾住濕濕熱熱卻也柔軟的舌尖,兩尾小蛇似的纏綿撕咬,大有要用一吻弄死她的氣勢。
她喉間不由自主地瀉出輕吟,衛辭聽后舔吃得愈發賣力,伴隨著低啞的喘息與吞咽,聲聲入耳,重重敲擊至心口,震得人眼冒金星。
直至宋吟呼吸變得急促,削瘦肩膀止不住地顫,衛辭方戀戀不舍地退開。
寬大掌心仍舊捧著她的臉,像是捧著珍惜之物,睇一眼,附上來碾磨兩下,再睇一眼,附上來輕輕舔咬。
如此廝磨了好一會兒,面上潮紅漸消,衛辭掐掐她臉頰嫩肉,溢出一聲笑:“就這么舍不得我!
“?”
他吻過女子細白的指節,承諾道:“此番我先回京中備好聘禮和文書,再親自給太子等人一一寫去請柬。雖是納妾,但場面只會比高門嫁女還要熱鬧!
宋吟勉強笑笑:“謝謝?”
敢情他將自己的一臉幽怨當成了依依不舍,真是……無言以對。
衛辭垂眸理了理方才遭她揪亂的前襟,一邊說起:“待你入了京城地界,我會去城門外的涼亭候著,莫要再難過了!
宋吟心道,她難過的并非“分離”,而是“上京”。
思及此,忽而有了主意,小手攥住衛辭的衣袖,試探地問:“公子且將侍衛們都帶走吧,留蒼杏一個足夠。我才不要成日對著一群男子呢,他們又不比公子養眼,看了心煩!
“不行。”衛辭的理智壓過了醋勁兒,否決道,“萬一再遇上祁淵之輩,遠水救不了近火,我不放心。”
宋吟腆著臉撒嬌,烏黑眸子瞪得圓溜溜,仰起小臉望向他:“阿辭,你就答應我嘛!
有事阿辭,
無事公子。
偏偏他就吃這套。
最后留了蒼杏與香茗,外加宋吟心愛的小馬駒,兩撥人在松縣分離。
不得不提,尚在嵐河時,衛辭易躁易怒,成日與兩位師兄弟斗嘴,從脾性到言行皆是滿滿的少年稚氣,倒與他的年紀相符。
此刻則恢復了往常模樣,一派萬事都穩操勝券的矜貴公子風范,連背影都透著冷意,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宋吟支著臉目送他遠去,一邊琢磨起入京前逃跑的可能性——好容易支走了其他侍衛,勉強算作人和;松縣之地,蒼杏與香茗也并不熟悉,且算作地利;只差一個穩妥的“天時”。
時辰尚早,宋吟卻嚷著腹中饑餓,主仆三人便入了客棧歇腳,預備住上一日再趕路。
待用過晚膳,她笑吟吟地說著入京后要開成衣鋪的事,順勢提出要逛一逛松縣集市。遂換了身寬大素雅的衣裳,再戴上幃帽,于人群中并不惹眼。
宋吟小手一揮,買下幾套男子衣衫,不忘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說道:“還不曾見公子穿過花青色呢,他膚色白,應當壓得住!
香茗聽了,也跟著笑:“您和公子感情可真好。”
回了客棧,她以喜靜為由占了長廊盡頭的廂房,對鏡熟悉起男子衣飾。但因著身量與容貌,如何看都不似男子。
宋吟故意用石黛抹粗了眉毛,又用墻灰斂去櫻粉唇色,若再將臉色涂黑,勉強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粉雕玉琢,帶著些許雌雄莫辨。
接下來,便要尋個地兒埋上她積攢的私庫,否則在外寸步難行。
于是,第二日,宋吟作出食欲不振的哀愁模樣,儼然像是患了相思病,一行人只得繼續在松縣住下。
幸而她弱柳扶風的形象已深入人心,蒼杏與香茗俱不生疑。淺淺喝了半碗白粥,她說要出去散步,經過書肆時買了些許話本,話本之下藏著風水地理圖。
而后又行至河邊,目光落在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宋吟終于有了頭緒。
她上一世生活在海濱城市,從小擅長鳧水。但此間的宋吟生長于錦州——僅有一條江流的內陸城鎮,正是實打實的旱鴨子。
若能支開蒼杏,于官道沿途的溪邊埋下戶碟與金飾,內里再著一件便于行動的男子勁裝。屆時佯裝落水,待搜尋的人走遠,褪了女子外袍,往西去向隋揚。
暗自籌謀著,宋吟心跳如雷,因興奮也因緊張。
夜里,她將松縣風水地理翻來覆去讀了幾遍。又忍痛舍棄了銀票,用絲線串聯起金飾,預備系在腰間。
準備妥當,宋吟和衣而眠,強迫自己養精蓄銳。無奈精神過于亢奮,滿腦子的逃跑路線,以至于晨起時眼下團著黑青。
天一亮,三人出發離開松縣。
她騎上小馬駒,用雙眼比對實景與地理圖的差異,待尋到水流并不湍急的中游,裝作訝然道:“我最喜愛的玉飾落在客棧了,是公子親手雕刻的那枚,哎呀,可怎么辦才好。”
香茗主動請纓:“奴婢回去取!
“等等!彼我鬏p咳一聲,抹了墻灰的唇色泛著病氣,“還是蒼杏去取罷,我擔心去晚了被黑心小二私吞掉!
蒼杏爽快答應:“主子莫要著急,我去去就回,你們且尋個陰涼地坐坐!
闔府上下深信衛辭與宋吟感情甚篤,且馬上要成為侯府貴妾,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宋吟又日日把“公子”掛在嘴邊,不時作出依戀模樣,好似離了衛辭整個人都蔫兒了一般。
誰也不會想到她悄然籌謀了逃跑。
是以香茗先攙著她在巨石坐下,又自馬車中取來果子,叮囑宋吟莫要曬到了日頭,而后去往溪邊清洗。
時間有限,來不及挖土。
宋吟趁機解下腰間沉甸甸的一串,用青布裹好,塞入茂密枝椏間。深色布料完美隱匿,她又在地理圖上的對應處摳了小小月牙狀的指甲印。
是時候了。
宋吟捂著心口,作出一副病懨懨的姿態,小步踱至溪邊。
方才她以怕熱為由,特地支使蒼杏將馬車停在官道另一側的樹蔭下,一來一回要幾步路,于是道:“香茗,我有些渴了。”
水壺尚在小馬駒背上掛著,宋吟又是個嬌養的主兒,只肯喝燒沸過后冷卻了的水。于是香茗將洗凈的果子用方帕包好,柔柔地說:“奴婢去取,主子莫要立在岸邊。”
“好!
宋吟裝模作樣走遠兩步,見香茗上了陡坡,連忙脫下一只繡鞋,靜而快地鉆入水中。
她許久不曾鳧水,起初難免生疏,幸而水性好的人撲騰幾下便能掌握訣竅,上一世的記憶漸漸回籠。
錦州來的宋吟是個旱鴨子,不慎落水,只可能被沖至下游,于是她費力朝上游游去。
衣袍厚重,浸濕后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像塊頑石,拽著她肌肉并不發達的軀體下陷。但宋吟還不敢脫掉,否則若是蒼杏和香茗追了上來,見她里頭專程套了男子衣裳,少不得懷疑是故意落水。
不知游了多久,宋吟體力不支,尋了一根粗枝,手腳并用爬了上去,短暫歇息。
對于香茗和蒼杏,她難免懷有一絲歉疚,惆悵地嘆息,心想此刻二人怕是急得團團轉。
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當初南下龍云時,篤定衛辭不久后便能忘記她,壓根兒沒想過要逃,于是生生錯過了最佳時機。
眼下還不知要在水中飄上幾日……
宋吟歇了小半個時辰,漸漸恢復體力,遂又扎入水中。按照地理圖上所畫,精疲力竭之前,當能游至鄰縣,屆時在岸邊蟄伏一段時間,再做下一步打算。
夏日的夜姍姍遲來,當天邊出現一抹金燦燦的霞光,宋吟如水鬼一般爬上了岸。
得益于連日騎馬、射箭,身子骨竟比從前強健許多,加之心里頭憋著一股勁兒,竟真讓她成功脫離困局。
地理圖遭了浸泡,已是一團廢紙,渾身上下也無可用的東西,宋吟只好摞起石子,艱難地爬上高樹,解開濕答答的外袍,自然風干。
腰間還揣了果子,勉強果腹,她“咔嚓”咬上一口,視線落向百步之外的田間小路。
若是能借宿便好了。
然而下一瞬,宋吟打消了念頭——
永遠不要高估人性。
淳樸之人常有,貪婪之人卻更多,她的容貌與衣著,無異于定時炸彈。但是,入夜后去偷些吃食,應當還是可行。
在樹上“蒸”了一個時辰,外袍已然半干,她替換掉內里的衣裳,依葫蘆畫瓢,繼續曬著。
忙活許久,遠處犬吠漸歇,應當到了深夜。宋吟眼皮一陣打架,干脆將玄色勁裝擰成結,把自己捆緊在樹枝,最后啃兩口果子,歪著頭沉沉睡去。
晨光熹微時,小道上傳來車轱轆聲。
“咯碴——”
車輪碾過碎石,重重顛簸兩下,竟震得輻木斷裂幾根。
宋吟被車夫的碎碎念喚醒,望著一樹繁枝愣了愣,后知后覺地憶起當前境遇。
她抬掌摸了摸額心,不見高熱,應當是能活蹦亂跳。遂支起身,木然等待小道上的人離開。
距離不近,談話聲模模糊糊,但看情形,似乎是馬車壞了。
嘖,真不趕巧。
宋吟抱著樹干往下瞧,忽而,與車夫并立的華袍男子似是感應到了什么,銳利目光直直往她的方向探來。
第37章 搜尋
隔了些距離,按說肉眼難以辨認,可車夫與男子顯然非常人。
只見滿頭白發的車夫停了嘮叨,足尖一點,幾個跳躍便破開枝葉,穩穩蹲立在宋吟身側。驟然對上一張美若天仙的臉,車夫晃了晃神,并非驚艷,而是仿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此路雖不偏僻,可天光將將亮起,不遠處的農舍仍是寂靜一片。
樹上卻坐了位明眸皓齒的小娘子,衣袍華麗,膚色白得泛光,被蔥郁綠葉環繞其中,不正是民間傳說中的貌美精怪么!
宋吟自是不知旁人所想,她慢吞吞解了腰間拳頭粗的系帶,覷一眼底下摞起的石子,虛聲道:“是我先來的!
“咻——”
車夫心有余悸地躍回馬車旁,同華袍男子嘀咕一陣。
宋吟則沿原路爬下。
如此立在敞亮的光影中,方能察覺她的狼狽。烏發不曾打理,底部微微卷曲,面上還蹭了灰,然容顏極盛,是以乍見之時不會留意。
男子眼中漾開笑意,無奈道:“李公公,你看小娘子可還瞧著像是花精?”
“呃!崩罟洳敛敛⒉淮嬖诘奶摵梗袄吓醒蹮o珠!
話落,男子大步走下小堤,行至宋吟面前,語含歉疚:“車輻半道斷了,這才驚擾了姑娘!
她抬眸打量來人,估摸是弱冠之齡,面容清秀,有股子書生氣,言談舉止亦彬彬有禮,像極了詩中頌念的翩翩公子。
“不妨事。”宋吟冷淡應聲,收回猜疑的眼。
男子卻不打算挪步,主動問起:“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為何獨自在這河邊。”
她警惕地后退,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正麻利拆卸車輪的白發車夫身上,又忍不住詢問:“你們要去何處?”
“京城!
“……”
豈不是途徑松縣,一路北行。
搭不了便車,宋吟面上難掩失望,倔強地抱臂遠眺,不欲再開口。
“在下寧十六!蹦凶邮┒Y,“觀天象怕是要下雨,姑娘不妨去前頭的廟里避一避!
她依稀記得地理圖上的確繪了座規模不大的土地廟,聞言,又抬頭看看,見大片烏云掩住了初升的朝陽,果真是風雨欲來的架勢。
李公公已經修整妥當,揚聲喊道:“十六殿……公子,該啟程了!
寧十六頷首應下,目光不摻雜質,平和地落在宋吟身上,似是等待她做出決斷。
“可、可有多的吃食?”
她冷不丁地問,臉色因羞赧微微泛紅,流露出小女子的嬌態。
寧十六會意,移步自輿內取出一碟香氣馥郁的糕點,溫聲解釋:“在下不曾動過。”
宋吟感激地道了謝,示意寧十六先行:“我循著地上的車輪印走過去便好!
男女有別,她既堅持,寧十六也不多勸,只囑咐李公公行得慢些,路上好有個照應。
土地廟距離此地不遠,附近的村民逢年過年皆要前去祭拜。
宋吟吃飽喝足,在溪邊清理一番,前腳踏入打掃得十分亮堂的廟內,后腳“噼里啪啦”下起大雨。
天幕驀然變灰,黑云層層疊疊,壓抑了半夜的愁思像是得了感應,忽而爭相往外冒。
宋吟兀自尋了角落坐著,眼睛悄然打量四周,一邊忍不住去想,如果衛辭見了自己這幅狼狽模樣,會作何反應?
也不知道松縣情況如何,
眾人又會搜尋幾日?
她何時能將東西取回來……
李公公瞧著年事已高,實則手腳麻利,一路趕車不說,還拾掇出干燥柴火,邀宋吟:“姑娘且過來烤烤,天可憐見的,竟看著比我家中頑劣的孫女還小上一兩歲!
這番話無疑博得了幾分好感,宋吟態度軟化,磨磨蹭蹭地移了過去,低聲道:“多謝!
“我去打幾只野味給你嘗嘗,我家孫女最愛吃山雞,你應當也會喜歡。”
一時,廟里只余下她與寧十六。
寧十六唇邊始終噙著溫和的笑,許是怕她不自在,目光淡淡瞥向另一邊。
宋吟抱膝發呆,盤算著錦州怕是不能回了,隋揚倒是四季如春,可行過去且需十天半個月。待拿到藏起來的包袱,尋個鏢師,也是個法子。
“雨停后,姑娘有何打算!
“嗯?”她自思緒中抽離,怔怔看向寧十六。
寧十六彎唇:“并非有意打探,只你一個女子流落在外,怕是不安全。萍水相逢,姑娘若信得過,在下可以命車夫送姑娘一程!
命車夫送,不必與他單獨相處。
的確思慮周到。
陌生的善意令宋吟酸了眼眶,她自發間取下金簪,用商量的語氣道:“不知可否用這個向寧公子換些碎銀,我想去城中尋間客棧住下。”
“好說!
待李公公滿載而歸,寧十六簡單復述一遍,李公公勻出半袋銀子,捻起金簪打量:“質地上乘,像是京城三月初的貨,值錢得很吶。”
宋吟只當沒聽見,低垂著頭用細柴拱起火堆,將野味翻烤得更均勻。
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寧十六微微頷首,朝李公公揚眉。后者領會,蹲下身,倚老同她搭話:“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鎮上,一個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還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開口。”
殊不知,故作堅強之時,最受不得旁人的關懷,尤其是三番五次的關懷。
宋吟小嘴一癟,貝齒緊緊咬合,豆大的淚珠奔涌而出,長睫霎時水霧迷蒙。
“唉喲!崩罟慌拇笸龋呕艔垙埰鹕,取來熏過香的干凈絲帕,向寧十六請示,“這可如何是好!
寧十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絲帕遞予宋吟,示意李公公一同過去檐下站著。他早便瞧出來,小娘子防備心極重,又著一身綾羅,倒像是大戶人家偷跑出來的——
嬌養小姐?
李公公亦是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低聲猜測:“模樣生得極好,細皮嫩肉,跟宮里的娘娘比不遑多讓,聽口音卻不似京中人士,難不成是南地兒商戶家的女兒?”
“罷了!睂幨棺∈ФY的探究,“稍后便勞煩李公公將人送去客棧!
宋吟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滿腹委屈和心酸都消解得差不多。雨勢漸弱,她紅著鼻頭將野味翻個面兒,難為情地喚道:“好像可以吃了!
三人安安靜靜地進食。
雖身處鄉野,寧十六與車夫俱是舉止優雅,令宋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尤其車夫,下意識捻起漂亮的蘭花指。容貌不過半百,面上時刻帶著笑,一頭白發保養得光澤透亮,像極了從前電視劇中見過的公公。
心下有些好奇,她卻不敢多問,免得惹禍上身。
寧十六只當并未察覺,待淅淅瀝瀝的雨聲停歇,主動讓路,將馬車借與宋吟。
“多謝!
李公公趕馬駛入平坦官道,朝城中行去。宋吟換上玄色勁裝,將女子衣袍卷裹成包袱,簡單挽了高馬尾,額前綁一條寬大抹額。
下馬車時,她一副少年模樣,令李公公小小意外了一番,連聲稱贊:“不錯。”
宋吟學著男子抱拳:“您不必再送了,寧公子尚還在廟里等著呢!
自是十六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李公公也不推辭,道一聲“后會有期”,沿原路折返。
她先去東市逛了逛,拐進一間門可羅雀的胭脂鋪,稱是要給自家長姐買生辰禮,哄得店家推介了青黛與粉盒。再踱步至溪邊,臨水描粗了眉,將兩頰涂得凹陷,乍看上去像是纏著病氣的小小少年。
準備妥當,宋吟一路詢問,找到書肆買了新的地理圖。她預計歇上一日,待養足了精神,買匹小馬去更偏遠些的城鎮。
如此躲個十天半個月,衛辭那邊,興許萬事都塵埃落定了?
衛辭收到飛鴿傳書時,已是一日之后。
蒼杏花重金雇了三撥松縣漁民,來回翻找,卻始終無果。等到衛辭調頭趕來,將玉飾呈上,詳細說了那日發生的事。
一旁,香茗哭腫了眼,懷中揣著宋吟遺落的繡鞋,道:“奴婢不曾聽見異常響動,與仇殺無關。”
衛辭眸色沉沉,俊俏的臉也染上蒼白,分明是悲痛到了極點。他咬緊牙關,逼下喉頭泛起的腥甜,目光落向并不湍急的水流,嘶啞開口:“可搜尋過上游?”
漁民長彎身一揖,操著生澀官腔,回稟道:“雖說氓溪水勢緩慢,但宋夫人不會鳧水,又是一介女流,絕無可能去到上游。”
“往上搜!
衛辭嗓音冷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他定睛打量過繡鞋,蹲下身,捻起一搓黃沙。無風,無雨,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落水?四下也無打斗痕跡,難不成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王才富送來賣身契的那日,將宋吟的過往與脾性一五一十地上稟,與蒼術后來查到的并無出入。她分明不會鳧水,除非突然生出翅膀,否則無法悄無聲息地離開。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衛辭決計不信宋吟已不在人世。
他要來溪流圖繪,命侍衛兵分三路,搜尋范圍擴大至松縣周邊的城鎮。另向身在嵐河的裕王發出信號,調取山莊中的江湖人士。
“蓮生。”
“屬下在!
衛辭自貼身佩戴的荷包內取出一副小像,正是他雕刻玉飾時所繪的樹下美人圖,交待道:“臨摹幾幅,鄉舍、城中城外,凡有人的地方,逐一盤問!
語罷,他挽起袖口,一頭扎入水中。
第38章 【抓x2】
衛辭潛入溪底探查一番,如漁民所言,毫無所獲。卻也因此,他反而愈發篤定宋吟仍舊活著。
回至火把輝映的岸邊,等候已久的石竹快步上前,為他披上御寒外袍,面帶喜色地說起于上游發現的痕跡,道:“沿途的長枝勾了一絲藍線,和吟主子身上那件對得上。”
“咳——”
衛辭抬掌掩唇,然而鮮血溢出指縫,大滴大滴墜落,瞧著十分可怖。
“主子!”侍衛們誠惶誠恐,跪了一地。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色染上紅光,蒼白如紙的臉上呈現出一股妖冶的美:“留幾個漁民密切觀察下游的動靜,其余人等,即刻往上,不要放過一寸一厘!
就近的客棧已被包下,衛辭回房沐浴一番,換上輕便騎裝,于大堂等候趙恪。
快馬加鞭,不多時,
趙恪攜幾位江湖人士趕來。
正所謂人不可貌相,瞧著不過是身子骨稍顯壯健的平凡之輩,實則各懷絕技。
一人外號聽風耳,而立之年,皮膚黝黑,個頭亦是不高。另一人名喚聞香識,生得尖臉細眼,面上擦了厚重的粉。
他們俱擅長追蹤之術,向衛辭要了些宋吟常用的物件,勾肩搭背去一旁商議。
趙恪自顧自斟一杯茶,戳戳面頰:“這幾日怕是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罷?瞧瞧這兒,都瘦得凹進去了!
雖含有夸大的成分,但衛辭原就鋒利的骨相,忙碌下來,線條愈發清晰,離內陷尚且遠著,可難免令人憂心他如今的狀況。
“正好和你說說我阿姐的事。”
趙恪有意寬慰他,眉飛色舞道,“據說是宋姑娘出的主意,我母妃道要去御前求恩典,替阿姐休夫。如此一來,寧家人反悔不得,他寧博景從此就顏面掃地咯!
衛辭此刻無心管旁人的家長里短,可驟然提及“宋姑娘”,便耐著性子偏過頭,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休夫。
他唇邊溢出淡淡笑意,心道的確是某個無法無天的家伙能想出來的招兒。但也僅停滯了一瞬,神色收斂,周身被愈加濃烈的失落籠罩。
“走了。”衛辭起身。
趙恪抬手去攔,咋舌道:“好歹等用過晚膳,聽風耳他們也餓著呢,吃飽了才有力氣替你尋人。”
“……”他吞下擠出嗓子眼兒的“不必”二字,復又坐下,恢復以往風儀,朝幾位江湖人士頷首,“勞煩各位!
這時,一輛金飾雕刻、門前懸著兩盞精巧竹木燈籠的繁貴馬車停在階下。
滿頭華發的車夫腳步輕盈,朝張望過來的貴人恭敬一揖:“奴才見過小侯爺,見過世子爺。”
“李公公。”趙恪稀奇地探頭,“什么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衛辭倒是有所耳聞——李公公隨十六皇子微服私訪,查官鹽私售一案。想來是回京路上途徑松縣,見兵差異常地忙碌,略一打聽,便知曉自己如今人也在此處。
果然,李公公粗略解釋一番,和衛辭所想別無二致。
趙恪聽完大步往前,問輿內:“十六哥?”
溫潤男聲噙著笑意答道:“是我!
宋吟許久不曾行這般多的路,夜里雙足酸脹,翌日醒來后沾地都發疼,只得延期離開。
但她托店小二采買了廉價的文房四寶,用過膳,琢磨起新的畫本。
若是畫妖魔鬼怪,工程量未免太大;若是畫紅樓傳說,又不熟悉此間貴族習性。思來想去,宋吟決意自創一個故事,背景基于不存在的朝代,還得帶上玄幻色彩,方能與市井時興的武林廝殺、纏綿愛恨一較高下。
沉思片刻,她編出十分接地氣的書名——《霸道師兄愛上我》。
又另起一頁,將尚有記憶的修真術語一股腦謄上去,邊寫邊感嘆,沒有互聯網的日子著實不便。
創作過程總是痛并快樂,一不留神,窗外湛藍的天,被大片粉紫相間的云霞所替代。
宋吟叫了桶熱水活絡雙腿筋肉,又清點過如今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家產”,掐指算算,距離落水已過去三日。古代不比后世,有無處不在的天網,她樂觀地想,再熬個四五日,衛辭總該當世間再無“宋吟”此人了罷?
她左手下意識去夠腰間玉飾,才憶起為了支開蒼杏,特地塞進了客棧的床縫里。
想衛辭么?
其實有一點。
即便兩人的感情遠未到海誓山盟、天崩地裂的境地,但衛辭畢竟是她兩世以來第一位有過親密關系的男子。
再加之,朝夕相處,似親人也似友人,種種縱容與呵護,宋吟也都看在眼里。
更遑論自己與桃紅幾人得以迎來新生,衛辭功不可沒。光是念在這一層,他在宋吟心中也的確占據一席之地。
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終究更在乎自己。
宋吟收起紙筆,掏出風水地理圖,孜孜不倦地熟悉地形。得益于十二年的校園熏陶,古代注解從閱讀層面而言略微晦澀,可習慣之后,她甚至能輕易辨出書者的錯處。
待燈芯燃去一半,她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抱著質地發硬的被衾臥倒至床榻。
不時琢磨《霸道師兄》的情節,不時琢磨該如何出城,胡思亂想中,酣然入夢。
寅時。
“嘚、嘚、嘚、嘚——”
嘈雜的馬蹄聲在沉寂長夜中回蕩,一下接又一下,穿透了青石板,順著院墻蜿蜒直上。
仿佛是用鼓槌敲擊著心口,引起胸腔劇烈震顫。
宋吟被迫從深眠中抽離,異于往常的陌生反應,令她誤以為自己將要猝死。待緩上片刻,神魂歸位,支起身坐起,聽廊間傳來議論陣陣,方明白響動出自街市。
漓縣尚不及松縣繁華,為何會鬧出大軍過境般的動靜?
然而,她的直覺竟給出了答案——
是衛辭尋過來了。
宋吟感到滿滿的不可思議,此時距她“出事”尚未滿四日,外面若真是衛辭的人,說明他需先馬不停蹄地折返回松縣。同時,深信一個體弱的女子落水后仍舊活蹦亂跳,并且,深信一個從未學過鳧水的人通過某種機緣游去了上方。
遠遠不止。
他還需龐大的人力,一寸一厘地搜尋山間、田園、農舍、客!
宋吟愿賭服輸,是她低估了古人的智慧與能力,亦低估了衛辭的執著與權勢。
她飛速換上女子衣袍,將男子那身卷裹成球拋出窗外,再用墻灰涂白了面色與唇,蜷縮回榻上,靜靜等候。
一邊琢磨可用的借口。
若不能粉飾過去,往后衛辭必會派人嚴加看管,莫說自由出入府門,怕是信任不再、心結又生,她的日子將難以平靜。
裝病?失憶?
該如何解釋“落水”與“鳧水”呢?
正當宋吟心內天人交戰,長廊議論頓消,只余兩道腳步聲,快而急地朝她的房門口行來。
店小二有意壓低聲音,道:“里頭的客官倒是和畫像上有幾分相似,但分明是個病懨懨的小公子!
“敲門!毙l辭打斷小二的喋喋不休,沉冷語氣中含有難以辨認的情緒。
“是……”
宋吟知是裝睡不成,蹬上云頭履,用手背將雙眼揉紅,慢悠悠地起身開門,不忘掩唇輕咳幾聲,應證小二那句“病懨懨”。
她本就睡眠不足,又做了如此一番準備,是以落在衛辭眼中,單薄而脆弱,仿佛隨時都會破碎掉。
紛亂的猜疑被短暫擱置,衛辭不聲不響,用眼神將她從頭到腳的打量。
冷靜得出奇,仿佛互不相識。
一旁的店小二當即露出失望神色,心道果真尋錯了人,不由得惋惜:“我就知道,賞金哪有這般容易拿!
下一瞬,宋吟卻似是終于看清了來人,驚呼著撲了過去,操著濃重鼻音道:“阿辭,你怎么現在才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衛辭眉心微折,被她問得呆愣住,雙臂卻漸漸攏緊,帶著失而復得的隱晦震顫,低低應一聲:“嗯,我來了!
宋吟不知如何回應,埋首打了兩個噴嚏。
雖說演的成分更大,但夜里風涼,衛辭能清晰觸到她冰冷的體溫,一時不欲再多話,將人攬回房中。
她臉上毫無血色,下巴尖細更甚從前,倒是襯得一雙杏眼愈發的大,狼狽又無辜,別有一番惹人憐惜的美。
衛辭松開手,抬指捏了捏眉心,兀自在圓凳上坐下。他不欲先行開口,周身散發著濃烈冷意,仿佛回到了初相識的日子。
宋吟張臂摟上他的肩,圓臀亦尋了個舒適處,委委屈屈地埋首在他頸間,傷心抽泣:“阿辭,你不要兇我,我好害怕。”
男子的喉結清晰滾動一番,似是極力隱忍著什么,靜了半晌,嗓音染上溫度:“不兇你。”
旁的不提,宋吟這幾日又是泡在水中,又是睡于樹上,身子原就不大舒適。
此刻被判了刑,也辨不清是破罐子破摔,或是熟悉的懷抱令她安心,竟覺得無比困乏。
摟著衛辭的雙臂漸漸無力垂落,長頸后仰,昏睡過去。
“……”
衛辭簡直氣得牙癢癢,偏不能對她做什么,只能漠然將罪魁禍首抱至榻上,順手掖了掖被角,同候在外間的店小二交待,“告訴他們,就說人已尋到,自會有人給你賞金!
店小二連聲道謝,笑得比娶妻那日還要歡暢。
“公子!
蒼術出現在木梯拐角,急急將人喚住。
衛辭止步,用眼神詢問。
蒼術道:“十六殿下說有要事相商,和吟主子有關!
第39章 釋懷
“趙楨奚怎么會和她扯上關系!
衛辭視線自然落向里間酣睡的女子,神情軟了幾分,擺擺手,“待她醒了再談。”
秀氣的柳眉于夢中都微微蹙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忍不住用指腹撫了撫,許是同床共枕多日,宋吟竟順勢將小臉埋入他的掌心,露出連自己也未察覺的依賴。
衛辭一向睚眥必報,或是說,身份使然,他無需學會容忍。望著近在咫尺的嬌憨睡顏,不禁憤然地想,要如何處置才能叫她長長記性。
然而,動作卻相悖。
他勾過圓凳坐下,目光眷戀地描摹過蒼白如紙的小臉,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如若自己不曾先行離開,是否會少去一些波折?
接連幾日不曾合眼,很快,衛辭感到一陣困乏。
紛亂的思緒終于停歇,俯首抵上她的前額,以親密的姿態沉沉睡去。
……
宋吟醒來時,入目是一張熟悉的俊秀容顏,額頭相抵,帶著全然的依戀,令她感慨良多。
默默看了片刻,她闔上眼,開始復盤。
逃跑不難,不被尋到才是關鍵。若她身體再康健一些,早早離開此地,結局會否不同?
宋吟難以斷定,但漸而清晰,她需得有強勁實力或絕佳機會。在此之前,應當學會蟄伏,一如等候獵物的叢林猛獸,拿出萬分耐心。
如今之計,則是要哄好衛辭,讓先前的約法三章保留效力。
于是她復又睜眼,湊上去吻了吻。
衛辭累極了,睡得有些沉,她嘬了好幾口都不見反應。宋吟氣悶,心道豈不是在無效表演。偏她越挫越勇,決意再親五下。
這回,宋吟含住他柔軟的唇,像是吸吮果凍,極輕地舔吃。她分神地想,倒是挺美味的,一時也忘了“五下”的約定,學著衛辭以往的動作,新奇地碾磨唇珠。
她兀自吻得忘乎所以,動靜過大,衛辭終于帶著幾分迷惘掀了掀眼皮,就見某人笑得一臉甜蜜……地吃著自己。
衛辭呼吸微滯,直起身:“你做什么!
宋吟眸中閃過一絲受傷,又像是不可置信,跪坐著環住他,重重印了上去,甚至發出清脆的“啵”的一聲,她理直氣壯地反問:“你說我在做什么!
“……”
他胸膛劇烈起伏兩下,避開瑩亮杏眼。
理智告訴衛辭,他應當追問,應當發怒,應當略施懲戒。可心底分明只有滿滿的喜悅,多到快要溢出眼角眉梢,令他難以再故作冷漠。
宋吟趁機歪倒在他懷中,頗為無賴地蹭了蹭,小手悄然鉆入下擺,感受到肌肉賁張的線條,近乎呢喃道:“陪我再睡一會兒,好不好。”
衛辭面無表情地撥開她,將人塞回被衾,可迎上一雙不知因困乏或是傷心而泛紅的眼,挫敗地緊了緊咬肌,掀開一角跟了進去。
她向來喜愛得寸進尺,瞬時手腳并用纏了上來,好不委屈地埋首在他胸膛,嗔怪道:“你也這樣摟我呀!
瘦了。
衛辭虛攏一下便能得知。
宋吟的肉總是生長在恰當的地方,飽滿玲瓏,如同多汁果物。可原就平坦的肩背,似乎愈發單薄,至此,衛辭半點脾氣也聚不起來,順從內心,親密無間地回摟住她。
“阿辭。”她貼著他的唇,傷心道,“我當時很害怕,到處黑漆漆的,水也特別涼,連骨頭縫兒都冒著寒氣兒,我以為我會就這樣死了!
“我不會讓你死。”衛辭執拗地說。
宋吟無意編纂細節,只將李公公形容成了見義勇為的垂釣老翁,道是自己因人獲救,可身子骨太弱,極少有醒著的時刻。
衛辭沒有深究話語中的真實性,繾綣回吻,一手摸上纖細的腿,果真觸到些許凸起的疤痕。雖說不難恢復,可但凡想到,一貫嬌滴滴的小女子竟吃了這般多的苦,不由得生出自責。
窸窸窣窣。
小手尋到他的掌心,霸道地擠了進去,十指相扣,她帶著濃濃不安問道:“阿辭,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乖!毙l辭摒棄最后一絲探究,珍惜地吻上她的唇,溫聲安撫,“好好睡一覺!
一雙疲乏至了極點的人,睡至蟬鳴大噪方悠悠轉醒。
宋吟鼻尖輕貼著他的鎖骨,目光下覷,不由得有些臉紅,心虛地錯開距離。
衛辭精神亦是大好,沉靜黑眸淡淡盯她兩眼,預備起身。哪知腰間箍著的纖細手臂不欲松開,甚至使了蠻力,又曲膝圈住。
“你不餓?”
他涼聲問,嗓音竟還是冒著寒氣。
宋吟心道不好,得再哄上一哄,否則衛辭出門遭熱風吹醒,殺個回馬槍來尋她的不是。
“餓呀,可是不想和你分開嘛,再抱一會兒!彼斐鍪持,輕輕戳上寬厚的胸膛,語氣漾著甜,“難不成,你已經厭煩我了?”
衛辭握住她的指尖,似笑非笑地勾唇,莫名流瀉出瘆人的威壓。
“……你答應過不會兇我。”
“哦!彼撔恼埥,“我何時兇你了?”
宋吟不想輸了氣勢,閉眼裝死,嘴上不忘碎碎念:“阿辭以前都不會用這般冷漠的態度和我說話,果真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他被宋吟賊喊捉賊的模樣逗樂,眼尾彎了彎,掌心在渾圓懲戒性地拍兩下:“松手!
有趙恪坐鎮,住客已拿上優渥補償離開,只余下自己人,休息了四個時辰,該要整頓出發了。
衛辭忽而憶起什么,懸在腰間的手一頓,回頭問:“你如何認識趙楨奚?”
“趙楨奚,誰?”宋吟茫然眨眼。
“也罷,穿好衣服,帶你去見他!
趁他不注意,宋吟悄然將親吻過度從而顯得紅腫的唇瓣抹白,方悠悠系好衣帶。
衛辭沒有去大堂,而是進了一樓雅間,點了幾道清淡吃食,示意宋吟過來。
她下意識要往他腿上坐,卻見衛辭額角抽了抽,親自拉開一條交椅:“派人去請趙恪他們了。”
“哦!
宋吟規規矩矩坐好,莫名尷尬。
約莫過了半刻鐘,門外響起兩道腳步聲,緊接著,趙恪推門而入,身后跟著——寧十六。
“小嫂子,可算是找著你了!壁w恪一貫是自來熟,熱情道,“還好今月在嵐河有切磋賽,一收到讓塵的飛鴿傳書,于是我拎了幾位擅長追蹤術的江湖大能過來,不出兩個時辰便找著了,果真是名不虛傳吶。”
“……”
宋吟彎起眼睛,“真是多謝你了!
衛辭則看向難得沉默的趙楨奚,挑高了眉尾:“不是說有事相商?”
趙楨奚仍舊一副溫和模樣,笑著同宋吟打招呼:“又見面了!
宋吟一時猜不透來人是敵是友,但念在對方又是相贈糕點,又是相借馬車,決意狀著膽子賭一回。她退開方椅,款款施禮:“先前不知十六公子竟是皇子,多有得罪!
趙恪撓撓頭:“你們認識啊!
“認識!壁w楨奚接話,“是李公公救了她,只是宋姑娘落水后發了高熱,多數時間昏迷不醒,不知可還記得?”
宋吟眼睛一亮,順著趙楨奚往下說:“只記得零星片段!
趙楨奚轉頭看向衛辭:“當時不知宋姑娘是你要尋的人,是以不曾提起,還是李公公無意間從侍衛手中見到畫像,這才半道折返!
此番話,
既是向衛辭解釋,亦是同宋吟串供。
她心下感激,迅速梳理出一條明線——自己意外落水,承蒙十六皇子與隨侍公公搭救,而后高熱不退,是以記不清細節,也因此無法主動現身。
衛辭果然信了大半,眉宇間殘留著疏離,但桌下的手包裹住宋吟,安撫地捏了捏。
托寧十六,不,十六皇子趙楨奚的福,此番為期四日的逃跑雖以失敗告終,但總算洗脫嫌疑。
衛辭甚至提出回京后要教她鳧水,儼然將宋吟看待成了隨時都可能遭遇意外的珍惜動物。她只好蹙起眉心,作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趙恪搭話道:“我聽聞落水的人多半會從此懼水,你就別為難小嫂子了!
宋吟點頭稱是,乖乖吃菜。
用完膳,趙恪該帶信返回嵐河,衛辭與趙楨奚則結伴北上。
出了房門,宋吟輕扯衛辭的衣袍,耳語道:“我想同十六殿下當面道謝!
“好。”衛辭嗓音柔和不少,欠身讓開,“我在這里等你!
她點點頭,快步追上趙楨奚,將人喊住后規規矩矩行了宮禮,感激道:“多謝殿下!
趙楨奚默契地不提往事,只端詳片刻她的神情,正色道:“需要幫忙嗎?”
宋吟訝然瞪圓了眼睛,見趙楨奚的視線飽含暗示地飄向身后,方明白過來,這是在問可需要助她離開衛辭。
她不假思索地回絕,但未將話說死,而是問:“暫時不用,可若以后……”
趙楨奚會意,揚唇笑了笑:“一言既出,何時都生效!
“那便提前謝過殿下了。”
宋吟羞赧地摸了摸鼻頭,吞吞吐吐道,“不過,殿下可以先幫我另一件事么?”
“但說無妨。”
她將松縣氓溪的方位告知趙楨奚,懇求地仰起小臉:“能否拜托殿下將我藏在樹上的包裹取來,那是我的全部家當!
聞言,趙楨奚面上短暫掠過驚詫,旋即忍笑,掩唇點了點頭。
宋吟大喜過望:“殿下慢走!
如若趙楨奚今日一諾他日仍奏效,對宋吟來說倒是極大的助力。只不過,方才問她那句“需要幫忙”,卻實在不應該。
且不說衛辭與太子交好,便是趙楨奚確有能力,可一個男人,要幫素昧平生的女人逃離另一個男人,怎么幫?
恕她見識短淺,想到的無非是假意嫁娶,如此,不就是從一個狼窩去向另一個狼窩。
趙楨奚既貴為皇子,想來已經妻妾成群,倒還不如身心暫且干凈的衛辭。更何況,知人知面不知心,且先從平素的友人做起,余下的,慢慢籌謀。
“好看么!
衛辭涼涼的聲線在耳畔響起。
第40章 紛爭
醋意濃到方圓十里都能聞見。
宋吟唇角微微抽搐,并不應聲,只熟稔地牽過他,上樓收拾行囊。
衛辭反握住柔若無骨的小手,感覺綿軟一團,如何攥著都不會膩,口中卻不忘質問:“不過是道謝,為何要沖他笑?”
宋吟神情復雜地看他一眼:“我方才莫不是該哭著說?”
“……”
她倒也不敢真惹惱衛辭,相牽的手晃了晃,毫無負擔地哄道:“我家阿辭最好看了,不然我當初怎么會一眼就瞧中你了呢!
衛辭被夸得心中熨帖,眼尾彎翹起細微弧度,雖不明顯,卻令清俊容顏多了絲絲鮮活之意。
宋吟行囊不多,最貴重的當屬她構思《霸道師兄》時涂涂寫寫的幾張紙,仔細收整以后,忽而想起香茗與蒼杏應當也來了漓縣。
愧疚、無奈皆有。
總歸不適宜碰面,否則憑自己三腳貓的演技,讓衛辭看出端倪就麻煩了。
于是她放下包袱,以額抵在衛辭胸口,虛弱地說:“阿辭,我怎么覺得有些暈乎乎!
衛辭當即橫臂攬住她的后腰,讓她穩穩倚著自己,另一手探了探,推斷道:“應當是元氣尚未恢復!
他輕松將人抱起,宋吟順勢攬著他的肩,整張臉埋至頸窩,一副體力不支的乖巧模樣。如此快步下了樓,馬車已經候在階前,衛辭扶著她坐穩,轉頭交待人去取她的行囊。
待車簾掩下,她方抬起頭,見衛辭臉不紅氣不喘,伸指戳戳他硬邦邦的臂上肌肉,艷羨地嘆說:“我要是有這般強勁的體力該多好。”
衛辭揚眉:“以后晨起,和侍衛們一齊圍著護城河跑幾圈。”
“……倒也不用這么拼。”
他卻帶了幾分正色,掐掐宋吟的臉:“瞧瞧你這副隨時能叫風吹倒的身子,回京了我去尋位經驗老道的醫女,好好調養一下!
宋吟巴不得,連連點頭,翻出昨日兒個新買的話本,自行解悶。
衛辭似是無意再騎馬,所幸輿內空間寬闊得很,他將宋吟抱至腿上,整個圈在懷中,挺秀的鼻梁輕嗅兩下她的頸窩,繼而埋了進去,磁性的嗓音染上疲憊:“讓我靠一會兒。”
起初,宋吟當他睡著了,連翻動書頁都極力克制聲響,誰知看著看著漸而入迷,壓根不記得衛辭要休憩。
遇到逗趣的情節,她笑得花枝亂顫,是個人便會被她抖擻醒來,更遑論正嚴絲合縫相擁著的衛辭。
可瞥見她彎翹如勾的笑眼,活像是沒心沒肺的小狐貍,白皙的膚色也透出健康血色,只覺得無處不香,無處不暖,無處不柔軟。
除了……
“你看。”
宋吟曲指撓撓他骨相優越的下頜,確認將人撓醒了,點點話本上的小字,煞有其事道,“這三娘明里暗里貶低慧兒,長生卻聽不出來,還胳膊肘往外拐,埋怨慧兒不大度,你說,三娘這算什么?”
連日奔波,衛辭的確累極,一貫銳利的眼眸此時罕見地浮現迷離。但仍是順著她的話,略帶遲緩地答:“算是,茶香四溢!
“孺子可教。”宋吟滿意了,親親他的手背,繼續翻看下一頁。
衛辭:“……”
短短幾日,宋吟因材施教,教會他鑒茶、男德、眼里有活,總之亂七八糟說了一通。偏衛辭自小記憶力超群,雖是被迫灌入耳中,還真“學”了個十成十。
加之時常睡得云里霧里,半句都不曾反駁,待回過神,早已錯過爭辯的最佳時機。
卻不能說拿她半點法子也無。
衛辭偶爾被鬧得耳朵生繭,便會細細嘬她后頸上瓷白光滑的軟肉,宋吟登時語不成調,緊抿了唇,忍耐因摩挲升騰起的酥酥麻麻。
鼻息噴灑在敏感的肌膚,帶著股撩人癢意,她實在忍不得了,便會縮成一團,軟聲求饒。
然而,衛辭可不是好打商量的主兒,她愈掙扎,他愈有興致。
熱切的吻自耳后移至唇畔,并不即刻滿足她,只輕觸輕離,像是單純的逗弄。話本墜落在地,發出清脆聲響,宋吟腳尖也懸在半空,隨著馬車富有規律地搖晃。
僅有她喉間溢出欲求不滿的細碎嗚咽時,衛辭方大發慈悲,掌心扣住纖細后頸,既重且兇地吻下,絲毫不給人退卻機會。舌尖抵開守衛不嚴的牙關,尋到含著果脯清香的暖熱,任由陣陣馬蹄掩蓋住津液交融的羞人響動。
一吻畢,宋吟通常羞得肌膚通紅,默默撿起話本,短期內不會再擾他。
……
衛辭嘴上不提,卻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偶爾日頭在躲蔭,便牽來一匹馬,兩人共騎,順道舒展筋骨。
趙楨奚的護衛早已追上,是以雖說結伴,實則各自成一列,放眼望去皆是攢動人頭,只隱約能瞧見被圍在中心的華貴馬車。
宋吟有些好奇,悄聲問:“十六殿下今年多大了,可有娶妻,可有子嗣?”
衛辭一向不喜她過多關注旁的男子,但念在是個“詆毀”人的好機會,悠然開口:“與我同歲,前年和右相家的小孫女成了婚,據說他們夫妻相敬如賓感情深厚,誰知道呢,總歸都是過去的事!
“過去?”
“嗯,身子不好,死了!
說罷,低頭覷一眼同樣身子嬌弱的她,認真道,“往后莫要再貪睡,成日不挪窩,身子如何能養好。”
其實宋吟如今已經遠勝從前,只是為免他秋后算賬,才裝作病懨懨。
“除了皇子妃,就沒有其他女人?”
“怎么可能。”衛辭在她飽滿的唇上嘬了嘬,“皇室中人,十五六便要娶正妃,至于收了幾位宮人,便不是本侯關心的事,只能告訴你有且不少。”
宋吟并不意外。
于古人而言,縱有若干姬妾,不續弦再娶便算是頂頂癡情。衛辭這般“晚熟”的雛兒,反而稀罕。
她又問:“那太子呢?”
“他,一對龍鳳胎都能下地跑了!
見宋吟瞪圓了眼,一副要繼續問的架勢,衛辭擰眉,語氣沉沉:“你關心別人做什么。”
誰知她聽完這話火氣熏天,在衛辭青筋暴起的小臂上恨恨擰一下,泄憤過后方答說:“我認識的人生在錦州長在錦州,問了你也不知道。不認識的攏共也就你提過的幾位,你說我還能關心誰!你說我還能問誰!”
宋吟儼然是動了怒,臉色一片漲紅,睇著他的雙眸似是能濺出火星子來。
可非但不懾人,反而令眼波盈盈,配合著軟綿綿的語氣,像是用羽毛在心尖刮上一下。
衛辭將臉埋入她發間,肩膀止不住地抖,雖有意克制笑聲,但分明是愉悅至了極點。
“……”
“我家吟吟怎么這般可愛。”
他眼尾逼出了淚,沾濕了茂密長睫,在光下振翅欲飛。令人眩暈的俊美容顏,終究讓宋吟無法厲聲指責。
見她仍舊鼓脹著臉,衛辭溫聲哄道:“到京中尋些性情好的女子結交便是,不還有錦州楊家那位?”
也對。
宋吟被說服:“那你回頭幫我打聽打聽!
逃跑落敗,懸著的心也終于死了。
宋吟暫且不想再折騰,免得徒增煩惱,只將精力放在沿途風景與將來的鋪子上。
再過三五日便能抵達京城,天光極好,一行人也悠然放慢步子。偶爾,她與衛辭騎馬并行,趙楨奚會自然跟上,搭幾句話。偶爾,她歇在輿內,但夜里還會在酒樓主桌碰見。
趙楨奚其人,溫潤如玉,極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至少由宋吟觀察下來,當初伸出援助之手,應是品性使然,即便她生得尖嘴猴腮,即便她是沿途乞兒,趙楨奚既遇見,都會關懷一二。
據衛辭道,太子亦是如此溫良的性子,才能容下幾位脾性各異的好友。
“不如我們三個來下棋吧。”
古人一到夜里便早眠,宋吟可閑不住,她將純金打造的骰子與自行繪制的棋盤拿出,于桌下輕踢衛辭腳尖,“玩不玩?”
說到下棋,衛辭涼涼瞥她一眼:“你和祁淵可是玩的這飛行棋!
驟然提及祁淵,宋吟晃了晃神,她都快記不得那一號人物,怎么某些人還斤斤計較。
“不是!彼犷^問一桌之隔的趙楨奚,“十六殿下可有興致?”
所謂棋盤,實則是一張較為粗糲的方形紙張,用四色繪了交織線條,著實新奇,趙楨奚虛心請教道:“該如何下?”
趁宋吟去取鎮紙,衛辭簡單闡述一遍。
趙楨奚神色認真地聽完,唇角微揚:“小侯爺與宋姑娘似是感情不錯!
旁人皆愛道“如膠似漆”、“天作之合”,趙楨奚分明善用措辭,卻獨獨選了“不錯”,且聽語氣還帶著微妙的詢問之意。
落在衛辭耳中,難免像是挑釁。
他把玩骰子的手一頓,不動聲色地抬眸:“哦?”
宋吟借到四個鎮紙,一溜煙跑了回來,無意中結束了不見硝煙的紛爭。她遠眺一眼外頭同皇家護衛交待事情的李公公,湊到衛辭耳邊:“李公公可有孫女兒?”
衛辭語滯:“你覺得呢。”
“……”
果然是騙她的。
望著她在衛辭面前極度生動的神情,趙楨奚斂目,唇角依舊溫和,眼底卻泛起冷意。
“姑娘擅丹青?”
宋吟輕輕“嗯”一聲,難掩好奇:“十六殿下是如何知曉的!
趙楨奚無視衛辭隱有怒火的眼神,掩藏好思緒后復又抬頭,笑得坦然,答道:“簡簡單單的線條,最能看出丹青手的功力,是以斗膽一猜。”
世間最美妙的聲音,不外乎金銀作響,與旁人真心實意的夸贊。
“殿下過譽!
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揚,甚至轉頭朝衛辭擠擠眼,得意洋洋。愉悅為嗓子里的音節都潤了一層蜜意,仿佛要甜進人的心里去。
衛辭不怒反笑,一手執棋落子,一手覆上她的尾骨捏了捏。
宋吟耳尖飛紅,瞪他。
衛辭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方才分明瞧見你搖了尾巴,竟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