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離別
是夜,衛府燈火通明。
家仆正一箱一箱裝點馬車,用粗繩捆得結結實實,只待天明了便能順利啟程。
衛辭將宋吟相贈的寢衣交予小廝,示意裝入行囊里,匕首則被他貼身佩在腰間,大步流星地走動時,與長劍碰在一處,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響。
待收拾妥當,院內恢復寂靜,衛辭取來一壇香醇的酒,掀掀眼皮:“來一杯?”
“好。”宋吟撐著臉看他。
燭光柔和了凌厲的眉目,竟襯得衛辭有幾分溫柔。一貫漆黑的眸跳躍著兩簇焰火,似有若無地掃過她,氣氛少見的別扭。
也對。
換做尋常外室,自家郎君要出遠門,且又歸期不明,怕是會哭得死去活來。宋吟卻也有微微的不舍,但只是微微,裝不出悲痛模樣。
更何況,繡浮生兩日后開張,鋪子里的事占據了她大半心緒,正等著衛辭離開錦州,好讓自己能施展拳腳。
衛辭摩挲著云紋玉杯,目光落在她青蔥指尖,意味不明道:“你似乎并不傷心。”
宋吟縱然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終究不是演員,只能操著慣用的軟綿語調,撒嬌道:“傷心什么,公子又不是不回來了。”
能回來才有鬼。
可她面上裝作滿心滿眼都信任的模樣,倒是叫衛辭的愁思散去不少。他舉杯輕碰,不無贊許地應和:“言之有理。”
模樣、學識,略微倨傲卻也不惹人厭的品性,衛辭其人面面出挑,端的是鮮衣怒馬少年郎。
然而,今夜一過,此生難再相逢。
她遺憾地飲下燒喉烈酒,在心底嘆一聲有緣無份。畢竟,任誰經歷過自由無拘的后世,哪里會甘心倒退幾百年,成為后宅里的金絲鳥雀。
兩人各懷心事,一杯接著一杯,安靜地對飲。也許是酒精作祟,衛辭忽而主動纏上她的手,眸光明滅,難得溫和道:“隨本侯回京,抬你做妾。”
宋吟酒意上臉,粉白面頰逐而透紅。聽言,水盈盈的眼睜大一瞬,閃動著迷惘。
修長指節穿過她的指縫,掌心相貼,如此扣得緊了,衛辭方別過臉介紹:“我姓衛,單名一個辭,表字讓塵。”
衛辭,字讓塵。
名字倒是好聽,但他冷不丁地交底,莫不是自己命不久矣?
她心底發怵,下意識掙了掙,卻被攥得更緊。只好強撐著掀起眼皮,口齒不清地重復:“你叫衛辭,公子叫做衛辭。”
宋吟半醉不醉的語調像極了貓兒叫,尾音拖得老長,黏黏糊糊,也令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衛辭點頭:“我乃永安府的小侯爺,你可愿隨我一同上京。”
豁。
宋吟生生被嚇得清醒幾分,眨了眨眼,在心內飛速琢磨借口。
他只當宋吟驚訝于自己的身份,并不催促,喚來小廝備水沐浴,再煮一碗醒酒湯。
直至一條腿踏入寬闊浴桶,宋吟才如夢初醒,用正眼瞧幾步之外解著衣帶的人,她試探道:“鋪子剛盤下不久,還有一間尚未開業呢。”
言下之意,她脫不開身。
堂堂小侯爺,自是看不上兩間鋪子帶來的蠅頭小利,原也是容她玩玩,不甚在意道:“回京了,派兩個大商戶出身的管事來。”
宋吟:……
婉拒了哈。
她攏了一捧溫水拍上面頰,緩解僵硬神情,仍不死心道:“公子怎的突然變卦?您既是尊貴的小侯爺,想來家中頗重規矩,我一鄉野村婦,去到偌大的京城該如何自處。”
衛辭將人攬入懷中親了兩下,眼含笑意:“你若是鄉野村婦,京中貴女們聽了,怕是要恨得牙癢癢。”
這是重點嗎!
宋吟瞪他:“可吟吟從未出過遠門,高門大戶規矩又多。萬一您的雙親堅持要將我發賣了呢,或是您的妻子……”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小手抵在衛辭胸口,微微發著顫,儼然是怕極了。
“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衛辭用指腹戳戳她氣色紅潤的臉,“我若真獨自走了,到時候,吟吟底下的小嘴誰來滿足,嗯?”
身體的反應往往很誠實。
宋吟差一點要被他的男色所惑,急忙扭著腰臀出了水,驟然離開暖熱浴桶,頓覺涼颼颼,昏脹大腦也清明些許。
衛辭目光掃過飽滿的瓷白蜜桃,欲念頃刻間蘇醒。他赤著身跟了出去,將彎腰去撿長巾的小女子嵌了個結實:“我幫你。”
一向嬌生慣養的小侯爺,自打有了宋吟這位房中人,小廝們不便入內,她又不懂得伺候。溫存過后,往往是衛辭親自動手,竟漸也熟練起來。
若是傳出去,怕要驚掉一地眼珠。
宋吟咬牙切齒地轉頭看他,眼眶發紅:“你,你怎么能這樣。”
衛辭面不改色地擦拭了水珠,甚至替她絞過發,垂眸覷了覷:“我怎么樣?”
“門也不敲,便擅自闖入。”
宋吟小聲罵著,他卻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只因道明了身份之后,她的態度一如往常,這實在令人感到愉悅。
小侯爺難得低聲下氣地哄著:“我錯了,吟吟要打要踢都行,好不好?”
他環住宋吟的腰,將人帶回外間軟塌,用薄毯包裹著顫巍巍的可憐家伙,湊過去舔吃她水潤不已的唇。
察覺到她的放松,衛辭一心二用,抬指輕稔起透紅耳珠。宋吟被刺激得朝后仰去,衛辭受了鼓舞,離開她的唇,湊近敏感耳廓低聲說話:“吟吟,我真想日日與你這般。”
晶瑩淚滴大顆大顆滑落,卻非因為痛楚。
宋吟腳尖觸不到地面,只得緊緊抱著他環在胸口的小臂,如同溺水之人對待救命稻草。
衛辭動作兇狠,嗓音卻割裂的溫柔,海妖一般蠱惑與她:“不要忍,哭出來。”
極力壓制的啜泣,可憐、動聽,仿似鶯聲燕語,無疑是撫慰他的良藥。
“你既憂心,便在錦州先住著。”衛辭變換姿勢,將她抱坐于膝上,四目相視,“到了京中我怕是會忙上一陣,得空便給你寫信,至于旁的,從長計議。”
宋吟軟軟撐在他肩上:“當真?”
衛辭“嗯”一聲,再度堵住她的唇,舌尖抵死纏綿。
翌日。
衛辭起身之前,將睡夢中毫無防備的她又折騰一番,地動山搖,以至于宋吟驚得嗓子眼幾欲跳出來,還以為浪潮沖至了錦州城。
她困乏至極,腳步虛軟,強撐著精神坐上馬車,歪倒在衛辭懷中,喃喃道:“出城了再叫醒我。”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兩刻鐘過去,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官道岔口停下。衛辭垂首碾過她無時不刻都在誘惑自己的唇珠,嗓音模糊:“我該走了。”
他方才粗略算了算,若是動作快,不滿一月便能回來接人,心情霎時變得輕盈。
宋吟卻深信從此山高路遠、不再相逢,緊緊抱了一下,而后做了重大決定般果斷松開,擠出笑容:“衛辭,一路珍重。”
乍聽她連名帶姓地喚自己,衛辭挑了挑眉,心頭泛起一陣莫名癢意。
靜了半晌,終是舍不得出言訓斥,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也不多說,瀟灑掀簾離去。
宋吟端坐在輿內,絞緊了方帕,不斷吸氣吐氣,寬慰自己馬上要迎來新生活。
再者,衛辭之于自己,不過是像朝夕相處的同窗,別離時難免悵然,待適應幾日便自然淡忘,這般傷心做什么?
外頭響起井然有序的車轱轆聲,途徑了她,愈走愈遠。
宋吟飛快掃了掃相掩的車簾,猶猶豫豫地抬手,糾結是否要探出頭去遙望一眼。
罷了罷了。
她用另一手按住自己,心道長痛不如短痛,就當是脆弱的初戀無疾而終了。
卻聽“噠噠”馬蹄由遠及近,忽而,熟悉的長指挑開悶青簾子,一雙秋水般瀲滟的桃花眼微微瞇起,淡聲道:“接住了。”
綴著流蘇的玉飾被騰空拋起,劃出一道冷光,最后穩穩落入宋吟懷中。她定睛一瞧,雕刻的是撐著油紙傘的美人,且這模樣有幾分肖似自己。
不正是初入衛府之時,她在階前樹下等候衛辭的場景么?
宋吟抬眸欲追問兩句,然,衛辭已經離開。
幾日后。
衛小侯爺闊別兩月回了京城,已是近來茶余飯后最熱火的談資。他原就相貌出眾,是一頂一的美男子,如今遷府獨立,又到了議親年齡,追逐人群只多不少,將兩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太子趙楨容預先吩咐錦衣衛守在城門口,接到衛辭以后,莫要騎馬,直接換乘馬車。
接風宴設在銅雀長街最負盛名的酒樓,與衛辭一同長大的幾位玩伴已經候在雅間。
宋文修輕晃折扇,一臉幸災樂禍,提議道:“有沒有人要和我賭,賭衛兄是否帶了他那位小美人回來。”
“什么小美人。”七皇子趙楨儀連腿也不抖了,音量拔高,“衛讓塵開葷了?”
“七弟。”太子淡淡瞥一眼,暗含警告。
趙楨儀立馬端正坐姿,曲指敲敲桌面,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情,道:“文修與佑元在錦州見過讓塵一面,可發現他身邊有可疑之人?速速說與本皇子聽。”
太子:“……”
“有有有,還是位可疑的女子。”
宋文修忍著笑,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連衛辭防賊般護著小美人的動作都演示一番。
對此,鄭佑元佐證:“我連人正臉都沒瞧清,也不知讓塵是怕自家外室瞧上我們,還是憂心我們要奪人所愛,真是,嘖。”
太子一向溫潤守禮,私底下亦是鮮少議論旁人,但聽完衛辭的反常行徑,眼皮微微抽搐:“既如此,還賭什么?他那性子,又護食又霸道,得了喜歡的自然是帶回來。”
“那李知應受傷,是不是讓塵搞的鬼?”
話音落下,房門遭外力推開,一身矜貴長袍的衛辭踏了進來,眉眼清俊更甚從前,狂傲道:“是本侯搞的鬼,又如何?”
第25章 死士
宋吟消沉了兩日,漸漸從“失戀”的惆悵中走出。
雖說少了一個衛辭,身邊卻多了蒼杏與香茗、香葉。女子們齊齊湊在一處忙活鋪子里的事,倒也頗為得趣。
繡娘楊姐極喜歡宋吟先前繪的寢衣,問她能不能多做幾件放在鋪子里順帶著賣,不成想悉數被楊四姑娘包下,道是作為謝禮。
宋吟原本也不會輕易記恨誰,一來二去,與楊四姑娘冰釋前嫌,漸漸能話些家常。
楊四姑娘名喚勝月,比她小上一歲,據說傾心于宋府八公子。宋吟咋舌道:“他們家竟有這么多孩子?”
宋乃錦州大姓,人丁興旺,旁支旁系也多。楊勝月解釋:“八郎是三房嫡子,容貌自是比不過你們家那位,但在我眼中頂頂俊俏。他性子也和氣,不似我,時常得罪人。”
冷不丁提及衛辭,宋吟小臉一垮,心道遇見過太驚艷的人,的確不利于往后余生。
“對不住。”楊勝月急忙致歉,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突然分開,怕是很難挨吧?”
宋吟重又堆起笑:“還好,大多時候我都忙著畫花樣和算賬,沒空去想。”
楊勝月這才坦明真正來意,支支吾吾道:“實則是八郎有意上京赴考,我,我就想問問,你如何能這般輕易便接受了?你們多久互通一回書信,又預計何時再見面呢?”
竟不知楊四姑娘話這般密。
但考慮到楊家在錦州地位不低,嬌養出來的女兒天真無邪,宋吟莫名有了傾訴欲,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可好?”
“你問。”
“倘若有朝一日,你與八郎當真成了,會允他納幾房姬妾?”
楊勝月橫眉一掃:“他休想。”
書香門第,向來祖訓嚴苛,雖說妻妾成雙常有,但遠比烏泱泱一后院的美人要來得強。楊勝月卻不管,當初亦是厭極了姬妾,才出言奚落身為外室的宋吟。
“我也不愿共事一夫,這才執意留在了錦州。”宋吟壓低了音量,神神秘秘地說道,“大抵不會通信也不會再碰面,專心過好我自己的日子。”
“啊……”
楊勝月不知先感嘆宋吟如此輕易便同自己交了底,或是先感嘆出身鄉野的位卑女子竟也有驚世駭俗的念頭。
但意氣相投,幾息之間便拉近了彼此距離。
短暫的靜默過后,楊勝月輕輕握住宋吟的手,飽含憐惜道:“我有兄長和爹爹幫襯,倒是苦了你,一個弱女子脫籍、置辦鋪子,樣樣都不容易,只能依附于旁人。不過今后就都好了,我楊四交你這個朋友,若有能幫的上忙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
如今的日子平靜卻安寧,有三兩好友,漸漸紅火的生意,但驟然聽到誠摯的承諾,宋吟仍是被感動了一番。
她莞爾一笑:“多謝。”
京城。
接風宴上,衛辭言簡意賅地說了李知應的事,倒也不足為懼,只是滿足一下幾位友人的獵奇心,順道“賄賂”他們保密。
用過膳,他婉拒太子邀約,徑直去了新府邸,將調整過后的圖紙交予管家。
管家仔細端詳一遍,見衛辭增了浴池和箭靶,小書房也要求擴大,似乎是愿意和將來的夫人同住,不由得欣慰道:“小侯爺,兩月不見,您變化不小哇。”
衛辭自是猜得出旁人在想什么,并不解釋,四處轉悠一圈,又按照宋吟的喜好添上秋千和花圃。
“咳。”他虛握成拳,狀似不經意地問石竹,“錦州那邊可來信了?”
石竹霎時繃成一張弓:“尚未。”
上一瞬還柔情乍現的眼眸,下一瞬恢復冰冷,衛辭不帶溫度地扯了扯唇:“回永安府。”
永安府極大,走了小一炷香才到正堂。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主位,其下是位容貌傾城的中年女子,正是衛父衛母。
“見過父親、母親。”
“可盼著我家辭兒回來了。”衛母眉開眼笑,將衛辭拉至身側,“瞧著瘦了些。”
暌違兩月再度見到打小便捧在手心里的嫡子,衛老侯爺神色動容,卻又怕遭他嫌,隱在衣袖中的手虛抬了抬,還是決意放下,只和氣地問:“一切可都順利?”
衛辭冷淡地“嗯”一聲,兀自坐上交椅,小廝極有眼力見兒地程來不溫不燙的茶盞。
他慢條斯理地抿了抿,開門見山道:“兒子想盡快遷府,最好是月中之前能辦妥。”
本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只不過將喬遷之宴提前一些,衛母自是想順著他,但新府邸缺個打理家宅的女主人,話頭便不可避免地扯到了議親。
“方晴是京中排得上名號的美人,你竟也瞧不上?還是說,她性子不合你心意?”
衛母問,“不若你告訴為娘,想尋個什么樣的女子,至少先迎個側室回來。再不濟,通房總要安排兩個。”
衛辭頷首,語氣無波無瀾:“嫻靜,心善,最重要的是脾性溫和不善妒。”
“好說。”衛母用眼神示意嬤嬤將預先安排的通房喚來。
兩位身量豐盈的女子朝衛辭款款施禮,容貌雖說談不上嬌艷如畫,卻也是小家碧玉。此刻目不斜視,舉手投足間透著風儀,可見下了苦功夫學習宮規與禮儀。
衛辭心不在焉地掃上一眼,偏過頭命小廝斟茶,淡淡道:“兒子不收通房。”
“那怎么行。”衛父性子急,在兒子面前裝腔作勢一會兒,已是耗足了耐心。聽言,拍桌而起,“你,你莫不是喜歡男子。”
“……”
衛母揮退眾人,拉下風韻猶存的臉,呵斥丈夫:“還不都是你害的,三日納一妾,七日去一趟勾欄,令府中烏煙瘴氣,辭兒才抵觸這些個事,又鬧遷府又自請離京。”
“這,這古往今來,男子誰人不是妻妾成群,賴我做什么。”
衛辭由著他們吵,反正自小聽慣見慣。待夫妻倆說得口干舌燥,他方悠悠地道:“兒子會將頌風居的人一并帶走,有他們打理府中事務,足矣。”
頌風居正是衛辭在永安府的居處。
衛母聽了,又將矛頭轉移回來:“辭兒,這兩個丫頭性情一等一的溫和,你方才還說要尋嫻靜的,怎么到了跟前又不肯收。”
他頭也不抬:“人多,煩。”
短短兩字,卻是含沙射影。衛父尷尬地撓了撓頭,頓時偃旗息鼓,重重坐回太師椅。
“那你說要如何。”
衛辭道:“側室和通房就不必了,尋一位正妻便行,要有容人之度的。”
既說要有容人之度,又說不欲多納姬妾,一番話前后自相矛盾,但好賴擺脫了龍陽之好的嫌疑,衛父衛母相視一眼,默契應下。
正式遷府之前,衛辭還需在頌風居住下。
生活了十余年的院落,非但沒有令他感到安心,反而愈發懷念起錦州衛府的清風院。只因何時回去,都有宋吟坐在窗前朝他笑笑,而后放下手中的活兒,提著裙裾撲過來。
縱他念了許多次要知禮數,宋吟總是當作耳旁風,嬌嗔著索求親吻。
衛辭疑惑地撫上心口,感受其間酸酸澀澀的漣漪,沉思片刻后,喚蒼術進來研墨。
當真正要下筆了,他反而不知該寫些什么。肉麻的話斷然說不出口,家長里短也沒有必要去提,思來想去,只憋出一行字。
“你說。”衛辭眼眸瞇起,暗含一絲危險氣息,“她為何不給我寫信。”
蒼術干巴巴道:“興許在路上?”
也有可能。
衛辭對這個答復滿意極了,眉頭舒展。他仔細疊好信件,并著鄭氏衣莊時興的料子,命人快馬加鞭送去錦州。
卻不知,還有一撥人緊隨其后。
此時此刻,錦州。
宋吟一貫睡到日曬三竿方起身,如今有了兩間鋪子需得打理,畫本名頭也漸漸起了勢,她晨起晚歸,忙得腳不沾地,卻又樂在其中。
楊勝月正是錦州小娘子間的領頭人物,不時來她鋪子里轉悠,無形中作了宣傳。
“唉。”宋吟舒服地嘆謂一聲,“雖說夜里一個人睡有些冷清,但上無老下無小,可真快活啊。”
香茗等人是衛府培養出來的忠仆,待宋吟極好,卻不能同她們多聊體幾話。玉蕊和桃紅又同樣出身貧苦,所思所想難免守舊。
唯有對上于外人而言“跋扈”的楊四姑娘,宋吟才敢展露真實想法。
楊勝月尚未出閣,面色微紅,“呸”一聲:“你真是,真是什么都敢說。”
宋吟無辜地眨眨眼:“對了,你與八郎如何了,上回我送你的衣裳他可喜歡?”
“嗯……”楊勝月恨不得將頭埋進地里,兩耳發熱,“他、他夸我很美。”
“吟主子——”
蒼杏敲門,“公子來信了。”
她起身接過,也不避諱因好奇抻長了脖子的楊勝月,撕開一瞧,上頭寫著:給我回信。
宋吟:……
楊勝月忍不住說:“我瞧著衛公子極看重你,你當真舍得晾著他?”
她不答反問:“你覺得他會回來么?”
“這、不好說。”楊勝月畢竟生在一方富貴人家,便是家兄癡戀哪個女子,也做不到如此地步,遂誠實道,“京城隔得太遠,衛公子也不像尋常人,家里怕是當大官兒的,時間一長人一忙,應當不會再花心思……”
宋吟聳肩:“這也是我的答案。”
“罷了,今后我都管住這張嘴。”楊勝月歉疚道,“不若我們去茶樓坐坐,近來有了新的故事可聽。”
鋪子里招了不少手腳麻利的女兒家,宋吟樂得做甩手掌柜,她將清點過的賬簿交還秀才,與楊四一同坐上馬車去了鄰街。
掌柜的預留了視野最佳的雅間,上樓時,蒼杏忽而“嗖”地偏過頭,目光警覺地掃視一圈。
宋吟詫異道:“怎么了?”
“有人在暗中偷瞧我們。”蒼杏看似大大咧咧,做起事來卻異常靈敏,“主子先隨楊姑娘進去,我四處轉轉。”
“萬事小心。”
聽香葉說,蒼杏武功不低,是以宋吟并不擔憂,她與楊勝月在雅間坐下,閑談吃茶。
片刻后,一臉凝重的蒼杏持劍回來,直言道:“至少有三人,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只瞧清了身形,是男子。”
這下輪到宋吟坐立難安。
她認真想了想,自己從前大門不出,若說結仇,應當是李知應、繡坊同行,抑或者——京中與衛辭相關的人。
似是要印證她的猜測,蒼杏猛然捻起一根筷子,直直朝西南方射了過去,賊子肋骨受到沖擊,身形搖晃,也露出半張側臉。
“嘶,好生眼熟。”
蒼杏摸摸下巴,絞盡腦汁去回憶,終于記起一人,“是夏府培養的死士。”
第26章 【逃x1】
夏家,豈不是衛辭母親的娘家?
宋吟面色霎時慘白如灰,與同樣驚詫的楊勝月手握著手貼作一團,顫聲問:“蒼杏,你可見過衛夫人?她是怎樣的人?”
“夫人她,很威嚴。”
蒼杏不善遣詞造句,憋不出精準描述,直白道,“我不怕公子,但會害怕夫人。”
衛辭其人少年心性,雖脾氣暴躁了些,但并非嗜殺之輩。且賞罰分明,只要守好規矩,便是撞上他喜怒無常,也不會丟了性命。
可衛母不一樣。
夏靈犀出自名門望族,原已是后宅中的勝利者,成功嫁入永安府后,迅速從衛老太太手中奪取中饋之權,堪稱是雷厲風行。
值得一提的是,自打夏靈犀進門,闔府上下,姬妾成群,卻僅添了衛辭一個新生兒。
既是嫡子,又是老幺,衛辭可謂是集萬千寵愛與一身。其中,母親夏靈犀藏于暗處的手段,功不可沒。
礙于楊勝月,蒼杏不便細說,只請示道:“我即刻送信去京中,或是護送您上京?”
蒼杏極其信任自家主子,下意識覺得該向衛辭求助,可宋吟卻持相反意見。
衛母好端端的派出死士,總不可能是為了遠遠瞧她一眼。要么,此番過來錦州,是想摸清宋吟底細;要么,已經調查過她,這會兒是來“活捉”或者“滅口”。
一邊是聲色俱厲的母親,一邊是微不足道的外室。除非宋吟腦子被驢踢了,才會以為在重孝重義的古代,衛辭要為了女子對抗家人。
再者,他不過十七歲,于后世尚且只能稱作男孩,一個字——嫩。
“蒼杏。”宋吟很快鎮靜下來,抬眸問,“你打得過他們嗎?”
“一對三,勉勉強強。”
然而蒼杏神色并不輕松,宋吟會意,若還需保護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拖油瓶,無異于一對四,勝算大打折扣。
楊勝月怯怯出聲:“不若,找我兄長借幾個護衛?”
聞言,宋吟希冀地看向蒼杏。
“沒用。”蒼杏道,“尋常護衛,我閉著眼都能一挑十,對上死士就跟雞見了鷹。”
宋吟沉默幾息,做了決斷:“逃吧。”
她若誤了衛辭議親,于衛母和夏家人而言,興許是罪該萬死的狐貍精。可若她直接離開錦州,并不與衛辭產生瓜葛,倒還有一線生機。
“楊姑娘。”宋吟語調輕柔,卻滿是堅韌,令人莫名感到安心,她說道,“可以煩請你幫我盡快弄到路引么?”
楊大郎是縣衙二把手,胞妹又與知府有姻親,倒是不難。楊勝月起了身,一臉認真:“我即刻去辦,你也快快回府收拾行囊。”
如此驚世駭俗的舉措,楊勝月卻全盤接收,對此,宋吟很難不動容。
她紅了眼,像是承諾一般,說道:“若我有幸脫險,他日定備大禮來赴你的喜宴。”
“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楊勝月破涕為笑,“走吧,南下去龍云。”
宋吟繪了十二金釵,原是要親自同玉蕊交待,眼下只能草草寫于紙上,讓繡浮生每月推出一款,以作特供花樣。
所幸桃花面暫且用不上她,離開一段時間,也不會影響鋪子運作。宋吟取過兩沓銀票,折回清風院拿上衛辭送的玉雕,再深深看一眼裝裱好的畫像,告知仆婦說要出趟遠門。
蒼杏換上她的衣服,戴了水青色帷帽去引開三個死士,宋吟順勢趕往城門口。
不知等了多久,一華貴青頂馬車急急駛來。宋吟認得車夫,正是楊勝月身邊的人,可車身大了一倍,闊氣得很,是以她不敢貿然出現,只躲在樹蔭下悄然打量。
片刻后,一身量高壯的男子探出頭來。他身著官服,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而后悠哉悠哉下了馬車,徑直走向兩人粗的樹干。
宋吟無處可躲,怯怯抬頭。
她蒙了面,卻露出一雙欲語還休的杏眼,前額與脖頸俱是白凈,皎潔猶如月光,而薄薄輕紗隱約勾勒出小巧秀美的骨相。
男子登時看得呆住,瞳孔微微震顫。
宋吟細細瞧了來人眉眼,與楊四姑娘有些相似,猜測道:“可是楊家大哥?”
楊明朗如夢初醒,血色“轟”地往頭上涌,他尷尬垂眸,從袖口取出兩張路引:“是、是勝月托我來,給姑、姑娘。”
“多謝!”宋吟感激地接過。
楊明朗還欲說些什么,譬如他平素并無口吃,譬如她可還需要幫忙。
這時,蒼杏騎馬趕來,蠻橫地停在二人中間,抱拳道:“主子,我們該走了。”
“好。”宋吟福身一揖,“多謝楊大哥相助,后會有期。”
說罷瀟灑離去。
出了城門,二人共乘一騎,很快遠離人聲鼎沸的小鎮,進入樹木蒼翠的林間。
宋吟揪著蒼杏衣擺,附過去問:“我們南下去龍云如何?一直往東,約莫兩個時辰能到碼頭,再換行水路。”
“聽主子的。”蒼杏笑道,“瞧不出來,您生得嬌嬌柔柔,做起決斷來可真有氣勢。怎么說來著,臨危不亂,這么一小會兒時間就都安排妥當了。”
駿馬疾馳,劈開微涼春風,鼻間滿是芳草香氣。聞著自由味道,宋吟享受地閉了閉眼,一邊答:“我閑來無事,看了幾本游志。”
是衛辭愛看的書,他甚至用紅墨做了許多標注。偶爾夜里兩人不做那檔子事,便依偎在一處,他略帶懶散地講與宋吟聽。
歪打正著,她如今倒成了活地圖。
蒼杏乃習武之人,騎馬趕路是常有的事。可宋吟身子骨弱,這般顛了許久,小臉蒼白一片,連唇色都幾乎看不見。
“主子,不然我們先去客棧歇歇腳?”
察覺到宋吟的不適,蒼杏心里頭七上八下,好似握著奄奄一息的貓崽兒,生怕輕易就將人折騰死。
“我沒事。”宋吟咬緊牙關。
眼下離開算是出其不意,可若路上耽擱,等夏家人察覺到,豈非功虧一簣。
興許是強大的意志勝過了虛弱身子,天黑之前,順利趕到碼頭,宋吟也只腿軟了一陣,并無大礙。
蒼杏身佩長劍,雖是女子,可周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打手氣質,縱兩道不時有男子投來打量目光,無一膽敢駐足細看。
宋吟放下心,彎身同船夫商談價錢。
碼頭地屬錦州鄰城,多為貨船、漁船,夜幕漸漸拉開,船只如歸巢之雁,順著燈火往回行來。
可她二人急著去湘陽府,路途遙遠不說,還是夜里出動。好說歹說,另贈一匹高馬,膚色黢黑的白胡子大爺方松口接下這活計。
宋吟牽著蒼杏坐于船尾,江風拂面,吹散無處不在的魚腥味。她著實有些疲憊,尋了個舒適姿勢縮成一團,隨口問船夫:“幾時能到湘陽府?”
“姑娘是趕著去坐樓船罷。”船夫對水路情況了如指掌,猜測道,“若你是問湘陽府的碼頭,少不得要三個時辰,若你是想坐船南下北上,倒不必這般麻煩。”
“此話怎講?”宋吟支起身,側耳傾聽。
船夫被她捧場的態度取悅,滔滔不絕地說:“湘陽府的船只俱要途徑金門石塔,拜一拜,而后分流。傳聞道,里頭供著海神,可佑一路順風。所以啊,你們不必專程去碼頭,半途候著再上船補票,能省不少力。”
宋吟眼睛亮了亮。
這具身子臨近極限,再累下去怕是要病得昏倒,平白拖累了蒼杏,倒不如就在石塔候著,順道養精蓄銳。
船夫比她更開懷,笑得見牙不見肉,大嘆今日運氣好,拿遠途錢走近途路。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茫茫江面出現一座巍峨石塔,燈火通明。其下有面積不大的落腳點,停靠了六艘大船,夜巡官兵正在盤查。
將人送至,船夫揖了揖,身影化為墨點消失在濃稠夜霧之中。
蒼杏早年間隨兄長北上赴京,曾坐過兩次樓船,護著宋吟到了去往龍云的那艘,同把守在木梯處的船員詢問:“兄臺,船上可還有客艙。”
“有是有,剩下一間甲字房。”
甲字房乃是樓船上價格最高昂的客艙,去往龍云尚需三五日,尋常人家負擔不起。偏巧宋吟不缺錢,捏了捏蒼杏手心,應下來。
因是夜間停靠,甲板上烏泱泱立滿了人,吹風飲酒,或是欣賞江河入海的壯觀景象。
甲字房在第三層,愈往上行愈加僻靜,還有專人再驗一回船票,只是衣著料子極好,與一路走來見過的船員有些出入。
宋吟不欲多管閑事,此刻身心俱疲,攏緊了外袍,左右探看,尋找自己那間。
“吱呀——”
對面“仙芽間”的大門忽而從內打開,身形魁梧的俊朗男子被擁簇著走了出來。
霎時,小小過道變得擁擠。
女子身量嬌小,此刻為了避讓縮在角落,活似入了狼窩的白兔,亮盈盈的眸中滿是警惕。
“……”
祁淵抬手,示意眾人退回去,友善欠身,朝宋吟道,“姑娘先請。”
房門再度闔上,宋吟與蒼杏相視一笑,在昏暗燭火中找準“云華間”的鎖孔。
條件有限,她強撐著精神換了一身干凈里衣,用涼水洗過臉,躺至最里側,拍拍床鋪:“蒼杏,我怕黑,你陪我一起睡吧。”
正欲打地鋪的蒼杏一愣,耿直道:“公子回京后,您不都是獨自睡的么?”
宋吟哭笑不得,如實說:“地上容易潮,你就別管什么公子小姐,反正咱們兩個都是女子,一塊睡床。”
“不合規矩。”
“快點。”宋吟板起精致的臉。
蒼杏受寵若驚地挨過來:“是……”
宋吟幾乎是倒頭便睡,蒼杏探過她的鼻息,起身去了甲板。方才在碼頭買了只信鴿,蒼杏將寫有特殊文字的紙條綁好,喂幾口糧食,待它騰空飛遠,這才回去客艙。
宋吟乘船南下之際,留守在錦州的暗衛八百里加急,將消息遞入京中。
衛辭正與太子幾人在獵場比試,蒼術得了信,一臉焦急地立在圍欄旁,不敢貿然打擾,又生怕耽擱時機。
幸而七皇子趙楨儀占了下風,惱火地將長弓甩出去,“咔嚓”斷為兩截,比試中止。
太子不贊同地微擰起眉頭,欲提點兩句,耳畔卻響起一道更清脆的“嘎碴”聲。
“……”
眾人循聲望去,見衛辭滿臉怒容地踢上圍欄,生生踹出個大洞,長腿一邁跨了出去:“你說什么?”
蒼術呈上密信:“您母親調用了夏家死士,共有三人,杏兒發現后與吟主子連夜離開錦州,暫且不知去往了何處。”
“怎么回事。”趙楨儀眼巴巴地湊過來,“還是第一次見讓塵發這般大的脾氣。”
太子忍無可忍,扒過自家毫無眼力見的胞弟,同衛辭說:“既有要事,你先回吧。”
衛辭眼尾已然發紅,周身戾氣幾乎要化為實體,他朝太子一揖,不再多言,翻身上馬趕往永安府。
衛母所居的春蘿院占據了永安府中風景最佳的位置,除去晨起問安,一眾妾室與庶出子女皆不得入內,是以衛辭暢通無阻。
知子莫若母,見他怒發沖冠的模樣,衛母猜出個大概,溫聲解釋:“為娘不過是見你留了好些個丫鬟和仆婦在錦州,差人去瞧上一瞧,值得生這么大的氣?”
“連死士都動用,卻只是瞧一瞧。”
衛辭冷笑,“不過要讓您失望了,我已下了死令,將他們攔截在途,不留活口。”
衛母淡然地抿一口茶,秀眉不曾蹙動半分,語調輕柔:“怎么,我家辭兒還真在錦州藏著什么秘密不成。”
他置若罔聞,仰起頭,粲然眸子中有怒火蔓延:“我會即刻出京,若再有夏家人出現,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
“孽障!”
衛母勃然大怒,苦心維持的溫和面具出現一絲裂痕,她顫聲道,“那是為娘的本家,也是你舅公家,你,你真是……”
“若還想兒子認這門親戚,趁早收手。”
說罷,衛辭頭也不回,離開永安府。
第27章 祁淵
睡了一夜,宋吟仍是虛弱,喝下半碗粥,支著臉望向窗外的湛藍海面出神。
蒼杏買來熱騰騰的甜糕,順道說起:“吟主子,可要出去走走?從甲板上能瞧見二樓,有書生在辦詩會呢。”
“我換身衣裳。”
此間娛樂方式有限,宋吟閑不住,披上一件擋風外袍,再用面紗覆住臉,隨蒼杏來到甲板。
海風呼嘯,實也聽不清樓下在說些什么,但瞧幾位稍顯文弱的男子爭得面紅耳赤,倒也有趣。
宋吟秀氣地咬一口甜糕,不比陸路上好吃,卻聊勝于無,她分與蒼杏:“聽說龍云的胭脂很出名,菌子鍋也不錯。”
樓船途中不會再停靠,夏家死士便是有通天本領也上不來,兩人俱是有些放松,邊聊邊吃,笑得眉眼彎彎。
正說著話,昨日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子從二樓上來。
他膚色并不黝黑,也不白皙,泛著健康的麥色。身量健壯似是習武之人,五官生得英俊,給人一種歷經千帆的沉穩氣質。
乍見到宋吟,男子勾了勾唇,露出一個友善的笑。視線既已撞上,她也落落大方地頷首,以示回應。
繼而,對方偏過頭交代了什么,身后諸人皆刻意繞至甲板另一側,不打擾她們雅興。
“還挺有禮貌。”宋吟挑了挑眉,繼續拉著蒼杏聊起龍云之地的風土人情。
蒼杏卻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瞟客艙,實在忍無可忍,壓低音量道:“那男子每回都要盯您四五息才移開眼,真是不害臊。”
宋吟訝然:“不是統共才見過兩回,興許人家覺得我們形跡可疑罷。”
她觀察過了,除去“云華間”,三層甲字房皆被男子及他的下屬包下。怕是沒料到半途有人從石塔上船,否則,估計要連這間也會占去。
且看守在旋梯上的船員,脊背筆挺,膚色亦不呈風吹日曬后的粗糙,真實身份怕是和蒼杏差不多。
“反正我不喜歡。”蒼杏癟癟嘴,“您和公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宋吟哭笑不得:“你還兼任愛情保安呢。”
……
不成想,用過午膳后,宋吟忽而發了一身冷汗。蒼杏學的是舞刀弄棍,哪里會伺候人,頓時急得團團轉,眼圈都發著紅。
反倒是宋吟出言寬慰:“可能是昨日累到了,或者水土不服,歇一歇自然會好。”
蒼杏嘴一癟,仿佛立馬便要哭出來:“不行,我去問問可有船醫。”
“莫要急。”宋吟用熱帕子擦了擦臉,嗓音輕輕柔柔,卻帶有安定的力量,“別小瞧了人體的自愈能力,一會兒免疫系統開始運轉,病自然就好了。”
“啊?”
蒼杏聽得云里霧里,總算是將淚逼了回去,“您躺著吧,我還是出去問問。”
恰好遇上對面一群人圍坐在甲板對飲,約莫七八位男子,另有兩名中年婦人。見蒼杏行色匆匆,祁淵主動搭話:“可是出什么事了?”
若說先前蒼杏對此人百倍提防,眼下便有千倍歡喜。觀他一行人衣著華麗,非富即貴,于是問道:“不知公子可有隨行郎中?”
聞言,祁淵睇一眼鄰桌,身形瘦弱的婦人會意:“我去取藥箱。”
祁淵揮手命眾人繼續,他則理所當然地跟著醫女離開甲板,狀似隨意道:“可是你家姑娘不舒服?有何癥狀?”
蒼杏這會兒感激多于防備,倒豆子般地往外說,生怕遺漏掉什么細節:“我家姑娘素來體弱,昨日又是騎馬又是乘船,小臉煞白。今晨起開始沒胃口,晌午還發了冷汗。”
醫女撿了幾味外敷的藥,三人進入“云華間”,見宋吟正在酣睡,不知是困乏所致還是昏了過去。
蒼杏急得額角直抽,也顧不得將外男轟出去,希冀地看向醫女:“可能治好?”
“并無大礙。”
醫女用不知名的草藥揉搓幾下病患耳珠,又在眉心點了一點,“姑娘是舟車勞頓累壞了身子,加上吹了涼風,你隨我取些藥去煎,一會兒喝下了,到夜里就會好轉。”
“多謝多謝。”
霎時房中僅剩下祁淵一個:“……”
他原是規規矩矩地倚著門框,并未踏足里間,只隱約能瞧見宋吟精致的側臉。
好奇心使然,祁淵的確想知道她一雙含情杏眼之下是何種模樣,遂心虛地往外探了探,見無人注意,大步走至塌前。
定睛一瞧,極盡清麗的美人骨上,滿臉黑麻子,丑得觸目驚心。
祁淵被驚得蹙緊了眉頭,卻見宋吟前額與脖頸俱是雪白,便用尾指飛快一蹭,做賊般退回過道,而后攤開手心——果然有墨跡。
他無聲地彎了彎唇,心道她主仆二人俱是警覺,倒有幾分可愛。
卻不知,即便將小臉弄得灰撲撲,可玲瓏身形難掩,嗓音也娓娓動聽。最重要的是,一雙靈動的眼無處可藏,怎么瞧都是美人兒。
誠如醫女所說,夜間,宋吟面上恢復血色,不再蒼白如紙。
她小口小口喝著青菜粥,一邊聽蒼杏眉飛色舞地講起午間發生的事。因祁淵主動相助,蒼杏心思簡單,已將對方劃入好人行列,絲毫不記得清晨方罵過人家“不害臊”。
“應是正派人士。”宋吟推斷,“我瞧他那些屬下,氣質和你兄長差不多,沒有縮頭縮腦和賊眉鼠眼的。”
甚至,
遇上她二人,頭也不抬,規矩得很。
蒼杏“嗯”一聲,不甘不愿地夸贊:“比公子是差了許多,但確實勝過一般人。”
得,愛情保安又上崗了。
宋吟辛苦忍笑,要了熱水,簡單洗浴一番。病氣與疲倦被沖洗得干干凈凈,可怖的麻子也褪去,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膚。
她對著銅鏡絞發,隨口問道:“你說,我明日可要登門道謝?”
于情于理是該當面道謝,只是出來得匆忙,除去幾條方帕,竟沒有適合相贈的禮物。
蒼杏想了想:“不然先口頭謝過,到了龍云再買些禮物添上?”
宋吟可不想同旁人有過多牽扯,尤其是男子,下了船最好各走一邊,于是說:“算了,就送帕子好了,我瞧他應當過了弱冠之年,大抵已經娶妻,帶回去給夫人也不錯。”
翌日,她用浸過花香的宣紙包裹了絲帕,折成信封形狀,又將發帶撕扯成細條,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雖不貴重,但勝在模樣新奇,不論是包裝還是里頭花樣特別的繡帕,全天下獨兩份,剛巧贈予那公子與醫女。
尋常人皆不喜悶在房中,是以出來甲板,談天的談天,品茶的品茶,好生熱鬧。甚至,還有人拿著古樸的望遠鏡,爬上高處眺望。
醫女見到宋吟,主動過來問好,視線從她點了些許麻子但能窺見紅潤膚色的臉上掃過,放了心:“看來姑娘已經大好。”
“昨日多謝姐姐了。”宋吟遞上禮物,“我此番出來行囊不多,只帶了幾方自己鋪子里的繡帕,還望姐姐莫要嫌棄。”
任誰被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連聲喚著姐姐,都無法不心軟。醫女面色微赧,笑著說:“什么姐姐,我怕是比你爹娘還年長幾歲。”
話雖如此,醫女瞧著極為開心,鄭重接過散發香氣的紙包,又關懷幾句方離開。
蒼杏嘖嘖稱奇:“同樣是嘴,我的怎么就沒有您這般懂事呢?”
“你的嘴怎么就不懂事了。”宋吟揶揄道,“夸起你家公子來都不帶重樣的。”
“我那是實話實說,公子和您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海枯石爛——”
宋吟抬掌捂住“出口成章”的蒼杏,一同朝獨自憑欄的祁淵走去。她改換稱呼,重復一遍方才對醫女說過的話,做任務般遞上紙包。
“竟還有在下的份兒。”祁淵挑了挑眉,眸中泛起淡淡笑意,“那便謝過姑娘了。”
今日她不曾佩戴面紗,可怖的麻子也比昨日瞧著少一些,和煦暖陽下,眉目灼灼,腮邊兩縷發絲輕柔垂下,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不待宋吟提出告辭,祁淵相邀:“兩位可要嘗嘗燕合府的茶?”
燕合毗鄰京城,盛產茶葉,是以別名茶都。宋吟與蒼杏皆未去過,被挑起了興致,于是三人尋一方桌坐下。
少頃,有船員打扮的人端來成套茶具。
海風拂面,茶香撲鼻,氣氛漸漸融洽,他介紹道:“在下祁淵,正是龍云人士,兩位姑娘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是么。”宋吟無意自報家門,順著祁淵的話道,“不知祁公子可有什么酒樓、食肆、客棧能推介?聽說龍云胭脂也極為出名,我該去哪條街上買?”
許是沒料到她這般不客氣,祁淵被問得怔住,俊朗的臉上出現一絲尷尬。
緩和幾息,他垂首低低笑了起來。是真情實意的笑,音量也并未克制,以至于眾下屬皆是一副見鬼的神情。
宋吟呼吸微滯,用氣聲問蒼杏:“我的話很好笑么?”
蒼杏無辜地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抱歉。”
祁淵咧了咧嘴,喚來近侍,將方才宋吟的疑問復述一遍,交代他們用紙筆寫好了送過來。待恢復正形,他解釋道,“實是姑娘性子直爽,故而一笑,沒有惡意。”
蒼杏見鄰桌不知從何處掏來棋盤,憶起宋吟嘆謂過無事可做,問:“可有多的能借于我們?”
宋吟也來了精神,不知不覺坐直了身。
要知道,后世人手一部手機,不論去山里海里,都不至于現下這般坐著干瞪眼。
她簡直快無聊到將玉飾棱角給摸平了。
成功借到棋盤,宋吟與蒼杏開始下五子棋。祁淵與幾位屬下在一旁圍觀,表情漸漸凝固,有人忍不住出聲:“這是什么走法?”
祁淵摸摸下巴,道:“誰人先將五子連成一線,便算贏,是也不是?”
“沒錯。”
宋吟其實也會圍棋,師從衛辭,但著實耗費腦力。且他離開錦州之后,無人陪她,干脆教了蒼杏等人五子棋和翻轉棋。
蒼杏仍是新手,玩了十余局,被殺了個片甲不留,苦著臉問看戲的刀疤男子:“你來。”
刀疤男子覷一眼祁淵,待他點了頭,方坦然坐下。
然而,鐵打的宋吟,流水的輸家。
她笑得開懷,露出一排潔白牙齒,杏眼也彎成弦月,帶著幾分狡黠與得意。
祁淵的視線不經意多停留了片刻,待宋吟察覺,主動道:“在下也想試試看。”
觀摩許久,他已明白規則,技巧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耐住性子,不輕易被打亂陣腳。
難得的勢均力敵,一行人竟玩至正午烈日炎炎之際方散場。
宋吟怕曬,登時變得懶洋洋:“就到這里吧,再玩兒下去我便要輸了。”
再次道過謝,二人去往一樓后廚。
見祁淵久久不曾收回眼,近侍彎身請示:“可要屬下去打聽打聽此女的來歷?”
祁淵沉吟片刻,搖了搖頭:“萍水相逢,且隨她去罷。”
只是,語氣中的悵然難以掩飾。
龍云的六月已是盛夏模樣,暑氣蒸騰,各式各樣的冰制酒釀開始走俏。
宋吟與蒼杏在客棧里頭“蟄居”了兩日,確認沒有追兵,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實處。她換上當地時興的鮫紗長衫,揣好碎銀,打算一家一家嘗過去。
途徑一間成衣鋪時,聽聞有人起了爭執。
身量較尋常人高挑些許的女子怒氣沖沖地拍桌,然而勢頭強勁,嘴上卻磕磕巴巴,典型的外強中干,只重復道:“明明,明明答應給我留著。”
掌柜的不慌不忙扇了扇蒲扇,裝作耳背:“什么?這確實是寧小姐定的料子哇。”
“明明我先。”女子英氣的眉眼皺成一團,偏生沒有一張巧嘴。
宋吟聽了個大概,猜測是女子口頭定下衣料,卻是寧小姐先行付了賬。這老掌柜慣會見錢眼開,失了信用不說,如今還滿臉得意。
她看向蒼杏,用不高不低的音量道:“表兄竟給我推介這般言而無信的成衣鋪,得虧是來得巧,否則,幾百兩的生意豈不白白打了水漂。”
蒼杏會意,也順勢“啐”兩句:“我看也不過如此,小姐,咱們前頭尋更好的去。”
她二人沒有龍云口音,倒像是來自京城一帶。且身上雖穿著本地鮫紗,也不知是衣靠人裝,又或是因宋吟自行配了腰帶與冰綾抱腹,瞧著別開生面,婉約動人。
掌柜的信了十成十,蒲扇掉落在地,拔腿便欲追出來,卻遭英氣女子攔住:“我也去別家買,誰還缺你幾塊料子不成。”
宋吟勾唇一笑,拉著蒼杏離開。
約莫走出百步遠,英氣女子竟跟了上來,面色微紅:“多謝。”
原來,女子名喚祁玉柔,今日是偷溜出府。偏生為人耿直,于吵嘴一事上半點天賦也無,在成衣鋪,若非宋吟代為出氣,怕是回去后能憤懣個四五日。
擇日不如撞日,祁玉柔提出要請二人喝龍云鼎鼎有名的碎冰果釀,道是有壯漢當場磨冰,再輔以新鮮果肉,端的是視覺盛宴。
當真見著了,宋吟卻大失所望。
那壯漢一身腱子肉,膚色黝黑,于她而言過于夸張,美感稍遜。且遠遠不及衛辭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精瘦身軀,膚色如瓷,動情時青筋變得臌脹分明,一寸一厘都撩撥人心。
“宋姑娘可是嫌熱,怎的臉這般紅。”祁玉柔不解地眨眨眼,喚小二多添一盆冰。
宋吟回神,心虛地舀了細碎冰沙塞入口中,夸贊道:“好吃。”
祁玉柔也催促蒼杏:“蒼姑娘快些吃,后面還有楊梅渴水呢。”
同為女子,自然極快熟絡起來。
宋吟稱自己生長在錦州,不曾見過浩瀚江海,是以專程來龍云游玩。
祁玉柔應也家世不凡,對城中吃喝玩樂的地兒如數家珍。聽言,還熱切邀請二人去家中做客,說是有一屋子圖志和注疏,俱是有市無價的孤本。
宋吟微微心動。
離了互聯網,她所能尋到的信息不外乎口口相傳或是書籍,局限性極大。此番南下,久違地感受到前世旅行時的愜意,還真想多了解一些,將來有機會走遍大江南北。
于是約了翌日登門做客。
為表心意,宋吟目測了祁玉柔的身量,上成衣鋪挑了幾套夏服。
……
真正到了祁府,才知是當地藩王之家。
隨祁玉柔一同前來迎接的是位容貌端正的婦人,性子溫和,乃祁玉柔的嫂嫂,昭賢尊王妃。
可宋吟只備了一份禮,懊惱地賴在階前不肯進去,她堅持道:“既見了兩位好姐姐,豈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我這便去成衣鋪再挑件適合王妃的,明日過來拜訪。”
“哎哎哎。”
祁玉柔伸臂挽留,“怪我昨日扯謊說家父只是一介員外郎,你能來已經是給我面子,談什么禮物不禮物的。”
秦昭賢掩唇笑了笑:“宋姑娘果真是性情中人,我昨兒個聽玉柔講了一夜你是如何聰慧如何率性如何有趣,這才腆著臉跟過來瞧瞧。你若決意要走,我豈不是成了罪人?”
正當幾人僵持不下,身后響起急促馬蹄,成群身著勁裝的男子穿破熱風凜凜而來,揚起一路塵埃。
祁玉柔眼睛一亮,拉著宋吟解釋:“別怕,來人是我兄長,應當是巡邏完了。”
高大健壯的男子躍馬而下,視線掃過妻子與胞妹,而后落在素面朝天的宋吟臉上。
方才逆光,宋吟看不清他的模樣,如此挨近了,對上一雙揶揄的眼——可不正是有過幾面之緣的祁淵!
她下意識想裝作不識人,畢竟今日可沒往臉上點綴麻子。然而,祁淵不動聲色地看一眼蒼杏,挑挑眉,用意不言而喻。
“有客人?”祁淵溫和道。
祁玉柔重重點頭:“兄長,藏書閣借我一用,我們要去看你那些圖志。”
“嗯。”祁淵移開眼,交待妻子,“客人遠道而來,備上清甜解暑的冰飲送過去。”
所謂藏書閣,是有二層樓高的湖心小筑,四面栽滿了樹,郁郁蔥蔥,絲毫不覺得熱。
祁玉柔清點出宋吟感興趣的幾本,也不打擾,與蒼杏去林間切磋武藝。
宋吟帶了羽毛制成的筆,一邊翻閱一邊謄抄有用的信息。一時看得入神,連黑影罩下也未曾發覺。倒是果肉香氣馥郁,霸道地鉆入鼻間,她抬眸,見祁淵坐在對面,似笑非笑。
“……王爺。”
祁淵將她的心虛與局促收入眼底,故作不解道:“冬梅姑娘在怕什么?”
她哪里會料到龍云竟這般小,是以在船上自稱王冬梅。待祁淵同妹妹隨意套了兩句話,便輕松得知她另有一名,叫做宋媛兒。
此刻,
宋吟怕是已被貼上“滿嘴謊話”的標簽。
“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硬著頭皮笑笑,“并非有意隱瞞,還請王爺見諒。”
眼前這張小臉未施粉黛,宛若剝了殼的雞蛋,嫩生生的,白凈、清麗,絕世無雙。
祁淵摩挲著指腹,眸色逐漸加深。
實則這幾日,他偶爾也會憶起宋吟。明明只粗略見過四五回,靈動的眉眼卻好似印刻在了腦海中,時不時會驟然浮現。
然而軍中事務繁多,祁淵方從京城回來,忙得腳不沾地,短暫壓下命人查探的心思。
可今日偶遇,頓覺緣分不淺,也愈發難以釋懷。于是,來藏書閣的路上,他做了一個決定,開門見山道:“你可愿跟我?”
宋吟只當自己聽岔了,左右看了看,發覺屋內并無旁的人。
她呆頭呆腦的模樣有些可愛,祁淵咧了咧嘴:“若跟了我,便是一方側王妃。”
“……”宋吟輕咳一聲,迎上他的眼,“我已有夫君,多謝王爺美意。”
祁淵不信。
若自己娶了這般容貌的女子,定然恨不得時刻捧在手心,豈會陷她于危險之中?樓船初見時的驚慌,平素眸中的提防,皆在說明——
要么宋吟是塘塞自己,
要么,所謂的“夫君”已將她拋棄。
卻聽宋吟又道:“王爺都有妻室了,何故纏著我不放。再者,倘若我真應下,往后玉柔豈不是要日日歉疚自己‘引狼入室’。”
“不急。”
祁淵也不知是否聽了進去,黑瞳一瞬不移地望著宋吟,隱隱透出迫人的威懾感。
少頃,他一字一句道,“你我來日方長。”
第28章 【抓x1】
祁淵眼中直勾勾的占有,將宋吟嚇個半死。
一地藩王,若真要強來,她豈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幸而祁玉柔及時出現,宋吟尋了借口拉著蒼杏離開,收拾好行囊,連夜換了一間客棧。
蒼杏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宋吟憂心忡忡,認真寬慰她:“以公子的能力,應當已經解決了夏家人,我們不必再躲躲藏藏。”
然而,宋吟眼下無心顧及遠處的危險,只虛弱地點點頭:“明日一早我們去隋揚。”
她胡思亂想著,待疲乏至極方陷入夢境。
寅時,整座城鎮靜悄悄的,只余更夫遙遠朦朧的鑼響。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窗而入,修長指節解開披風,隨意扔至椅背。
他輕手輕腳進了里間,就著一縷從窗柩縫隙傾瀉下來的月光打量睡夢中的少女。
少女明顯消瘦了些,面上的軟肉褪去,余下一張清麗的瓜子小臉。
連日奔波,縱是鐵打的身子也會疲憊不堪,可唯有親眼確認過她安然無恙,眉頭方能舒展。一眼,兩眼,如何也看不夠,竟生出一種希望時間能停在此刻的荒誕念頭……
宋吟原就淺眠,不期然睜開了眼。
幾乎是同一時刻,大掌捂住她的唇,熟悉的聲音帶著無盡安撫之意,說道:“是我。”
衛辭?
她喜出望外,瞌睡蟲也瞬間消散,起身抱住黑影,依戀地蹭了蹭,委委屈屈地開口:“你怎么來了。”
衛辭由她抱著,卻無意回摟。
宋吟并未察覺,只順從內心自清冽氣息中找尋安全感。什么死士、什么離別、什么京城,統統被她遺忘,小手緊緊箍著勁瘦的肩背,想無限靠近,感受他的暖熱體溫。
如此單方面溫存片刻,她松開手,衛辭順勢起身點燃燭火。
他生得極高,漠然立在床前,將本就昏暗的燭光掩去大半。深邃眸中滿是疏離,眉峰如刃,薄唇輕抿,猜不透是欲怒還是欲笑。
而一貫白凈的下頜長出了些微青茬,依然俊俏,但難免顯得狼狽。
宋吟怕極了他的沉默不語,重又攥住衣袖,撒嬌道:“不許嚇我。”
三分抱怨七分委屈,一腔話說得極為可憐。
衛辭本就淡薄的怒氣煙消云散,覆住柔軟小手,答起她的第一個問題:“蒼杏沿途放了信鴿,暗衛攔截以后,半途改道直下龍云。”
聽著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宋吟有片刻恍惚,忍不住抬手揉揉眼睛,呢喃道:“我在做夢么,還是你真的來了?”
聞言,衛辭短促地笑一聲,漂亮眉眼霎時變得柔和:“小沒良心的,你還會夢見我。”
他大步走去外間,喚人提來一桶熱水,也不支立屏風,當著宋吟的面,表情淡淡地寬衣。
跨入浴桶后,一邊舒展身子,一邊一瞬不移地看向宋吟。虛無眼神仿佛化為有形的手,熱烈滾燙,在她肌膚上游走。
宋吟被他盯得周身發燙,熟悉又惱人的水意悄然涌出,遂沒話找話道:“你可認識龍云的藩王?”
“嗯。”
衛辭終于閉上眼,用指腹揉搓眉心,答她,“聽說是他的醫女救了你。”
“哪里能算救呀,我又不曾病得很重。”她試探地問,“對上藩王,會很麻煩嗎?”
即便隔了些距離,她似乎也能瞧見衛辭唇角勾起弧度,絕非在笑,而是略帶嘲諷。
果然,他涼聲道:“趙氏王朝已立足百年有余,藩王力量早已削弱,形同地方官員,僅此而已。且如今權力集中在皇城,要麻煩,也是他祁家覺得本侯麻煩。”
然宋吟向來不關心朝堂之事,他睜開眼,敏銳地望了過來:“他為難你了。”
“嗯……”
宋吟人微言輕,既有衛辭在,自是由他解決要來得妥當,便一五一十地說了,還告訴他,自己原是等天亮便要離開龍云。
話音落下,衛辭漂亮的臉上烏云密布,儼然是發怒的前兆。
她起身取來長巾,一邊轉移話題道:“夏家派出的三個死士如何了?”
“死了。”
衛辭擦拭干凈水珠,攬過許久不曾親近過的綿軟身軀,將人塞回衾被間,語帶不悅,“怎的睡了半日,手腳還如此冰涼。”
龍云臨海,晝夜溫差不小,可宋吟素來厭煩裹著錦襪入眠,便由它涼著。但衛辭一來,被窩霎時變得暖烘烘,她誠實地倚了過去,賴皮道:“你給我暖暖。”
經她一攪和,衛辭倒是忘記要生氣,簡單套上褻衣,夾住兩只生鐵般凍人的小腳,猖狂地說:“我留了暗衛在錦州,對付夏家人,和碾死螞蟻沒什么區別,你何需南下。”
宋吟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為何衛辭進門時冷著一張臉——
他怕是篤定自己會入京尋求庇護,結果收到人已南下的消息。再深想一番,便是擺明了自己并不信任他,或是壓根兒沒有想到他。
“咳。”宋吟決意先發制人,“你為何不提早告訴我有暗衛在。”
衛辭惱怒地偏過頭,心道,總不能說是自己見不得她方圓十里內出現別的男人。哪怕刻意挑了侍衛當中最有礙觀瞻的一位,也勒令對方不許現身,只暗中保護。
他既沉默,宋吟也懶得計較,只湊過去細細打量他的肌膚,看有沒有可疑的紅痕。
“做什么……”
衛辭推開胸前毛茸茸的腦袋。
宋吟理直氣壯道:“自是查驗你在京中可招惹了別的女人,堂堂小侯爺,如今又不再是純潔的雛兒,什么通房、妾室,可不得納上十個八個。”
聽她霸道直白地訴說情意,衛辭耳根紅了紅,所幸是夜里,不至于讓人瞧了去。
“沒有。”他忍耐住笑意,故作深沉道,“一回京,我娘便安排了兩個通房,我連臉都沒看清就打發走了。后來倒是又送來幾個,趙楨儀喜歡,統統領了回去。”
“趙楨儀是誰?”
“……”衛辭涼聲,“七皇子。趙乃國姓,皇子名諱也是你能直接喚來喚去的?”
宋吟才不怕他,滿足地抱著專屬暖爐,慵懶道:“你若不提‘趙楨儀’,我壓根兒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怎么還怪到我頭上。”
反了天了。
衛辭將臉轉了回去,正欲重振夫綱,唇上卻觸及一片柔軟。再看宋吟一臉得逞,細碎星光碾碎在她眼中,閃耀迷人。
“所以七皇子收下了美人,您母親知道后勃然大怒,就派人來錦州調查,看是不是哪個狐貍精把她的寶貝兒子迷得團團轉?”
“……”
大差不差,可為何總覺得她如今的遣詞造句,比自己還張狂幾分?
不待衛辭深想,宋吟又纏著他問起京中的事,問題一個接一個,從前怎么不見她話如此的密。偏偏拿這個女人沒辦法,縱然他語氣不耐,竟事無巨細地都答了。
最后,兩人俱是困極了,金燦燦的朝陽升起時,相擁著睡去。
宋吟是被人活生生咬醒的。
衛辭面無表情地含住她臉頰上的軟肉,松開,復又含住,仿佛發現了什么新奇玩意兒。
“你好煩。”
宋吟迷迷糊糊地罵了句,將臉埋進他頸窩,順勢曲腿纏上腹肌分明的窄腰。
“你說什么?”
他語中透著十足的危險,似是在質問宋吟出言不遜,又似是純粹被勾起隱晦而火熱的心緒。
少女的馨香盈滿鼻間,渾身發著軟,怎么抱都極其舒適。且她呼吸淺淺,盡數噴灑在了頸間,似一團春日柳絮,鬧得人心癢難耐。
衛辭忍了忍,決意換一種方式懲戒她。
寬大掌心輕松握住,在宋吟驚詫的眼神中惡意用尾指擦過,如愿見她顫了顫,這才壞笑一聲:“還煩嗎?”
“我錯了。”宋吟仰頭親親他的臉。
雖他有心做些壞事,卻不是時候。
宋吟原就體弱,許久不進食,再折騰兩下,怕是又要昏死過去。衛辭體貼地攬著她起身,率先換上衣服,令石竹去取飯。
望著他頎長有力的背影,宋吟可恥地咽了咽口水。不得不承認,此番南下受了些苦頭,有過對比,方能覺出衛辭的好。
尤其是眼神。
衛辭護食,興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眸中的占有欲念有多么濃厚,可宋吟從中瞧見了少年最懵懂與直接的情意。
祁淵則不同,他年長幾歲,興許經歷得多了,早已習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日子。看向宋吟時,非但不令她心生好感,反而覺得,自己只是一稀罕物件。
即便珍貴,終究只是個物件。
“阿辭。”宋吟自身后環住衛辭的腰,一如記憶中黏人,她道,“以后我喚你阿辭好不好,應當還沒有人這般叫你吧?”
“隨你。”
話雖如此,某人唇角明顯上揚了幾個度。
午膳很快送來,有衛辭在,蒼杏等人早已躲得遠遠的,不愿出來煞風景。
宋吟殷勤地替他布菜,問起:“你怎么親自來了,不是還要忙遷府的事么?”
衛辭冷淡地掀了掀眼皮:“食不言。”
“?”
從前在錦州怎么沒這規矩。
他深覺自己不管不顧追著一個女人跑的行徑過于丟臉,故意無視宋吟控訴的目光,反嗆她一句:“順道而已,趕快吃你的飯。”
“……”
誰家好人從京中順道至龍云。
不多時,蒼術神出鬼沒地敲了敲門:“樓下有位秦姑娘尋吟主子。”
衛辭回絕:“她這兩日都不會踏出房門,尋個理由打發走。”
宋吟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道:“為何說我不會踏出房門,你可有要事需同我商量?莫非是錦州那邊出了事?或是京城……”
“都不是。”
衛辭炙熱的目光落在她跌宕起伏的曲線,扯了扯唇,用極盡繾綣的語氣哄道,“多吃些,否則,下一頓還不知是什么時候。”
第29章 情敵
外頭天光正好,屋內卻關緊了門窗,暗暗沉沉,不時響起曖昧水聲。
銅鏡前,女子未著寸縷,掌心撐著桌面,艱難地偏過頭,去回吻身后的男人。唇齒交融,舌尖帶著些許狂熱,在互相追逐,連成絲的可疑津液晶瑩閃爍,莫名叫人臉紅心跳。
見宋吟不堪羞赧,逃避似的閉緊了眼,衛辭故意扯開距離。
可她腫脹的小嘴誠實無比,仿佛是出自本能,柔柔地吸吮著他,絲毫不給人離去的機會。
衛辭莞爾,盡管眼神透露著兇狠,落下的吻卻一下比一下輕柔。
已有半月不曾親近,彼此非但沒有覺出生疏,反倒被激起濃烈渴望,如圍堵了許多日的洪水,驟然開閘,奔騰翻涌,一發不可收拾。
他仍舊極有耐心地勾弄她的舌尖,指腹滾燙,如初次那日帶著好奇探索。每每宋吟呼出顫音,便嚴絲合縫地堵住她的唇,將羞人聲響吞咽個干凈。
從前竟不知,
單純的親吻也能令人欲念焚身。
很快,宋吟眼尾彌漫起瀲滟水波,如扇長睫劇烈顫動,底下是飽滿香甜的唇,遭他壞心地堵住,嗚嗚咽咽,我見猶憐。
衛辭重重舔吃一口她的唇瓣,兩指鉗住小巧的下巴,引她看向鏡中香艷不已的身影,低聲問:“吟吟可有想我?”
“想……”
宋吟被親得渾身發軟,幾乎要跌坐下去,被他有力的臂彎攬住,帶回至榻上。
視線自可怖的兇器掠過,她羞紅了臉,甕聲提醒:“沒有避子湯。”
“無礙。”衛辭將她的雙手舉高至頭頂,動作愈加放肆,用唇舌在嬌嫩頸側留下痕跡,“還可以用別的方式滿足你。”
他一貫說到做到,宋吟不敵,十指絞緊了身下被衾,鬢發散亂鋪開,余下幾縷貼上潮紅的臉,連急促的呼吸都魅惑叢生。
“阿辭。”她低聲哭喊,無助又可憐。
衛辭喉結難耐地滑動一番,忽而將人提坐至腰上,掌心大力拍了拍:“自己蹭。”
宋吟紅著眼瞪他,臉上寫滿了難為情。
衛辭不緊不慢牽過她的手,薄唇雨露均沾吻上每一寸,眼睛直勾勾,恍似靡顏膩理的男妖精。
遭螞蟻啃噬般的癢意再度蔓延。
她順從欲念,掌心依戀地扣著衛辭,身形隨光影輕輕晃動,帶得紗簾翻飛。
紓解過后,羞恥心漸漸回籠。
宋吟用手背蹭去綿密的淚,聲如蚊吶道:“要、要我幫你嗎?”
衛辭從鼻尖“哼”出一聲,“腿并攏,我自己來。”
也是,
每回她堅持一刻鐘便鬧著說腕骨發酸,從未真正捱到末尾,難怪衛辭有此反應。
但很快宋吟無暇再回憶往昔,膝下玄青色的方墊黏稠一片。
衛辭勾唇,滿意地笑了笑,胸腔傳來明顯震顫,無不昭示著他心情極好。
“我的吟吟又想要了?”
宋吟抵死不認,懊惱地將臉埋進臂彎。
鬧了小半日,宋吟膝頭都隱隱透出青色,衛辭心虛地替她揉著,問道:“在想什么?”
宋吟伸了伸懶腰:“何時回錦州?”
“怎么。”衛辭若有所思地望了過來,烏黑剔透的眸中暗含威壓,“你還想回去?”
大抵是去了京城一趟,從前性子冷淡卻能商能量的衛公子,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衛小侯爺。如今睜眼閉眼俱帶著股氣勢,無端害她的小心臟忐忑懸起。
宋吟不滿地挪了挪腿,想與他保持距離。
不料嫩白腳心無意間擦上衛辭下頜,將他半張臉“踹”得偏移過去。
“……”
她面不改色地抻直另一條,“捏。”
衛辭臉色青了幾息,對上她故作無辜的眼眸,像是兩顆水洗過的紫晶葡萄,正滴溜溜地轉悠,流瀉出幾分理直氣壯的膽怯。
卻也可愛。
他自行消解了慍怒,抬掌輕輕揉捏,一邊知會宋吟:“不去錦州,直接坐船回京。”
“可我的鋪子,還有幾位好姐妹,全都在錦州呢。”宋吟哭喪著臉,軟聲哀求,“我不想去京城,也不想離開家鄉。”
衛辭無情揭破:“你的家鄉并非錦州。”
她張了張唇,欲再辯駁兩句,衛辭卻沒了耐心:“原是想遷完府再接你過去,以免我母親發難。如今既已鬧僵,便也無需再遮掩,剛巧遷府納妾一并辦了,好事成雙。往后誰人見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地喚聲宋夫人,還怕什么?”
“我并非害怕……”
“你既不怕,有什么好顧慮的。”衛辭擰眉,“難不成你看上姓祁的了?”
宋吟朝天翻個白眼,不愿再同他說話。
待到用晚膳的時辰,兩人終于離開沒羞沒臊的床鋪,換上干凈衣物,并肩出了客棧。
此番衛辭帶了他府上武功最強的幾位,除去宋吟熟知的蒼術、石竹、南壹,還有生面孔壬青與蓮生。
蒼杏終于能緩一緩神,拉著兄長哭訴:“我都擔心自己把吟主子給養蔫兒了,回頭不得被公子親手扒皮?還好把你們給盼來了。”
宋吟微窘,心道她有這么脆弱么?
卻忍不住扯扯衛辭的衣袖,附在他耳畔得意洋洋道:“那日騎了兩個時辰的馬,又坐了許久漁船,我可是一聲苦都沒喊。”
衛辭不咸不淡地應一聲,曲指喚來蓮生:“事情辦妥了?”
“回稟公子,已經辦妥了。”
宋吟聽得云里霧里,踱步至蒼杏身側:“他們在說什么,辦什么事?”
衛辭本尊正坐在這里,蒼杏哪里敢吱聲,于是扯開話題:“吟主子氣色可算是恢復了,先前每日都慘白慘白,雖說不影響您的美貌,但還是如今瞧著更順眼。”
“咳。”宋吟心虛地退了回去。
見狀,衛辭眼中漾出笑意,在桌下捏捏她的手,一語雙關道:“果然還是需得本侯喂飽你。”
蒼術取來一頂幃帽:“公子,人到了。”
衛辭接過,熟稔地替宋吟戴好,末了,在她因斗嘴落了下風而鼓起的臉頰上印一口,方緩緩松手。
這一幕恰好被半只腳踏入雅間的祁淵撞見,瞬時氣氛微滯,明明坐了一屋子人,卻靜得好似皆被抽去了魂兒。
“祁王爺,又見面了。”
衛辭噙著笑,溫文爾雅地問候道,然而身子松弛地倚靠在梨花木椅,絲毫沒有要起身見禮的意思。
祁淵神色驟冷,花費幾息時間整頓好思緒,復又掛起爽朗大方的面具,拉開椅子坐下,語無波瀾道:“有失遠迎,小侯爺見諒。”
至此,宋吟明白過來,衛辭方才是故意宣示主權。否則,以他注重風儀的性子,哪里會在人前做出如此親昵的舉措。
衛辭笑意不達眼底,淡聲說:“之前樓船上,多謝祁王爺照顧我家吟吟。”
“哪里的話。”祁淵表情亦是無懈可擊,忽而加重語氣,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宋吟,“和姑娘對弈實乃趣事。”
宋吟頭皮一緊,用尾指勾住衛辭,以免某人一怒之下掀翻這長桌,白瞎了尚且冒著熱氣的菜肴。
不成想,衛辭今日出奇得冷靜,抑或者他在人前原本便是喜怒不形于色。聽了祁淵陰惻惻的暗示,只冷然掀起眼皮,動作細微,氣勢卻外放地蔓延開來,如同蓄勢待發的雄獅。
祁淵不為所懼,進門以后,第一次正視宋吟,語氣熟稔道:“玉柔托我問問你,幾時有空再去尋她。”
話音落下,她掌心攥著的小指動了一動,偏衛辭面上裝作云淡風輕,似乎并不在意。
放眼整個大令朝,能與宋吟百無禁忌地談天說地之人,寥寥無幾。楊勝月算一個,祁玉柔也算一個。可惜中間橫著祁淵,她只能客氣敷衍:“唔,近日不大得閑。”
“無妨,我祁王府的大門,隨時都為姑娘敞開。”
宋吟:“……”
一頓飯吃得心驚膽戰。
幸而衛辭良心尚在,待送走祁淵,換上一身月牙長衫,與宋吟手牽著手去夜市游玩。
眾侍衛也跟著,若她看中什么,俱會默契付賬,不知不覺間,手里多了幾根金燦燦的花簪。
嚇破的膽遭真金白銀縫補回來,宋吟喜笑顏開,彎翹的唇角一路都不曾淡下,活像只偷了腥的蠢貓。
衛辭面上不贊許,眼底卻滿是縱容。似乎只要她在身側,多年習來的教條禮儀,便顯得不那么重要。
甚至,倘若誰人跳出來指點宋吟兩句,他反而要動怒。如此這般保留著純真天性,極好。
途徑護城河,見水面停泊了一艘艘舟艇。月色迷離,輕霧裊裊,舟上燭火隱隱綽綽,勾勒出一副古樸雅致的畫卷。
宋吟起了興致,掩在寬大袖擺下的手晃了晃:“我們乘船去摘蓮蓬如何?”
她早前便瞧見大片蓮花,可惜白日里太熱,只能駐足遠觀。夜里倒是清涼,又解決了夏、祁兩家的糟心事,竟終于有了游玩的實感。
“等等。”
衛辭松開相牽的手,喚來石竹,低聲交代兩句,而后眾侍衛止了步,轉頭扎進熱鬧非凡的街市中。
待租下一艘漂亮的舟艇,宋吟穩穩踩了上去,方好奇地問他:“你都說了什么?方才石竹一臉的窘迫,像是快尷尬死了。”
他愉悅地彎起眼睛:“想知道?”
“說嘛。”宋吟催促。
衛辭將舟艇撐離河岸,在濃稠夜霧中俯身落下一吻,答她:“我命他去抓藥,唔,就是先前太醫開的那副不傷根本的避子湯。”
宋吟訝然,不可置信地回望身后能容納兩人并躺的小艙:“你、你不會是要在這里……”
此時舟艇停在了灼灼蓮花之間,四下無人,衛辭放了槳,一步一步逼近,直至宋吟跌坐在層疊軟墊,方直白道:“我餓了。”
第30章 吃醋
舟艇不斷搖晃,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面被攪得“嘩嘩”作響,浪頭墜下時又拍上艙壁,帶得舟身一顫,循環往復。
不知何時,衛辭熄了船頭燭火。
入目一片漆黑,以至于肌膚之上的細微摩擦都顯得格外強烈。宋吟茫然地眨眨眼,恍然間覺得偌大世間只剩下彼此。
然而,黑暗不僅是奪去了視線,也令人無端生出恐慌,仿佛有未知存在會伺機逼近。
宋吟怕極了,恨不得整個身子都窩進他懷中。卻不知人若是踩上了泥沼,越掙扎越深入,相扣之處受了牽引,被流沙倒灌般極力挽留。
衛辭被絞得頭皮發麻,竟不受控制地悶哼一聲,尾調微揚,帶著細細顫意。
她呼吸一滯,恐懼被驅散,滿心滿眼都被那勾人的一聲所占據。
原來,男子叫起來也十分動聽。
宋吟有意故技重施,卻聽衛辭倒吸一口氣,素來筆挺的脊背彎成箭在弦上的長弓。他緊咬著后槽牙,竭力忍耐,好容易平復住呼吸,方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別、動。”
他可不想一刻鐘便交待在這里。
力量懸殊,宋吟終是沒得逞,但眼下與“以天為蓋地為廬”并無差別,莫名激發出某些原始的情愫。
譬如,
不必再克制破碎的輕吟。
衛辭聽得如癡如醉,動作也逐漸溫柔,滾燙的吻落在她的眉心:“乖吟吟,再大聲些。”
若在平時,少不得會憂心過于孟浪。可他不斷刺激不斷哄誘,宋吟被迷得神魂顛倒,漸也松開貝齒,無所顧忌地臣服于情潮。
最后,意識朦朧間,隱約見衛辭用火折子燃起桌上油燈,再是一陣悉悉簌簌,他竟將凌亂不堪的軟墊皆扔入水中。
察覺到宋吟的視線,他拍了拍掌,邀功道:“知道你臉皮薄,放心,一會兒翻窗回客棧。”
“……”
也不是不行。
習慣使然,衛辭極少賴床,兩人既是同衾同塌,宋吟也不可避免地醒來。
他順手摸一把嫩滑小臉,嗓音透著喑啞:“起來用膳。”
“我要喝甜豆花。”
宋吟說著,沒骨頭般地倚上他胸口,好不委屈道,“怎么覺得你是采陰補陽的妖精呢。”
衛辭“呵”一聲,皮笑肉不笑,示意她自行去照照銅鏡。明明渾身上下散發著滿足氣息,如同被春雨喂飽的幼苗,精神抖擻,面色亦是紅撲撲,居然倒打一耙訛他采陰補陽。
她心虛地摸摸鼻頭,催促衛辭去買早膳。
打開房門,見蒼杏正反手搭在扶梯之上,宋吟問:“怎么了?”
“祁王妃又來尋您了。”蒼杏恢復正形,壓低音量,“我覺著吧,來者不善。”
自家夫君瞧上了旁的女子,要么是來扯頭花,要么是來立下馬威。可雖是一面之緣,她對秦昭賢印象極好,溫溫柔柔,不像能與人高聲說話的模樣。
蒼杏看出來她的猶疑,說道:“您想去便去,公子已經允了,只說莫要誤了早膳。”
“好。”
秦昭賢候在僻靜廂房,攏共帶了兩個隨行丫鬟,著一件素雅的淺水藍的裙,絲毫不擺王妃架子。
宋吟落落大方地見了禮,寒暄幾句,方悠悠問道:“昨日尊王妃也曾來過一趟,不知可是為了同一樁事?”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昨夜衛辭擺了鴻門宴,表面答謝祁淵,實則為了亮明宋吟與他的關系。既如此,祁淵回去之后,秦昭賢應當也已知曉宋吟“心有所屬”,不再是個威脅。
豈料,秦昭賢竟點了點頭。
“你們先下去。”事關姑娘家清譽,秦昭賢揮退丫鬟,而后抬眸看了一眼蒼杏。
然,蒼杏老神在在地杵在一側,裝作不會領悟眼色。
這定是衛辭的主意,宋吟代為解釋:“我遭遇過兩回刺殺,自那以后,侍衛都寸步不離地跟著,還望尊王妃見諒。”
聞言,秦昭賢眼中漾開淡淡笑意,不無艷羨地說:“小侯爺當真是寵你,無礙,我今日是替王爺來做說客。祁王府女眷并不多,側妃一位,妾室三名,若宋姑娘愿意,王爺愿予以側妃之位。”
“……”宋吟訝然地瞪圓了眼睛。
秦昭賢繼續:“小侯爺是圣上跟前的紅人兒,又與太子殿下相交甚篤,可做姬妾終究比不得側妃不是?”
“尊王妃竟不介懷?”
“不介懷。”秦昭賢語氣沉寂如死水,“我與王爺本就是世家聯姻,又已過了少女懷春的年歲,為王府開枝散葉,亦是分內事。”
說這番話時,秦昭賢臉上不見落寞,想來的確無所謂祁淵的心落在何處。
畢竟,古往今來將感情放置最末的男子數不勝數,沒道理女子便需將“愛”視作生命。
宋吟驅散心中不合時宜的同情,純粹好奇地問:“看來,尊王妃并非頭一次替祁王爺做說客?”
“嗯。”秦昭賢露出類似無語的神情,素來端莊的臉上有了一絲鮮活氣兒,“不怕宋姑娘笑話,府里幾位妾室俱是這般來的。”
“嘖嘖。”宋吟急忙擺手,“先說好了,我從未想過要嫁入祁王爺,且不說我二人并無感情,他這心變得也忒快了,我不愿意。”
“小侯爺人中龍鳳,宋姑娘不愿意也正常。”秦昭賢話鋒一轉,“既如此,宋姑娘不若勸勸小侯爺,即刻動身離開?”
祁淵愛或不愛,于秦昭賢而言并不重要。
可若為一女子和永安府的小侯爺結仇,牽連了龍云、秦家,便茲事體大。
聽完,宋吟警惕地轉了轉眼珠,她退開椅子:“我會將王妃的話一五一十地轉述。”
“能得宋姑娘一諾,今日也不算白來。”
秦昭賢款款起身,丫鬟順勢將幃帽呈上。臨出房門,似是想起什么,回頭同宋吟說,“玉柔原也想一道過來,被我打發了,她存著愧疚,道是都怪自己邀姑娘去府中做客,才引出這檔子事。”
她神色松動,輕吁一口氣,嘆謂道:“世人皆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還以為王妃和玉柔會記恨我呢。”
“怎么會。”秦昭賢溫和地笑笑,挺直了脊背,儀態萬千地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
衛辭候在房中,面前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豆花,見她回來,也不追問與那秦小姐聊了什么,只曲指敲了敲桌面,言簡意賅道:“吃。”
宋吟“咕嘟咕嘟”喝下半碗,用方帕擦拭干凈唇角,將秦昭賢所言轉述于他,順勢問:“公子,我們幾時出發?”
因在舟艇上,她趁衛辭意亂情迷之際,溫言軟語哄得他應許先回錦州一趟,即便秦昭賢不來,一行人原也打算近兩日啟程。
但早些出發并非壞事,衛辭如今正盼著將人帶回京中,風風光光地辦了宴席,從此有名有份。
“吃完收拾收拾。”他道,“酉時離開。”
來時,宋吟只背了小小包袱,如今要走了,又是胭脂又是鮫紗料子,張羅著帶回錦州。
衛辭財大氣粗,在湘陽府買了艘船,還雇了幾位經驗老道的船員。侍衛們幫著將東西搬上去,他立在一旁,掐掐宋吟嫩生生的臉蛋兒:“可買夠了?”
她綻顏一笑,語氣透著愉悅:“原來公子知道我要采買東西,特地留出半日時間呀。”
他面不改色地接下夸贊:“算你聰明。”
黃昏悄然而至,湛藍的天空被火焰色澤取而代之,大片瑰麗奪目的紅,為遠山近水鍍上一層薄薄邊框。
衛辭扶著她登船,只待貨物裝點完便能解纜。
驀地,氣勢恢宏的馬蹄聲急促響起,長街盡頭,祁淵率一隊身著戎裝的巡邏兵趕來。
蒼術等人不動聲色地摸上武器,將兩位主子護在中央。
“無妨。”衛辭全程眉也不抬,淡淡道,“一個藩王,他若是不怕背上謀反的罪名,盡管來便是。看那些士兵,皆出自巡邏隊,說明祁淵尚且愛惜自己的名聲。”
果然,到了跟前,祁淵獨自翻身下馬,仰頭深深望一眼船上鵝黃色的窈窕身姿,揚聲道:“宋姑娘,本王來送送你。”
此言一出,岸邊嘩然。
宋吟急忙撇清關系,小聲嘟囔:“我和他真的不熟。”
從她的視角看去,衛辭半張臉被鍍上夕陽余暉,金燦燦的,俊美如神祇。而眉眼淡然無波,似乎沒什么情緒起伏。
衛辭并不理會船下的瘋狗,示意舵工收起繩梯,解纜開船。
他的反應在某種程度上令祁淵感到痛快,旁若無人般繼續說道:“宋姑娘,待何時你瞧不上身邊那位了,盡管來龍云,本王的側妃之位會一直為你留著,諸位皆可作證。”
龍云民風開放,祁淵選擇當眾直抒愛意,贏得一片掌聲,也成功激怒了衛辭。
殘影掠過,宋吟身側一空,見衛辭拔劍出鞘,輕盈落地。他揚揚下巴,扯出一絲陰冷的笑,狂傲道:“打不打。”
“打。”
她一顆心瞬間高高懸起,攥緊了蒼杏的手,不無擔憂道:“衛辭能贏嗎?”
“公子師從北溟先生,鮮有敗績。”
宋吟不知北溟先生是誰,祁淵卻知道。
衛辭的劍法一如其人,氣勢凜冽且又無所顧忌,只攻不守,連自小在軍營摸爬滾打的祁淵都有些招架不住。
“你竟師從北溟?”
“是又如何。”衛辭不欲見血,用劍柄狠狠敲上祁淵肘部,趁對方退開距離,傲然道,“并非只有你上過沙場,還有,別再糾纏我的女人。”
說罷,借力躍回甲板,攬過一臉擔憂的宋吟,半提半抱地進了房間。
他眼中閃動著熊熊怒火,仿佛要將世間萬物都焚燒殆盡,宋吟神色一凜,驚呼出聲:“又、又非我的錯。”
衛辭仿若失了聽覺,蠻橫地將人推倒至軟塌,指尖一挑,響起“嘶啦”裂帛聲。